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风景]鸡的命运
作者:靳永强
《含笑花》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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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于根宝家的鸡,从零星减员到全军覆没,没过百日。他觉得很窝囊,很痛心。他想,咋他娘的这个样子呢?一群鸡,八只下蛋的,一只打鸣的,下蛋的一只一只填了乡干部的肚皮,最后打鸣的也给二娃拎去了。二娃说:“县上计生委崔主任来村检查工作,点名要吃炖公鸡。”你瞧瞧这女人的嘴,吃鸡还分个公母,计生委不就管娘们肚子的吗?难道吃公吃母还有啥讲头?于根宝觉得有苦难言。二娃过麦之后才当选村委会主任,新官上任,三把火还烧完。要命的是,二娃还是于根宝的侄儿,当叔的能说啥?骂他骂不出口唠叨几句不嫌烦。二娃说:“大爹,你要支持俺工作,俺才当村长,不能叫人家戳脊梁骨,你老就做出点牺牲吧。不就几只鸡吗?等俺带领大伙奔了小康,村里办个大型养鸡场,鸡呀蛋呀尽你老吃,你能吃多少吃多少。”
于根宝心疼侄儿,咬着牙根说:“吃吧吃吧,吃完了没想头了,看你咋办。”二娃憨笑说:“上头断不了来人,再想办法,活人还叫尿憋死。”说罢,拎起芦花大公鸡走了。
于根宝望着白果树下的几滩鸡粪发了一会儿呆,这是芦花鸡留下的遗迹了。现在家里还剩小黑和大黄。小黑是只小母猪,大黄是条大黄狗。于根宝的三个闺女都出阁了,老伴三年前得肝癌,痛苦地离他而去。走的走了,去的去了,于根宝仅剩八分责任田。活路少了,心里憋闷,他觉得自己没啥奔头了。这几年多亏二娃照应,二娃是个孝顺的孩子。二娃说;“大爹,俺爹没了这些年,你不是跟俺亲爹一样吗?你好好活,俺给你养老送终。”二娃还常给他念叨小康生活的美景,说:“到那时候啊,不只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还有大彩电大冰箱手提电脑,再往后家家都有小轿车,一加油门,想去哪去哪。”
老于觉得二娃说的云里雾里的,他不懂得。但他赞赏侄儿的雄心壮志,到底是高中毕业,眼光就是不一样。小康是好,可惜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了。这会儿他叹了一口气,慢慢走回堂去。
灶台上的饭还凉着,他抓起玉米饼咬了一口。饼子是前天烀的,硬的硌牙。他咝地吸了一口凉气,放下饼,拿起二娃昨晚送来的白面馍,坐在条凳上,慢慢品尝新面粉的香味。晌午了,屋里不是黑黢黢的一片昏暗。黑屋梁,黑墙壁,窗纸中央一尺见方的玻璃,透进一束黄澄澄的光线。秋风一缕一缕挤进门,舔着饭。桌上有吃剩的半截大葱,他在酱碗里蘸了蘸,嚼着,鼻孔就窜出了热气,脑门像被啥撞地一下,他很自然的张贺嘴巴,呵出一声长长的惬意。
当院里恹恹的秋阳下,有个小男孩踢哒踢哒跑来,屋子门口溜溜脑袋,小男孩问:“大爷爷,花花回家了吗?俺爹说它逃跑了,让俺过来问问。”于根宝见是二娃的儿子狗子,赶紧起身向前走了几步,说:“你说啥?花花跑了?”狗子说:“嗯哪,俺爹说石头叔才要杀它,它回头啄了石头叔一口,石头叔一撒手,它就扑棱一下子飞走了。”
“哦,哦,”于根宝一口把大苞馒头吞下肚,面皮一松,过去一把拽住狗子的不手,乐呵呵地说:“跑了,哦,飞了,有能耐。它是不愿意钻当官的肚子呢,花花好小子,有志气。走,狗子眼大爷爷找找去。”
爷孙俩才待出门,二娃急匆匆地打对面跑来,抹着满脸汗水,大着嗓门问:“大爹,鸡跑回家了吗?”老于说:“没见着,这不去找嘛。”二娃拍了拍狗子的头顶说:“你去村口看看,堵着别让它上坡,快去。”狗子答应着,一溜烟跑龙套了。
二娃急得只搓板手,他说:“大爹这可咋办,人家崔主任一会儿 就到了,拿啥招待人家狗日的鸡净给添乱。“于根宝回身进了大门,嘴里嘟囔:“爱咋招咋招待,关俺屁事。”二娃撵进来说:“大爹你又来了,人家是上级干部,咱得罪不起。柱子媳妇的肚子又大了,要生第三胎,上头说要扒他家房子,还要罚村委会。村委会哪有钱?咱不服个软,求人家手下留情,宽限几天,再做做工作,上头动了真格的咋办?大爹你就再奉献一次吧。”
老于站住了,扭转身冲二娃瞪眼:“老子私藏逃犯啦?翅膀在鸡身上长着,它想往哪飞往哪飞,你咋说它一准回家逃难呢?”
二娃怔了一怔,陪着笑脸说:“大爹,俺不过是问问,它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要挨那一刀。”老于火气更大了,脖颈上青筋乱蹦,吼道:“照你说,下一刀就得冲小黑大黄下手了,吃光了再吃啥?看看俺这把老骨头还中吃不?二娃吓的不敢吱声,抻抻脖子,赶紧走了。
二
二娃热情招待上级,心里当然有个小九九。村子穷,没企业没副业,更没钱。穷啊,想烧香拜佛,跑跑关系,也掏不出午火钱。上级派人来,那是关心咱们,帮扶咱们。吃点喝点,不应该吗?难道让领导饿着肚子干工作?听乡长说话的意思,过几天县里要来扶贫小组。芦花鸡的逃跑给二娃提了个醒,自家的鸡吃光了,大爹家的鸡也仅剩逃的一只,往后的接待工作咋办?二娃真的发愁了。
二娃回到村委会,几个村委都在。老三问:“找着鸡了吗?”二娃说:“找个屁,鸡毛没见一根。这鸡会飞难道上辈子是个鸟,又转世啦?“二娃说:“你说咋办?大伙议议吧。”村委七嘴八舌的主,咳,咋办呢?这事儿真他娘的难办了。二娃把脸憋红了,“啪”地一拍桌子说:“难办也得办。集资源共享,去裘家集买鸡。这是惟一的办法了。”二娃带头掏口袋。掏了半天,摸出两元纸票外加几个钢蹦儿,不好意思地说:“就这点儿了,大家凑凑吧。”
几个人伸手在自己身上乱摸,总共凑了九元角八分。二娃叹气:“穷死了,一帮穷光蛋。石头,快去跑一趟,有死鸡弄两只回来。”
会计于满仓怯声问:“村长,实在揭不开锅了,要不把账上的那五千块钱挪出点先用着?”二娃摆手,“不行,那钱是给小学修教室的。秋后阴雨天,不能让娃娃们挨淋。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还得研究个解决办法。”
村委们一听这话就憋住了,闷下头,掏出纸片片卷烟。大家巴叽巴叽的抽,抽得一屋子乌烟瘴气。于满仓找关头皮说:“俺倒有个法,不知道能行不?”老三说:“有啥法你快说,咋还卖关子。”
于满期仓清了清嗓子,说:“你们说这样行不,村委会下个号召,各家各户为小康做贡献,每家贡献一只鸡。先村委带头,咱堙二百零三户人家,二百零三只鸡,够领导们吃一阵子了。来了驻村干部,也不用顿顿杀鸡,早晨喝鸡汤面条,中晌吃肉,下晌吃鸡蛋饼。这办法咋样?”二娃咧着大嘴笑了,擂了满期他一拳,说;“你这家伙蔫不唧儿的,一肚子心眼儿。这么大个难题,你几句话就给解决了。”
村委们都说这主意好,一只鸡算啥 ?我们带头就是了。不能光看着村长一个人做奉献,咱们也得拿出实际行动呀。接着又议论,一天三顿饭,鸡肉鸡汤鸡蛋,干部们的肠胃恐怕受不了。旧社会大地主牟二黑子,鸡蛋吃出鸡屎味儿,那就是吃的太多了。还得给干部加点儿青菜豆腐什么的,调换调换口味儿,也有利于领导的身体健康。
二娃很受感动,他想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选项出这么个团结进取的领导集体。他同时很感激于满仓,于满仓把一个自己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轮流奉献法提议出来,并且一致通过了。
大家还没有讨论完呢,石头满头大汗的骑车回来。一手拎着一只公鸡,兴高采烈喊:“两只两只,刚死的,身上还热乎呢。”
村委们精神大振。二娃笑道:“走,去迎迎崔主任。”
三
芦花鸡幸免于难,完全出于求生的本能。脱险后,它飞向那道高高的山梁,潜栖林间,它锻炼自己翅膀的肌肉,幻想有一天能像鹰一样飞翔。
一个晴朗的天气,贺脑袋的小男孩脖颈扎条红布条,肩挎书包,一蹿一蹦地从村口经过。芦花鸡看得真切,树上展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而下,啄向小男孩的眼睛。小男孩尖叫一声,双手捂住一只眼睛,慢慢蹲下身去。芦花鸡带着报复的快意飞返山林。
二娃得知这一严重事件,急把儿子送往医院。谢天谢地,狗子的眼睛保住了,但狗子的视力却大受影响。二娃骂了一阵,打开广播喇叭通知村民,于爱出了一只疯鸡,会飞,伤人。各家各户要严密注意,发现该鸡,立即捕杀。
四
初秋季节,凉风习习,山峦田陌铺着暗绿。一辆贫困地区色轿车朝于家寨驶来。车上依次下来三人,两男一女。两男一胖一瘦,胖的是局长,瘦的是主任。那年轻女孩头戴一顶旅游帽,红扑扑的苹果脸,忽闪着两只大眼睛,水磨石的牛仔裤,翘着圆圆的小屁股,充满青春活力。二娃一方面率村委会全体成员迎接县里派来的扶贫工作组;另方面赶紧启动村委会一致通过的“轮流奉献法”,派人抓鸡准备招待之。一行人在村委会门前石桌旁坐定,石头沏上一壶青茶。局长环视群山,赞道:“好地方啊,青山绿水,如诗如画。”女青年扑哧一笑,“局长还是个诗人呢。“倏地,空中一抹黑影掠过,叭哒一声,局长脸前的杯中落入一颗秽物,青黄混杂,气味难闻。
局长吃了一惊,举目了望,问:“什么鸟?如此恶作剧。”二娃知道是芦花鸡捣乱,忙搪塞道;“一只山鸡,巧合巧合。”吩咐头给局长换茶。
刚换地一杯新茶,那鸟折返回来,一个俯冲,叭哒一下,妇女青年帽顶又多了粒粪便。女青年尖叫一声,众皆失色。胖局长大度的笑着说:“命中率相当精确,不亚于美国的激光炸弹。“说罢拍拍女青年的大腿。女青年并不躲避,妖嗔道:”局长你真坏。下次来拿杆猎枪,看我把这坏鸟一枪打下来。“局长在她手背上摸了一下,说:“行,你来练练法。山里鸟兽多,顺便打打猎,一会两得。”
说罢,转入正题。局长说;“我们这次来,就是要实地考察一下,看村里有啥好项目,看准了,给予资金方面的支持。”二娃心花怒放,他说:“俺村穷,穷则思变,俺们想办个养鸡场。”于是把项目规划、所需资金、可行性方案简略汇报,说着说着天就不早了,二娃急忙招咱扶贫工作组入席用餐。局长打个哈欠说;研究研究,我看嘛,问题不大。“继而局长命司机从车上搬下一箱啤酒。局长说:“于村长,把你们的酒收起来,我知道农民很不容易,不能再给你们增加负担了。”女青年抬手把手里的帽子向上抛去,那顶白色丽的弧线,隐入山漳。她拍手赞道:“局长,你办事干脆,真了不起。”局长说;“是吗?”
吃了村委会炖鸡,扶贫组很满意。大爱一致评价,农家鸡的味道就是不一样,不次于内蒙的绿色草原鸡。办养鸡场绝对是个好项目。
五
局长说话是算数的,于家寨养鸡场很快就上马了。规模虽然不大,二娃已经满足了。山村终于迈开了奔小康的第一步。
初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如碎絮飞舞。局长率扶贫组原班人马再次进山。山路湿滑,出于安全考虑,一行人在距于家寨二三里路处弃车步行。一边欣赏山间雪景,一边缓释乘车的劳顿。
女青年头戴崭新的狗皮帽子,身上的羽绒服好似雪天里的一把火。她肩扛一杆双筒猎枪,显得神采飞扬,英资飒爽。绕行林边,见一只灰鸟扑棱惊起,从眼前掠过。女青年会枪瞄准,扣动板机。枪声轰地震撼了山峦雪野,那鸟应声栽落,扑腾几下,气绝而亡。
女青年向前跑了几步,看看死鸟,欣然叫道:“局长,我打中了。我把那只捣蛋的山鸡打下来了。”
真是芦花鸡,那只会飞的鸡。它的头部血肉模糊,两腿僵直,翅膀向两侧张开,保持着飞翔的姿态。
局长乐了,拍了几下巴掌,痴痴地望着女青年涨红的脸蛋,夸道:“神枪手哇。厉害。打得好,打得准好啊好啊,等到会儿咱们吃鸡,这鸡肯定好吃。”
瘦主任过去拎起猎物,局长搀着女青年的胳膊,一行人跳着玉雪琼光,慢慢朝村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