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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大千]夫妻的哲学(五题)
作者:张鸣跃

《含笑花》 2003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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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境中发现的问题
       
        有这样一对夫妻:丈夫是作家,妻子是历史教授。当初提此媒口的是双方的大恩师,婚后不久便有了诸多观念及习惯上的分歧,从争执到躲避,同时还要在种种场合笑脸相对顾全双方及家族的面子。二人名气越来越大,两颗心及实际距离却越来越远,子女也都成家立业了,丈夫去远方租居写书,妻子隐忍成习孤守家园,一别十五年。
        2001年春,在子女的巧妙安排下,夫妻俩在陕西太白山百里旅游景区的太白山下相遇了。都已满头白发了,见面惊愣之后,都长叹了一声,像都有了不少悔悟,抹抹泪,尔后执手登山。
        一路上没说一句话,相牵的手也一直没松开。山里有几处竖着“此处莫入”警告牌的迷谷,里面已走失了不少游客。夫妻俩却走入了禁区,也许是想寻个清静无人之处展开话题。越走越深,爬坡过林,极其幽静之处,夫妻俩站住了,默瞅良久,终于都开口了。其实,夫妻俩这几十年都一直想成为好夫妻,无奈二人的许许多多观念老是冲撞老是悖逆,许多次,分明是想好好说说心里话,但一面对一出声就无法忍受了,只能以距离和沉默来维持夫妻名分。如今夫妻俩也都看淡了功名及相关的一切,开始向往实际的生活,以往的许多矛盾应该说是要好好解决了,但不料:二人没谈几句话又以互嗔转为争战,妻子扭头走了一阵子,丈夫也扭头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迷谷各处景色酷似,加上山弯山梁连环曲绕,夫妻俩赌气走了一阵子,都想走出谷去,却怎么也走不出迷圈,才知道迷了路。这时,俩人的心事一致了:都牵挂对方,都后悔方才不该怄气,都发疯似的寻找对方,从默默寻找到不顾一切地呼唤,都叫对方的小名。好久,夫妻俩终于碰面了,扑拥笑哭像两个孩子,好像在迷路的某一刻都悟出了一个重大的哲理 由此冲出了几十年的怪圈,可以坦诚相对了,可以云开雾散了。倾诉的开头是提出一个问题——
        丈夫:“喂!夫妻是什么关系?”
        妻子:“是呀是呀!我刚才也是想到了这个问题!”
       
       生意夫妻
       
        这对夫妻是做生意的。丈夫少年时便成了孤儿,从提篮叫卖到开了生意小门面,小打小闹维持生计。三十岁上收留了一个要饭的外地女子,从帮他干活到做了他的妻子,相伴三十年,无子女。
        妻子小丈夫十岁,初被收留时还有点娇气,曾提出过一个要求:想去看看离生意门面仅五里路的龙门山。丈夫是这样答复的:“等咱挣够了钱,我带你游遍中国!”妻子撇撇嘴也就过去了。
        文盲夫妻,靠的是小心计小手脚,赚钱不多,拼命地挣,一分一毛地存,钱数缓慢而又稳当地增长。丈夫俭节到可怕的程度,有病从来不看,市区之内大事小事没坐过公共汽车。妻子渐也理解、顺从了丈夫,勤俭持家,不敢乱花一分钱。丈夫是为家存钱,妻子配合理所当然。二人没吃过一顿象样的饭,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妻子病痛或饥寒时就一边流泪一边咬牙撑着,夜里曾对丈夫撒过几回娇:“你可别忘了带我游遍中国!”丈夫满口答应,把希望留给无限期的明天。
        有不少人问过这位妻子:“你跟他到底图个啥呢?”她的回答可说是大多民间妻子的心理了:“夫妻了,还说啥呢!”
        妻子五十岁生日过后的一天,身有病痛没能撑住晕倒在丈夫的面前了。丈夫用了不少不花钱的土招未能见效,妻子的病越来越重,人命关天,他只好破天荒地让妻子去医院检查一下,他仍不舍得丢开生意摊子。妻子去检查花了几十元,检查罢回来说:“没啥事……让我歇几天吧?”丈夫答应了。妻子又提出三十年前那个请求:“你带我去看看龙门吧?”丈夫说:“再等等吧,现在生意正好!”妻子叹了一声作罢。
        其实,按丈夫当初那点心愿,钱也挣得差不多了,存折上已有几十万了。但“生意正好”,这几十万就又成了起步了。
        第三天,丈夫回家一看,妻子断了气,这才知道,妻子患的是癌症,已抗了几年了!
        丈夫大哭一场,尔后背着妻子的尸体去看了一次龙门。葬罢妻子,这个糊涂了三十年的丈夫清醒了,天天买纸买供品买新衣服去妻子的坟上烧,那愧恨万千的恸哭声在表达着他对“夫妻”二字的新理解新观念……
       
       官家夫妻
       
        有一个乡下男孩,家境贫苦,却聪灵过人。他上中学时,家人做主为他订了亲,女方的人品和家境都不错。后来他上大学的几年,女孩没少帮衬他,他也一直是情书不断山盟海誓。大学毕业后他进了机关,仕途顺达,追求他的女孩甚多,他也动过心甚至出过格,但因众人皆知他已有未婚妻,加之双方父母的婉言警告约束了他。人言有时可以毁掉一切,为了前程,他选择了“爱情的牺牲”(他日记中所言),娶未婚妻为妻了。
        妻子一直在乡下,没多大学问也没多少见识,只能给他的仕途增加一点“良心尚好”的喝彩声。当了副县长,妻子也生了儿子,他给她在乡下盖了座小楼,以示关心,但实际上,他很少回家,老实本分的妻子也很少去找他,遵守着新婚时他“当了县长再接你来”的约定。
        慢慢地,丈夫从朴实勤奋渐也成了精明圆滑,关系网日趋壮大,下意识中沉积已久的诸多欲望也有了发泄的机会和胆量。他“金屋藏娇”的闲话已传开来,但却没有影响他的仕途,他在四十出头时荣升为县长。妻子默等着进城,等来的却是丈夫数月不回家,加上听到的许多闲话,妻子跑去跟丈夫商量,如果嫌弃她了就离婚算了!丈夫倒像有什么难处,说:“再等等吧!”妻子便回家去等,等了半年,等来了一个意外。
        丈夫早已是一个“恶县长”了,终因贪污受贿翻船,被捕后又被查出余罪:黄赌毒皆沾,他那卧室里曾有过几十个女子的淫笑或哭泣……最后被判刑二十年入狱。
        他入狱三个月后的一天,已逾不惑之年,尚有二十年刑期的他,有了平生最大的一次惊奇:他当县长时已在等离婚的妻子,现在以妻子的身分来看他了!带着她亲手准备的吃的用的和妻子的家常话语,并没有责问他多少,只让他“好好想想!好好做人!”他说:“二十年啊!还是……离吧!”妻子嗔说:“啥话!没有妻子,二十年不更长啦?妻子就是妻子,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也有了平生第一次真正的哭泣。入狱后,他从前的所有男友女友没一个来看他,连生身父母也没来,只有妻子!细想想,妻子几乎是用一生的一无所得来证实这“妻子”二字,上过大学当过县长的他,又该怎样来重新思索这“夫妻”二字呢?
       
       平常夫妻
       
        这对夫妻再平常不过了。
        他是国营厂里一名普通职工,高中毕业接父亲的班。她是来自乡下的一个打工妹。俩人的相遇多少有点诗意:天下着小雨,俩人在郊外河边一片草地撞上了。他淋着雨低头散步,一抬头看见了她,想退身时却发现她扬脸看天,那雨中的样儿实在像一首诗!就这样认识了,他觉得她是个可爱的谜,她觉得他挺憨挺好玩。很久以后,他才对他说淋雨去河边是打发苦闷怀恋中学时写过诗的日子,她当时在一家酒店打工。
        俩人便开始来往了。他不大爱说话,而她却活泼多了,稍近乎的话题也是从她顽皮地吻了他脸一下开始的。她好像没有多少可以认真的事,一切跟着感觉走,而他好像很认真,但总也不说出口。她在酒店外有自己的租房,他第一次去她住的屋里时,不知看到了什么或想到了什么,一句话没说就扭头走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下夜班的路上被一个蒙面歹徒劫持了, 蒙了她的眼塞了她的嘴,将她拉进一个废弃的水房里。歹徒要强奸她,她拼命地反抗,歹徒用刀子逼住她,她也宁死不从,反抗中竟夺过刀来刺中了歹徒。歹徒流着血笑了,露出真面目说:“我爱你!我相信你是好女孩子……”原来竟是他!
        她送他去医院包扎伤口,尔后只是哭闹一场,怄了几天气,又跟他好了。他自己租了一间房,让她辞职啥也别干了,因为他是男人。她感动了,辞掉了工作,又退了自己的租房,和他住在了一起。不久,俩人一起去见双方父母,正式结为夫妻。那是1994年春,他28岁,她21岁。
        热火了一阵子,不知怎么就凉下来,婚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不知怎么就靠不住了。他每月只有300元工资,房租80元,她还有不少克服不了的“小时髦”习惯,日子便越来越紧张。物质条件开始大于“爱情”,恋爱时的种种忽略开始集结反攻,纯真与豪情开始接受现实的挑战。他觉出当“大男人”并非易事,常在下班后去喝酒,酒后回家便有了暴躁和嗔怨。她便觉得日子越过越没意思了,还想去找活干,话一出口他便冷笑,开始揭她干酒店活儿时的伤疤。接着便有了吵闹,任何一点小事都会成为家战的导火索。
       许多平常夫妻都有过这样的阶段,一些小事可以引发决裂,但也可以顿悟成福,全看夫妻俩人或某一方品性及素质方面良性多一点还是劣性多一点,这一点点便能决定幸福的到来还是灾祸的延伸。
        她的善良多了一点点,于是,她想到了他的无奈和问题的症结:钱!她不是上得了报刊电视的那些高级的或特殊的女孩,她只是一个文化不高志向不大的农家女,她只愿做一个好妻子有一个过得去的平常家庭。她给他留了一封信,说她去学一门手艺,学成了再告诉他,她让他一个人好好想想:这平常夫妻应该怎么做。
        他开始很恼火,到处找她,有离婚的决心。没找到,冷静下来了,困苦也跟着来了,没人做饭洗衣服了,没人说话或吵架了,从前不留意的生活细节如今也都来为难自己了,忽然想到妻子根本就没什么错,完全是他只有做大男人的心而没有做大男人的本事!细想想,婚后的日子,妻子纯粹只是他一个不开工资的保姆!他什么也没给过她,她妈生病住院他也拿不出一分钱!他哭了,他开始盼望她回来。更糟的事跟着来了:他也下岗了!去跑了几天工作,大的做不了,小的不愿做,酗酒打架,被拘留了15天。
        就在他拘留到期的那天,她去接他。至此,她已“出走”了一年多,学会了打烧饼的手艺并挣了几千元有了自己的烧饼店,本钱不多,生意却十分红火。选择这出力挣钱的活儿,也是为了让丈夫不乱猜疑什么。他见到她,啥脾气也没有了,哭着说:“你放心!我去扛大包养活你……”她笑了:“有这句话就行了!”她带他去了烧饼店,他才有了一个男人该有的惊悟:在平常夫妻这里,男人往往是话大本事小,而女人则往往是受气保姆的角色——女人走出这围城便比男人强的多!女人能设法提醒男人,男人能理解女人重新做人,就是天下最美满的平常夫妻了!
        他开始重新做人,给她打下手,齐心协力做生意过日子。小猜疑小吵闹仍有,但本质上的醒悟撑稳了一切,心上都有了顾忌,嘴都有了分寸,很少有过夜的仇气。五年过去,这对平常夫妻有了自己的房子,仍是打烧饼,还要打出小车别墅和子女的灿烂前程。
       
       夫妻是一个人和一个人
       
        还有许多故事,都是那个作家丈夫和历史教授妻子写过的或耳闻目睹过的。那时,也觉得故事里面有许多道理,但任何道理都没能对他和她起到什么作用。也许正是这样,人间许多恋人和夫妻都是在爱情的故事堆里重复自己的故事,都以为自己是史无前例,到头来却都是如出一辙。高品位的夫妻尚且如此,平常夫妻又能怎样?
        从太白山回来,这对老夫妻才正式做夫妻了。高品位的人,醒悟往往是来自某种意外的极限遭遇。在那迷谷,已近黄昏的恐怖山景里,几乎想到了自己的死亡和对方的死亡,想到遇到狼虫虎豹和野山长夜,此时,各自所有的素质和经验全部失效,想到自己仅仅是一个人,一个离开人群置身绝境时便只有怯弱和惶恐的渺小的人,也想到对方也是一个人,一个需要人的理解人的陪伴人的怜爱的人!
        想到自己仅仅是一个人时,一切问题都好办了!
        也会想到:这么大的地球,置身于人群之中的人实在是把人都给忽略了!同地球同时代,有多少人一生连面也见不到啊!人和人的相遇是如此艰难,人和人的相识着实不易,那么,夫妻呢?夫妻,仅仅朝夕相处这一点,便可以让双方惊喜万分了!
        这对老夫妻开始过正常人的日子了。
        他心力能济时便写点小东西,已非功名,而只为挣点钱。她常给人家当当家教什么的,亦非事业,也只为挣点钱。子女们的孝敬是子女们的,劳动着手脚和心灵会老化的慢一点。常一起扯扯闲话开开玩笑,常一起去散散步看看风景,常一起学做点新鲜小菜换换口味,夫妻,这就够了。她从前最讨厌他晚上起来抽烟,如今,他晚上起来抽烟时,她就起来陪着,递烟点火,顺着他的心事找话题,让他的心灵深处少一点孤独。他从前最讨厌看戏,如今也变了,那天,戏院上演她最爱看的戏,他一听说便去买票,回到家带上她就去,时间有点晚了,他搀着她走得很慢,明知晚了还一步一步朝剧院走,走到门口正赶上散场。他说:“老婆,对不起……”她笑出一脸的泪,说:“我已经看了,全看了,边走边看,这是一生中最让我高兴的一场戏!”
        那天,子女们回来了,聚餐说笑,小孙女娇问:“爷爷奶奶,夫妻到底是什么关系?”老夫妻几乎同时出口:“一个人和一个人的关系!”子女肯定听懂了——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平常人,一个只有在人群中才能成为人的人,那么,一切关系都好处了,而夫妻关系更是人和人诸多关系中最动人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