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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评家阅读]高山大河所孕育的
作者:谢 冕

《星星·诗歌》 2006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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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片神奇的十地,这是大凉山。在它的东北方向比连着一望无边的大盆地,它的周围,群山耸峙,北为邛崃山,西有大雷山,更有巍峨的峨眉山,在盆地的南端拱卫着它。除了火山,还有大河,汹涌奔腾的江河从四方环绕着这片土地。大渡河自北向南滚滚而下,在它的北端折向东流。金沙江以同样的行走方向,从遥远的青藏高原数千里奔波,在大凉山的南部边界,接受了雅砻江的多情水,这才恋恋不舍地向东拐了一个大弯曲,复又出人意外地沿着这土地的边界自南往北而去。这土地真是幸运,有这么多的高山做它的屏障,有这么多的大河滋养着它。这里的人世代汲取着山涧的雪水,地下的流泉,创造着独特的文明,养育了一个勇武而又多情的民族。
       此刻我阅读的这位诗人,就从这片土地走出,他是吉狄马加。作为彝族忠实的儿子,大凉山就是他的母亲。他也许是山上的一株草,也许是水边的一棵树,也许是天空的一只鹰,他把自己的根须和身影,深深地留在了这片丰腴的土地。他本身就是一种神奇,他是高山大河所孕育的。吉狄马加说过,没有小路,不一定就没有思念,没有星光,不一定就没有温暖,但他肯定:“如果没有大凉山和我的民族,就不会有我这个诗人”。1
       对于吉狄马加来说,他的骄傲和灵感,都来自大凉山。特殊而浓郁的文化背景以及个人的独特气质,构成了吉狄马加诗歌的风格和魅力。读他的诗,可以感受到那种飘浮在空气中的特别的气息和味道,有一种坚定,有一种强悍,在浑重和沉郁中却混杂着深深浅浅的忧伤。山的沉重和水的流动,二者奇妙的结合,成为吉狄马加的诗的灵魂。读吉狄马加,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作为彝族诗人的那种雄健、沉着的男性的力量,这里体现了山的巍峨。但那些充盈在诗行中的浪漫的激情,那种细致而温柔的情感的表达,却体现了他的诗歌风格的另一面:水的灵动。
       吉狄马加是一个奇妙的综合体。这种综合不仅体现在山和水的融会上,而且也体现在作为有充分个性的诗人和他所从属的民族的集体意识的重叠上。一首题为“自画像”的诗说,我是千百年来正义和邪恶的抗争,是千百年来爱情和梦幻的儿孙——
       我是这片土地上用彝文写下的历史
       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2这里的“我”是作为民族的一分子在叙述民族整体的意识,这里未曾突现诗人自身。而在另一首诗中,他设想自己在活着的时候会沿着祖先的路线回去,他将如实地告诉那些已长眠地下的先人:
       这个家伙
       热爱所有的种族
       以及女子的芳唇
       他还常常在夜里写诗
       但从未坑害过人
       这才是一个活脱脱的吉狄马加。民族的灵魂加上充分的个性展现,有一种无可替代的魅力。他的成功在于他能够有效地融会种群与个体的多种因素,并且有效地传达出独特的声音。在《古里拉达的岩羊》中他歌颂岩羊“雄性的弯角”和“童贞的眼睛”。作为这个民族的后代,他真诚地宣告:“在我的梦中不能没有这颗星星,在我的灵魂里不能没有这道闪电”,要是没有了它,“我的梦想就会消失”。这就是吉狄马加,真实的、健康的、而且是多情的吉狄马加!
       彝族的独特文化为诗人提供了有别于人的丰富性。大凉山的清晨和夜晚,男人和女人,口弦和竖笛,狩猎和播种,诞生和死亡,催眠曲和送魂经,婚礼和葬礼。他展现的是诗化的人凉山文化历史画面。他通过老去的和死去的斗牛,其中斗牛的高傲的死亡:“它把角深深地扎进了泥士,全身就像被刀砍过的一样”,来体现彝族文化中那种海明威式的力量,非常地强悍和悲壮。死亡是庄严的,更是神圣的,在另一首诗中他表达了这样的愿望:请求母亲为死亡作一次圣洁的洗浴:“让我干干净净地躯体,永远睡在你的怀”。
       吉狄马加能够把无所不在的温情融入那些对于生命的坚定礼赞中。他从彝族民歌的节奏和旋律中获得灵感。《回答》、《民歌》、《头巾》都是隽永的小夜曲,非常成功地使用了民歌的比兴和复沓,使他的诗歌充满了柔情,回环往复,余韵悠长。《头巾》是一首非常完整的民谣体。全诗分段,每段的起句均是:“有一个男人把一块头巾,送给了他相爱的女人”。但相同的表达,却是完全不同的爱情的结果。这一首短诗以极为简练的方式,浓缩了世间完满的和不完满的、幸福的和不幸的婚恋,且极富音乐性。《催眠曲》也是由反复咏叹构成的美丽的谣曲。通篇各节以“妈妈的儿子你就睡吧”起兴,几乎就是原装的古旧民歌,括符内的段落则是传统空间的延展。
       吉狄马加不仅继承了彝族的彪悍和雄健,而且也继承了这个民族充分的抒情传统,他的诗也有温柔的一面。作为一个南方山地民族,粗犷中有细致,坚硬中有柔情,这种性格也影响了他的诗风。请看例子: t雨丝是有声的门帘 牵动着梦中湿漉漉的思念 雪片是绣花的窗帘 挂满了洁白洁白的诗笺 石路上浅浅的脚印儿 像失落的记忆,斑斑又点点 这里有他对声音的敏感和对节奏的热爱,也体现着他从民歌的情调和韵律中得到的灵感。当这一切以汉字的方式来表达,人们不能不惊叹他在这里所进行的跨越式的“融合”。他不止一次谈到他的创作和民歌的渊源,《回忆的歌谣》讲到他所感受到的民族歌谣的神启:多么深沉熟悉的旋律,永远地从大山的背后升起,“它幻化成燃烧的太阳,它披着一身迷人的星光”。口弦和舞步启示着“迷惘的,忧伤的旋律”。诗人说,这种旋律和节奏像一条自由的鱼,穿行在黝黑的灵魂里。本民族的诗歌营养以及与他民族的文化融会、已成为吉狄马加诗之魂。
       大凉山的空气和土地化为他的创作的精魂,而古老部落的音乐和诗,则激发着他表达的欲望和冲动。他深知,正是这些多种因素合成的“神奇的力量”,“它让我的右手,在淡淡的忧郁中,写下了关于彝人的诗行”。吉狄马加珍惜并感谢这种传统,他知道,离开了它,不仅是他的写作,甚至生命,都将无所依傍。在《失去的传统》面前,他难以掩饰他的悲哀:那是一团白色的雾霭,沿着山冈漫漫地离去,没有一点声音,但弥漫着回忆,如同一根被遗弃的竹笛在山风中哭泣。诗人在这种远离和遗弃面前,有浓重的伤感。而在全世界的现代性更迭中,这几乎是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
       诗人的担忧和伤感不为无因。充满诱惑的消费时代,正在几无例外地把人们置身于时尚的潮流中。他们总是背对着传统。这是一个取消差别的时代,许多事物的差异性正在消失,在同一个时间里更多的千篇一律正在被制作。人类正在以近于狂欢的姿态,制造着相同的面孔,相同的声音,以及相同的生活方式。这种趋势对于我们此刻谈论的诗歌(以及一切的艺术),无疑都是严重的威胁。世界正在走向可怕的失去差别的一致性。但无可否认的事实是,无论世界的今天和明天如何变化,人类应当珍惜的是各自的互不相同的文化形态。正是这些各不相同的文化,构成了世界的丰富多彩。。
       读吉狄马加的诗,坚定了我们对诗歌以及世界的信念。诗歌的出发点只能是个别。从各自的出发点开始歌唱,从各自的土地上开始歌唱。正如我们此刻面对的诗人,他从自己的大凉山的古老的土地走出,他看见了世上更多的同样古老的土地:成群的印第安人,在南美的草原上追逐,埃塞俄比亚的土地闪着远古黄金的光,而在非洲,黑色的人群正踩着大地沉重的身躯。诗人说:
       在活着的时候,或是死了
       我的头颅,那彝人的头颅
       将刻上人类友爱的诗句什么是胸襟?这就是!走出了大凉山的吉狄马加,有着宽阔胸襟的诗人。
       2006年7月盛夏,于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见《致自己》。《时间》第37页。见《自画像》。《时间》第6页。见《听“送魂经”》。《时间》第38页。4诗集《时间》中有《老去的斗牛》和《死去的斗牛》二题。5见《回忆的歌谣》。《时间》第49-50页。
       《部落的节奏》中的诗句。见《时间》第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