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内外］江南，海上（组诗）
作者：汗 漫
《星星·诗歌》 2006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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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江南
在北方，大约洛阳一带
老白，老年的白居易，追忆旧日江南
尤其是杭州一带的山寺、桂子、枕、潮头……
从此，“忆江南”就成为诗词中的著名品牌
被文人骚客垄断，作为回眸前尘往事时的
一种恰当的节奏和姿态
内心荒凉、现实逼仄的时候
他们，忆江南——吴越一带的日出、江花、春天、蓝
就迅速颠覆砚台中的晦暗了……
而我，当代江南写字楼内的公司小职员
只有打印机上的A4纸刷刷拉拉吐出的财务报表和风声
能够使我走神五秒钟——
就隐隐联想起田田摇曳的莲叶、鱼、蜻蜓了……
但上司会及时督促我拿起计算器敲打成本和利润
这显然不符合“忆江南”的经典氛围
——“忆”，文人骚客们的风雅态度
多么奢侈煽情！况且
忆的还是“江南”、老白的江南啊！
我在当代奔波、奔命
我的江南在晚报、股市、广告、工地、高速公路之间
呼吸——不，应当说是“喘息”！
她比老白的江南乏味、疲倦
但我爱她，像爱着满脸皱纹操持晚餐的妻子
——我的江南与老白的江南是两姐妹？
老白所追忆的旧日江南是他的初恋？
天下书生共同的梦中情人，在长江以南、
一个唐朝刺史的短句素纸之间，妩媚而孤单？
我，在当代江南的深夜里
偶尔练习像老白等等文人一样忆江南
就有种暂时背叛了妻子般的不安，袭来……
静安寺，或者安静
一座古寺能坚持安静下来吗？
——周围是超市、百乐门舞厅、地铁、旧电车
寺内和尚，敲打木鱼
怀揣设置在震动状态的手机
侧耳倾听黄色高墙外的大街宽阔的喘息……
佛，大隐隐于市
它有力量让佛音天籁穿越市声
抵达我们的身体和内心？
超市利润来自于广告煽动而起的物欲
百乐门舞厅内的红衣女郎
日夜招摇，火苗一般
灼烤着大嘴圆张气喘吁吁的萨克斯
地铁在寺内莲台以下二十米处东奔西走自相矛盾
旧电车定格街头
黑白电影中的旧时代丽人乘坐过的位置上
余温犹存，填空着彩色的新世纪
静安寺能坚持安静下来吗？
它从最初的西区、
张爱玲喜爱并隐居于附近常德路195号的西区
一动不动就走进今天的闹市和话语中心
而我，一个书生
能够坚持安静下来吗？
从外省鸟鸣林幽的山区
不知不觉闯进静安寺附近高耸入云的写字楼
我恐慌于自己对数字的迷恋大于汉字
我不安于内心日益汹涌着
关于物质、异性的蛊惑和美
“怎样让一个人、一个区域、一个时代，
获得冷静、安详？”
静安寺内，大佛无语
目前，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在深夜洗洗冷水澡
此时，静安寺外有洒水车开动，水雾迷离……
雪夜，读美国诗人弗罗斯特诗集
美国农民。平克顿学院兼职教授
清晨到草原上沟通泉水
中午用草帽遮脸入睡
夜。挤牛奶。钢笔里挤出句子般挤牛奶
面对树丛中的两条道路犹豫不决
像面对两个女人的爱情
他对于自己的选择充满不安
他的面前不断出现新的交叉和可能性
像我一样不安
无数交叉和可能性最终归结于这个夜晚
灯下，打开你的诗集
白纸如同新罕部什尔州一场你叙述过的大雪
著名的雪、夜、树林、马……
诗集扉页，黑白照片像附近村庄里的黑白窗子
——你窗前面孔又黑又白
眺望着远在中国东海附近一座城市里的我
以及这座城市傍晚开始落下的一场雪
我满身雪花回到郊区的家
你知道，中国的古代诗人热爱骑驴访梅
孟浩然甚至热衷于在雪地里倒着骑驴
而你骑马。而我没有马、驴
乘136路公共汽车脱离市中心
一个人的路线由公交公司确定
省略了他穿行于高楼丛中的若干犹豫
没有座位。站着。脸朝公共汽车尾部
——我在模仿孟浩然倒骑着公共汽车？
在倒骑中记忆来路和丧失？
这反复分化纠缠的街道、灯、行人、命运呵
……窗外，中国东部大海附近的雪夜
一个美国人踩雪走过的喘息、马嘶，越来越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