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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家立场:文本细读]世界的隐蔽与诗歌显现
作者:杨 柳

《星星·诗歌》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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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栏语:
       批评对创作的介入与互动,一直为本刊所特别关注。除了重大理论和倾向性问题之外,对诗人个人作品的文本细读,尤其是一件建设性的事。
       今年,我们选择了几位诗人的作品为解读文本,每期一篇。这些诗人都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从九十年代以来活跃于诗坛。应该说,解读这批较有实力诗人的文本对诗歌发展有重要意义。
       我们邀请诗评家耿占春先生来做这项工作。他来函建议说,除自己外请一些大学的硕士生、博士生来写这些批评文章,因为诗歌批评的后起之秀正在涌现,诗歌批评得后继有人。我们深以为是。批评界和创作界一样都需要新人的力量来推动,而发掘新人正是本刊的传统。
       本栏目由耿占春先生主持。今后,我们还特与批评界作更多的合作。为中国诗歌的发展再尽薄力。
       多多先生的中西诗学比较课程最先把杨键的诗。引入我的阅读视野。通过阅读和比较发现,在当代诗歌的文体实验场所,杨键的诗显得质朴、抒情和充满沉思。杨键的诗保留了中国古典诗歌以丰富的意象“显现”世界的诗学特征。与纯粹文本写作不同,他的诗歌语言是及物的,保持着充分的描述性,他的每一首诗都从一个可见的情境渐入超出可见性的诗学视野。
       诗歌是以有限的事物的描述呈现出一个世界的语言活动。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观察到的事物处在散落状态,它还不是一个世界。表面现象是具体显现着的,而与显现着的事物同时存在的却是隐藏,或者说,事物是显见的,但事物的内在性与连续性是隐藏的。正因如此,海德格尔才把世界的显现或敞开称之为“真理”。诗歌的显现如同哲学的认识或洞察一样,辱对遮蔽的祛除。在此意义上,“散落”就是一种隐匿性。诗歌的呈现就是对事物内在性与连续性的聚集或召唤。试看杨键的一首小诗——
       在小河的两岸,
       是两三棵老柳树,
       在老柳树上,
       是几只灰斑鸠。
       万物永恒的寂静,
       通过它们的叫声,
       展现出来,
       “咕咕”,“咕咕”。
       微风吹来,
       油菜花起伏,
       一片黄澄澄的笑容——(《农田间的小河水》)
       这是一首深具古典韵味的诗,小河,柳树,油菜——是显现着的,然而“万物永恒的寂静”是隐匿着的,存在的整体是隐蔽着的。它是虚无的气息或许是万物之中“道”的运转。这种力量通过几只灰斑鸠的叫声展现出来,然后又通过微风中起伏的油菜花铺展开来——安静的世界充满自身的声息与运动。接着诗人在这里发现了“我”的背景,它的存在与毁坏。人做为自然世界的一个生动的事物,源自这里,也被融化在动态的存在整体背景中。“我”是发现事物者,做为自然界渺小的生物,也是事物显现的一个媒介。
       日常语言通常遮蔽了事物,诗歌语言就是对事物一世界的显现。通过敏锐的感知,通过显现的事物揭示被遮避、被隐藏的世界。世界的隐匿与显现这一主题在杨键的诗歌中产生着十分丰富的意蕴。另一首诗《江边》,开始就把江水和自身紧密相联,“同我在一起吧”,浩瀚浑浊的江水是混沌、无意识和宽阔的自然力量。与之相对立的是尖顶教堂、大雄宝殿、庄重石狮,它们是对抗死亡的人类世界象征,但又挺拔、强硬、冰冷地指向另一面:无奈、无力的死,颠沛流离——
       市郊的尖顶教堂,
       松林中的大雄宝殿,庄重的石狮
       仿佛死,颠沛流离,病痛
       压迫而成。
       点点墨斑,
       那是寒酸的麻雀
       像一群民工
       挤上火车——冷清的老柳树上。
       诗人把老柳树上寒酸的麻雀意象叠加在“一群民工”“挤上火车”的意象上。通过麻雀与民工、老柳树与民工们乘坐的老式绿色火车之间的比喻关系,不在场的事物突显了我们眼前的事物,并使事物的散落状态组织成一个世界。显现的事物,依赖于同时存在的隐藏之物。靠隐藏之物的修辞性的显现,重新呈现一个被我们所观察注视的事物。在论述中国古典诗歌的时候,法国学者于连曾如此分析显与隐的关系:“在‘显’或‘肆’的内部占支配地位的,是‘隐’,这个‘隐’是‘显’的资源(贮备),是‘显’的条件。或者我们还可以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存在’在展示自己的同时,也是在揭示,因此也就是在不断地向我们昭示,但同时也是在遮蔽——在‘隐藏’——‘遮蔽’是‘昭示’的本质;在‘显’和‘隐’之间的
       ,不仅仅是并列(或协调,或连续等等),也有‘关联’”。杨键的诗歌所描述的乡村世界是如此普通,然而这个世界的显现在当代诗歌整体景观中又是如此鲜见,正如于连所指出的,生活世界存在着“以最为广泛,最为博大的方式不断展现自己的事物而造成的‘隐’,这种‘隐’就在离我们最近的事物当中(或者更准确地说,就‘贯穿在离我们最近的事物’当中),就在我们‘日常使用’的事物当中,但我们却看不见。……事物之所以‘隐’,是因为它太明显了,离我们太近了(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了的),所以我们才意识不到它。”
       日常事物隐去了我们内心震憾的关注,也几乎全然隐匿了主体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但我们可以通过诗歌看待事物的目光,重新注意到隐匿的存在,也可以通过对安静、沉静的意境与突然于其中出现的动态情景的匠心安排注意到语言的效果。诗歌通过语言呈现世界,语言是经验的媒介,也是诗歌的媒介,语言不只是经验的传达,语言参与了经验的建构。就像通过“显”揭示“隐”一样。这个世界也就敞开,世界的不可显现的内在性与连续性,显现于诗歌所描述的有限事物之中。诗人是世界的发现者,是对这个近乎自然之道的“隐”或“显”的辩证过程的真实揭示,这是一种在语言中发现世界并得以在语言中展现世界的能力。
       杨键的诗所显现的并不是一种纯粹的自然世界,而是一个呈现着生存苦痛与悲哀的世界,并把世间的苦痛和自我的感知联系起来,对他来说,世间普遍存在的苦痛是对自我的一个暗藏的安慰吗?他在《冬日》里这样观察着:
       一只小野鸭在冬日的湖面上,
       孤单、稚嫩地叫着
       我也坐在冰冷的石凳上,
       孤单,稚嫩地望着湖水。
       如果我们知道自己就是两只绵羊,
       正走在去屠宰的路上,
       我会哭泣,你也会哭泣
       在这浮世上。
       小野鸭,湖水,石头,我,绵羊——是分散状态的事物,诗人的低语和疑问提供了彼此的联系。隐藏的事物的连续性与内在性就散落在分散的事物之中。诗歌表达的是生活世界的片刻景象,却贯穿着季节与自然的运转,“冬日”的苍凉、生命的悲苦,联结着“自然之道”的运行,人和小野鸭都是自然之道无情运转过程中的一个物,显现在眼前小野鸭的叫声牵引着“在这浮世上”你、我、我们。发现一物就是揭示一物与我的联系,与自然之道的关联。杨键诗歌中的普遍悲悯之情也由此而生。如同《母羊的悲苦》一诗从对一只分娩母羊的哀叫声的聚焦,退向更广袤的空间:“呵,在蓝天下,/在广袤的原野上/是一只母羊分娩的悲苦……”浮世的整体空间紧密交错,聚集视点的片刻突兀,意识所形成的暂时掩蔽,但整个自然整体会通过空间的扩展——显现,并最终化解或缩小个体生命的悲苦。《冬日》一诗因此没有停留在自然的简单描述,而有了深刻的潜藏着的意义资源。《在黄昏》中,同样的意识觉醒弥漫在万物之中:
       湖面上是落日莫名的磅礴
       无垠静卧在这里,
       像一根鞭子,
       抽打着我的心脏。
       如果万物和我都是梦,
       而我醒来,
       像绵绵细雨,
       似乎没有到来,似乎没有远去。
       ……
       “显”(湖面、落日)与“隐”(落日的磅礴、无垠静卧)是相互回应的,也是共同存在的,由一物揭示另一物表现出事物的连续性和不间断性。湖面是落日的磅礴所得以显现的空间,同样,不可显现的“无垠”也可以由此“静卧在这里”。由湖面上的落日这个显与隐相互应和的景观,诗人进~步揭示了不可显现、隐藏着的心境,想象莫名的磅礴“像一根鞭子,抽打着我的心脏。”似乎在人与事物之间具有一种内在的连续性,把“隐”着的一切一点点继续显现,把眼前的现实与梦幻化,与非现实融合起来:“如果万物和我都是梦,而我醒来,
       
       像绵绵细雨,似乎没有到来,似乎没有远去。”已经存在,已经发生的现实,与非存在或者非现实几乎没有区分。这样的揭示力量,“万物”和‘‘我”如果都是梦,醒来也但愿如“绵绵细雨”,念念不断,有所重回,有所留念,有所期待。即没有走,也没有来。世界的梦幻性通过“湖面”与“落日”得以显现,“湖面”和“落日”是存在的“显”,由此揭示了“像一根鞭子”一样的力量,“抽打看我的心脏。”
       《在黄昏》这首诗中,湖面落日是“显”,无垠和梦幻及其内在自我的感知是“隐”,在“显”与“隐”的交织中,世界的显现得以完成,主体的存在也得以揭示。世界的内在性与连续性本身倾向于“隐”,在语言表现的过程中,“显”慢慢把“隐”拉出,这个隐蔽范畴的“隐”已被“显现”范围的事物所表达。诗人通过独特的呈现性的语言对瞬息状态的世界、对不可名状的个人经验进行了独具个性的表现与建构。
       与现代诗歌将话语主体和抒情主体消失在文本之后的写作策略不同,杨键的诗歌对世界的显现增加着主体性,增加了明显的主体意识。只是杨键诗歌的主体性已经融入万物的显现之中。万物的存在都在呈现自我意识。反过来,自我也是万物显现的中介与场所。就像《在黄昏》所描述的,事物在呈现自我意识的同时,也让自我意识去发现非我的一切。发现自我与世界的联系,自我与事物之间的内在关联。诗人通过对事物的瞬间状态的呈现,呈现了自身的内在世界。他的诗是个人对外部世界的发现,同时也是外部世界的显现唤醒了隐匿的、内在性的个人经验,成为对主体和内在经验的建构。在杨键的诗中,意识的《微光》似乎照亮了一切生存着的事物:
       只有一点儿光的萤火虫,
       盼着老鸟回巢的小鸟……
       像我一样短暂,一样悲苦,
       迷失在世上,循环不已。
       从《微光》中可以清楚地听到诗人的一声感叹,短暂、悲苦,虫、鸟、人进入世界的轮回,分享或承受共同的命运。迷失、循环是自然现象,就像从生到死,从苦难到解脱。一首小诗看似只截取了自然中的一个片段景观,却没有把这个片段与自然的连续性的整体割裂开,而是暗示了显现的事物与隐藏着的内在性的融合。这就是于连所说的散落的事物通过个性的事件,都用来强调了不断贯穿于一切的内在性。
       杨键的诗在显现世界的苦痛时常常隐含着一种隐忍的力量,这种隐忍的力量从小野鸭、绵羊到《母羊的悲苦》,从自我到《一位老妇人的命运》一直延续着:
       她生来就要在这里锄地,
       看着身后刨开的土,
       几片烂菜叶盖着的粪桶,
       映着摇晃的蓝天。
       在灰硬的田地上,
       她深深地弯腰。
       一张甘愿受苦的脸,滴着汗,
       她近乎乞求地干活
       似乎她生来就要在这里锄地,如同命运。这是一幅古老的劳作者的图景。蓝天被几片烂菜叶盖着的粪桶映现着,摇晃着,似乎老妇人卑微的命运里也映现着苍天的安排。这里映
       现蓝天的不是小河,而是从粪桶中,而且被几片烂菜叶平静着、理所当然。老妇人的命运似
       乎也联结着自然的轮回、自然之道的运转,其中既有不幸也自然拥有安慰:
       她孤僻,阴郁的命运
       像她性格的投影,
       “苦受尽了”,她说,
       “我才能去一个好地方。”
       她是生活与劳作的尘世意义就是“苦受尽了,我才能去一个好地方”,也可以说这种期待是超越尘世的,如同万物的循环。“菩萨呀,观音老母,请保佑我们全家老小”,我们听见这个平凡人对于佛祖最平凡的祈求,没有说明她需要什么,只是尘世上和她一样容易被忽略的“全家老小。”诗歌的最后写到在这个生活的角落里,她的灰上衣与天色,“她的衰老同万物的神情也和谐一致”,慢慢退回,重返自然,天人一色。
       杨键在呈现生存之苦痛的同时,也同时在寻找化解痛苦之道。杨键化解苦难的方式是人的缩小,把人缩小到一只小野鸭,甚至是一片落叶的位置。也许这是人在宇宙中本来的自然位置,人是渺小的,在回归于自然的时刻,解脱的力量已经来临。
       当我的心儿战栗,
       像落日的台阶上一片红色的枫叶。
       我向我的战栗抗议,
       万物里面充满了安宁,
       为什么我要喊叫,要挣扎?(《战栗》)
       《战栗》描写了这样的缩小自身的时刻,落叶不哀鸣,不挣扎,安然接受自然的命运。诗人充盈起伏的、不安份的战栗缩小在台阶之上,最终接受落叶般的回归万物的安宁,就是诗人的自然化解之道。化解痛苦不是徒劳的喊叫和挣扎,不是对于战栗的抗议,在诗人看来,徒劳的战栗构成了更大痛苦的一部分,违背了自然之道。做为自然界的一个生物,叶落归根,人、枫叶、冥冥众生从动荡不安的战栗,都要进入悄无声息的自然轮回。枫叶落在台阶的此刻,如同灰斑鸠、微风、油菜起伏的时刻一样,都是宇宙之道运转的一个瞬间。《山颠》一诗也是使视野中的一切事物变小,把人及其自我意识还原为物的无意识。
       落日以自己的无常向我们展示
       化解痛苦的方法
       蜿蜒的小路也来帮忙
       还有草丛里星星点点的野花
       在山下
       烧荒的火焰
       以浩瀚的流逝
       也来提醒,来帮助……(《山颠》)
       在《山巅》这首诗中,诗人对落日、小路、野花、烧荒火焰的情景描述,是自然世界被显现的时刻,是一切生灵和自然秩序的显现,诗人,被隐蔽在诗歌内部的一个观察者也同时被显现,被显现的万事万物归顺于自然秩序的安然,即是诗人“化解痛苦的方法”。落日,。蜿蜒的小路,无名的星星点点的野花,都成为安慰的力量。对杨键来说,并不存在抽象的拯救主体,不存在上帝,如果有神灵,它也就是冥冥之中的我们身边万物的存在。万物的存在及其神秘的秩序就是我们最终的安慰,这是一种古老的自然智慧。
       暮气沉沉的一天,我向山上走去,
       碰见一个小孩,坐在地上啼哭,
       冻红的脸上有几点泥巴。
       我抱起他,“你为什么哭啊?”
       “我妈妈走了……”,他皱着眉头说,
       “到哪里去了?”“去买针了。”
       我放下他,满意地向山上走去。
       多么好啊,针,孩子,妈妈……
       这是在自然之中人的缩小,尤其是自我意识和主体位置的缩小。《黄昏》表达了“小”的幸福感。在主体位置被呈现在自然之中,当个人命运被显现在世界的内在性、与万物之间的连续性之中的时候,诗人不仅寻找到了安慰,甚至找到了赞美世界的语言。
       而这个世界倾向于隐藏自已,诗人在对事物的显现中发现隐藏着的世界,把隐葳敞开为显现,从生到死,从自然中得到化解悲痛与苦难的元素,这是值得寻求的目标。“海德格尔在阅读赫拉克利特时发现,赫拉克利特说,大自然‘喜欢隐藏自己’,但是同时,新事物也时时刻刻在努力地展现自己,这是一场‘斗争’。海德格尔认为,令人感到困惑的是,对立面之间的关系竟如此密切,这是一个‘谜’——这种多值性是‘自然’的本质,透过这个谜,海德格尔看到的是最终的‘谜’,即人类起源之‘谜’。”。杨键的诗歌也是对这个隐藏着的谜的揭示与显现。
       (杨柳,海南大学文世学专业研究生)
       1、杨键:《暮晚》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8月第一版。
       2、[法]弗朗索瓦·于连:《圣人无意——或哲学的他者》闫素伟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
       第1版,第48页。
       3、[法]弗朗索瓦·于连:《圣人无意——或哲学的他者》闫素伟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
       第1版,第53页。
       4、[法]弗朗索瓦·于连:《圣人无意——或哲学的他者》闫素伟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
       第1版,第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