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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林]主人翁的烦恼
作者:靳永强

《含笑花》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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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班路上,大老张买了一只烧鸡,拎着袋子回家。边走边想,老马家烧鸡味道不错,可是今天吃了不闹肚子也得反胃。咋啦!不是人家的鸡不干净,是拿来买鸡的钱不干净。不干净的钱老张还是头一回摸,头一回花,老觉得心里头疙疙瘩瘩的,挺不对劲。
       老张在厂里干电工班长。电工干了十年,班长干了二十年,再有十年就该退休了。这段时间,厂里吆喝着要倒闭。人心闹乱了,弟兄们想法多了,说,反正就这么回事了,厂里的东西拿一点是一点,不拿白不拿。当官的拿剩下的,再不拿,留着顶债,岂不可惜。工具电料的,一天少个一件两件,成了正常现象,都让弟兄们卖了换酒喝了。中午凑一块晕乎晕乎,烦恼就减少了许多。法不责众,老张睁一眼闭一眼,有时候也跟着喝上几口,混日子等倒闭。
       弟兄们喝了酒就开骂,关上屋门扯开嗓门骂。骂厂里头头的腐败,腐败砸了全厂两千多兄弟的饭碗。甭说别的,原先厂里就一辆破吉普车,领导谁有事谁坐。现在连工会主席,纪委书记都坐桑塔纳2000型了。还有天天酒局,胡吃海喝,撑饱肚子再去桑拿,再找小姐放松放松。这还是明着折腾呢,暗里吃回扣,往自家口袋里捞钱,太黑了,工厂不倒闭那才是怪事呢。
       老张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他二十岁进厂,就知道工厂是自己的家,自己是国家的主人翁。他至今怀念那段红红火火的日子。几个大烟囱咕嘟咕嘟冒着黑烟,工人三班倒,二十四小时不停机。每逢秋后,厂里到处挂起横幅标语:大干一百天,超额完成全年生产任务。那时全厂上下一条心,拧成一股绳,出大力,流大汗,心里头痛快啊。看看现在,工人走了一大半,机器几乎全停了,整个厂区冷冷清清,只有领导的小轿车来来去去,挺忙的样子。坐车的一个个养的白白胖胖,腆着大肚子,出来进去嘿嘿嘿地傻乐。他就奇怪了,厂子都到这份上了,领导哪来的好心情?咳,领导就是领导,处乱不惊,跟群众就是不一样。
       弟兄们骂人,老张只拿耳朵听。他很少骂人,骂了也白骂,屁用没有。人家领导肚量大,不怕挨骂。何况你关起门来骂,人家也听不见,还不白骂。老张是个有头脑的人,他的脑袋瓜比别人大一号。容量大智商就高,单说业务方面,他没上几年学,可全厂的电路,包括几个变电室,各车间的总闸分闸,电线分布走向,甚至厂长书记们办公室里有几个电源插座,他都了如指掌。闭上眼睛一想,脑子里就是一幅全厂电路图。凭这,他这个电工班长稳稳当当干了二十年,年年先进。凭这,他师傅周大康把宝贝女儿周玲嫁给了他。可他想不通,好好的一个国营企业濒临绝境,是企业自身老化了,是市场方面出了问题,还是干部腐败,究竟何种原因,他难以判断。也许,几个因素都拧一块了,很难分出哪个主哪个次。他一个小小的电工班长,这会儿仰着脸从下往上看,大厦将倾,忽忽悠悠,他只有犯头晕的份了。
       今天是师傅兼岳父大人的七十大寿,老寿星还没到。周玲腰系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问:“东西买齐了吗?”老张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说:“你过过目,老马家烧鸡,活鲤鱼,冻虾仁,微山湖松花蛋。”
       周玲愣了一下:“问,咋买这么多好吃的?又借钱了?”老张摇头:“没借。”周玲一喜:“发奖金了?”老张说:“都这年月了,还有奖金?甭问了,买回家就是菜,管那么多干嘛。”
       老张不再跟周玲搭话,坐下抽烟。他把烟屁股往水杯里蘸了蘸,倒头吹了几口,掏出火机点上,闷下头抽了一大截。今天这笔不义之财来的太容易了,还是小蒋鬼点子多,略施小计,解了师傅的燃眉之急。
       五年前,小蒋技校毕业来厂,老张看他机灵活泛,学的又是电工专业,收他做了徒弟。小蒋工作上马马虎虎过得去,往领导家跑的却挺勤快。领导家线路灯泡什么的出了问题,小蒋跑去一会就鼓捣好了,小嘴片子巴巴地还挺会说话。大大小小的领导都说小蒋这人不错,懂事,有培养前途,先干个团委工会的没问题。老张最近也没问他此事运作的如何,工厂没有了还要什么工会团委,也许小蒋本人也泄气了。
       上班之后,小蒋趴师傅耳根上问:“师傅,今天祖师爷过七十大寿,你准备的怎样了?”老张说:“还准备啥,你师母在家闲着,炒几个菜,买瓶酒,不用我操心。”小蒋说:“那可不行,祖师爷辛辛苦苦把闺女拉扯成人,给了你,过七十大寿了,你瞎凑对付哪成?你怎么也得场面一点。”老张苦笑一声:“月月三四百块钱,刚够吃饭,还要啥场面,要不起呀。”
       小蒋神神秘秘地眨眼睛,说:“师傅,你忒死心眼了,弄点钱还不容易,配电室还有盘电缆线,我给师傅留着呢。”
       老张一下把眼睛瞪大了:“那是国家的,谁也不能动。”小蒋扑哧一声笑了:“得了吧师傅,这都啥年月了,你还不开窍。厂里的,国家的,多着呢。你看墙根儿下头那套破设备,意大利的,三千万。三千万啊我的老天爷,转都没转一下,趴着不是一堆破铜烂铁?李厂长出去考察三趟,捞了多少你知道吗?人家现在是李局长了。现在除去当官的小轿车,厂里值钱的玩艺不多了,也就这块地皮还值钱,开发公司来过好几趟了。喂不饱当官的,人家还不卖呢。师傅,心眼活泛点儿,别人吃肉咱喝口汤不行吗?”
       小蒋这番话把老张说的心里忽悠了几下,嘴上却说:“不好,这样不行吧。”小蒋听出师傅的话里活动了,连忙说:“师傅,你一不用出面,二不用操心,你只要点一下头,剩下的事情我来办。”
       老张沉重地把大脑袋点了一点,又说:“咱说好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老张扒着窗台,看着小蒋背上工具包,肩扛电缆,大摇大摆地朝厂门走。门卫拦下,小蒋随手指指墙外,门卫过去打电话,跑回来挥手放行。
       过了个把钟头,小蒋回来了。工具包里掏出两瓶二锅头,招呼弟兄们过来啁几口。说话就关门分钱,六个弟兄每人五十。小蒋使个眼色,跟老张一块出去方便,僻静处又塞给老张一百。说总共卖了四百,分了三百,师傅有事多拿一百。老张哆里哆嗦地接过钱,塞进口袋,用手摁了几下,稳稳神,撒了尿,回屋听弟兄们痛骂腐败去了。
       抽完一支烟,老张又接上一支。他觉得心里还是扑扑腾腾的。估计事情出不了太大纰漏,厂里乱着呢,这点屁大的小事谁还撩一下眼皮。老张担心的是岳父大人。老爷子若听到一点风声,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周老爷子最近正为厂里的状况大动肝火,跑厂长书记办公室拍桌子骂娘,换别人谁敢呀?可他就敢。他是建厂元老,老党员,市劳模,工人阶级主人翁精神的模范代表。退休十年了,看着厂里一天天走下坡路,老头子快要急疯了,气炸了。领那点退休金他不在乎,药单子一把一把报不了他不在乎,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工厂趴下,工厂没了,老头子死不瞑目。
       老张锁紧眉头,找出一百条理由,证明自己完全是杞人忧天。老爷子不是侦探,更不是神仙。咳,幸亏不是。
       车铃一响,小蒋一步撞进门,左手拎一只生日蛋糕,右手提两瓶金六福酒,笑得一脸灿
       烂。先是一怔:“咦?老寿星还没到?”接着就三脚两步直奔厨房,咋咋呼呼:“师母,饭得了吗?我肚皮都饿瘪了。”
       周玲笑道:“给你只鸡腿先垫垫肚子,堵上你那张贫嘴。我说你们爷俩今天咋啦,都发了横财了?花这么些钱干啥。”说着,接过小蒋送来的寿礼,满脸喜色。这几年过惯了紧日子,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柴米油盐穷算计,虽说今天给老爸过生日,她还是觉得过于奢侈了。
       小蒋嚼着鸡腿说:“师傅,要不要出去打个公用电话问问,老爷子有啥事跸住了,天快黑了还没到,让人担心呢。”
       老张扔给徒弟一支烟,说:“再等等吧,过会儿不来我去接接。喂,当家的,先上菜吧。”周玲应了一声,把几盘凉菜熟肉端上桌,再回去炸虾仁。
       忽听大门口响亮地一声咳嗽,老寿星到了。
       周老爷子身量不高,银发,黑脸,阔嘴高鼻,眼珠精亮。走路甩胳膊,迈大步,风风火火地挺有劲。
       徒子徒孙迎上前去,未及开口,却听老爷子嘿嘿一串冷笑:“好哇,弄的挺丰盛,挺场面啊,还蛮像回事的。”
       “爸,今天您老七十大寿,就该好好庆贺庆贺。”老张过去搀岳父胳膊,却被老爷子一把甩开了。
       “庆贺啥?庆贺工厂倒闭吗?还早一点。你们有钱了是吧?有钱美的你们,摆起谱来了,少跟我来这套。”老爷子一脸怒气地说。
       周玲从厨房跑出来,两手扳住爸肩膀,说:“爸,您今天咋啦?进门就发恁大脾气,有话坐下慢慢说不行吗?”说着把老爸摁在椅子上。
       老爷子拿亮眼珠盯住女婿,老张不由得心里边发毛,低着头不敢说话。
       老爷子说:“我去厂里找厂长说事,碰巧被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建国你说说,上午十点你都干了些什么?”
       老张说:“我在上班。爸,反正上班也没啥事干,我们甩了几把扑克。”
       “就这些?”
       “就这。哦,小蒋出去检修了一段线路,是吧小蒋?”
       小蒋连忙点头,说:“是啊,2号变电室线路老化了,我过去换了一段电缆。”
       “电缆呢?哪去了?”老爷子盯上了小蒋。
       “换下来我又拿回厂了。”小蒋面不改色地从容回答。
       “放屁!”老爷子一拍桌子,脸面更黑了。“你拿去给收废品的了是不是?你们都发了一笔小财是不是?你们拿了黑心钱给我买吃买喝,想哄我高兴是不是?糊涂啊,糊涂到家了!”
       周玲两手攥紧围裙,张大嘴巴,惊愕地望着丈夫。她不敢相信,老实本分的大老张竟会干出这种事情。
       老张的脸刷一下红透了,他小声说:“爸,哪有这种事?您老人家常教育我要以厂为家,做国家的主人翁,我敢忘了吗?”
       “你就是忘了,你看厂里乱了,想浑水摸鱼了,你还敢提什么国家主人翁,跟当官的一样,一群败家子。”
       “祖师爷,您先消消气,听我说几句。”小蒋心里打怯,又憋不住有话要说。他说:“您老人家别开口闭口主人翁了,就咱工人是主人翁,领导是不是?领导明里暗里拿了多少,您知道吗?如今当官的哪个不是……”
       “你给我住口。当官的贪,我管不了,有政府管他办他。咱们工人不能贪,工厂是咱工人用血汗建起来的,是国家的。咱能跟那些败家子一路,一点一点把厂子掏空了吗?今天你们这哪是给我祝寿,是请我喝毒酒啊!”
       老寿星说着,亮亮的眼珠蒙上了一层雾水。忽地站起身,盯着自己的徒子徒孙说道:“家贼难防啊。你们给我听好了,抓紧把钱退了,不然,我去派出所告你们盗窃。现在就去办!”说完,甩胳膊,迈大步,气冲冲地出门走了。
       周玲赶出门外,拽住老爸的袖口说:“爸,求您了,吃碗长寿面再走吧。”
       老爷子抬头看了一眼星光点点的夜空,一股冷风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冷战,工厂怎么了?年轻人怎么了?咱们工人怎么了?难道就没救了吗?周老爷子摇了摇头,对女儿说:“玲儿,回去吧。我吃不下。”
       老寿星走了,家里还是一片沉寂。
       小蒋拿眼角瞟了师傅好几回,小心翼翼地问:“师傅,你看这事咋办?”
       老张涨红了脸,大吼一声:“少废话,照老爷子的话办!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