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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风景]憨包的日子
作者:万国华

《含笑花》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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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条从荆棘幽深的山谷中流淌而来的小溪,虽然宽不过二米,既不能行船劳作,更谈不上磅礴大气,然而“她”之两边已经成行似烟的垂柳,均婀娜婆娑,卓然撩人,加之溪中之水碧透清丽,如咽如舒,就给这个绿阴掩映的寨子频添了几分和谐宁静、如诗如画的意象。石崖寨的风景真美。
       然而,给人以深刻印象的,除了温馨宁静的风光景致能够撩人,睛怀以外,还有一个男人与两个女人的故事激动人心,驱人遐想。莫非,这就是生命奥秘之所在?
       ——题记
       第一章 一男两女 演绎恋情
       1
       许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夜不黑风也不高;相反,东方刚刚露出下旬月。那不算圆满的皓月之光,从东山之巅铺陈过来……白芬说,只要看见那月光,心里头就会升起一种莫名的希冀情绪。这种感觉,是憨包王存寿将她从阎王爷那里救至人间,她躺在时值二十八岁的憨包怀里,第一次睁开眼睛感觉到的。她很真切地说明,那种既莫名又充满希望的感觉真是奇怪,让人终生难忘。现在想起来,还真像昨夜发生的一样。
       白芬投井求死时,只有24岁的年纪。她很自信地说,当年的她样子很不错;她私下曾听到一些男人对于她的夸奖辞,人家夸她的眼睛会说话,走路还像风摆柳,全身洋溢着妖精一样的气质。
       白芬说,当年的她虽然离了婚,带着时值四岁名叫英子的女儿回到故里,虽然希望尽快再嫁,以免给哥嫂一家增加麻烦。可是,她绝没想过要嫁憨包王存寿;她还说,憨包这个人从小给她的印象不仅仅是家境过于清贫;更主要的是,心地太软,说话做事都像洗脸水那样不温不凉,没有男子汉所具备的大轰大鸣、敢活也敢死的大无畏气慨,经常性给人的印象都是话语不多,除了软弱就是厚道的性格。
       可是,憨包不但救了她一条命,而且为了她遭到村里人的非议。因此,她总觉得对不起憨包;再想一想多年以前,憨包向她求爱还遭到她“人不知自丑,马不知脸长”等等侮辱性言辞,内心深处更是刀戳似的难受,怪不得她自小就听老辈子说,为人在世最要紧的,就是千万别把话讲得太绝。原来就是这么一个深入浅出的道理。
       对于这个道理的醍醐灌顶意义,她几乎搭上一条命。也就是从这一刻起,憨包这个人物就像一棵成了精的小树,从此在她的心灵深处生根发芽,长叶分桠,继而绿阴披拂。
       2
       是的,憨包就像脚下的一粒尘土,俯拾即是,非常非常地纯朴与平凡,甚至渺小得无从提起。
       在十四岁的那年,先失去母亲又失去父亲的王存寿,因为将父亲临死前留给他娶媳妇的四百元钱分别“借”给亲哥哥“漏财手”,以及又让亲姐姐“大嘴老鸹”保存,从此因为他的所为很像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便获得了“憨包”的名头。
       一年又一年的,漏财手和大嘴老鸹既不把钱还给憨包,也不帮助他寻找媳妇;他爱上了面貌十分姣好、与他家一墙之隔,心性十分机敏也很孤傲的白芬,连续几个夜晚蹲在庭院的墙根脚,以唱民歌的方式勾引白芬未果,后来,又因为他当面锣对面鼓地向白芬求爱而遭严厉遣责;虽然古道热肠的乡亲,接二连三地帮助他介绍对象,可一个个的姑娘,又都因为大老远就能见着他之茅屋冒着三丈高的穷气而不能贸然开启心灵之门。就这样今日复明日、明日复后日的,他在十二分难耐煎熬之际,终于铤而走险,流浪至离家八十多公里的某矿区,与来自周边各州、县的盲流混在一起,成了黑头黑脸的“黑”矿工,也算苦刺棵里寻了一条活路。
       三年以后,横行神州的“四人帮”垮了台,国家有关部门开始着手整顿矿区并驱逐外地盲流,他因此带着一笔在当时还算可观的血汗钱回到故乡石崖寨,与漏财手、大嘴老鸹以及众乡亲久别相逢。
       他与哥、姐百感交集。众乡亲也为该姊妹仨的离合悲欢情致唏嘘不已。
       是夜,当哥姐与众乡亲散去,他担着水桶去到井边担水之际,正巧救下了因为生活的无奈而投井求死的小少妇——白芬。
       两三天以后,他之哥、嫂就都听到了白芬将与他结成“苦命鸳鸯”的说法,这说法激得该二人怒不可遏,都觉得这是对憨包兄弟的侮辱;一者,在矿山苦干了三年的憨兄弟已经苦得一笔足以娶媳妇还可以修一修茅草房的钱;二者,白芬何许人也?姑且不说她当初看不起该二人的憨兄弟,并对憨兄弟以恶毒语言侮辱,仅凭她嫁给镇上的市场管理员,又在生下一女之后被抛弃而成为寡妇这一条,她能与今非昔比的憨兄弟相提并论和双宿双飞吗?
       3
       正当漏财手和大嘴老鸹在村中经常性有人聚会的大树下面,竭尽全力为发了小财归来的憨包兄弟辩护和辟谣之际,憨包去到了他俩跟前,劝他俩回家。可是他俩都认为,这是回报憨包兄弟多年“借”钱的最好方式,便又更上层楼似的大吼大叫,一个劲地声称自己的兄弟是柯松树一样标直的人才,加之腰包里有了钱,怎么可能拣一只让人穿过的“草鞋”回家?况且,这个被男人一脚踹出门、外加带着一个小娃的婆娘,当初她那张嘴还把他俩的憨兄弟形容得不如一只蚂蚁呢!等等,云云。
       这时,憨包可真急了。可是他即使急了也不会大轰大鸣,只会厚道又平缓地开导;他说你们对白芬讲出这么难听的话,她又会跳井寻死的;她还年轻,她不能死;她若死了,她的那个小娃咋办,怪可怜的。
       这时,漏财手和大嘴老鸹的嚣张气焰被遏制住了,互相你望我我望你一番,还是大嘴老鸹不解地提醒道:兄弟呀,人家是把一盆脏水往你身上泼呀,你怎么就不愤怒呢?
       憨包却说:哪样脏水不脏水的?人家想说什么,就让人家说吧。哥呀姐呀,我们回家吧。
       你……莫非?
       漏财手和大嘴老鸹都懵了,只好跟着憨包往他的茅草房而去。
       这样一来,算定憨包将与白芬组成家庭之流,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乘着兴致,居然你一言我一语地编排出两段顺口溜:
       其一、太阳出了三丈高
       姊妹劳累(就)歇一稍(遭)
       听哥侃段开心白哟——就是
       “母鸡”带儿嫁憨包
       其二、树上喜雀闹嚷嚷
       哥们(的)馊白(笑话)笑断肠
       世间怪事扎实(的)多哟——就是
       寡妇要嫁青头的郎
       4
       其实,憨包已经有了相好的,名叫红叶,二十岁,小着憨包整整八岁。这是漏财手与大嘴老鸹跟着憨包进入那间霉味十足的茅草房,当面鼓对面锣地听憨包讲的。
       因为未曾见面的红叶姑娘小着憨包整整八岁。漏财手和大嘴老鸹都认为,红叶姑娘的面貌肯定属于臭豆豉上不了桌面那一流;否则,就是面貌姣好却耳朵聋或者脚瘸腿拐这一类;或者,就是知道他俩的憨兄弟这几年在矿山当黑人整了几千块钱。不然的话,历来木讷又憨厚之兄弟的婚事,无论如何不会拖到将近半个花甲的年轮。
       然而,当憨包一一否定他俩的臆断之后,该二人因惊愕而大张的嘴巴足以放进一个鸡蛋。
       却原来,憨包流浪到某矿区时,那个叫红叶的姑娘只有17岁。她之所以爱上憨包,是因为这个谈吐木讷的伙子干活卖力气,话语不多,凡与人答腔都带着
       一脸的憨厚和谦卑的哂笑;更主要的是她18岁那年,因为矿洞塌方,致使红叶的父亲大腿受伤,正当红叶哭得不知如何是好时,是憨包毫不犹豫地背着这位五十岁开外的异乡人,在漆黑的夜里走了五公里山路,才抵达某区革命委员会所在地的卫生院救治的。况且,在该卫生院治疗的第一个星期里,憨包不但帮助照料红叶的父亲,而且屙屎撒尿这个红叶不便处理的环节,都是憨包义不容辞的包揽了。真感动得该父女俩热泪盈眶。从此,老父亲同意了红叶与憨包的婚事。
       红叶的父母亲都是州府的人。1964年,刚满6岁的她跟随被下放到农村劳动的父母,去到离州府120公里的文舍街重新安家生活。第二年,她的母亲得了伤寒不幸死去,从此她与父亲相依为命。1967年,只读了小学三年级的她因为生存的需要,被父亲带至那个矿区。从那以后,父亲每天参与各地汇聚一起的盲流挖矿淘生活,她就为父亲做饭、洗衣,管好“家”务;就这样,她与父亲开始了为淘生活更是隐居的生涯,
       那个年代,因为她的外公——据边城造反组织的头头们说——她的外公是国民党的大特务,她的外公居然混进革命队伍并且担任过滇桂黔边区纵队的重要职务,解放后又当过某市教育局的副局长,1957年因为“猖狂向党进攻”被打成右派,之后畏罪自杀于某劳改农场。
       哦,是了是了。漏财手和大嘴老鸹知道,在那种已经过去的岁月中,姑且不说自家的亲人是所谓的“特务”或者“叛徒”,就是家境非常红色的人家,面对造反派们天天高喊“文攻武卫”、“造反有理”的状况,还能安心去读书吗,再说课本都成了“封资修的毒草”,去了学校又读什么呢?
       那天,在茅草房里,憨包这样告之漏财手和大嘴老鸹:为了红叶与憨包俩人的婚事,红叶的父亲决定要来石崖寨落户定居,当然先得建一幢足够一家人住的房子,然后招赘憨包上门过日子。憨包还补充说,州府的至亲好友都曾经伤透红叶父母的心,因此红叶的父亲发下重誓:这辈子即使饿死病死也不返回州府,免得再看那些个开口就是红口白牙之亲戚们的嘴脸。
       5
       白芬的身体被憨包从井里捞出来的那几天,她心里蓄满了对于憨包的羞赧与感激之情;漏财手和大嘴老鸹越在街上为憨包的身份辩护,她心里就越之觉得憨包这个人确实不错,自己越之对不起这个憨厚纯朴的人;特别是当她听到那几个冒失鬼唱出“带小娃的寡妇要嫁青头郎”那两首调子时,在别的女人耳朵里也许是酸进骨头心心的屁事馊事风流事,可是在她心里头,却一会儿像暖流一会儿像苦蒿的味道;至少,她既想像几年前那样,在田间地头与憨包搭上腔甚至处一处聊一聊,让她亲口讲几句譬如请他原谅她当年的如何无知、以及最近又被救出水井的感谢话,那么她的心里就会好受一些;如果还能进一步窥探出憨包心里对她,哪怕不是爱她而仅仅是同情她之遭遇的情愫,她也就知足了。至于今后何去何从,当然取决于老天爷对于她之命运的安排,她也不敢太往憨包身上想。毕竟,正如她几年前斥责憨包那样:人要清醒,要明白自己的地位和身份;正如那些个丧气包所编唱的一样,自己就像一只带着雏儿的母鸡,即使正值年轻貌美得可以上天与嫦娥相互媲美的年华,毕竟自家的身子和骨肉已经不是神圣得人人垂涎三尺的“唐僧肉”了,甚至于就像下午间摆在屠夫们案板上缺乏水分与光鲜感的猪肉,无论如何称不出最理想的价钱了。唉,人啊,婚前与婚后还真是一个“黑风口”呀!
       想到这里,她就在心里头将那个让她生下小英子、又像脱鞋子那样把她甩出大老远的贼男人比喻成猪狗牛马老虎长虫妖魔鬼怪,并且淋漓尽致地日操了一通,方才觉得心中松活了下来,也没再像往日那样忌讳嫂嫂那双巴不得她明天就再次嫁出去的眼睛,几乎是比较轻松地收拾了家务,方才宽衣、解带、睡觉。
       她这一觉睡去,居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薄霏霏的衣裳被飒飒飒迎面刮来的大风掀起,她白花花的肚皮居然被恰巧路过的憨包看见,羞得憨包急忙把脸扭过去。
       呸,咋的会做这种梦?第二天清早起来,她如此自问。
       当天下午,背着一篓竹笋路过的大嘴老鸹,看见她在溪边洗衣服,便装成要歇一歇气的样子,放下背篓去到她跟前,与她打了招呼又假装洗手之际,故意装成侃闲白似的告诉她:妹子呀告诉你个喜事,我那快三十岁的憨兄弟总算找着心上人了,名字叫红叶,听说可漂亮了,才二十岁,比你还小四岁呀。嘻……
       大嘴老鸹又背着那一篓竹笋离去之后,本来似乎若无其事的她瞅见四下里没人,便发了一阵子的呆,等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那根洗衣服用的棒槌不知何时被水卷出了好远去。
       第二章 美女好当 寡妇难熬
       6
       石崖寨有两百户左右的人家,属于生产大队一级的寨子。红叶的父亲为了女儿的婚事,要到石崖寨这个风水灵秀的村子落户定居,大队的几个领导都不反对,因为红叶父女俩属于城里下放一族,每月粮食由国家供给,不牵涉参加生产队抢工分与老百姓争饭吃的问题;加之憨包其人历来淳朴厚道,快三十岁的人了,为了结婚一事,需要将未婚妻以及未来老丈人的户口一并落入石崖寨也不是违背什么路线的问题,就一致通过并且出具了同意接收红叶父女的证明。
       至于说到还将准备建房并招赘憨包一事,大队长就流里流气地说,房子可以不建或者以后再建,最最主要的是,赶紧把婚事办了,好发挥那只鸟的作用。大队长还感慨道:妈的,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连奶头山都没爬过,这是一个男人的耻辱呐……至于住哪里,自然不能够再住那间穷气冲天的茅草房;我看咱大队的公房闲着两间,就处理一间给他老丈人如何?这房大约一百多平方米,还有楼层,又可以隔成几个小格,足够住了。
       大队长这么一说,其他几个领导也表示同意。至于价钱,大家三言两语敲定:六百块钱。
       半年以后,憨包才得知,生产大队的领导们之所以要将公房处理一间给他的丈人,是因为即将开辟的一条公路要穿过生产队的公房。当然,国家也因为占用私人房产而给予经济补偿,只是憨包及红叶父女还得去做因建房而忙得头绿的事。还有那六百块钱,十之八九被生产大队那几位领导变着法子瓜分或者填人“大落洞”了。这是后话。
       7
       为了早日与红叶结成秦晋,憨包付了款的第二天,就交了些钱给漏财手,请他找几个劳力,帮助料理那间房子;又请大嘴老鸹与他一道,去七十公里外的文舍街拜会红叶的父亲,也象征性地履行了那趟在农村必不可少的“走婚”仪式,实际就是奉上用红纸包着的666块钱以及6斤酒,意思就算表达了。此外,便是递上石崖寨生产大队同意接收红叶父女的证明,请红叶父亲尽快办理户口迁移等手续。再者,就是抉择婚期。
       这时,红叶的父亲就说,他懂得合婚八字这一套,也测过红叶与憨包的命象,认为是上等婚;如果一个月之内能够搬进石崖寨新买的那间房子,那么就选定最近的日子,即还有一个月零七天的农历十
       月初六。当憨包和大嘴老鸹都说一个月之内搬进那房绝没问题时,红叶的父亲端起饭桌上的酒,十分惬意地喝下一大口,又吆约大嘴老鸹等人吃菜。
       8
       天刚黑尽,心情极其不好的白芬就睡进被窝里了。
       那个夜晚真是邪了门。白芬这样说:夜黑,有风,蚊子叮,虼蚤咬,难睡死了。
       按说,住在隔壁茅草房中的憨包即将举行婚礼,这件姗姗来迟的人生大喜事绝对与她无关。可是,自从憨包把她从井里捞出来后,她一方面绝对清醒地认为,她与憨包不可能发生按理说也不该发生的事情;另方面自己虽然几年前像完成某种任务似的,在憨包之前完成了结婚和生孩子的任务,可是几年以后的今天,憨包要炸炮仗宣告总算完成那项任务之际,她反而成了一双急着盼人穿上的旧鞋,一份急着盼人吃下的食品,更像一只领着小儿的母羊,企盼某位主人寻到她,将她娘俩牵引到某间温馨的家中,过上正常的生活。这是人之常情,顺道顺理,一点儿也不过分的事儿。可是,她越是焦急如何把自己嫁出去,嫁给谁的问题就更加含混迷潆;老天,只说这人世间有剩饭和剩菜,莫非还会有剩人不成?
       唉,蚊子叮,虼蚤咬,夜风又送来了不远处狗叫的声音。她搔了搔发痒的皮肤,很不高兴地翻了一个身。
       第二个让她睡不着觉的原因是:红叶父女在憨包的领引下,把文舍街的部分家当搬到石崖寨那天,真凑巧,正当红叶父女将要进入那间刚刚修缮一新的房子之际,挎着一箩筐芋头正好路过的她,不但听见立于那间房子之围墙上的大红公鸡引吭高歌,而且清醒明白地听见红叶的父亲说,选择今天搬家选对了,今天是个好日子,今天正好龙抬头呀。这时,她心里鬼使神差似的,居然禁不住停下脚步,扭转头颅往十米开外看,这下子正好见着红叶穿了件红底板白点子花的衣裳,抱着一只猫站在送她父女而来的拖拉机旁,那种全身洋溢少女气息与青春活力的风采,还真让她这个残花败柳似的小寡妇自惭形秽。唉,她清醒地记得,那时那刻的她,叹了一口显然对于某种情结大失所望的气息,心中感叹道:人啊!
       啪!她一巴掌打在自己的大臂上,那是因为一只可恶的蚊子吸了她的血。
       还有一件使她睡不着的事情,是因为她的嫂子这副让她痛恨的老皮囊。该老皮囊眼见憨包就要离开隔壁的茅草房,入赘刚修缮完毕并搬人居住的红叶家,居然两次提出:要她亲自找憨包商量,把即将闲置下来的茅草房借给她暂住。这,不明摆着往她伤口上撒盐、变本加利地赶她出门吗?最毒妇人心,真像一只恶毒的母豺狗。
       呀,虼蚤又叮了。这一次,她搔大腿又搔脊背,搔了脊背又觉得肚囊皮痒,干脆一气之下坐直身子,将自个儿抹个精光,赤条条地钻进被窝里。
       然而,她依然没有能够睡着。这个时候,大约夜间10点了吧?隔壁茅草房中居然响起了难听得令人要起鸡皮疙瘩的二胡声音。咳,这个天杀的即将要当新郎倌却仍然栖身茅草房的憨包,自从出门几年带回一把二胡来,便隔三岔五杀鸡杀鸭似的“扯”上几分钟;他每次“扯”二胡,都要在约定构成纯五度的两根弦上,先内弦、后外弦、再内弦地拉上八九下,使胡琴发出不甚准确的5 25t5 2 51之声,那声音在不会听音乐的白芬耳朵里,就被曲解成近似于土语“很差欠”的说法,叫做“够馊豆”。所以,这时这刻的白芬一听到这种声音,就十分反感地在心中骂道:够馊豆够馊豆,把个二胡拉成这个样子,当真是够馊豆。
       9
       憨包说,他从来也没想过要把茅草房让给或者借给白芬住。他说,他从来没有欠过白芬什么。后来之所以产生要让她住的念头,是他听到隔着一堵墙的那边,被喻为“老皮囊”的白芬之嫂子恶狠狠地斥责其男人的话语。
       老皮囊说,你这个前怕狼后怕虎的狗男人,你这砣火烤不熟水煮不烂的滚刀子肉,你这个被霜扎透毫无用处的大泡(Pao)心萝卜,人家他憨叔就要当新郎倌了,今后他这间茅草房闲着也是闲着,你去说说,咱也不白住,咱给他钱,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呢。好好好,你这挨刀的不好去说,那老娘就亲自说,这又不是什么丢人脸皮的丑事。
       接着,老皮囊就把戏演得炉火纯青。她扭头对着仅一墙之隔的憨包这边喊:他叔,他憨叔在家吗——其实她是听到憨包这边有做事的声音,方才演出这台戏的。
       其结果,当然是遂了这婆娘的心愿。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她没说准备让白芬住进茅草房,而是既给子白芬面子,又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这里,笔者斗胆录其妙语精华,供看官品评——
       他憨叔呀,我们虽说是两隔壁,其实拆了墙就像一家人一样;听说你就要大喜了,我们这是扎实的高兴呀;想请你去吃顿饭,与你大哥说说话喝上几口酒,鸡都被罩住几次了,都因为临时有这事那事的没请成……你看你这一结婚,这老房子就闲置下来,可我们这边,你两个侄子一天天长大;白芬她又说不忙着改嫁,她说她舍不得我们,想再帮助我们一两年。所以,家里就挤了点,你看你大喜之后,这闲下来的房子能不能让我们家的人住一阵子?哦,我们每个月送五块钱给你,咋样?
       关于这个问题,白芬怎么也没想到会那么顺利解决。只听憨包说:什么钱不钱的,搬过来住就是了。不过,他顿了顿又说:可能让白芬娘俩搬来更适合些。嫂子,几天以来,你跟大哥的难处我知道;其实我想,白芬她娘俩应当比你们更难。这就算两隔壁相处多年,我就再拉她一把吧。
       哈……老皮囊突然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赞道:他憨叔呀,听你讲的话,还真像听到房背后流淌着的那股水,十分的快活呀。
       当下,隔壁那边墙根脚正在洗着衣服的白芬,竖着耳朵听了憨包这段话,便泪水潸潸,终于忍不住弃下洗着的衣服,去堂屋里抱起了四岁的女儿英子,泣不成声。
       第三章 俩美少妇 情愫幽幽
       10
       憨包知道,当年他因生活所迫,流浪至某矿区所挣的那点钱,经过购置生产大队的公房,加上修缮费以及处理与红叶的婚事,已经不会剩了。如果非要见什么影子的话,就是因为国家所开辟的公路要穿越石崖寨,他获得了560元的房屋搬迁补偿费;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老丈人提出要建房子,叫他交出这笔房屋补偿费,其它的款子不让他操心。按说,他早就知道这是老丈人两年前就许下的心愿,但现在老丈人旧话重提,还是让他心里头热乎了好一阵子。
       红叶与憨包吵架,是新房子建起来的一年半以后,那时,红叶生下的小女孩快满周岁了。小女孩名叫文姗;那天晚上,憨包与丈人边吃饭边商量着眼看文姗满周岁的日子只差九天,该请那些父老乡亲做客喝酒的事情。首先是红叶表了一个态,她说办多少桌酒席请多少人吃喝她都没意见,就是别请那个借住了两年多茅草房还不见嫁人也不想搬出去的白芬母女俩。她这么一说,见老子和憨包都表现出意料之外的惊诧。
       接着,红叶说出了不请白芬做客的一长串理由。她说憨包这个人绝对是个世间少有的以德报怨的憨货。譬如多年以前,他向白芬求爱,白芬嫌他穷也可
       以不嫁,却偏要哪句不毒说哪句地挖苦他;殊不知,白芬嫁了男人生了小娃就被一脚踢得没去处;回到故乡嫁不出去也罢了,居然有脸皮住进他的茅草房。红叶又说这种事假若轮到她,则宁可用绳索吊脖子、吃耗子药、或者让大长虫咬死,也抹不下脸皮搬人里面去;当初说话一点余地也不留,而今这日头西出河水倒流陀螺反转,她白芬再没能耐继续心高气傲也算了,却让她哥扒开那堵围墙搬进茅屋,一住两年多,不但没给过一分钱,而且见了红叶也没讲出一句感谢关照之类的热乎话,仅仅随便打个招呼,就像山鬼慑了魂去似的,忽喇喇走开,一点礼貌都没有。更要紧的是,对于她这么一个总不嫁人的寡妇,这两三年以来就有许多惟恐没好戏看的人,撒下不少有关憨包与她的烂药,若这一次再请这婆娘来做客,那么作为憨包的正式婆娘,红叶的面子就太不庄重了。
       为此,红叶父亲倒是表了这么一个态,他说当年白芬如何辱骂憨包的事,憨包本人去矿山认识红叶以后就没害羞地表白过;红叶也曾经说过喜欢憨包为人实在肚子里不会“弯弯绕”的人品;虽说憨包从矿山回家就从井里把白芬捞出来并获她及其哥嫂的口头感谢,这也是人之常情。至于说到那婆娘搬进茅草房的事,也是她哥嫂把事做得太绝也把憨包逼得没退路才答应的;说到住房子的钱,她一个婆娘带着一个会吃不会做的小女孩,承包的田地与哥嫂家捆在一起,无论出多少力做多少事,除了吃进肚子里的,她可能摸得着钱吗?即便一个可以掌握家政大权的农民,一年到头又能拿出多少闲钱来呢?
       接下来的话儿是,红叶的父亲结合当年家道中落亲友回避的往事,劝了红叶几句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话。按说,话儿到此处该结束了,可是红叶却强调说:老子讲的那一通话她都懂,她也不相信白芬与憨包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行为,也不想指望那婆娘的身上能淌出“血”来,补上住房子必需的开支;之所以女儿文姗的周岁不请她做客,完全是防止别人继续往白芬与憨包俩人身上嚼牙巴骨。她强调因日子还长着呢,该拉开距离的事,还是拉开些为好。
       憨包这个人,真是世间少有的一根肠子通屁眼之流。按说,他只要稍微动一动脑子,下面的戏就开不了锣。可是,饭桌上的大憨包却乘着已经喝下二两小酒的兴致,顺着老丈人的话语继续铺陈。他说如果不请白芬做客,那么白芬的哥嫂一家也可以免去;既请了白芬的哥嫂而不请白芬,恐怕这会让白芬觉得他这家人厚此薄彼,从而会大长白芬嫂子那老皮囊的气焰。这样一来,红叶就觉出憨包的立场很有问题,加之白芬的嫂子此前又与红叶假惺惺地声明过待娃儿满周岁时要来送礼,这就弄得红叶非要逼憨包按她的意思办。所以,憨包越强调自己的想法,她就越觉得憨包的立场有问题,并且冒出了白芬之所以长住茅草房不给钱,肯定他俩人之间有着见不得阳光的猫腻,聊以自慰的是憨包一听,便从容不迫地说什么猫腻狗腻的,随便红叶说就是了,他是人正不怕影子斜;倒是关于白芬没给房钱的事,他当初却也讲过不收钱这句话儿的。他说为人做事,没必要太绝。
       哇,这一说好生了得。红叶咚的一声撂下饭碗,把一双就要喷火的眼睛怒视着憨包。按她后来的话说,她是一时之间被憨包气得不知如何是好,才霍然起身,当看到灶台上那把菜刀时,便猛然奔了过去;她说她的本意是想把菜刀置于脖子上,做出要自杀的样子吓一吓憨包,逼着他放弃要请白芬做客的念头。哪知,把一只手撑在饭桌上正要喝酒的憨包,见红叶拿起了菜刀,便误以为这是红叶要砍他的前期动作,吓得一下子钻到桌子下面,口中一个劲地叫着:红叶别乱来。
       憨包居然一下子被吓得钻到桌子下面,这对于红叶乃是始料不及的事。她先是一个愣怔,继而明白这都是自己惊人举止把憨包吓的,便忍住想笑的情绪,装成怒火难消地举着菜刀斥责道:躲什么躲,大憨货,有本事你就出来。
       那时的憨包,还处于紧张的状态之中。他突然一想,觉得应当求助老丈人制止红叶的鲁莽行为,便高声“对抗”道:男子汉大丈夫的,我怕是不怕你,出是不出来。他将一包烟扔向红叶又说:喏,好烟在这里,麻烦你拿给爸爸吃(吸)。
       11
       白芬还是参加文姗周岁的酒席了。她在刚接请帖之前,也已经获得主人家的诚挚邀请,开口请她做客的人不是憨包王存寿,倒是他的年轻婆娘红叶。
       红叶做梦也没想到,白芬带着六岁的女孩英子跨进她家门槛。那时,天已擦黑,正是掌灯时分。白芬跨进门槛时,正是憨包为顾忌红叶的菜刀,还趴在桌子下面甩出一包烟向老丈人求救之际;见白芬娘俩进屋,他们一时都诧异得不知说什么好,倒是红叶的父亲没事似的起身招呼白芬,又对躲在桌子下的憨包说:别找了,不就是一根烟吗?于是,憨包赶忙钻了出来。这时,红叶也借机拉亮了就在她跟前之柱子上的电灯。
       白芬没有坐下,她说她是来还钱的。她拿出一沓拾元票子递给红叶,说这是260块钱,她借住了憨包两年零两个月的房子,每月应当出资十元;她说她知道过几天就是文姗的周岁宴了,家里一定等钱用,所以就赶紧送过来了。她还说,请红叶一家原谅她欠了这么长时间的债,也非常感谢通情达理的红叶理解憨包一番急人所难的心肠,使她能够搬进茅草房当中,方才有了养一群鸡以及养一只猪的条件,否则,也没有能力还上这笔钱。
       关于这一点,红叶是知道的。若白芬常住哥嫂家,无论她怎样辛劳,人家也不会给她一分钱,不说她娘俩占着哥嫂的便宜就烧高香了。所以,红叶就说我们晓得你真难,其实你也不必这么急着要在这两天还钱哇;哦对了,娃娃周岁那天,你一定要来做客呀,请帖我们都准备下了的。这个时候,红叶很轻松很爽朗地去到已端坐桌边的憨包跟前,一拍他的肩膀就说:大憨包,你再想想,还有哪家乡友漏掉,不然我们以后不好得见人家呀。
       也就在这个时候,白芬只觉得一阵头晕,接着就昏倒在地。
       等她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躺在村卫生员家堂屋的客床上,手上正挂着吊针,输送葡萄糖液滴。
       当时,憨包和红叶都还守在她的旁边。见她睁开眼睛,红叶就抢着说:我们都知道了。你为了赶在这几天还钱,已经连续三个街子到镇上卫生院去卖血;你家英子还说,其实你养鸡卖得的钱只有几十块,你这是何必呢,我们可没向你追讨过呀。
       这时,躺在床上接受输液的白芬,她看见了一言不发的憨包那双眼睛里,蓄满了一种深沉得欲说还休的情愫;那眼神她见过多次,那是多年以前憨包向她求爱时节所闪现过的瞬间意象。
       她流泪了,也勉强笑了。她用另一只手握住红叶的手,什么也不说,是寨子当中飘来这么一腔民风浓郁的调子,才使她松开红叶的手而掩面哭泣的;听着那凄戚哀婉的乐曲,红叶也落下辛酸的泪水:妻子送夫五里塘/塘中鱼儿闹嚷嚷/鱼在水中盼水涨/妹在家中没有郎。
       白芬这次输的葡萄糖液,共计十五元六角,这钱是红叶付的。尽管在以后的岁月中,这俩女人又多次产生摩擦,但白芬几次要奉还这点钱,红叶始终坚持那是她发自内心救她的命,绝不能收钱。
       
       第四章 佳人难活 汉子难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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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芬还是嫁人了。
       白芬所嫁之人,其实就是在六年以前与之离异的丈夫丁家有。确切地说,她所谓的嫁人,只是与前夫恢复婚姻关系。
       丁家有是镇上供销合作社的职工。农村没有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以及商业贸易没有放开以前,他们这些供销部门的人因为手头掌握着紧俏商品,还是很受大众巴结的;尤其丁家有是市场管理员,动辄就以走资本主义道路为借口,没收商贩们小本经营的东西,很是吃香和风光。就是在那样的前提下,他获得石崖寨一枝花似的白芬之崇拜,嫁给他并且生下了英子。
       白芬之所以在英子有四岁之际,与丁家有离婚回到故里,是她多次发现丁家有背着她与在镇上中心小学的一个女教师来往密切;丁家有单位的人传得玄乎,说丁家有说了,只要该女教师肯嫁给他,他不但立即与白芬离婚再与该女教师结婚,让该女教师每天除了上课,什么事都不消做,只管享受生活,而且他发誓每天为女教师洗内裤和端洗脚水。他还说,如果女教师不相信他,他还愿意当场喝下女教师的洗脚水以示耿耿忠心。
       所以,女教师就笑了。接着,白芬就三天两头挨打受骂了。再接着,白芬就与他离了婚,带着时值四岁的英子回石崖寨来投靠哥嫂。
       真是山不转水转;犁不着耙着,耙不着也能拐着。人啊,无论你自诩如何的了不起,总斗不过谁也没见过却又虔诚信奉着的“神”;如果说,他丁家有就像农妇搓揉面团子那样,把白芬好生搓揉一番,再置于蒸笼里蒸熟盼着他人受用,那么他却像一只因为贪图与异性媾合的公狗,最终在母狗身上耗尽精华,还让母狗那锋利的牙齿咬伤狗鞭子一样,终究羞得他无地自容,长吁短叹。难怪富有智慧的高人常说:人啊,切莫太狂;即便你有十只角,都将被“神”扳去九只九。
       总之,丁家有被年轻的女教师折腾惨了。他在女教师身上花掉当初瞒着白芬攒下的一千元钱,以及所贪污的公款三千五百元,可是女教师还没答应与他正式办理结婚手续,其贪污行为就被发现,受到了开除留用以观后效并限期还款的处理,整得他从此就像一只害瘟病的狗,每日缩壳壳地面对难以回避的日出日落之撩人风景。
       经过六年的苦熬与反思,他在还清那笔贪污款之后,深深觉得这生人实在玩不出什么惊人的花样了,便抹下脸皮,托人来找白芬。
       白芬经过一番思考之后,也深感一个寡妇带着已经十岁的女儿每天拼来搏去的,实在不易;心想通过这些年以来一系列教训的磨砺,或许正如那些智者所说“衣裳是新的好,配偶还是旧的好”一样,那挨千刀的或许会重新做人也是可能的;加之憨包听说此事以后,也不顾忌副作用和后遗症什么的,便很高兴地当着红叶和大嘴老鸹的面对白芬表态;复婚好哇,省得娃娃受罪大人受累,你夫妻俩复婚,那间茅草房也不值多少钱,就算我和红叶当作贺礼送你家了。
       所以,白芬就在第二天对丁家有的委托人说:看在娃娃受苦的份上,复婚也是可以的。不过,他(丁家有)当初追求那个年轻的妖精时,曾表示愿意喝下那妖精的洗脚水,那么今天他也愿意喝一次我的洗脚水吗?如果他愿意,复婚就是铁定的了。
       委托人笑呵呵答:没问题没问题的。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没你的日子他过的可惨了。他说了,只要你同意复婚,让喝下你的尿他都愿意。
       呸!白芬啐一口道:真是没骨头的癞皮狗。
       白芬与丁家有复婚的那天清晨,憨包夫妇所送那间茅草房的门坊上,被贴上一副红底黑字的对联:一对新夫妻同奔四化;两台旧机器努力生产。横批:干劲冲天。
       据说,这一绝活出自石崖寨小学校长之手笔。
       13
       多年以后提到丁家有,白芬还在抱怨他,说这挨千刀的名字取得像个财主,其实穷得裤裆都通风了。她说什么丁家有丁家有的,纯粹是丁家“有”。白芬还说,她这辈子算是被这姓丁的坑苦了。
       丁家有与白芬复婚,其实也没有再到民政部门去登记,反正有十岁的英子摆在那里,该二人也没有重婚嫌疑,谁都觉得正常。所以,只是丁家有从镇上提来一个猪头、四只鸡、二十斤酒以及几条“金沙江”卷烟,在那间茅草房及其院子里摆了四桌席,把觉得非请不可的一些亲友请来吃喝一顿,这事就算顺理成章了。
       那天的酒席上,看上去还算很有诚意的丁家有,倒是在白芬的介绍下,向憨包和红叶敬了两杯酒,再加一大串感谢送给那间茅草房的话。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也许什么缘由都沾着一点;丁家有说那串话时,大嘴老鸹和老皮囊也在场,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敲打丁家有道:这方圆团转以房子作为结婚礼物送人的事,恐怕也只有咱们的憨兄弟会做了;你丁家有应当心中有数,记得这份情意的分量;今后要好好做人做事,报答人家送房子的恩情。
       随着丁家有的点头哈腰,红叶感到心中顿升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愫。
       丁家有与白芬复婚,其父母兄妹一干人都认为是大大的好事,便在该二人复婚的半年以后,已经退休的丁氏父母拿出一千元钱,其兄妹们又凑了一千元钱,合计两千块钱交给丁家有,让他在那间茅草房的基础上,掀弃茅草,钉上椽子再盖上石棉瓦。丁家有照办了,两千块钱刚好按计划使旧房子变了颜色。
       可是,就在庆贺丁家有与白芬复婚一周年的当天夜里,因为高兴而喝酒超量的丁家有,在歪歪颤颤去茅厕解溲时,竟然在提裤子站起身子之际,随着一个酒嗝的打出,他身子一晃,便一仰头跌进农村常见的粪便池里。
       后来,白芬说那天夜里,憨包至少担来十担清水,才把个丁家有臭哄哄的尸体洗尽。
       丁家有死去不到一个月,他的兄妹们就来找白芬说,翻新房子的两千块钱,父母说他们出的那一千就算送给外孙女英子了,可另外的一千块钱是仨兄妹凑的,早晚还得白芬还,并且说明他们能在关键时刻凑钱帮助丁家有和白芬,已经算是重情重义了。因为说到底,凭白芬三十岁出头的年纪,总是还得改嫁其他男人的,他兄妹仨的钱,怎么可能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用呢?
       白芬想想也对,就点了点头。她说她会赔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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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憨包病了。他是在参与料理丁家有的丧事过后病倒的;他说,他是感上了一场风寒,可红叶却认为他是在那场丧事中过于投入,才累得趴下的。所以,在与老皮囊侃过一阵子家常以后,红叶既给憨包请来医生治病,帮他抹了裤子好让医生在臀部打针,也趁没其他人在场时狠狠地往憨包的手膀子扭捏一把,轻声骂道:谁让你又贴钱财又卖力气帮助那个白骨精的——呸,活该。
       更让红叶气愤的是,本来因为高烧接近四十度,身子骨已经难受得发出了就像没被杀死的公羊那样哼哼叽叽的憨包,居然还感慨着说:丁家有这么死去,白芬娘俩今后的日子,十有八九是在苦刺棵里寻求生路哕!
       这样一来,红叶就被激怒了。按说,她也深知大憨包对于白芬仅仅是一腔慈善心肠,不可能做下什么和将要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可是一个妻子的脸面、自尊,总不能连续不断地被另一个压根儿不能成
       为她之挡路石的女人所伤害吧。于是,她情急之下就用臀部猛力一推,随着“你这憨雀”的怒骂声,正仰靠在竹椅上龇牙咧嘴哼头疼骨头酸的憨包,被红叶那个屁股墩推倒在地的刹那间,他以为长期以来对白芬心怀介蒂的红叶,此时此刻会因他所发出的感慨不合时宜,除了已经将他搡倒在地,还会再踏上不理智的一脚,便率性将身子滚至其实就在跟前的那张饭桌下面,不紧不慢且誓死如归般地问道:我说文姗她妈妈,你屁股墩上的力气咋的偌大?
       按说,红叶压根儿没想到要让病得不轻的憨包受惩罚,她也非常惊讶甚至不可饶恕自己刚才的唐突举止,怎么一个屁股墩就把男人推倒在地了呢?正想着赶紧把男人搀扶起来时,没想到竟被憨包那句不惊不怒的话语撩拨得“嘻嘻”一笑之后,她又嗔骂道:背时的大憨包,你赶紧给老娘滚出来,当心病情加重。
       这时的憨包,居然又故技重演。他哼哼叽叽地答道:男子汉大丈夫的,我出是不出来,怕是不怕你;是汉子的你就钻进来。
       于是,红叶就哭笑不得地骂道:大憨雀大憨冬瓜大憨白薯大憨猪头,你当真是发高烧说昏话了。
       第五章 女人有意 男人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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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芬心灵本来已经成为死湖。可是,由于一个历史性的契机,她心灵的死湖又被掀腾起波澜。县里将石崖寨一带列为万亩连片种植的烟草基地,规定相当比例的旱地要用于发展烤烟生产。
       简而言之,种烟使白芬的家庭经济得到改善。这也算是歪打正着的幸事吧。土地承包时,她娘俩的耕地与哥嫂家的分在一起,她搬人茅草房另起锅灶后,老皮囊只把往年仅种包谷或辣椒之类的三亩旱地给她,而能种稻谷的水田却留下自家耕种,哪知这三亩旱地发挥的经济效益,居然远远超过旱劳保收的水田,使得他的哥哥在之后的某一天,仗着酒的胆量掴了那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一个脆响的巴掌。
       白芬怀着忐忑心情种烟的第一年,她除了靠种烟储够了来年的口粮,又赔清了丁家有兄妹的一千元钱以及买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第二年,她拿着两千元钱去憨包家,当着红叶和她老子以及文姗的面,将钱递给憨包,郑重说明当初憨包家一番好意要将茅草房送给她娘俩住,可是她心里头一直提醒自己,她只能把房子当成赊着住,总有一天要还上这的地基费,人情才是无价的,她无法偿还但心里存着感激之情呢。白芬这么一说,红叶因始料不及,竟感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当下,同样为白芬的举止心血来潮的憨包作出了这样的提议,第二天就用一百块钱去买一只肥羊并杀翻,将白芬哥嫂、漏财手和大嘴老鸹三家人请来吃喝一场,庆贺白芬走上能找钱的路;红叶又提议:再分别给漏财手和大嘴老鸹各一百元,随便他俩派什么用场,免得那两张嘴特别是大嘴老鸹乱放黄腔。第三年,白芬只保留那间房子的屋架,墙体换成砖砌,房顶换成瓦铺,据说一共花了近六千元。
       这三年之中,白芬之所以种烟面积连年扩大并获得成功,最主要的是得力于镇上烤烟办公室死了老婆还未续弦之张大法的帮助。为此,村里人都巴不得白芬能套住张大法,从而成为夫妻。可是,种烟时节看着他俩很像一回事,张大法经常性来到离镇上只有五公里的石崖寨,帮助白芬种烟、管烟、烤烟和交售烟叶,也经常吃着白芬为他所做的饭菜,可是烟叶被收购以后他俩又都像要过冬似的冷却下来,也就在第三年刚领到交售烟叶款的那几天,白芬在回答她哥的问话时,宣布了这么一条消息:已经有更加年轻漂亮的女人爱上张大法了。
       这一年,白芬虽然已是三十四岁的年纪,不过由于有了一定的经济底子以及近三年以来的好心情,她比以往丰满了许多,看上去更加属于吸引目光的那一类女人,特别抹光衣服洗澡时,那一身的白肉很像一个不规整却很诱人的大白萝卜。不过,她话语不多,显得让人捉摸不透。
       最近,她会毫无来由地询问已经十四岁的英子:你今天路过你憨大爹家门口了吗?可曾听到他折腾那难听得要死的二胡?
       16
       由于白芬连续三年种烟成功,红叶那张嘴巴就像没完没了的嚼着炒豆一样,总是抱怨憨包的无能和惊人的慷慨。红叶说他安于现状不思进取不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居然在经济上整不过白芬这么一个带着娃儿的寡妇婆娘。
       憨包认下这个实情。他没争辩的是:这个四口人的家庭,其实只有他憨包一个人的责任田,即一亩三分水田,七分三厘旱地;因为红叶父女属于城镇居民,女儿文姗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定为城镇户口,更加让红叶气愤的是,自从土地承包到户以来,大嘴老鸹和漏财手一直以憨包家日子好过为借口,赖着脸皮分别耕种那丘水田和那块旱地,时间长了,该二人也不奉还。一次,红叶曾当着憨包的面向该二人讨要那田那地,没想到那两只厚皮的“猪”,支吾着你看我,我看你一番,说好像他俩的憨兄弟当初表过态,即已把田地送他们耕种了;哥嫂把话儿说到这个份上,憨包也就像大鼻子压住嘴巴一样,不好说什么。这就气的红叶骂道:你这个什么都会答应送人的大憨雀小心着吧,说不定哪天哪月人家让你砍手割脑袋奉送呢!一个大男人,咋的比温吞水还“温”,对于什么事情都软趴拉稀的?
       就是因为红叶这一次激忿的骂,骂得憨包的命运发生根本性转折,身价突然倍增,乡亲们第二次对他刮目相看;本来对他也仅仅是刀子嘴豆腐心的红叶,更是对他亲昵得憨狗憨猫憨兔子地叫着。
       17
       因为憨包悄然离开石崖寨一个星期,所以白芬就没能听到他那永远不可能拉得好听的二胡声音。
       憨包去了一趟某边城。他说,当初只是因为看见白芬种烟发财以及被红叶数落得很不是滋味,便装上两百块钱离家出走。他离家时,只是与红叶和老丈人说明,因为心里烦躁要出门散散心,主要目标是想去镇上找朋友聊聊,看看能不能碰巧开启心智,获得一条如何赚钱的路子。可是,他在镇上几个朋友家这里走走看看,那里吃吃喝喝,也没获得任何发财的灵感,便趁着一时间的兴奋,与其他几个朋友一道,拦了一辆朋友要到某边城拉货的车,第一次进城开眼界去了。
       当时的某边城,正紧锣密鼓地为一个半年后举办的重大盛会而首次发行彩票,最高奖有两名,奖金为十万元。为了彩票卖得顺利,有关部门还专门在彩票义卖处举办一个个靓女摇头晃脑嘣哧嘣哧唱着舞着的演唱会。憨包等几位朋友,肯定哪里热往哪里钻,也就在他们看完节目准备退场之际——老天作证,他说他是被逼的,演唱会的组织者已经把场子的出人口堵上,以准进不准出的措施“请求”退场者每人至少要献十张彩票的爱心,即每人要买二十元的彩票。谁知,他所买的那十张彩票当中,有一张竟然是十万元的头奖。
       老天——不会吧?憨包说,当工作人员刮开那张彩票并告诉他已中大奖的十几分钟里,他都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花开花落的大干世界当中。反正,不知不觉的,他就“芝麻开门”了,因此几个朋友都感叹道:真是憨人有憨福哇。
       憨包特别提到当时的一个细节。他说,当人家让他点燃庆贺中大奖的鞭炮之际,他确实把手臂伸向
       一个朋友,让人家使劲咬上一口,看看自己是不是会疼,朋友咬了,他也疼得龇牙咧嘴叫开了,从而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了。
       可是,这一次中的十万元大奖,真正落到憨包家里的,其实也就是五万零一点儿。
       怎么个支配呢——缴个人所得税二万元,买鞭炮庆贺中奖六百六十六元,与他一道前往边城的三个朋友每人给二千元,那些组织开奖者生怕憨包带着偌多钱返家不安全,便用专车送他回家,这一趟的专车保护费竟是三千六百元;他回到家的第二天,由村长出面,请来镇上有关部门的二十几位头头脑脑,会同全村两百来户人家的代表(有的二、三口人之家,甚至全部参与),大家高高兴兴,大吃大喝,大乐特乐。这一震惊桑梓的大宴,共计杀翻吃下一头壮牛、二十只肥羊、两百斤酒、二百六十三斤米以及蔬菜若干,折合现金八千八百元。此外,在镇党委书记方天的提议下,捐一万元给村里解决校舍破烂的问题。
       憨包说,假若不是红叶在关键时刻做出关键的举动,这五万零一点的钱也还将大打折扣。因为漏财手和大嘴老鸹见钱眼开想分一笔,村长也想让他拿出一笔作为村里接待上级领导的费用,其他几家乡亲,也想借一点备耕资金等。于是,红叶就拿起当年吓唬憨包的那把菜刀,往支在门口的一张八仙桌上一站,高声叫道:吵哪样喊那样?各位父老乡亲听我说两句;方天书记让捐给学校一万块钱,这我们愿意,此外哪个再逼我家拿钱,我就抹脖子让你们收尸。她这么说着,也把菜刀往脖子边沿横持着,俨然就像影视中巾帼英雄的形象。
       看见红叶如此激愤,方天书记就接着表态:说得好,说的对,大家都听好了,我们这憨——(他想直呼“憨包”又觉得不妥,真名他又不知道,就顿了顿才说)这位兄弟的钱不是唐僧的肉每人都能吃一块,也不是筷子头上的蜂蜜各人都能蘸一点;要想发财的就使出全身解数来,去流大汗栽烤烟,别尽想着不劳而获的美事。
       至此,闹剧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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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某一天,憨包的老丈人与人侃到此事,居然神抖抖地感慨道:人啊,三十不发,四十不富,五十六十走败路,这话还真有道理;我家大宴宾客那天,正好是憨姑爷三十七周岁的生日,是个预示吉祥的日子。
       果不其然,老人家话音刚落就有十分张扬的锣鼓声音,由远及近,红叶拉着文姗出门观看,见着村长和小学校的校长带着一些少先队员们举着小红旗和花环并敲锣打鼓往这边来,最后,一干人驻足于憨包家门口。
       红叶还没问清怎么回事,热情的校长就主动去握根本没有思想准备的红叶之手,口中一个劲地说着感谢支持、感谢支持的辞句,当红叶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时,正与老丈人喝着酒的憨包已经被村长和校长拎起来,并且让他揭下一块用红绸子覆盖着的牌匾,匾上是用金粉书写的“热爱桑梓 捐资兴教”八个大字。看着匾上那辞句以及气势不凡的行楷,准是出自校长的神来之笔。
       红叶总算弄清楚了,因为发了财的憨包在方天书记的倡导下捐了一万元给石崖寨小学,学校除了送牌匾表示感谢,还奉上一本烫着金的聘书;从此以后憨包就被聘为石崖寨小学的名誉辅导员。对于“憨辅导”之称呼,从此便在石崖寨风行。
       第六章 魂里梦里 钱里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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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憨包说,张大法来找他是在老历正月十六上午九时,张大法进了门槛就说哎哟我的憨哥哥,你救救我吧。接着他就问,憨哥你中大奖的钱还在吗?他见憨包点头,就很庆幸地说:好好好,钱在就好,我有救了。
       憨包这家人中,最聪明者就是红叶。她已经悟到张大法进家可能要打那笔钱的主意,便冷冷地说:好什么好?就只剩三万块了;告诉你张主任,可别打我家钱的主意,不会让你称心满意的。我们家的人什么东西都吃,就是不想再吃亏了。
       哎哟我的嫂子喂——干脆我喊你奶奶得了——让我把话说完吧;话说完了,你家同意最好,不同意我立马走人,就算我张大法没这个能耐。
       事情是这样的,张大法说镇上的方天书记向他转达了比县委书记还要大一级的州委书记的话,说是经过科学检测与对比,专家们认为自治州的大面积耕地最适宜发展烤烟生严,尤其以石崖寨为中心的方圆二十六万六千亩耕地,是得天独厚最宜烤烟生产的区域,无论其土质、气温以及所产烟叶的质量,都能与全世界最佳烟叶生产国津巴布韦的相媲美。因此,州里给县里多压了烤烟种植任务,县里又给镇上多压了任务,镇党委的方天书记在最紧急的关头又给他压了任务。
       这是一个在原计划之外的紧急任务,这任务是正月十五那天,由州上下达到县上再下达到镇上的,即这个镇的烤烟种植数量要比原计划再增三千亩;镇领导连夜开会研究了一昼夜,想尽方方面面的办法,仍然还有五十亩的面积无法完成。然而,天已经亮了,县里将在中午十一时三十分以前收到准确的数据。若这一计划不能完成,镇上与县里签订的烤烟生产合同就算违约,继而到了年底,不但县里应当兑现以及奖给的一系列物资、款项成为泡影,镇的党镇主要领导还将被追究相关的责任。张大法说,县官把火烧到镇官头上,镇官又把火烧到他的头上,他若完成这项突然追加的任务,不但烤烟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保得住,而且年终还有一笔奖金;若完不成任务,怕就要脱下“帽子”,直接把吃住都搬到自然村,去做宣传发动工作去了。
       红叶说,你张大主任别再绕弯子讲大道理,我们都是扛着竹竿串巷子直来直去的人;捡最主要的说吧。
       于是,张大法就说出要让憨包一家继续发财发大财的打算。他说其实这都是镇上方天书记的意思;离石崖寨西北七八里左右便是一个叫咪东古的苗族寨子,该寨的土质用于种烟最好不过,村中半数以上的群众商品意识淡薄,无论怎么做工作都不愿意种烟,同时也缺乏必要的生产垫本;方天书记的意思,是要做成一石三鸟的美事,即让憨包以每亩500元的租金,去咪东古租耕地再连片种烟。这样一来,该村群众即可以不耕种就能得到相当于种一亩包谷的纯收入,镇上种植烤烟的追加任务得以完成,憨包也将发上一笔不小的财。张大法还补充道:只要憨包一家肯租地,镇上将给予政策上物资上以及劳力上的尽量扶持。
       红叶很担心地问:栽烟收不回成本算谁的?
       张大法说,只要憨包家愿干,从育苗至移栽至管理再至烘烤与交售烟叶一系列环节,他都会像帮助白芬那样帮助之。他还说除非相当恶劣的天灾,或者烟苗难以成活或者山洪淹没待采摘和烘烤的烟田,或者烤房不达标以及收购烟叶时价格上突然大幅度的下调,否则他愿与脑袋担保会有盈余,至于盈多少,至少要比单纯的种玉米强得多。他最后还表了这么一个态:他说如果在种烤烟上把憨包一家扶了上去,憨包家就得帮忙促成一桩美事,就是他与白芬结成夫妻的美事。他说早就看出来了,憨包一家是白芬最信任的人,若他们出面撮合,白芬会认真考虑的。
       这时,憨包、红叶都很诧异地看着张大法。张大法就苦着脸笑笑,问:你们是不是都认为我已经找到比白芬更美更年轻的女人?其实压根儿没那事,都是
       白芬给我支的退路。嗳,这个让我骨头发酥的女人啊,摸不透。
       又说到租地栽烟的事。虽然憨包和老丈人都认为这是领导的关心,应当去做这件事。可红叶还是非常谨慎,她说还是要记住丁家有好比屙屎没有扳住木桩子的憾事吧,做事总得留些余地,最多拿三万元去租六十亩地;反正一口吃不下一个胖子。
       红叶把话拽在这里,憨包和张大法都觉得只能如此了,大家也就来个见好就收;张大法一看表,时间是十时三十分,便轻松地弹出一个响指,继而起身出屋,骑上摩托车发疯似的而去。
       20
       憨包要为张大法委托的事去找白芬,按说没红叶的跟随,量他那动辄就被吓得钻桌子脚的胆子,无论如何也不敢一个人走进白芬家堂屋的。可是那天晚上,他却趁着酒兴,走进了白芬的堂屋。
       那一顿酒席,憨包是应白芬之哥嫂的邀请而去吃的。白芬之哥嫂原计划是请憨包和红叶夫妻过去品尝一只三斤八两的野兔,可红叶深知吃了人家的嘴就短,加之她心里头很反感老皮囊的阴毒,就决定不去也不准憨包去;然而,憨包禁不住该夫妻俩的拉拉扯扯,只好去了。去了,果然就进了老皮囊的圈套。
       酒喝下去了,兔子肉也吃了(后来由白芬侄子的口中得知,其实那是只家兔)。这一顿酒席,仅一墙之隔的白芬娘俩也应邀在场。在酒桌上,都没谈要紧的事,会喝酒的两个男人喝酒,不会喝酒的两个婆娘以及娃娃们吃饭拈莱。酒足饭饱之后,娃娃们都坐不住,欢欢喜喜蹦出门槛,去观看为宣传栽烤烟而举行的露天电影去了。堂屋里,只剩下憨包、白芬和她的哥嫂。
       这个时候,老皮囊就用手一掐丈夫的大腿,男人猛然一惊,才省悟到该说要紧的话了。便颇有苦衷地咳了一声压根儿不该咳的假嗽,吞吞吐吐地挛了一番舌头,最终还是厉害得与大嘴老鸹不相上下的老皮囊说出最紧要的辞句。
       其实,就一个“钱”字,这老皮囊还真有一张好生了得的利嘴,她说这些年的日子已经吃穿不愁了,就是缺乏进一步发展的资金,说穿了就是想买一台手扶拖拉机;家里只差没把用于刮痧的那两枚硬币算进去了,其它方方面面都掐了又算算了又掐,可就是还差五百块钱。她说难哇,就说咱自家的小姑子白芬吧,虽然连续三年种烟干得不错,可方方面面要使钱,她也深知那一点钱就像死水一样经不住舀的;再说憨包叔吧,虽说中大奖整得一笔,可钱是掌家人红叶妹子收着,就是憨叔想帮咱家一把,怕也难以剥开“猴子”手里攥着的“追栗”呀。所以,把咱“自家”的人请来,也就是想让你俩帮想一个如何凑钱的点子呀……
       老皮囊越这么装疯卖傻地套近乎,憨包就越觉得全身痒痒像有无数蚂蚁在爬,便摆摆手阻止那婆娘别再说下去,继而他一咬牙,从身上掏出绝无仅有的三百元钱递将过去,他说你们拿去用吧,别再还了,也别告诉红叶。白芬见憨包如此举动,也只好一咬牙,掏出一百元放在桌子上说:只能帮这一点了。霎时间,老皮囊的那块老脸笑得像一块抹不平的麻布,连声说好好好,又一拍男人的肩膀道:你听着,加上他憨叔和白芬妹给的这四百,买拖拉机就只差一百了;那一百块钱,你这日脓包自己割屁股上的肉卖了顶上,老娘不管了。
       也是合当有事。这时的憨包,突然神经一兴奋,便当着白芬之哥嫂的面,向白芬转达张大法非常希望与白芬结成夫妻的想法;为此,白芬之哥嫂也觉得是个好事,然而白芬不但没表态,反而站起身子,说了句“不想考虑”的话儿,就说要回家休息。
       这个时候的憨包,以为自己触怒了白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心里光亮着的老皮囊反应快,她说哎哟对了他憨叔呀,我妹将你原来的老房子翻新以后,你都还没进堂屋瞧上一眼呐,走走走,现在去看看。
       这话倒也很合憨包的谱气。所以,憨包就进了已经成为白芬之家的堂屋。
       因为听到憨包说房子修的不错,白芬就一时激动起来把话说漏了嘴;她说翻修这房子,她自己也还欠着人家三百元的瓦钱呢。她这么一说,其哥嫂就因为刚刚在酒席上的那番笑着脸“抢劫”而挂不住脸面,便支吾了两声,相互扯了一下对方的衣裳,女的借故回去收拾碗筷,男的借故回去吸烟筒,便“见好”就收了。
       屋里一下子又冷清下来。俩人都不知如何开口,在沉默了那么几分钟之后,还是白芬先对憨包说:刚才你说到为张大法提亲的事,我可能一时气急得罪了你,别再意,我不是故意的。
       憨包就说,没事没事的。不过,憨包又问:其实张大法这人好像不错,他又着迷于你,你怎么就不愿考虑考虑呢……一个人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回事呀。
       这时,白芬就伤感起来。她说早在十年前,她就巴不得把自己嫁出去,远远地离开石崖寨这个地方。可是盼了几年,却又跟丁家有那挨刀的凑在一块,凑就凑吧,偏偏老天爷又让他跌死在粪塘里。再后来,她突然感悟到这么一个道理,就是十几年中总是得到她没法拒绝的来自憨包之帮助,因此村里的一些人总是三天两头怀疑她与憨包“还藏着一腿”,也就总是让红叶三天两头起疑心,于是憨包就被制得钻桌子脚,她也因此感到很不是滋味。
       这时,白芬已经动了感情。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这些年越把日子往下过,就越之觉得自己不该再嫁人。她说少女时代伤过憨包的心,后来的这些年却一直得到憨包的挽救和鼎力帮助,她就越来越想到欠憨包的太多太多,她偿还不了那份无价的情债,却又觉得非偿还不可;并且,她觉得这也是自己何去何从的最佳选择;她说时间越长她越觉得离不开有憨包生存着的石崖寨。至于真正的偿还方式,那就是不再嫁人,永远在石崖寨住下去,经常性地看一看只能在几米抑或十几米开外的憨包说话或者做事,经常性听一听出自憨包之手拉响的那种天下绝无仅有的二胡之声。她说,她的这种感悟越强烈,对于张大法的一番求爱之心就越不感兴趣;张大法只能是她最尊敬的烤烟顾问和兄长。至少,她目前的心态只能是这样。
       这时,憨包就感动了,感动得使他回想起与白芬时值少男少女的当年,想到他与她如何的对唱民歌的情景;一时间,他竟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身上蕴含着一种非让他走近她并且搀起她再将她紧紧地搂在一起让她能感受和听到他胸臆间怦然心跳的意象——
       他这样做了。两颗心紧紧贴在一起了。白芬的泪水流湿他胸口的衣裳了……好一阵子以后,他才猛然省悟似的说:别这样吧,英子回来会看见的。白芬却说,别别别你千万别松手,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抱我抱我抱紧我……
       像喷发的火山总算归于平静之后,全身软弱无力的白芬从容不迫地表示,她说为了刚才那个表达情感以及报答憨包并非常贪爱憨包的时刻,她等啊等啊,一等就是十周年。
       她说,她将永远不再嫁人;她说,她是憨包的女人;她又说,她将永远不会破坏憨包与红叶的夫妻关系;她还说,只要能隔三岔五地见到憨包的身影或者听见憨包拉响那种难听得要死的“够馊豆”的声音,她就知足了。
       说到那个张大法,她说她深知这个人的条件很好,可是当年的丁家有,就是因她是个农民身份,才
       在娶了她之后不在乎她的;这个张大法的条件,好像超过当年的丁家有;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钻草哇。最后,她悠悠缓缓地表示,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她说真正喜欢她在乎她爱她的人当中,没一个超过憨包。
       这时,憨包就又被感动了,真想再次把她搂进胸怀,可转念一想,时间差不多了,若让红叶知道真相,他就只有钻桌子脚的份了。
       憨包前脚刚走,英子后脚就跨进堂屋。白芬因此吃惊不小,便问英子你咋的就回来了,遇着你憨大爹了吗?英子就说他几分钟前就到家门口了,见憨大爹正与母亲聊着,这是她有生以来见这两位长辈单独坐在堂屋侃白,就没进家打扰,自个儿蹲在屋檐下看天上的星星,见憨大爹去了,她才进堂屋。
       这时,白芬眼珠子一转,双手捧住英子的脸蛋拍了拍,说英子你已十四岁了,要知道个好歹;你若让别人知道你憨大爹单独与我在堂屋闲聊,你红叶大妈早晚会很生气的。
       英子不解问,生的什么气,为什么呀?
       白芬火了:再问,我撕烂你的嘴。
       21
       憨包在张大法的鼎力相助下,每天率着红叶早出晚归,大干烤烟生产。白芬因为要回避张大法,就找了一个说是太累需要缓口气的岔子没有继续种烤烟。
       一天晚上,憨包就向红叶诉苦,他说离开矿山都十一年了,就没像这几天一样劳累过,就像骨头架子散了似的。因此,红叶啐了他一口道:少跟老娘哼累。我问你,你衣裳口袋里那三百块钱哪里去了,那是让你还给“老米汤”家的米钱呐;你说,是不是弄丢了?憨包就赶忙说不是不是,继而又说是是是,可是当她看到红叶那双眼睛时,就软了下来咕哝道:看来你都知道了;这白芬的嫂子真不是东西,又吃人又羞人——虱子的德行。
       按说,事情该了啦,可红叶又斥责憨包不但很大方地把三百块钱送人,还进了一道按说没必要进的门槛。红叶把话儿“放”在这里,憨包就惭愧得告饶;他说是的是的是有这个事,可是进那门槛是因为要撮合白芬与张大法的好事呀。此时的憨包,觉得自己的脸皮子发烫,便赶紧补充道:你认为我进了那道门槛就伤了你的心,那么,那么你就罚我今晚上睡地铺吧。
       嘻嘻。红叶见到快四十岁的憨包那一脸的淳朴相,居然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自个儿脱衣解带钻进被窝。
       22
       人世间的大好事,有的还真是在有意与无意之间生发出来;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歪打正着。
       红叶说,直至把烟苗移进那六十亩大田,老天又很及时地下了两天两夜的透地雨,提到嗓子眼的这颗心才又落到原来的位置。把这六十亩地折腾下来,憨包累得掉了五斤肉,整个人因为头发长忙不及打整,居然成了一副长毛嘴尖的模样。大田移栽之际,小学校的校长带着六年级的学生去干了两个半天,算是对憨包这个名誉辅导员捐资一万元的直接回报,还真把憨包夫妇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农历八月十五刚过,憨包就开始有了收入,到了立冬那天,红叶将一碗汤圆递给憨包之后,便对正围着桌子过冬的全家人宣布;种那六十亩烤烟,除去地租、农药化肥、请临时工等方方面面的开支,全家共收入九万二千元。
       憨包听到这个数据,惊讶得把眼睛鼓得像汤圆那么大。接着,就商量如何感谢镇党委的方天书记和张大法主任以及第二年继续租地种烟的问题。
       第二个问题当场就得到肯定。谁会与钱有仇哇,一户农民的年收入居然接近十万元,好生了得!至于第一个问题,憨包不敢马上表态,他“拿”眼睛盯着红叶,想让婆娘说了算。哪知红叶却说,别看着她拿主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憨包在这个家中没地位呢。憨包就又以目光征询老丈人的意见。老丈人就说,张大法这位烟草顾问肯定是要感谢的,人家出了那么大的力;此外,镇党委的方天书记是第一个想到让这家人致富的领导,咱做人就得讲究个知恩图报吧。老丈人话刚说完,憨包、红叶都表示同意。接下去的议题,就是怎么感谢张大法和方天了。还是丈人表态,他说给钱最好,最能解决实际问题,送物既张扬又不实用。至于感谢的数额,红叶父女都认为,拿出一万元来,张大法和方天每人答谢五千元。憨包听了,不置可否地吞下一个大汤圆。
       憨包的名气,是立冬后的第二天再次让人传扬的。大清早,他一个人去了镇上,取出两万块钱后,直接就去镇上的烤烟办公室,他找到张大法时,只说快些带他去找方天。张大法就用摩托车将他带到镇委会,正好方天主持的党委会议刚刚结束,便很愉快地接见了张大法和憨包并问找他有什么事。憨包二话没说,就从身上拿出两万元,分别递一万元给方天和张大法。这时方天和张大法都傻了,齐声问这是怎么回事。憨包说,他的嘴巴只有喝了酒才不笨,他说他讲不了好听的,可他深知二位给他家带去了发财的机会,使他家栽烟整得一大笔;吃水不忘挖井人哇,他得表示感谢呀!
       哈……方天书记一串大笑,便赶紧叫秘书把开党委会还未散去的人都叫进会议室,让大家都知道憨包的来意;一者希望大家进一步坚定继续大干烤烟生产的信念,二者要在全镇宣传憨包大干烤烟的事迹;至于憨包答谢的这两万块钱,方天书记的意思是:张大法确实为指导憨包家种烟付出很大辛劳,建议他收下两千元;其余一万八千元,让憨包带回去留作自家派用场。
       会议十分热烈,一致赞成方天的建议。方天一拍憨包的肩膀道:憨——对了老哥,你的真名是叫……对对对,王存寿;我说存寿哥,你是我所见着的人中,最知情达理也是最知恩图报的一个,你呀,真不错真不错。哦,再有一个多月,我们镇就要召开人民代表大会了,你是个实在人,又是一个大干烤烟生产的积极分子,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开会,我第一个推荐你当我们镇的人民代表。
       哗……会议室响起了赞赏憨包的热烈掌声。
       当天夜里,按说已经钻进被窝就要睡了,红叶的手却往憨包的臂膀一掐,就疼得憨包惊叫,哎哟你干什么?红叶鼻子一哼说,干什么干什么你不清楚?原来一家人商量好的,给方天书记和张大法每人五千块,你怎么会背着我们把数额增加一倍?算好人家不是见钱眼开那一流,不然的话,若你真送出两万块钱,就小心着老娘罚你睡一个月地铺吧。
       憨包说,他觉得书记是给他家指发财路的人,张大法又操心操肝帮助大干了半年,既然整得偌多钱,就觉得每人只答谢五千块有些拿不出手,所以说……这时,他发现红叶的嘴巴已嘟成“猪凸嘴”的样子,便赶紧掀开被窝说:得了,今晚我就睡地铺吧。
       红叶嘻嘻一笑的同时,一把将憨包按进被窝,嗔骂道:闹什么闹,大憨雀!
       第七章 欲说还休 情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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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芬终于答应嫁给张大法了。憨包是在从镇上返回石崖寨的第二天知道这一消息的。怎么又同意嫁了呢?憨包心里先是这样的感觉;女人的人心就像秋天的云,说变就变,这话还真说对了。继而,他心里又亮起来,好哇这是大好事呀,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妇人还带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永不嫁人怎么行呢?好了好了,他觉得从此以后就没必要牵挂、同情、帮
       助这个妇人,也不会让红叶十天半月的又怀疑他向这个妇人“伸出一腿”了。
       可是,几天以后的傍晚,他在浇菜地时遇到了正背着一篮子菜叶的白芬走近他;白芬没停住脚步,边往家走边扔了两句话给他。白芬说她想深想透了,还是嫁给张大法罢了;她说只有把自己嫁给人,她的哥嫂、红叶、大嘴老鸹以及其他一千人的心态才能平静下来,才不会对她说三道四;毕竟如今的憨包已经是个人物了,除了小学校的名誉辅导员,又将准备担任镇的人民代表,她说她应当维护好憨包的形象。
       因为白芬最后的两句话,憨包大惑不解。
       24
       白芬与张大法结成夫妻,最高兴的人就是红叶。瞧那个样子,就像白芬的婚事就是她亲姐姐的婚事一样。她不但表示送给白芬的礼物最好是现金,绝对不能少于一百元;而且,每天都把憨包服侍到最高境界,譬如她不让憨包做事,若憨包实在闲得无聊,她就主动拿二胡让憨包拉;憨包说别拉了吧,自己拉出的声音自己都不爱听,她却乐呵呵地说,好听好听,听惯了就好听。
       憨包不想碰二胡,他心里正想着其它方面的事情。他知道,即使镇上不加大宣传栽种烤烟的力度,咪东古的苗族也不会继续把地租给他让他更上一层楼了;即使再不爱动脑筋的人也该觉醒了;钱啊,谁不爱哟。
       怎么办呢?种烟尝着甜头的憨包想继续大干,却又苦于一时之间“英雄无用武之地”;他不大喜欢喝酒,更不会每天泡在酒里;看电视眼睛会累,学着老丈人看书读报不足三分钟就又打瞌睡,拉二胡更是没人打心眼里爱听……那么他该干点什么呢?
       想来想去,他决定去找村里的“老战土同盟会”想成为其中一员,以使那颗不安分的心得到寄托。
       所谓“老战士同盟会”,就是由八九位离、退休归里的老干部组成的老年人集体休闲的组织。该组织成员每天集中一个下午,搞娱乐活动和器乐演奏就是其中一个重要的项目。这一带是革命老区,当年参加滇桂黔边纵队干革命的不少,而今成立这么一个组织,也不是奇怪的事。
       出乎憨包意料的是,“老战土同盟会”并没有吸收他,其理由有三点:一者,他不是离、退休干部况且年纪太轻;二者,他拉的二胡简直听不成;三者,他的文化水平太低,可以说吸收进去没什么作用。
       不过,同盟会的两位老同志又告诉憨包,他虽然不能成为该组织的正式会员,也可以随时去凑凑热闹;此外也有这么一个心愿,就是村里拨给同盟会的活动场所过于简陋,最需要两张方桌和十几个凳子,如果发了财的憨包能解囊解决这个不足千元的难题,该组织将考虑送给他“关爱老干部”荣誉称号,还可以指定一位老同志点拨一下他拉二胡的技巧。
       当真?憨包一乐,就满口答应下来。
       这一次,红叶对憨包之所为投了赞成票。
       25
       虽然是鳏夫与寡妇的婚礼,不可缺少的礼数还得保存。譬如对联,那是必不可少的。对联的作者,依然是小学校那位校长;与上次所不同的是,这次的对联是张大法亲自登门拜贤,校长才勉为其难答应献“丑”的。其上联是:老寨子老风俗两块老脸乐开花;下联是:新时期新观念一对新人笑掉牙;横批是:老酒最醇。校长还特意对张大法解释那个“老”字;他说这里的“老”所包容的意思仅仅是与少男少女相对,千万不能单纯地理解为年纪太大。张大法说好的好的,只要有个形式就行,谁去想那么深呀。
       此外,还得让村里有代表性的人物都认可这件事情,于是就请了十八桌,不但村里该来的来了,而且镇上以方书记为首的一千人也赶来增彩,就把个张大法与白芬满足得没法形容。
       这个婚礼的最大亮点是,张大法用憨包答谢的两千块钱,请来了县上由离退休干部组成的“晚霞”演出团,既为婚礼也为乡亲们表演节目。借此机会,村里那八九个人的老战士同盟会也将献上两个节目,一个是四位老者演奏的《金凤子开红花》,另一个是快板《栽种烤烟就是好》。
       晚会开始之前,先是方书记讲了几句祝贺此次婚礼的客套话,继而话锋一转就说上烤烟生产如何利国利民增加税收提高生活质量,免不了又把憨包的生动事迹抬出来,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地赞扬了一番,憨包本人倒没有因此飘飘然,却把个红叶煽得激动不已,竟然当众“香”了憨包一口,惹得全场哗啦啦鼓起掌来。
       最让人大笑的是,随着一个个节目的演出,已经有了七层酒意的憨包居然跑到台上,他说要“整”一个节目给大家瞧瞧。
       憨包会“整”节目?在全场惊诧了那么一阵子之后,就有几个四十多岁的男女翻然醒悟似的鼓起掌来,这几位想到了青少年时代的憨包,虽然平时语言木讷为人憨厚,但即兴唱起民歌来,还算一把好手的。
       这一次,憨包的节目不是唱歌,却是被当地人称之为“聊白”的节目。只见他首先咳了一声“整”这种节目时被约定要咳的假嗽,再随着身子的一歪一崴,他憨憨地喊出了一句句有点儿笑头的“白”,更有趣的是他那本来就淳朴的脸皮上,此时透着十二分的诚挚和憨厚,让人觉得他既是“整”节目又像是平常的侃闲白。他首先就红口白牙自报家门——父老乡亲呀我姓杜/瞧着好玩的节目一路(个)又一路/老哥我今晚上兴致高——兴致高/也想整上它嫩幺幺(清新)的一小路——小路/这一路就叫做田地包到户——包到户(这时,他咳了两声假嗽,可能是为衔接下面的句子打掩护)说起田地包到户/农民个个都说有好处/有的在坡头坡脚栽种烤烟和三七/有的在村前村后栽种青菜和萝卜/烤烟三七是个宝/青菜萝卜也致富——也致富(这时他又咳了声嗽)盘田地/种庄稼咯人心中有路数/说到底就是猫有猫路/耗子有耗子路。末了,憨包还摹仿“文革”时代红卫兵表演造反有理之舞蹈时,广大群众司空见惯的一个表示前仆后继动作——前脚弓,后脚蹬,握成拳的右手提到胸前,左手同时甩后面,造型亮相。
       哈……方天书记一边鼓掌一边赞赏道: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憨厚十足的人,身上居然潜藏着不平凡的艺术细胞。红叶也边笑边骂道:挨刀的背时的,没想到他今晚疯到这般田地。
       第八章 祸兮福兮 至情至理
       26
       日子过得像流水似的,自从憨包在那场晚会上出尽风头之后,好像眼皮子没眨上多少回,田野就栽了五次秧割了五次谷;好像不知不觉的,时间之水就往前淌了五年多。
       在这不算短的日子里,憨包及其家人的生活基本上没有大的突破。头两年,他觉得日子淡而无味,二胡又拉不出成听的声音来,便去州府参加了七十五天的汽车驾驶培训班;虽说识不上一钵头的字,读不了有关驾驶方面的资料,但是他的实际操作还可以,经过死记硬背,有关的交通规则和汽车原理也被弄得大致清楚,再加上为人淳朴厚道,便获得了结业证书和那张驾照。他返回石崖寨后,想买一辆东风牌卡车。跑运输赚大钱,可红叶说的也有道理:一是买大东风需要许多的钱,若要硬凑,又怕过日子遇到麻烦时抓打不开;二是憨包为人憨厚且文化水平低,跑长途运输的风险太大,家人难以放心;三是要将小学
       毕业的女儿文姗送到州府的重点中学去读高价的书,这样一来,家里的开销就会越来越大。基于这三点,就决定把买车的步子迈小一些,先花三万块钱,买了一辆只用了两个月的130型小货车试着开,待几年以后再看情况说话。
       到了第四年,他家经人介绍并获红叶同意,几乎倾尽家中所有,拿出了十万元巨资,以平均每亩一万元的价格,买下了沓白村一家人的10亩三七,因为这家人急着凑钱买肾去救重病人;这十亩三七已种了两年,再管理一年就可出土上市;按一些人的估算,这10亩三七在一年以后上市,至少能卖十五六万元,一年当中赚五、六万元,应算很不错的了,更何况人家是凑钱救命,所以憨包、红叶及她父亲都觉得应当做下这件事。可不是吗?这事儿一做,就使得憨包的人生故事更富传奇色彩。
       简单地说,憨包所买下的那10亩三七离石崖寨有10余里地,其长势确实喜人,仅仅就在那么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县、州、省电视台的记者和摄像师都曾在这片三七园子中拍下一个个诱人的镜头,还说下了一耙拉让人热血沸腾的话;当然,也吃下憨包家招待的一餐餐美味佳肴。然而,就在离三七出土预计只有半个月的一天中午,憨包和红叶将一些柴米蔬菜放在那辆130车上,并驾驶着前往三七园去看望守护和料理七园的小工们,因为中饭未烧好,还不能吃了饭返家,憨包就倒了半盆子柴油,又拆下几个陈旧的部件对之清洗起来。就在这个时刻,平时看守三七的那只大恶狗不知怎么回事,居然拖着显然是被咬断的一条绳索,来到憨包跟前,与憨包和红叶亲热;可是,这畜牲却踩翻了那半盆子柴油,又使柴油浸到它拖着的绳索之尾部;再接着,它怕主人打它便赶紧往临时的厨房蹿去,在厨房中,它又围着正燃火烧饭的火塘绕了一圈,以至尾部的绳索沾上火星子,从而发生了不该发生的憾事。按说,为了防止火灾,这个临时性厨房已有意选在比较低凹之处,是用土坯子垒墙,顶上盖的是石棉瓦,离三七园有五六十米远,安全性能还不错,可是偏偏这条狗就做了一件像砍竹子遇着结疤的事儿;当时,正煮饭的小工已经看见狗拖着的绳子着火了,该小工心头一惊就大声呵斥狗不要动,狗又误以为主人呵斥它快滚,它越没按主人的意思办,主人就越追逐它,它为躲避主人就蹿进了三七园……星星之火,倾刻之间就弥漫开来,成为令人惊恐的燎原大观。
       也就是二十分钟左右,这个偶然中蕴含必然的突发事件,十分无情地将猝不及防的憨包以及家人整得晕头转向,就连性情中人的红叶,也一时半会忘记了应有泪雨滂沱般的大哭。懵了。就像时间嘎然停止一样,憨包、红叶等在场的人,均被这么突如其来的灾难吓懵了。除非遇上一千七百多年前司马懿及其兵马被诸葛亮之火围住,而老天爷突降暴雨予以拯救那样,否则,天下没人能解救三七园发生的火灾。一切都太快,太迅猛,太神速,太触目惊心。
       还真是福无双至而祸不单行。更加撕心扯肠的是,三七园的灾情刚刚灰飞烟灭的当天傍晚,红叶的父亲因为听到刚回到家里的红叶和憨包陈述这场大火的消息,便着急得心脏病突发,只见他头颅往后一仰,身子就像干柴似的倒将下去,仅仅十几分钟的时间,便因悲伤气绝而乘鹤归西。
       27
       丧事居然成为幸事。
       红叶对于白芬的进一步好感,应是从三七园失火继而老父西归算起。当时,家里已经只有平时应付小卖部进货的三千多元钱了,白芬就与张大法商议之后,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六千元借给憨包家,使他和红叶能够顺顺当当也算体面地把老父亲的丧事办好。
       尤其让红叶和憨包感动的是,按照当地之古风俗,若老人出殡那天,能有几个子孙在棺材前分别捧灵牌、遗像,以及有几个女儿和孙女在棺材后嚎啕大哭,便是这家人所办丧事之最体面景观;一是证明人丁兴家族旺,二是家风好,儿孙孝顺。红叶及其老父亲是在人生旅途中落籍石崖寨的外地人,村中没有亲眷;按照憨包和红叶的意思,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人生在世,有些面子是争不来的,反正能使老人人土为安就好了。可是,他夫妻压根没想到的事接二连三地出现:首先是一直参与帮忙的白芬主动提出,要与红叶一样穿孝衣、当孝女,按说这就是预料之外的幸事了,岂料白芬还说出一席话,她先是说明,本来在镇上烤烟办公室工作的张大法也要赶来为老人送丧的,却又苦于最近烤烟生产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实在是脱不开身子;接着就说人不能知恩不报,即使红叶家没帮助过她,她为一个让人尊敬的老人披麻戴孝也是积阴德的事,更何况红叶一家十几年来对她的帮助没法形容,这种时候再不帮着做点事情,就不能算是人。当下,红叶听了这话,便发自内心深处地嚎哭着喊了白芬一声“姐姐”;接着,老皮囊、漏财手的婆娘以及大嘴老鸹仨女人,都感动得自愿陪着红叶当孝女,披重孝,并将跟在棺材后面嚎啕哀号。
       紧接着,便是漏财手和白芬的哥哥甘愿与憨包一道,将身着重孝在棺材前当孝子。这也是出人意外的事。
       让人感动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刚把死者入棺的一系列琐事料理完毕,突然就响起一阵意在告知有人前来吊孝的鞭炮声,继而小学校的校长带着几位老师以及五十多名学生来到门前,憨包还没讲出一句话,他的双手就被校长主动伸出的手捧握在一起,只听校长这样说:老人家不幸西去,你是我校的名誉辅导员,我们师生应当前来吊孝;请节哀。接着,校长就示意两个学生,将送来的一个大花圈敬献于棺材旁。
       正当红叶和憨包再一次被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又是一阵鞭炮声震撼人心。这又是哪些人前来吊孝呢——哦哟,原来是老战士同盟会那些个归里的老者,他们自己带来四条板凳以及一把丝弦、两把月琴、三把二胡和其它打击乐器,说是因为得过憨包的资助,现在遇着老人突然仙逝的丧事,就决定大家伙都过来,用他们独特的方式表表心意,那就是在棺材旁演奏在当地极有承传意义也颇受外国人重视的古典乐曲——洞经乐典。
       是时,只见那些个老者放下条凳入坐后,尽快调准琴弦,只听一对碰铃率先发出两声清新悦耳的启示,继而便是那些个老者们将一种很沧桑、很庄重、也很谐和的音乐铺陈开来,霎时间,这平时听着并不怎么样的乐曲,居然就像幽怨委婉又不失庄严气度的大海潮汐,渗透了每个人的心灵。
       随着音乐的铺展和弥漫,憨包红叶等戴着重孝的一干孝男孝女们,为答谢这些老者的诚挚慰问,尽都在换了一茬又一茬的新村长之统一指挥下,双膝跪到地上谨致谢忱。当时的情景是这样:棺材之左面是花圈和旗幡,右面是演奏洞经乐典的老者们,孝男孝女就跪在了棺材、花圈旗幡和乐队的对面;场面庄重,气氛肃穆,感人肺腑。
       28
       憨包一家下面的故事,还真应了“祸兮福所依”的箴言。
       当年,让张大法促成憨包一家种烤烟的那位镇党委的方天书记,如今当任县的特产局局长三年多了。七八天以前,该局长在电话中听到了憨包一家即将出土上市的三七惨遭火灾以及红叶之父猝然逝去两件事,心中很是震惊,却又苦于远在县城且琐事甚
       多没能前往视察与慰问,只是打电话让张大法转告其意;哪知,就在他基本上淡忘这两件事情的一天下午,一位外省来的老板进了他的办公室,直接了当请问他,某某镇之石崖寨有10亩即将上市的三七被焚一事是否属实;那位老板得到属实的肯定后又问,如今这10亩三七是否出土,主人家是否愿意一次性出卖,价格是多少等等。
       由于憨包曾经给予方局长特殊的好感和深刻的印象,他便不厌其烦地将所知情况一一介绍,并主动提出:若该老板乐意前往石崖寨看看,他这个特产局的局长也可以顺便带他下基层搞调研。所以,接下去的故事就是,憨包家被焚烧园子后的三七遇上了大买主并获得意想不到的好价钱。
       那位买主坐着局长的小车到了镇上,吃了一餐由镇领导招待也有张大法陪同的工作餐,又顺便约了张大法一道去石崖寨看望妻子白芬。在憨包家里,那位外省老板得知三七园被焚已有九天,现在准备开挖三七的消息,并催着憨包家领引前往现场察看详情。面对那10亩还“敷”着厚厚一层紫木灰的三七,外地老板听取看守三七的小工们介绍了有关情况后,他让小工分别从东西南北若干处不同的地下掏出一个个的三七标本,看了又看,掂了又掂,闻了又闻,还放进嘴里咀嚼其味,一看就知道是干这一行买卖的高手;经过认真的检验之后,老板说好好好,这种火候正好,他又说如果火候过头或者火候不够,这种特殊情况下的三七价格就要大打折扣了。
       总之,老板同意以当地最高价收购那10亩被火焚过的三七,数量以开挖出土的多少计算。一切敲定之后,外地老板又随憨包等人回到村里,住了下来,专等这一批特殊的三七出土、过秤、付款。
       经过收购之后认真的计算,这10亩惨遭不幸的三七,连本带利共获19.78万元;憨包扣除方方面面的成本和开支,一年时间纯赚七万六千元。
       后来才得知,该外地老板之所以重金购买这10亩三七,则是因为这种即将出土之前不慎失火后的三七,不但在独特的高温下,很适度很微妙地烤弃一定比率的水分,烤死只有在高度显微镜下才显示出来的诸多于人体不利的病毒与细菌,纯化了三七的功用价值,熟化了三七的特性,使其医药功效成数倍地增长。
       这次,憨包发了财,那位外省老板更发财。
       29
       经过送老人人土为安这件事,憨包和红叶都深深感到,人世间钱重要,却也有用钱难以买到的东西,这就是无价的情分。在红叶心中,不但白芬的形象突然高大起来,就连白芬的哥嫂以及憨包的哥姐等人,都在关键时刻表现出金钱难以买到的品行;红叶深知,这些人平时之所以抠门得让人生气,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一个“穷”字所致啊。所以,这次那10亩三七成了歪打正着的幸事,在自家吃穿用不愁的基础上,能不做出答谢亲友的表示来吗?已然,憨包也是这个意思。
       下面的故事,便是憨包和红叶要偿还那份情债。此前白芬送来六千元支持办丧事,这次回报她一万元;憨包的哥姐即漏财手、大嘴老鸹两家,每家各五千元;白芬之哥嫂家给三千元;小学校的围墙倒塌半年多了,应给一万元用于砌墙;“老战土同盟会”那里,给三千元作为今后的活动经费;再送一万元到村长家,支持他们村干部修理那间供村里年轻人娱乐的文化室以及购买娱乐用品。这样一来,憨包一家在10亩三七上仅获纯利三万元。够了够了,红叶和憨包都认为:钱太多未必是好事。
       几天以后,得知憨包夫妇慷慨捐款的镇党委和政府的头头们,会同县教育局、老干部局的领导一行四辆小车开抵石崖寨,在憨包家庭院内炸了长达数米的一挂鞭炮,又分别赠予他家锦旗,牌匾和大挂钟各一件。
       那天,全村喜洋洋。
       半个月以后,县、州的报纸分别报道了憨包的事迹。接着,县政协的领导专程莅临石崖寨,邀请憨包参加县的政协会议。
       第九章 惊魂初定 良药甜口
       30
       白芬与张大法做了五年零五个月的夫妻。在这些年月中,她的生活就像七八月间的辣椒地,红红火火的;就连高中毕业没考上大专的女儿英子,也被张大法托熟人弄进省上专门培养烟草技术人才的专科学校,这就基本上看到了英子的将来,把个白芬喜得经常性热情洋溢,认为好日子将像倒过来咀嚼的甘蔗一样,越嚼越甜;不但她的哥嫂一点儿不敢小觑于她,而且就像大嘴老鸹这样在村中出了名的老牌泼妇,也都一看见她就喜笑颜开套上几句近乎,还真弄得她就像脊背心发痒正好有人搔挠一样,舒服极了。
       不仅如此,每隔半把年就能得到白芬百把块钱帮助的大嘴老鸹曾在私下感慨道:天上星星泛出不同的光,地上的人生成不同的命;瞧人家白芬那样范,都四十老几的人了,该凸的部位凸得惹眼,该凹的部位凹得适中,特别是那经常风吹太阳晒的脸,怎么就白着、润着还嫩着呢?每个人哇,还真的就像从锅里舀到桌面上的那盆老南瓜,横吃讲究个面(命),直吃也讲究个面(命)呐。
       然而,就在憨包祸不单行的半年以后,被大嘴老鸹称为最佳命运的白芬,再一次经历了痛失男人的打击。张大法死了。张大法是在烟地里指导烟农如何搞好中耕管理之际,老天突降几十年一遇的暴雨,他和烟农为避暴雨而躲进用于烘烤烟叶的烤房当中,哪知訇然一声,他和两个烟农就被倒塌的烤房覆盖了。
       张大法等人的噩耗传到村里,白芬、憨包、红叶等乡亲都冒着暴雨赶往出事地点,当见到那坍塌的烤房已将大法等人埋在下面的场景时,白芬惊呼一声“我的天”,便一扬头倒将下去,所幸被憨包和红叶一左一右将她抱住,又赶紧掐他的人中,按捏她的某些穴位,使悲恸不已的她尽快清醒过来,看到眼前的场面以及必须明白要做的事情。
       张大法等人的尸体,是白芬、憨包、红叶及众乡亲,用十个手指从坍塌的烤房里扒抠出来的。白芬去抱张大法尸体时,十个手指已经鲜血直流。白芬哭了,因为失去抱在怀里的张大法,她哭得很伤心。
       张大法的尸体,是憨包背回家的。暴风雨后的山野一派苍茫,各种失去巢穴的飞禽,在灰色的天空下惶惶然地飞来飞去,清风嗖嗖,细雨无言,背着尸体的憨包走前面,扶着尸体的白芬和红叶紧跟其后;看着已然排成长蛇似的乡亲们将三具尸体往村里搬运,那景那情实在哀婉。
       之后的某一天,白芬从大嘴老鸹口中得知,说张大法死去的那天傍晚,白芬的嫂子老皮囊说了两句饱含幸灾乐祸的话,说白芬的两个男人都是暴死,十之八九是她颧骨高出那么一点,脸蛋没有红叶的生得团之缘故,那种脸型容易克男人。未了,老皮囊又冲大嘴老鸹补充道;你不是说我小姑子的命运就像舀到桌子上那盆甜生生面冬冬的老南瓜,好得让人赞不绝口吗,这下知道日子难了吧?
       为此,白芬没表什么态,只是苦笑一下。
       张大法因公殉职,家属可获得一笔较丰厚的抚恤费。这抚恤费被分为两份,一份给张大法前妻生的第二个没满十八岁的孩子,一份给白芬。
       一天,听说白芬将获四万多元的抚恤费,大嘴老鸹便以她那肥墩墩的屁股一撞老皮囊,说瞧瞧吧,人
       家又要接下好几万票子,你我的这盆“老南瓜”能比人家那盆值钱吗?都什么年代了,还念着高颧骨会克夫的老经;告诉你如今的新观念吧,就是“原配夫妻是穷命/二婚夫妻日子润/三婚四婚发财顺/鳏寡孤独才短命”。
       可是,白芬并没有收下这笔应当属于她的抚恤费。她对送钱的人说,都归大法的儿子吧,那孩子正是用钱的年龄。
       听说白芬没收下这笔数目不小的钱,老皮囊和大嘴老鸹都吃惊得嘴巴能塞进一个鸡蛋。
       31
       白芬虽然在大半生中磕磕绊绊地苦熬身心,让她比较省心的事倒有一件,就是英子在昆明读书的费用没把她怎么样,张大法死时,英子第一学年的学杂费已经缴过,至于第二、三年的费用,加上憨包和红叶送来的那一万,她已有一万二千元了;英子每年的学费是三千六百元,每月生活费是三百元,一年下来也就是七八千块钱,她再养一点猪以及种一、二亩烤烟,问题就解决了,春节还能过得很不错。
       可是,这人只要没死,老天爷就会有意无意地磨练你,不让你省心;这头事情顺畅,那头事情还得揪心,今日此事满心舒坦,明日彼事满腹惆怅,正所谓猫不叫狗叫,牛事不发事发。
       白芬说,许多年以来,她总感觉自己的心像漂浮着的气球,甚至感觉就连五脏六腑也被人撕扯出来一样,胸膛里空荡荡的,于是就会没来由地牵挂着谁,惦记着谁,总觉得应当答谢谁或者为谁做点什
       这个谁,就是憨包其人。
       白芬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说是梦里有个慈眉善目拄着龙头拐棍的老太婆走至她的跟前,老太婆说憨包已经有着自己的家庭,妻子红叶也很爱她;白芬呢?很不容易即将把英子培养成人也算苍天有眼,该收起心肠享受安逸些的日子得了,何苦还要把心放在王大憨包身上呀?因为白芬越在乎憨包,红叶就越发对白芬产生误会,从而该夫妻俩的感情就会大打折扣。从某种角度说,白芬就像是一粒能让该夫妻经常性肚子扭着疼的药丸子;这又何必呢?何必要让该夫妻经常深感“肚子扭着疼”呢?
       梦中的白芬这样回答老太婆:她说这么些年也经常性像老人家这样扪心自问,特别是她一当上寡妇,就越发担心红叶对她产生误会;她说虽然与张大法过的这些年心情很不错,可是其初衷也是有着不让红叶多心,才决定嫁给张大法的因素。话儿又说回来,她说其实还真难哇老人家呀,人活着本来就很不易,而要让她心中忘却王憨包这个人,更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大谎言;因为无论自家暗地里赌多少咒发多少誓千万千万别在乎憨包这个人了,然而还是沿着想啊念啊这条路走了来,乃至到了难以自拔的地步。她说,因为在少女时期自己就曾经因为贪慕虚荣伤害过这个人,把这个人逼得差点儿走投无路,可是在她被丁家有一脚踹回故乡,却又对生活产生绝望而投井自尽之际,竟是这个人将她从水中捞出,不但让她继续活在世上几十年,而且让她的女儿一直有母亲的呵护、培养并将成为一个如花似玉的人才;她说这个人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她住(虽说之后她付了钱),她说这个人最懂得知冷知热且善待别人,这个人不会弄虚作假,这个人还能以德报怨,总之这个人好极了;她总有这样的感觉,那就是她欠着这人的情欠着这人的意,于是她总希望能够为这人或者这人的家里做一点事,以求获得哪怕少一点儿的心理平衡;她甚至憨憨地想到某一天,这个人或者这个人的亲人譬如红叶或者文姗突然晕倒抑或跌进水里,是她很及时地救起并及时送进医院,又正巧她之血液能输给他或者她,那该多好!这样做了,心理上长期失衡的状态就会被拗正过来,胸口就不会毫无来由地堵得慌得紧,自己的心情就会舒坦,心境就会阳光明媚起来。倘若这样,面对女儿已经长大以及半年辛苦半年闲的日子,活下去多有意思哇。
       最后,她又向梦中的老太婆倾诉:她说,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以及生存状况,她几十年来从没想到要让自己取代红叶,更不想让红叶夫妻俩产生内讧,她与憨包的关系,仅仅是关爱憨包,只要看见憨包的脸貌听到憨包的声音,她就会很知足;她心里对于憨包所滋生的,就是对于憨包奉上生命而不求回报的那种情慷;是这种情愫推动她的生存步履,也是这种情愫使她烦心揪心烧心。她还又说,自己到了这个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又经历了与两个男人之坎坷婚姻的遭遇,村里人无论怎么看她、评论她、对她瞧不顺眼都不重要,那种嘴皮子上的言辞,比起一棵菜、一勺米、一匙盐来,其意义就不是“石打石”(实打实)的了。一个人太在乎自己,实在是很累很累的事情。
       这个梦真有意思。她一直这样说。
       32
       白芬病了。她吃下中药十几付,煨了草药十几斤,每天三次的西药也吃了半个月,可一次次降下来的高烧又升上去,偶尔性的,还会流鼻血。哎哟,她一直感觉头晕、恶心、总觉得脊背心吹着一股倏倏倏的冷风,四肢酸软无力。哦……
       她几次如此自问:莫非寿缘将尽?还没满四十五周岁呀;再说,英子还没毕业,这小妮子还得让人再往上推一把哇!
       她的病不见好转,却已经拒绝打针。问她什么缘故,她说总不见好转,不想再受针水的骗。
       一天傍晚,红叶约上离家七八天刚归里的憨包去看她,她当着红叶的面询问憨包,好长时间没听见他拉二胡了,是不是事情多或者身子骨不爽,红叶就抢着说活计倒不忙,一是出家帮朋友盖房子去了一星期,二是他拉的那种声音太不入耳,也就不让他拉。红叶又说如果白芬想听二胡解闷,可以让他现在就回家取二胡来拉。
       见白芬没有表态,憨包就明白了其实白芬确确实实很在乎他这个人的意愿,只是嘴上没有说出来。
       当天晚上,憨包就奏响了他的那把二胡;白芬又听到了那久违了的够馊豆的声音,一时之间,她心头像有波浪翻涌,眼里的泪水像挂面一样垂落下来。
       从第二天起,再次得到资助的“老战士同盟会”那些个老者们,就随着憨包来到白芬家的庭院,说是将活动地点暂时改在这里,每天让病中的白芬瞅着和听着包括憨包参与演奏的音乐;憨包决心用这种方式为白芬治病。
       三天后,白芬病情大好。一星期后,脸上已经有了光彩并且彻底康复的她,将憨包夫妇和她的哥嫂请到一起,在边吃边喝中决定了一件事,她说尽管手头不宽余,但该出手时就出手,她决定拿出三百块钱,置办三桌酒席,她要答谢在病中给予她关心的老战士同盟会及其他亲友们。
       吃过答谢盛宴后,把酒喝到七八成的憨包,又在大家的“鼓噪”下表演他拿手的“聊白”绝活;当他聊到“生下三天的猪儿就杀得比天的马儿可以骑着下百色佣粗糠搓绳子悭韧的了不得佣豆腐渣绑弯扭/犁田耙地最要得”的发疯境界时,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说以后谁生病,只消请憨包来“聊白”就行了,还吃药打针做啥呢。
       第十章 熬尽沧桑 人生几何
       33
       英子从省的烟草专科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县的烟萆公司工作。她深知多年以来,母亲为她含辛茹苦,任劳任怨,就提出请母亲去县城与她一起生活。
       可是,白芬十分满足地拒绝了女儿。她说小心肝
       能有这份孝心就得了,县城她不想去,去了住不惯也闲不住;她说,她才四十多岁,还能再干三十年的活计,去县城养着,岂不白白浪费了光阴?再说,石崖寨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草,对她都有着好感呐。
       不过;没几天以后,白芬又决定去县城一趟,除了看看英子的岗位和住所,也想看看县城的风土人情;她十分真诚地邀请红叶同去,红叶就很高兴地说,本来有这么一次俩姐妹一道进城观光的机会不该放过,可是县城一家烤酒卖的老板急需憨包把刚收购到的玉米给他运过去;憨包既送货出门,家里的小卖部却需要有人守护,否则不放心,只好等以后有机会再说;不过白芬这次去县城,正好可以搭憨包送玉米的车去,再让憨包在县城等她一夜,第二天又一道乘车回来。
       见白芬欢欢喜喜回家去做进县城的准备,憨包就踌躇着提醒红叶,他说让白芬搭他的车去县城,又要在县城呆上一夜,第二天再把她“捎”回来,村里有些人又爱议论这些事情,他担心到时候与红叶不好交待。因此,红叶啐了他一口,说他是只大憨猪,有多少毛水红叶清楚着呢,红叶说憨包充其量也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货。红叶又说:去吧你——老娘我宽着心呐。
       憨包遵从红叶的吩咐,把白芬让进驾驶室,便发动引擎,载着白芬和一车玉米往县城而去。石崖寨离县城只有70公里,路况很好,按通常情况一个半小时就能抵达。
       平时,心里都装着对方,可以说日思夜想;可是汽车已开出几十公里远,俩人的话语却很少,而且都是无话找话的废话,譬如猪啊、鸡啊、田地啊,或者英子或者文姗什么的;双方都觉得自己讲出的话语真无聊,却又深感突不破。
       忽喇喇飒飒飒哗哗哗,就在离县城只有二十多公里的路段,突然暴风骤雨急至,倾刻之间天地迷潆、混沌,豆大且密集的雨珠将汽车的挡风玻璃击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玻璃外雷鸣电闪,雾水浑然……
       不能再走了。憨包急忙刹车,只能等待这场暴风雨过后再行驶。
       轰隆———声惊天巨雷,好像就在头顶炸响。随着“妈呀”的一声,白芬吓得急忙搂住憨包的脖子,口中一个劲地乞求道:抱我抱我挨刀的抱紧我……
       大约半小时左右,暴风骤雨嘎然而止。渐渐地,天空又晴朗起来,高远的碧空,就像被水洗过一样的圣洁、明朗。
       憨包载着白芬进了县城,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英子。白芬与英子亲热一番之后,就叫英子去准备吃的,说憨大爹吃了东西还要赶回石崖寨。
       英子离去之后,白芬就叫憨包辛苦一点,赶紧去卸货,然后转来英子处吃饭。吃过饭就离开县城往石崖寨而去;她说都是为了不让红叶心里难过;她还说红叶对于憨包爱得多深,只有她最清楚。她又说你这个难逢难遇的男人哇,怎么的就会有两个女人对你刻骨铭心呀!
       憨包木讷的脸上,呈现出被感动了的表隋。他不知怎样回答,只是点点头。
       因为憨包开着汽车,单独送白芬前往县城看望英子一事,历来把撒烂药当成一种癖好的老皮囊,急忙放下手中活计赶往大嘴老鸹家,她要吆约大嘴老鸹一道去告诫和提醒红叶,说憨包此番送白芬前往县城,定会发生不该发生的憾事,会留下让人取笑的话柄;红叶真是昏了头,居然糊涂到这般田地等等。按说,这大嘴老鸹也是个爱撤白芬烂药的能手,不过这几年以来她左一天一百元右一天一百元的,大约借了白芬八九百块钱,她一直没还上,白芬也不问她讨要,而且还很敬重她,她也就逐步喜欢起白芬的人品来;这次,她终于说出了让老皮囊意料不到的话来,她说第一她了解白芬的为人,第二她相信自家兄弟的人品,第三让她去向兄弟媳妇告自家兄弟的状,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她说,你呀别太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了好不好,把心思腾出来,用在脱贫致富奔小康方面吧。
       老皮囊没约上大嘴老鸹,也不愿就此遏制住长期以来养成的劣性,便一个人“疯叉叉”地“摇”到红叶家,鬼惊龙神般地对红叶这呀那呀地渲染起来。
       未了,红叶却说,嫂子你就放心吧,我心里有着数呢。恰巧就在这时,憨包已经把车子开回了家园。红叶就问:咋的就返回了,不是说好明天才回吗?憨包答:白芬说你晚上会孤单会害怕,叫我尽快赶回家陪着你,帮你做事。说话当中,憨包递了一个小包给红叶,说是一件很不错的衣裳,是英子在省城买的,是特意送给她的。
       这下子,红叶可乐了,她急忙打开小包拿出衣裳,当场就套上,哦哟这英子真乖啊,她说真不错真不错,这娃儿真有心真懂事呀——你说是不是——当她转身询问老皮囊时,发现该女人已经挂着一副尴尬相离去了。
       这个婆娘。红叶感叹道。
       34
       燕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溪边的柳树又发了两回嫩尖。
       从初中一年级就离开石崖寨,被父母送到州府读书的文姗,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眼看离高考只有一个月了,可怜天下父母心,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憨包和红叶也不例外。经过了一阵子的商量,憨包同意红叶的建议,把整个家庭和小卖部委托白芬料理,他夫妇二人开着自家的130车前往州府,准备着在那儿呆上两三天,一是陪文姗吃几顿饭,给她鼓鼓气,使她增加高考必胜的信心;二是听说辣椒产业前景可观——自治州的这片土地,不但是营种三七、烤烟的最佳境地,所产生的辣椒也因为富含维C、维A以及蛋白质,多吃可以延缓人体衰老、改善消化功能、降低胆固醇、治疗流感以及防治寄生虫而深受省外客商的欢迎,憨包夫妇想到州府的辣椒市场去摸一摸行情,看看像他们这样住在农村却没土地可种的人,在辣椒将上市之前,拿几万块钱提前向农户订购辣椒,待秋收时节收拢晾干后,统一出售是否具有可观的利润;三是返程时从州府的百货批发市场弄一批日杂到石崖寨去销售。
       他俩启程了。他俩抵州府了。因为未到学校放学的时间,想见女儿也不可能,夫妻俩就决定先去辣椒市场打探行情,没想遇上了当年的镇党委书记、之后的县特产局局长方天,如今这位领导已调州的特产局担任副局长五年多了。方天得知他俩进入辣椒市场的原因后,就将当前和今后辣椒产业的态势讲给他俩听。方天说,虽然三七、烤烟、辣椒等都是自治州地方财政的主要财源,都得到相当的重视,可是芒种之后的统计数据表明,今年全州的三七、烤烟面积基本上与去年吻合,然而辣椒种植面积却比去年减少一万两千多亩,而去年的辣椒供不应求,今年外商抢购的情况应当可想而知。所以,憨包若能趁着目前离辣椒上市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先按去年的市场收购价与农户签订交售合同,对于信誉好又急着用钱的农户,也可把订购资金预付至百分之七十;这样一来,憨包若具备十万元的收购实力且能提前支付七万元的话,那么以每斤至少赚六角计算,憨包夫妇前后只需忙碌个多月,就能稳赚两万多块钱。
       红叶还是有些不踏实,又请教方天,她说一下子拿出十万元资金去订购,若辣椒收起来遇不上大买家咋整呢?方天呵呵一笑说,没问题没问题的,就由我负责给你家介绍买主吧,你们就抓紧时间回去跑农户签下意向性协议;你们前后忙碌个多月赚的钱,
       已经超过我一年的工资了,会让别人眼睛泛红的呀!
       于是,憨包夫妇便与方副局长告辞,又匆匆赶到学校门口等着文姗下课,继而一家三人凑到馆子里,吃了一餐较丰富的美食,给文姗一笔伙食费和零用钱再嘱咐她如何如何,便转至停车场,开着车往百货批发市场去进货,接着就载着半车日杂风风火火似的,往百多公里外的石崖寨返回。
       红叶说,天都快亮了还把尿撒在床上。简言之,是一个把酒喝过了头的年轻后生即白芬的侄子,迎面开着手扶拖拉机从村里冲出来,按说憨包又把汽车的方向盘往一边打,为那个后生让出足够行驶的路,可是该后生却把拖拉机直通通地撞到憨包的汽车上,只听“嘭”的一声轰响,随着汽车挡风玻璃被震碎的同时,拖拉机上的后生被震得摔在地上,继而又随着惯性滚下路边的箐沟里。说时迟,那时快,平时举止迟缓的憨包,此时急忙刹车、熄火,继而打开车门,一纵身便跳入箐沟去救人,其结果是:摔进箐沟的后生滚下两三米,身子就被两棵小树夹住,除了把酒吓醒,基本上没受伤;倒是憨包,因情之中跃出驾驶室往箐沟里跳时,一只脚被一棵高五公分左右的小树桩一绊,身子像一捆干柴一样就往沟底滚去……
       35
       红叶说,霎时间她就傻了,眼睛虽然睁着,可脑子里一片空白。大约十几钞钟以后,她才反应过来,随着“啊——”的嘶吼,她打开车门跃到地上,随着双脚落地的同时,她就高声呼唤被摔进箐沟里去的憨包:喂你咋样你咋样了——喂你可别吓我哇我的憨男人呀!接着,她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抓住草棵与荆条往深约二十米的箐沟底梭下去。
       红叶去到憨包跟前时,那个楞头楞脑的白芬之侄已提前到了憨包身边,他双手去搂憨包,心想扶之起来背到身上再往箐顶而去,哪知他刚用力,就听到憨包“啊呀”一声大叫;这一叫,就让红叶深感内心被利刃割伤似的难受,于是她就骂那楞头青:狗东西你想要他命吗——手脚轻点轻点再轻点。
       楞头青在红叶的协助下,费了一阵子的周折,才把龇牙咧嘴的憨包弄到箐顶的汽车旁边。红叶说,直接去镇上的医院吧。憨包说,算了,凭感觉,骨头应当没断,只是摔伤了腰杆刮伤了胸脯;再说这时去医院谁开车呢?
       红叶觉得憨包说的也对,反正已经到了寨头,就先把人弄回家,请寨子里那位半路出家的卫生员看看再说;再者,汽车上的半车日杂也需卸下。所以,就对一脸愧疚的楞头青说:你赶紧去我家小卖部找你白芬姑姑,叫她弄一辆手推车来,把你憨叔“整”回去;你的拖拉机太颠,他受不了。
       楞头青去了,仅仅去了十几分钟就推着一辆胶轮小推车来了。红叶见白芬没来,就问楞头青:没见到你姑吗?答曰:见到了;她一听说憨叔被甩下箐底,整个人就像面条似的软了下去,两只眼睛直愣愣的;我怕你们在这里等得太久,就只告诉她,说我叔伤得不算太重,就赶紧推着院子里的这辆车赶来了。
       红叶听了愣头青的诉说,便又急急地问:你姑听清你说的话了吗?当她看见楞头青点了头,方才降低调门轻缓着说:要是把你姑吓出毛病来,小心着你憨叔怎么收拾你!
       这时,正好有三个从镇上归里的中年男女来到跟前,他们见状,一边就像料理自己的家事一样,将憨包“料理”到小推车上,一边对还在不敢随意动弹的憨包戏谑道:够馊豆够馒豆,憨哥这跤跌下去,比你拉二胡还够馊豆;这样一来,可得养些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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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憨包的骨头没被跌断,胸部和腰部的筋络却大受损伤,头几天居然咳嗽一声都震得生疼,于是就又使红叶和白芬都愁得泪珠儿总在眼眶里打转;不过他却认为:这辈子活得最轻松最愉快最舒坦的,就是因为跌进箐沟摔伤腰杆刮伤了胸脯以后的日子;在那将近二十天的历程中,每天都有两个与他之命运息息相关的女人服侍他,围着他“转”;每隔两天他的脊背和胸脯就得敷一次草药;每天4次饮食,都是对于身体大有裨益的补品;两个女人既有分工又能配合,基本上是白芬到田野和山间去采草药,红叶在家照顾他和小卖部;白芬做饭烹调、洗衣,红叶加工草药、帮他洗澡、换药、剪胡子,特别是开头那几天,每天都有几拨乡亲到家中慰问和探视病情,按照习俗,就得留探视者吃饭,虽然也有部分人领受好意而不忍心让主人家增添麻烦,却也把这两个女人忙得屋里屋外团团转,不过心里却是甜滋滋的,这一切,都说明了憨包的人品是一流的哇!三五天以后,探视的客人骤减了,憨包的咳嗽止住了,俩女人这才感到心里头宽敞温馨起来;再随着她俩一如继往的精心照顾,虽然身体的摔伤部位还需治疗和静养的憨包,在饱食终日之际,居然尝试着“扯”起他的“够馊豆”来了。他知道,虽然两个女人都没正二/乙经坐在跟前听他拉完一支曲子,可是那“够馒豆”的声音,就像无形的绳索,这头拴住红叶,那头拴住白芬呐!
       还须特别说明的是,因为这次的车祸,憨包要向方圆团转订购辣椒的事,都被有关的亲友代劳了;其中,白芬之哥嫂以及漏财手、大嘴老鸹这三家出力最多,而且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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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姗考取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她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第一次看见历来淳朴善良全身充满活力的憨包父亲,流下了饱含沧桑意蕴的浊泪,文姗问爸呀你怎么哭了,他说没有没有,爸这是无比的高兴呢!红叶说,是呀是呀,为了女儿能够考上大学,只有老天爷知道我们这些为人父母的苦心哇。这时,白芬就抚着文姗的秀发说,姗姗呀你真行;你走那天,白娘要给你1千块钱,是对你的奖掖。这时,憨包和红叶就像预约似的齐声说:哎哟哟,有这份心就行了;姗姗,可别让你白娘破费。文姗说爸妈呀,你们还拿我当不懂事的孩子看呐。继而,她一手搂住红叶的腰,一手搭着白芬的肩膀说:等大学毕业就当作家,第一部作品就写石崖寨、咱们家,书中有父母、有白娘、有英子姐、还有许多可亲可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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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抬头红、低头红、房顶上红、屋檐下红、堂屋里红、院子里红……这是一个火红的时节,一个丰收的时节,一个红天红地的肘节。几天以来,憨包家预购的辣椒,被源源不断地送至石崖寨。
       憨包忙、红叶忙、白芬忙;漏财手忙、大嘴老鸹以及老皮囊三家全身心地跟着忙;其他的一些乡亲,也不时时机地给予帮助。憨包夫妇收购辣椒的事情仅一个星期就摘定。并且,在方天副局长的鼎力相助下,以10万元收购的辣椒被外商一次性买下,运走,憨包夫妇再一次遇上“芝麻开门”的大好机遇,获得三万二千一百六十元的纯利。
       然而,经过与红叶商量之后,夫妻俩只收下了纯利中的一万二千元,其余二万多元的票子被平均分成两份,一份分给白芬、漏财手、大嘴老鸹、老皮囊四家人,另一份分给曾经给过自家帮助的亲友们。
       此外,憨包又拿出二千元钱,办了二十桌客,请了村里的有关亲友吃喝一场,他祝福父老乡亲的日子像秋天的辣椒一样火红,像绕着寨子流淌的小溪那样绵延亘古,直至地老天荒。
       那天晚上,石崖寨醉了……
       本栏责编 周祖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