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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诗人]一个风景密址的三重样态
作者:燎 原

《星星·诗歌》 2007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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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对王学芯这组诗的首次阅读过程中,甲根坝这个词——或者说,这个地理名词,一直对我形成了一种悬念。以我对中国地图上地域地理名词色彩的经验性感受,它显然不像诸如“周庄”“黄山”那样,是一个纯粹的汉语地理名词,那么,它出自哪个地域的民族语言,又在什么地方?当然,读完整组诗歌后,我们从其中的这样一些信息:夏罗多杰垭口、神鱼池、日库寺院、一个叫做“嘎达”的人的名字、酥油灯,以及峡谷中盛歼的野杜鹃……等等,可以感觉到明显的藏族地域色彩,并且它还应是一个深藏在中国西南地区的山凹中,世外仙境般的所在。但是,当整组诗作只有风景而并不给出它确切的地理方位时,这也就似乎意味着,它是珍藏在作者心目中一个小小的风景密址,并隐含着作者的某种私密意念。
       关于自然山水的吟咏,是中国古典诗歌一条血脉性的传统。诗歌,包括其他艺术门类“师法造化”的理念,实际上把大自然置放在了最高艺术准则和艺术理想的位置。在我们这个农耕民族的先民时代,人们有关这个世界的一切知识,都来自于大自然。人的心性中所有的诗意部分,都是来自大自然的唤醒和养育。而大自然自身含纳无穷的博大和幽渺,神秘神奇的无穷变化,不但永远激发着人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也对一代代诗人艺术家的感受力和表达能力形成考验。当然,这又是他们极为乐意接受的一种考验,因此,在唐代堪称绝顶的自然山水诗歌之后,宋词中的山水又耸立起一个并峙的高峰。而中国地理版图中所有的自然风景名胜,没有一处不与古人的诗词文赋相关。那些山水对映中致命的绝唱,使一个诗人最光彩的瞬间在风景中得到了永生。而风景,也成为历史时空中文化精华的载体。
       在这样的文化血脉中,大自然的风景更激发了诗人们共时性的以及历时性的艺术竞技,当李白在“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那样的风景绝唱前,发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的慨叹时,再次为自己悬置了新的标高,并以不断扩大的行旅版图上人与风景的相遇,使隐匿在大地上的胜境在诗歌中发亮。“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海子的这一诗句,我们不妨把它视作当代诗人对于大自然的又一诗歌宏愿。而青海高原上那个普通的小城德令哈,正是因着海子的诗歌,而成为一个感伤而又温情的诗歌地理符号。然而,对于进入了2l世纪的当代诗人而言,现今的国家地理版图上,还有多少能够激发他们诗歌兴致的风景?这个设问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问题,是因为风景的变异与沦落——广阔大地上所有著名的风景都成为商业注册的旅游区,风景的主体元素首先是门票、头颅汹汹的人流、是饮食摊点、购物摊点、导购、砍价、购物被宰的沮丧、捡得便宜的兴奋……而风景自身,则被消解到最低值。这种庙会式的风景,不但成为被格式化了的标准的风景,并且还被复制之后,粘贴在国家风景版图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于是,才有了身处江南风景密集区的王学芯,更为遥远的寻找。进一步地说,这是一个诗人在对业已物化了的风景的厌弃之后,寻取对于原生自然山水的直接面对。于是,才有了他纵深寻觅中的“甲根坝”——风景区之外的自然山水秘境。而对于王学芯这位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活跃于诗坛的诗人,这种写作的意味似乎更为丰富一些,并且无形中获具了一种标本的性质。我想说的是,在曾经激发了一代诗人们时代主潮诗歌搏弈的氛围淡远之后,这种类型的写作,正是丰富的文化经验和苍茫的心灵历程,为王学芯调整出的一个新的方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甲根坝印象》之于王学芯并不是一次即兴旅行的结果,早在若干年之前,他就开始了这一题旨上有方向的写作。在他进入21世纪后相继出版的两部诗集中,其中就有这样一批集群式的诗作:《河西走廊》《当金山口》《月牙泉》《盐桥》《唐蕃古道》《塔尔寺》《日月山》《祁连山》……以及《跪拜贡嘎雪峰》《云端的理塘》等等。当然,与甲根坝不同的是,我们一眼就能认出这些标题所对应的显性地理指称,但却可以归纳出与甲根坝相近的一些元素:无论是前者所涵盖的大西北,还是后者所指向的四川西部,都与远方、荒旷、藏区,及其含带的宗教和人文历史元素相关。如果我们把王学芯身处的江南确定为一个座标,便会在这一条条通向远方的路径中,体察到作者在原生性题材形态上的诗歌创作欲望。无疑,这其中更有着中国传统的自然山水诗歌血脉,在一个早已进入人生中年的当代诗人意识中的复活。然而,起码是大西北那些已经处于显性状态下的“地址”,并没有彻底成全他的愿望。但却成了他指向甲根坝这一自然秘境的搜索引擎。那么,这一秘境又到底能给出我们什么样的信息?
       在这一由八首诗作组成的组诗中,我所感受到的起码有这样三重信息:其一是野杜鹃怒放中静谧、空旷,类似于世外桃源般的自然生态。其二是由日库寺院、酥油灯等构成的藏民族日常生存的安恬与怡然。这无疑符合中国风景版图上的风景分布特征,只有中国的边地少数民族,才会以一种深入骨髓的宗教感,表达对于大自然的敬畏,由此而在自己和所处的周边环境中,形成这样一种物我一体,和谐怡然的生态环境。
       “这些硕大的花群/覆盖着悬崖峭壁/拽起的峡谷/腾飞而出……”这样的表达,其实是一种困难的表达,一种难以表达的表达,面对壮观花海那让人难忍的绚烂和静寂,作为这一奇迹的目睹者,整首诗作那种急促、盘旋的腾飞感,映现了作者此情此景中,不可自抑的心灵飞翔。
       与此可以构成互文的,是“那一夜佛僧旁若无人/一切如同蜡烛消蚀自己……/一朵莲花/在酥油灯里盛开”(《夜宿日库寺院》),是酥油灯“无边无形的光环/光环溢出山谷……一点一点照亮/山外之外的森林和平原”(《酥油灯的光》)。这恍然就是一个遥远的童话世界,但却提供了形而上的宗教与俗世的大自然相互映照的确凿例证,那怒放的野杜鹃花海正是来自小小酥油灯上普爱万物的佛光的烛照,是佛光在色相世界护佑出的澄澈而实在的花朵。这样的诗歌互文,几乎是在无意识中,实现了人与自然隐秘真相的言说。
       但第三重信息却不再美妙,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是泛滥于大山之外自然生态毁坏的灾难,已经开始为祸这片净土:“沙尘飞扬4000米的海拔”,“在甲根坝落定”;而被作者所呼唤的“嘎达”,则是一个在与森林盗伐者的搏斗中倒下去了的绿色卫士;另外一个让人不安的信息,出现在《神鱼池》这首诗中,池水中那些曾经叮啄人的手指、与人嬉戏的天真池鱼,此时一看见“手指的影子”,便会惊恐逃窜。
       对于甲根坝来说,这是一个恐怖的信息:山外的人群来了,起码,蝗灾般的人群已派出了他们的先头侦探分队;这是一个令甲根坝和甲根坝们大惑不解的群类,他们以猎犬般的嗅觉搜寻追逐着大地上的风景,又以唯他们才所具有的毁坏能量,践踏大地上的风景。他们以大马力的四轮驱动越野吉普,在嫩绿的植被上碾轧出粗野泥泞的车辙,把这称之为艰苦卓绝的探险;他们从草地上掐下成捆的野花献给随行的女性,把这称之为多情和浪漫;他们看见寺庙后会煞有介事地烧香拜佛,把这称之为看破红尘的大彻大悟……联想到十数年前一则“来福灵”的农药电视广告中,从人的嘴中发出的“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的自我指认,至此你才会惊叹于他们的确是所言非虚。
       这是想象力超凡的古代山水诗人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出的情景,但它却成为从当代自然山水诗歌中分蘖出的一个沉重的主题。
       在刚刚过去的2007年8月9日,近200位中外诗人在青海湖畔共同签署了《青海湖诗歌宣言》:“我们将以诗的名义,把敬畏还给自然,把自由还给生命,把尊严还给文明,把爱与美还给世界……”这一基于“人与自然,和谐世界”立场上的宣言,正是当代诗人们“把敬畏还给自然”的一次集体性的呼吁。而王学芯的《甲根坝印象》,无疑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但“甲根坝”究竟在哪里?王学芯不愿说。而组诗中一个著名的雪山与河流名称,却使我获悉了它的大体方位。但基于对人的“蝗灾冲动”的不放心,这个风景密址仍然不能说,说不得。
       2007.8.31·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