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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畴阳笔会作品专辑]畴阳绣品
作者:周家鸿

《含笑花》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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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庄里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爆破和挖河的巨大响声了,街道和房屋因此显得特别宁静,就像有谁突然进入了梦境似的,有一种飘飘忽忽的感觉。再过不久,也许会在村子里又出现新鲜玩意,让谁也摸不着头脑。但绣女们的心思却十分细腻,不论是刺绣用的浙江布料,还是曲靖生产的开司米和十字线,都摆布得整整齐齐,特别是已经绣好了的背带芯、围腰片、客商定做的各种山水风景绣品,都已经整理好,并堆放在客厅里最为显眼的地方。这个客厅也就是他们售货的最好铺面,绣女们都有一两个这样的铺面,铺面的大小和堂皇,显示着绣女们的经济实力厚薄、生意大小、客户多寡。
       不管怎样,这样的气氛,仍然决定了一场不可推拒的、比爆破和挖河要强很多倍的“运动”,它即将覆盖这个不大不小的村子。他们称为的运动实际上是一场市场经济的重要变革,村子喜欢称为运动,那是他们习惯了把对村子影响大的一切事件称之为运动。
       这是位于滇东南岩溶地带的一个村落,名字就叫畴阳,他的独特之处,便是有一条荡着千古碧波的畴阳河,九曲回旋地缠绕在这个魅力四射的美丽村庄周围,河水是从岩溶山脉的溶洞和地表汇集而来,显得极为珍贵。很多年前,由于河道太弯,又因为护佑河道的火焰山上,树木被砍伐并遭到破坏,河水一度恣意狂虐,淹没了村里人们等待秋收的庄稼。那时“大跃进”大炼钢铁已经过了十多年,有所醒悟的公社领导开始号召挖河,也就是改造河道。我母亲白天背着三弟去挖河,回来后,忙不及换下遍体泥泞的衣服,只是匆匆喂饱了哭泣已久的三弟,便忙着跑到绣女们的家里去,她是去看自己定做的绣品做好了没有。那是饥饿年代,母亲总是利用夜晚的时间,偷偷加工背带和围腰片去另外一个集镇卖,以便解决我们一家生活问题,而这些活计包括刺绣在内,那时都还被称为投机倒把,一旦谁被抓到,货物全部没收不说,还要被罚款,她们因此都只有躲着做,刺绣的女子也并不太多。
       爆破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改革开放后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一声声巨大的震荡,是从扩宽的公路和建盖房屋用的炸石场上传来的。这次运动并没有谁来动员,政策一到位,没钱的忙贷款,有钱的就已经开始了动作,谁都希望在发展区弄到一块好地基,以便为今后拓展生意奠定基础。绣女们这时又都返回了闺中淑女的形态,只见她们手里拎着未绣好的半成品,三五个一群,或在大榕树下,或在清冽的畴阳河边古桥上,有的就坐在古色古香的老祖屋厦檐口,一边刺绣,一边谈天说地,建造楼房成了一个永远谈不完的话题,惊天动地的爆破炸石声音,传入她们耳中,就变成了美好的憧憬。
       在中国,各种各样的运动确实把老一辈的人们折磨得够呛,而稍微往后些时候,被称为运动的东西已经不是在重复“整人”那种辛辣滋味,反而是为了让人们都有一个好心情、好收成或者好结果,于是人们从不再厌烦到逐步接受,似乎都在顺理成章地演变——市场在发生变化,人的思维和心态当然也应该循序渐进。当工作队进驻畴阳村的时候,恰好国家高检院派到县上任职的又一批领导也到位,还特意从村子里定做了三十多件绣品,带到北京去宣传。绣女们的眼睛又有了更多的花哨。工作队的人们首先逐户了解绣品市场和生产情况,询问刺绣销售有什么困难,让绣女们感觉到目前的困难也许就快要消除了。
       其实这种被叫做抛绣的绣种,发源时间只有三十多年。畴阳村是一个四面通商的交通要道,周围山林脚的水源头,居住着壮族侬支系,而中间街道大部分则由汉族居住,属于汉壮两种民族杂居,因此中间部分人口籍贯相应也比较复杂。我家旁边有一户四川人,姓孟,在我的记忆中,一直都以商贸为生存依赖,抛绣的起源,便是这家人在四处经商过程中,模仿并传承下来的。抛绣用的绣针十分独特,竟然是医院里注射用的针头,丝线从空心处穿出后,便只管在绷好的底布料上绣成各种图案。一般情况下,为了配色,每一幅绣品都要准备好几颗针头,穿上不同颜色的丝线。畴阳绣品于是就因为色彩美丽,并具有立体美感,耐磨耐用,其规模越做越大,以畴阳村为中心,周围上百个村子的一万多人成了名副其实的绣女。曾经有那么十数年时间,刺绣业成了这些年轻女子的主要手工副业,支撑着畴阳村男女老少的日常费用。绣品花样也越来越多,并销售到美国、加拿大、马来西亚、香港澳门等国家和地区。在畴阳村,为这一万多名绣女打开市场的,不是别人,就是最先从事刺绣业的那一批女子,她们凭着多年刺绣培养起来的对绣品的鉴赏能力,凭着市场一开放就闯荡大江南北的熟练经验,做起了畴阳绣品经纪人。目前,年推出绣品十万件以上的经纪人就有十六户,这些家庭,差不多都是乡女当家,丈夫反而转移到了从属地位。女人的心思总要比男人细一些,特别是刺绣品,哪一幅好哪一幅差,她一眼就能看穿,谁偷了工,减了料,也难逃过她的眼睛,因此,这些刺绣大户,又都在各个村庄里,培育得有自己的小经纪人,与自己“单线联系”,为自己收购产品,负责绣品质量监督,产品归拢后,再按预定价全盘收购。这样一来,刺绣行业便在整个畴阳村及其周围村寨,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网络。
       我不知道中国的刺绣种类究竟有多少,听过的和见过的并不多,大部分只能作为艺术品欣赏,大体原因,恐怕还是由于刺绣速度太慢吧。而像畴阳刺绣这样有巨大潜力和市场的绣品,我还没有从什么媒体上听过或见过。小时候一起长大一起学习的同学和伙伴,如今,男的多半成了建筑和生意行当的老板,而女的却又有不少一部分把刺绣当做生存手段,更多的绣女们,只是把刺绣当成闲暇时的手工产品。我认识的嫣便是典型例子,她大学美术系毕业后,就分在畴阳中学教美术,闲暇时绣出的作品,自然与别人的不同,与她坐在一起,一顿饭的工夫,一幅美丽的绣品便已经完成。
       随着市场竞争力的越来越激烈,经纪人的客户对象往往会有互相重复的时候,转回身不说,外地的客商也并非都是“吃素的”,他们的智商甚至还很高,当他的手里出现了两个以上的供货对象时,压低价格的现象便屡见不鲜。这样一来,畴阳绣品就成了并非热门的、独一无二的普通货物。就畴阳村刺绣经纪人来讲,大家都想早一点把手里的货物销售出去,避免流动资金积压,也就同时形成了相互挤兑,相互压价的现象,导致一个新兴的、大有潜力的项目开始出现低落,绣女们每绣一幅绣品,竟然少到只有三四角钱的利润,谁还愿意再去刺绣?于是老绣女们手里的定单收了一大摞,却无法发货,专搞刺绣的年轻绣女们说:宁愿去捡破烂,也不想去刺绣。眼看,一场轰轰烈烈的,聚民族文化、手工艺术为一体,属于民间自发地兴起的特色产业,也将又被民间自发的行为所毁灭。
       这个工作队下来后,从不在村庄里吃一顿饭,有时,同村民们开群众会到了很晚的时间,也要赶回食堂里吃大众餐。绣女们十分奇怪,又不好问,眼看这些人们见到刺绣业不景气,比自己还急,又是搞宣传,又是成立组织,还与大伙商量统一品牌。心里便都明白了几分:刺绣业再不统一起来,没有品牌地乱闯,没有节制地乱杀价,肯定会自生自灭;如今,政府加入进来,并不要求人们做什么、不做什么,只是提供信息,提供政策,你认为合适你就加入,认为不合适你仍旧做你的独行客。如此这样的好事,政府又没有什么利,反而要花大力气来扶持绣女们,要让自己多赚些钱,有什么不好?绣女们想得通。
       这就是农村工作守则试点工作队,组队之时,一条规定便在他们中间形成:一定要按照“不扰民”的原则来约束自己,多为群众办好事,尽量少去打扰农民。现在,绣女们的思想已经在工作队的引导下,逐渐有了一些新认识,知道怎样才能使自己赖以维持生计的畴阳绣品不致向市场妥协,怎样为发扬本地民族的市场经济文化而出一分力。于是,一个从未听说过的民间组织便油然而生,不断地为绣女的事业而努力着。
       其实,刺绣本就是一种文化,这种文化一旦融入经济并进入市场,应该具有极大的潜力,而这种潜力是需要一定的信息和政策来扶持的,如今的工作队,正是带着这个任务,夜以继日地发起这样的“运动”,而这个任务的本质就是“为人民谋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