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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乡论坛]喜笑怒骂,惊世骇俗
作者:刘育新

《含笑花》 2003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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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塑造人物形象上,万国华极具功力,这是在读了他的小说集《脸色》之后得到的强烈印象,待读过其新作《大胆刁民》(《含笑花》2002第6期)之后,这个印象就更加强烈了。
        人物是小说的灵魂,描写人的生存状态,揭示人的内心世界,展示人物性恪发展形成的历程,从而塑造出典型的人物形象,无疑是小说家不断追求的终极目的,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品,无一例外都因为成功地塑造了典型人物而成为经典。作品中人物形象塑造的成败,决定着小说写作的成败,被认为小说创作的一条定律,万国华深知这一定律并在《大胆刁民》中,成功地塑造了侯囊瓜这一文学形象,读后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侯囊瓜是支撑《大胆刁民》的核心人物,被万国华刻画得栩栩如生,这是一个居住在边远山区,与界河近在咫尺的麻栗寨的一介刁民。他本是边界那边的一个弃儿,是他善良的养父到“那边”赶集将他放到篾篮子里带回家来;他是吃人奶、猪奶、牛奶长大;养父养母相继谢世,他十五岁那年便辍学回家,独自一人守着养父留下的土木房子,过着浑浑噩噩的堕落生活。侯囊瓜读书不多,又没有良好的家庭教育,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侯囊瓜只要十天半月不沾荤,那么寨子里就有某家的鸡鸭被偷去,之后要是有人寻上门审问,他也承认,从不抵赖……无论怎样骂他,他都受得了,甚至作揖磕头,表示道歉……”
        在《大胆刁民》中,侯囊瓜一直在行动中。没有铤而走险之前,作者先给我们写了精彩的三笔;一是平白骗来一个婆娘。在一个赶集的日子里,用花言巧语欺骗,让模样属于上等的姑娘卢爪秀“情愿将身子给了他”并领到家里给他做婆娘。二是办结婚手续。在卢爪秀生了大女儿满月之后,侯囊瓜领着卢爪秀去镇上,先卖了两只鸡,请民政助理史汤汤美美地享用了一顿狗汤锅,顺利地获得了两张结婚证。事后,他告之卢爪秀,原来那两只鸡,是他徒步5里山路,专程去史汤汤的农民婆娘家偷来的,这叫用史汤汤的骨头炸油给史汤汤喝。三是对州委书记说的一番话。州委书记访贫问苦,到了侯囊瓜家,掏出私款300元给他,并鼓励他想法致富,他竟出语惊人:“……譬如牛马,是最勤劳最辛苦的,所以他们只能活二三十年;又譬如乌龟和蛇,因为它们不劳累,只知道吃了就睡,所以能活几百年甚至千年呐。”将州委书记噎地嘴皮颤抖。只寥寥数笔,便将侯囊瓜的刁钻和大胆,表达得淋漓尽致。
        小说的开篇“心境,心儿痒痒”,在一个秋末初冬,阳光明媚的大好时光,寨子里的人都尽早填了肚子锁上门,或者盘田地种小春去,或者赶街做生意去。小说的主人公出场了,请看:
       惟独头发长,下巴尖的侯囊瓜,趿着一双破胶鞋,一边蹲在房檐下晒太阳吸水烟袋,一边在心里头盘算着如何少劳多获,甚至不劳而获,并且一步蹬天的美事。
       水烟袋被他吸得咕噜咕噜地响。
       至此,侯囊瓜这个独特的文学形象,活灵活现地跃然纸上。侯囊瓜继续想着心事:抑或水烟起到了兴奋神经的作用。侯囊瓜终于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不办任何出境手续,就要率着老婆儿女,非法离境;往界河那边去定居,安身立命,发财,发大财,大大地发财。
        此后的侯囊瓜费尽心机,颠沛流离,受尽千辛万苦,百般凌辱,最后导致家破人亡,悲剧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其实,侯囊瓜本来大可不必铤而走险。这几年,随着民间边贸的开放,他经常带着一些电池洗衣粉之类的日用品踩着连接这边和那边的竹桥,去那边赶集和耍风流。再从那边采购一些土特产品,过来销售。“按说,只要勤奋进取并注重积累,几年之后家境就会有所改观。”然而,侯囊瓜不是安分守己之辈,“天生是个不聚财的坯子,手中有钱心里就撒欢,多有多的派场,譬如赌一赌嫖一嫖,少有少的用处亦即:吃一吃喝一喝,醉生梦死。”
        侯囊瓜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因为虽然地处边远,却并未与世隔绝。近些年来,大众传媒无孔不入,并以不可抗拒的强大威力,永不停止地宣传着享受、消闲、时尚。毫不掩饰地诱导人们睁大眼睛向钱看,不顾一切为人民币服务。在大众传媒肆无忌惮的狂轰滥炸下,社会上刻意经营多年的生活准则和价值取向早已改变,人们崇尚的、信仰的东西也不断消失殆尽,何况一个偷鸡摸鸭的刁民。请看侯囊瓜:
        侯囊瓜那样的刁民种子,在这样的气候下,做出非分的举动,完全合乎生活的逻辑。因此,大胆刁民侯囊瓜这一文学形象,既惊世骇俗,又真实可信。
        做出重大决定之后,侯囊瓜行动起来了:
        先是将要走的屁叮当山响地放出去,引起村镇领导的注意。侯囊瓜以过境要挟领导:不走可以,但要免缴超生费和砍伐盗木罚款共计1650元,政府还要补助其1200元,以偿还偷王拜脚的牛债。遭到拒绝之后,决意以全家人的命运冒险。接着杀鸡宰鸭,卖粮卖房,大有破釜沉舟之势。在卖掉家里的口粮得了钱,却在镇上请两个酒鬼喝酒,酒足饭饱之后,又看了一通黄色录像,在施副镇长最后做他的思想工作,希望他回心转意的时候。侯囊瓜竟然说:“……其实,我就是那边血统那边人,如今我一家回到那边去,可以说是回归自己的祖国呀……就是遇上天大的困难,也不再到你们中国来了!”第二天黎明以前,趁着村人还没起床,侯囊瓜率领家人遑遑离开麻栗寨。过边界竹桥、跋山涉水钻山洞、被掠进神秘的寨子、睡阿叶和十几个女人……一步步走向死亡。
        侯囊瓜这一文学形象无疑是万国华可喜的收获,这个形象不是干巴巴叙述能塑造成功的。它是具像的,鲜活的,有血有肉的。侯囊瓜这个人物的外貌,也是随着心情的变化而变化:得意之时,人们会看到他“梳着两块瓦而且很滑帅的头发”,还不断地伸手抹上两抹。而在他灰心丧气之时,便“一只手把梳得滑帅的两块瓦揉得乱七八糟,另一只手又把烟卷递到嘴里,咝咝地吸个烟气腾腾”,如此生动的传神之笔,无疑是作者平时注意观察生活的结果。
        侯囊瓜设想带领全家非法过境,本是一条危险之路。当他的计划说出之后,在家庭虽然也遭到婆娘卢爪秀和两个女儿的反对,但没有受到应有的抵制。于是,随着心想事成,每一步骤都按照侯囊瓜的预想前进,最后导致家破人亡的悲惨下场。如果,一个家庭有制约机制的话,也许可能制止悲剧一直演绎下去。然而,这个家庭一切都由侯囊瓜一个人说了算,我们在这里不能不提及侯囊瓜的婆娘卢爪秀。卢爪秀长期以来受到侯囊瓜愚弄,这次又受到他更大的愚弄。当侯囊瓜将头发梳成很滑帅的“两块瓦”故作深沉地说出“一箭双雕”的招数,卢爪秀不屑地啐他一口,大骂他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别白天说梦话之际,侯囊瓜却摆出“大丈夫”的派头,“伸手在卢爪秀的脸庞上轻轻拍了拍,又警惕地向门外瞅了瞅,才对着卢爪秀的耳朵说出了心中的计谋,果然,就获得了卢爪秀的高度赞扬。”真是一拍即合,夫唱妇随。原来,卢爪秀是个得过且过的傻货。她从来都没有反对过侯囊瓜小偷小摸的行为,享用所偷物品,也有她一份,小说这样写道:
        这个卢爪秀与侯囊瓜真是天设地配的一对!
        卢爪秀在即将分别乡亲远离故土,险走异邦之时,并没有留恋,也没有伤感。而当两个花季女儿荻美和荻兰,双双被阮头目的孪生子霸占之时,没有看到卢爪秀有什么抵制——虽然,在特定的环境里,她无能为力改变女儿的命运。但是,她连一点反抗的表示也没有。我们不知道卢爪秀的“剌疙瘩脑壳”都在想什么。大女儿荻美怀孕,她竟然不知,荻美在归国的囚车上一路流血不止,已经看到流血的卢爪秀,还以为“正常来大潮呀”。荻兰不同于荻美,肯定早在被凌辱后就有自杀的念头,只是心系祖国的少女,忍辱负重,坚持回国,在自家老屋结束自己的年轻生命。一个人大凡自戕之前,都会有反常的表现,卢爪秀后来说:“自从去了那边,又进了那个神秘的村落之后,她就没见过荻兰开怀地笑过”,特别是荻兰死前,她的举动也不是没有透露出任何信息的,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夜晚,“荻兰总是把目光盯在楼棱上”,那天晚上,是卢爪秀与惟一幸存的女儿荻兰相拥而眠。经历了震人心魄的暴风雨之后,次日清晨,“历来憨吃愣长脑袋一沾枕头就睡去的卢爪秀”一觉醒来,荻兰已经吊死在另外一间卧室的楼棱上。荻美和荻兰两个年轻生命的悲惨命运,作为母亲的卢爪秀,不是没有责任的。生活对她的惩罚也够严酷的:一子二女全部夭亡,落得孤身一人,患了精神病。
        《大胆刁民》中的几个次要人物中,要属施副镇长写得很见功力。相比之下,侯囊瓜的两个女儿就要逊色一些了。那个受尽煎熬,饱尝凌辱,后因流产失血过多,惨死国门,抛尸荒野的荻美;还有在异邦忍受洞心凿肺的痛苦,心系祖国,回国后在风雨交加之夜,吊死在老屋的荻兰,这两个富有张力的年轻生命,应该更加张扬,笔墨更加饱满一些。或许限于篇幅的关系,这一双苦难的姊妹显得单薄,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小说的结尾,令人惊心动魄。一个五口之家,经过一番折腾,到头来只剩下一个卢爪秀。
        如果小说最后墙倒砸死的不是侯囊瓜,而是卢爪秀,那侯囊瓜将会如何?无非是两种可能:一是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从此沉默寡言,安分守己地种田;二是孤单一人,难耐寂寞,再一次心境,心儿痒痒,将失去亲人的伤痛忘得干干净净,骨子里的欲望死灰复燃,再圆旧梦,重蹈覆辙。让我们还是再从作品中寻找答案。请看侯囊瓜被遣送回国来的表现:当我国外事官员在对方文件上签字之后,侯囊瓜一家人走下囚车,狼狈地走在中国的土地上,这时侯囊瓜的独子荻龟已被阮首领击毙,大女儿荻美濒临死亡,换了一个人必定心随魂飞,无地自容。而侯囊瓜却毫无痛心疾首,悔恨惭疚之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眼睛中依然放射出一种不顾廉耻的意象”,据此,我得出的结论是:后一个可能会更大。
        侯囊瓜这样永远打擦边球的边缘人物,政府做到了仁至义尽。但是,只靠说服教育是不会完全解决问题的,因为不劳而获贪图享乐的思想已经浸入一些人的骨髓。况且,社会上方方面面一些人的每时每刻都要对他施加影响。电视荧幕上一个露着肚脐少女的精彩展示,或者开饭店的“大屁股婆娘”一个慷慨的媚眼,对于侯囊瓜的潜移默化作用,胜过施副镇长五十次口干舌燥的说教。所以,对于侯囊瓜之类的人,应该有相应法律手段,譬如盗砍林木,譬如私自过境等等。不仅可以挽救侯囊瓜之流,更重要的是以警后尤,此话似乎离开了文学的话题。
        万国华的语言诙谐幽默,生动形象。在嬉笑怒骂中,讲述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传奇性故事。应该说,贯穿全篇独具特色的语言,恰恰适合塑造侯囊瓜这样的无赖人物,请看:
        如“我日他烂娘!”仅凭这么一句话,就能极其恰当地表现出侯囊瓜志得意满的无赖相。又如:“侯囊瓜再经卢爪秀一连的数落,便像一只染上瘟病的公鸡,缩头缩脑地蹲在门槛上……”将他那落魄样子写得活灵活现。还有“至于那些鸡呀,鸭呀,也卖不了几个钱,干脆每天杀一只,吃掉最好,这样既可以医一医全家人肠子生锈的毛病,又可以向村人抖一抖每天杀鸡杀鸭大吃大喝醉生梦死的威风,难得呀!”将侯囊瓜贪图享受且追求虚荣的心态刻画得入木三分,这样生动的语言,通篇俯拾即是。
        小说在语言动用上也有不足之处。在故事的叙述过程中,使用了诸如“当然”、“并且”、“至于”、“或许”等词语,虽然对整个小说无伤大雅,但我仍然觉得这一类词语少用一些为好。
        我与万国华接触不多,但我知道他是个在文学道路上的苦苦追求,从不间断的人。虽然他“饱尝许多姑且不说外人,即便直系亲人也曾经不予理解的苦头”,却本着“把一切痛苦埋藏心间,无论岁月多么蹉跎,待遇多么不公,地位多么卑微,你都不要计较;只要一如既往地做好该做的事,你的心情就会平静得多,从而对于生命也有益得多去“读一点,写一点”。他那执著的精神令我肃然起敬。《大胆刁民》是万国华在文学创作上的一个成果,期望他再接再励,写出更加优秀的作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