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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关笔会作品专辑]少年时代
作者:阿 平

《含笑花》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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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九月,幸福的九月,我和新贵、开朝等几个好友都考进了篾厂小学附设初中班。
       正是长身体长知识的我们,读书欲越来越强烈。可是那时书的品种太少、太金贵了,课外所能看到的文学书籍和电影、戏剧,全是“样板书”和“样板戏”,翻来覆去,《红灯记》等几个样板戏中的台词大都能背诵下来了,久而久之,不免腻烦起来。偶尔有同学带很旧的“新书”,比如《林海雪原》、《三国演义》连环画套书中的一本到教室翻看,一经发现,班里爱看课外书的同学便大声喊着:“我第一看”,“我第二……”。有时,同学问为争先后会动拳头。
       渐渐地,看小人书已经不过瘾,便开始借小说看。而在篾厂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有小说书或小人书的只有两三家,要继续跟他们借书看,困难很大。他们以前借小人书给别人看,传来传去,失踪了不少。为此,他们惟恐重蹈覆辙,极少借书给人看了。是啊,在那个年代,丢失了一本《西游记》或《水浒传》什么的,想重新买一本,简直是做梦。
       面对这种借书难的窘境,我们曾骂个不停:这些小狗日的,太小气了!骂归骂,书还得借了看。骂过之后,我们思索着如何接近书主讨好书主,使他愿借书给我们看。我们一碰头,便有了办法。晚饭后,我和新贵等几个好友跑到书主家,书主家有藏书,他是低我们一个年级的同学。我们到书主家后,帮他家推磨、铡马草、剁猪菜。然后,说出借书的愿望。第一、二次没有奏效,书主的父亲以书被借去还没还为托辞,挡回了我们的要求。可我们一如既往,继续到他家帮忙。第三次,他终于借了一本发黄的无头无尾的《西游记》,并限定我们还书的时间。’我和新贵、开朝三人轮流看完后,按时还了书,取得了书主的信任。之后,我们陆续从他家借了《三国演义》、《红楼梦》,《苦菜花》、《烈火金刚》等古代、现代小说,如饥似渴地阅读。可以说,我后来酷爱文学,和文学结下不解之缘,与这次打工借书是分不开的。
       除借书看外,我们还想方设法自己赚钱买书看。
       初秋的一个星期天,吃过早饭,我和新贵、开朝如约来到学校西南面的那两棵同心相连的古相思树下玩耍。突然,我们眼前一亮:浅草中的颗颗相思红豆,在太阳那万道金光的辉映下,显得更加鲜艳夺目。
       一个想法蓦地从我脑中蹦出:卖红豆买书看!想法一说出来,立即得到朋友们的赞同。于是,我们便争先恐后地拣起红豆来,不多久,上衣口袋就被红豆撑得鼓鼓囊囊的了。
       星期天,我们几个带着红豆,步行二十公里到毗邻的红河州河口县桥头镇去卖。开始时,不好意思大声叫卖,见药摊上也摆有红豆,就轻声细语问那些民间医生还要不要红豆,沿街转了一圈,只卖出去百十颗,我们马上意识到:这种卖法,不行!
       三人一商量,找个地点蹲下,打开一张纸,摆上红豆,大声叫卖。叫卖声吸引来一束柬好奇的目光,我们趁机大讲特讲红豆的好处:此物最相思,不仅是情人互赠的礼物,还有止泻的药用价值等等。不久,又卖出去三四百颗。
       快散街时,我们拿着卖红豆得来的钱,喜滋滋跑进新华书店,买了大家都喜爱看的《小英雄雨来》、《刘胡兰》等10多本小人书。回家后互相交换着看,爱不释手。
       吃到了甜头,以后每逢星期天,只要班主任不安排复习,我们便如法炮制,轮流到八寨、桥头、篾厂卖红豆实书,一直坚持到初中毕业。
       接到高中入学通知书,准备去县城就读时,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劳动果实,竟然已有百多本小人书和《铁道游击队》、《新儿女英雄传》等10多本小说书。
       二十年过去了,卖红豆买来的大部分书籍至今仍齐整整摆在我的书柜上,虽然有些陈旧,但页码却齐全如初。每当女儿周璞翻看那些书时,我就会给她讲卖红豆买书的故事,希望她多少能了解一些以前艰苦的日子,愿她求学的精神比我更胜一筹。
       二
       我上初一那年,二弟祖能上小学三年级。有一个学期,因母亲的眼睛患白内障病,需到昆明做切除手术(那时,州、县医院都不能做此手术),家里只剩下我和二弟。有一天放学后,二弟和同学到山上吆马回家,爱冒险的二弟骑上无鞍子的马,哼着电影《侦察兵》里的歌曲:“……我们是人民的侦察兵!”学着侦察兵的样子,“驾——”一声长喝,拍马飞奔而去,马跑到村口时,得意洋洋的二弟被路边的一棵歪脖子树打个正着,人从马背上摔下,他的左肘骨被跌断,骨断处肉皮凸起来一大块。
       他的同学骑另一匹马追上他,见到此情景,很害怕,把他送进公社医院后,急匆匆跑到我家,告诉了我事发的原委。我赶到医院时,医生已把二弟的伤处理完毕。医生说:断骨已扭正接上,需用夹板固定,用石膏敷半个来月,再到县医院照X光片,才能用接骨药。至少要花两三百块钱,治疗两个来月才能好。谢过医生。我领二弟回家。
       那晚,二弟疼得直呻吟,我也彻夜难眠,心里老是想:要是父母在家多好啊!我打开记忆的大门,快速搜寻父母的朋友,我想起韩大爹,我想他定能帮忙医好二弟的肘。
       第二天一大早,我到学校请了假,打着一把伞为二弟遮阳,沿着那条赶街时不知走过了多少遍的山间小路,向八寨赶去。走了四个多小时赶到八寨。谢天谢地,韩大爹没外出。韩大爹笑笑说,没事,小娃的骨折好医,我领你们去找个人,不要几天就能医好。说罢,他麻利地煮面条给我们吃。吃过面条。韩大爹领着我们向浪桥公社的草果山村走去。
       夜幕降临时,我们赶到了草果山村。韩大爹的老表(杨大爹)热情接待了我们。第二天敷上接骨草药后,他对韩大爹说:你们在这没电灯、没自来水的山沟沟里住不惯,吃过早饭就可以回八寨街了。再带几付药回去,照这个方法搞,就可以了,等星期天我来赶街时,再带一付药来敷就完全好了。
       杨大爹的药果然神,回到八寨后,韩大爹照他所授方法给二弟敷了四、五次药后,二弟的手就基本好了,便能和新结识的朋友玩单、双杠了。
       两星期后。父母从昆明回来,得知此事,非常感激。父亲领着我和二弟到八寨粮管所,找到韩大爹,一起到小草果山村拜望杨大爹一家,父亲说了一大箩感谢的话,向杨大爹递过去136块钱和20斤粮票。杨大爹脸一垮,说:“我给人治病,不图回报、不图钱,只想为更多的人消灾。多交几个朋友”。
       他硬是不收父亲的钱和粮票。经韩大爹用苗语再三劝说(韩、杨二位大爹都是苗族)杨大爹才收下20斤粮票。我看见父亲的眼眶里泪水在打转,他拉过二弟给杨大爹磕了个头。
       在后来的日子里,’父亲又领着我和二弟去看望过杨大爹几次,后来各忙各的,来往就少了。现在,杨大爹已去世,但愿夜深人静之际,我会忽然想起他、想起他坟头的青草。
       三
       中学时,正长身体的我们,除渴书外,还很渴肉。在粮管所和缝纫社工作的父母亲,收入微薄,总是精打细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用,厚着脸皮找熟人“开后门”,争取能多买点肉,以保证我们弟兄3人的营养,(那时每人每月凭票仅能买一市斤肉,怎么够
       吃?)有一次,二弟病初愈,很想吃点鲜瘦肉。于是,星期天凌晨5点钟,父亲便到食品站排队买肉(比父亲先到的已有五六人),轮到父亲时,父亲请师傅砍点瘦肉,可那师傅像未听到似的,一刀下去砍了两斤三线肉。父亲用哀求的口气再次请师傅给点瘦肉,那师傅恶狠狠地问父亲“要不要?不要就下次再来买!”父亲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含着眼泪把肉提回家。
       这件事深深刺痛了父亲的心,同时也迫使挺本分的父亲学着走“歪门邪道”,为我找了两个在供销社任主任的干爹(那时,公社管辖下的大队的百货及肉食由供销社统一调配、供应),过年过节前和想吃肉时,我便和父亲天不亮就背着背篓步行20多公里的山路找我干爹,天黑才返程,神不知鬼不觉就把肉买回家。自从走了这条拜干爹买肉的路,我家基本解决了买肉难的问题,父母亲也丢掉了一块心病,再也不用到公社食品站买“受气肉”了。
       四
       中学时,每年寒暑假期间父亲都要领着我们弟兄3人,从篾厂乡回大栗树乡(那时叫公社)的倮洒村老家看望独守空房的奶奶。奶奶每次见到我们,她那饱经沧桑的脸便挂满了笑。第二天,奶奶把自己怎么也舍不得吃的、挂在灶头上方那两只被火烟熏得黑黑的大猪脚中的一只取下来,交给父亲烹饪。
       说烹饪,其实就是用木炭火把猪脚烧黄,再用刀刮净猪毛、烟垢等,洗干净后放进锅里炖熟。父亲按此程序把腊猪脚理麻清秀炖好,由奶奶看火,父亲领着我们弟兄3人上山砍柴,待我们把柴扛回家,喷喷香的猪脚令我们馋得直咽口水。那猪脚色泽犹如鲜肉,不咸不淡,恰到好处,香味十足,食之可口。猪脚汤煮出来的蔬菜也别有一番风味,吃起来柔软滋润。
       每年,奶奶总是这样,把腊猪脚保管得好好的,一点也舍不得动它,直到我们放假回老家时才拿出来炖。
       看着奶奶慈祥的面容,一种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可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说:“奶奶,真苦了您啦!”因为在我父亲出世不久,祖父被抓壮丁便杳无消息,从那时起,奶奶一直领着父亲过日子。父亲小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奶奶便独守空房,靠耕耘那几分田地过日子,主要经济来源是织麻布卖。我结婚时绷沙发用,的布,也是奶奶织的。
       奶奶一生节俭勤劳,一点也闲不住。我父母三番五次叫奶奶从倮洒搬到篾厂和我们一起生活。可她老人家总是说:我在倮洒生活几十年了,喝惯了这里的水,看惯了这里的山,搬到篾厂过日子。我实在过不惯。再说,你们那里没有地挖,养不成猪鸡,一天闲着吃饭,我闲不住,闲了会得病。
       我们弟兄3人逐渐长大懂事后,也曾多次劝说奶奶搬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可还是没有奏效。她老人家就这样一个人独自劳动、生活着,直到永远离开我们。
       奶奶离开我们走了,永远地走了。可她那慈祥的容颜恒久地镌刻在我的心上,她吃苦耐劳的精神鼓舞着我克服了人生旅程上的一个又一个难关,她腌制的腊猪脚够我咀嚼一生……
       五
       上初二时,正赶上学校转轨定向,一股坚决“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的热潮,伴随着电影《决裂》的余音,把我们篾厂小学附中的师生推到一个上不挨村下不着寨的地方,创建文山州惟一的一所半工半读“七·三零”中学。
       开学后的第一课是盖学校,我们初、高中部4个班近200名学生和10多名教师,分别住在沙坝生产队的队房和农民的家里。每天早上8点钟,准时扛着锄头、挑着箩、拿着粪箕。到工地上开挖和平整地基。地基挖好,砌好了石脚,学校将沙坝村无偿赠给的那4格旧房屋架立起来,我们开始钉椽子、盖瓦片,到老刀大箐里砍伐竹子做成竹篾笆。铺在楼楞上当楼板用,用木板把楼上隔成宿舍,老师住中间,把男女生隔在两边。教室的课桌用木板做桌面,树杈当脚搭成。这就是我们“七·三零”中学集教学、住宿为一体的“综合大楼”。
       到老刀大箐里砍伐树木建盖校舍的一天,一块锋利的石头穿过我的鞋底,把我的左脚板划了个三寸来长的口子,开朝听到我“哎哟”的大叫声,拨开浓密的竹林,赶过来,脱掉我左脚上的鞋,撒了泡尿淋在伤口上,并要来了几支香烟撕碎,把烟丝糊在我的伤日处。用手帕包好我的脚,背着我回到沙坝村。第二天,班主任老师跟沙坝生产队长商量后,队长派了个社员用一匹马把我送到篾厂公社医院住院,一住就是一个多月。等我出院,建校表彰会已开过,我得了个二等奖,领到一张用大红纸做成的奖状。
       伤愈返校后,同学们七嘴八舌,问长问短,都很关心我伤口的恢复情况。这时,我发现少了班长和其他几个同学,一问才晓得他们有的已回家,有的已转学。卷起行李回家的那几个同学认为:来学校每天只上两节课,第一节还是农基课,下午全是干劳动,家里就在农村,在学校干劳动不如回家;转学的同学认为:这种书有哪样读场?早走为妙。
       人各有志,走就走吧。留下来的毕竟是大多数,我们这些“坚守阵地”者,继续过着每天只上两节课,下午劳动,自己种蔬菜,自己煮饭吃的半工半读的校园生活。
       “七·三零”中学仅办了一年多的时间,便迁回篾厂公社所在地粑粑厂,回归了原来的全日制教学。拆迁那天,父亲找了6匹马,驮回一驮我种的大青菜、白菜,驮回5驮我砍的柴禾,也驮回了一段历史的印记……
       六
       篾厂,有一条令我们魂牵梦萦的大河——桥头大河。那时,夏天的每个星期六放学以后,新贵、开朝我们几个好友脑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到桥头大河捕鱼去!丢下书包,带上撒网、捞兜、塑料布和手电筒,唱着欢快的山歌,我们向离篾厂五、六公里远的大河边奔去。
       来到河边,我们并不急于下手,而是顺着河水逆流而上,凭经验观察哪段河里有鱼,又易捕捞,才动手劈岔。所谓劈岔,就是在河床里有两条河道的地方。疏通(劈开)一条河道,用石头、泥巴、杂草和塑料布把选定捕捞鱼的那条河道的水堵起来,并使其流进另一条河道里,这样就会水落石出,鱼全部暴露。然后,在堵好的河道下游放下竹篾编成的鱼篓。再从上至下用生石灰或一种野生的闹鱼藤,放进水中猛搅,把鱼熏晕,或是把鱼撵进下游的鱼篓里。这是第一种捕法。
       另一种方法是:等夜幕降临之后,带上捞兜、手电筒和其他必要的捕鱼工具来到河边,脱掉衣服,跳进河里,两个人一组,一人在河下游放好捞兜,另一人在捞兜上游用竹竿猛捣,把鱼撵进捞兜里。用此方法,需要较好的水性和捕鱼技术。我与新贵是一对好搭档,水性好技术也高,开朝水性差些,只能打打下手,他抱着我们的衣服,打着手电筒照着我们沿河前进。有一次,在一个星期六9点钟下晚自习后,我们用这种方法到桥头大河折腾了一晚,捕到10多斤棍子鱼、花鱼、花江鳅。当我们把所获的胜利品开膛破肚,用盐腌好,已是凌晨两点多了j因没有油炸鱼,我们只能用铁锅将鱼焙干收藏起来。
       除了捕鱼,还有一件快事,那就是看露天电影了。那时,只听说过有比看电影更过瘾的黑白、彩色“匣子”叫电视,可从未见过。因此,看电影便是最高档的文化享受了。
       一天中午,在上学的路上,听到一个同学说:今晚去不去看电影?发全家爹在收工的路上碰着驮电影机的人啦,说是到大新寨的,有两部新片子!听到这消息,我们大声欢呼,奔走相告,巴不得把这消息传遍全世界。
       那天,有好多同学没吃上晚饭,匆匆扒了两碗干冷饭就上路了。当我们步行10多公里赶到大新寨,队房前晒场上已经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二弟在人群里看不见银幕,我领着他挤到一个鸡圈上站着看,从《新闻简报》一直看到正片结束,硬硬站了两个多小时。
       在露天场子里一动不动地呆站两小时,是很累人的,那时我们却毫无感觉。幕布在风中抖动,枪声炮声不断,战士们冲锋陷阵,敌人成片倒下,革命歌曲回荡在无边的黑夜。那是一个梦,一个山外世界的美梦,能做一个长达两个小时的人生美梦,真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