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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随笔]秦关冷月
作者:周春荣

《含笑花》 2003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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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多数游客登临长城得到的审美体验,浩浩长城无非是恢宏博大、险峻壮丽、逶迤旖旎……“不到长城非好汉”,许多年来,形形色色的长城登临者被这种大有怂恿之嫌的媒体炒作吊起了胃口,于是,在悬念之外,登临者也就不可避免地落入了这样一种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的俗套:手扶城堞,翘首云天,让照像机“咔嚓”一声留下一个微乎其微的瞬间。照片当然是以自动加上拍摄日期最为好,因为它最能表明公元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曾经到某地一游。这样的照片,完全抽去了长城原始意义之中那份罪恶与耻辱的内涵,其意义仅仅只剩下作为审美具象层面上的晴天丽日与蜿蜒迤逦,轻如鸿毛,又能承载多少沧桑的历史负荷?长城两侧山川的葱茏苍翠固然秀甲一方,长城上空的晓风残月固然举世无双,但是,这还是不能概括浩浩两千年的鸟飞兔走云起云飞。长城不是一座城,它是一段苍生血泪史。随便翻开古老墙根之下的那些断石残砖,一股股浓郁的血腥味便会沿着一脉相承的历史经线漫溢开来,透过夕阳衰草,令人不寒而栗;愈往深处,还会目睹一具具白骨最后的姿势或躺或卧,还会耳闻那个哭垮长城的弱女子声嘶力竭的哭诉如歌如泣……野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一阵凄风苦雨,一切又隐于无形,唯独这号角声声的关隘还是秦时的关隘,这大漠边关的冷月还是秦时的冷月。是时间把一切还原为历史,而雄关无语,冷月无声。龙城飞将哪里去了呢?翻开虫蛀的竹简,攻城夺池的飞将军李广已经瘦成了秦汉王朝的象形文字,令人唏嘘;倒是长城内外苍苍莽莽一望无涯的大草原上那一群群膘肥体壮的牛羊怡然自得啃食青草的场景,很能叫人产生怀古思幽的情怀;天上鸟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昔年歌管变荒台,转眼是非兴败……
        世界建筑史上的七大奇迹之中,中国的万里长城是人类登上月球以后惟一能够看得清楚的人间遗痕。同为建筑史上的七大奇迹,埃及的胡夫金字塔要逊色得多,神秘有余,大气不足,在浩浩荡荡的万里长城面前,始终摆不脱猥琐的形象和小家子气。然而,就中国的万里长城而言,虽少有那种令人难以诠释的神秘,但其工程之浩大与工期之漫长却可以堪称世界之首。工期始于战国终于明代,其间漫漫两千年,筑城劳工数以千万计,可谓兴师动 众。以致于每当高人韵士选胜登临之时,面对瞳孔外的万顷碧野,千里雄关,数川烟草,苍烟落照中,斯人大概就有了“人间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般的跌宕起伏心情:千百万筑夫,费尽移山心力,只赢得秦氏两代一枕黄梁!秦扫六合,逐万夫而垒长城,以御胡人南侵。从这种被动的战略思想上来看,秦以数百万计的民夫血肉筑成一道永世的“围墙”,其间的罪恶与耻辱,实在令人可笑亦复可叹。这种暗调的历史底蕴与登临者“不到长城非好汉”的闲情雅兴连缀在一起,又实在是疏离太大、相去甚 远……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万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首元代散曲作家张养浩所作的《潼关怀古》,模糊所指,似乎只是悲叹阿房宫这一民脂民膏的凝聚。阿房宫是皇帝的家,既然如此,那么,长城作为皇帝的“围墙”,是不是也应该来点口诛笔伐呢?散曲家当然肯定是想到过的,虽然没有直抒出来,但只要有这点含沙射影也就足够了。不管后人怎么解读这阙曲,我想,之于长城,这种论断是下得相当有见地的——兴旺了,老百姓也是苦;失败了,老百姓也是苦!
        还是让我们把回溯的目眺移到陕西这片土地上去看看吧。
        陕西这片神秘的黄土高原之于中国历史,实在是太古老太厚重也太悠远了,可以这样断言,它几乎就是中国历史源远流长的最初源头。以西安为代表的三秦之地,曾是周、汉、隋、唐等十个王朝的帝都。无论是那巍峨雄伟的城门墙垛,还是那阴冷幽森的皇冢帝陵;也不论是那日晒雨淋的秦砖汉瓦,还是那如聚如怒的重峦叠嶂,处处均透出一股股隐隐的王霸之气,虎踞龙盘、天翻地覆等词汇,无不关联着这片厚实雄浑的黄土地……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自金属武器取代原始的木棍木杈加入战争的大合唱,一个具有铿锵之声的纷争时代就率先从这片土地上向历史走了过来。
        毋容置疑,那绝对是一个铁与火、血与泪、征服与杀戮交相辉映的大动荡时代。铁兵铜刃,血光剑气,旌旗猎猎,战马嘶嘶。乱世出英雄,如此弱肉强食 的淘汰法则所包容的政治功利和争斗刺激带来的强劲策动力,使得一群群精力、智商、体能都堪称出类拔萃的霸主、谋臣、策士、说客、战将应运而生。中原问鼎,群雄逐鹿,这些身逢乱世的各色人等,或凭三寸不烂之舌议朝议纲,或携一旅虎狼之师倾城倾国,运筹一之内,决胜千里之外,烟滚尘飞的历史天空因了他们惊天动地的呐喊撕杀而异彩纷呈,因了他们横征竖伐的驰骋跌宕而风云变幻。
        秦始皇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作为战国七雄之一的秦国,既有六世之厚积,又经商鞅变法之图强,天下财力“十居其六”,算得是够锋芒毕露的了。止戈为武,面对纷纷扰扰沸沸扬扬的七分天下,大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六国之心”的赢政,依托财力“十居其六”的雄厚家底大显身手,挥戈止武,使得春秋到战国期间数百年的纷争终于有了一个彻底的了断。茫茫苍生泪潸潸英雄血倒底没有白流。站在滔滔血海累累白骨的边缘,赢政这支所向披靡的军队一往无前地将群雄的抵抗与阻挠一一粉碎,只用了从公元前230年至公元前221年的短短十年时间,就先后熄灭了韩、赵、魏、楚、燕、齐六国国土上悠悠忽忽的烽火,为乱哄哄你方唱罢 我登场的世事之争划上了一个休止符,第一次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统一的多民族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封建帝国。就在这山河一统的公元前221年,这位被后世称为“千古一帝”的封建帝王才38岁。一将功成万骨枯,是那枪戟丛中喷礴而出的一腔腔鲜血,染红了始皇加身的龙袍。对此,他应该有所觉悟才是;只可惜,他直到走进那硕大的陵墓也没有做到这一点,以致于杜牧要不客气地骂他“独夫之心”。
        登上金碧辉煌的殿堂,拍拍未及洗净的征尘,面南背北坐下来后,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赢政,看着俯身叩拜的文官武将,顿时就有了功成名遂的成就感。在异口同声的“万岁万万岁”呼声中,他肯定品味到了君临天下至高无上的优越滋味。于是,假仁假义的一声“免礼”之后,他开始向正襟危坐的满朝文武交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乃至万世,传之无穷。”声如洪钟,响彻霄汉,这与其说是对手下的交底,倒不如说是向皇天厚土的宣言。称自己为“朕”,称自己的命令为“诏”,也不光开个常务会讨论讨论,金口玉言,说了就算,这天荒也破得实在“天荒”了些……
        创业难,守业更难,这是铁的规律。天下一统,按理应是铸剑为锄发展经济的时候了。但有一件事情始终令始皇寝食不安,那就是赖以永传的万世皇统能否传之万世。他曾问卜于方士:“将来夺我天下者谁?”方士卜辞示曰:“灭秦者胡也。”敏感的始皇马上联想到那赶着牲口游牧的匈奴人。胡者,北方少数民族是也,此泛称缘于西周。西周王朝很可能是出于对本民族的自尊与自爱,同时出于对以匈奴为代表的游牧民族的小觑与轻视,从而把骑在马背上的北方少数民族称为犬戎族、犬夷、猃狁等。查查字典,这“猃狁”有两个释意,一指长嘴狗,二指匈奴族。且不论这称谓有多么的大不敬与打脑壳,单是这与犬有关的一系列字眼就足以说明一个夜郎 自大的民族对撵着牛羊过日子的北方人怀有极大的民族偏见,故而自然就少了些作为大哥就应有的气度与礼数。而实际上胡人并不差,“胡儿十岁能骑马”就是佐证。
        你看不起我,我就给你点颜色看。出于这种心理,蒙古草原上的草被牛羊啃光以后,匈奴人就跨着高头大马,斜背弓箭,把他们的牛羊撵到水丰草盛的“塞外江南”来,看始皇如何出棋。
        为了永固皇统,“不教胡马度阴山”,诚惶诚恐的始皇帝连忙驱逐民夫百万之众,夜以继日,开始修筑西起临洮、东至辽东的万里长城,企图以封疆固国。《淮南子·人间训》曾记载这一削足适履般的愚笨之举:“秦之时……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北至北狐、阳原,道路死者以沟量。”劳民之众、殁人之多,由此足见,难怪后人常对此充满愤慨:“此城何以高,中填战夫骨”,“不见长城下,白骨相撑柱”,“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胡虏”。
       对匈奴,始皇以为只要有长城就万无一失了;而对子民,他采取的则是“焚书坑儒”的愚民政策。在一次宫宴上,儒生淳于越出于好心,主张恢复分封制。这话碰着始皇的痛处,于是以淳于越为首的460名儒生便被戴上“妖言惑众”的政治帽子,活埋于骊山之上的一个大土坑中,紧接着,皇帝一声令下,全国除种植、医药、占卜类的所有典籍,全部被焚成灰烬。这一焚一坑,不知烧毁了人类的多少智慧,不知埋掉了秦王朝的多少忠谏之路,一时间,万马齐喑,有识之士纷纷归隐,秦王朝开始步入了低调。
        “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按始皇的直线思维方式,以为只要把书毁了,天下人不学无术,就会俯首听命。然而,叫他始料不及的是,坑灰还未冷却,大字不识的刘邦、项羽就跳出来造反闹革命,先期攻入咸阳的楚霸王,一火烧毁了始皇苦心经营的家园——当时的烟雾显然是比焚书时的烟雾大了许多。
        可悲可叹,秦帝国这一轮太阳升得快落得也快。仅仅15年,始皇处心积虑设计的万世家业就在胡亥的手里走向寿终正寝,楚汉相争的铁骑夷平了大秦帝国的峥嵘气象,“楚人一炬”把藏污纳垢的阿房宫烧成了瓦砾,秦帝国的一切几乎被离乱的烟尘从中原大地上抹拭殆尽,只留下始皇陵二千余年独守黄昏……
        万里长城延绵12700华里,不可谓不长;墙高7.8米,不可谓不高;墙宽6米,不可谓不厚。可它到底又防御了谁?最终又是不是巩固了始皇的万世江山?孟子曰:“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个中道理很明显,就在于两个字:人和。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得民心者得天下!
        1980年12月初,在陕西始皇陵封土西侧又发现了二千多年前的两组文物——大型铜车、铜马、铜人。除了作为文物的价值外,它还再一次印证了始皇贪得无厌的个性:生不带来,死却要带去。“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如此的穷奢极欲又怎不失道寡助呢!
        面对西风残照中的皇冢帝陵,长城脚下的衰草枯杨似乎又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而山川之间蠕动着的牛羊仍在不谙世事地啃食已经泛黄的杂草,一副悠然世外的样子。夕阳西下,一弯冷月倦倦地照亮隐约之中的每一处关隘,大地静得像梦一般。当然,那月还是秦时的月,那关也还是秦时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