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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诗人]英语发芽,汉字开花(创作谈)
作者:路 也

《星星·诗歌》 2006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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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到美国,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成了一只盛满汉字的罐子,那些方块字由于忽然失去了使用场地,找不到及时的出口,只能在我这只高一米五八的簟子里面密封着、烦闷着、膨胀着、挤压着、惆帐着、等待着,仿佛里面关进了一群亮闪闪的蟋蟀,或者里面在日日夜夜地培育着催生着植物胚芽,跟生豆芽一般……我的天灵盖,也就是罐子上方那只圆圈的盖子,快要被压抑着的巨大的母语的力量掀开来了。
       有时候我又感到自己的身体是一只地面上的雷达,里面的导航系统装置完好,却怎么也搜索不到要找寻的飞行目标了,灵感不再,甚至连表情看上去都有些发呆了,我想,那是由于汉语的领空换成了英语的领空,我这只中国制造的雷达失灵了。
       被英语包围,四面楚歌。
       可是这楚歌又让我无比兴奋,其实从感官到心理,我对英语都有着类似红杏出墙的热爱,它能带给我城池沦陷般的快乐,它的干练准确和绅士风度让我着迷,以至倾倒。
       我疑心英语的每一点进步似乎都在以汉语的退步为代价,身体里的英语也在发芽了,虽然是孱弱的,却正在一点一点地挤走汉语的地盘。于是我很快就开始想念汉语了,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我在一个没有它的地方想念它,我想模仿都德《最后一课》里那个女教师的口气武断地说,汉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那时我才强烈地感觉到我原来是离不开它的,我对它的爱是前世的、今生的和来世的。我生是它的人死是它的鬼。我常常一个人在路上旅行,随身的背包里总是塞着一本唐诗宋词元曲的选本,有一次在从迈阿密飞往费城的飞机上,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一个东方面孔,我忽然想到,此刻在这个机舱里,除了我.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本书上写的是什么,这差不多相当于在这架波音飞机上藏了一份用密电码写成的高度机密的军事文件。是的,在英语那连绵不断蜿蜒起伏的大好河山里,想着古汉语的四合院和画栋飞檐,的确有着很奇特的感觉。在一面镶着字母似的卷涡纹边框的西式的镜子里,在元音辅音映出的光泽里,照见的却总是方块字里的中国,繁体竖版的中国,声母和韵母拼出来的中国,用点横竖撇捺弯勾一笔一划地写出来的中国,它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显得清晰。
       去看海明威和惠特曼,没有朝拜的心情,倒是有走亲戚串门的感觉,从前看的是中文版的,这次我却想把象形文字的他们统统再翻译回去,看看拼音文字的他们,我想知道他们本来的模样。在路上我总是能想到“八里洼”这个地名,地球是圆的,我这样不停地走下去,途经海明威的家、惠特曼的家,途经梭罗的木屋,走过狄金森的窗下,最后一定还会走回到我的八里洼。
       诗都是后来写的了。我遥遥地赶回地球另一边,走在蒙着烟尘的天空下,沿着永远飘散着白菜味的街道拐进小巷,走进光线昏暗斑驳的楼道,回到那个属于我的小小角落,重新坐在那扇有着白杨树的南窗下……我感到自己正面对着整个世界。
       那满满一罐子汉字,蟋蟀们蹦跳出来了,每一个汉字都是一个压抑不住的茁壮的胚芽,都舒展开了枝叶,抽出茎干,开出花来,那雷达在汉语的领空重新有了信号,找到了目标。
       诗后面标着日期,年和月,我没有像过去那样标上写作的日期,这次我标的是我最初想写这诗的时候的那个日期,我认为对于这些诗,产生想写它们的念头要比真正写出它们来更重要。
       诗写的是美国,但更是中国。其实在我心里,常常莫名其妙地吟咏着一句诗,“我的心啊在高原,这里没有我的心。”我还会同样不知为什么,默默地哼起一句老歌,我只会哼那么一句“美丽的哈瓦纳,那里有我的家。”而这里的“哈瓦纳”,并不在古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