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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风景]人老瞌睡多
作者:孙家明

《含笑花》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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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被一阵“哚哚”的剁猪食的声音吵醒,太阳已不声不响地爬到了对面的山头。四儿媳妇该是又埋怨好几回了,但是她知道无论怎么埋怨我都听不见,也就是了,反正她还不至于像二儿媳妇一样到床上来逮我。
       每天天才麻麻亮四儿媳妇就开始剁她的猪食,她是一个很合格的饲养员,尽管猪长壮了不是什么好事,但反正都是一年一宰,能吃饱就算得幸运的了。不知怎么的那些猪却两天未进食,只是将头抬得高高的在那儿嚎。四儿媳妇不甘心,或是不服气,她的心里应该是一直有一个希望或者幻想,觉得今天那些饿得快要死了的猪们总该吃一点吧。昨天就是这样。猪们却一点也不感动她的执著,任凭她苦苦哀求得都要跪下了。
       “好歹你们吃一点吧,我的祖宗。”连续两个夜晚我的耳旁都萦绕着这句话,我本想问她猪是她祖宗了那我是什么。但是我什么也没说,多年来我一直在人前装聋作哑,这也是我获得清净的惟一办法。这世事也真是奇怪,四儿媳妇三十多年前红着脸羞答答地跨进我家门槛,一句话都不说只会叫娘,后来却在我眼皮底下长成了—个凶悍的婆娘。当然,其他三个儿媳妇也会骂我,就近十几年她们开始越骂越凶的时候,我就聋了。
       这是一个好极了的法子,起码后来几个儿媳妇渐渐觉得没趣都不刻意骂我了,即使有时候她自个儿在那里埋怨什么,她自己知道与我无关,我也就自己觉得与我无关了。
       我将枕头垫高一点,这样就能透过门缝看见四儿媳妇蹲在地上剁猪食的样子了。她每天下午从地里回来都背着满满一篮猪草,第二天一家人还睡着呢,她就将一整篮猪草剁好放在大锅里了。就这方面讲那猪生病还真有点不应该。四儿媳妇剁了—会,躬着身子起来,反手在自己的腰上捶了一阵子,然后直起身子将两手放在腰上用力往后仰了两三下。才又慢慢蹲下去,那边就又“哚哚”地响了起来。
       四儿媳妇向来就能做重活的,年轻那几年我们老四心疼着点,后来老四折了腿,不再理家里的事情,一天跟一天地拄着拐杖在村里荡,四儿媳妇身上的担子就重了起来。这样没白天没黑夜的,一干就是二十年,如今都六十多的人了,年轻时候柳条条随风摆的腰已经变得笨重迟钝,粗得硬得都柳树干似的,而且确实不像年轻的时候一样该凸的地方能凸,该凹的地方能凹了,或者她身上凸的地方要数脊背,凹的地方只有肚子了。
       我忽然尤其地心疼起四儿媳妇来,但我不会去和她说话,我要是一说难免就要聊起来,她们都知道我是一个聋子,聊起来到底有太多不便,于是依旧睡着。
       四儿媳妇又开始发牢骚了,先说老四昨天到集上请兽医到现在还没回来,一准拄着手杖在集上寻人下棋的去处将正事忘了。一会儿她又说家里老的少的全横了一屋等她做好饭喂到嘴里,那一窝子猪还不知道会不会死呢。后又说我老太婆生了个猪还不如背时的儿子,那一窝子的命根根他就不要了。说的话句句与猪无关却又都将猪牵了进去。四儿媳妇爱说猪也是这几年常见的,吃饭时候管我听见听不见,我要是吃多了她就说一个要进土的人比猪还能吃;要是吃少了她又说别人说你你又听不见,做什么猪样子。总之我无论听见昕不见都得认认真真做猪了,我却连做猪也做得不安逸,猪病了她叫老四拄着拐杖到镇里叫兽医,我病的时候她却时时将老四盯得死死的,生怕他去请赤脚医生。再看那猪病了她叫它们祖宗呢,她叫我什么? 躺到早饭时候起来,看见四儿媳妇站在猪棚下,愁得一张脸都不叫脸了,一脸一身的疲惫使她身子要直起来也成问题,这个越老越刁钻的婆娘看样子就要不行了。多年来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现在还精神着呢,她却先不行了,这一层真叫我觉得好爽。
       四儿媳妇没做饭,从猪棚回来她先去梳头,然后拿了身干净的衣服准备去换。孙儿梁子回来,进屋没大没小地冲四儿媳妇喊:“你个老贼娘的,常四老倌脚有病你叫他上集,这下一整个摔崖下,被哪家老好人扛到医院,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你说咋整,医他得多少冤枉钱,不医人家日咱祖宗?”
       梁子本是在镇上的建筑工地打工,怕是知道他爹的事特意回来的,赶得一身尘土一身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边说边舀了一大瓢水灌下去,也不知他妈听到他爹摔了就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了。粱子灌了一瓢水,又打上小半瓢,说:“和你说话呢你怎么了,屁也不放一个!”喝了那半瓢水,回头望见他妈瘫在地上。口里吐着白沫,又骂了一句,然后没了主意。慌半天转向我说老子原是打算不医的,可这要是两个一起死球了怎么送,反正就医一个,你说医哪个。
       说了见我没反应才又转开,捶着自己脑袋骂说:“早知道你个贼娘的听不见。”
       我嗓子眼里有点痒,就趁着咳了一下当是反抗,但是这样的反抗要是别人怕会有用,我咳了算什么,要拿出像样的反抗除非告诉他我是能听见的。而且,我就能听见又怎么样,家门不幸了,贼杀的连他妈他都骂我算什么?我们家门不幸应该是从四儿媳妇开始公然骂我开始的,这不幸一代代往下报,反而使我看到了一点公理,起码,四儿媳妇现在遭了报应了。
       梁子跺着脚在屋中间转了几转,还是出去找人了,他也不知道两个老东西哪个会死,到底是怕两个都死了麻烦。
       他们送四儿媳妇去医院,屋里就留下我一个人了。我拿起收音机将频道调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后来我到猪棚里看了一圈猪,几个猪还是不吃东西,槽里的食满满的,白白的,显然四儿媳妇多加了两瓢包谷面,却还是糟蹋了。
       看了一回猪,太阳毒辣辣的不好晒,我的肚子却饿得不行了。
       锅里一粒饭都没有,四儿媳妇做饭向来就是这样,想找冷饭吃门都没有。平时的饭都是刚好吃了剩两碗喂狗,谁哪顿要是多吃了一碗,狗的被占了,就少不得要挨四儿媳妇的骂,而且她骂人骂的就那句永远脱不开的猪。当然一般时候挨骂的也就是我和咱老四,大的俩儿子到浙江还是什么地方打工了,梁子常回来她却并不敢骂,而英子她大抵是舍不得骂的,英子是家里的一级保护,两年前考上了省里的大学,回来又给她带了个省领导的儿子做女婿,扬言等毕业了要带她到省里住呢。这样的女儿估计是骂不得的,要骂了,那份祖祖辈辈的关于到省里去住的梦想还不泡汤了呀?
       午休过后,我还是没找到一点能填肚子的食物,问题摆在眼前,我必须自己去做一顿饭吃,这才想起我已经有二十年没做饭了。我的腿脚一直不好使,二十年前受了次刺激我连起来自己走走都困难了,是近几年才又慢慢好起来的,这人说来也怪,以前都不好,到自己都要进土的时候,却什么都好起来了。
       二十年前开春后的那下午,是老四该去背我回来的日子了。
       当时我住在老三家里。他们四兄弟约定每家照料我一年,这一年时间里所有开销得承担。这就造就了我的不爱生病的身体来了,人爱生病那也是给惯出来的,我要是生病儿媳妇往往就推,推上几个月就推到下一家去了,于是我的许多老毛病变作一条那什么接力棒在几个儿媳妇的手里传来传去,不知不觉的就传没了。
       那年我说我耳朵聋了的时候是在老四家,也是这么推去推来就推了不知多少年。
       
       然后是我什么都不消做了,然而闲着却并不享福,四个儿媳妇都会骂我,大儿媳妇骂老不死。那是一个比谁都凶悍的婆娘,才五十多岁吧,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的四个儿子一个长一个两岁,老四幼老大六岁,却让他媳妇活活给挣回来还不够。我们这一片男的不兴娶比自己年长的婆娘,老四开了头,我觉得家门不幸八成就是因为这么回事。
       还是接着说大儿媳妇,她总是骂我老不死。这也不是没道理,不是我自己吹,驳夺岭三十几户人家二百来口人,没哪个不是我看着长大的,村里现在活到七十几的有几个,八十几的没有,却活脱脱留了我一个九十多的人,我不是老不死的又是什么?
       四个儿媳妇骂我各有各的。老二家的骂癞皮狗。意思怕和老不死差不多,不就是活到这般年纪了还赖活着吗,而且她骂的时候多半加个“老”字,就更印证了我的理解。
       老大老二家都嫌我活长了,咒我死,老三家的则骂做老树桩。这个我就不好理解了,“老”是觉得我活得差不多了,那“树桩”什么意思,怕是觉得我木头吧,有时候觉得木就木吧反正要入土的人了,有时也想问问她什么意思,却是没法问了,早几年都不曾问,现在还说什么,再说了,大家伙不都知道我是一个聋子,咋会听见别人叫我什么?
       还是说二十年前那个下午吧,人老了脑子不好使,这说着呢,一扯又扯远去了。那天我坐在老三家的门槛上等老四,我当时是望着屋子前面的空地,人老了视线放不远,只能望那空地。心里却是焦急得很,苦等老四来接我不是一天两天了。每个儿媳妇都是刚来那一个月待我要好一点,毕竟隔三年才轮到一次,她们图个新鲜也要对我好一点。这是我盼着的日子,盼老四来也是为这个。等那新鲜劲过完,她们又会开始骂我。我儿子不骂,但是儿媳骂的时候他们什么都不会说,顶多听不下去了就回避一下。于是我每年至少都有十个月是在盼下一年的到来。
       那天我并没有等来老四,却等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老四在他爸的坟场砍山神树被砸断脚了。 从那时起关于报应之类的说法开始在村里传开。当然他们传说的对象始终是我,老四出生没几年他爸就死了,也是因为山神树。老四后来总是会在夜里梦游到山神树的地方,都说十年树木,他爹被山神树砸死后,老大在那里又种上的树几十年以后也长成了新的山神树。老四常常说他梦见他爹了,我总被他的话惊出一身汗。每次听老四这么说我都会做好饭送到他爹坟上,烧了纸钱说:“他爹,要是寂寞了你就托梦给我,我去陪你。”多年前娃他们都小呢,要不然我也不会自己活到这年纪。想想他爹去的时候老四才学吃饭,现在他孙子都上中学了。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不想死,当年是想看着他们兄弟几个长大,他们大了还不放心,等他们都娶妻生子,又要望着那些一样会哭会笑会吃奶的娃长大,娃长大了也生娃,而我则渐渐老了。梁子小的时候我能抱抱,梁子的娃出生的时候我就抱不了了,却耳清目明地听着他哭,看着他笑。小东西长大后生了娃,我就告诉那娃他爹小时候的这般那般。
       这人呀,就这么越活越滋味,几十年下来我就把他爹给忘了,他爹走的时候匆忙,一句遗嘱都没有,我那时候单是以为他寂寞了才会在梦里来叫老四,但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他托的梦。
       那天我坐在老三家的门槛上等老四来接我,三儿媳妇拎猪食出去的时候木桶在我的衣服上蹭了一下,它将桶用力放在地上来奚落我,说是等老四吧,老四也真能蹭,连他妈都不想要了,就像有的人一样能蹭一天是一天。说到狠毒的地方他直接说活到亲生的儿子都不要自己了还有脸活在世上。
       我依旧坐着任她骂,我反正是无论如何骂不过她的,我一回嘴,她还有更狠毒的等着呢。
       我在门槛上望得两眼都昏花了还是不见老四来,到午后我肚子实在饿得不行,自己拄着拐杖想试着起来,却不行了,前几天还可以动的,大约就是没吃饭的缘故。老三到城里给人看守大门,因为收入低,家人还留在驳夺岭,当时只有俩娃,都跟他爹到城里上小学了。家里就我和三儿媳妇。她不和我一起吃饭,平时她都是在灶上摆开她的,然后在桌子上摆了我的,将我拉到桌边坐好,我慢条斯理地开始吃饭的时候,她就匆匆跑到灶边狼吞虎咽地吃了她的饭菜。我都不知道一个女的哪学来的这种吃东西的德行,像从来没吃过饭一样,不知道我们老三是怎么看上她的。她吃好了就来收我的桌子,也不管我是不是已经吃好。当然从来没有人知道她这么搞,我也从来不向任何人提起,家丑是自己的,不好让人家知道。但是我和三儿媳妇分桌子吃饭的事情倒有人知道。天底下反正没有不透风的墙。有次一个侄媳妇问我三儿媳妇怕是将好的自己留了。我说怎么会,而且我人也老了,那些所谓的好的我也吃不了,清清淡淡的吃了,反倒觉得好过。三儿媳妇将碗收了,就会来扶我走,但又不是真在扶,她每次总将我推来搡去的几次,我知道她是有意的,但是我从来不说她什么。每次扶我的时候她都一句话:“都是一条命,就是没见像你这么活的,活到自己都动不了了,就别拖累别人了。”
       那天三儿媳妇没让我吃饭,她说按照他们兄弟的规定,今天的饭该老四家管,既然老四不来,她管我做什么。
       我于是就这么等着老四来接我,我知道到了老四家要好一点,起码刚去的那阵子谁都不会为难我,而且四儿媳妇扶我吃饭的时候挺认真,这一点是我向来最满意的。大儿媳妇是最厉害的婆娘,一家子老的小的她全骂,而且她常常不要什么理由,只要心里不畅快准逮谁来骂一通。她叫她的儿媳妇来扶我,差个奴才似的大呼小叫,她的儿媳妇——那个叫兰花的女人从来不回嘴,就低着头来扶我,什么也不说,扶我的时候特认真,很体贴的样子,从手上到心里都是热的。但是兰花毕竟不掌权,否则我总会有好点的日子过。二儿媳妇身边没有可以差遣的儿媳妇,她就直接差老二,用那尖锐得能在墙上戳个孔的声音大吼:“老二,扶你妈来肿脖子。”那声音在几十米外就能听见,于是这声音在妯娌吵架的时候成了三儿媳妇抓牢了的把柄。无论二儿媳妇声音再尖,吵不几个回合就败下来,败在三儿媳妇仿真的那句“老二,扶你妈来肿脖子”上,二儿媳妇到底没有三儿媳妇机灵,人家做了什么她知我知,可二儿媳妇的事情却全村都知道。
       四个媳妇当中亲自扶我最认真的要数四儿媳妇,管她是不是因为怕我摔伤了得出钱医,反正她是认真的。当然,看上去四儿媳妇比三儿媳妇强健得多,三儿媳妇拎着我推来搡去也毫不费力,可见四儿媳妇要是做起来也不冒什么风险。这就使我在一定程度上觉得四儿媳妇比其他几个都聪敏得多,她一点口舌都没给人留下,她也知道伤和病的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病了可以推到下一家,要是伤怎么推?
       那天我在老三家门槛上等来的是老四砍山神树被砸断腿的消息。他本来是在午睡的,却不知咋的从床上起来拎着斧头就往他爸的坟场去了。四儿媳妇问过他,他说咱爹叫咱呢。不多久他在坟场发出了一声惨叫,一条腿子就这么没了。后来有人说老四是梦游呢,他梦游好几年了,总是说他爹唤着他哩,这一
       砸,一条腿子没了,也就不梦游了。那年我四儿媳妇四十多岁,老四还不到四十呢,梁子也就十来岁,懂事得很,就像当年老大一样,他在他爹被砸后的没几天,就在坟场上补种了山神树。其实山神树那时还不叫山神树,这转眼二十年了,当年那树瘦扒拉叽,现在也长成了山神树,梁子也从一个毛孩子长成了两个娃的爹和离了两次婚的男人,脾气和个头一道儿长,都学会打骂他爹他妈了。有时候我的四儿媳妇鼻青脸肿地下到地里做农活,人家问她干嘛呢,她说自个摔的,谁不怕人家知道她一世勤劳撑起一个家却活脱脱生养了个操自己祖宗的种,丢人都丢到祖坟里去了。那遭人日祖宗的背时儿子平时挂在嘴上就怕人家日他祖宗,这叫怎么一回事了?
       到下午了老三家的俩娃来看我,他们放假了,俩娃都城里人的模样,和我们驳夺岭的人多少总有那么点不同。俩娃大的叫丽子,手上牵了个会害羞的男娃我从来没见过,怕也是城里人吧。丽子在省城上医学院,第五年了,小那个上大学也上了三年。那小子毛头毛脸的我总是记不住他的名字,八成是因为别人都叫他猴子吧,人老了记忆力就变得很挑,什么好记就记点什么,他们的大哥和二哥我也记不住,只仿佛一个叫赖五一个叫干壁猴,就是老四摔断腿那年头和老三在城里上小学的娃子。当年那风光的,驳夺岭几时出过能上城读书的娃,他们还是第—个。我却仍记得俩家伙读书都不争气,现在带媳妇到东部打工去了,丢下俩上高中娃给三儿媳妇。要说起来那个狡猾的儿媳妇也确实不容易,她对我再咋样,可她一世操劳,一代又一代育的是我男人的后,我还能说什么?
       丽子和猴子将我接到他们家,做好饭让我吃了。我问放假了,英子咋还不回来哩,他们说英子不回来了,城里住的舒坦,还能做工挣钱。
       我知道咱的英子说话是会算话的,她要接她妈到城里住去,她已经开始为这个在努力了。所以到现在我一直认为家里最听话最出息的娃子是英子。而且我觉得英子将来的娃子也会是最出息的,我要等着看英子的娃出生长大,等着自己去验证这个观点,不过我又不知道那一代的娃出息了能做什么,四儿媳妇那时已经被英子接城里住了,那她的娃再出息能做什么,会有比接父母住城里还出息的事?
       这世界就是怎么越来越怪,人出息都出息得没边了。我就想着将来也见见比这出息的事情是什么,只不知岁月饶不饶人,英子的娃出生了我要是还活着,都一百多岁了,驳夺岭祖祖辈辈几百年,有谁见过人能活一百岁的。
       我在老三家呆了一下午,三儿媳妇就吵得不行了,她对老三说:“看老四在那里不死不活的,你还不去叫老大老二来重新商量怎么整这老树桩,你要她在咱家吃到死呀?”
       老三回了句嘴,就让三儿媳妇吵得天翻地覆的,吵着还要跳起来揪老三的耳朵。这也是村里人对我的意见——驳夺岭祖祖辈辈几百年,只见过男人打女人的,我却造出了一群孬包,所以多少年来我遭的那些,从来就没人来说句公道话,反正自己生了管不了媳妇的儿子,自己就得尝苦果。吵架的时候丽子几个都只能回避,他们同情老三,却说不了话。三儿媳妇对他们上学是有意见的,丽子考上那年,老三跪到三儿媳妇的面前说只要依了他这一件,以后啥都依她的。猴子考上时也一样的下跪。俩娃几年里花的钱够车拉够马驮的。老三已经负债累累,从此在三儿媳妇面前造就了这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孬包,然而老三却到底没有孬到底,丽子都要毕业了,听说毕业后就会分工到城里的大医院。丽子是许诺过将来带我到城里的大医院看耳朵的,却从来没有许诺将来接她爹到城里住,连包还贷款的许诺都没有,这是多少年来我眼里最不公正的事情,我却什么也不能说。
       老三在娃们上学的事情上以向婆娘下跪的屈辱赢了一场,以后就再没赢过,这次也一样。
       晚上,老大和老二都来到老三家里。
       他们都是我的亲生儿子,这种情境下在这里聚会,表示他们在和妻子的战争中吃了败仗。他们三人在战争中的立场肯定都是一样的,几十年了,我了解我的儿子们:老大敦厚憨实、老二无止境的宽容、老三懦弱的倔强,还有老四无奈的倔强,是他们输掉战争的原因,而任何一个儿子输掉的战争,我都不能从他们身上找原因。活了九十多岁了,知道撑起个家不容易。
       他们的讨论进展顺利,说明他们的思想是统一的,在一致对外的战线上,谁也没有表现对别人的不理解。多少年来都是这样,当轮到谁家的时候他都会早早先将我接回去,免得上家为难,虽然他们早早来接我多少总要挨媳妇奚落几句,但定好的事情却是没法改变的,如果他们不来接我,我却多半要被饿着。
       讨论的结果是每家先养着三天,等老四好了再重新将我送回去,天数要记上账,将来由老四还。
       这是一个好笑的决定,但是谁也没办法改变,我得先在老三家呆三天,然后老大来接我。当然今天得算在老三的账上。他们家确实已经养了我一天。老三吞吞吐吐说出这话的时候是他媳妇使了他第六个眼色以后。老大和老二什么也没说就答应了,并不是他们的媳妇在这方面表现得比老三家慷慨,而是他们都知道这上面老三媳妇是使了眼色的,他要是不说出来晚上难免又要遭灾了。他们的夸张的团结和懦弱的无奈总是令我哭笑不得,我说他们怎么都学了我的性格而一点也不像他们的爹呢。
       讨论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央着丽子送我到老四家去看看。那些猪还没吃东西呢,想起四儿媳妇句句与猪无关却句句是猪的骂人话,我突然明白了那些猪对她的重要,也就理解了她这些年的刁钻泼辣。
       丽子将我扶到猪栏上,早上还活生生叫唤的八头半大猪已经死了两头,另外的几头还是不吃东西,满槽的猪食还在,活着的几头还在叫,有的在拱那两头的尸体。两头猪的尸体已经僵了,被拱着在那里爱动不动地晃了晃,这就是死了,死也就这么一回事。这是我多年来惟一一次想到的关于死的东西。多少年了,除了老四他爹去了那次,我这时才想到了一些关于死亡的事情,才想起了死亡和年龄之间的某种微妙的联系,接着我就听见了我的骨头的哭泣声。
       我重重地摔在猪棚前面的石板上,全身都散了架,知觉却还在。丽子慌忙叫那个男的将我背起来。隐隐约约的我听到了哭声,那是我四儿媳,哭着的时候还一个劲地骂个不止,却句句骂的都不是猪,我知道这回真的是和猪无关了,只和人有关,还和死亡有关。声音离得越来越远,我已经被这个壮年的伙子背回了老三家。
       本来开着讨论会的三个儿子全都走了,路上仿佛遇到过,还说了什么话,我却不大记得了。忽然记起了另一件事,死掉的不是猪,而是我的老四。老四被他爹唤走了,几十年了,他爹都在缠着他,他也就和我—样,家里挂记的事情太多,走不开。到现在娃都大了,他自己也老了,仿佛他比我提前完成在人世的使命,找寻他爹去了。我想他在走的那一刻一定都在想他爹五十多年惟独记挂住他,也不容易,可惜他到死了也不知道他被他爹记住的原因,他在他爹死后十一个月才被生下来,村里人都说谁知道那是谁的种。
       不过村里知道老四什么时候出生的人都一个个
       死光了,连老四都死了,关于他的出生,知道的人只有我,我这才知道小家伙当初在我肚子里怀了差不多十二个月才生下来并不是什么幸事。
       驳夺岭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都到老四家去了,是敲着餐具去的。丽子说剐了八头猪,在驳夺岭可是先例,用病死的猪待客,在驳夺岭也是先例,但是村民都馋坏了,见油珠子也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哪管得了那么多,吃得屎里都有油珠子,拉屎也比以前滑顺许多了。有油水的日子,连狗都跟着肥,老四的丧事,在村人的心里成了喜事。
       按村里的规矩,老四五十多岁的人,死了算是善终,要选日子,八天呢。但是大家都不会觉得长,八头半大猪一村人吃上八天不会太少,至于米都从老四家的柜子里舀,莱也从老四家的地里拔,心疼不心疼,四儿媳妇心里有数,别人哪顾得了那么多。
       我不想到老四家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全村人都理解。再住了两天老大抽个空过来接我过去,安排他的儿媳妇兰花照料我。这几天大儿媳妇不回来,都在老四家帮着张罗,四儿媳妇不容易,无论心疼不心疼在外人眼里总要表现一下,这是我觉得几个儿媳妇做得最人道的地方。她不在家我自然得些好日子,现在许多人说一家子团聚了,就是过节了,我却觉得大儿媳妇不在家就是过节了。老大虽然懦弱,兰花对他的话却打心底里遵从,自然对我百般照顾。夜里兰花和我睡一起,她的丈夫死了四叔,也得没日没夜去料理。睡下了她会用眼睛看着我,看到我不看她了她就小声和我讲她的一些苦楚。就说她那丈夫吧,对她倒是百般照顾,这她不说我也清楚,我儿子养出来的种,百变还是那条根。可是她那老婆婆却对她百般刁难,丈夫心疼,却不是个梁子那样的种,对他妈就忍让,夜里则整夜整夜抚慰她。有什么办法,两口子过日子图的也就是这个,兰花嫁的也不是婆婆,也不和婆婆过一辈子,可她要忍那凶婆子到什么时候?
       一般时候兰花讲着的时候我就假装睡过去了,等她讲完心事叹着气睡过去,我才翻身子。对于她讲的话我从来不做出任何反应,多少年来我适应对别人讲的话不作出任何反应,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相信了我是一个聋子。兰花躺下的时候总是习惯地说一句:“老人就是瞌睡多。”
       我也不去纠正她的话,只在心里笑笑,她反正有一天也要老,她就知道其实人老了瞌睡就少了,我的瞌睡多无非是要落个清静。
       第二天是集日,兰花背了木耳到三十里外的集上去卖。一般时候这差事轮不到她,今儿个老大、大儿媳妇和东子都在老四家那边帮着忙活,或者是帮着吃饭,吃肉。这年头驳夺岭闲时吃肉还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有这档子机会,谁还不抢着去,兰花是老大安排留下来照顾我和家里的,要不也准去了,东子昨儿还悄悄拿回个猪腿子给她。现在所有人都不在,赶集的事情就落到了兰花的身上,而我,暂时已经安排不了谁来照料,也就随着了。并不是他们时时都安排人照料我,其实我知道老大叫兰花留下来照顾我就是担心她怀着孩子吃了那猪肉不好,借口而已。
       晚饭时候兰花回来,将我扶到房间里,从包里掏出一袋冰糖给我,说是我平时嘴里胃里都不舒服,含着冰糖就会好过多了。
       我将冰糖塞还她,其实这是我极想要的东西,却心疼起她来。她说她年轻,男人那么疼她以后还有的吃呢。不像我,都这么把岁数了。说到这她赶紧掌了自己的嘴,说真该死,感觉像是咒人死似的。看着她一脸的自责我哪能不心疼,可我不能说,还是当什么也听不见,我本来就什么也听不见。
       天还没全黑下来呢,大儿媳妇就回来了,她显然已经吃了饭,嘴上抹得滑滑的,像英子在嘴上涂的那什么叫唇膏的东西,但那东西在英子的嘴唇上嫩生生的、水灵灵的,涂在大儿媳妇嘴唇上却叫我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婆看了都恶心。真的,活到这把年纪是很少有东西能让我恶心的。
       她进来就向兰花伸着手,兰花将钱递去,她数了一遍,说是少了好几块。我的大儿媳妇是个精极的婆娘,每次去卖东西,她先挂到家里的老秤上称了又称,要是短了斤两是万万不行的,而她称去的东西拿到人家的上面又怎么都不够数,于是每次卖东西,除非是她自己卖的,不然回来准少不了她一晚上的骂。这一次还不仅骂这么简单,和以往不同的是今天去卖东西的人是兰花而不是别人,她竟对兰花动起手来了,先是用手揪她的头发掐她的脸,然后竟拿起扫把棍子抽她屁股,边抽边骂,叫她将钱拿出来。兰花咬着牙什么也没说,只是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后来东子回来和大儿媳妇吵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和他妈吵,至少我在的时候他从来没有顶过他妈一句半句,或许真的是讨了媳妇忘了娘,为了媳妇,憨实得像他爹一样的东子也和他妈吵架了。很多时候我总觉得老大养了个和他一样的儿子,如果娶的儿媳妇和大儿媳妇一样,老了一准比我还惨。
       大儿媳妇在家里从来没受过这一层,她来到我们家的时候我还年轻,老大说她脾气坏了点,人倒是没什么,我就一直宠着她的脾气,什么都依着她,一宠就是几十年,我老了,连她都老了,脾气却比年轻时候还厉害。她和东子吵了几句气不过,就开始抡棍子打东子,第一棍打在东子头上,有血顺着脑门流下来,将一张脸都涂满了。我色弱,那血看上去是黑的。到第二棍的时候兰花跳到东子前面去,那棍眼看就要落在兰花头上,东子推开兰花,顺手抓住棍子往后一扯,大儿媳妇往前一下扑倒在他脚下,半天挣起来,将头发抓得像个鸡窝,解开外衣扣坐在地上哭,鬼哭狼嚎的。我后来对人说过她哭得真大声,我一个聋了多少年的人都听见她那天的哭声了。
       老大回来看见,抽了半天闷烟就冲东子说了句:“咋的你也不能动手打你妈,养了这背时的儿子以后在人前咱还咋抬头哩?”
       东子没说什么,也不去包伤口,就开始和大儿媳妇闹分家。都到了这份上了还怎么一起过。但大儿媳妇说这家是她一个人的,谁也没权和她分,谁要过不下去了,就滚。
       老大摸黑到三十里外的集上去,说是打电话叫打工和出去上门的儿子回来,了不得了。家里都成了什么样子了。
       而我始终都没和他们说什么,我什么都听见了,也什么都看见了,却还是只能装聋作哑。九十几的人,谁愿看见自己辛苦一辈子操持起来的家变成这个样子,但是我能怎么样。我忽然又想到了报应,可细细回想起来,却想不出几十年来我做的事情有哪件需要承受这么沉重的报应,要是有,怎么不直接报在我身上,却叫我老又老不死,一直活着看后人的笑话?
       而我现在到底是什么也管不了,我只是在等着明天快点来,老二就会来将我接到他家。要是换了在老二家,让他们打吧,就是谁将谁打死了,我也不会这么心疼。
       摸出一粒冰糖来,我却怎么也不忍心送到嘴里,这哪是冰糖,这是兰花的血呀。
       在老二家住满了三天,就该是送老四上山的时候了,老四家里一时还照应不过来,老三将我接到了他家里。
       晚上三儿媳妇回来又和老三闹开了,丽子和猴子都不在家。现在丽子他们在的时候三儿媳妇会比较的收敛了,当初反对两娃上学就失了人心,她是精
       明人,将来得了年纪得靠娃她懂,自然就不会自己砸自己饭碗。所以丽子他们在家我的日子都会好过一点。
       开始老三什么也没说,自个吸着旱烟,老半天他问:“上次我买来的几包药哪去了?’三儿媳妇忽然住了嘴。半天他又问,三儿媳妇说什么药她不知道。老三说是上次他们的猪拉肚子时买的,那些药按剂量够老四家的八头半大猪吃二十次。
       三儿女媳妇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的颜色,好半天缓过来,她说不知道。老三的巴掌就抡到了她的脸上。这是几十年来我第一次看见我的儿子打老婆,那声音特别清脆,特别响亮,在三儿媳妇的脸颊上留下了五指的痕迹。三儿媳妇将脖子一伸,像是要发作。老三说他给老四剐猪,发现老四家的猪肠子里全是疙瘩,猪棚里连猪粪都没有,那猪是给憋死的,今天他又在老四家的灶洞里看见那药的袋子,回来找,药全不在了。
       说完老三揪着三儿媳妇的头发将她拖翻在地上用脚踢,他说这真是个恶婆娘,一辈子到处坑人也就不说了,最后是坑死了他的亲弟弟。
       我这次过去拉了我儿子一把,我说我了解我的儿子,你不用向我解释她做错了什么,你说了我也听不见,只是觉得就是咋了那也是你的媳妇,往后还得过,要得着这么打吗?
       老三将我扶回来坐着,又去打,他不说话,只是不停地骂他媳妇,明明因为猪的原因,骂的却旬旬不是猪,只是说恶婆娘一世横行,折了他的面子。这回得做回男人去。
       在老三家过完三天,我还是没有离开,老大家没来接,他们家忙着呢,东子的两个哥哥回来,先是骂家里竟出了打母亲的不孝子,这不得叫外人日了祖宗十八代呀?然后是讨论着他们的分家,大儿媳妇的道理是一样的,家是她的,谁也分不走。尤其是东子是打了他的妈,犯的是千刀万剐的罪。东子是怎么打了他妈的我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从来没有打算去说什么,家门不幸呀,来了个那样的大儿媳妇,又来了个那样的三儿媳妇,二儿媳妇和四儿媳妇都不消说了。
       嘴里苦得不行,我摸出一粒冰糖塞进去,也是苦的,世道不同,糖都变味了。这次三儿媳妇并没有叫老三找人来接走我,也不刁难我了,她好些天一句话也不说,哑了似的。老三忙完老四的丧事又到老大家去,他那天打了老婆,就成了咱家惟一的男子汉,他的话比谁的都有分量,打老婆就这样打出了咱家的第—个英雄。当然,老三显然是不会将真正的原因说出去的,老婆是恶婆娘,可往后日子还得过,都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他只能说是三儿媳妇虐待我挨的打,这样好,在几个儿子和儿媳妇那里就有了榜样和教训。
       在老三家又呆了没几天,四儿媳妇来接我,她说这往后几个也不用再那么分来分去的了,大家要都不愿意照料,就让我一直住在她家。四儿媳妇这样说的时候我见另几个媳妇都是一种复杂的表情,是怀疑吧,或者还有别的,我也无从知道。人心里的事情,而且我这把年纪了,眼拙。四儿媳妇说她以前常常心里不舒坦就骂我出气,都是无心的,她随口就说,完全没有恶意。另几个就不依了,说是没有恶意还句句都是个猪,看骂吧,一棚子的猪都骂死了。她们说这的时候我望向三儿媳妇,她被我的目光吓了一跳,赶紧避开了,这使我觉得很奇怪,这个在我所有的媳妇中算得是最狠毒的婆娘怎么也会知道害怕了。
       在四儿媳妇家住了怕有一个月,她对我一直很好,一直都叫我妈呢,猪棚里又来了新的猪崽,这是一个勤快的婆娘.她觉得老四有后,去了也可以算是善终了,而活着的人,还得将日子过好。她脾气有点暴躁,有时候又会骂猪,句句与猪有关却已经不像以前一样句句是猪了。她没再骂我,偶尔就两个人的时候她会说她以前也不做人,做了不少畜生做的事情。到现在老四去了,才知道其实死亡离这个年纪的人很近了,都不知道做下的还能不能赎得清。她说可惜现在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了,好在我心里都知道着,眼睛也亮着呢。
       后来四儿媳妇还对我说,英子都要毕业了,等过一阵子手上有了钱她就带我治耳朵去。
       我忽然觉得老四死得值了,几十年窝窝囊囊地活,死了却换了四儿媳妇的大彻大悟,活着废人一个,死了才见价值。
       那天四儿媳妇早早起来做了一顿好饭菜,将另外三个儿媳妇都叫了来。三儿媳妇先张的口,她说当日你自个儿当大家的面说你来照料的,咋的,反悔可不成。四儿媳妇说:“咱妈一个人拉大这么四个儿子不容易,她现在长命百岁,是老天爷照顾她和咱家呢,老人家那耳朵就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咱就凑点钱去看看吧。”
       这回先说话的是二儿媳妇。她嗓子很尖,年轻时候男人们都爱听他说话,女人们都羡慕她说话,可现在男人女人都害怕她说话了,她却还是要说。她说省省吧,大家都不年轻,过两年咱都聋了,看谁给咱治去。四儿媳妇说,都说是一辈做给一辈看,都老了,这么点事情还想不明白。大儿媳妇也是反对的,她说家里一兜箩的事情还堆着呢,犯不着管。
       四儿媳妇的眉头一直紧紧的,多少年来,多少难事都过去了,老四四十岁断了腿脚,这个家就由她一个人撑着,一撑硬是撑了二十年,我就从没见过她这么皱过眉。
       然后是三儿媳妇说话,显然在四个媳妇里她的智商是最高的,她说话总是给自己留得下足够的退路:“九十多的人了,反正也活不了几年,而且她习惯听不见落清静。只是他四婶的想法也不是不好。我们就是尽尽孝道,要是大家都不反对我也没意见。”
       无论有多高的智商,她还是说了句没用的废话,如果不是之前已经有俩人反对,估计她也说不出这话。但是四儿媳妇不知道她有多高的智商,就央她说:“大嫂和二嫂都反对,这钱就由咱俩来出吧。”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四儿媳妇不会看人脸色,我却看出三儿媳妇生气了,她眼里的神气说:“要强出头你也别扯上我呀。”于是这高智商的人还是露出了她本来的面目,变得和另俩没什么分别了,四儿媳妇一咬牙说,成,那我一个人出就是了。我就选中这时候挑开门帘出来,说大家都别忙活,我的耳朵好了,能听见了。几个媳妇都惊得目瞪口呆,老半天挤出几句解释的话来,仿佛刚才反对送我去看耳朵真的是不故意的一样。
       三儿媳妇的脸一下子成了猪肝的颜色,老半天说怎么就不聋了呢,什么时候好了呀?我说昨天晚上打雷呢,好大一阵雷将我惊醒过来,我就能听见声音了。她缓了一口气,附和着说昨天晚上那雷真的很大声,好大的雨呢,地里的庄稼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话题马上又让她们谈得挺投机,显然对于我是否聋了又好了,她们的兴趣远远不及那些庄稼。
       到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都走了,三儿媳妇犹豫半天对我说:“妈,走我接你过去住吧,到那边我也好好待您,您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说我一天也不去,现在手脚麻利着呢,四儿媳妇忙,她又买了些猪崽在猪棚里,我得帮她看着。
       四儿媳妇就笑了起来:“您都九十多了,还看什么猪,就您呀,我还得好好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