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民族花篮]有过的“拉库”
作者:(彝族)俄尼.牧莎斯加

《含笑花》 2005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一
       太阳,斜斜地挂在了卓诺尔库西北面牦牛山的侧面。阳光显得极其疲乏,懒洋洋的。就在这样一个冬日的下午,披着阳光的几个彝人,在另一个藏民,两个汉胞的陪同下,相互簇拥着,由一个士兵领着跨进了县署里来。那几个彝人中,有的拿着细白面做的馍,有的拿着一大把野草,还有的拿着糠馍。他们衣衫褴楼,光着的足丫和腿肚子上还糊满了焦黄的泥尘。
       这些人的到来,证实了传言很久的那件令人震惊不小的消息,已不再只是风言风语了。那就是在牦牛山西面雅砻江东岸上的窝堡地方,大奴隶主罗五里侯的百姓,因不堪忍受他的残酷欺压剥削,揭竿起义了。
       胖军官看见这些人来后,不屑一顾地把这件事交给了刘副官和拉惹来出面处理。也因此,拉惹对这件事有了全面的了解。而让拉惹感到不敢相信的是:因为胖军官一时的不屑一顾,然后是与汉嘎嘛莫(意即:汉族老师)的又一次争吵,到最后在汉嘎嘛莫和刘副官面前,吴倪拉惹的命运莫名其妙地给予了改变。
       那几个人现在就站在当年拉惹他们来时,胖军官和汉嘎嘛莫下棋的地方,等着县署的决定。而胖军官和汉嘎嘛莫就在当年接待了拉惹他们的会客大厅里,听着刘副官和拉惹的汇报。
       刘副官边哈着热气边搓着手汇报说:“报告长官,事情的原因是:数日前的12月15日,窝堡地方的彝胞百姓,因不堪忍受奴隶主罗五里侯的欺压剥削,在达久布楚、马日什曲、曲木卡尔、曲木阿说等的带领下,秘密串联,在峨做巴卜聚集吃了血酒,钻了牛皮,向天盟誓准备武装暴动。今天前来的这些人,他们手里拿着白面馍、草和糠馍。说的是因为他们无人能够写状纸,就以此来上诉:娃子苦累一辈子终究吃的都是草糠,而奴隶主不做活却吃白面。他们诉苦说,天好地好,只有奴隶主不好。害人的恶魔有阴鬼和阳鬼两种,阴鬼可以用做帛和念经对付,阳鬼黑彝奴隶主只有消灭了才能对付。他们要求能够得到县署支持,杀掉奴隶主、至少把奴隶主赶往老凉山去,不再当奴隶主!改当汉人……”
       “嘿,这关我什么事!”胖军官听着就很不耐烦地打断,让刘副官感到吃惊地停下了汇报。
       “你这人,又来了!你是不是看见他们来上贡的银两嫌少了?!请注意,你可是国民革命军的一员呀!”汉嘎嘛莫见胖军官那副德行,毫不客气地一针见血地说。
       “国民革命军,操他妈的国民革命军!在卓诺尔库,谁是国民革命军?除了我,谁是?”胖军官毫不示弱地还击道,“你还到哪里去找?如果不是我,我看你连饭都没地方去讨了!”
       胖军官的这番话是有根据的,的确也是,在卓诺尔库,虽名誉上已和外面一样响应了辛亥革命,虽已有着几个包括汉嘎嘛莫在内的原同盟会员为国民党员,却真正连个党组织都还没有,偌大一个卓诺尔库,哪怕是一个支部都还没有……
       想到这些,汉嘎嘛莫把语气缓和了说道:“但,不管怎样,还是把事情先听完吧!刘副官、拉惹,说说那个叫罗五里侯的大奴隶主是咋个残暴的?”
       “罗五里侯,他共拥有土地3000多亩,有奴隶140户。他是个凶残的奴隶主,除了放高利贷‘杂不达’、吃绝业之外,还定下许多规矩,向娃子派粮摊钱,明头娃子每年必须自带农具、口粮,给他无偿劳动五至二十天。劳动时不准休息。有的娃子累得吐血、昏倒,甚至于死在地里。据报:有个叫曲木列拉的奴隶下地耕田忘记了牵耕牛,他竟然用一根一尺多长的竹签穿过了列拉的鼻子,牵扯着他当牛耕田……”
       “残酷无情,残酷无情!惨无人道,惨无人道!彝族有谚语说:‘婆婆凶了媳妇逃,主子恶了娃子反’。天下竞有罗五里侯这样笨得连熊都不如的家伙!”汉嘎嘛莫听着听着就情不自禁地喟叹了起来。
       胖军官却把自己的一大堆肥肉堆在太师椅上,呼呼地打响着呼噜。
       “俗话说,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然而也正是君逼民反不得不反呀!这是命定,这是必然!水能载舟,水也能覆舟,我看他罗五里侯的水是要把他淹没了!”汉嘎嘛莫深有感触地说完这些后,凝神坐了一阵,把脸转向拉惹说:“拉惹,告诉我!同是主子手下百姓,假如罗五吉布也像里侯一样对待你,你会咋个办?”
       “这个?!罗五里侯虽和罗五吉布是同姓同宗的族人,但谚语说‘九个妈妈的儿子,各自九颗不同的心’,罗五吉布是不可能像罗五里侯的!”
       “我是说,假如一样,假如……”汉嘎嘛莫若有所思地自己假设过之后,用很激动的语气说,“反!就是要反!记住!拉惹,真正的革命就是要反!”随手把拳激动地砸在了面前的桌面上。
       “砰”地砸拳声把胖军官从流着口水的梦中着实地惊醒过来。他条件反射似的掏出腰间的枪,懵懂地指向汉嘎嘛莫……说时迟那时快,眼疾手快的拉惹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枪。
       “哈哈……你个懒虫,糊涂虫!差点要了我的老命!”
       胖军官在汉嘎嘛莫的笑声中醒转了瞌睡。揉着眼皮拉长个呵欠,从拉惹手中拿回自己的枪,装回腰间说:“你个疯老头,准有人要要你的脑袋。”
       卓诺尔库,说具体点是由胖军官所统领着的县署,对窝堡来告状的奴隶百姓,采取的是:叫他们再往越西等处去争取争取,只要他们也表示支持,卓诺尔库也就相机行事。
       那几个来上告的人在胖军官他们的假意表态支持中走了。几天后,便听人传来,他们真的又派人到越西去了,联络起百姓家的亲友,他们携带银两到越西向统领张英处陈情求助。又隔了几天后,便听说张英派出了哨官李树繁带兵进驻了大桥,派营长费剑侯进驻涡古脚,支持配合起义。,而越西的统领张英之所以愿意这样兴师动众,一则是因为他接受了起义百姓的银子,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辛亥革命成功,康区也正是改土归流之际。于是,张英以“改汉”为条件表示了支持。张英是看到自己既有利可图,又附大势所趋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的。而卓诺尔库却不一样了,他们不知道越西张英的目的,冲动、头脑又简单的胖军官,听说越西方来人时,只单纯想到应该由他得的功劳将被他们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抢走,便再一次不听汉嘎嘛莫的智谋相劝,草率地做出了决定:以“打财喜”的目的,由胖军官亲自率领,留守刘副官和汉嘎嘛莫,带上拉惹,拉上数十人的队伍前往起义地假意支援。
       拉惹跟着胖军官,拖着懒懒散散的队伍,只派了哨兵翻山前往窝堡侦察起义情况,而其他的人员休整待命,相机准备翻越越尔各山垭口,到山那边的窝堡去。这时,已到了次年春天。满山的索玛花早已盛开,春鸟已在山林间婉转鸣叫,满山满沟里春意盎然,暖意融融,就连干涸过整整一个干水季节的大小山沟已有湿湿的泉水粼粼地流淌冰冻过的沼泽,又湿湿地泥泞起来。
       “报告长官,达久布楚等100名彝胞百姓,在窝堡峨做巴卜集结,杀一只鸡、一只羊、一头牛,喝了血酒、钻了牛皮后,高举长矛、大刀、火枪,抬着土炮,向奴隶主的寨堡猛烈攻击。连天的炮火响了数天,震撼山野的吼声余音还在回响。杀死了罗五佐达、罗五你达、果基尔且三个奴隶主。还把罗五日木、罗五勒莫
       两位奴隶主抓了起来。窝堡的起义已经胜利了!我们是否考虑不再前去?!”派去侦察起义情况的哨兵回来报告说。
       吴倪拉惹听见哨兵在胖军官面前汇报这些情况时,躺在离胖军官不远的一处草地上,正望着蔚蓝的天空、天空中向西飘移而去的云朵,痴痴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说实在的,他对于跟随胖军官出征出来,心情是非常复杂的,他不知道自己的这种行动是否属于正确。来之前,他就犹豫过。但是汉嘎嘛莫给了他鼓励,给了他力量。不知咋的,那汉人老头这许久以来在拉惹面前鼓励着说:“拉惹,是革命就是一定要反!”打从那天那些彝族同胞们来县署,他在听了刘副官的汇报和拉惹的转述之后,说出了这句话。这句话一说出这么久以来,他就仿若找到了真理似的,一次次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翻去覆来地讲了又讲。他仿若根本不担心拉惹和刘副官、还有胖军官,会像彝族人关于“菜煮的次数多了就不鲜美,话说过了就显得轻佻”的谚语那样,嫌他无聊。他只是一味地只要讲上一段话,就得说上这句话。对了,按他的话就是“强调”来着。但“强调”是什么意思?拉惹问过,汉嘎嘛莫的回答却让他一直似懂非懂。管他的,反正意思是说这句话和它本身所含的内容很重要罢了。想起重要,是的,重要!那么,又是什么最重要?是什么?是《撒木撒铁》,对,和儿子一样重要的,是梦寐以求的书,而汉嘎嘛莫已经告诉了他,《撒木撤铁》就是革命、就是造反,就是推翻压迫人的人,就是革命斗争,斗争中的流血!?现在,有那么多的同胞在起义,他不知道他们的做法到底算不算革命。如果算,那么,对罗五吉布,他——吴倪拉惹,是否也应该革命呢?
       “要革,终久是要革!但对于吉布这样开明的主子革命,也得是文明的革命!文明的革命!”汉嘎嘛莫也曾回答过拉惹的这个问题。他很认真很耐心地给拉惹说:“文明的革命,就是不用枪不用刀,让他接受革命,支持革命,参与革命。”
       “这,可能吗?”是的,这可能吗?!
       二
       拉惹跟着胖军官去支持窝堡起义没成行,从樟木沟回到了卓诺尔库。接着,在卓诺尔库又呆了些日子 。
       当起义发展到在大桥成立了“改汉法庭”,并听说胜利了的群众,个个扬眉吐气,欢天喜地,杀猪宰羊,庆祝起义成功和翻身解放。奴隶主的土地和财产被全部没收分配。许多人还“改汉”,挖了锅庄,学着汉人打起高灶,改穿汉人服装,睡高床,挂门牌,供奉天地神祖,过起了自耕自食的自由生活。还听说起义已波及了扯羊拉达和更远的地方。三月间,各地500多名百姓代表汇集在大桥开会,对在押的奴隶主进行审判治罪,并由窝堡起义领袖达久布楚、马日什,曲、曲木阿说介绍起义经验,发动和鼓舞了群众,把更大规模的“改汉运动”——拉库起义战争,推向了一个新高潮。
       那天,抱着一则是看看稀奇,同时顺路回扯羊拉达家里看看的目的,拉惹随同代表卓诺尔库县署来大桥参会的汉嘎嘛莫和刘副官,到了大桥。不想,做梦都没有预想到的,是在这样一个非常的地方非常的时候,毫无准备地和失踪了多年的亲哥哥拉毅相遇。哥俩相见时,的确都激动地淌下了热热的泪水……
       哥哥拉毅,跟随猫儿沟的本家本姓吴倪·克比布达,也参加了起义队伍,而且已是个坚强而勇敢的战士。经哥哥引见,拉惹也见到了本家本姓中久负盛名、而嘴皮上天生有个小裂缝的吴倪·克比布达,他是个很果断又和蔼可亲的人,个头比哥哥拉毅稍矮一指,眼珠子转得非常快,一看就知道他是挺有胆量和智谋的那类人。他给拉惹的印象正是这样,拉毅把拉惹带到他面前,一经介绍,他就情不自禁地拥抱着拉惹说:“哎——啊——喔,你看,你看!真是算死了的人重又活过来相见了!!哦,你们看,你们看!”
       “窝堡的罗五里侯,是不是也被杀掉,或者抓来?”和拉毅他们见上面,叙够了情后,拉惹很自然地问了这个问题。
       “哎!别说了!达久布楚他们派人到冶勒的尼克约呷、尼克列且和大桥的加诺阿且等人处串联,商量互相配合行动。本来计划是在起义的时候,把罗五里侯呀那些奴隶主全部诱骗到一处,全部杀掉。可是事机泄露,只杀掉了罗五佐达、罗五你达、果基尔且三个,其余全跑了!”说这话的人站在吴倪·克比布达身边,头发蓬乱,衣衫褴褛,腰间系着根麻绳,麻绳上斜腰别着一把带鞘的宝剑,人显得很精神。看来他也是个起义战士。
       “事机泄露?!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有人看见他们逃进了深山老林里去。”
       “哪匹山?”
       “先说是窝堡靠背这边的牦牛山,又听说已经逃到东边更远的小相岭那边去了!”
       “咋不追?”
       “追啥?我们胜利了!把他们撵回老凉山去了也好嘛!”
       ……
       “彝族百姓们,那次你们的代表来越西给我说你们彝人,古时没有娃子,以后出现了剥削,才分为白彝、黑彝、现在黑彝奴隶主要抽你们的子女当娃子、当丫头,强迫放‘杂不达’,服无偿劳役,还要打你们卖你们。是的,这样的剥削,你们受不了,是应该把黑彝奴隶主消灭掉。我说过,彝人也要和汉人一样,要挖锅庄、供天地、钉门牌、立碑。现在,我受李哨官的重托,在此表态:鄙人费某和李哨官带兵前来,就是来支持你们起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讲着话,所说出来的话让人听来着实激动。吴倪·拉惹和哥哥拉毅、吴倪·克比布达、还有那个起义战士的谈话被这一切打断。
       拉惹听了一阵,又从旁人那里知道,讲话的那个军官,正是越西县署张英派来支援起义的部队头领,叫费建侯。他同时已了解到,越西来的这个叫费建侯的汉官,和另一个叫李树繁的哨官一起,此次前来带了两个营的兵力,一营是一个叫沙马五萨的人率领的越西起义军,一营是由一个姓陶的营长率领的汉军。他们来后,就亲自驻扎在大桥。
       “人生下来都是一样的,为啥只有白彝的女儿作丫头、儿子作娃子,黑彝作主子呢?联合起来吧!把黑彝奴隶主斩尽杀绝!”讲话的人已经换成了一个彝族人,他高声激昂地讲着。随着,下面的群众也都振奋地随着他高声齐呼起来——“把黑彝奴隶主斩尽杀绝!斩尽杀绝!斩尽杀绝!”
       人们像沸腾了的油锅,群情激昂,足可融化天神地灵,感风动雨。像巨大的震雷撼动着天地……
       拉惹还看见了荷枪实弹的起义战士,把黑彝奴隶主押上斗争台,穷苦和受过压迫的人们蜂拥而上,对其进行数落、批斗……
       三
       一年多来,曾在大桥会议上高声讲话的汉官费建侯,因为他们把部队从大桥一直到曹古坝、大盐井、拖乌和鲁坝一带为一路,从马关山一直到窝堡一带为另一路作了起义军的武装后盾。轰轰烈烈的起义也着实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扩展。就在这时,当拖乌、冶勒、结尾等地的千多名彝人起义军,在首领的率领和汉兵的支持下,将当地果基、罗五、罗洪三支黑彝奴隶主围困在大盐井、勒帕沟,起义将取得更进一步的胜利时,越西县署的张英莫名其妙地下来一纸命令:下
       令所属部队停止支持起义,并派了参谋和副官到大桥来调停,迫使起义队伍撤离,甚于解散。刹时间,风云突变,形势急转直下,起义队伍的局势从主动变为了被动挨打。
       就在这个时候,卓诺尔库里,在汉嘎嘛莫、胖军官、还有刘副官与拉惹他们之间,也发生了让拉惹改变了命运的那件事情。
       据可靠情报说:被围困在大盐井、勒帕沟的奴隶主,派人携白银三千两,连夜翻过小相岭的阳糯雪山,到越西统领部向张英行贿,恳求援救。张英应允,并已派人前来大桥。
       与此情报稍早一点,就是在1915年6月间,外逃的奴隶主罗五里侯等,纠集武装力量向窝堡进行反攻。当地起义群众却因为连续来的胜利放松了回击奴隶主反扑的思想,毫无准备地遭到突然来的反击时,措手不及吃了败仗,退往鸡脚山岩洞。凭借地势险要与奴隶主武装周旋的同时,赶紧筹集了1200块银元,来到卓诺尔库县署求援。胖军官在接到1200块银元后,派出刘副官带兵前去救援,也算解除了起义群众的危险,让起义军重整旗鼓、乘势回马,又夺回了窝堡。
       而卓诺尔库接到越西方的情报,已是在9月的秋季间了。
       听了这个情报,拉惹心里担心着哥哥拉毅,到了深夜,和刘副官躺在一间屋子里,他便也一直还未能入睡。
       大约是在子夜时分,拉惹听见窗外有塞塞搴牵的人走动。过了一会儿,便听见汉嘎嘛莫打开自己的房门,压低着干咳的声音,走进了胖军官的屋子,拉惹蹑手蹑脚地附到窗棂上望出去,胖军官的屋子正好与拉惹他们的正门相对。那边的门紧闭着,门外侧的月光下站了四个岗哨。一切照旧往常,只是今晚那屋子里的灯光一直在亮着。过了许久,门终于打开。从里面先走出胖军官,然后是两个彝人遮掩着脸跟着走了出来,在院里抬手和胖军官打过手势招呼,便躬着身走出了县署大院去。胖军官目送着那俩人消失在月光下的大院门外后,转身走进了屋子,把门关上。拉惹也又轻手轻脚回躺到床上。他刚躺下,刘副官便爬起来趿拉着鞋子开门出去方便。刘副官出去刚一会儿,拉惹又听见从胖军官屋里传来了一句高似一句的争吵声。刘副官走回来,也凝在门口把鞋子穿好立在那里,把腰间随身带着睡觉的枪械摸了摸,听着胖军官和汉嘎嘛莫的争吵。
       “你个伤风败俗的。见钱眼开!见钱眼开!哎,在这节骨眼上呢!”汉嘎嘛莫。
       “嘿嘿,不乘机多捞点银两,拿什么来给你送终养老?你嚷个啥?早说过,我可没有那么高的觉悟!”胖军官。
       “混蛋!混蛋!我要上省城去告你!我要想办法撤了你的职!”汉嘎嘛莫说,“败类。败类!国民党将毁在你这样的混蛋手里!”
       “你才是混蛋!妈的,老不死的,小心老子把你毙了!免得你多嘴烂舌,知道得太多了!”胖军官说,“再说,他罗五吉布还不是你的学生?”
       “你敢!你有本事现在就把老子毙了!”汉嘎嘛莫说,“是我学生又怎么样?可你懂得吗?顺历史者昌,逆历史者亡!”
       “我只知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句话,谁对得住我、我帮谁!”
       “好!有种,有种!我这会儿就连夜起程上告你去!”汉嘎嘛莫说着,就看见他怒气冲冲地打开了门。
       就在汉嘎嘛莫刚跨出一只脚来,他身后便真的响起了枪声。而就在他晃过身子斜靠着门枋侧转身,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屋里的胖军官断断续续“你……你有种!”地说着下滑瘫倒的当儿,“砰”!院子里又响起了一声枪声。“哨兵,就地趴下!”几乎是枪声和刘副官的命令同时发出。
       四个哨兵就地卧倒的瞬间,刘副官已噌噌地贴近在了胖军官门外的墙上。
       拉惹看见这一切,反应性地掏出枪握在手里跑出屋,跟在刘副官后面贴在了胖军官门侧的另一边。
       过了一会儿,见屋里再没有一点动静,刘副官才挥手示意哨兵起来,招呼了拉惹现身上前探望:屋里的胖军官,头正对着门外扑倒在血泊中,打了汉嘎嘛莫的手枪落在脑前的地上,汉嘎嘛莫斜倚着门框,血在他胸前汩汩地往外冒着……
       “后面那枪是哪个打的?哪个”刘副官进屋蹲下身在胖军官的鼻息上探了探,确定他已死了。猛地立起身来,恶狠狠地道,“拉惹,是不是你?!看,你还把枪握在手上!来人,把拉惹看起来!”
       拉惹听刘副官这样一来,才注意到了刘副官的枪是挂在腰间的枪匣里的。是的,此时,只有他拉惹一人是把枪握在手上……可是,没有啊,拉惹没有开枪啊!
       哨兵已把拉惹捆绑了起来,这时,门边的汉嘎嘛莫“哎”地叹口气,醒了过来。见刘副官和拉惹,还有哨兵们的这些模样,用力挣扎着说:“刘、副,不,侄儿,不要对拉惹这样!我给……你说……过,不是这个意思!”
       “不,幺爸!这……”刘副官见老人醒来,举步上前跪在他面前欲扶起。
       “不,不用!已,已没用!”汉嘎嘛莫尽力摇着手叫刘副官不要扶起自己,“不要动我,还可多挺一下!拉惹,都……都这节骨眼上了,实话告诉你:刘副官。是亲,亲侄儿!你赶快回去吧!找你的哥哥拉、拉毅回去,大势所趋,起义是无望了!刚才、是吉布带着人来过。记住,拉……惹,革……命要、要……但已给别人许下的诺,刘副官——侄儿,你,过几天,还是带兵去协助罗五里侯回、回窝堡去。但,记住,不允许,你和士……士兵向彝族人,开、开、开……”汉嘎嘛莫没能把最后一个字吐出来,便断了气。刘副官和拉惹却也知道那是个“枪”字,就是拉惹梦寐着弄回扯羊拉达去的“枪”。刘副官一把搂过汉嘎嘛莫抱着,“都是为了我啊,都是为了我!幺爸幺爸!”地嚎哭起来,拉惹站在他身后,不禁淌出了泪,一是为老师送终,二是……却说不出为了什么。
       就在这天夜里,拉惹趁着月色离开了卓诺尔库。是在汉嘎嘛莫和胖军官之间的矛盾最终激化,以至俩人都死在了血泊中的时候。汉嘎嘛莫是胖军官打死的,但胖军官呢!他,拉惹是最后把枪提在手上的人,但枪响之后,他才在刘副官之后跑出门去的。到底是谁打死的胖军官?刘副官说,他也不知道。但他叫拉惹放心地回去,卓诺尔库的一切事,包括汉嘎嘛莫和胖军官的死,都由他去应付就是了。
       四
       这是下弦的月亮,前半夜出来得挺晚,但下半夜却是一直亮着的。
       拉惹在根本没有实现自己的秘密愿望的情况下,就这样匆匆离开了卓诺尔库。枪,子弹!这该死的东西!
       管他的,反正枪回到了自己手里。枪,拉惹想到,他将不允许任何人从他手里把这枪拿走!枪啊,除非拉惹死去了维护它的能力了;枪啊,杀死了汉嘎嘛莫和胖军官的是枪;枪啊,拉惹除了身上的驳壳枪之外,最终未能拿回扯羊拉达的东西……没有拿到起很多很多作用的枪支弹药,像罗五吉布叮嘱的一样拿很多很多的枪支弹药。
       拉惹从卓诺尔库出来,打马上路,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中一阵猛跑,早跨过了河坝,早爬上了坡,晃眼就爬到了这山垭口顶上来。现在,再几步,从山垭口往下,就是大桥坝子了。他将在大桥找到哥哥,然后折身翻过峨瓦梁子,走勒帕走回扯羊拉达去。到
       这山垭口,他就翻身下马就势倒在路边的草地上躺了下来,马在身边停下脚步慢吞吞地啃着草。躺下,拉惹便又想起了这么多,想起了枪,他便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枪,是的,枪!摸到了枪,他却又想起了哥哥,拉毅——拉毅,现在,让拉惹最牵挂的又是哥哥拉毅!想起拉毅,那天大桥见了面后,他又跟吴倪·克比布达走了。现在拉惹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哪里?而要去找他,拉毅一拉毅,哎,你到哪里去了?!
       想到拉毅,拉惹也就翻身坐直了身子。他想抽支烟,摸出烟和火,但最终没有点上。一阵山风吹来,冷冷地,拉惹感到后背上汗湿了的衣裳贴在身上是冷冷的。身边的马,也仿佛被这一股夜风吹冷了一般,“嘟嘟”地打了个喷嚏。猛然,路坎两侧的密林里,“呀呀”地飞出几只夜鸟,惊叫了几声,黑乎乎地在月色中晃着翅膀向山下的沟壑中消失了身影。拉惹在没看清那飞出的鸟时,警觉地摸出了腰间的枪,一骨碌顺势就地卧倒在一个小土丘下。看见飞出的鸟,他长长舒了口气把枪放回枪匣,准备起身去骑上马。
       “起来!告诉我们,你是谁?”
       拉惹只注意到土丘前的动静,冷不防就在他屈腿立身的瞬间,从路边的密林中闪出几个端着枪拿着刀的彝人,迟了,从身后来的一个人已把枪口直直地抵在拉惹的后背。
       “拉惹,吴倪·拉惹!你们又是谁?”
       “拉惹?吴倪·拉惹不是在卓诺尔库城里吗?别撒谎了!你到底是谁?”向拉惹问话的那个人说着躬着身前来看拉惹的脸。
       “别看了!他确是拉惹,我听得出!”吉布,说这话的那个人是罗五吉布。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们又在这里干啥?“拉惹,你不在卓诺尔库,半夜匆匆驰马要干啥?”
       “回扯羊拉达。”
       “咋个是三更半夜的?”
       “胖军官死了。汉嘎嘛莫也死了。”
       “刘副官呢?”
       “他明天带兵去履行给你们的承诺。”
       遮掩着脸,给卓诺尔库的胖军官行过贿,匆匆走出县署大院的那几个人,正是罗五吉布他们。他们出来后,躲躲闪闪地走得很慢。当吴倪·拉惹打马爬上山垭口时,他们迅速躲进了两旁的密林里,原以为是来了不少人,等在密林中看了许久,见只有拉惹一个人,便也就现身出来了。
       “你们,也要回扯羊拉达?”拉惹问。
       “哪里哦?这起义让我们已是人不人鬼不鬼,有家都不能回了。拉惹,你不是不知道。”罗五吉布听拉惹这么问,便知道拉惹一直跟着卓诺尔库的汉嘎嘛莫他们,所以不像其他已起义的人那样用得着防备。而他们的行动,却是准备抄小路绕过大桥,到大盐井、勒帕沟,然后折回来,过几天和卓诺尔库的汉军按计划联合,再打过窝堡去的。罗五吉布是不会把这些告诉拉惹的。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在这非常时期都还像往常一样融洽,但毕竟吉布已属于了那个被起义斗争的阶层中的一员,拉惹虽还没有参加起义,但他也属于起义阶层中的那一面。
       “但扯羊拉达,毕竟是你的管辖领地。”拉惹本不想说出这句话的。因为就在罗五吉布说出那句话时,他想起了汉嘎嘛莫对他说过的话:革命,革命就是《撒木撒铁》,而此时,他又想到的,是对罗五吉布,汉嘎嘛莫也说过:要“文明”地革命!但他拉惹到底革不革,针对罗五吉布他革不革命,说真的,他想都还没想定过。即使要革,也得用“文明”那一套。他在一瞬间想到这里,就想到用不着和罗五吉布把关系搞僵,他便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的领地?我的管辖?嘿,拉惹,别挖苦我了!本来,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刚才就把你杀掉了!”罗五吉布仿若很气恼,但也看得出他对拉惹还是友好的。“你刚才说,胖军官和汉嘎嘛莫死了,那到底是咋回事?”
       吴倪拉惹把所知道的事情全给罗五吉布讲了,末了补上说:“我走了,我得赶回扯羊拉达呐!”“哼哼,拉惹,你也是!”罗五吉布听见拉惹提出回扯羊拉达的要求,便翻了脸说,“不想想,遇上了我们。虽看在以往的情份上不杀你,但你也不能离开我们了!你也得像你的祖辈那样,在我身边当勇士!至少,你得跟着我!”
       说完,就把拉惹的枪缴到他自己的腰上,然后叫两个人押着拉惹,自己骑上拉惹的马,开始抄小路离开山垭口,朝大桥方向走去。
       天刚麻麻亮起来的时候,罗五吉布他们带着拉惹,早已躲过起义军的驻地哨兵绕过大桥,出现在了大桥坝子东北面的峨瓦山梁子上。罗五吉布便叫手下的人和拉惹,找到一个密林处,留一个人守着岗以外,其他的人躺在厚厚的松林落叶地上睡起大觉,准备等到晚上再赶路。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令罗五吉布没能估计到的,是在他们睡得正酣时,拉惹那匹马的足印被大桥的起义军发现,起义军顺着马蹄追来,早已把他们包围了起来。在起义军到来之前,虽一夜未睡但没有一点睡意的拉惹,在那个被吉布安排站哨的人也倒在一棵松树上打盹人眠之后,看他们都已睡沉,他想到了跑。他轻手轻脚地从躺在身后的罗五吉布胸前的松毛地上,拾起自己的枪,起身,走去,牵了自己的马专门选松毛很厚的地方,以防让马踩出响声地离开了他们。
       吴倪·拉惹在半路上被起义军碰上,带回起义军营地。抓住他的那几个人不认识他,但他们听拉惹自我介绍后,只是不准他有其它行动多少带有强制性却又有礼貌地把他带到营地。走拢营地,在一间大木棚外的木栅栏边上拉惹吃惊地看到了罗五吉布和其它几个人,被严严实实的捆绑在了上面,看得出起义军向他们进行过体罚。罗五吉布耷拉着脑袋。拉惹走过去在他面前立了一会儿,便摇着头跟随与自己同行的两个起义兵,绕过木桩进了栅栏里的院子。
       “哟,拉惹原来是你!”听见有人说出他的名字,他才抬头看清,在木棚檐下有个人冲他笑着走过来。
       “我们见过,和克比布达、还有你哥哥拉毅一起!”原来这人,就是那次拉惹和哥哥重逢时在见到吴倪·克比布达时站在他身边的那个起义军战士。“噢,我们见过,见过。你……”。拉惹可是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贾三玉,我叫贾三玉。你哥哥拉毅知道的”贾三玉连忙说。“哥哥,噢,拉毅,他在哪里?”拉惹听见贾三玉说出了哥哥的名字,连忙问道。
       “他跟着克比布达,正在大盐井和勒帕沟一带的前线。拉惹,太好了,你能来起义军中真是太好了。只是你先把这个放一放,我要招待招待你了”!贾三玉说。“不了,不了!我这次来是找哥哥……”随着,拉惹把汉军要来攻打他们的事复述一遍。
       “这个很重要,我派人到克比布达处说去得了”
       “你们这里可要多加小心为好,离卓诺尔库这么近。”
       “不碍事的,不碍事。走、走、走,我说过了的话岂能就算了呢?我要招待你的嘛!”贾三玉!
       在起义军的营地,拉惹在那个起义军战士的挽留中玩了一整天,并打听到了自己的哥哥拉毅跟着吴倪·克比布达,正在大盐井勒帕沟一带的前线。却只有这次,拉惹弄清他叫什么,他们之间也才算有了初步真正的了解,拉惹知道了他在起义军中还是个较有影响的头领。
       ……
       “哪一个?”拉惹从大木棚屋里出来,本想把木门
       轻轻带上,不想弄响了脚边的一个什么东西。睡在屋檐下的一个起义战士掀开身上的什都瓦拉(彝族一种纯毛服饰),抓起身边的长矛立起身来问道。
       “是我!拉惹!”拉惹见那个人起来,走过去对他说,“你睡吧,没事的。只是贾三玉这回睡着了,我不好打搅他,而我又实在是需要赶到大盐井或者勒帕沟去!过一会儿,月亮就出来了,我准备趁月色离开这里。请你帮我在他起来后转告他:请他一定要在汉军到来之前就把队伍转移了!”
       那个战士对拉惹点点头,目送着他跨过院子牵了马出院,便倒回原地继续入睡。
       拉惹出得栅栏院来,跨上马,准备离开。但他下意识地望了望被捆在木桩上的罗五吉布。然后,打马步行。走不多远,他停下马在那里立了好一会儿,终于放轻马的脚步,改变主意折转身来到罗五吉布面前翻身下马。他在罗五吉布面前又犹豫了一阵,最后,他动起手来:为罗五吉布解去绳缚,并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上马背,然后,牵着马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五
       “他们把贾三玉也杀了!费军官也被调走,汉兵也全都撤走了。”
       众人听见这样的报告,都惊得目瞪口呆地坐着,显得很悲伤又无奈地你看我,我看你。而让众人更加吃惊的是后面的消息。
       “上面不是派了个周书记来调停吗?”拉惹知道,自从那个从西昌宁远府来的土司都文光来了以后,他表面上以协助调解为幌子,暗中却用所带来的军队与黑彝奴隶主军队勾结,并把黑彝奴隶主的代表——越西的果基木黑和窝堡的罗五里侯等人伪装成汉人,偷偷带了银子到成都去告起义军。那时,消息传到起义军方面,起义军便也派了达久布楚、马日什曲、尼克约呷等人,带着银子由费建侯领着前往成都控告黑彝奴隶主。听说双方在成都官府堂上斗争,后来是成都官府又派了一个姓周的书记官来这里解决。想到这些,他便打破众人的沉默问道。
       “哎,别提了!听说他得了黑彝奴隶主的许多银钱,还宣布了‘不管怎么改,黑彝奴隶主是要统治彝族百姓的’呢!现在,他又指令汉兵同奴隶主的军队一起,一路打了过来!”
       拉惹听到这里,也和众人沉默了。
       “听说,哎!该死的叛徒出卖,马日什曲和加诺阿且等人也被他们杀了!”不知道谁提起了这件伤心的事,事实上是众人个个早已知道,只是谁也不愿提起,而一直没有这样公开说过而已。“现在,他们正到处打抢和屠杀着我们的人啊!”
       “那些来帮助我们的汉族农民们呢?”不知道谁提出了这句话。
       “听说在恶霸赵三贡的压制下也不能再来支持了!”一直埋着头的吴倪·克比布达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是拉惹他们这帮人的头领,一说话众人便把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他,悲凉的眼光里都含满了希望他作出决策的等待。
       “撤!都到街街地方的那个岩洞里去!在那里,我们既可让自己有个安身之处,又可借那里的有利的地形抵挡他们的攻打!”吴倪·克比布达环视了众人一遍,咬咬牙说,“拉惹,你是见过世面的人,由你带着些人留在这里压阵掩护,抵挡他们,实在不行时就跟着撤来!”
       人们开始向三代村的街街岩洞撤离。
       拉惹带着吴倪·克比布达留下的入,掩藏进了沟谷里的竹林或树林里。奴隶主和所勾结着的汉兵,也正在黑压压地向拉惹他们所在的方向搜寻而来。
       九百米、八百米、七百米……已越来越近。
       林子里的鸟儿也销声匿迹,獐麂早跑得个没了影子,就连风也仿佛预示着一场恶战就要暴发,屏住气没了一丝丝儿的动静。拉惹他们躲在密林里看着奴隶主们和汉官的兵,一步又一步地向他们逼近着。
       “拉惹阿妞(下辈喊上辈的尊称),你以前打过仗吗?我真有点害怕。”躺在拉惹身边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他两眼也和众人一样紧紧盯着前方,悄声却含满崇敬地向拉惹说道。
       “没有!”拉惹转头看了看他,心里不禁感到凉凉的。是啊,这样小的男孩,也参与了战争。
       “哦,那你怕吗?”
       “不怕!为了自由总得有流血,有流血大不了就是牺牲了自己!”吴倪·拉惹说这话的语气是很肯定的。咋不是呢?想想自己的过去,又想想自己的将来,从哪一点来说都是这样。是汉嘎嘛莫对自己说的革命就应该有牺牲,没有牺牲哪来的《撒木撒铁》……是拉毅他们教育了拉惹,是……
       “那我也不怕了!跟着拉惹阿妞您,我什么也不怕了!”
       “……”
       六百米、五百九十米、五百八十米……
       拉惹和身边的战友们都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屏紧了呼吸,拿枪的都推上了子弹,拿刀的刀都出了鞘……
       “啊——!别打我!别打我!我的头人啊,别打我,我投降我缴械!”在这紧要关头,一个埋伏在小沟对岸的战士,突然间窜出密林,把手里的长刀用双手举过头顶,疯也似的向正在步步逼近的敌人跑去……正在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胡乱搜寻的敌人,猛然间都端直了枪械向这个人显身跑去的方向压过来。
       拉惹和战友们惊悸地看着他跑近敌人,看见他跑去跪在敌人的面前,看见他把刀齐放在身前,一只手抹着泪一只手指着拉惹他们埋伏的地方指划着,看见一个彝人甩出鞭子在向他抽打……
       “砰!”
       不知谁没来得及得到拉惹的许可,扣响了手里的枪,拉惹和身边的男孩子还有战友们,看见那个叛徒在枪声中倒了下去。随即,那边的敌人一个个俯下了身子,并向这边开来密集的枪弹。这边的人也放起了枪,一场恶战就这样打响了。
       子弹在呼啸,树叶在掉落,石头在炸裂,树枝在折断……风,这时,风也开始呜咽起来……
       “拉惹阿妞,拉惹阿妞,您醒醒、您醒醒,您快醒醒啊!……”
       拉惹感到头顶在发涨、麻木,继而感觉头上的血在热热地流淌着,血像无数只蚂蚁一样在痒痒地蠕动。他在小男孩的摇晃中苏醒过来,伸手摸了摸头顶,又摸摸脖颈上的蚂蚁。是的,是血,粘乎乎的酽酽的。“受伤了!我受伤了吗?是的,我受伤了!”拉惹摸到自己的头顶上从前向后裂开了一条肉缝,他试着用力按了按伤口处,还好。头骨还硬硬的,没有伤着。“啊呷。阿呷,是你吗?你在哪里?”拉惹想看见小男孩、用力睁睁眼,没用,眼前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阳光、蓝天,绿绿的树木……什么也看不见,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双眼,没有事双眼摸着好好的啊!
       “我在这,我在这!拉惹阿妞!”小男孩小阿呷,左臂上已挂了彩,满脸满身和拉惹一样是灰灰的泥尘。“敌人压过来了,我们撤吧!我们的人已只剩下五个人!”
       “五个人?他们在哪?”
       “牧佳已受伤,他的腿断了一只,躺在那里和乌牛、阿且,还在抵着他们的火力!”
       “其他的人呢?其他的人到哪儿去了?该死的眼睛!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哦,拉惹阿妞,其余的人,其余的人……”小男孩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拉惹他们所埋伏的地方,树叶早被打光,树木早被折断,到处是遍体鳞伤,山坡上河谷间到处是惨惨
       的伤口,那些战死的战士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坡地上,土坎边、树墩旁、石堡侧……
       敌人,敌人越聚越多,正一步步向前逼来。
       “他们离我们还有多远?”
       “大约五百米。”
       “撤!叫剩下的人快撤!”
       剩下的人都躲闪着集中到了拉惹身边。
       “乌牛,你力气大,你背上牧佳吧!阿且我俩来扶拉惹阿妞!”小男孩阿呷显得很老练地替拉惹安排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何况是经受如此特殊磨练的。
       “让我留下吧,让我抵住他们!”拉惹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听见牧佳在说话。
       “不留,一个也别留下!”拉惹说。
       “不,不。拉惹,想想,我们都撤离,他们会马上追上来的,得有人留下来掩护!再说,我的腿已断,我会拖累你们撤离的!俗话说,老虎凶猛在一世,人勇敢在一生。我不在现在,还等到什么时候?就让我留下掩护你们吧!拉惹,就算我求你了!”牧佳几乎是用哀求的声音说道。
       “就算我求你了!”拉惹知道,一个人在一生中求一个人是很难的,更何况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但是,这时候,这时候,牧佳的请求,牧佳的请求却是明摆着……
       “不行!要留,大家都留下来!”
       “不行!你再不答应,我就死在你面前!”牧佳说着就要用枪打自己。乌牛、阿且和小男孩阿呷扑向他。
       “这,这……”拉惹不知道怎么说了。
       “快走,你们快走!还不快走!”牧佳挣脱众人的搀扶,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
       ……
       枪声在身后渐渐远去。拉惹在小男孩阿呷、乌牛和阿且的搀扶中,借助河谷众多石堡的屏嶂顺利撤离了战场。突然间,身后的枪声嘎然停止,周围的一切突然间掉进了万丈深渊,寂静得让人直感到一阵阵的窒息。牧佳,牧佳……啊,阿嫫(即:妈妈)的好儿子,阿达勇敢的好儿子,亲友诚挚的好伙伴,祖宗欣慰的后代!什么也看不见了的拉惹,却仿若看见牧佳,腾空飞起,像一只雄鹰,扇动着矫健的翅羽,在晴朗的阳光中,在蔚蓝的高空中,正微笑着飞向东方的世木木哈——那天地间先祖借以灵魂永生的圣地。
       六
       一个足可容纳一百多人的岩洞,四周林木葱茏。整个地势左面临安宁河源头河谷,背靠悬崖青山,一看就是个易守难攻的险要处所。
       拉惹他们从那场恶战中脱险出来,随后来到这里和吴倪·克比布达他们会合,已在这里蹲了整整三个月。经吴倪·克比布达和众人的关怀,哥哥拉毅和小男孩阿呷的精心照料,拉惹头顶上的伤口早已痊愈。只是眼睛,打那一瞬间,小男孩阿呷把他摇醒过来的那一时刻以来,一直未能见着蔚蓝的天空、灿烂的阳光、柔情的月色、还有绿绿的草木,清清亮亮的流泉……拉惹的眼睛瞎了!拉惹的眼睛啊!吴倪·克比布达知道这一点,哥哥拉毅也知道,小男孩阿呷也知道,众人都知道。就连拉惹,拉惹自己心里也日趋一日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已意识到自己将见不到自己的哥哥和吴倪·克比布达他们的模样,再也见不着妻子漂亮的容貌,见不着大个子拉格和尖嘴猴腮拉比的模样……啊,最最关键的,是儿子!儿子,儿子一月哈呐!哎!只是众人不愿提起罢了,只是哥哥不敢提起罢了,还有吴倪·克比布达,小男孩啊呷、乌牛、阿且……”所有的人。
       三个月,整个战争的形势已更加艰巨,局势对起义军越来越恶劣了。虽然这一个多月来,人们在吴倪·克比布达的领导下,凭借顽强的毅力,凭借一股子往一处使的劲头,也曾把敌人的数次围攻击败。但三个月后的现在,除了对外援力量的希望已降到了零以外,聚守在这样一个空空的山洞里,即将弹尽粮绝的可怕后果,更是在一步步越来越现实地向他们可怕地逼近。
       起先,对于枪支弹药来说,在汉军不再支持起义军而撤走时,起义军也曾凑银子派人到西昌去购买。彼时,奴隶主们也派人走小路到安顺场富林一带去买枪。结果是:官方和恶霸地主不卖枪给起义军,奴隶主们却顺利地买到了枪。
       然而,更可怕的事实却是,现在,金矿窝堡那边的起义军已被镇压掉的噩耗,早已传遍了起义军中。这个公历1913年,彝族历算法是虎年,也就是彝语中的“拉库”,最初起来起义的地方的失败,不仅仅给包括现在这山洞里的起义军在内的各地起义军,带来了沉重的打击,而且,还在一定程度上严重地击伤了起义军的积极性,动摇了各地起义军的军心。譬如,许多起义过的人,已又归服于黑彝奴隶主之类的事情,早已不再是新鲜的话题。
       据说,狡猾的罗五里侯,在得到黑彝和刘副官等汉军的支持后,派人率奴隶主武装,绕远路由连三海翻山,趁夜摸进大村潜伏。同时,由罗五打达父子,将枪支子弹藏在一捆箭竹扫帚里,偷运进窝堡村。达久布楚等起义首领察觉情况不妙,带领起义的人们分头搜查。藏在村边牛圈草楼上的罗五打达却开了枪,当场打死了起义战士马黑杞木和马黑佐木之后,趁乱潜逃。而正当起义的群众,在万分的悲愤中,按照固有习俗,男女老少都围着死者遗体,痛苦哀悼,设酒祭奠之时,事先潜伏在附近的奴隶主武装,从四面包围了窝堡。与起义军展开了激烈战斗。结果是起义战士曲木比子、达久姑哈等20多名。在和奴隶主们的激战中壮烈牺牲不说,在罗五里侯带领着武装,包围了峨做巴卜后,还把落入他们手里的达久鲁子等10余人,捆绑着用石块活活砸死。可恶的奴隶主,可恨的罗五里侯,当10余名被俘的起义战士被他们行刑时,达久布达含着奄奄一息的最后一口气,向他轻蔑地纵声大笑,吓得倒退了三步的他,气极败坏地破口大骂着:“你还笑,你改汉起义把老子吓得屎彪,心子像掉了一样,今天我要吃你的肉……”便恶狠狠地撕咬下达久布达大腿上的一块肉,嚼得满口血污。真应了他那“吃人豹子”的臭名。……随后,双方在马头山、张家河坝一带打了一场恶战。终因寡不敌众,缺乏支持,一天一夜之后,起义军不得不撤过雅砻江。在西岸的锦屏山下红岩地带,与奴隶主隔江对峙。面对起义军每天吹起的牛角号,和在对岸的叫骂挑战,黑彝奴隶主的武装,虽终不敢过江,然而,起义军局势已属大江东去,无可挽回,更不可能重振旗鼓。起义的人们,便不得不飘泊向了他乡。现在,听说他们中突围过了江的,为了求得安身,转移向了九龙、木里,以至云南的维西、中甸去了。那些来不及突围的,被奴隶主转卖普雄、喜德等老凉山里去了……
       窝堡的失败,那边起义军悲惨的命运,会不会将是这里,这一群据守在这个岩洞里的人的命运?那边,可是和这里仅有一山之隔,和这边形若掌心掌背啊。黑彝的武装,汉人刘副官他们的军队,都又把目标集中到了这里。这个问题,终究是这个问题,像魔鬼的阴影罩住了拉惹他们,他们不得不思考,不得不想这个问题,想,却总是让人在想起之后,或多或少地不得不产生出隐隐的后怕。哎!难道这一切是天意吗,如果是错误,又是谁的?如果是天意,不也曾取得过令人想来回味无穷的伟大的胜利?
       拉惹,拉毅,吴倪·克比布达,还有小男孩阿呷,乌牛、阿且……众人都清楚地想到了这个问题,又都
       在悲凉地尽力回避着这个问题。
       奴隶主的武装队和汉军再一次扑了上来。这时,乌云翻滚的天空中,响起了令人振聋发馈的巨雷,道道凶狠的闪电一条连着一条地劈打在远近的森林里,倾盆的大雨直让人怀疑是天河在决堤泛滥。
       伏在山洞前露天下的战士们,淋湿了身子是小事,火药枪经雨一淋,变成了哑子,火药无用了,给枪点火的麻绳火熄灭了。除了几个使用着新式武器的以外,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在雨中都变成了赤手空拳无用的人。由于眼睛的失明,这三个月来,包括现在的战斗,拉惹已没有再参加,他把自己的驳壳枪交给了哥哥使用。拉惹坐在岩洞里的火堆旁听着外面的雷声雨声,听着身边人们的动静。
       “就在这洞口伏着打!拿一些人把火药烤烤!”吴倪·克比布达的声音。
       “你的腿已中了子弹!你进去!让我们顶着吧!”哥哥拉毅的声音。
       “不不不,不行!得坚持!”
       ……
       拉惹听见了他们在洞口的对话,他知道了哥哥还没事,而吴倪·克比布达已挂了彩,而且是腿,是腿上,啊,和英雄牧佳一样的是在腿上。拉惹在这瞬间,又想起了牧佳,听着洞里的动静,他听见人们在知道了吴倪·克比布达都挂了彩,也就开始有了一些杂乱的骚动。而他想起了牧佳,就想起了那场令自己失去了光明的恶战,想起了小男孩阿呷给他讲的撕裂了的树木、地皮,还有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中的战士……拉惹想到,这时的洞口,洞口外的情景,在雨中在泥泞里肯定又是这副样子这副悲惨的样子了。他就想起了该问问小男孩:阿呷,阿呷,阿呷——
       没有人回答他。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心里涌过隐隐的痛楚,他想哭,但没有泪水。
       “拉惹,拉惹,有什么事吗?”是尖嘴猴腮,他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
       “哦!我听得出,你是拉比!你这个跛子,不在家里呆着来这里干什么?”拉惹虽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挺激动的。“过来,让我看看,这么久我没在家里,你可成什么样了?我儿子月哈又长高了一截吧!”
       “是是是!我是和大个子拉格一起来的。那天听说奴隶主和汉军开来了大部队,他们扬言要把这里铲平,阿妞馍妞(即:幺婶——指吉克莫沙且)就担心着你们,就叫拉格我们来报信,并顺便来看看你!这么久没个音讯,真叫人心焦和害怕啊。”尖嘴猴腮拉比一本正经一口气说道:“没想到我们找了两天,这时,才找到这里,却已经晚了!”
       “拉格,拉格呢?他现在,在哪儿?”拉惹说着,便伸手往下辨认着拉比。
       “他在洞口啊银(即:伯父。此处替自己孩子喊人的尊称。)拉毅身边照看着克比布达!啊——阿妞(即:幺爸。此处为孩子喊人的尊称,即替孩子喊人)你,你的眼睛……”尖嘴猴腮拉比见拉惹的这副模样不禁失口道。
       “没什么!命还算在嘛!你说呢?”拉惹却很镇静地说。其实,他已知道自己的眼睛真的瞎了,他的身心早已习惯失去光明的心态了。
       “克比布达伤得重不重?”拉惹。
       “一条腿被打断成三段。”
       “哎!咋不叫他撤下来!”
       “已经没多少人了啊!”
       啊,又是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不会是又只有五个了吧!不会吧!拉惹听到这里,真的痛楚了,他感到好像有谁在用一把钝刀绞着自己的心,又感到是用蔑片一绺一绺地刮着。他感到连接着心脏的那根肉绳,快要承受不住这沉沉的重量,快要断裂了。他感到心脏在坠落,在掉落,掉落,掉落进一片漆黑无底的深渊……
       “快!向其他方向分散撤离!看样子这洞里是坚持不下去了!”吴倪·克比布达在洞口向众人喊道。
       “拉格,你和拉比一起,把拉惹带走!布达由达久你们来负责转移!快,事不宜迟!赶快撤离!”拉毅随着吴倪·克比布达的话安排着众人。
       “可是,阿银拉毅你!……”拉惹终于听见了大个子拉格的话。
       “别管我!你们只管把拉惹带出去,想办法带他回家去!喏,把他的枪也带上,在路上以防万一。”拉惹听见哥哥斩钉截铁地说。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雷声也一阵紧似一阵,直让天和地在打着一阵阵的寒战。拉惹听见从岩洞东面的河谷间,已清晰地传来了奴隶主武装军和汉军的呐喊声。那魔鬼的杂曲般的吼叫,正在向岩洞方向挤压而来。他被大个子背在背上,由尖嘴猴腮寻着路,顶着风,淋着雨,踩着响雷的节奏,离开了“改汉岩洞”,离开了吴倪·克比布达,又一次离开了哥哥拉毅。
       七
       拉惹在大个子拉格和尖嘴猴腮拉比的努力中,几经周折,安全地转移到了家里。那时,起义——改汉运动战争早已结束。战争结束了,回想起这曾经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运动,在冷冷清清之中,拉惹却不知咋回事,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早些年夭折的几个孩子——女儿。他却也一直找不着自己产生这种情绪的缘由,正如他怎么也无法想象得出这与自己那几个夭折的女儿,有着任何的联系。是生命吗?对,是一种新鲜的却又稚嫩的生命。在诞生以后,他渴望过成长渴望过壮大,却因了自身素质的低劣,加上恶劣的环境,使他在幼稚的时候,就过早地夭折了。而拉惹和妻子吉克莫沙且,还有大个子拉格和尖嘴猴腮拉比相同地惦记着的,是哥哥,是拉毅。本来,自从在那最后的暴风雨中的撤离以后,拉惹和家里的人,都在相信着他还会在某一天某一个时刻,奇迹般地再出现在家门口来的。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的逝去,他们的这种期待,从一开始的很是希望渐渐滑向了淡薄,以至于最终不得不在想起他时,便一个个不由自主地失望地沉重地垂头丧气。拉毅会不会,会不会在恶战中……对拉毅命运的猜测,多少便蒙上了一层难免令人伤感的气氛。不会的,绝对不会!拉惹相信自己的直觉,拉惹相信自己还从未做过掉了一颗门牙的梦,而且将永远也不会掉的。至少目前,拉惹他们,还从未可靠的战争死亡的人员名例中,找到和听到过拉毅的名字。对这一切的结论于是就成为了这样一条:拉毅再一次失踪了?!
       “站住!你们想逃?看你们逃到哪里去?”
       拉惹,拉惹总是这么晦气这么倒霉。大个子拉格和尖嘴猴腮拉比,背着拉惹,绕路转了一大圈来到了东面的沟谷里,想早已摆脱了围困,朝南走上了大路。此时,天空中的雨开始小了,但一时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细雨霏霏,山野里横溢着凉凉的湿气,本来芳香扑鼻,只是山路泥泞,雨水挂满了枝头和路边的草丛,让早已是落汤鸡似的三个人走着艰难。一步一滑,在河口,他们正要走上大道,向大桥通向扯羊拉达的大路时,匆忙间,不想在必经的二道桥桥头,却鬼使神差地遇上了几个汉兵。
       “拉惹,看,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你哥哥呢?你找到你的哥哥了吗?”说话的原来是大胡子刘副官,他和罗五吉布带着数个卫兵在后边督战,却很巧合也是很自然地遇上了拉惹他们。从他说话的口气中,他并不知道拉惹曾在起义军中,不知道拉惹就是在战争中失去了光明,他更不知道拉惹现在就是从他们攻打着的岩洞里突围出来的。他只看见拉惹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双眼瞎盲,就多少有点怜悯地问道。
       
       “哦!没有,没有。你怎么在这里?”拉惹从他的问话中听出岩洞那边的战斗还没有结束。然而,听他问起哥哥,是的,啊,哥哥还在和你们对战呢!拉惹心里便咯噔一下,为哥哥捏起一把汗来。但他不动声色地搪塞和故作无知地反问道。
       事后是拉惹他们在刘副官的放行中,匆匆走上了回家的大路。
       不久,拉惹便坐在自家的屋檐下,听见罗五吉布骑着一匹马走进了自家的院子里来。
       “拉惹,你知道吗?起义——不,那些奴隶的肇事终于平息了!!”罗五吉布试探着问拉惹,他也才发现了拉惹的眼睛失明了,“啊——,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提前到世木木哈去报到了!”
       “真是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啊!事实上,我现在看东西比有眼睛时能看清呢!你看,刚才我早就看见你骑着马向我家走来了,而你是走进了院子里来才看见我。你说对吗?”拉惹不无讥讽却又软声细语地说。
       “哎!哎!我是来感谢你那次救了我的命的!!”
       “这有什么?”
       “说正经的。我是来告诉你现在那些闹过事的头子们正在被一个个处死呐!死了还得赔300两银子。我们被他们打死的人他们也得每人赔命金1200两银子。一个汉军也得50两呢150两啊!”罗五吉布故意把声音清了清说,“一头牛叫他们赔三头,一只羊赔十只羊。阿啵啵,真有意思,打了一个汉灶的罚一百两银子,供了天地的罚三两银子呐!!!”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哈哈哈——罗五吉布,你真有意思!”拉惹故意把声音放高到高八度爽朗地大笑起来,“你要我赔你多少银子呢?真有意思,哈哈哈——”
       “别笑了!拉惹,我是来跟你说,我说过的,感谢你在那天夜里救了我,再说,我们还是和好如初吧!窝堡那边的罗五里侯,他的百姓反他是应该反的哦!他连我们是同一个祖宗生的儿孙都不管了,听听,他结亲都要结的土司呐!土司是啥?按我们彝族规矩说,他可是排在我们的黑彝头上的哟。真是可恶,可恨,可憎!在我们家族之间,我与他是一个家族的,别人都去帮他了,落下我一个人我可不愿意不帮他啊,换句话说,我不愿意帮他,可我又不能不帮他的啊,我帮他了。”罗五吉布点着一锅烟,吸了一口,显出几分推心置腹地说。
       吴倪·拉惹听了沉默了好一阵子,说;“你来到我家里头,就是说这个?”
       罗五吉布说:“是的,是的。我想你应该知道了吧?凭你的聪明与才智。”
       吴倪·拉惹说:“那么我对你说:过去是过去了,我们是面对新生活了。头人,自古以来,找不到头人,想尽办法都要找一个来作为头人。不过‘母鸡公鸡相敬,还看是否能给对方啄来吃的;公羊母羊相爱,还看是否能一起出入。’我知道,我知道你家出啥事情?我们还是知道的!”
       沉默,又是沉默。罗五吉布沉默了,吴倪·拉惹沉默了。罗五吉布抽着一杆烟,吴倪·拉惹也抽着一杆烟。一杆烟,成为了相互传递交流感情的使者。
       末了,罗五吉布打破沉默地说:“你的拉毅,可见回来过?就叫他回来吧,我又不是罗五里侯,里侯他在遥远的窝堡,而我们是在扯羊拉达啊!‘婆婆凶了媳妇逃,主子恶了娃子反’,这个道理我知道。像罗五里侯一样残暴,揭竿起义的人大有人在,也就在所难免了!”
       这样一说,吴倪·拉惹眉宇间突然划过·丝丝儿旁人不注意的表情,随即朗朗地说道:“哦———来过,来过!你看:那走来的不正是他吗?”
       罗五吉布顺着拉惹手中的木棍所指的方向望去:哪里是拉毅,是尖嘴猴腮正一瘸一拐地向他俩走来。
       “头人,你还不知道吧!拉惹阿妞早已疯了近两年。”尖嘴猴腮一来就凑在罗五吉布的耳朵边说,“什么拉毅?我和大个子进他们家以来,连鬼影都还没见过呐,只听说那年失踪了!那次,他疯到冶勒沟去可找苦我们。”
       “……这不像……我可觉得他好好的。他说的话,是骡是马都清楚得很!”罗五吉布听着尖嘴猴腮的话,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尖嘴猴腮说:“你没有听见有一句谚语:‘人疯了三年都无人知晓’吗?三年呐三年。”
       尖嘴猴腮说出这句话,罗五吉布确实变了脸色。从原地跳将起来,站在尖嘴猴腮的面前,随后,看看眼前盘腿坐着的吴倪·拉惹,又看看站着的尖嘴猴腮。好像是说给别人听的,又不像是跟别人说的,一股脑儿自言自语地说:“哦,怪不得今天,怪不得今天他所说的话有点出格了。哦——看,看,还不请毕摩苏尼(毕摩苏尼,解放前,彝族缺医少药,出了事情,就要去找毕摩苏尼来做迷信活动。毕摩,有人译为‘祭师’,苏尼有人译为‘巫师’。)来做做?赶快去找毕摩苏尼得了啦!对了,对了,我得回去了!”
       说完,他很有点慌怕地径直骑上马离开了拉惹家。只听见拉惹仍然在他家里屋檐下“哈哈哈一”地毫不间断。
       吴倪·拉惹疯了!疯了!
       这消息,自罗五吉布走出了拉惹家院坝后,很快便传开了。而拉惹是否真的疯了,却只有妻子吉克莫沙且知道,拉格一家和拉比一家知道。疯了也好!拉毅再一次失踪以后,不管别人遇到了什么,孩子,拉惹的儿子——月哈他们,在拉惹的“疯”中却是健康平安地成长着,还有妻子吉克莫沙且,大个子拉格和尖嘴猴腮拉比两对夫妇,也在这“疯”中过上了几年安稳的日子。一句话,就因为拉惹“疯”了,起义失败后的数几年中,一家人省去了不少的麻烦事。这难道说就是《撒木撒铁》?汉嘎嘛莫说过的《撒木撒铁》?!可是,汉嘎嘛莫也死了,死在胖军官枪口之下,多少有些不明不白……然而,就是这本书,到底在哪里呢?……如果说在天上,那风雨雷电拉惹也闯过;如果是在大地上,那雨雪风霜拉惹也闯过;如果不在天上不在地下,拉惹为他付出的仅仅是一双眼睛吗?流过血泪,还差点把命也丢进去了……书到底在哪里啊……
       是的,吴倪·拉惹疯了。
       本栏责编 万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