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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暄琐话]珍视这份阅历
作者:符 号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08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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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地球旋过二万五千五百圈之后,我生命的年轮也形成了近七十个同心圈。父亲仅活四十多,母亲熬过六十二,自己则即将迈进古稀今不稀的人生阶段。
       60多年前我见过美国飞机小钢炮打日本飞机浓烟滚滚的一幕,见过抓壮丁嚎天哭地的现场,见过赤贫如洗的农家,见过饥民吃大户的画面……从那时起,我的阅历已打开。
       “简师”出身的母亲让我一进校门就上三年级,乡村小学的复式教学又让我不经意间一年学完了两年课程。不满十岁时,我被父亲送到县城上“高小”,我碰上了举城欢迎一个叫胡庶华博士返乡的盛会。我见过“竞选国大代表”沿街摆开的宴席,见过学校隔壁警察局晒太阳面如菜色的妓女……
       之后家境艰难报考了中师。在那里,我听到了曾经同毛泽东睡上下铺的周世钊讲毛熟读韩愈文章、洗冷水浴、要当秦始皇的故事。迎着1954年的滔滔洪水我以不满十六岁的年龄考入华中师院中文系,跟大我十多岁的“调干生”成了真正的同窗。
       家庭成分的连累直到大三才入团,我激情满怀地投入了鸣放整风。因采访被打成“胡风分子”的业余文学爱好者、学院印刷工人熊志成,我以不满20岁的年龄在复查中被补“派”为“右”;以坦荡的襟怀主动交出四大本日记以证实我的赤诚纯洁,结果反因此而罪加一等划为“极右”。四本上百万字的日记也从此丢失,永劫不复,是永远的痛(如若今日一字不改地原文发表,当是珍贵的“原生态”的历史见证)于是我选择了去农场,投身到那个有领导干部、农场工人、上海宜昌知青、下放干部、“反党分子”、“右派”、“中右”等多种成分组成的社会。几十年后的事实证明,那里面藏有大量国家忠良和社会精英。因祸得福,我的视野由此豁然展开,阅历又增长了几重。在那里,我重读了小说《牛虻》,以牛虻自喻;我订阅了刚刚创刊的《红旗》杂志,一篇不落地细读了近20年。直到发现:跟车越紧撞车的几率也越高,就只好从此作罢。三伏天我给棉田打过十多天的1059剧毒农药,在一个叫李家包的蔽天老林里,放倒过数以百计多人合抱不下的大树去喂“土高炉”;我目睹过生产队里老幼露天排队等吃“公共食堂”的画面;享受过“吃饭不要钱”旋即又掺野菜麦糠果腹的生活;我亲历过身边百米远处沮漳大坝溃决的惊心动魄的场面;同腹大如鼓的晚期血吸虫病患者同餐共住达一月有余……
       一年半后我被“免冠”分配到一所重点高中任教,工资比同时进校的同事差了好几级。当我由高中、初中、中师、师专、学院,直教到大学,由教师而至院长、校长,我恪守的是“给我一个舞台,献你一台好戏”的原则。
       1966年冬我背着三十四斤的背包历时三十七天由宜昌走到北京,为的是参加一场“圣战”。到北京后,“天派”、“地派”的火药味呛得我难以呼吸,带回的是重要的疑虑与败兴。回来后成天围着一个纸糊的叫“叛徒、工贼、反革命”的稻草人口诛笔伐,被戏弄的无奈长袭心头;昔日的师友、身边的同事有人凄然自尽,我的忧思与愤懑也与日俱增……
       历史的浪涛于上世纪80年代将我推向了政界,在一个中等城市变成了主管科教文卫的“父母官”。那种战战兢兢的使命感、受宠若惊的惶惑感,令我夙兴夜寐,如履薄冰,不敢稍有懈怠;人民的处境、底层的经历,让我懂得如何实在做人,低调做官。注重实情,看重实效,珍重口碑,我没有忘记自己的斤两。“入官随俗”,既无法改变由来已久的某些官场显、潜规则,只好作“君子远庖厨”式的坚守与回避。
       身边有心无旁骛的工作狂,锲而不舍的实干家;也不乏巧言令色的政客、勾心斗角的高手、逢场作戏的方家,正是大开眼界的又一最佳时刻。见识了身边有人一夜暴富腰缠万贯;见识了所在省五位省长副省长相继落马;见识了山区的孩子三年“走”成一个“长征干部”……身处矛盾的旋涡,面对扑面而来的积弊、时弊、流弊,太多的切肤之痒、之痛,催我于夜深人静拿起了笔。不能以学问为人生,就决心将人生为学问;是乐观的悲观主义者,也是悲观的乐观主义者。我用“豆腐块”表达心声。赞美梁思成、马寅初、黄万里等当代“离朱”;歌吟巴金、沈从文、孙犁等寂寞的“寿者”;讥刺李玉亭式的经济学家;解剖“外方内圆”的大伪大贪;关注“近殿欺佛”的现象;探究未必可以随便闯入的世界;参观了瑞士的农场,发现世界上有一种集地主、资本家、工人、农民、商人、科学工作者于一身的“新人”;从正史野史里,瞧见了既非“重如泰山”也非“轻如鸿毛”“固有一死”的存在;从腐水长流产生对“流水不腐”的质疑;从“大肚能容”“开口便笑”的名联发现上下矛盾的谬误;从“黄金周”的喧宾夺主,发出对五一节主题的诘问;从北影门前群众演员的挑选,思索着草根子民的宿命;从盈耳赞歌的没完没了,窥测到“言之太甘,其心必苦”的内里;从引导者被引导者塑造者被塑造者的人为划分,发现导向的纰漏与缺失……
       八百余篇杂文、随笔,七本出版的专集,是我所思所悟所疑所惑的印痕,是从睡眠、休息、娱乐中“扣”来的时间的转化。不少被媒体转摘、评论,为方家谬奖,被高校选作范文、考题,选入“最佳”、“经典”选集,我知道是半个多世纪的阅历给我的慷慨馈赠。
       20世纪末有幸闯入电脑世界,阅读方式、思维程序、写作习惯都有了大转换,我的阅历猛然间又别有洞天。每当晨起,十指跳跃于键盘,莫名的快感悄然而至,阅读信息,查询资料,收信发稿;捕捉灵感,铺展构思,改动增删,乃至弄照片、制DVD,是何等的乐哉快哉!
       “随心所欲不逾矩”,是体力服输与精神不服输的交合;阅历优势与精力弱势的并存;是白发与童心的交响;“无所畏”与“无所谓”的和谐。我为自己成为“自由王国”的臣民自慰自欣。
       及时清理掉花白的胡须茬,但决不染黑华发装年俏。好奇、好动顽性不改,笃信“老年自有老年美”。依然半夜爬起看球赛,偕老伴西欧、北欧、澳洲四处游。好听从来没听过的乐音,好吃先前不让吃的食品,学起了贾宝玉雪夜闭门读禁书。无法做到“观书老眼明如镜,论事惊人胆满躯”,毕竟可以“纵浪大话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权作迎接我“三十五公岁”的祝词吧!■
       【王行荐自《今晚报》2008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