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颂”征文]小小说三题
作者:雷 刚
《含笑花》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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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鬼脚
我奶十八岁那阵子,出落得如普者黑湖里盛夏的荷花,光艳照人。粉红色的荷花瓣就是我奶的脸。我爷从小到大在普者黑湖里钻出钻进,如尾泥鳅。酷爱清澈湖水的爷第一眼看上奶,就把湖水丢一旁,跑去追奶了。
奶说,她不贪爷家底的殷实,看重爷是条汉子,是匹“人前拉得出的毛驴”。爷当年在村里确实是不叫奶丢脸的人。 过门那天,别人家的姑娘出嫁,要么嚎啕大哭,难舍爹妈,要么虚泣几声,匆赴夫家。奶却落落大方,一双绣着红莲的裹脚迈着碎步,如风中杨柳,婀娜多姿,时而飘到爹妈跟前,轻声安慰,时而飘到闺阁挚友面前,微启朱唇,嬉笑相闹。奶上轿时,爷赶忙伸手相扶,奶低低一声“滚开”,吓得爷在洞房花烛夜迟迟不敢挨近奶的身边。
奶过门那年正是东瀛列岛的小鬼子从东南亚打进国门——畹町的那一年。我们村的保长是个没落秀才,之呼者也地嚷了半天,动员人人上前线,保家卫国。奶只听清“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句,回家跟爷一学说,爷半天不吭声。
奶试探性地冒出一句:“村中年轻人都听你的。”爷仍不吭声。
奶火冒八丈高:“好你个缩头乌龟,圣贤书你也读过几本,《精忠岳传》一书还是你送我的,看中你是匹‘人前拉得出的毛驴’,想不到你却是个缩头乌龟,缩头乌龟……”爷终于吭声:“我寻思半天,七斤力大无头脑,八十身单人机灵,不知带谁去?”
奶听后,笑容灿烂如荷花,在爷这张荷叶的呵护下,娇艳无比。
离别那一夜,奶拿出文房四宝,画了只头缩进硬壳的乌龟,戏弄爷。爷哈哈大笑,奶把三寸金莲直朝爷的胳肢窝里搔……
爷带着七斤、八十等人,在铜鼓、芦笙的欢送声中踏上征途。
枪炮声由传闻变得真切起来。奶在半夜惊醒,披衣下床,裹脚踏碎清月,倾听西山那边稀疏的枪炮声。
爷被鬼子“甩杆”和“鬼子进村”的消息几乎像前脚紧跟后脚般传进奶的耳里。
爷带领弟兄们与鬼子遭遇。当时,鬼子人多枪好,爷令弟兄们赶快撤进密林,自己却一人一枪于村头金竹林中顶住鬼子的围追。最后,鬼子围上来,爷拉开手榴弹上的导火线,要与鬼子同归于尽,但因手榴弹受潮,哑啦——八十比划着说给奶听。奶两眼睁得大大,嘴巴张得大大,胸口激烈起伏。
后来,鬼子把爷捆绑在一棵金竹上,拉弯另一棵弹性极强的金竹,用刺刀把爷的大肠从肛门处挑出拴在金竹竿头,然后一放手,金竹便弹跳而起,“哗啦啦”一声,爷的肠子全被拉出……
奶的脸色煞白。
全村人都上山躲进密林。年轻貌美的奶却独自一人端坐正堂。枪声、鸡飞犬鸣声、狞笑声……在这曾经有过宁静、和平的世外桃源中弥散开。
两个鬼子在军曹的带领下,一脚踹开柴门,猛然见奶,双眼发直,用生硬的中国话叫嚷着:“花姑娘的……”
当鬼子们找到冒然闯进奶的正堂的军曹及两个鬼子时,只见奶穿戴整齐,端坐堂中神台前,穿在裹脚上的绣花鞋头的红莲更是红得灼人。三个鬼子一丝不挂,直挺挺躺在堂中,每人胸口处贴着一张宣纸,上面画着一只脑袋伸得长长的乌龟,魂儿早已东渡东瀛。
鬼子指挥官查遍三具尸体,浑身没一处枪、刀伤痕,撕开宣纸画,却看到一个“三寸金莲”的踏印,脚指尖处一点紫黑。
翻译官说这是中国点穴功夫。鬼子指挥官“哇哇’’叫着拔出指挥刀劈向奶。奶早已气绝身亡,留下的是嘴角那一丝丝微笑中带着嘲讽的凝固了的神态及那双红莲红得灼人的绣花鞋。
2、神手
我爷把个汉奸骂名一直背进棺材。
那年,东瀛列岛上的小鬼子打进我村我家,村里的青壮年全都拿起斧子、镰刀、弓箭、火药枪跟鬼子干起来。我爷正值壮年,却在鬼子占据的村庄里干着为鬼子效力的杂活。
我爷生得黑瘦矮小,性弱且畏畏缩缩,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猪不吃,狗不闻,老鼠见了肚子疼”的货色。但我爷见血封喉的袖箭功夫却是远近闻名。每次出猎,那涂上丹顶鹤剧毒的细如绣花针的袖箭百发百中,见血封喉,满载而归。我奶却长得有鼻有眼,身子壮实、丰满。我爷向人夸口说他娶了一头牛。鬼子进村前,我奶曾叫我爷带着家小也上山进密林躲一躲,我爷把个白眼珠子一翻:“鬼子也是娘肚子里掉出来的,他能吃了人?”
鬼子闯进我家庭院时,我爷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劈着柴。看着从脚武装到牙齿的东瀛鬼子,奶吓得把奶头塞进我爹的嘴里,不让他的哭声漏出来,正下着蛋的母鸡一下子从窝里蹿出飞上墙头,仅叫了两声“咯得”就不敢再出声,门口黄犬吓得在脖里低低地“呜呜”着,再不敢上前半步。
鬼子指挥官呜里哇啦地吼叫着把刀架在我爷的脖颈上。翻译上前翻译说要我爷把斧头放下。我爷放下斧头站起来。鬼子指挥官收回刀后伸开右手指照住目光呆滞、半张着口的爷的头,用力旋了一圈。我爷便轮子似的旋转了几圈后,一头栽倒在墙脚。
众鬼子哈哈大笑。我奶一手抱着我爹一手急忙伸过去扶我爷。
一个小队的鬼子驻扎在我家。我爷干起为鬼子担水、劈柴、洗澡搓背等的杂活。
一天,爷担水回家,还没进门,远远地,就听到奶撕哑着嗓子呼救的声音。爷担着摇晃得只有半木桶的水跨进院门,只见几个鬼子正你一刀我一刀地刺向我家那头惟一的耕牛。奶上去挡住刺刀,却已满身鲜血淋沥。爷举起金竹扁担颤抖着手脚上去,被其中一个五短三粗的鬼子逮住扁担顺势一拉一推,爷被推倒在地,当场不省人事。
爷醒来。我爹哭哑了嗓子跌坐在牛圈旁。我奶倒在血泊中,身子早已僵硬。我爷目光呆滞,没滴一颗泪珠,把奶背到后山坡埋了起来。
我爷照样干着为鬼子担水、劈柴、洗澡搓背的杂活。
当我爷把烧热了的水一瓢一瓢地舀进大木缸让鬼子洗澡并为其搓背时,鬼子总会咧开嘴唇,伸出大拇指夸奖:“你的,大大的好!”
就在奶死后的短短几个月里,驻在我家的一小队鬼子兵接二连三死了好几个。临死前,鬼子的症状全表现为先前浑身奇痒,后来全身肿胀而死,死后,全身紫黑。
鬼子也曾怀疑是我爷做的手脚,但始终找不出半点破绽。
鬼子撤离时,把我爷也带走,只因爷做的杂活让他们满意。
日本投降后,我爷回到家乡。乡里乡亲开始时背着他喊“汉奸”,后来,公开地面对他喊开“瘪三黑,汉奸。”
开始时,爷憋红着紫黑的脸分辩。后来,干脆不再回应。
直到临终,爷才把我爹招到眼前,说当年驻扎我家死的鬼子是他为鬼子搓背时做的手脚。
此话一传开,人们议论纷纷。
有人说,难到爷会点穴功夫。
有人说,爷那样瘦小弱性,不可能杀死那么多的鬼子。
只有我爹,想到祖传的见血封喉的袖箭。
3、我看《地道战》
山村的夜被湿雾包裹着,六岁的我被父亲时常披在身上的棕蓑衣包裹着。山村的湿雾有一处被马达的轰鸣声和电灯光撕裂开,那就是村头场院。
村头场院正放电影《地道战》。幕布挂在场院边的山楂树和核桃树上。我伏在父亲的背上从他的肩头望去,村里人坐在条凳上正紧张地看着电影里鬼子从好不容易找到的地道口里倒水放毒气。
我瞧瞧紧偎着爹的母亲正吓得睁大眼,悄悄拉拉爹的衣脚怯声道:“呀,要淹死人啦。”
“吹闲牛,水不是又回到井里了?”爹总是对我母亲吹胡子瞪眼珠子。
山村的夜被湿雾包裹着。村头场院上正放电影《地道战》,幕布挂在场院边的山楂树和核桃树上。十二岁的我坐在条凳上,左边是爹右边是母亲。当我看到电影里鬼子从好不容易找到的地道口里倒水放毒气时,紧张地把头埋进母亲怀里。爹看到我的狼狈样,朝我屁股上拍一掌,哈哈大笑道:“怕哪样子,当年,你奶用裹脚照样戳死小鬼子,你爷用袖箭照样刺死小鬼子。”
看完《地道战》回家,爹把奶和爷打鬼子的事从头到尾,详细地讲给我、母亲俩人听。我母亲说:“我没裹脚了,大脚丫丫大脚板连蚂蚁也踩不死。”
我从箭壶里拔出一根细如绣花针的袖箭,一甩手,只听“咚”地一声响。袖箭定住木板上正偷猎苍蝇的壁虎。我爹高兴得拍掌大笑,说:“好,我家的袖箭功夫还没失传,什么样的豺狼来了也不怕。”
不是我瞎吹——我的袖箭在全省民族运动会上获得过金牌。
山村的电影院简陋,瓦屋顶,木窗,土基墙缝漏着北风,老人们一般不光顾,是村里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场合。当女友看到电影里鬼子从好不容易找到的地道口里倒水放毒气时,紧张地把头埋进我的怀里。我轻拍女友的肩,安慰道:“别怕,别怕,我有袖箭。”
女友听了我奶我爷打鬼子和我与爹妈看《地道战》的故事后,问:“鬼子有这样可恶?”
我无话可说,只要她多了解那段历史。
今晚,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的六十周年纪念日,我坐在自家客厅的电视机旁,看着电影《地道战》,跟着电影里唱起来:“地道战,嘿,地道战……一手拿锄头,一手拿枪杆……把它全部消灭光。”
我浑身的热血在沸腾,肯定像当年我奶我爷杀鬼子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