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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诗人]低调的华丽
作者:徐 鲁

《星星·诗歌》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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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一辈的俄国诗人中,有不少人终生没有摆脱漂泊异国、侨居他乡的命运,但是他们却有一个共识:他们各自最好的作品,都是在苦难和博大的“俄罗斯母亲”的目光注视下完成的。屠格涅夫一生中大部分时光在域外度过,甚至最终病逝于巴黎,但他却说,“只有在俄罗斯乡村中才能写得好”。命途多舛的白银时代诗人曼德尔施塔姆,这样描写他所赖以生存的列宁格勒:“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
       然而进入了脖世纪,戴维·洛奇笔下的“小世界”历历如在眼前。伴随着所谓“全球一体化”,一架架豪华的喷气机,正在运载着更多的诗人满世界飞翔。命运再也无力束缚那些自诩为“世界公民”的现代诗人的翅膀。诗就是他们最合法的旅行护照。他们在秋天的密执安湖边写诗,然后去春天的斯德哥尔摩朗诵。早晨他们还在和辛博丝卡一起喝咖啡,黄昏时已经坐在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家的苹果园里吃苹果了。“你没有家。要什么家?覠”就像杨炼写到的那样,“黄土下无所谓异乡,也无所谓故乡。你就生活在一个从来没有你的地方……”
       不过,这种情形却并不适用于诗人熊召政。虽然近些年来召政好像也在满世界飞翔,一会儿欧洲,一会儿美洲。但那能够诱惑他和召唤他的“罗累莱”,却只能是他的祖国和故乡。他也是只有在自己的故乡“才能写得好”。——如同屠格涅夫所说的,即使是在那些疑惑不安的日子里,在痛苦地思念着祖国的命运的日子里,那能够给他以鼓舞和支持的,也只有你——伟大的、有力的、真实的和优美的母语?对于自己的故乡,他是黄昏时刻的树影,拖得再长也离不开树根;对于自己的母亲,他是迎着曙光出牧的山羊,无论走得多远也不会走出母亲的心。
       2005年的圣诞节和新年,召政是和家人一起在冰天雪地的多伦多度过的。新年一过,他就回到了自己也是“熟悉如眼泪,如静脉”的武汉。在他的三菱越野车里,他为我朗诵了在加拿大写的一组诗《冰雪加拿大》。那天下午武汉的天空有点冷清,他的朗诵给我带来了卞之琳诗中的“雪意和五点钟”。
       梭罗说过,“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望着它的人可以测出他自己的天性的深浅。”安大略湖也是大地的一只眼睛。一个曾经冰河夜渡的中国诗人,坐在冰雪覆盖的湖边长椅上,望着骤然凝固的万顷苍茫,似乎也在一瞬间就测出了自己天性的深浅。原来他的心中,仍然有着那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当人们都在为圣诞老人的到来而微笑,他却站在冬天的边界望故乡——
       祝福木屋或是石头房子里的人们
       所有的吉祥,都在窗前的烛光里开放
       祝福游子,你们习惯火焰般的冰酒吗?
       它可以将你们带进甜蜜的梦乡
       (《多伦多的圣诞节》)
       虽然他非常明白,“佛家的涅乱,智者的禅定/都不可能在这片土地上产生”,但这里的“天地一净,天地一白”却一下子能够测出,原来他的心中,是那么容易归依于一种朴素和宁静——“今夜,在这座城市的一间餐厅里/我一边品尝着法式蜗牛,一边喝着枫露酒/虽然,我早已习惯了沸腾的日子/现在,却更愿意欣赏暴风雪中的宁静”廿《魁北克的大雪》卅。实际上,能够拯救人类免受破坏,减少一些欲望和灾难的大多数好事,正是产生于这样一种宁静。当这个世界一天天变得嘈杂喧嚣、充满行动和榨取的贪欲的时候,简单与宁静,尤显得明智和可贵。“拿我来说,我是不会加入到这日益严重的喧嚣中去的。”早在一百多年前,乔治·吉辛就在他的随笔集里说过这样的话,“只要保持宁静,我就为大家的福利做出了贡献。”
       从何时起,我已习惯了感恩?
       一朵金边的蔷薇,一阵解暑的风
       都会让我的笑容绽开
       如叶子上积雪的闪光
       那么,当我看到你烟一样的海水
       岩岬上的红房子以及比烟还要轻盈的暮色
       我忽然感到肺叶里灌满了芳香
       而远处,落基山脉正簌簌落雪
       (《从飞机上鸟瞰温哥华》)
       召政自青年时代起就深深受过法国诗人雅姆的影响。他的这种温善和宁静的感恩心态,源于那种雅姆式的精神上的自我濯洗与清洁。雅姆一生崇尚简单、平静和木质的生活,毕生不曾离开过他的比利牛斯山区小镇。他在诗中写道:“在这灵魂的住所,让我俯身在你的/神圣的水上,我将如同那些驴子/厮守着卑贱而甜美的贫困/向着那永恒的爱,它清澈而晶莹。”他因此被里尔克称之为“懂得歌唱自然和少女的诗人”。雅姆晚年仍然孑然一身,当地居民常常可以看见这位白发银须的老人,一手拿着拐杖,一手牵着一只大狗,独自在夕阳下的森林边散步。实际上,我们从召政今天的诗中,仍然可以看到雅姆诗歌的反光:
       冬天从这里出发,走过那些
       被枫叶铺红的道路,那些挽留了帆船的湖泊
       那些跳跃着阳光的教堂钟楼的塔尖
       它试图抵达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魁北克的大雪》)
       所有单桅杆的游船
       都泊在森林木屋的南窗下
       亦如抗拒冬天的少女
       躲在温馨的爱巢里
       …………
       迎着漫天的雪花,圣劳伦斯河
       我把你的寒冷,译成童话里的春天
       在你的只有两棵古树的小岛上
       我慢慢走着,悠雅得像一只企鹅
       (《圣劳伦斯河》)
       这些诗句呈现着一种低调的华丽,一种雅姆式的温暖。这似乎也应验了评论家莫里亚克的预言:雅姆是不朽的,人们将不断地发现他。与雅姆不同的是,召政所处的这个时代,对任何一个诗人来说,似乎都更加难以使个人的生存与充满行动和欲望的世界隔开。即使想保持一定的距离都很难。也因此,生活在今天的诗人注定了是不怎么幸福的。或者还可以说,这也正是一个中国诗人为什么要坐在冰雪覆盖的安大略湖畔的长椅上才能写诗,要行走在魁北克漫天的大雪中才能获得诗意和灵感,才能重新测出自己的天性的原因了。诗人被这个时代所迫,要说出生活和精神的质量。他们只好逃离和远游。他们去寻找那美好的宝贵的地方,在那里旅人才结束了他的征途。但是,殊不知,“他乡是一面负向的镜子。旅人认出那微小的部分是属于他的,却发现那庞大的部分是他未曾拥有,也永远不会拥有的。”(卡尔维诺语)在他们的开始里有他们的结局。
       2006年1月20日,东湖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