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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大盛魁商号 二
作者:邓九刚

《长篇小说选刊》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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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大道通“商”
       驼道是草原商城归化通向四面八方的主要交通形态,它的存在和活跃使归化城成为八方通衢之地!驼帮是经营驼运的组织,许多驼帮的联合体构成了归化城的万驼社。
       贴蔑儿拜兴是蒙古语。翻译成汉语就是骆驼房子。“房子”一词在归化被引申为聚居地、村落而广泛使用。被大盛魁开除了的古海隐姓埋名,在二斗子引领下走进了贴蔑儿拜兴村,自此江湖上多了一个名叫海九年的驼夫。
       1、驼背上的生意人
       这是春夏之交的一个美好而愉快的日子。上午,温暖的阳光很充足地照抚着贴蔑儿拜兴村。戚二嫂一身短衣短裤打扮,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喜滋滋地端着一个盛满了炖羊肉的大盆从屋子里走出来,将大盆墩在院子中间的一块大青石上,朗声喊道:“各位掌柜子们!息息手,预备吃饭吧。”
       戚家今日拓展院子。旧的院墙推倒,新的土板院墙刚刚夯起一半,院里院外到处都是人,石夯砸土的“咚咚”声、打夯人的“嗨哟”声以及男人女人大人孩子发出的嘁嘁嘈嘈的说话声把戚二嫂的声音淹没了。戚二嫂放开嗓门又喊了两声。干活的人们方听见,纷纷放下手里的工具。
       在贴蔑儿拜兴衡量一个人的能力、价值和财富,唯一的标准就是看你拥有骆驼数量的多寡。贴蔑儿拜兴人从不喜爱死的钱财,不喜欢拿钱去盖好房子置办好家具。更不喜欢去买田置地;倘若他们手里有几个钱,只要数一数够买一峰骆驼,立刻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钱换成一峰骆驼牵回来。外人走进贴蔑儿拜兴,单单从住房上是看不出他们的贫富差别的。各家各户的房子几乎一模一样,都是用村后大青山上的青石打根基。土坯垒墙,房顶拿红柳笆子压栈,屋顶上抹一层和着麦烂的黄泥,远远望去,整个村子尽是一片赭黄的颜色。
       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院子的大小。院子的大小也只是依着主家饲养骆驼的数量而定。骆驼多则院子大,骆驼少则院子小。院子再大也不会种什么蔬菜花草,只用来养驼。若是看见谁家把旧墙推倒了,挖出新鲜潮湿的黄土夯筑新的院墙,村人便是羡慕,每当这时候,不用主家招呼,不论男女老幼都会自动前去搭一把手。就是插不上手甚至什么活儿也做不了的女人娃娃也要去凑个热闹。凡是来的人,主家一概欢迎,一概请吃饭。为的是图个喜庆。拓展院子是贴蔑儿拜兴人最引以为自豪的事情,一般来说主家都会杀猪宰羊,就像办喜事似的去操持。
       戚家如今成了村子里数得着的养驼大户,地位不同于一般,所以戚家拓展院子来的人就更多。一般的驼夫驼户就不要说了,连驮头胡德全和大户蹇家、段家、刁家的掌柜子都来了,甚至领房人牛二板也例外地出现了。
       牛二板乃是贴蔑儿拜兴村唯一的一个领房人。说起来他的名声最初还是来自于他的父亲牛刚。就是那位死在毛尔古沁的牛领房。经历了家破人亡、双亲丧命之后,牛二板流落到了贴蔑儿拜兴村,靠打短工、给人拉骆驼养活自己。底层的艰苦生活使他渐渐成熟起来,当他二十五岁的时候,终于完成了子承父业的过程。如今牛二板顺理成章地也做起了领房这个行业。由于所操职业的特殊,在贴蔑儿拜兴村占据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又因为他是回族,在饮食方面多有讲究,因此村子里类似的活动一般他是不参加的。
       今儿个牛二板破例地出现在帮忙的人群里,算是卖给戚家一个大面子。这就让主家感到分外的荣幸。戚二嫂知道牛二板是回民,吃喝上讲究,特意将家里的小炕桌搬出来。又单独预备了一套茶具和碗筷。
       “我又不是什么外人。二嫂你何必这么用心!”牛二板笑着说。“你快忙着招呼别人去吧。”
       这时候戚二嫂一扭脸就看见本村的小人人二斗子领着一个高个子的后生,沿着邻家刁三万的院墙朝这边走过来。这“小人人”是归化地方特殊的语言习惯派生出来的专用名词。特指那些发育不良、个头矮小的人。二斗子已经十八岁出头了,从面相上看也像个大人了,成熟了,但个头却仍然像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那么高。戚二嫂看了一会儿,喊道:“二斗子,跟在你身后的那个人是谁呀?”
       二斗子答道:“他叫海九年,是俺新结交下的朋友!”
       “那好,那好!”戚二嫂热情招呼说,“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不是外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开饭,快叫你那朋友一起来吃吧!”
       戚二嫂张罗着给撺忙的人们开饭。她抱着一大摞碗从屋子里出来。刁三万的老婆——一个满脸麻子的粗壮妇人,蹲在大青石的旁边给大伙盛肉。热气腾腾的炖羊肉在大海碗里堆得冒了尖。羊肉的上面放着一个半斤重的大馒头,每人一份,汉子们都蹲在地上吸吸溜溜地吃起来。
       戚二嫂把盛满了羊肉的碗递给海九年。见他脸红红的,垂着头,像个大姑娘似的,便忍不住笑了。戚二嫂拿一只手背捂在嘴上咯咯地笑起来。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体被那笑牵动着忽而前忽而后、忽而左忽而右地摇摆,就像风中的嫩柳似的。
       海九年蹲在地上吃饭,本来就拘束,再被戚二嫂一笑,那脸就更红得像红布似的了。他觉得戚二嫂的笑从上边落下来,都变成了扎人的麦芒钻进了他的脊背。他欢欢地吃完了饭,随二斗子干活儿。
       日薄黄昏。新的院墙夯筑成功。院门也安装好了。撺忙的人们或蹲或站,抽烟喝茶,聊谈着轻松的话题,准备散去了。依乡俗撺忙的人是不在主家吃晚饭的,有多少活计也都要在一天内做完。海九年跟在二斗子身后来到戚二嫂面前。
       戚二嫂把许多铁锹拾起来,乒乒乓乓地抱在怀里。问二斗子:“你有事?”
       二斗子说:“二嫂。俺这个朋友想找事做。你拓展了院子肯定需用人,俺就把他领来了。”说着二斗子把海九年往戚二嫂跟前推了推。
       “人倒真是需用的……”戚二嫂把怀里的铁锹往紧搂了搂,认真地打量着海九年。后生被戚二嫂一看脸又红了。于是戚二嫂又想笑了,她把嘴抿住,问道:“后生。你一准是个念书人吧?”
       没有思想准备的海九年被戚二嫂的问话弄得愣在那里,一时间泛不上话来。
       戚二嫂又把海九年打量了一番。见那后生个头倒是挺高,只是清清瘦瘦的身子太单薄,就答复道:“俺戚家只不过是一个小门小户的养驼人家,只想雇个能拉得了骆驼走得了大程的人。”
       “我是个走西口来的穷苦人,我就是想给你拉骆驼挣口饭吃。”
       戚二嫂说:“这位兄弟。拉骆驼这碗饭你吃不了。”言讫自管抱了铁锹往院子西边的厢房走去。
       二斗子在后面喊:“哎——哎。戚二嫂你听俺说呀……”
       戚二嫂头也不回地又甩了一句:“小庙供不起大神佛,请另寻高就去吧!”
       二斗子啐了一口。骂道:“日他!真是骆驼屁眼儿——撅得高!”
       海九年不说话,两只棕色的眼睛凄凄惶惶地看着二斗子。分明是在问:“咋办?”
       “不急!”二斗子把牙齿咯咯吧吧地咬了一会儿,说,“戚二嫂她不过是个女流,做不了戚家的主,咱问戚二掌柜!”
       二斗子领着海九年来到戚二跟前。
       戚二从裤腰带上抽出烟袋,就地蹲下说:“我们戚家如今是……”
       
       戚二的一句话未说完,被戚二嫂打断了。
       “你说什么。二斗子?”戚二嫂在厢房门口出现了。一边在衣襟上拍打着一边走向二斗子。“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你说我是个女流做不了戚家的主是不是?那好,现在当着诸位掌柜的面。我就做一回主给你看看。”
       显然二斗子刚才的话刺激了戚二嫂。也不等二斗子答话。戚二嫂脚步噔噔地走到院子当中。在刚才放肉盆的那块大青石跟前站住,拿眼睛看住海九年,伸手一指那块石头说:“这块上马石在我家旧院门口。现在院墙向前拓展了五丈,这位姓海的兄弟,你若能搬起这块上马石把它放到新起的院子门口,你就留下。若是搬不起来——就请抬脚走人。再也别说什么废话!”众人觉得有热闹可看了,都兴致勃勃地围拢过来。
       小小年纪的七哥不知从哪儿蹿进了人群,两手叉着腰大模大样地抬起一只沾满了泥巴的光脚丫踏在大青石上。小眼睛眯缝着,拿鄙夷的目光瞄住海九年,说道:“我告诉你,拉骆驼这碗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你若没有一只胳膊提二百斤货驮子的气力。没有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睡走二百里的脚力,就别想着端拉骆驼这饭碗!你要想清楚了。”
       “小孩子家少插言!”戚二嫂抬手把七哥拨拉在了一边,正言正色地对海九年说。“这位兄弟,能搬不能搬你自己度量,我可不是跟你闹着玩儿的。”
       “我说!这位兄弟,”老驼夫刁三万上前两步拦住了海九年。“这块上马石往少了说也有三百斤,你搬不起来!别逞强了,弄不好出点毛病就不划算了。昨天你一进村我就说了,戚家院子如今是栽着梧桐树的,人家是要招凤凰呢!像你这样的料只配到我这种小户人家,干点儿轧轧草放放驼的营生,凑合着混碗饭吃也就行了。”
       “刁掌柜说得是,后生,依我看这石头你也是不搬的好!”戚家的长工王锅头也劝海九年。
       但是海九年不说话,也不退却。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大青石,目光中渐渐透出了恶狠狠的意味。两只手在裤子上使劲擦着。后来就把手移向了腰间将裤腰带解开了。在场的人都看出这个年轻人真的是要搬那块上马石了,不少人都叫起好来。
       “像条汉子。”
       “对啦——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啦。”
       “闪开……闪开!”
       胡德全走进圈子。毫不客气地把王锅头和刁三万推到一边。历来喜好逞勇斗狠的胡德全显然对海九年身上的那股恶狠狠的劲头非常欣赏。他绕着海九年走了一圈,伸手拍了拍海九年的肩膀,竖起一根大拇指,说:“好!像条汉子!”
       海九年谁也不看,一圈一圈地慢慢缠着腰带,恶狠狠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石头上。仿佛要将大青石击穿似的。从这时候起海九年就养成了看到什么东西目光都恶狠狠的,就像电焊能嗤出火花来的怪癖。
       院子里骤然安静了下来,可以听到空气在海九年喉咙里流动发出的呼呼隆隆的声响。在许许多多大人孩子的高高低低的目光中。海九年慢慢地弯下身子,把双手伸向大青石。在一片寂静中猛然爆发出一声吼叫,就见那大青石一点一点被拔离了地面。海九年慢慢直起了腰,一张脸完全变了样子,在粗涨的脖子上、两颊上有许多青色的血管爆突起来。两排白色的牙齿撕咬着喀喀吧吧地炸响……
       众人让出一条路来。都跟在海九年的身后一步一步地挪。一步、两步、三步……五步!此刻,海九年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搬一座大山一样,感到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就像绷紧的牛皮绳在他的小腹和嗓子眼儿之间扯着。那是一条用他生命的全部能量在体内凝化而成的线。可这根生命的线在每一个瞬间都有可能断裂!在他艰难地迈出第五步的时候,纵贯他身体的那条看不见的线终于撑不住了。他听得自己身体发出“嘭”的一声响,与此同时眼前突然亮起了许多星星,有一股湿漉漉的东西从他的嘴里喷射出来。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海九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周围围了很多人。一个声音在叫他:“九哥!九哥……”他听出二斗子带着哭腔的呼叫越来越近了。
       二斗子拿什么东西在他的脸上摸。海九年抓住了二斗子的手问:“你在干什么?”
       “我给你擦擦……血!”二斗子声调颤颤地回答。
       从二斗子的声调和眼神中,海九年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一种紧张和恐怖。海九年推开二斗子,自己用手撑着地爬起来。鄙夷的、讪笑的、同情的、怜惜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包围住他。
       王锅头走到九年的跟前。双手颤抖着抓住他的手说:“你不该不听劝,这可不是凭一时的义气能做的事!看看——吃大亏了吧!你还是嫩着哩,不知道这里边的厉害。这逞强的事往后可万万做不得了……”
       老人形容清癯,长着一双忧郁的黑色眼睛。稀疏的杂色眉毛足足有一寸长。九年强烈地感受到了老人那目光的温暖,把那双温暖而又忧郁的眼睛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人群让开一条道,戚二嫂走过来。她摊开手把几粒碎银子亮在海九年的面前,说道:“对不住了,这位兄弟!这一点儿碎银子你拿去抓几副药吃,我最知道身子骨就是穷人的本钱,你这呕伤的病最要紧的是医治要及时,千万不可耽误!”
       海九年把目光从碎银子上移向戚二嫂的脸上。又从戚二嫂的脸上移到那点碎银子上。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望住戚二嫂的眼睛摇了摇头。海九年转身走出了戚家的院子。临出大门的时候他回头又朝那块上马石看了看。他的黑色目光射在石头上进溅起一簇簇火花。
       海九年留在“狼人”刁三万家做了短工。他从以吝啬出了名的刁三万手里领到一件破旧的老羊皮皮袄。也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的白茬皮袄的皮板子挂满了黑色的陈年油腻,都变得闪闪发亮了,但是它还算暖和。夜里放场的时候海九年就把老羊皮袄一半铺在身下一半盖在身上,它陪伴着海九年安全地度过了在贴蔑儿拜兴最初的一段艰难的日月。刁三万给海九年的待遇是只管饭不给工钱,他知道海九年是个没有着落的人,急需一个栖身之地。
       2、女强人冒尖在“财富”村
       戚二嫂从屋里走出来后。拧着眉头往天上看了看。镶着金边的乳白色云絮在大青山的顶上飘移。蓝色的山脉绵延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远处在南方的天际尽头有一朵黑色的云彩正悄悄地向这里飘过来;太阳暖洋洋地照着,从东边斜着射下来的阳光穿透了笼罩在贴蔑儿拜兴村上空的炊烟;饱含着潮湿水汽的晨风把浅蓝色的炊烟撕扯成条条缕缕的形状。
       戚二嫂犹豫了一会儿。走进马厩将杏黄色的骑马牵了出来。
       戚二掌柜玩了一夜牌从外面回来,从棚门的缝间伸进胳膊拉开门闩走进了院子。
       “这大清早的你要到哪里去呀?”
       打着呵欠问戚二嫂,手在胸脯子上使劲搓着,向屋里走去。他的眼皮虚肿着,青黄色的眼球上罩着一层血丝,昨天夜里他在胡德全家玩儿掏宝的赌博游戏一直到天快亮。
       “到驼桥上去。”戚二嫂简单地回答着,也不看戚二,只顾把一块绣花的马褥子搭在杏黄马的背上,从马的一侧走到另一侧。将马褥子摆正。
       说起来“到驼桥”,这话只有归化地方的人才能听得懂。归化人给“桥”这个词赋
       予了新的特殊含意——那就是市场,而且这种市场在很大程度上指的是牲口市场。这市场又以牲口的种类分成驼桥、马桥、羊桥、牛桥……都是各种牲口的专卖场所。
       戚二嫂说到驼桥上去。就是说她要去买骆驼。照道理到驼桥上去买骆驼应该是男人们的事情,但是戚二这些年越来越疏懒了,除了走驼道之外所有的事情他都推给了戚二嫂。对此戚二有自己的解释:“在这个世界上做男人本身就吃亏,拉骆驼的男人就更是亏上加亏!一年一趟在驼道上滚爬,遇上强盗你得死,迷了路你得死,遭逢上老天爷刮白毛糊糊不把你冻死也得把你饿死……总之是有无数个死一天到晚在等着你!我戚二能活到今日这也是我的福大命大造化大,我得对得起自个儿。既然到家了就要怎么快活怎么干。什么快活干什么!”
       所以戚二走驼道的日子不在家,不走驼道的时候能在家里好好待着的时间也少得可怜。戚二不在家的时候多数是去玩色子,但是他有时候也搞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打着玩色子的幌子悄悄溜到村子北边的一座僻静的院子里。那座院子的主人是一个相貌俏丽的寡妇,她嫁到贴蔑儿拜兴村刚刚两年多一点,丈夫就在驼道上得急病死去了。关于戚二和那个寡妇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对戚二嫂说过,她也没有抓到任何一点证据,但是她凭着女人的直觉感觉到了。这件事使他们夫妻关系迅速变得冷淡和疏远了。
       戚二掌柜踏上屋门前的台阶站住了,斜着眼朝天上看看,又抽了抽鼻子把空气闻了闻,然后把将目光停在妻子的身上,说:“我说——看这天气十有八九是要下雨了,你还是别到驼桥上去了。”
       “不妨事。”
       戚二嫂蹲在马肚子下面给杏黄马扣好了肚带,使劲勒了勒。
       “日他!这娘儿们有病呢,递不进去人话。”
       戚二骂了一句,拉开屋门走进去了。他知道再说也没用,他这个老婆是不会听他的话的。不但如此,老婆要做什么事戚二不阻止还好,一旦他要是表示反对,老婆就更来劲儿了,就非要办不可了。
       黄昏的时候戚二嫂从城里回来了。人和杏黄马都被雨水浇了个精透。她的身后跟着一串骆驼,被雨水打湿了皮毛的骆驼一共是六峰,都拿驼毛大绳串着拴在杏黄马的鞍子上。要说驼桥上的骆驼数以千计,每日成交的数量亦是成百上千,可真正能让戚二嫂相中的却很少。每次到驼桥上去只能买回来那么几峰中意的骆驼。
       王锅头将戚二嫂新买回来的骆驼归人到大群中,特别地给它们拿了些细嫩的草料,仔细地挨个儿观察着它们。都是行家里手。戚二嫂买回的驼他挑不出一点毛病。
       “你看咋样?我今天买回来的这几峰驼。”
       戚二嫂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手指上拎着一个油纸小包,另一只手拿块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从屋子里出来。
       “没得说!我一峰一峰地仔细看了,连一丁点儿的暗疾都查不出来。”
       戚二嫂笑了笑,把黄色的油纸包往高提了提让王锅头看。
       “这是什么?”
       “是治呕伤的药。是我顺便在城里的孟记药铺里抓的。”戚二嫂说,“你把这包药给那个海九年送过去。”
       “还是你戚二嫂心眼儿好!孟记的药货真价实,一定能药到病除。”
       王锅头伸手接过药包在手里掂掂,兀自感慨着。
       “这算不了什么。一样样的人,都是爹娘生养的,我看着那后生怪可怜价的。要不是我让他搬那块上马石,人家也不会吐血呕伤。说起来也真让人后悔,其实我一眼就看出来他搬不起那上马石,琢磨他会知难而退,哪承想他的脾气还真犟!结果……不管怎么说,咱用他也好不用他也罢,不能给人家弄下病。”
       “是这么个理儿。”
       王锅头扯了一块油布顶在头上冒着雨去了。
       3、“驼”商少爷与被开销的伙计
       海九年和二斗子一起住在刁三万家的西厢房。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黄泥土屋,从来也没有油漆过的门窗和炕沿,由于年代过得太久,尘土与污物已经将它们涂染成了灰黑的颜色。墙壁上挂满了尘土。墙角的顶端挂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一只肥硕的蜘蛛在网上伏栖着,一动不动,看不见的气流使蜘蛛网轻轻摇晃着,闪出一束束银色的微光……这就是海九年和二斗子的家了。
       二斗子是刁三万在归化城的驼桥上以二斗麦子的代价买回来的。二斗子的名字也就是由此而得。刁三万的老婆麻三婶多年没有生养,刁三万把二斗子买回来是要他给自己做儿子的。可是自从二斗子进了刁家的门,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刁三万把二斗子买回来的当年秋天,麻三婶出人意料地怀了孕,第二年初夏就生了一个小子。也是长着一张和刁三万一模一样的瓦刀脸。放到秤上一称居然有八斤多重!这一下可乐坏了刁三万。当天就牵了一峰骆驼到城里的驼桥上卖了,用卖驼的银子把村子里关帝庙内的关老爷塑像重新修了一遍。刁三万和老婆为生儿子曾经向关帝爷许过愿,他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麻三婶一旦开怀生养便一发而不可收,紧接着一口气又生了三个孩子。而且全都是儿子。刁三万这个人生性吝啬刻薄。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就不再拿二斗子当儿子看待了。打二斗子四五岁时起刁三万就开始逼着他跟着自己放骆驼、轧草,在村西的草滩上拣拾驼毛,什么活儿都让他干。二斗子长到七八岁的时候除了走驼道不能去。家里的活计就什么都能干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做活儿能顶一个成年人。可是有一样,二斗子他不长个儿。长到十七八了个头还像十几岁的孩子那么高。村里的人都说是刁三万过早地使唤二斗子做活儿把孩子弄坏了。
       刁三万如此对待二斗子自然会引起村人的不满和议论,免不了就要有人给二斗子掏掏耳朵。讲一讲他的身世和来历。追本溯源,二斗子原本是新疆一个维吾尔族大驼商家的小少爷。为了躲避战乱,二斗子的父亲带着全家和他的全部财产,由新疆往归化迁徙。不幸的是在路上他们遭到了暴客的抢劫,全家人以及随行的长工,总共二十三个人全被强盗杀死,只留下了二斗子一个,那时候他才八个月。大概是强盗在挥刀结束他幼小生命的时候动了恻隐之心。二斗子才得以侥幸地活了下来。
       随着渐渐长大,二斗子知道的事情多了,在感情上与另一个人越来越亲近,这个人就是牛二板。
       有一次因为过失,二斗子遭到了刁三万的殴打。那年二斗子才十二岁,刁三万扒下他的裤子把他绑在一个条凳上,拿红柳条子抽了足足半个时辰,直打得二斗子皮开肉绽。鲜血把半条裤子都染红了。如此严厉的惩罚为的是什么呢?仅仅是因为二斗子在放牧骆驼的时候,不小心让一峰三个月大的驼崽掉进了河沟里。那是牧驼狗追逐着小驼戏耍时,小驼不慎失蹄栽进两丈深的沟岔里。还把脖颈折断了。三天以后可怜的驼崽死去了。
       刁三万把一峰驼崽看得比人还金贵,一怒之下竟然把二斗子打得一连好几天下不了炕。消息在村子里传开来,引起了公愤。为打抱不平,牛二板找碴与刁三万恶恶地打了一架。都是在驼道上闯世界的野莽汉子,一样的身强力壮。牛二板虎臂蛇腰,刁三万五大三粗,要说区别那就是从印象上看牛二板就像一只豹子,而刁三万则活像一头蛮牛。也许是
       因为牛二板更灵活一些,或许是因为刁三万自觉理亏的缘故,一场恶斗的结果是刁三万一点儿便宜没占上,倒被牛二板生生地将两颗门牙打落在了自家院子里的尘埃中。半个村子的人都跑来看热闹,当着大家的面,牛二板指着刁三万的鼻子对二斗子说:“二斗子,你要记住……姓刁的他不是你的爹!更不是你的亲爹!他是用二斗麦子在驼桥上把你买回来的。他有了亲儿子不把你当人待……以后你再别叫这个畜生爹!”
       从那以后二斗子就管刁三万叫干爹了。
       渐渐懂事的二斗子与干爹刁三万疏远的同时,一日日地和领房人牛二板亲近起来。每天晚上吃完饭,二斗子往怀里揣上几个熟山药就去找牛二板。他心甘情愿地为牛二板的骊马磨豆子,轧草,洗刷身体;为牛二板打酒买烟跑腿子。只要是牛二板不走驼道的日子,天天都是如此。在贴蔑儿拜兴所有的驼夫和驼户掌柜子中间,二斗子最为佩服的一个人就是领房人牛二板。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向往着将来有一天自己能够像牛二板那样身着一件黑色的狼皮大氅,脚下蹬一双香牛皮高腰马靴,座下骑一匹宝马,带领着贴蔑儿拜兴的驼队过草原跨戈壁,威风凛凛。领房人吃香的喝辣的,受各种人的捧敬;领房人吆五喝六,连村子里最大的驼户掌柜蹇老太爷和驮头胡德全都敢骂。牛二板虽说是没有娶媳妇成家,可村子里好多姑娘媳妇都敬重他爱恋他,只要他在村子里总有睡不完的女人。
       二斗子人小鬼大且又善解人意,他天天在牛二板的身前身后跑来跑去,做这做那,手脚勤快,细心周到,却从不轻易向牛二板提起有关领房人在驼道上的秘密。他知道,有关驼道上的秘密是领房人的看家本领。也是他们的命根子!驼队远行选择什么样的路线,冬天怎么走,夏天怎么走,白天怎么走,黑夜怎么走,都有一定之规。从哪里可以绕过官府的税卡,在哪里能够找到水源,在阴天的黑夜里,在沙暴肆虐的沙漠中如何识别方向,所有这些都是属于领房人的秘密。而这些秘密是领房人积几十年的血泪经验凝结成的结晶!这些宝贵的经验浇铸着的往往是几代人的心血,这就是为什么归化驼运界的领房人行业总是父子相传、世代相袭的道理之所在。
       驼运行有两句顺口溜唱道:十个驼夫十个彪。百个驼夫出领房。领房人是强悍的驼夫队伍中的人尖子,就像马群里的头马,羊群里的头羊。在绵绵驼道上的一个个风雪雨雾的长夜里,领房人独自骑一匹上好的走马走在整个驼队的最前面,凭着《驼路歌》的引导辨别方位、寻找水源,在日出日没的荒野上带领驼队航行。就像船只行驶在茫茫大海一样。领房人是受过上天点化的宠儿,领房人聪敏过人、胆识超群,领房人潇潇洒洒、八面威风。一粒种子在小人人二斗子的心里萌生,他也想做一名威风八面的领房人。也不管牛领房同意不同意,二斗子自己就宣布他是牛二板的徒弟。
       在刁三万家的东厢房,二斗子盘腿坐在炕上,手里编织着一个草笸箩。一边干活儿一边望着黑黢黢的墙壁想心事。海九年坐在地上的一个小木凳上拧麻绳。二斗子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王锅头进来了,老头子跺着脚把身上的雨水抖落着,把戚二嫂的意思向海九年说了一遍,将药包递给他。这一回九年没有再拒绝,他低着头伸手把药包接了。
       “戚二嫂说得对,急病要急医。可不敢耽搁——二斗子,你快去刁掌柜房里拿药壶来。这会儿就把药熬上!”
       柴火在灶里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沉默占领着整个房间。王锅头吧嗒吧嗒地抽烟。二斗子突然问:“九哥,你怎么哭了?”
       海九年不做声,拿巴掌在脸上抹着。
       “后生,不用哭,人生在世谁都难免遇到个马高镫短的阶坎儿。我看你天庭饱满、地颌方圆。倒是生得一副富贵之相呢!”
       王锅头严肃了面孔仔细端详着九年,渐渐地眉头皱了起来。目光中也流露出许多的疑惑。这一看足足有一刻钟的工夫。再张口说话语气就有了变化:“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海九年。”九年迟迟疑疑地说。
       王锅头又问:“祖籍何地?”
       “山西……潞州府。”
       王锅头又摇了摇头。经验丰富的老头子再没说什么。但是在他的心里萌生了想要了解这个年轻人的欲望。以后王锅头在草滩放牧骆驼的时候或者是串门闲聊的时候就特别注意观察海九年。有一次说起了关于老家的话题。说着说着王锅头突然盯住海九年说道:“你恐怕不叫海九年这个名字,你的祖籍也不是山西潞州。”
       海九年被老头子突然的提问弄得一下子愣在了那里,血色像退潮的水迅速从他两边的脸颊上消退下去,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王锅头一看到海九年这个表情就把话头打住了。老头子隐藏在杂色胡子里的笑容里夹带着怜惜和轻微嘲笑的味道。在贴蔑儿拜兴王锅头是个很特别的人,他精通相命的学问。有半仙之称。是个很受人尊敬的人,可是他却是全贴蔑儿拜兴为数极少的几个自己没有骆驼的人中的一个。贴蔑儿拜兴是个骆驼村。居住在这里的人除了养驼户和靠卖苦力替别人拉骆驼为生的驼夫,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了。而事实上只要你兢兢业业地做驼夫走一趟外路。除了吃穿用之外至少可得一峰普通骆驼的工钱。一个靠打工为生的驼夫赤手空拳地走进贴蔑儿拜兴,三五年的时间便可以给自己的事业打下一个基础,拥有若干峰属于自己的骆驼。成为一个小型的驼户掌柜子。除了那些实在不争气的人。狂赌滥嫖之辈或是运气特别不好的人遇上了天灾人祸,一般来说驼夫都能实现做驼户掌柜的愿望。事实上居住在贴蔑儿拜兴的八十多户人家中,只有不到五户自个儿没有骆驼。在贴蔑儿拜兴大家差不多全都是掌柜子。每个贴蔑儿拜兴人都很珍视自己靠劳动得来的荣誉和地位,彼此见面互相之间都以掌柜子尊称对方。
       王锅头到贴蔑儿拜兴已经有十五六个年头了,他年年不脱空地走驼道,为驼队烧水做饭,是贴蔑儿拜兴驼队中不可缺少的锅头。而且平日里他还能得到一份稳定的收入,他是戚二嫂家常年雇请的长工,照理说他至少应该是个拥有着十峰以上骆驼的驼户掌柜,而他却硬连一把骆驼毛也没有!而且王锅头不嫖不赌,也没有别的什么消耗钱财的嗜好,这就让大家感到十分奇怪。日子久了,人们终于发现王锅头把挣下的钱全都攒起来了。这种举动在不喜欢盖房置地只把骆驼当做唯一家产的贴蔑儿拜兴人看来是难以理解的。因此王锅头在大家的眼里是个怪人。
       一连喝了二十多天的草药,海九年的呕伤渐渐好了。大约是在第十五天的头上。在轧草的时候海九年突然感到胸部一阵疼痛,接着就吐出了几块干硬的黑血块。那血块有指头肚大小,二斗子拾起一粒血块拿指头碾碎了,血块子变成了黏糊糊的粉末。
       “九哥。”二斗子略略观察了一会儿手掌上的干血沫子,脸色变得十分明朗,他拍拍手对九年说:“没事了!只要这干血块子一吐出来,你这呕伤的病就算是把根儿拔了。”
       海九年弯下腰在轧碎的草秆间翻腾着,找到四粒干血块子。他把那几粒干血块子举到眼前仔细看了好半天,然后紧紧地攥住拳头。骨节咯吧咯吧响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从那天起海九年每天都要用许多时间进行一项特殊的练习,这就是举石头。
       二斗子从师父牛二板那里学来一套北路心意拳。人人都知道驼道并非是宁静之所在,所以为了防身,但凡是走驼道的人在拳脚上都是有些功夫的。更何况二斗子一心要做领房人,那就更要在拳脚上有过人之处才行。所以二斗子在练功上就特别下工夫。
       一天,两人正在练习,王锅头来了,二斗子停下来,拿两只巴掌轮流地在胸脯子上刮着,把汗水甩在草地上,在王锅头身边坐下了。
       羊腿骨做成的烟袋咬在老头子的牙齿间,使他说出来的话含混不清。手也没闲着,挂满了树叶的柳条搭在盘起来的弯腿间,老头子随手用柳条编着。眨眼的工夫一顶空心的遮阳帽就在他的两只粗糙大手之间出现了。
       “九年……快把那破石头扔了吧……又不是自个儿的媳妇……”老头子嘲笑起来。羊腿骨烟袋在他的鼻子前一跳一跳地直颤动。老头子把遮阳帽扳扳正,然后一甩手扔出去。绿色的遮阳帽滴溜溜飞行着旋转着。海九年在空中把它接住了。
       说了一会儿闲话。二斗子突然想起一件事,他问王锅头:“王锅头。连着好几天我怎么没看见你,都是戚二嫂出来放的驼?”
       “我出村了……替人算卦……”
       王锅头吐字含混地说。
       海九年不做声,只是默默地听着。他总是这样,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夜晚,不管是干活儿还是休息,他总是用眼睛看着。拿耳朵听着,轻易不说话。他走进贴蔑儿拜兴有一个多月了,村里的很多人还没有听到过他说话呢。与二斗子在一起总是听见二斗子一个人在喋喋不休地说这个说那个。谁也不知道在海九年那宽阔的脑门子后面隐藏着的都是些什么念头。
       “对啦!王锅头,你也给九年哥算一卦吧。那次你不是说来……怎么说的呢?我也学不来,总之是你说九年哥面相长得好。有富贵之命。要是九哥他真的是富贵之人。说不定我二斗子还能沾上他的光呢。”
       王锅头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隔着自己吐出的烟雾沉默地望了海九年一会儿,说:“算卦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诚字,既然九年心里不信,这卦不算也罢。这不是勉强的事。勉强了我算出的卦也就不会灵验。”
       “九哥,别说是贴蔑儿拜兴了,归化城北方圆几十里的地界内。谁家遇到个婚丧嫁娶搬家动土的事都得求王锅头给算一卦。你咋就能不信呢!”
       “我信,”海九年端正了身子朝王锅头坐好,“我也没说过不信的话呀。”
       还没等王锅头开始算呢,海九年就毫无来由地紧张起来。两道眉毛连同绷在眉骨上的皮肤都在神经质地抖动。
       “九年,”王锅头正言正色地问道,“你真的相信我算的卦吗?”
       海九年说:“我真的相信。”
       “那么不论卦好卦赖你都不会怪我?”
       “一个人的命相好与赖那是生下来就注定了的,我怎么会怪你王锅头呢?不会的!”
       “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开始算了,请你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
       海九年说出了自己的生辰八字。王锅头双眼微闭,右手举到面前,大拇指在食指、中指、无名指的指肚上迅速移动着,双唇开阖,口中念念有词。掐算了一阵之后王锅头睁开了眼睛,问海九年:“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吗?”
       “我姓海……名叫九年。”
       “不,我要知道你的真实姓名。”
       “晚生除了海九年这个名字再无别的姓名。”
       “喔……”王锅头摇了摇脑袋。脸上现出失望的表情,把刚刚插在腰带间的羊腿骨烟袋重又抽出来,在烟袋里装着烟。“这卦不算也罢!”
       “怎么回事?”二斗子莫名其妙地问。
       “海九年他不诚不信。”
       “我信我信!”海九年赶忙解释说。
       王锅头摇摇头,只顾抽着烟,望着远处的迷蒙的云雾,不再理睬海九年。
       “王锅头,这就是你不对了。”二斗子说,“九年哥说他信,你却一口咬定他不信,你又没有钻进他的肚子里,怎么就能判定呢?咦!莫不是你为九年算命也不白算?是要收他的银子吧?”
       二斗子这话刺激了王锅头,老头子仄过脸斜视着二斗子,把烟袋在鞋底上使劲儿敲着,说:“我说九年不诚不信他就是不诚不信!首先他告诉我的姓名就是假的!九年他并不姓海而是姓古!”
       王锅头一句话未了,就见海九年面容大动,始而惊骇继而感佩:两只眼睛盯住王锅头,慢慢地爬起来朝王锅头跪下“咚咚”地磕起头来。
       “后生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王锅头伸手去拉海九年,海九年却是死死地伏在地上不肯动:“先生真乃神人!请恕晚生不诚之罪!”
       海九年这个举动把二斗子搞蒙了,他望望海九年又看看王锅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锅头离开以后二斗子问海九年:“你咋地就对王锅头不诚了?”
       海九年简单地答复道:“这事你别问!”
       二斗子见海九年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很坚决,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但是过了不久海九年自己却把秘密全给泄露了。这是在一个夜里,二斗子正睡得深沉,被一阵奇怪的声响弄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是海九年在说梦话呢。借着朦胧的月光,二斗子注意到海九年情绪很激动地说着什么,语速很快嘴唇哆嗦着似乎脸上还有眼泪。二斗子趴在海九年的脸上很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是海九年出语含混,听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弄清楚。留给二斗子只有一些上下不连贯的词句:“……不是我干的……大掌柜……”
       二斗子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他把海九年推醒了。海九年满头大汗地看着二斗子,糊里糊涂地问:“你要做什么?”
       “我不做什么,是你把我吵醒了。”
       “哦……”
       海九年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他问二斗子:“我怎么就吵你了?”
       “你刚才说梦话了,声音很大。”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我没听清楚……只听到你在喊‘不是我干的’,还喊‘大掌柜’什么的。”
       “哦……我没有说别的什么吧?”
       “没有。”
       “哦,那就好,那就好。”
       “九年哥,你是有什么心事吧?”
       “没有……”海九年重新躺下,“睡吧。”
       二斗子以一个孤儿特有的敏感体察到了他的这个新朋友的痛苦和难堪。二斗子以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老成语调劝说道:“别难过了。九年哥!不管怎么说你还是上有父母下有老婆的人,比我强多了。要说起来我二斗子才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呢。我不但没有父母兄弟姊妹,就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你记住我的话。苦命人的心烦事干脆就不能想,不然你就活不成。咱哥们今天能遇在一起也是缘分。是缘就拆不散的。往后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只管朝我说就是。只要有我二斗子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九年哥。只要有我二斗子身上穿的就冻不着你九年哥!你放心,在贴蔑儿拜兴只要有我二斗子在就不敢有谁来为难你。”二斗子一边说着一边拿巴掌把自己的胸脯子拍得啪啪直响。其实论年龄。二斗子比海九年要小六岁呢,那一年海九年已经二十四了,二斗子刚刚十八。而且二斗子由于发育不良个头没长成,两人站在一起他连海九年的肩膀都赶不上呢。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海九年对他的信任。黑暗中海九年望着二斗子很感激地点点头。
       
       4、吝啬老鬼赚差价
       一个夏天过去了。不知不觉间海九年的胸前后背以及两条胳膊上凸起了一隆一隆的腱子肉。由于整天在野外放驼。太阳把他的身体晒得就像上了一层釉似的黑红黑红地闪着亮,皮肤也粗糙了,整个身体就像是在一个高大的骨架子上用许多结实的精肉绑上去的。连走起路来的姿势也发生了变化。两只胳膊略略外放着,就像蒙古摔跤手似的。贴蔑儿拜兴用它无形的强大力量把旧的文弱的海九年在自己巨大的磨盘内研磨成了齑末,然后又把他重新制作出来,塑造成了一个新的人。
       但是他的精神却非常让人担忧。这个新的海九年连他自己看看都觉得陌生得难以辨认了,他的情感和意识就在这两个海九年之间痛苦地徘徊。当许多不可避免的梦境把他带回到旧生活的场景去的时候,家乡的亲人和生意场上的掌柜、伙计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仿佛他们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
       这件事情发生在接驼羔季节的七月。
       还是在去年走外路之前。刁三万请王锅头算了一卦。卦相上说今年是马年,马年是刁三万的本命年,于刁三万大吉大利,百事皆顺。果然。麻脸的老婆一下子又为刁三万生了两个儿子。是少见的双胞胎!这还不说。刁家的三峰怀胎母驼正在一个接一个地下小驼呢。
       从早晨开始。刁三万就带领着二斗子和海九年忙着为母驼接生。在倚着墙角的地方搭起了一座驼羔棚,地上铺了暄软的茅草。已经有两只驼羔顺利降生了,都圈在用栅栏隔开的驼羔棚里。新生的驼羔模样非常古怪。长得一点都不像它的父母,首先一点在驼羔的脊背上根本就看不到驼峰,像马和羊一样是平滑的;四条腿像木棍似的,很瘦,并且上下一般粗。刁三万的一群脏兮兮的儿子,大虎、二虎、三虎、四虎喊叫着跑来跑去。招来了村子里的一大帮孩子看热闹。孩子们呜哩哇啦地乱喊乱叫着。给刁家的院子里增添了几分喜气。
       正在坐月子的麻三婶趴在炕上从窗户缝向外看着,欣赏着院子里的美妙景致,她脸上所有的麻点子都笑开了花。刁三万今天的脾气特别好,挺着僵直的狼脖子跑来跑去做这做那。他在拿一件包裹驼羔的羊毛毡的时候被一个孩子绊了一下,几乎跌倒,但是他一点也没生气,嘿儿嘿儿地笑着问那孩子:“大爷没碰着你吧?”
       这一天又接了一只驼羔。
       从祖先那里传下来。一代又一代的贴蔑儿拜兴人养成了这样的习惯:那就是他们世世代代与骆驼相依为命,靠驼运业为生,但是却从来也不在骆驼的孳生上下工夫,他们所有的骆驼全都是花钱在归化城的驼桥上买回来的。在他们的感觉中只有怀里揣着走驼道拼血拼汗挣来的银子,到驼桥上大大方方地买驼,那才够气派,也只有那样才算是拉骆驼人的正道。是刁三万打破了这个古老的传统。吝啬而又精明的刁三万从购买骆驼和孳生骆驼之间的差价上看出了利益。于是他买回了三峰专门生殖用的母驼,自己搞起了骆驼的繁殖。几年的时间三峰母驼生下了十多只小骆驼,刁三万从中大获其利。眼看着刁家自己繁殖的小驼一天天长大并且在驼道上派上了用场,高傲的贴蔑儿拜兴人开始改变了古老的观念,许多人家都学着刁三万的样子也饲养起母驼来了。
       黄昏时分。王锅头来了。老头子把刁家的驼群赶进了院子(因为接羔忙不过来,刁三万把自家的骆驼托靠给了王锅头照顾),径直走向了驼羔棚。
       刁三万警惕地站在王锅头的旁边,注视着老头子的一举一动。神态非常紧张。二斗子与海九年交换着目光。嘴角上含着笑意看着这一切。
       王锅头把目光在驼羔子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在一峰个头最高也最壮的驼羔子身上定住了。老头子拉开栅门走进去。
       “你要做什么?”刁三万跟在王锅头的身后把栅门紧紧地关上了。对于刁三万的问话王锅头不加理睬。弯腰抱起了那只骆驼羔就要走。“你这是做什么?”刁三万屁股紧紧顶住栅门。挡住了王锅头的去路。
       “我在盒我自己的驼羔。难道你忘记了,去年你找我算卦的时候答应的事。我的卦要是应了验。你就送我一只羔子。”
       “噢,这事我怎么会忘!”刁三万狡猾地眨巴着眼睛说,“不错,我是答应送你一只羔子可不是骆驼羔子,我指的是绵羊羔子!”
       说罢刁三万伸出双手从王锅头怀里把驼羔子抱过去,轻轻地放到地上,然后拉开栅门:“走吧!王锅头,把你的哈喇子收起来,把你那眼睛从驼羔身上挪开吧。我就是在四个‘老虎’中让你抱走一个也舍不得你拿走我的驼羔子,就是这话!”
       王锅头笑了:“我就算见了你会耍这一招,真算有你的,你他妈的把驼羔子看得比儿子还金贵!”
       “既然知道。那你还来抱我的驼羔?”
       “我只不过是试探一下,看看你这个吝啬鬼的毛病改了改不了。看来还是老古人说得对,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啊!”
       王锅头拍拍手走出驼羔棚。
       “哎,哎,你别走哇。骆驼羔子虽说是没有,可羊羔子我早就给你预备好了。别生气,把羊羔子抱去吧。”
       刁三万在院子门口追上了王锅头,用手指了指墙角的羊羔棚,又补充说:“随便你,挑个最大的拿去吧!”
       “算了吧!你以为我真是来讨债的吗?我王锅头算命本着一个宗旨,为人招财,替人消灾,我看重的并不是钱财。刚才我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顺利地接下了两只驼羔。已经生下驼羔的母驼休息了一两天之后就归入了大群。刁三万把驼群交给海九年放牧,他自己和二斗子留在院子里照顾刚刚出生的驼崽,等待最后一峰怀孕母驼下崽。驼崽们得到了细心的照料。一个个活蹦乱跳。但是母驼的情况却不怎么好,都过了整整两天了,这最后的一峰母驼一直也没有生崽的动静。刁三万一天之内要跑到母驼跟前无数次,仔细观察着母驼的情形。母驼一直躺着,样子十分疲惫,眼睛也没有一点生气。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母驼终于开始了产前的挣扎。生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先出来的不是驼羔的脑袋,而是两条后腿!这情形让守候在母驼身边的刁三万一下就急得头上冒出了汗,他知道母驼是遇上了最棘手也是最危险的寤生。侍弄了大半辈子骆驼的刁三万知道。遇上这种情况不是母驼死就是驼崽死,搞不好耽误了时间母驼和驼崽都活不成。看着痛苦挣扎的母驼刁三万的脸色迅速变得灰白了。寤生的情况在刁三万短短几年孳生骆驼的历史中还只是听说而已。手足无措的刁三万在院子里盲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把两只粗糙的大手搓得沙沙直响。一个劲儿地问自己:“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二斗子似乎冷静一些,他跑回厢房拿来一把宰牛用的尖刀。刁三万一看见二斗子手里那明晃晃的尖刀就吓了一跳,直眉瞪眼地问:“你要做什么?”
       二斗子说:“干爹。时间耽搁不得了。驼羔子是要不成了!快下手吧。再晚了怕是连母驼也活不成了。”
       “你说什么?你要我弄死驼羔子?好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想害死我的驼羔子?”
       “这都甚时候了,干爹你还说这种话。你是糊涂了还是咋的?给谁都得这么做了!没有别的办法。”
       “不行!”刁三万就像蛮牛顶墙似的不
       肯让步,“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能让你害死我的驼羔子!”
       麻三婶趴在窗户上哭起来,喊道:“他爹!你别听二斗子的,他不是咱的亲儿子。他没安好心哩。”
       “好!我是在害你们呢!这是你们说下的话,那我走了,这事我再也不管啦!”
       二斗子丢下刀跑了。
       刁三万跺着脚朝二斗子的背影骂道:“好你个二斗子,你这个叛逆!奸臣!我遇上了危难的时刻,正用人的时候,你跑了!”
       母驼寤生的稀奇事吸引了许多村人,来看稀罕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大家望着只生出两条半截子腿的母驼。没有一个人能想出办法来。蹇老太爷把一双发红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蹲在母驼身边看了好半天,最后摇着头站起来了,说:“没辙了,三万,我活八十多岁了没见过这阵势。二斗子说得对,你别舍不得,动手吧,要不然这么拖下去就连母驼也保不住啦!”听蹇老太爷这么一说,刁三万知道事情是没指望了,他不再骂也不再跳了,霍地蹲下去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蹇老太爷指挥着几个汉子把母驼身体放展了,母驼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眼皮耷拉着,完全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了。有人把母驼上边的一条后腿往高抬着。戚二掌柜捡起了二斗子丢下的宰牛刀,攥了攥,准备肢解驼崽的身体。妇女们都捂着脸向人群外挤着,都不忍心看了。
       “等一等!”
       满头是汗的二斗子气喘吁吁地钻进了人群。是怜惜骆驼的心情逼着他又返回来了。二斗子把戚二掌柜拿着刀的手腕抓住,指了指跟在他身后的海九年说:“戚二掌柜,你先别忙着动手,九年哥说他有办法,让他试一试。说不定母驼和小驼都能保住呢。”
       海九年一边把袖子往胳膊肘子上挽着,一边拿眼睛看着刁三万,他得等刁三万的一句话。刁三万本来是蹲在地上哭来着,听到有人能救他的母驼和小驼,他站起来了,目光直直地望住海九年。好像不认识似的,问道:“你说什么?你有办法保住驼崽又能让母驼不死掉?”还没等海九年回答,戚二掌柜就说:“海九年,你吃过几碗干饭,也想逞这个能?你睁开眼睛看看,站在你跟前的这些人,把我戚二抛在外边不算,刁掌柜、蹇大掌柜、蹇二掌柜……贴蔑儿拜兴人干别的也许不行,要说侍弄骆驼,拿出哪一个你能比得了?你来贴蔑儿拜兴才几天?俗话说得好,没有金刚钻儿,别揽瓷器活儿,你还是一边凉快着去吧!”
       “我有金刚钻儿……我放牧过大驼群。我见过母驼寤生。”
       “戚二掌柜,你别隔着门缝瞧人,把人看瘪了。九年哥他过去曾经在喀尔喀草原上管理过专门繁殖的大驼场哩!”
       “嘻……我不信!”
       “不可能吧……”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叫人家试一试么。”
       “耽误了事情怎么办?他海九年能赔得起人家的母驼?”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
       人群一阵晃动。让开一条道。
       胡德全骑着马走进了院子。他是到城里的万驼社办事刚刚回村来的。胡德全的装束变了样,已经是走驼道的打扮了,上身赤膀穿一件汗褐子。脚下蹬一双高腰马靴,腰间扎着足足有一扎宽的生牛皮带,手里攥着一条真蟒皮大皮鞭。胡德全偏腿下马,把缰绳随手交给二斗子,走近了母驼。
       “刁掌柜,出了什么事?”
       刁三万哭丧着脸说:“母驼遇上了难产……胡驮头你快给看看。还有没有指望?”
       胡德全歪着脑袋,两道黑眉毛紧凑起来在鼻梁子上面撞在了一起,一边把折成三折的蟒皮鞭在手掌上敲打着;看了一会儿,拿手掌把皮鞭抓住。说:“这种事儿我也只是听说过。”
       “海九年说他有办法。”刁三万指了指海九年对胡德全说,“胡驮头你给拿个主意。”
       胡德全斜着一只眼从下往上打量着海九年。
       二斗子赶忙抢着说:“九年哥见过母驼寤生。他知道该怎么办。”
       “那就让他试试吧,死马当作活马医。”
       “可是,我的母驼要是被他耽误了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
       “他得赔!”
       “你说什么?”胡德全瞪起了眼睛。
       “要是耽误了母驼的性命,他海九年就得赔我。”
       “这也算是人话?”
       胡德全把眼睛眯成一条窄缝看着刁三万。刁三万被看得没了主意,怯怯地问了一句:“那你说该咋办?”
       “要我说咋办?死了活该!”胡德全拿鞭子朝刁三万打了一下,骂道,“你他妈的还叫人不叫人?人家好心好意帮你救急,你还想着让人家赔你的骆驼!”
       “这话咋说的?”
       “咋说的?你的骆驼全都死光了才好呢。”胡德全的鞭子又一次落在了刁三万的脑袋上,不过打得不很重。“就是这么说的,我看你是喝人的血喝惯了,这么大的后生一天到晚白给你干活儿不说,如今既想让人家救你的急,还想让人家替你担风险,他妈的你姓刁的心也太黑啦!”
       “那是他自个儿乐意。”刁三万自觉理亏,兀自嘟哝了一阵,对九年说,“那你就试试吧。”
       九年说:“二斗子,你去找根绳子来,快!”
       海九年亲自拿绳子把生出半截的小驼的腿拴住,然后把绳头交到二斗子的手里。嘱咐说:“我叫你拽你就拽,用力一定要匀。千万不可太猛了!”
       “知道了。”
       九年自己跪在地上,两只手在母驼的肚子上揉着,由前往后推着。母驼呻吟起来,由于疼痛,眼睛里淌出了泪。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结果,奇迹发生了:在母驼愈来愈紧迫的呻吟声中,驼崽的毛片湿漉漉的身体出来得越来越多了!大约两袋烟的工夫,母驼终于把小驼生出来了。过了不一会儿,小驼崽就睁开了眼睛,深棕色的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整个陌生的世界和围在它身边的人。
       刁三万把小驼抱在怀里,狼脖子吃力地歪着,拿脸蛋子蹭着小驼湿漉漉的皮毛,眼泪在他脏兮兮的长脸上流着。他歪着脑袋在一边的肩膀头擦着泪。高兴得什么也顾不上了,“呜呀,呀,小宝贝,你可是得救啦!还是老天有眼,我刁三万没做缺德的事。”
       旁观的大人孩子全都好奇地围上来看热闹。
       海九年拿一团乱草擦着手走出圈外。
       胡德全用欣赏的目光追随着海九年,走到他的跟前来了。
       “好小子!”胡德全友好地拿鞭杆子在海九年的肩膀上敲打着,“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两下!要不是亲眼看见我还不相信呢。在哪儿学的?”
       “九哥在喀尔喀草原上专门孳生骆驼的大驼场上干过!”二斗子抢着替九年回答。
       “想不到你还有点儿来头,看来刁掌柜是委屈你啦。”
       二斗子说:“那是!只管饭不给工钱,太不合理。”
       “哼,刁掌柜这种人恨不能在一只羊的身上剥下两张皮来!吝啬得简直就想把自己拉出来的屎都吸回去!给他干活儿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不如你跟我干吧!怎么样?”
       九年笑着摇了摇头。
       “咋?你不愿意?”
       “不是……”
       “那为什么?我姓胡的做人可与刁三万不一样,给我干活儿,我给你半个驼工的工钱!”胡德全笑眯眯地说。
       “给多少工钱我也不能干。”
       “咋?”笑意在胡德全的脸上凝固了,“不给我面子?瞧不起我胡德全还是咋的?”
       
       “哪能呢,说什么瞧起瞧不起的话,我是……胡驮头……”
       “你少跟老子废话!痛快点儿。要是嫌工钱少。我给你加到一个整驼工的工钱。”笑意在胡德全脸上消退着,那表情说不上是情绪。看着别扭得厉害。
       “我真的不能给你干,我谁家也不去。”
       “去你妈的!”
       不等九年再做解释,胡德全手里的鞭子一扬就抽了下去。
       内刚外柔的蟒皮鞭斜着裹在了海九年的脸上,最先出现的是一道白印,紧接着那道白印就变红,渗出了血,鲜血又红又稠,封住了他的眼睛。这是很内行的一击,为了避免对手的反抗,先封住对手的眼睛。
       二斗子惊叫了一声,扑向了九年。刚到贴蔑儿拜兴没几天的九年不知道,可二斗子最清楚胡德全那蟒皮鞭的厉害!那蟒皮鞭长约一丈,外边由五花的真蟒皮紧紧缠裹,内里是一根拇指粗细的钢丝。这玩意儿在胡德全的手里不是一般的物件,而是一件十分了不得的武器,乃是贴蔑儿拜兴的一绝。蟒皮鞭有三种打法:一曰空鞭,光听响动,鞭子抽出去声如响雷,却只是擦着人的头顶过去。并不伤人;第二种打法没有响动,但因用力的不同会把人打得皮开肉绽而不伤筋骨;第三种打法最是狠毒,伤骨不伤皮,鞭子抽下去表面没有痕迹,实则已经叫人筋断骨裂!
       但是紧跟着下来的一鞭子抽在了二斗子的胳膊上。这一下把二斗子和海九年分开了。
       人群惊叫着四下奔散开去,生怕稍不留意会被胡德全的蟒皮鞭误伤,更没有人敢阻拦胡德全。
       一丈余长的蟒皮鞭像一条真正的巨蟒在海九年的头顶上游弋,胡德全问道:“海九年,我问你,我出一个整驼工的工钱,你给我干不干?”
       “我不干。”
       只听“啪”的一声蟒皮鞭又抽了下去。这一下抽在了海九年的踝骨上,海九年就像被蟒皮鞭提起来似的双脚跳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海九年。我再问你,我给你一个半驼工的工钱。你给我干不干?”
       “不干。”海九年从地上爬起来了。
       话音未落蟒皮鞭又缠在了九年的腰上,就见胡德全手腕子一旋,海九年被扔出去有两丈远。跌倒在地上。九年身上的衣服像一只黑色的大鸟似的飞了有房顶那么高,慢慢地飘落下来。
       “旺火烧大锅,不蒸馒头蒸口气。现在我不是要雇驼工,我是在买我的面子。海九年,我胡德全雇你是雇定啦!我再问你,我给你两个驼工的工钱,你干不干?”
       海九年又一次从地上爬起来了:“胡驮头。我把话说清楚了,姓海的我今日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啦!你就是给我一个银骆驼的工钱我也不会干的。”
       当下,胡德全把蟒皮鞭紧攥在手里,充满怒气的眼睛盯着海九年,还不肯罢休,骂道:
       “你他妈的还敢嘴硬?我叫你……”
       “啪”的一下那巨蟒又啄了下去,这一次没有打住海九年。而是抽在了二斗子的身上。二斗子扑到了海九年的跟前,伸开双臂把他的朋友抱住了。立刻就有一道血印斜着划过了二斗子裸露的脊背。
       “哦嗬!又跳出来一个不怕死的。”胡德全怪叫一声,手下得更狠了。蟒皮鞭就一下接一下地抽在了二斗子的身上。二斗子咬着牙拼命地把脑袋藏起来,一声不吭地挺着。
       胡德全又举起了鞭子,但是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子。胡德全一扭脸见是戚二嫂。“怎么?内掌柜的来挡我的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胡驮头是不是还想与我这个女流再练一场?”
       “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只是看不下眼。我劝你做人别太过分!”戚二嫂说,“愿不愿给你做事是人家的自由,你得讲道理。”
       “戚二嫂说得对。”
       “算了吧!胡驮头。”
       “海九年也被你打啦,拉倒吧!”
       王锅头走到了胡德全的跟前:“得饶人处且饶人,俗话说得好,宁欺老勿欺小。”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劝你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俗话说得好,宁欺老不欺小,你知道日后这俩后生会有多大的出进?乡里乡亲的,别把事情做绝了。”
       “算啦。算啦……”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着。
       胡德全用两只胳膊划拉着排开众人走出去了。在院子的门口胡德全勒住了马,拿蟒皮马鞭指着海九年警告道:“海九年!你把耳朵竖起来给我听好,在贴蔑儿拜兴这地场你敢跟我胡德全作对,总有一天把你收拾了。”
       还算好,胡德全不过是因为一时的气愤给海九年与二斗子一点点教训。所以他打的时候下手还不算太狠,蟒皮鞭并没有伤着他们的筋骨。二斗子在炕上趴了三天之后就能够下地走动了,浑身的鞭伤结了痂,厚厚的就像穿上了一件铠甲。直到一个月以后才算好利落了。
       海九年的伤势较二斗子轻一些,只是被伤了皮肉,用了药养了一个来月便也好了。但是一道伤疤镌刻在海九年右边的眉骨上,成了永远的纪念。那道伤疤改变了海九年的面貌。使过去熟悉他的人都不敢认他了;同时那道伤疤也给他的脸平添了三分野气和匪气。
       这天晚饭后在海九年与二斗子的小屋里,两个人又一次议论起挨打的事。海九年猛然想起什么,问二斗子:“那天你为什么要替我挨打?”
       “这有什么,我二斗子是个孤儿,你呢,虽说是有家可是不能回。咱俩都是苦命的人!常言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不护你谁护你?”
       “叫我怎么谢你?”
       “说这话就见外了,假如我要是有一天遇上难处,还得靠你呢。”
       “二斗子!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九哥。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只要是我海九年能办到的。”
       “要是你不嫌弃的话。我想与你结成异姓兄弟。”
       “好哇!我也正有此意呢。”
       于是两人焚香叩头,盟誓从此结为兄弟。
       5、买卖人当然做买卖事
       八月的一个上午。阳光亮旺旺地照着戚家的院子。戚二嫂盘腿坐在自家的炕头上做针线活儿。她在为戚二掌柜赶着缝制一件狐腿皮的坎肩。这是一张完整的喀尔喀红狐狸皮,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损伤,而且是十一月的皮子。绝对的上等货。火红色的直毛根部拥满了橘红色的绒毛,许多毛尖上都呈现出褐色的黑点子。密密匝匝的一把抓不透。那狐皮自然地便散发着热量。摸一摸好像火烫似的感觉。自打戚二嫂嫁过来。每年都要给走外路的丈夫缝一件新的狐皮坎肩。俗话说得好。男人的身上带着女人的一双手呢,不管戚二掌柜走到哪里,人们一看到他身上的那厚墩墩的狐皮坎肩。就知道他家里有一个好媳妇。
       狐狸皮在戚二嫂的手里滑动着。耳听得一阵异常沉重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那脚步声不但沉重,而且非常的缓慢。戚二嫂两根手指捏着针在鬓角上蹭着。那手就停住了,她觉得院子里的动静好生奇怪,隔着薄麻纸的窗户只能看出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院子里晃动。
       “院子里是谁呀?”戚二嫂问了一句。
       没人回答,却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响着越来越近。戚二嫂又问了一声:“是谁呀?快进屋里来吧。”
       回答她的是一声巨大而又沉闷的声响,是什么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震得她身下的土炕直颤动,窗户纸也刷刷啦啦地响。戚二
       嫂被骇了一跳,手上的针也掉了,正要再问。就听院子里传来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说话声:“戚二嫂,你出来!”
       “是谁呀?”戚二嫂一边往炕下移动着身子。一边问道。
       院子里的那个人没回答。戚二嫂只听到一阵粗重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上午的太阳照得正猛,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站在屋门前的台阶上,戚二嫂把手放在眉骨上观望。来人身高树大。双手叉腰站在院子当中。
       “你不是让我搬石头吗。现在我把那块上马石从院子门口搬到院子当中来了!”
       那个人把一只手臂在阳光中挥动了一下,指着他脚下的大石头说道。
       这一回戚二嫂不但从声音中听出了。同时渐渐适应了阳光的眼睛也认出了,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海九年!
       “喔。原来是九年兄弟呀。我当是谁呢,你弄出的动静怪吓人的。”戚二嫂笑了,抬脚走下台阶。“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别跟二嫂绕弯子。”
       海九年却不说话。只拿目光往脚下的上马石一甩,然后拿眼睛看着戚二嫂等待着答复。
       戚二嫂略一愣怔,旋即便恍然大悟,身子向下一蹲,两只手在膝盖上使劲拍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别看我戚二嫂是个女流,我的眼睛看人可毒着哩!我早就料到了你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今天你果然就来了。这没什么好说的,既然你有这个本事我就雇你了!眼看着驼队就要起程了,活计多得忙不过来。这会儿你就去搬你的行李吧,到东厢房和王锅头一块儿住。至于工钱么,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好,我这里谢谢戚二嫂了!”
       “没什么好谢的。去吧,搬你的行李去吧。”
       话说完了戚二嫂发现海九年还站在一进门的地方踌躇着。“还有什么事吗?”
       “我……”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大男人家的吞吞吐吐做什么。”
       “我想和戚二嫂借点钱。”
       “借钱?”
       “是。”海九年侧着脑袋从旁边观察着戚二嫂的反应,“不知戚二嫂肯不肯。”
       “你一个拉骆驼的人。眼看着就要跟着驼队出发了,借钱做什么?”戚二嫂拧着眉头看海九年。“莫非是你要去赌博?”
       “我不赌博。”
       “那你借钱做什么用?”
       “我想跟着驼队到恰克图那边捎带做点小买卖。我知道胡驮头这回给咱贴蔑儿拜兴驼队揽下的活儿是要往恰克图送的。”
       “哦,我也知道是往恰克图送货。”戚二嫂说,“我早就看出来你不大像是个卖苦力的人。你是想挣轻巧钱呀。”
       “是。戚二嫂借还是不借。给我句话。”
       戚二嫂皱着眉头思忖着没立刻回答。
       海九年说:“我给您八厘的利息。”
       “这个……”
       “要是戚二嫂嫌少的话,我可以答应您一分的利息。”
       “……”
       “一年之内我给您一分利息,要是超过一年利息涨到一分二!”
       戚二嫂笑了。
       “你笑什么?”海九年问,“莫非戚二嫂是不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笑你账目算得清楚!”戚二嫂收住笑说道。“我告诉你我戚家也不是什么大财主。我家的银子回来都买了骆驼。哪里有什么富裕的钱。要借钱你去找蹇家兄弟。”
       海九年无声地离开了戚家的院子。
       隔了三天的上午。戚二嫂看见海九年又一次走进了她家的院子,肩膀上扛了行李,也没和她招呼就径直走进东厢房了。戚二嫂跟在海九年身后走进了屋子。
       “你和蹇家借到银子没有?”
       “我没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你不做小买卖了?”
       海九年也不看戚二嫂只顾自己低着头把行李解开。在炕角上放好。
       “你咋不回答我的话呀?”
       戚二嫂不满意了。说话的声调拔高了许多。
       “没钱就不做呗。”
       “哼。耍脾气呢。”
       “给人扛活儿的人还敢耍脾气……”
       “我也看出来了,别人都是卖苦力,你海九年却想赚轻巧钱,赚大钱!是不是?你要是赔了呢?”
       “做买卖有赚就有赔。”
       “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买卖?”
       “买卖上的事我给你说不清楚。”
       “呵!还不愿意跟人说。”
       “买卖上的事有时候也不能说。”
       “好!不说就不说。你打算借多少?”
       “十二两银子和两峰骆驼。”
       “好。我借给你!”
       “戚二嫂不是没有富裕钱么?”
       “是我的私房钱。”
       6、恰克图闭市
       九月,塞外的夜已然是凉意甚浓,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刮来的冷风在大青山的秃顶上吹奏着尖利的号角。风把聚集在山头上的云彩刮散了,清亮的月光映照出阴山黑黝黝的身影,大山后面的天幕变成宝蓝色的,放射出蓝幽幽的神秘光泽。
       依偎在阴山脚下的贴蔑儿拜兴一片灯光闪烁。正经历着一个激动人心的不眠之夜。经验丰富的护卫狗们预感到了驼队就要起程远行了。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在黑暗中跑来跑去,激动地吠叫着。狗的叫声划破了夜的寂静。给贴蔑儿拜兴制造着紧张忙乱的气氛。灯光在每家每户的屋子里彻夜亮着,在各家的院子里。骆驼们精神抖擞地在倒嚼着,等待着:驼户掌柜子们脚步匆匆挨个儿察看着货物——所有货物都必须按照规矩包装捆绑,以保证在经过数千里地的颠簸之后仍然完好无损,督促着驼夫把货包放到骆驼的背上去。女人们的嗓门尖利的喊叫声在黑暗中显得特别响亮。黑暗中是一片看不见的匆忙和紧张。偶然奏响的驼铃就像警钟似的,铜质的音响在夜的黑色空气中飘荡一阵之后又消失了。
       起驮之前,在村子北边的关帝庙前进行例行的祭祖朝拜。几十支羊油火把将关帝庙和庙周围的空地照得一片通明!驮头胡德全带领着领房入牛二板和全贴蔑儿拜兴大大小小三十二家驼户的掌柜踏进庙门,向关帝爷的塑像焚香叩头,祈祷至圣至明的关老爷保佑驼队此一去人畜平安!
       所有的随队驼工和贴蔑儿拜兴的女人孩子以及还能走动的老人。全都跪在大庙前。已经驮好了货的骆驼黑压压地卧着。从庙前的空地一直向村巷里延伸过去。人不语,驼不鸣,狗不叫,整个村子是一片肃穆的安静。
       庙内,几十支蜡烛把殿堂照得亮亮堂堂。驮头胡德全、领房人牛二板面对关帝像一左一右站着,他俩的中间便是货主——一个中年的商人。这位商人面色沉静,留着一抹黑色的髭须,穿一件吊面的狐皮大氅。胡德全把身子侧了侧说:“王掌柜,请吧!”
       商人把手伸进袖筒里。拿出一捆香、一张黄纸。牛二板用石头击打着刀形的火镰,把黄纸燃着了,把点着的香插在香炉里,三个人一起跪了下去。
       预先准备好的货物都打好了包。不论是茶叶还是其他的百货一律按照一份一百八十斤的分量装包,少不得也多不得,这是规矩。几百年的驼运历史造就了归化驼运行的许许多多铁的规矩,从房子的大小到骆驼缰绳的长短都有严格的规定:驼队以驼夫用的帐篷——驼运行称为房子——为计算单位。大房子直径为一丈五尺五寸,可容纳五十六人;中等房子直径为一丈三尺五寸,可容纳三十三人;小房子直径是一丈一尺五寸,能容纳十八人。骆驼缰绳的长度一律为七尺五寸,毛抓子为七寸,搂头绳是七尺,绑鞍架的挺绳是二丈五尺……驼队下面以把子(亦
       称链子)来计算,每链骆驼一十八峰,由一个驼夫牵引;驼队运营最小的单位便是一顶房子,由一名领房人负责。每个成员都随身携带刀枪棍棒作为抵御暴客的武器:条件好的驼队中还可以配备若干枪械,这就要视自己的能力而定了。
       贴蔑儿拜兴独立组成自己的驼队。有自己常年雇请的职业领房人牛二板。随行打火造饭的是王锅头。王锅头自己牵一列骆驼。驮的是米面油盐锅碗瓢盆以及六个能盛一百斤水的大鳖子和全驼队用的房子。这一列骆驼也是由十八峰组成。一般的驼队还另有一名专为人和骆驼治病的先生随队而行。然而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却免了这个先生,这是因为王锅头不但精通算命,还颇懂医道,遇上人得个头痛脑热或是驼马、护卫狗患了诸如口疮、脱掌、泻肚、压梁之类的疾病。王锅头都能以胡椒、白矾、百步根等极简单的药物加以治疗。药到病除。这样他一个人既做了锅头又兼了为驼夫和骆驼治病的先生。王锅头在贴蔑儿拜兴受人敬重。这是其中的重要原因。雇用王锅头只需出一份工钱,却可顶两个人使用。
       像贴蔑儿拜兴这样的从事驼运业的专业村在归化地方达几十个,星罗棋布地撒在城市的周围。它们全都属于归化城万驼社管辖。在业务方面,货源由万驼社统一兜揽,运费也是由万驼社与货主统一结算。在归化近百个行社中,万驼社是最大的一个行社,它有注册社员将近一万名。它的社员分布在归化城郊的各个拜兴里。
       归化的驼队每年的七月至九月起场上路,驼路分内路和外路:内路是指归化往东边的张家口、道口、北京、天津一线,往南边有通向太原、汉口等地的驼路;往西、往北就属于外路了。向西通新疆、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向北的驼路则通往库仑(今乌兰巴托)、恰克图、伊尔库茨克、雅库茨克,再往西往北驼路一直可以到达俄罗斯的欧洲城市莫斯科和西伯利亚诸城。不用说比起内路的驼道来,外路的所有驼道不仅在路途上要遥远得多,而且沿路的地理环境也特别复杂,道路有时穿过草原有时跨越沙漠,还经常可能遭到暴客的袭击。所以走外路的驼队不但骆驼的品种好,驼夫也都是强悍同时拳脚上颇有些功夫的人。
       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在归化驼运行属于实力雄健的队伍,无论是在骆驼的种别上还是驼夫的能力、驼队的自我保卫力量上,都是属于一流的:而且他们还拥有年轻有为的世袭领房人牛二板。这样的驼队自然是专走外路的驼队。即使是在走外路的驼队中,贴蔑儿拜兴的队伍也是超群拔萃的,在归化城的万驼社里是一支能力和信誉方面都十分良好的队伍。
       昏暗中海九年看见一个人影朝着他这边走来,远远地他就认出了那是戚二嫂。
       “都弄好了?”戚二嫂问。
       “弄好了。”
       “头一次出门不可大意。”戚二嫂说,“你跟他们不一样。这些人都是久走驼道的。”
       “我知道。”
       “出门在外不跟在家里一样,像搬大石头那种蠢事你可再也别做。要懂得自己照顾自己。千万别损害了自己的身体。受苦人不管走到哪里,也不管做什么活路,身体都是最要紧的!”
       “谢了。二嫂。”
       戚二嫂还要再说什么。海九年把她的话打断了:“二嫂,驼队要起程了。”
       戚二嫂扭头看见领房人牛二板率先从关帝庙走出来了,牛二板走到拴马桩前解开了骊马的缰绳。牛领房气宇轩昂,纫镫扳鞍跃上马背。
       骊马被打扮得花团锦簇,真丝编织的马缰、崭新的镀铜马镫在夜的微光中闪闪发光;马上的领房人更是威风凛凛,牛二板今日身着紧身的皂色衣裤。上衣的对襟处一排布盘的梅花纽扣密密麻麻地从领口一直排到腰间,黑缎子的腰带紧紧地缠绕着,外罩一件毛色洁白的贵重北极白狐皮坎肩,坎肩的外面套一件褐灰色的狼皮大氅,脚下蹬一双香牛皮的高腰翘头马靴;骊马兜起的风将狼皮大氅的下摆掀起来吹得“啪啦啪啦”直响,暴露出插在领房人腰间的牛骨头把儿的三节鞭。一声不响的王掌柜牵着马沉默地看着。
       一阵清脆有力的梆子声升起在贴蔑儿拜兴的夜空,牛二板把马鞭高高地举过头顶,吆喝道:“起——驮——啦!”
       一听到领房人的吆喝声,负重的骆驼们立刻就全都自动地站起来。木制的货架与披在骆驼身上的驼屉摩擦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连成了一片。所有的院门都大敞开来。驼队开始缓慢移动,村道在无数负载骆驼的踩踏下呻吟起来。此起彼伏的驼铃声交奏着连缀成了一片强大的“嗡咚,嗡咚”的响声,把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了。这驼铃声绝非是某些多愁善感的诗人笔下所描写的那般清脆飘逸。归化的驼铃一律是由纯粹的黄铜铸成,直径五寸。长一尺半。这驼铃奏出来的音响沉稳而又浑厚。实际上它更像是一座小型的铜钟而不像是铃铛。
       戚二嫂松开了驼缰。这以前她的手一直牢牢地抓着海九年驼列里首驼的缰绳。
       驼铃声交奏着装满了海九年的身体,把他的心搅得混乱不堪。他的身体就像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感觉的木桩夹在驼队中间移动着。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感觉就像浓雾似的在海九年的心里弥漫开来,他觉得自己此刻就要到天边去了,并且在那里再也回不来了!脑子里是肿胀的空虚。
       出村八里。驼队开始进山了。
       牛二板的骊马站在山口的一块巨石上,长脖子被真丝的缰绳勒得很不舒服地咧着,黄色的牙齿龇着,磨得光溜溜的铁嚼口在它的牙齿间闪出湿漉漉的白光。
       牛二板站在马镫上,手里挥动着牛尾马鞭催促着驼夫。在第一个山口和每一个拐弯儿的路径。牛二板都要亲自看着驼队从自己的面前走过,而且他要一个一个地数人,一列一列地数驼。这是他的责任。领房人拿着超过一般驼夫十倍的酬金。他肩上的责任就不一般。要知道他带领的岂止是一个驼队,那实际上就是整个贴蔑儿拜兴所有驼户的身家性命!除了骆驼。贴蔑儿拜兴人再没有别的什么财产了。一旦驼队有个什么闪失,他牛二板就得像他的父亲一样,以自己的生命向村人做出最后的交代。
       走在最前边的是王锅头牵的驼列。在王锅头的首列头驼的货架子上插着一面黄底子红心的旗帜。这是归化商人和万驼社共用的传统商旗。
       紧跟在王锅头驼列后面的是驮头胡德全。跟在胡德全后边的是他家的长工和临时雇来的驼夫牵的驼列:再往后便是蹇老大家的驼列、蹇老二家的驼列、蹇老三家的驼列,蹇老四、蹇老五、蹇老六、蹇老七家的驼列;接下来是戚二掌柜家的驼列、白驼寡妇家的驼列、刁三万家和段家兄弟的驼列……除了几家寡妇,所有的驼户掌柜都亲自牵一列骆驼并且走在自家驼列中第一的位置。贴蔑儿拜兴的驼户掌柜子不论家业发展到了多么大。走驼道的时候都要自己亲自牵一列骆驼。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习惯。
       海九年加紧了脚步从牛二板的骊马身边走过去了。第一次走驼道时的这个清冷的黎明就像有人拿刀子刻在了他的头脑中:凌晨的寒冷的光亮是紫色的,阴山的一座座峰峦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峰峦像大海里的巨浪,延绵不断地铺展着;驼铃的交奏声变得很有韵律了。驼铃声与骆驼、护卫狗的蹄声以及人的脚步声汇合在一起,像撞击着岩石
       的海浪,引出了经久不息的声响。许多岩石的僵直的冷面孔从身边闪过去。百无聊赖的昏昏沉沉的时光一点一点流逝过去。
       一个月之后。驼队在千里之外的喀尔喀草原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雪。皑皑的白雪覆盖了一切,统治了一切。雪原上的山脉都像大海里凝固的巨浪,矗立着;纵横交叉的湖河沟汊都被寒冷冻结了,都被大雪填平了。驼队再也用不着为难以渡过的湍急的河流而发愁了,几乎可以直线地照着目的地走了。驼道一到这种时候就变得清晰了,这也是为什么驼道总是在冬天里特别繁忙的原因。
       骆驼的毛在进入草原的过程里迅速生长起来,厚厚的绒毛让主人的大手抓上去一把都捏不透了。驼夫们在各种狼皮的、狗皮的、狐皮的坎肩外面又套上了老羊皮的大氅,戴上了三耳的皮帽。主人给护卫狗穿上了小套鞋。习惯了寒冷的骆驼很舒服地把宽大的蹄掌踏在绵软的雪地上。“嗡咚、嗡咚”的驼铃声此起彼伏地响着,风把它悦耳的声音带到了十里之外。从远处看驼队就像一条细细的黑色溪流在银色的雪原上缓缓地流动。每两个驼夫之间都相隔着十八峰骆驼的距离,这使他们无法交谈。能够把他们心灵联结起来的就只有那狂野而豪放的歌声了。几乎每一个驼夫都是出色的歌手。一个驼夫的歌声还没有停下来,另一个人的歌声立刻就接上了。
       大雪把整个世界都遮盖了。几乎是没有变化的景物一点一点从身边滑过去。每天都是如此。完全没有方向感,好像就连时间也在这无边无际的大雪中凝固了。驼铃嗡咚嗡咚地响着,风声呼呼地吹着,驼夫的双脚一步一步向前迈去。人的生命、骆驼的生命被简化了,那就是机械地倒动着脚和蹄掌向前移动。对于他们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只有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不停地朝前走。
       但是驼道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寂寞。一到扎房子的时候驼夫们就凑到了一起,说说笑笑互相帮助将冻成了大冰坨子的匣子鞋脱下来——没人帮忙匣子鞋是脱不下来的。大家围着篝火吃饭。驼队里有不少出色的猎手,几乎每天大家都能吃到烤野黄羊或是炖鹌鹑这样的野味。皮褥子的下面铺着栽绒的骆驼屉子,把人的身体与踏瓷实了的冰雪隔开。吃完饭也不急着睡觉,都趴在被窝里抽起了香喷喷的叶子烟。讲着笑话。海九年和二斗子、刁三万、段八十三、蹇家七兄弟睡在一顶房子里。蹇老五是一个脸上长满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生性诙谐而活泼,也爱说话。他一边把胡子上的水一把一把往下捋着一那都是冻结在胡子上的冰消融成的——一边说:“要是能把老婆带在身边就好了,能给我把被窝暖和暖和。”
       也不知道是哪个聪明人想出的好办法,驼队扎房子休息,大家在房子睡觉是按照顺时针每天挪一个人的位置。不论年龄大小和资格深浅,一律平等,也不分什么掌柜不掌柜的。大家都一样,就连领房人也不例外。每个人都有睡房子旮旯较为暖和位置的机会。谁也躲不过睡房子门口遭冷风折磨的罪。这一天正好轮海九年睡房子门口。从羊毛毡子的门帘缝隙那儿钻进来的冷风直往他的被窝里窜,九年伸手把被角使劲掖了掖。
       “带来也没有用,”二斗子说,“你那老婆太瘦了,没有多少热乎气。”
       “连老婆都没有的人还能知道老婆的身上有没有热乎气?”
       “女人都一样。”
       “等你娶了媳妇就知道老婆有没有热乎气了,娃娃家的你还嫩着哩。老婆这种东西里面的学问可大啦。”
       “我的老婆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呢。”刁三万若有所思地说。
       “能干什么,都后半夜了。”
       “放心吧,你那个麻脸婆子自己可会找好事情做哪。说不定这会儿正让甘州来的那个伙计亲她麻脸哪!”一阵哄堂大笑,像爆炸似的。
       “哼!蹇老五,你他妈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睡吧!明天还赶路呢。”
       得到了满足的驼夫们不再闹了,都蜷缩着身子把被窝掖紧睡了。
       在各种不同声调的鼾声伴奏下,海九年睡得很香甜。
       驼队走了近两个月。白茫茫的雪原,无边无际。不停地走。早已经不知道脚下是草原还是戈壁。生命的全部内容都归结成了一个字,就是走。海九年的感觉简直就是如梦如幻。这是一种与商界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是属于社会底层人的简单生活。驼夫们的这种粗糙、豪野的生活改变着海九年。不知不觉间海九年心中郁结的硬块开始化解。他感到自己的生活还是有指望的。长途跋涉的劳累和风险磨炼着他的意志,也消耗着他的旺盛的精力。每到程头,把货驮子卸下吃过饭倒头就睡。劳累也不允许他去想很多事情,很快就睡着了。生活的现实是要求他尽快恢复体力,不然就无法完成第二天的行程。
       黄昏起程,凌晨休息。日复一日,日子就像双胞胎,看不出什么区别。
       驼队整整走了五十八个程头也就是五十八天!海九年在心里头一天一天数着呢。第五十八天的中午。驼队被一个骑骆驼的人截下了。正是下午,驼队上的人刚刚吃完饭准备起货驮子呢。王锅头叮叮当当地拆卸房子。是王锅头第一个发现了异常情况,他指着雪原上的一个方向喊道:“牛领房!胡驮头!你们看!”
       所有的人都顺着王锅头指的方向看去。
       就见骆驼一路狂奔着迎面朝驼队跑过来!雪块被骆驼的四只蹄子抛起来向四外飞舞。沉闷的蹄踏声听得清清楚楚。驼队的护卫狗就像是获得一项命令似的,刚一看到骑骆驼的人出现在雪岗子上,二十多条狗就一起狂吠包抄过去!
       还隔着大概有三十丈,骑驼人被迫地把骆驼勒住了。
       “请问那是哪里来的驼队?”
       “你是什么人?”牛二板策马向前拿鞭子指着来人问道。
       “我是从恰克图来的,”骑骆驼的人扯开嗓门喊道,“你们是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吗?”
       “我们是贴蔑儿拜兴的驼队。”牛二板说。“你是什么人?”
       “我是天义德商号的伙计,我姓李。是我们掌柜派我来传话……”
       群狗扑着叫着。牛领房没听清对方的话追问道:“你说你是哪个字号的伙计?”
       “天义德商号!”来人喊道。
       “是归化总号来的吗?”
       “不!我是恰克图分庄的伙计!”
       “天义德商号的什么掌柜派你来的?”
       “恰克图分庄的段掌柜!”
       “告诉我段掌柜的名和姓。”
       “段掌柜名叫段靖娃!”
       “好。你说对了。”
       牛领房把两根手指头伸到嘴里打了一个呼哨,正在围着李伙计的群狗立即停止了吠叫。再听一声唿哨,所有的狗全都折返回来,一齐聚在驼队的周围。
       李伙计驱赶着骆驼走向驼队。胡德全迎着骑驼人走过去,他皱着眉头打量着来人:由于长途奔跑。来人连人带驼全都被霜雪包裹着,根本看不出他的什么面目。胡德全客气地招呼道:“请下驼来暖和暖和吧。”
       “哨格——”
       骆驼在李伙计的命令下跪下前腿卧倒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当李伙计说出段靖娃名字的时候,一旁的海九年出现的强烈反应。也没等胡德全命令他就扑过去,主动从李伙计手里接过骆驼缰绳,说:“把骆驼给我!我看出来它是跑乏了,得给它好好喂些料!”
       “好吧……”
       走进毡房的时候李伙计一边回头望着牵
       驼走开的海九年,一边对胡德全说:“真是个机灵的伙计!”
       “不是伙计,是驼夫!”
       “对,真是个机灵的驼夫!有眼力劲儿。”
       胡德全把客人让进毡房里,问:“请问段掌柜带来什么要紧的话?”
       李伙计从王锅头手里接过一碗茶,一边喝着茶一边和胡德全说话。
       “段掌柜让我告诉你们,要驼队就地停下!”
       胡德全问:“怎么回事?”
       “恰克图出事了。”李伙计解释说,“买卖城闭市了。咱们这批货不往恰克图运了。”
       “他妈的,是谁让闭的市?”胡德全骂起来。“把我们的驼队搁在半道上……”
       “别骂了!”李伙计急忙阻止胡德全,“是皇上!”
       “是皇上的命令?”
       “不是命令,是圣旨!”
       “为什么?”
       “我们怎么办?!”二斗子喊叫起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李伙计说:“大伙儿别着急,就地休息。段掌柜说了,先让驼队就地停下,往哪去再等段掌柜的话。”
       海九年走回到毡房,悄悄地在李伙计身边坐下。
       众人一听立刻乱了,嚷嚷起来:“这可怎么办?冰天雪地的……”
       “我们和货主是有合同的,迟到了要赔款的。”
       “这不怪你们,”李伙计解释说,“是外界的原因。恰克图出事故由我们字号负责。”
       “没人管了?”
       李伙计说:“我和大伙儿待在一起,等掌柜的话。”
       “好!李伙计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大伙儿就不用再吵吵了!”胡德全摆摆手。大家安静下来了。胡德全命令王锅头:“扎房子!”
       王锅头笑了。“本来房子就没来得及拆,倒省事了。”
       李伙计看看坐在身边的海九年。问:“我骑的那峰骆驼你安顿妥了吗?”
       “放心吧,小掌柜!”海九年说,“我给它解了缰绳上了绊,现在正在吃草呢。”
       胡德全说:“行了,李伙计!咱们安下心来喝茶。”
       王锅头边忙乱着准备给大家熬茶,边发表感想:“正走得腿也软了心也乏了!巴不得歇息歇息呢。”
       驼夫和驼户掌柜倒没什么,这些人思想都非常单纯,既然货主发话了,没有他们什么责任。就地休息没什么不好。大伙儿重新把刚刚搭在骆驼背上的货驮卸下来,把骆驼放开,返回到房子里歇息。房子内是一片轻松活跃的气氛。很短暂的时间里就有几个驼夫凑在一起玩起了编棍的游戏。这是一种简单的赌博的游戏,只需要四根小木棍就能玩起来。嘻嘻哈哈的说笑声响起来了。
       李伙计看着玩编棍的驼夫无忧无虑的样子很是感慨:“他们倒是活得轻松啊!”
       “你奇怪吗?”陪着李伙计的胡德全说,“这些人即便是死到临头。掉脑袋之前还是高兴的。”
       “可是买卖人就不一样了。做买卖一旦发生变故,说不定就是几万几十万的赔累,有的商号就怕是会倾家荡产了。商人把买卖看得比命重要,买卖没了,比要了命还难受。”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啊。”
       “做甚也有做甚的难处。”
       “是啊。”
       “唉!不瞒你胡驮头说。”李伙计愁眉苦脸地说,“恰克图闭市三天,我们段掌柜就三天三夜没合眼!”
       “啊!是这样……茶好了,来,喝茶!”
       海九年瞅个空子低声问李伙计:“小掌柜。你家的段靖娃……段掌柜他人可好?”
       “你是问我们天义德的段掌柜吗?”
       “我是问段掌柜……”
       “你认识段掌柜还是怎么的?”
       “是老乡……”
       “你和段掌柜是一个村的吗?你也是小南顺村的人吗?”
       “不不……我是阳坡村的人。”海九年躲躲闪闪地解释说,“两个村子离得很近,人很熟!很熟……”
       “哦,李伙计说,“段掌柜聪明能干,运气也好。还是在学徒的时候就被郭大掌柜看上了。那时候就被派到买卖城!如今已经是顶着五厘身股的掌柜了!在买卖城管货物的进出。”
       “哦!”
       “段掌柜是有福的人啊,三年前回乡探亲,第二年就得了一个男娃。”
       “好哇……”海九年兀自叹息着。“得了一个男娃。”
       海九年在毡房里坐卧不安,一会儿跑出去看看。跑出去第三趟的时候胡德全发话了:“海九年你做甚呢,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我看看我的货。”
       “看又怎样,不看又怎样?!还不是一样?”胡德全说,“你那点货充其量不过是十二两银子。”
       李伙计问:“是这位伙计自己的货?”
       “一个拉骆驼的受苦人自己捎的一点货,挣俩小钱。”
       “什么货?”
       “是大黄。”胡德全替海九年回答,“不怕冻不怕捂的。着什么急?”
       “也不能这么说。”李伙计说,“胡驮头你不做买卖不知道,经商自带三分险!货多货少是一个道理。按说大黄这种东西在恰克图是畅销货,什么时候都缺。只是买卖城一关闭就麻烦大了!”
       “是好货还怕吗?”
       “任你什么好货都是白搭!就地封存不让动。你一动就是犯了走私罪!”
       “走私我知道!被官府抓住不是杀头就是罚款,倾家荡产……我见多了。”
       李伙计说:“我们字号在恰克图还压着三万斤大黄呢!”
       “啧啧啧……海九年,这一下你崴泥了吧?”胡德全嘲讽地说道。言语间流露出幸灾乐祸的态度。
       海九年的嘴角紧绷着不说话。
       胡德全越说越来劲儿:“卖苦力的就老老实实地卖苦力。拉你的骆驼。玩什么买卖!你看赔了吧?”
       “胡驮头不用说了,”李伙计说,“天有不测风云。做生意赔赚都是常有的事。就跟打仗一样,胜败乃是兵家常事。”
       “可是你得赔得起才成。”
       “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李伙计说,“你若是赔累不起,三两银子的买卖也把你打倒。”
       海九年的嘴角还是紧绷着不说话。
       可是海九年的心事却不是那样轻松。晚上毡房里响起一片鼾声后,他却是大睁着眼睛一点睡意都没有。脑子里反复闪现的是段靖娃的身影,是小时候和段靖娃、杰娃在一起玩耍时候的情形。走马灯般在脑子里闪过的还有杏儿、父亲和母亲的身影。非常的清晰!
       过了三天,天义德恰克图分庄段掌柜派的第二个伙计到了。他也是骑着骆驼赶来的,传段掌柜的话:贴蔑儿拜兴的驼队改道去乌里雅苏台!
       后来大家才知道这一次恰克图闭市,光是归化前往恰克图的驼队在半道更改路线的就有十八支呢!有的去了库仑。有的去了多伦,有的干脆原路返回。商家损失很大。受损的不只是归化的商户,中国其他的商人。俄罗斯的商人也一样!甚至程度更甚一筹。俄罗斯商人计划输往中国的小麦、药材、牲畜、皮毛等货物大量积压在恰克图的仓库内。货物积压,资本积压,苦不堪言!有许多货物还是从俄罗斯西部长途运来的。
       驼队到达乌里雅苏台时,远远地看见那一片熟悉的建筑,海九年的心就咚咚地跳起来,这里曾经是他生活了三年的地方!这里的城市和草原的每一个地方差不多都印着他的脚印。一种亲切的温暖的回忆在他的心里荡漾。可是现在的乌里雅苏台与他在的时候相比,已经是面目全非,许多中国人开设的店铺消失了,街市上俄罗斯商人开的店铺已经占了绝大多数。这片草原的新主人如今是色棱王爷。
       
       驼队穿越乌里雅苏台城。在当地向导引导下走进乌里雅苏台城东北的一座大院,海九年闭着眼睛都能认出这是天义德商号的分庄!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就地卸驮歇息。
       晚饭的时候,人们谈起恰克图闭市的原委,海九年听到一个惊天消息:不久前就在这里,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与俄商巴达玛耶夫公司因为争夺商业地盘发生冲突,导致双方发生械斗,大盛魁铺伙死亡八人!俄罗斯商人和当地牧民也有八个人死在了这场械斗中。商业的活动被蒙上了血腥的气氛,这件事不但震惊了草原,也震惊了千里之外的大清朝廷。库伦办事大臣乃至北京的理藩院都过问了乌里雅苏台事件。就连慈禧太后都被惊动了。于是盛怒之下的大清皇帝立刻毫不犹豫地宣布关闭买卖城!
       为处理这场冲突。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王锦棠正周旋于色棱王爷、俄罗斯领事馆和军队的参赞衙署之间。俄国领事馆领事也换了人,当年到归化代理死亡俄人事件的谢尔盖意外地成了领事馆的当家人。但是交涉非常困难,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王锦棠不得不借助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力量进行输导。前后经过艰苦的努力。终于使乌里雅苏台事件平息下来。这件事给归化通司商号沉痛的教训,在市面一片凋零之际,乌里雅苏台事件更是使这里的市场雪上加霜。
       本来按照大盛魁的惯例,接替王廷相职务的理应是乌里雅苏台分庄现任的坐庄掌柜。然而乌里雅苏台事件的发生把王锦棠的美好前景化为乌有。八个铺伙的死亡这件事情不但在大盛魁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损失,就是在整个归化通司商界也是闻所未闻的。商界的人们都在议论。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大了,幸亏是发生在大盛魁身上,若是落到别的任何一家商号头上,只是这一件事就足以使其倒闭。要知道单单是八位铺伙的抚恤金额一项即达十余万两白银!这是大清政府命令大盛魁给死者的抚恤金额。每位死者的家属数千两白银,棺柩、装殓与葬丧费用另算。这十几万两白银的巨大损失大盛魁承担了,但是王锦棠的前途无疑也因此而彻底毁掉了。在他主管下的分庄发生这样的事故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关闭恰克图市场历史上曾经发生过许多次。但是每次闭市遭受损失最大的是商人,是俄罗斯和中国的商人。驼道停滞,货物囤积于买卖城和恰克图,商人们坐吃空耗,日晒雨淋,货物损失惨重。这一次贴蔑儿拜兴运输的是天义德商号的货物,货物被妥善地安排存放在了库房内。
       骆驼全部放场了。没事干的驼夫们就地休息。
       但是海九年的捎货只能是堆在院子里。不但没地方堆放,更要命的是不允许他私自出卖。喀尔喀草原市场早就被大盛魁几家大的商号垄断了,根本就没有无照小商人插足的余地!对于海九年来说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恰克图开市,而恰克图开市遥遥无期。无奈之下海九年只好求助于胡德全:“胡驮头,你就帮帮我吧!”
       “怎么帮你?”
       “你出面和天义德的小掌柜说情。把我的货收了吧。”
       “你不是挺有本事么?”
       “这种时候胡驮头就不要取笑我了。”
       “不是我不帮你,”胡德全说,“前几天你没听李伙计说。天义德商号自己的大黄还堆在库房里没辙呢!有三万多斤呢!”
       “天义德家大业大,不在乎再多海九年这一点儿。”众人帮助说话。
       “胡驮头有面子!”王锅头也在一旁帮着海九年说话。“你就替九年说句话吧!人都有个马高镫短的时候。”
       “好吧。”
       胡德全答应了海九年的请求,找到天义德管库的小掌柜好说歹说总算是把海九年的大黄给收了。给个归化的价格。海九年对胡德全短不了一番千恩万谢。胡德全说:“你也别光是嘴上谢我,回到贴蔑儿拜兴你好好请我喝顿酒才行。”
       海九年当下爽快地答应了。
       单从账面上不算赔。可是白白搭上了一峰骆驼的脚钱。到头来买卖还是赔了。离开大盛魁海九年所做的第一桩买卖就这样收场了。
       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就住在天义德商号的客房,屋子里炭火烧着,温暖舒适的感觉真的是太让人舒服了。在雪原上跋涉了三个月,就像是踏进了天堂的感觉。驼夫们议论乌里雅苏台发生的事情。
       在乌里雅苏台一住就是半个月。等待消息。希望买卖城和恰克图的生意能够重新开启。但是希望渺茫。
       吃饭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议论就在头脑简单的驼夫们中间展开了。
       “为什么要关闭市场?放着好端端的买卖不做……”
       “有钱不赚。是和银子有仇啊?还是咋的?”
       “说过了,是因为打架。”
       “不是打架。是械斗。”
       “一个样。就是打群架。”
       “说法不一样。”
       “要命的是打架的人是俄罗斯商人和中国商人。成了涉及国际间交涉的事情。”
       “皇帝为了惩罚俄国人。就关闭买卖城。这样一来俄国人就赚不上咱的钱了。”
       “可是中国商人也无钱可赚了!”
       “以往每次买卖城闭市都是针对俄国商人的,是对俄国政府的惩罚。”
       “这次可倒好。却是在惩罚我们自己。”
       “其实哪次闭市都是既惩罚俄国人也惩罚我们自己,我们的皇帝,一有事就两边一起打板子。”
       ……
       这种议论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更不会有什么结果。说到哪儿算哪儿,说完也就完了。
       在等待消息的无聊日子里,大部分驼夫和驼户掌柜都到乌里雅苏台大街上玩耍去了。在乌里雅苏台城里有许多可以玩耍的地方,宝局房、美人桥……归化城有的东西乌里雅苏台同样是应有尽有!最初的日子大家都很兴奋。但是等到相同的日子过去半个月后,人们的心理就开始发生变化了。无聊的生活激发了驼夫想家的情绪。首先是刁三万忍受不了了。他找到胡德全,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行!这可不是我的生活,既然没有什么事情我就得回家。”
       有人嘲弄道:“想你的麻脸老婆了吧?”
       “这里的美人桥上有的是美女,比你的麻脸老婆漂亮多了……”
       “不一样!”
       “女人哪里的都一样!”
       “你们不知道,”蹇老三说,“咱们的刁掌柜是心疼自己的钱呢。”
       “是啊!”
       “其实我也舍不得呢,挣钱不容易。”
       于是大家一起喊起来:
       “我也得回家!”
       “我也得回家!”
       “我也得回家!”
       “嘿嘿!今日这是咋了?”胡德全拿奇怪的眼神把在场的人看了一圈,“没出过门啊咋的?”
       “是待在这里没事干。”
       “虚度光阴!”
       “对!回家吧。”
       胡德全带着大家的问题去找天义德分庄的主事掌柜,得到的答复是:“继续等待!”
       第二章 商海无间
       三年前那桩走私事件使大盛魁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一番拼死搏斗之后大盛魁终于转危为安,就像一艘巨大的航母重新在波涛汹涌的大海行驶起来。但是北方草原市场的情势却在悄然之间发生着变化。俄罗斯、英国、德国、日本等国家的资本大量进入。本土商人的利益受到极大冲击。而1860年在天津签订的《中俄条约》则预示着一场更加激烈和残酷的商战即将到来!
       备感来自多方压力的大掌柜为了发泄胸
       中的郁闷,也为了自己的归化商界领袖的荣誉,决定公开为那次被官府处刑的掌柜海仲臣做盛大的超度亡魂的祭奠。绥远将军裕瑞和归化道台张国荃等军政高官出席祭奠。场面极为奢华和铺张。
       一个冤魂终于得到昭雪。大盛魁大掌柜王廷相的智慧得到充分的发挥,可以说是到了极致。他利用给海仲臣超度亡魂的机会。大肆铺张,挽回了大盛魁的声誉,也给大盛魁一班人马出了口气。然而接下来一个又一个的麻烦事还在后面等着大掌柜呢。他殚精竭虑也未必解决得了。
       1、埋葬山西商人的公义地
       灰色的雾霭弥漫着,天刚蒙蒙亮,归化城内的大街上还冷冷清清的。偶然可以看到一两个挑水的汉子。晃晃悠悠地从街面上走过。他们的木制水桶的钓钩上有铁环在哗啦哗啦地响,声音显得很响亮、很悦耳。从大东街的巷子中驶出一辆马拉轿车,车倌吆喝着赶着车从挑水的男人身边超过去了。这是一辆精致的轿车,挂着蓝布的帘子。归化城北门,两扇巨大的城门吱吱嘎嘎地叫着被守门人推开了。城门刚刚打开,那辆神秘的轿车就到了。出城后轿车径直往西而去。沿着河沿拐上了牛桥。马蹄哒哒。在清晨的郊外大道上显得特别响亮和迅疾。不到半个时辰轿车就来到了西郊龙王庙旁边的董家花园。
       轿车停下来。车夫撩起轿帘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长者下了轿车。长者身着普通灰布大褂,头戴一顶瓜壳小帽,下巴蓄着稀疏的黑胡子,移步走向董园公义地。
       坐落在归化城西郊西龙王庙旁边的董家花园内有一个厝放尸骨的园地,这片园地原本是董家花园的一个组成部分,坐落在花园的东南角。后来成了暂厝山西商人的一个地方。四亩宽的地场原本是一片荒地,董家将这片地买下之后打了围墙,植草种树加养花,于是成为一个景致,很是幽静。最初董家花园的主人答应在他们的果园里厝埋死人。只是为了结交官吏和富商。那些死者生前都是官吏和富商的亲朋好友,而且都是晋籍人士。暂厝的意义在于,等到这些尸体变成“干丧”以后,好往原籍搬运。于是这里就成为归化地方一块新近出现的公义地。
       说到公义地,在归化城的西郊和南郊大约有十几处,其服务对象主要是山西籍的人士,诸如那些走西口的商人、打工的农民、做工的匠人、唱戏的和游走艺人等。他们中间因为疾病或自然灾害不幸死在了归化,公义地就是埋葬他们的地方。它是地方官府和商社组织举办的一种善举行为。在归化城除了这些公义地之外,还有另外两处体现人性关怀的善举,就是“梦楼当”和“大炕”。关于“梦楼当”和“大炕”很有些说道。“梦楼当”不是买卖字号,更不是当铺,它是存放死尸的地方。遇有饿死或冻死街头的乞丐或无业游民,商会、同乡会或是乡耆、地保就雇人把尸体舁到“梦楼当”。
       “大炕”与“梦楼当”略有不同。“大炕”是专门隔离病号的地方,就是专门处理那些即将死去还没有死,身染重病的穷苦人的地方。归化人都知道谁要是一旦被抬上了“大炕”,那就是在阎王爷那里给你报上名了。
       由于入葬的尸体越来越多,尤其是暂厝在的山西商人,他们的棺木或是浅埋或是露天置放,引来许多麻烦。尸体的臭味招引着野狗和狼群频频光顾。也有盗墓者趁着夜幕降临潜入墓地偷盗棺木中的陪葬物,盗墓者卷了死者的陪葬之后并不把棺盖复原,于是那些暴露出来的尸体就成了饥饿的野狗和狼群的美餐。这样公义地混乱的管理和恐怖的情形在社会上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以后但凡是有些身份的人死后,他们的朋友都不愿意把尸体在这些公义地厝放了,于是坐落在归化城西郊的董园义地就成了他们最佳的选择。
       言归正传,再说神秘的扫墓长者来到董家花园内的墓地后,他把车夫和轿车留在园子外边,自己一个人走进墓地,顺着林间小道来到一个形制很是特别的厝房前。长者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取出一些供品和烧纸,还有一些纸钱。把供品摆好了。然后老人跪下,把带来的烧纸点燃,就着火把纸钱也都烧了。
       老人一边磕头一边说道:“海掌柜。收下这些纸钱吧,你暂时先用着……我知道,人死是不能复生的。今天不管我怎样做再也无法挽回你的生命,更无法洗刷我的罪过。既然是我造下的孽我就应该承担所有的责任,今生今世我愿做牛做马服侍你!做你的孝子!赡养你的老人,养育你的儿孙。你是为了大盛魁的利益而牺牲的,你的死是我决定的,你的命是我拿去的。我实在是不得已啊!为了大盛魁的利益。为了大盛魁的生死存亡。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厝房和厝房里的死人、海掌柜都沉默着。
       人们不会想到。这个长者就是威震整个北中国、蒙古高原和西伯利亚的大盛魁商号的大掌柜王廷相!
       大掌柜继续说道:“可是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魂灵重见天日的时候终于盼到了——用不了几天,等大盛魁账期一过你就可以荣归乡里了!就能清清白白地与家人团聚了!我要为你的冤魂昭雪!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大盛魁的掌柜海仲臣是一个清白的人!你死有所值。大盛魁的人不论是掌柜还是伙计、财东。世世代代都将铭记你的英名!”
       说着。大掌柜竟流下了眼泪。
       咳嗽声震动了纸火的火苗,火苗跳动摇曳起来。眼泪从大掌柜的眼角溢出来。接下来的咳嗽声似乎震动了静静的树林。鸟儿扑喇喇地飞起。
       大掌柜把手帕从嘴上拿下的时候发现上面有了些许鲜红的血丝。看着那血丝,他长长地哀叹一声,觉得眼前的光线突然转暗,于是闭上了眼睛。
       大掌柜知道自己的病是沉重了。三年前那场大厮杀虽说是大盛魁取胜了,但是所付出的代价也是非常巨大的。不仅仅是海仲臣的性命,还有数以十万计的银两以及大掌柜的健康。那场厮杀之后,大掌柜身体可以说是每况愈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焦心的思虑之中度过了多少个难眠的长夜。
       天光大亮之后。几个衣衫褴褛的抹鬼人在看坟老人云二爷的带领下来到了海仲臣的厝房前。墓地没有云二爷的同意是不准随便进入的。这些专门为墓地服务的受苦人是一个特殊的职业群体。民间把他们称作是抹鬼人。为死者在墓里打墓坑、做埋葬,放置裸棺以及修建垒子、厝房等营生,云二爷都是请这些抹鬼人来做的。所谓“鬼”指的就是那些暂厝的棺材和死魂灵。为了防止风雨剥食和野兽的侵害,稍有钱财的人会拿砖或土坯在棺材的外面建一个小的房子,外面用泥抹住名曰“垒子”或“厝房”,形状依棺木的样子。大头小眼。而穷苦人的垒子和厝房多用土坯垒砌。风剥雨蚀下小房子很容易被损坏。就由那些抹鬼的人前来修理加固。
       那些抹鬼人一个个满脸的疑惑。其中一个年轻一点的指着棺柩前的供品和烧纸的灰烬,说:“怪了,大清早起的,已经有人来祭奠过了。”
       另一个蹲下去拿手触触纸灰。说:“还烫手哩!”
       “刚刚有人来过。”
       其中一位年长者说:“这你还不明白?这死主是个有钱人!”
       另一个说:“你们都不清楚,这里还不止是个钱的问题,你知道这位死主是什么人吗?”众人都摇头。
       那领头的向周围看了看,压低声音说
       道:“他不是一般人,是大盛魁的掌柜子!”
       “啊……”
       领头的接着说:“他是被自己人害死的,为的是掩盖大盛魁走暗房子的秘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过去光听说买卖人奸诈,想不到买卖人还心狠呢。”
       “海掌柜死的事满归化城没有人不知道,他犯的是死罪!是董家财主给他收殓的尸首……”
       “这事咱说不清。”
       “行了,你们知道就是了,再不要往外传。动手干活儿吧。”
       “唉!再咋地也是谁死了谁最可怜。你们看这不是棺内的人流出来的汤。都干结这么厚了。”
       “三年了,换作别人不是被野狗吃掉了就是被舁到小黑河烧了。”
       抹鬼人说得不错。三年前海仲臣的尸体被官府悬挂在北门城楼上示众九日,是董家花园的主人董国玺。冒死将他的尸体收殓起来的。董国玺将海掌柜的尸体暂厝在自家花园的义地内。当然这一切全都是大盛魁王大掌柜暗中委托的,那时候大盛魁正躲避风头呢。说好了。待风头过去再做处理。董国玺与大盛魁也算得上是老相与。王廷相把这样机密的事情交给董国玺也是大盛魁对董家的信任。
       大掌柜对董国玺做的工作很是欣赏。董国玺是一个讲究信义的人,除了果园他还拥有水地几百亩,门下有好几十个长工做活,每年光是种庄稼得到的收益就颇为丰厚。他当然不缺钱也不爱财,所以大掌柜送他的银两他全都用来为海仲臣修了临时的墓葬。董国玺请了一位姓云的老人,老人是土默特蒙古人,长得身高马大红脸长髯,人称云二爷。年轻时云二爷做过羊马工人,也拉过骆驼走过外路。上了年纪以后喜爱栽花种树,每到春季在他家的院子里奇花异草竞相开放,吸引着方圆几十里的人。正因了云二爷这个名声,董国玺才下重金聘请他为自己培育果园内的果树和花草。后来当墓地逐渐扩大的时候,云二爷也兼了看守墓地的工作。
       因为看守墓地对于云二爷来说属于分外的事情,厚道的董国玺就和云二爷商量。墓地收入云二爷和董家平分。早年间在董园里厝埋死人是不收任何费用的。纯粹是为朋友和同乡做一些善事。后来在这里厝放的死人越来越多,其中有些死人的朋友手头阔绰,就像大盛魁将海仲臣的尸体厝放在这里,他们出钱要求云二爷能给尸体以特别的放置和保护,并让云二爷为这些尸体盖建厝房。那些厝房互相攀比越盖越高大、越盖越精致,于是墓地的收入也就越来越多。墓地逐步由最初的十几亩扩展到四十亩。云二爷把余下的钱用来美化墓地环境,打围墙啊,栽树啊……在人们的眼里,看守墓地是一个辛苦守善的事业,云二爷为人勤勉,身体好,年近六旬仍旧是腰板挺直、精神健旺,墓地交在他的手里很快便得到了改观。墓园内树木繁多,空气新鲜。因为有丰厚的收入,生活十分惬意,云二爷后来一直活到一百多岁。
       单说云二爷是一个心灵非常奇巧的人。他受大掌柜之托专门为海仲臣设计了一座厝房。这厝房比普通人家住宅瓦房要矮许多,从外形上看也有一些差别,整个房子是正方形的,长宽皆为一丈,四个挑檐向上翘起有腾空飞翔之势,屋顶的中央没有屋脊只是一个高高隆起的尖顶。整个房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塔。这特别的“塔”高有丈余,共分八层,每一层都开有四扇小窗户。小窗户宽二尺高一尺。其实那窗户全都是出气孔,由于“塔”身又细又高,能起到很好的抽气作用。房子的四堵墙上都开有窗户,但不糊窗纸也不安玻璃。不但如此,整个房子的房基要高出地面三尺,下面临空东南西北皆有风道。这种厝房可以想见它的通风效能登峰造极。海仲臣的尸体在厝房置放三年依旧保存十分完好。厝房内每到春季便派人铺洒石灰。逼赶蚊虫,加之整个公义地地处花园的东南。塞北的西北风常年不断,梨花桃花盛开的时节各种花香被西北风席卷,掠过义地,走进厝房里竟然是一片花香扑鼻。
       几年间大掌柜每逢清明、七月十五几个祭鬼的节日,都要亲自前往董家花园的义地去烧纸悼唁。
       几个抹鬼人干了大半天,终于将海仲臣的厝房修整了一遍。干完活儿坐在地上吸烟休息,正要离去时,忽见大道上有一骑一乘向这边跑来。抹鬼的人都站在那里看。猜测着来人的身份。
       那马跑进了园子,为首的抹鬼人认出了来人,喊道:“贾掌柜!你来得正好,厝房我们做好了。正要交工回城呢。”
       贾掌柜下了马连那厝房看也没看就说:“老张,你们先别忙着走。”
       抹鬼人以为贾掌柜对他们的活儿不满意。就说:“哪儿不合适我们再修修,贾掌柜你只管吩咐就是了。”
       贾掌柜说:“你误会了,老张,我晚来了一步就让你们白做了活儿,这厝房自修了。还得拆。”
       “为什么?”
       “总号的大掌柜刚刚吩咐下话,要起棂柩。”
       “要起棺?”
       “对,是要起棺。”
       “做什么?”
       “好事情。这棺柩的主人总算是熬到头了——他要荣归故里了!”
       “噢……原来是这样。”
       抹鬼的人们都说这当然是好事情。
       贾掌柜说:“一会儿还得麻烦几位哥们,帮着扛房的师父将棺木起出来,放在太阳地上好好晾晒晾晒。”
       贾掌柜打马跑出了公义地。在义地的栅门口勒住了马,喊道:“老张,这活儿千万不敢耽误!半月之后棺木就要起程。”
       2、做生意的道台
       归化城的生活被一种特别的慵懒笼罩着,表面看还是呈现出安定和平稳。北门城楼上的晨钟暮鼓引导着百姓的作息,它们把灾难与不幸掩盖在钟鼓声中。一些古老的规则控制着城市也控制着大盛魁商号。控制着归化城人的生活。依照这个看不见的铁的规则。大盛魁商号如期召开了它的三年一届的财东会议——也叫做结账会议。
       出乎人们意料的是。历来十分棘手的大盛魁的财东会议。竟然在悄然之间顺利完成了。
       大盛魁乃归化城的龙头大商号。市场影响力巨大,社会关系极为复杂,相与联络非常广泛,业务来往十分繁杂,往往一个经营谋略的改变,一个重要的人事变动,都会牵扯到社会上的敏感反应。因而不仅本号人士关注,本地行业人士关注,官府关注,甚至连数千里之外的地方都会关注。比如归化这边开大盛魁的财东会议。远在杭州的当地茶庄会专门发来贺信。会议期间来自各地的贺信、贺礼、宴请不断。往往会议还没开始,宴请就已经开始了。有能力的官府和商业实体都会通过各种渠道设法影响大盛魁的人事安排和经营方略的制定。
       相与们当然更是密切关注!这毕竟是息息相关、利益攸关的事。尤其是依赖大盛魁生存的大小作坊和工厂,在归化、在周边各城市数量非常大。做鞋靴的、做木碗的、做食品加工的、经营驼运的。包括饮食行业也都希望大盛魁照顾自己的生意。一年下来大盛魁在饭馆消费数量庞大,像归化城最大的旅店通顺店有一半的生意是来自于大盛魁,他们都是靠大盛魁吃饭的,其中有不少干脆就打着大盛魁的牌子,当然是得到大盛魁允许的,一旦贴上“魁”字商标,无论什么商品在市场上一概畅行无阻。
       可这次,只来了王、张、史三姓大财东代表。他们如期来到归化城,在总号预先安
       排好的客房住下。这是一个阴沉沉的初冬的下午。会议就在内院的小客厅召开,会议召开的前一天小院内清静得都让人纳闷!总号里的掌柜和伙计,全都惊愕于这份少有的清静,他们互相见了面都摇头眨眼吐舌头,表示难以置信,表示分外地欣喜——省事啊!
       往届的结账会议,又有哪一回不是把大盛魁总号弄得天翻地覆?数十户财东拥挤在大院内。出出进进、吃喝拉撒、议论纷纷,时不时地提出各种合理不合理的要求,不管怎样,掌柜都得应付。每一次结账会议,掌柜、伙计没有被折腾得焦头烂额是不能算完事的。
       本来在归化城大盛魁地位就特别,它的一举一动都特别引人注意。以往作为大盛魁的财东,来到归化城一个个都是趾高气扬,气壮如牛,优越感十足,常常在会前会后逛街走市,游走赌房妓院,难免滋惹是非。曾经发生过的财东与活佛冲突事件,就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伙计们小心翼翼地伺候,稍有不慎就会招来麻烦。就连掌柜们在财东跟前也都是敛声静气,恭敬有加,不敢有丝毫怠慢。只要听到财东有什么吩咐都立刻放下手里的营生去办。如此一来就严重地影响了字号的正常业务。那些本来应该住在大盛魁客房的被迫移到城中的客栈。大盛魁自己的客房全都被财东住满了。因此客商们怨言颇多,也没办法。这些人是财东啊!财东的意见和评价决定着掌柜们和伙计们的命运。所以在结账会议还没到的时候。字号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大家,千万注意伺候好财东。免得招惹是非,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好了!还没什么感觉呢,结账会议就已经结束了。大盛魁城柜上下真的是大喜过望!大家都惊叹于大掌柜的铁腕!要不是三年前大掌柜坚决地改革财东会议的程序。把财东会议改成财东代表会议。事情哪能这么简单。负责交际部的贾晋阳掌柜如释重负,对王福林发表自己的感慨:“我之前做了周密的安排,一切事情都做了最坏的打算。结果会议竟这样简单就结束了!……真是难以置信。”
       “我的手里都捏着一把汗呐!”
       “要不说人们对大掌柜就是佩服呢!一个改革就把一百多财东出席的会议变成了十几个人的小会!”
       “真是功德无量啊,给后人都铺平了道路。”
       “是啊,你想想,以前财东会议光是从晋中来的财东户就有一百多家,现在只有三个代表就把事情办了。多简单!”
       “以后不管是谁执掌大盛魁。财东会议都好开了。”
       ……
       岂止是贾晋阳和王福林,总号上下掌柜和伙计无不是如释重负。都感叹要不是王大掌柜改革了财东会议的方式。哪能有今天这份轻松和清静!有了切身的感受,因此再看着大掌柜的时候眼神中不免就多了几分崇敬。
       财东会议结束后的当天下午,大盛魁归化城总号,一个衣着整齐的小伙计走出大门,一路小跑着来到了坐落在扎达海河右岸的道台衙署。这一路走得十分辛苦。北门外的道路塞满了许多民工。锹铲筐挑在忙碌着,身穿公服的衙役一个个手提鞭子或腰刀在工地上走来走去。监视着干活的民工。他们都是二府衙门派出的监工。归化人把土默特衙署称作头府衙门,把道台衙门称作二府衙门。按照新任道台张国荃的命令,归化城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城市改造。
       接待他的是道台衙门的文案项怀义。
       “我叫善元,是大盛魁王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善元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在项怀义的手里,说,“这是我们王大掌柜亲自安顿的事,要我把信交给道台大人。”
       “咦!不对吧?”项怀义上下打量着小伙计,说,“你怎么会是大掌柜的贴身伙计呢?大掌柜的贴身伙计我认识,我都能叫得出他的名字——叫……靖安!”
       “是叫靖安。”善元说。“不过靖安已经不在大掌柜身边做事了,柜上调他去了恰克图,我是十天前刚刚接替靖安的。”
       “哦,是这样。”项怀义说,“我知道了。”
       “项大人不见怪我就是了。”
       “我见怪你作甚!?”项怀义说,“我早就听说了,你们的大掌柜是个很挑剔的人。他信得过的贴身伙计很少,自从那个名叫古海的被开销以后他已经一连换了好几个贴身伙计了。我看你恐怕也待不长……”
       “谢大人!”
       “我知道了,”项怀义打住话头接过信,看了看信皮上的字,对善元说,“你回王大掌柜话,就说张大人此刻不在府上,过一会儿我就去把信交给他。”
       善元说:“张大人此刻在哪里?我把信送过去。”
       “你……有所不便,”项怀义迟疑一会儿说,“张大人的住处还是我亲自去吧。”
       “这个……那就烦劳项先生了。”
       项怀义把善元打发走了之后,对两个衙役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就匆匆地迈出了门槛。这项怀义年龄在二十八九岁,是张国荃妻子的一个远房侄子,他在乡试考中了秀才。为人却是十分的灵秀,办事周详,眼路宽阔。项怀义跟随张国荃左右,很是能为他出谋划策。
       张道台上任,使整个归化道台衙署显得焕然一新。改组了道台衙门的班子,一律录用讲京腔的北京人。走进道台衙门听得是满口的京腔。这一条颇受新城满人的赞赏。绥远城的满人操的也是京腔。道台衙门的京腔使他们感到亲切,也似乎是文明一些。北京乃天子脚下,就是一般的庶民百姓只要他张口能讲一口京话也自觉带三分傲贵之气。项怀义不但是公事上做事利索。就是在私人方面也为张国荃个人做过两件漂亮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在归化城西边的宁武巷购置了一处院子。归化人都知道这宁武巷连同和它毗连的杨家巷是归化城有名的富人住宅区。这院子连同院子的女主人都是项怀义为张国荃安排的,这女子原本是美人桥一位名妓,名唤路涣涣。生得分外妖娆、百媚千姿。是项怀义从中搭桥把路涣涣收做了张国荃的二房。
       项怀义刚来归化的时候。只是道台衙门府的四个协理通判之一。一年之后,张国荃便把从杀虎口移过来的最大的税关——塞北关交给了项怀义管理。并且以归绥道的名义通过山西巡抚奏准清廷。任用项怀义为札委归化公艺局提调差使,官从六品。算是对项怀义的投桃报李。然而项怀义对他的六品乌纱并不特别放在心上,为人做事颇为随意,一日公事完毕,便脱去公衣,换上随心的便装。若是在夏天的日子里他就身着一件细白夏布衫,长衫的内里穿一件纺绸小褂裤,脚上是一双竹袜子,玄色贡缎面的双鼻梁鞋,整个人看上去活脱脱是一个纨绔公子哥儿。
       项怀义来到一座幽静的院子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门环。单从外表看这是一座普通的四合院民宅,正房四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南房三间,倚着南房的东南角是一个门楼。整个院子是灰色调的。灰色的砖、灰色的瓦、灰色的墙,用白石灰勾勒出来的砖缝。非常整洁。这座院子的大门通常总是紧闭着的。就连左右邻居似乎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宅院主人的真实面目。这是一个破产商人的宅院。自从宅院易手之后张道台就经常住在这里了。他给了那宅院新的女主人以妾的名分。这宅院显得十分幽静和神秘,往来的客人很少且都是体面的上流社会人士。客人们往往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敛声息气。其实这宅院对张道台来说更是一个私下里办公
       事的地方,在公堂上不便说的话,不便做的事。便都在这里悄然完成了。
       随着一阵沙沙的脚步声走近,院门打开了,出现在项怀义面前的正是路涣涣。项怀义随着路涣涣走进院子,绕过照壁径直来到正房子跟前,还未等路涣涣言声就听见从屋子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是怀义来了?”
       路涣涣轻声说道:“大人,正是项先生!”
       只听张道台说:“让他进来吧。”
       还没有进门呢。项怀义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他踏进门槛。看见张道台正躺在炕上抽大烟呢。
       张道台吸足一口烟后把烟枪递给路涣涣。另一只手接过项怀义递给他的信封。张道台脸上现出了不耐烦的表情。一边从信封内抽出信瓤一边问:“是买卖城来的紧急公文吗?是又出了什么乱子了吗?”
       “不是,”项怀义回答,“是大盛魁送来的请柬。”
       “哼!”张道台鼻子里哼哼着表示着自己的不满:“大盛魁又闹什么花招?”
       “不清楚。”
       “不管他,既然是大盛魁的事,我就不能推辞,去吧!”张道台把请柬丢在一边重新拾起烟枪吸着。把一口烟深深地吸入肚子里。然后问,“没有什么别的消息吧?”
       “就是铸银的事儿。”
       “你是说大盛魁在北京理藩院活动争取铸银权力的事吗?”
       “是!”
       “我知道。王大掌柜为这事往理藩院跑了不是一次两次了,算是下了大本钱了!”
       “听说是给恭亲王送了纯金铸成的金牛。”
       “是给恭亲王的生日贺礼,恭亲王属牛。”
       “不管下多大本钱也是合算的事。把铸银的权力拿到手就是代表朝廷做事了!”
       “那是。”
       不过我听说俄国商人在喀尔喀折腾得很凶,不少地盘的生意已经被俄罗斯人给抢过去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不平静啊!英国人也在动驼道的脑筋。”
       “听说了。不过大盛魁在草原上有百年以上的根基,基础深厚。俄国人轻易动摇不了。”
       “对!大盛魁不是胡雪岩。”
       “就算是俄国人、英国人、日本人、法国人,归化的洋人他们全都加在一起,也未必就能弄得过大盛魁。”
       “看来我们道台衙门和京帮商人还得看着大盛魁的眼色行事。”
       “我明白了。”
       项怀义退出了屋子。
       现任的归化道台张国荃可不像他的前任胡道台那样糊涂,他早就知道自己到归化来任期有限。做官的时光相对来说总是短暂的。俗话说铁打的官府流水的官,张道台是个目光远大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官总有做满日子的时候,所以他早就积极地为自己辞官后的生活铺垫后路。张国荃决定留在归化做生意了。一连待了好几年他认定归化是一个滞金纳银的好地方。张国荃看好了,他也要做驼道生意!也要做俄蒙的生意!他要做归化人所说的“长着三条舌头的商人”,他要过挣钱无数的生活!
       张道台有他的优势,早年间张国荃曾经在通州做过漕运仓库郎,在漕运方面人头很熟。要说搞驼运他不行,但是要说搞漕运,那肯定是张国荃的强项。他计算过了,倘若他来做,就会水陆联运节省不少运费。
       张国荃注意到了英国人的和记洋行十几年前就开始在归化地方做皮毛生意了。大家都知道“和记”最早在上海登陆,其分号开遍了大清国一十三省,根基雄厚。他要是做这一行不会比英国人差。
       但是现在张国荃头顶上还有四品官帽压着,所以计划也还只是计划而已,他得在其位谋其政。但是在位是在位,张道台的心境与刚上任时已大不相同。做事为人不再像过去那样小心谨慎。所以在道台衙门便经常看不到他的影子了。张国荃如今算是想明白了,不但官场上的事做得活络,而且插手了生意场上的事情。
       其实张国荃早就有打算。他来归化的第二年就把自己的弟弟张国泰也弄了过来。张国泰到归化来不是为了做官,而是专门来做生意的。他到地方不久即在归化大南街开了一间京派买卖,字号的名称叫做“京履泰”。京履泰专营京货,百货、副食不拘其格。有张道台做后台,有京履泰带头。没有几年的工夫,京庄商号就像雨后春笋般地在归化城迅速发展起来,成为归化城继山西商帮之后又一股不可小觑的商业势力。谁都知道。京帮商人的头面人物是张国泰。其精神领袖则是道台衙署的张国荃。
       张国泰的京履泰差不多是和俄罗斯、英国、德国等洋商前后脚进入归化城的。短短的时间内这座塞上著名的商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归化早已不是过去的归化。洋商的大量涌入,改变了归化旧有的格局。首先是坐商、零售商的市场被洋商占去不少。就算是通司商行的买卖也不是归化商人的一统天下了。俄国人伊万的公司进驻归化,这个精明的俄罗斯商人依靠自己的坚韧与技巧终于把他的两只脚稳稳地站在了归化的土地上。他在大南街的有利位置开设了三间门脸的铺面。专门经营俄罗斯商品,色彩鲜艳的哈喇、俄罗斯标布、上等的皮毛吸引着归化的消费者。进入归化城的北门从大北街到大南街。洋商开设的买卖差不多已经连成片了。大街上随处都能够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走动。
       3、“当大事”者举大义
       卯时,道台专用的四抬蓝色布幔的轿子就把张道台舁到了大盛魁总号。
       在迎宾的小伙计引领下,张道台一走进大盛魁前院就被盛大的场面惊呆了。只见宽敞的大院里早已挤满了人。黑压压的穿蓝布褂的人是字号内的伙计和掌柜,整整齐齐地站着,头顶的瓜壳帽子上都敷一块白布,每个人的腰间还系着麻绳。伙计们的前面是穿袈裟的僧人,一个个合手闭目在彩色的蒲垫上端坐着,法鼓和法号手横着站在屋前的空地上。巨大的白色横联在屋檐下挂着。上书颜体大字:海仲臣先生千古!东西厢房的屋檐下、阁楼楼梯上到处都挂着白色的挽联。挽联的落款据有天义德商号、元盛德商号、耆老商会、小三号、万驼社、羊马社、毡靴社,还有洋行中的西伯利亚公司。英国人开的和记洋行等。其中一幅特刺眼,张道台仔细观看着,落款处竟然签着他的大名——张国荃!
       碍于情面又不便问。只好咽下吐沫忍着。扭头看看,只见一位年长的喇嘛盘腿坐在垫上手捻佛珠呢呢喃喃地在念经。甚是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是大召的住持达喇嘛!在诵经喇嘛的后排站着大盛魁商号的掌柜和王、张、史三姓财东;各家商号的掌柜,各家行社的主事人,还有高鼻子卷头发的洋人,都是些张道台熟悉的面孔。一个个表情悲戚。拿哀伤的目光看着张道台。
       诵经声伴着法鼓、锣嚓齐鸣。震得脚下的地皮都直颤。屋檐下、廊柱上、旗杆上、巨大的货垛子上……到处都挂着、贴着白色的挽联。
       张道台眼前浮现出海仲臣那僵棍似的尸首在城头的木杆上悠来晃去,长发披散着,上面挂满冰霜……他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大人,这边请!”
       引领的小伙计一连说了好几遍,张道台方才听见,他一边走一边看甬道两边的景致。
       白色的幛联垂挂着,数不清有多少层,里里外外密密匝匝,人就在幛联之间穿行。
       大掌柜王廷相身穿重孝在内院门口站着,亲自迎住了张道台:“张大人,请上座!”
       张道台却不肯就坐,他拉住王廷相的衣
       袖上下打量一番。神态十分紧张。他对善元道:“你们先出去一下,我与大掌柜有话要说。”
       善元后脚刚刚跨出门槛,张道台就低声问道:“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大掌柜装糊涂:“道台大人问的是什么?”
       “大掌柜为何身穿重孝呀?”
       “为死去的海掌柜啊。”
       “我是问你。这是为哪一位海掌柜做道场?”
       “就是那位死在乌里雅苏台,后来又被你张道台吊在北城门楼子上的那个海仲臣。”
       “啊!真的是他?”张道台惊愕的面部表情更是显得夸张得有些过分。这一点大掌柜自己也觉察了,他笑道:“张大人不必如此。先坐下,有话慢慢说。”
       大掌柜几乎是摁着请张道台在椅子上坐下。张国荃说道:“这可不是小事,我的王大掌柜,我倒要听听你今日吊唁的这位海掌柜真就是三年前被我吊在归化北门城楼的那位海掌柜?”
       “张道台真是聪明人,”大掌柜说道,“今日敝号吊唁的这位海掌柜正是三年前蒙冤去世的海仲臣海掌柜。”
       “这……”张道台怔在那里,讷讷地问,“王大掌柜,你这不是在与我张某人开玩笑吧?”
       “我王某哪敢与大人开这等玩笑?”大掌柜认真地说,“敝号真的是在为海仲臣海掌柜做吊唁。”
       张道台不等王廷相把话说完。脸色立刻就变了,说道:“王大掌柜,你你……你也太大胆了吧!”
       “大人息怒!”
       张道台哪里还能按下心中的怒气,厉声说道:“你也太大胆了……太过分了!”
       “大人!听我说,”王廷相解释道:“前次处分海仲臣确属冤枉!”
       “三年前是我张某人亲自下令把海仲臣的尸体在归化城北门城头悬挂三日,事隔三载大盛魁为海仲臣做道场已属与本府对抗,今日又要我亲自出席,这不是公开为其平反昭雪吗?我堂堂朝廷钦命道台岂能如此被人挥来喝去。我原以为只是结账会议完结请我赴宴呢。哪曾想居然是这等事体,既是如此恕我张某人先行告辞。”
       盛怒之下的张道台把双拳抱在胸前朝王廷相照了照,扭身就朝客厅外走。
       在场的人全都被张道台的举动弄傻了,面面相觑。
       “张大人息怒!”惊慌中贾晋阳扑到张道台面前挡住他的去路。“大人留步!”
       “闪开!”
       只见张道台胳膊一挥就将贾晋阳拨到一边。
       大掌柜也不去追,只是沉着脸望着张道台离去的背影。
       “怎么办?”贾晋阳问大掌柜。“我去把张大人追回来……”
       大掌柜伸出秃手把贾晋阳挡住了。
       反应灵敏的李泰追上张道台:“大人请留步!”
       张道台站住了。
       内院陷入一片寂静。
       李泰靠近张道台低声说:“请张大人给王大掌柜一个面子……”
       “哼!要我给他面子?”张道台忿忿地说着看了大掌柜一眼,指着铺天盖地的挽联挽幛说,“也成,让他先行把这些东西全都撤了!我就留下。”
       没想到张道台一下就把球踢到了大掌柜的脚下。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唰地全都集中到了大掌柜的身上。只见大掌柜黑色的长眉在眼眶上抖动着,目光凝视着张道台,半晌不说话。
       “你撤还是不撤?”
       张道台又追问了一句。
       只见大掌柜牙关紧咬还是不表态。
       “好!大伙儿可是都看在眼里了——”张道台高声说道,“不是我张某人不给大盛魁面子。现在是大掌柜他不给我面子。当着在场所有掌柜的面,我再问一句:王大掌柜,这些挽联挽幛你撤还是不撤?!”
       “我不撤!”大掌柜说,“我一个不撤!”
       “嗨!那就休怪我张某人无礼了!”
       说话间张道台扭身就朝月门走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了月门的后面,把一片寂静留在了内院。众人被张道台的气势震住了,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再说怒气冲冲的张道台刚刚跨过套院的月形拱门,就听得外院一声高呼:“绥远将军衙门裕瑞将军到!”
       张道台就像突然间被什么魔法给拿住了,愣愣地定在那里一动不能动。
       正在愣怔间就见王廷相、郦先生、王福林、贾晋阳还有天义德的李泰、郭玉。元盛德掌柜等一帮大大小小的掌柜和伙计纷纷走出月门朝外院大门走去。大掌柜甚至在经过张道台身边的时候都没有停一下脚步。是贾晋阳给了他一个提醒,贾晋阳在经过张道台身边的时候停下了,贾掌柜扯扯张道台的衣襟说道:“张大人还等什么?”
       “我等什么……”
       张道台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回答贾晋阳。
       贾晋阳笑了,说:“张大人还不去迎接裕瑞将军?”
       “去,去……去迎接裕瑞将军……”
       愣在那里好一会儿张道台才醒悟过来,随即脚步匆匆地跟着众人走向大门。
       身着一品武官朝服的裕瑞将军出现在大门内的时候,在外院的空地上已经黑压压地跪下一大片人,有大盛魁的掌柜、伙计。也有前来吊唁的各方人士,还有正在做法事的喇嘛和道士。不论什么身份,对朝廷钦命一品大官大家全都是尊礼有加。
       “小民王廷相给将军请安!”
       “小民郦喜元给将军请安!”
       “……给将军请安!”
       ……
       张道台急急跑过去,从人缝间挤上前,给将军跪下。
       “下官归化武备道台张国荃给裕瑞将军请安!”
       张道台一边给将军请安,一边心里连连叫苦:王廷相啊王廷相,我张国荃这一次又被你活活耍了。论官品,张国荃是个四品官,差将军三级呢。俗话说官大一品压死人,这大三品就更不用说了。
       “各位请起!各位请起!”
       “谢大人!……”
       跪在前面的人陆陆续续站起来,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倒退着给将军让开一条道。
       “想不到张大人已先我到了。”裕瑞将军来到张道台的面前,说道。“何必拘礼!张大人请起吧。”
       “谢大人!”
       张道台低着头站起身,退到一边。
       一品大员都来为大盛魁捧场,四品的张道台哪敢不买账!张道台尴尬非常,支吾了一阵后,只好跟在将军身后重新返回到内院。裕瑞将军与张道台不一样,他调任绥远刚刚两年出头,对于海仲臣事件的来龙去脉并不知晓,王大掌柜之所以敢如此大肆铺张地为海仲臣吊唁,也正是打了这个时间差,而折面子的还是张国荃。此时张道台只好客随主便,神色沉重,表情自然,跟着引领小伙计走到场面的最前面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在背景墙前面正中间的位置端端正正地摆放着海仲臣的棺木。这上好的柏木棺,是大掌柜王廷相亲自选料、亲自监工,早在三年前海仲臣遇害之年就制作完成的。完成后就摆放在大盛魁城柜内院的西仓房。那里原本是一连三间放置香料的库房,后来专门腾出来放置海仲臣的棺木。那棺木正面的堵头用料是三寸的柏木板,顶料和两侧全都是两寸半的木料。底座也是用的好柏木。加在一起整个棺木重达一千八百斤!当初把做好的棺木从棺材铺拉回大盛魁的时候是用了一辆三套马车。八个精壮的汉子喊着号子才把棺木抬上去。放进房间的时候就颇费了一番周折,首先宽三尺三,高三尺六的棺木头就进不了屋门,大掌柜下令把门板卸下来,又把门框摘掉还是不行,后开干脆把连挨门的窗户也一并卸掉。才勉强把做好的棺木抬进屋
       子里。
       三年间每到春天阳气上升大地回暖的时候。大掌柜就要把棺木油漆一遍。油漆用料也十分讲究。是从贵州贩回来的桐油。桐油滑润透亮。散发着香气。大掌柜不请油漆匠人。而是自己亲自操作。油漆的时候也不要闲杂人员在旁边。就连贴身的小伙计善元也被他支到一边干别的去了。三年间把棺木油了三遍,再加上原来的第一层漆,海仲臣的棺木总共油漆了四遍。每次用漆是三十八斤,四次油漆总共用了一百五十二斤上好的贵州桐油!这样不算海仲臣本人。单单是棺木自身的重量就达一千九百五十二斤!
       在置放海仲臣的棺木的两侧,左面是喇嘛的队伍,右面是道士的队伍,各有七七四十九人。佛道两家同时念经作法,场面十分宏大。
       不知为什么。张国荃心里却总觉得将军看他的眼神不大对,目光中闪烁着恶狠狠的意味。张国荃心里琢磨着,我什么时候得罪了将军大人。要知道将军可是一品大员,无论在巡抚衙门还是理藩院恭亲王那里递上一句坏话,自己都受不了。于是,他尽量赔着笑脸。他也没注意大掌柜王廷相从他的身旁走过去。张道台听见王大掌柜问将军:“请将军给大伙儿说两句话吧。难得有机会聆听将军教诲……”
       将军没等大掌柜把话说完:“我刚由京城到达此地不久,人地两生,市面上的事情多不了解。就不说什么了吧……”
       “讲几句吧,将军!”大掌柜说,“您讲话有特别意义,对死者是安慰,对生者是勉励!”
       “我就不勉强了,”将军把目光引向身边的张道台。“还是请张道台出来讲话吧!归化地面上的事张大人最是熟悉!”
       大掌柜走向张道台。
       张国荃躲闪着。
       大掌柜说:“既然是将军亲自点名让张大人讲话。想必张大人就不会再推辞了吧?”
       “这个……不妥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裕瑞将军道。“你是归化道台,地方上的事务理应关心。张大人出面讲话是正道!”
       “那……”张国荃清清嗓子说,“我来说两句。”
       大掌柜在旁边看着。心里忍不住笑起来。照理说。在这种场合请张道台讲话实在是在为难他。在归化谁都知道,三年前把海仲臣吊在归化城北门城楼上的正是他张国荃!那时候围观者成千上万。张国荃恶狠狠的样子,每个在场的人全都记忆犹新!现在,还是他这个人,还是他这张嘴,他要当众讲出与三年前完全相反的话,要讲海仲臣是一个克己奉公的好掌柜,遵纪守法的好商人,是归化商人的楷模……张国荃想一想,自己都觉得牙根发酸脸发烫,脸上的汗流了下来。他扭脸看看,目光正好与大掌柜的目光撞在一起。大掌柜的目光冷峻、强硬,他仿佛听到“砰”的一声响,心里颤抖起来,马上后悔起来。
       “我……大掌柜!”
       豆大的汗珠从张道台的脸颊上滚下来。看着大掌柜的脸都要哭出来了!那副可怜相都让大掌柜可怜了。
       “大人您就不必推辞了。”
       “还是请将军讲吧。”
       “何必,”将军冷冷地道,“张道台不必推辞。”
       “这……”
       数百张面孔对着他。其中许多人的眼睛里放射出迷茫的、困惑的、期许的光芒。
       “好,我讲……”表情沮丧的张道台朝前跨出一步,“大盛魁诸位掌柜和伙计!诸位朋友!今天我们在这里聚会,是为了一个冤魂的归乡。他就是海仲臣掌柜……”
       大掌柜端正地站着,表情庄穆。
       张道台讲话后喇嘛们开始诵经。
       吊唁活动的主事人是大召的主持达喇嘛。
       达喇嘛宣布海仲臣的吊唁活动正式开始。接着坐在大喇嘛身后的两排总共八名喇嘛一起吹起了法号。一丈五尺长的法号一起响起,声音之大使得整个归化城全都能听得到。
       张道台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法号制造出来的声波中一个劲儿地颤抖。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感袭上来,使他心也跟着颤抖起来。他仿佛看到被吊在北门城楼上的海仲臣。那具像冰棍似的尸体在寒风中摇摆,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
       张道台听着。
       喇嘛念经的声音低沉浑浊。一阵阵地敲击着他的耳鼓。
       准备运送海掌柜灵柩的车队静静地等候在城柜大门外边的街道上。拉运棺木的牛车也是特别制作的,车厢和车辕都是加厚加长加宽了的,由三头犍牛牵引。车队和围观的人群把整个德胜街全都塞满了,堵得水泄不通!有的人为一睹盛大场面攀上了街道两侧的大树,也有人爬上了人家的房顶。盛况空前。一切都在事先做了精心的安排。
       法事做了整整一个时辰。
       午时一过,担当司仪的达喇嘛举起一只手高呼:“有请海掌柜仲臣魂归乡里!”
       人群一阵骚动。抬棺的八个汉子在贾晋阳的带领下走近巨棺。场内一下安静了。可以听到汉子们的紧张的呼吸声、咳嗽声。最先听到的是绳索勒着棺木启动的声音,吱吱嘎嘎的响声揪着人们的心!在场的每一张面孔都绷紧了,一双双惊愕的眼睛。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渐渐响起。合着低沉的号子:“嗨吆——嗨!嗨吆——嗨!”
       人们的脑袋齐刷刷地转向巨棺。所有的人全都敛声静息。等候着。
       杠夫们的沉重的脚步震动着脚下的土地,整个院子都跟着在颤抖!地面在颤抖!房子在颤抖!人在跟着颤抖!和着喇嘛的诵经声,香烟缭绕。
       人群簇拥着,在唢呐锣鼓轰鸣声中,八抬大杠把巨棺从大盛魁城柜大院舁了出来!
       巨大的棺木缓慢地移动在德胜街的街道上。
       把海仲臣的棺木装上了那辆特制的牛车。送葬的车队从大盛魁院子门前启动。缓缓地移动。经大北街、大南街出归化城的南门。整个大东街、小东街、大北街、大南街全都被看热闹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沿街两侧的店铺,凡是大盛魁的相与,也就是商业伙伴们开设的店铺门上都挂出了白色的挽联。相与们都是事先得到消息的,那些和大盛魁没有瓜葛的商家争相仿效。一时间也没什么人出来号召,在整个大北街大南街的商家店铺几乎全都挂出了挽幛挽联。有的店铺甚至在门前摆出了供桌,上面置了一些简单的点心和果品,以示对死者的悼念。白色的挽幛连天接地。不到三里的路程。送葬的队伍用了一个时辰才算勉强走完。
       大掌柜率领大盛魁总号全体掌柜、伙计送到大城南门外,方才停住脚步。海仲臣的棺木由贾晋仁掌柜亲自押着送往山西的老家安葬。
       为海仲臣超度亡魂的法事进行了两个时辰,张国荃就跟了两个时辰。
       法事完了,王福林把正要上轿车的道台大人叫住。
       “还有什么事吗?”张国荃紧张地问。
       “有事!”
       “啊!还没完呐?”
       “是好事。张大人!”
       王福林把一个红布包着的小包从袖筒中拿出来,递与张国荃:“这个是敝号给张大人的一点意思……”
       “是什么?”
       王福林把嘴凑到张国荃耳朵边压低声音说:“是两千两银票……”
       张国荃愣怔了片刻,终于把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脸上现出了笑容,伸出手把银子收了。
       4、财东的无奈
       吊唁完毕,史耀回到大盛魁总号内院的客房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从早到晚没吃几口东西,肚子饿得呱呱直叫,也顾不上饥饿的事,他和衣倒在炕上便睡了。对他来说困
       倦的感觉更厉害!从开始祭奠到把海仲臣的灵柩送出城,整个过程史耀晕晕乎乎的,有一种若醒若梦的感觉,疲累非常!
       史耀方醒来就听见有人敲门。进来的是拳师古月荃。
       “史东家,您睡醒了?”
       “什么时辰了?”
       “已然是卯时三刻了,王财东的随从小厮过来问事情。”
       “哦,我睡过时了。”史耀问,“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就是问您什么时辰起身。”
       “王财东呢?”
       “那小厮说王财东还在睡着呢。”
       “哦,是这样……”史财东伸出胳膊打个哈欠,说,“那就等等吧?”
       古月荃问:“东家要不要喝茶?”
       “好,弄吧。”
       一边弄茶叶,古月荃边和史财东聊天:“东家。这次的结账会议也太简单了吧。”
       “是的,恍惚之间就已经完成。”
       “不过这样也好。省却了东家好多的心思。”
       “倒也是的。”
       “过去开财东会我没来过,”古月荃说,“不过我听说每次都很麻烦,吵吵闹闹的,拖好长时间也利索不了。”
       “人多嘴杂。”
       喝着茶,说着话,王财东就过来了。
       “今天就动身吧,”史财东表示,“住在这里我心里很是烦躁。”
       “乱糟糟的。我也不安宁。”
       “可是。时辰已经不早了……”
       “不妨事!只要出了归化城,哪怕住在路边小店也不碍事。”
       “好,既然史大财东都不计较,我还有什么呢,那就走吧。”
       “月荃,你去喊赶车的马师傅,让他立马套车吧!”
       “哎!”
       古月荃去了。
       王财东问史耀:“要知会张财东一声吗?”
       “算了!”史耀说。“张财东家在杀虎口,距归化很近。他不着急。”
       虽然说古月荃按照东家的吩咐去安排轿车了,但是他的心里很是不快!他不想这么早就离开归化城,他有要紧事在这里办。
       古月荃不愿意。不过他的意见不重要。在场面上他只不过是个下人。古月荃能到归化来。是东家史耀的一句话才实现的,当然也是古月荃多次要求的结果。在史家的大院里。可供史财东带出来的拳师有好几个呢。
       古月荃到归化来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想借这个机会打听侄儿古海的消息。没想到在归化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办自己的事情。甚至他都没机会走出大盛魁总号的大院。白天他得跟着东家,晚上更是不敢离开一步。打听不到古海的消息。回去没法向古海娘和杏儿交代,这不能不让他着急。
       只有一次在吃晚饭的时候,古月荃问和他一起吃饭的大盛魁的一个伙计,哪知道那小伙计一听说他是打听古海,脸色霎时就变了。同时很警惕地扭头朝周围看看。
       “你认识吗?”古月荃又问了一句。
       “古拳师,你听我一句话,”那小伙计压低声音说,“在大盛魁不该伙计知道的事情你千万别打听。”
       “我不是伙计。我也不是大盛魁的人。”
       “一样,你不是伙计,我知道你是个拳师。可是拳师也还是个下人。”
       “下人怎么样?”
       “下人就得多干活儿少说话。”
       “怎么?”古月荃奇怪地说,“我只是打听一下古海。”
       “你不要打听了……我不知道。”
       说着那小伙计端起饭碗离开了。把纳闷的古月荃丢在那里。对此古月荃是一千个想不通、一万个想不通。后来古月荃又找空子问了另外几个伙计,结果大体一样。能有的收获就是——古海被字号开销了,至于下落无人知晓。
       现在史财东就要返乡。古月荃还没有把海子娘和杏儿交托的事打听清楚呢。他怎么能甘心。但是正如那个小伙计对他说的,他只不过是个下人,他只有做事的义务没有提要求的权利。所以当史耀发话立即返乡的时候,古月荃很不甘心地问了一句:“东家,就这么慌忙地走吗?”
       史耀想也没想:“对,立马走!”
       “您不在归化城里去玩玩了?”
       “你啰唆什么?不玩啦。”
       古月荃讨了个没趣只好把嘴闭上了。一个拳师在东家眼里能有多大分量,充其量也就是比下人略强一点吧。
       于是史耀和王财东两人带着各自的拳师坐车出发了。
       时过境迁,如今大盛魁的东家和掌柜之间虽然不再像三年前那样仇恨有加。你死我活。但双方关系仍未全面正常化。颇为冷淡。见面除了必须说的话和一定要办的事之外,并没有多余话可说,所以史耀也就没有必要和大掌柜见面告别了。走私事件之后,正赶上左宗棠收回伊犁西路商道开通,被战乱滋扰甚久的新疆归于安静,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大盛魁抓住历史机遇狠狠地挣了一笔。于是财伙相安。大盛魁难得地过了几年平平静静的好日子。
       至于王姓财东派出的代表是个青年人。前一次到归化来的王老先生已经过世了。他和大掌柜并不认识也就无谓亲仇疏密了。
       史财东和王财东的轿车还没有走出归化城的城门,王福林掌柜就骑马追了上来。
       “两位财东并未辞行就要走吗?”
       “就走了,这就走了。在归化耽搁了不少时日了。”
       “大掌柜正责备我呢,说是否柜上的掌柜伙计对二位招待不周,得罪了财东。”
       “没有、没有……”
       “大掌柜说了,务必要我把二位财东请回总号!”
       “不必!不必!”
       “大掌柜要安排给三位财东饯行呢!”
       “免了吧!”
       “二位财东是不是要大掌柜亲自赶上来赔罪呢!”
       “哪里!哪里!”史财东慌忙解释说,“大掌柜号事繁忙,我们就不讨挠了。”
       王福林也不再坚持,牵着马跟在两辆马车的后面把史、王二位财东送出了城。
       出城上马,王福林一直把二位财东送出一十八里方才返回。
       5、郦掌柜告老还乡
       海仲臣魂归故里的仪式结束之后。郦先生告老还乡的时候也就不远了。腊月十五,郦先生正式向大掌柜提出辞行,这是郦先生和大掌柜事先约定好了的。
       谈话是在大掌柜房间进行的。郦先生走进屋里时,大掌柜正坐在凳子上发呆。
       “还没歇下?”
       “……没有。”
       “你忘了今天的日子了?大掌柜。”
       “我知道。这日子我咋能忘记。”
       “我明天可起身了。”
       “哦。”
       ……
       这注定是一场艰难的谈话。
       沉默占据了房间。压迫着一对老人。合作三十年了,用亲如手足来形容都不足以说明问题了。就像是一个人的左右手,离开其中任何一只,另一只都将非常别扭。而在大盛魁或者说整个归化商界,这两位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这时候又不平常,新的困难又出现了,俄商进入归化,其势力渗透到各个领域,宗教、文化、教育,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商业,如何应对很是棘手。形势复杂,各种力量纵横交错,早已不像前些年那样单纯了。俄商在归化已经取得了合法的地位,站住了脚跟。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先生退休了。真的不是时候!”
       “唉……”郦先生长叹一声。
       “不说了!不说了……”大掌柜知道无意之间自己又一次把话题引入了死胡同。于是赶忙把话岔开。“咱们出去走走!”
       “我也正想着出去呢,”郦先生说:“在屋子里待着很难受。憋气。”
       二人信步走出城柜大院,出小东街走上大北街。大街上两侧许多店铺都还亮着灯
       火,行人也还不少。两个洋人从大掌柜他们的身边经过,引出新的话题。
       郦先生说:“归化城内的洋人可是越来越多了。”
       大掌柜说:“是啊。听说洋商们正在酝酿成立归化洋行总会,俄国人也想直接插手驼运。”
       “国家大势于我不利啊!北京传来的最新消息,俄罗斯驻北京的公使和恭亲王的谈判在亲王府已经进行了八轮。”
       “据说主要是谈特惠国的条款问题,恭亲王不肯再行让步。”
       “不让步也难,大清国面临的国际关系十分复杂。外国列强一个个虎视眈眈,大清国在他们眼里无异于一块肥肉,都想来吃。俄罗斯厉害,可是德国、日本的态度也很强硬,一个在东北,一个在山东……”
       “所以总理衙门的李中堂李大人想出‘以夷制夷’的策略。”
       “可是也难于平衡,你想抵制日本国,很可能让步于俄罗斯。”
       “对。”
       “说到俄国人的心,你我最为清楚,他们要的是北方草原市场。要的是把归化城变成第二个恰克图。”
       “是啊,一旦归化城变成了第二个恰克图。还能有你我什么事?还能有我归化通司行的生存之地吗?”
       “形势逼人呀!”
       “是啊!”
       “就是说中俄条约的签订势在必行了?”
       “对,所以我们在归化地方不可与俄商对抗。”
       “所以伊万和谢尔盖的风头很是强劲。”
       “比利斯建天主教堂。道台府已经拨付地皮了。”
       “往后这些大事谁来和我商量?”
       “福林。”
       “福林厚道。但毕竟年轻,人事方面的许多深层事情他还不熟悉。”
       “慢慢来吧。”郦先生说,“大账房的事我已早在三个月前就开始向王福林交代了。还有信狗的训练,也都完成了。说起来很有意思。有一条名叫黄孩儿的信狗经福林调教半年,如今竟然不找我了!”
       “哦。福林有调教信狗的本事?”
       “怎么不是!这就是原来没有想到的么。说明福林还是有才华的,只是有我在,他显示不出来罢了。”
       “这么说,你郦先生倒成了妨碍年轻人发展的绊脚石了?”
       “你以为呢?很可能的,弄得不好就会是这样。”
       “哈哈哈哈!”大掌柜很难得地笑了出来,“说起祁掌柜,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可惜走了邪路。”
       “是欲壑难填!”
       “要是祁掌柜还在,不正好么,我与你相随,告老还乡。悠哉悠哉!”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哈哈哈……”
       “那才是享受啊!”
       “带着孙子……”
       “人才难得!”大掌柜感慨道。“你知道培养一个人多么不易!在祁家驹身上我下了多少工夫啊!”
       “还有古海。”
       “古海可是不一样。那孩子心地正直,他是被人陷害的。”
       “说起来我心里有愧。”
       “没办法,号规管着呢,不然……”
       “不然怎样?”
       “我真想把他召回来。”大掌柜说着有些激动,话就止不住,“你看看咱大盛魁现在的局面——我已经年过六十还在苦力支撑,身旁是福林、盛桢、王锦棠……只有福林尚还年轻。盛掌柜和锦棠都是五十大几的人了。后继乏人啊!”
       “都是史耀、祁掌柜一帮人闹的!把好好的人才都给毁了。”
       “说到用人,天义德倒是比我们强。你看他的大掌柜李泰才四十出头一点。总号一班人大都跟他年龄相当……”
       “段靖娃这几年也顶上来了。说起来他和古海是同村小弟兄。都是姚桢义一起从家乡带到归化城来的。”
       “若论才华他俩全都在古海之下。”
       ……
       直到夜交子时,两个人才去歇息。
       早晨大掌柜虚肿着眼去送郦先生。
       临出发,郦先生执意要去狗圈看看。几十年了大盛魁的狗圈一直是归大先生直接掌管的。大掌柜陪他去了。
       狗圈就在归化城北门外的北沙梁,坐落在扎达海河的右岸。局内的人都知道,在归化要知道这些驼商们的经营规模大小,看他们的狗圈就全都清楚了。驼商是靠骆驼起家的,驼队出行,最重要的是安全,而狗就是驼队安全的保障之一。多大的驼队配备多少护卫狗是有一定之规的,类似军队的编制。因此,饲养狗的部门十分重要。饲养狗的部门管理也有一定之规,三十只狗算一个小群,由一个伙计掌管;三小群合为一个中群,属一个小掌柜管理;三个中群狗合在一起称为大群,由一名主事掌柜管理。说起来不大好听,管理狗圈的掌柜被人称作是“狗掌柜”。狗圈总共有七八个主事狗掌柜,大狗掌柜姓路,是个经验丰富的养狗大师,据说他说的话狗都能听懂。而狗们的语言他也能听得懂。就算是遇上再调皮、凶猛的狗,只要路掌柜一声喝断,全都得规规矩矩的!而狗圈的路掌柜在总号也是有特别地位的,有什么事路掌柜可以不经通报直接到郦先生那里说话。
       关于大盛魁的狗有许多传说,有经验的商人想知道大盛魁走外路的秘密。往往从狗圈下手。千方百计从路掌柜那里打听消息。只要知道了路掌柜给大盛魁走外路的驼队派了多少只护卫狗,就能测算出大盛魁驼队的规模。走了多少货。
       几百只各式各样的狗用它们声调不同的吠叫欢迎它们总管的到来。郦先生挨着个儿从狗圈的前面走过。路掌柜小心翼翼地陪着。
       “狗的吃食怎么样?”
       “吃得都好着呢!郦先生放心。”
       大掌柜说:“想当初郦先生着手建立这座狗圈的时候,总共才有八十只狗,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现如今咱大盛魁已经拥有护卫狗六百三十八只了。”
       “是啊,像是昨天的事情,一转眼我就老了。”
       “原来我说过的,”大掌柜说,“咱大盛魁的狗发展到一千只,我就专门为狗们唱一台大戏。”
       “可惜啊。我是赶不上了!”
       “不要说是你赶不上,就是我也未必能赶得上。”
       “可是,路掌柜,你一定记着,等咱大盛魁的狗发展到了一千只,你一定给我捎个信儿!不管我在哪里。我也一定要来看看。”
       “没问题。”
       ……
       两辆轿车就等候在狗圈的大门外边。大掌柜和郦先生分别上了各自的轿车。
       轿车出了狗圈。重新进入归化城的北门。走出了不到一百步。大掌柜又叫车夫把车停住。随行的善元以为大掌柜想起什么事情,忙问:“什么事,大掌柜?”
       “没事,”大掌柜边说边下车,“怎么不给我放踏脚凳?”
       “大掌柜下车做甚?”
       “我要和郦先生同车而行。”
       善元拗不过,只好赶快把踏脚凳为大掌柜支好。
       大掌柜登上了郦先生的轿车,两人同乘一辆轿车。大掌柜自己的轿车空着跟在后面走。
       行至昭君墓,郦先生死命地拉住轿车的缰绳,说什么也不让大掌柜再往前送了。
       “你松松手。就让我再送你一程。”
       “你多聪明的人难道不知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到此吧——你下车吧。”
       “你不下车我就不走了。你看看,”郦先生望着天空,“时候不早了,让我上路吧。”
       “我……真的想跟你一起回去。”
       “好好保重!我在家乡等你回去。到那时你我两袖清风坐在大树下下围棋。”
       “好吧,我下车。”
       善元急忙上前,把踏脚凳放好。搀扶大掌柜下车。
       
       “驾……”车夫一身吆喝。抡起马鞭抽出一声脆响。郦先生的轿车重新启动了,丁丁零零的行车声十分悦耳。
       大掌柜立在路边。望着郦先生的轿车越走越远,直到快看不见了。
       善元悄声提醒道:“大掌柜,郦先生已经走远了,我们回去吧。”
       大掌柜的目光追随着远去的轿车一动不动,对善元的话没有反应。
       善元又说:“大掌柜……”
       大掌柜举起一只手制止了善元。
       善元无奈地笑笑,小伙计的心里感到热乎乎的,这俩老人搭档大半辈子,真的比亲兄弟还要亲密!有许多秘密只有他们俩知道,真不知道在他们的肚子里埋藏着大盛魁多少秘密!
       大盛魁发展至今日可以说是到了它的鼎盛时期,功劳归于大掌柜和郦先生。大盛魁没有他俩是不可以想象的。
       善元不敢再打扰大掌柜,他注意地从侧面观察着大掌柜,他觉得此时的大掌柜就像是那阴山的峰岚一样沉郁和冷峻,令人敬畏有加。
       事实上,大掌柜的心却是柔软的。善元没有看到。此刻大掌柜正艰难地拿袖筒里的手帕擦眼泪呢,他对善元解释说:“我被风迷了眼。”
       回到城里。轿车直接开进大盛魁城柜的大院。待轿车停稳。善元赶忙把踏脚凳摆好。大掌柜从轿车上下来,也不知怎么的,好端端地大掌柜一脚就把踏脚凳给踩翻了,一个跟头摔倒在了地上。
       ……
       第三章 商者无“家”
       枯守空房的寂寞,代替男人在田地上的繁重劳作;心理承受着巨大压力,每天起来面对的是漫长的等待的煎熬,而这种等待几乎是没有尽头。对遥远草原的期盼,青春和生命在空耗中一点一点销蚀。那么红杏出墙还能是意外的事件吗?这就是杏儿的全部生活。失去丈夫消息的杏儿在劳动中与小叔产生了感情,并且有了一个孩子。古老的规矩不允许私生子的存在。婆婆残忍地杀死了婴儿并把尸体腌制在陶罐中。
       1、躺着棺木回来的掌柜
       晋中平原的大地被暑热蒸烤着,太阳好像是不知疲倦似的,每天一大早就从东边的太行山的顶上冒出来了。太阳一爬上山顶就施展开了她的威力,把巨大的热量向大地投射下来。在太阳的蒸烤下田野里的麦子熟透了。闪耀着一片诱人的焦黄颜色。五月的东南风吹拂着,麦穗在风中摇摆着、翻滚着,像金黄色的波浪。成熟的麦子的诱人香气充斥在空气中。在田野上,在村庄里飘荡着,似乎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它那薰薰的香气之中了。
       麦熟的黄金季节。时间都是以时辰来计算的,节令不饶人,麦子一熟必须立刻开镰收割:耽误了时间熟透的麦粒就会掉在地上损失掉。俗话说“女人怕坐月子,男人怕割麦子”。
       谁都知道一年里头割麦子是最苦最累的活计了。但是开镰的时候一到,村子里的人们还是不分男女欢天喜地地跑到田野上去收麦子去了。要知道这毕竟是收获的季节,农家一年吃食就全靠它了。黄汪汪的成熟的麦子意味着今年一年都不会挨饿啦,心里踏实了。田野上在风吹麦浪翻滚的地方,这里那里不时地闪现着妇女的桃红、翠绿衬衫的鲜艳颜色。女人成了在田野上劳作的主要力量。这里那里时不时地飘起女人欢娱的歌声。
       杏儿像男子汉一样岔开两条腿稳稳地站着,弯着腰挥动着镰刀,干透了的麦秆“嚓嚓”响着在她的眼前倒下去。衬衣和裤子都湿透了。她的衣襟敞开着,汗水顺着下巴滴在了她的胸脯子上。流到了她白嫩的乳沟里去了。耳朵里是一刻也不肯停下来的嗡嗡声,喉咙里像粘了许多糖稀黏腻得难受。刀刃似的麦叶在她圆润的胳膊上划出了许多红色的血印子。
       婆婆哼哼着跟在她的身后,把一堆堆的麦子捆扎起来。
       “杏儿……你悠着点儿,小心累坏了身子。”
       婆婆不断地跑到媳妇的跟前。把盛水的陶罐递给她,关照着古家这个最主要的劳动力。
       休息的时候张婶招招手把杏儿叫过去了。
       自从古海出事以后。杏儿见了过去的好朋友靖娃媳妇、杰娃媳妇就觉得很窘,觉得矮人一截,不愿意和她们多来往,就是凑到一起也感到没什么话好说,关系自然就渐渐地疏远了。她只跟与自己命运相同的张婶来往。农闲的时候杏儿常常拿了未完成的鞋底到张婶家去坐。经常到半夜才回自己屋里歇息。两个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张婶是个坚强豁达的女人。也是刚过门男人就走了西口,二十年没音信,但她从来都不曾相信自己的男人死去了。她很有信心地等待着。这一点感染了杏儿,使她在听到海子被开销的消息的最初的困难日子里坚定了信心。
       杏儿一边擦着脖子上的汗,一边问道:“有事儿吗,张婶?”
       “有消息……”张婶双手把陶罐举过了头顶,向嘴里倒着水。流进嗓子眼儿的水把她的话冲得断断续续连不成句子了,“我听说……黄村……一个买卖人……从归化回来了……是刚刚到家的。我打……算去打听打听消息,你去……不?”
       “我去。”杏儿立刻就同意了。
       “干完活儿咱就别回家了,不然时间不赶趟,回来太晚了路上不好走。”
       “那哪能行,黄村离这儿二十多里地呢,等咱割完麦子走去还不得半夜。”杏儿说,“干脆咱明天早上去吧。”
       张婶同意了。
       为了打听自个儿男人的消息,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杏儿和张婶结伴寻访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从祁县到平遥,从平遥到太谷,她们走遍了晋中平原上许许多多的城镇和村落,见过了许许多多的从归化那边回来的商人。
       自打传回来海子被字号开销的消息后,古家就像一辆失控的车在灾难的道路上越滑越快。历来就是祸不单行,公公疯癫了,杏儿四处请郎中,变卖家里的东西为公公治病。接着公公又走失了。又是四处求人帮她找。终于找到了,却是从山崖摔下来,弄得遍体鳞伤,已经是奄奄一息了。海子出事的消息传回来还不到一个月,公公就死了。
       在月荃的帮助下打发了公公。杏儿打算要到归化亲自去找古海,张婶劝阻。杏儿私下里对张婶说,她不打算像张婶那样活一辈子,如果打听到了海子的确切消息。海子真的死了她就不再守下去。
       在张婶的劝说和婆婆的阻拦下,杏儿暂时收住云归化寻找古海的打算,跟张婶结伴就近寻访。
       东一头西一头的,只要有一线的希望,她俩都会毫不犹豫地去,不管路途多么遥远也在所不惜。但是,不管是张有还是古海的消息,她们一点都没得到。有一次她们跑了将近一百里的路,找到一个从归化回来的商人,是一个在归化做零售生意的小商人,他的生意小得连大盛魁的边儿也沾不上。对于古海被字号开销的事他倒是隐隐约约地听说过,但根本就不认识古海。至于张有的消息他就更是无从谈起了。那个小商人和他的家属对杏儿和张婶倒是很客气,答应返回归化后留心着点古海和张有的信儿。说了,一旦有了消息便会写信回来,让家人转告她们。主人发着同情的叹息声把杏儿和张婶送到了大门口。
       2、辱没祖宗的商人
       中午的时候杏儿和张婶来到黄村。这是一座挨着山崖的庄子。房子都建在不算太高的崖畔上。在一座整齐的三进院落的门前他们站住了。单从院子的外表看这是一家殷实
       的人家,主人姓邝,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在归化那边做生意已经有十几年了,这是头一次回来。
       还没有走到邝家的院子跟前,远远地就看见院子外面的大门前围着一群孩子。走近了才发现在人群间的地上跪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背影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脑袋后面光秃秃的竟然没有辫子。两个人不由得停住脚步了。
       看门人是一个上年纪的和善老头儿。听张婶说了来意后老头子立刻摇着脑袋说:“唉,我看你们还是趁早打道回府吧。”
       “老大爷,求求您了。”杏儿赶忙上前求告道,“我们是小南顺村的,走了十好几里路呢。您就让我们见见吧。”
       张婶也说:“我们是打听自个儿男人消息的,我俩的男人都在归化那边做生意,这都二十多年没消息了。”
       说着。张婶的话里已经透出泪音了。
       看门老头儿把张婶和杏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知道她俩说的是真话,老头儿心软了说:“不是我不让你们进去,是东家家里遇上了麻烦事。人家哭还来不及呢,你们就不要添乱了。告诉你们说。说不定还会出人命的。我这里担心着哩。”
       说着话老人拿眼光瞄了瞄跪在地上的那个人。几个孩子趁着老人说话的工夫正拣起石子朝跪在地上的那个人身上丢,还有孩子往他的身上吐口水。老人急忙赶过去把孩子们撵散了。
       “假洋鬼子!”
       “黄脸罗刹!”
       “你死去吧,中国人里没有你。”
       ……
       杏儿听懂了罗刹是什么意思。还是在公公活着的时候老头子曾经给她和婆婆讲过许多与俄国人做生意的事情。早些年中国人不了解俄罗斯是一个什么国家。就把俄国人骂成是罗刹。其实罗刹是达斡尔语的一个词,意思就是魔鬼。
       看门老头儿返回来的时候,张婶指了指跪在地上的那个人。悄声问道:“这是谁呀?”
       看门老人用极低的声音回答着张婶的问话:“这是东家的大公子。就是你们要打探消息的人。”
       “什么?”尽管看门老人的声音很小。但是他的话杏儿还是听清楚了,“老人家你搞错了吧?他怎么可能是邝家的公子呢?”
       “哼,怎么可能我也不知道,反正他是在外边剪了辫子。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把邝家祖宗的脸都给丢尽了。”
       邝家是一座三进的院落,一座标准的殷实人家的院子。邝家的大公子名叫邝振海,邝振海早年到口外做生意,不知怎么的他住的那家字号倒闭了。老板把店铺盘给了俄国人,俄国人就连邝振海也一起雇用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邝家大公子就把辫子剪了。说是辫子一剪就不是中国人了,就成了俄国人了……
       邝振海的父亲是一个读过私塾的人。以为儿子剪掉了辫子加入了俄罗斯国籍是一件辱没祖宗的事情。因而拒不承认有这么一个俄国儿子,几次托人给在乌里雅苏台的邝振海捎话,要他趁早不要打回家的主意,他已经没有这个儿子!宣布断绝父子关系。
       但是邝伙计到底还是回来了。儿子回来已经快三天了,邝家老爷和老太太还没让他进院呢。他们干脆连儿子的面还没看一眼呢。邝家大公子就一直跪在院门外,等待父母大人的饶恕。
       杏儿和张婶朝邝振海跟前走去,又犹犹豫豫地站住了。杏儿用胳膊碰了碰张婶的身体。目光指着跪在地上的邝振海对张婶说:“张婶,咱们过去问问他。”
       “瞧他那样子……”张婶有些为难和犹豫,“光看样子怪怕人的呢。”
       “那有什么怕呀,不就是剪了个辫子吗。”杏儿说,“咱着急咱自己的事情呢,十几里地跑来了为的就是想打听点消息。打听个准信,现在见到人了又不去问,多冤枉。”
       两人手拉着手朝邝振海走过去。
       “去去去!”张婶吆喝着像赶鸡似的把围着邝振海的孩子们撵跑了。
       这回两个人把邝振海看了个清清楚楚。这个人长着一个长脑袋,下巴上留着一绺洋胡子。低着脑袋让人判断不出年龄,大概也就是三十多岁的样子。没有辫子遮挡,光溜溜的脖子暴露在太阳光下。刚才还看着他戴着一顶灰呢子礼帽呢,这会儿那礼帽不见了,脑袋顶不知被哪个孩子丢了一个臭鸡蛋。黏黏的蛋黄烀在他的头发上,一绺蛋清从他的耳朵上挂下来摇摇晃晃地打着晃。张婶掏出手帕把邝振海脑袋上的蛋黄擦掉了。
       邝振海抬起头,看了看杏儿和张婶,又把头低下了。
       “邝家兄弟,”张婶一字一句地说着,在心里挑着适当的词句,“我们是打小南顺来的,我们俩的男人跟你一样也都是在归化那边做生意的……”
       张婶看了看手里黏黏糊糊的沾满了蛋黄的手绢。她一甩手把手绢扔掉了。
       这时候被赶跑的孩子们又重新聚拢过来,他们把张婶、杏儿和邝振海一起围在中间了。孩子们不再像刚才那样吵闹,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杏儿、张婶与邝振海说话。
       邝振海把头抬起来了。他把一张被泪水冲得七零八落的脸朝着两个询问他的女人,满眼幽怨的神情让别人一看就产生同情。
       “邝家兄弟,你起来吧,”张婶说,“你跪着我们没法和你说话。”
       “俺不能起来。多会儿俺爹娘认俺这个儿子俺就起来……”
       邝振海第一次张开口说话了。仍旧是彻头彻尾的晋中土话。
       “别这样,”杏儿劝道,“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爹娘总会认你的。听说你都跪了两天了,一口饭都没吃,先吃点东西吧。”
       邝振海没说话。一个劲儿地往下咽口水。邝家老爷不准下人给他饭食,他饿的眼看快跪不住了,见杏儿递向他的一个馒头,猛地抓在手里就不顾一切地大嚼起来。咯咯吱吱的咀嚼声刺激着杏儿的耳膜。脏兮兮的脸,脏兮兮的手,馒头噎得他直翻白眼。
       “别着急,慢点吃,小心噎着……”张婶劝着。
       杏儿把脸扭转开。拿手绢在自己的眼角擦着眼泪。
       看门老人拿来过来一把小凳子。大伙一起劝着,扶着邝振海站起来,让他在凳子上坐下。
       “你们的男人叫什么名字?他们是什么时候去的归化?他们都是住的什么字号?”邝振海缓过劲来仔细问道。
       杏儿抢先说:“俺男人名字叫古海。”
       张婶说:“俺男人的名字叫张有。”
       两个女人争先恐后地抢着把自己男人的名字告诉了邝振海。
       “张有我没听说过,也没见过……可是我见过古海。”
       杏儿把话头接过了,说:“是在什么地方见到我家海子的?”
       “说起来有五六年了。那时候我们都在乌里雅苏台,他在大盛魁分庄做事。”
       “对,我家海子是住大盛魁!”
       “可是……后来我听说他被字号开销了。”
       “这我知道……有人说看见他了,他在归化那边拉骆驼。”
       “这我就不清楚了,”邝振海说,“归化那边拉骆驼的人数以万计。”
       “那么多拉骆驼的人啊?”
       “是,拉骆驼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再问下去,关于古海的消息邝振海就说不上来了。但是杏儿仍然十分兴奋,要知道这是三年来她到处寻访遇到的唯一一个见过古海的人。
       3、世事、商事瞬息万变
       杏儿和张婶回到小南顺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了,月光静静地照着,小南顺笼罩在一片淡蓝色的雾霭之中,两个人的脚步声在静夜之中显得非常响亮。狗叫声把夜归的人
       们迎进了村子,几只狗像暗色的影子似的从村子里飘出来,它们扑向杏儿和张婶。这些狗很快就安静下来了,它们灵敏的鼻子闻到了人身上熟悉的气味,几只狗摇着尾巴跟在张婶、杏儿的身后返回了村子。
       走进村口不久杏儿叫了张婶一声,她拿手指着前面对张婶说:“张婶,你看,我家院门前有个黑影。”
       “你别吓唬人……”张婶紧紧地抓住了杏儿的手腕。
       过了一会儿张婶笑了,她说:“我可知道了,我猜出来了,那是你婆婆在等你回来呢。”
       杏儿定了定神看清楚了,她长出了一口气把手按到胸脯上了,“我还当是什么人呢。吓得我这会儿心还一个劲儿乱跳呢。”
       杏儿扯了扯张婶的袖子,两人又走起来。还远远地呢,杏儿就听见婆婆在喊:“是杏儿回来了吗?”
       “娘!”
       杏儿跑起来了。
       就在院子门口杏儿兴冲冲地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婆婆。婆婆听着,牙齿咬得咯嘣嘣响,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亮光一句话也不说。听着。
       杏儿说:“咱回屋里吧,娘。”
       杏儿说着伸手去扶婆婆,但是婆婆把手一甩推了她一下自己走回屋子里了。婆婆在屋子里、在堂屋的地上走来走去,杏儿看见婆婆嘴角绷得紧紧的,两只眼睛发着亮光。后来婆婆把拐杖在地上使劲敦着,终于说话了:“孽障!俺就知道他还活着呢!俺这条老命在他身上拴着呢!俺等着他,多会儿他不回来俺多会儿不死!就是俺死了。埋在地底下,俺的眼睛也大睁着呢,俺要看着他!”
       “你别咒自己。娘!”杏儿满脸是泪哭地说着,“你也别咒海子,今天终于有了海子的好消息,这是咱娘俩的喜讯,咱该高兴才对呢。”
       “俺高兴!俺高兴……”
       古海娘咬牙切齿地说着,终于安静下了。杏儿怀着既担心又兴奋的心情,守在婆婆的身边。直到婆婆睡熟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杏儿接着在地里割麦子,休息的时候婆婆给杏儿送饭来了。远远地看见古海娘走路的样子,张婶对杏儿说:“你看,你婆婆走起路来多有力,走得又快。”
       “是哩,你说怪不怪,我婆婆这两年反倒显得年轻了。”杏儿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婆婆的身影,“海子刚出事的时候,那段日子我真是担心,公公也疯了。”
       “说起来也是的。你看你婆婆现在身体多结实,一年四季连个头疼脑热的事也没有呢。”
       “我也正奇怪呢。”
       “其实也不奇怪,”张婶说,“我还不一样。苦命的女人再没有个好身体那还咋个活法。”
       古海娘走来了,把一个陶罐放在地上说:“她张婶跟我们一起吃饭吧。”
       “我自己带着饭呢。”张婶起身站起来,“我去拿我的饭咱们一块吃。”
       张婶刚要走胳膊便被古海娘有力的手抓住了,古海娘说:“你别介,今这个日子不同寻常哩,俺心里高兴做了点顺口的饭食,咱娘仨个一起吃。”
       张婶还要忸怩,古海娘把脸板起来,口气严厉地说道:“你这是做甚。这么和我们见外啊。咱俩家打邻居都多少年了还分你我吗?再说了,我家海子连出世的时候都是你接的生呢。一起吃顿饭还不应该啊。”
       张婶不坚持了,重新靠着麦堆坐下来。古海娘把陶罐打开给每个人的碗里盛了菜,今日的午餐是白斩鸡和馒头。
       “咋的,海子他娘,”张婶说,“你舍得杀一只鸡吃了?”
       “舍得。我家海子有了消息这是大喜的事情,别说是杀一只鸡,就是把我腿上的肉挖下来炒着吃我也乐意。”
       “看娘说的。话有多狠。”
       张婶说,“你这鸡是谁替你宰的?”
       “我自个儿宰的。”
       “真的?”杏儿叫道。“以往别人宰鸡娘可是连看也不敢看的啊。”
       “以往是以往,如今是如今。世事在变,人也得跟着变。不然你就活不成。”
       三个人一边吃一边聊。张婶说:“说起海子的事来。昨个晚上俺高兴得一夜没睡着觉。”
       “哪还有一夜的工夫让你高兴呢,”杏儿说。“咋晚上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后半夜了。”
       “说也是呢,我躺下没一会儿就听见鸡叫呢,人的心里一有了高兴事,精神头也就来了,你看昨晚跑了大半夜才回来,早上起来就没觉得身上累。”
       杏儿看见婆婆的脸上出现了一阵笑意,这是她很长时间以来没有见过的了。婆婆挺直着上身吃饭的姿势给杏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一边嚼着馒头一边与张婶说话,那样子好像是她从来也没有遭到过生活给她的打击似的。
       4、海掌柜荣归故里
       护送海仲臣的灵柩的车队出归化城的南门,一路朝南而去。经土默特走了八天,到达著名的杀虎口镇。这里既是走西口的山西人离开故土的最后一站,也是大盛魁三个创始人之一张杰的故里。杀虎口人对大盛魁崇拜非常,甚至达到迷信的程度,而且大盛魁在杀虎口还有一个业务十分活跃的分支机构,岂能轻易通过?
       运送海掌柜灵柩的车队连个影子还没有见呢,杀虎口城里城外的戏台上,山西梆子就唱了三天了。首先是张财东的家人。大盛魁的在职掌柜、伙计的家人。那些未来之星,那些大盛魁的崇拜者、追随者、看热闹的人,都早在车队到达之前就等候在大路上,十里八乡数以千计的农民也出来看热闹。不少大人都带着孩子,他们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像大盛魁的掌柜一样。杀虎口简直可以说是闹翻了天!
       终于迎来了护送队伍。车队最前面是开路的马队,八骑八乘,随后是牛车三辆,为首的就是装载了海仲臣灵柩的牛车。由五头牛拉着。后面两辆牛车上装满了各种纸扎的房子、动物、元宝等冥物。紧跟在牛车后面的是马车队,共有十八辆。拉车的牛和马匹都像是睡着觉似的摇晃着身子挪动。
       “海掌柜!醒醒吧,你终于回到家乡了!你荣归故里啦!”
       海掌柜的家人——准确地说应该是家属代表,一个个披麻戴孝,守候在道路边。他们是提前半个月从晋中出发。早在两天前就赶到杀虎口等候了的。杀虎口高耸的城墙上挂满着腐朽的烂草和幽绿的苔藓,散发着梦游似的气味。
       人群沉默着,用肃静表达对死者的尊敬和哀悼。许多双哀伤的眼睛里都放射出崇敬的内容。
       清晰的声音回荡在人群的头顶:“海仲臣海掌柜!我们送你回家啦!”
       赶车人的皮鞭在空中抽打出响亮的声音,那皮鞭的鞭梢很熟练地带在了棺木前一只尾巴华丽的公鸡身上。那公鸡被迫地跳起来,咯咯咯咯地鸣叫着。这是喊魂的公鸡,同时象征着精力旺盛、生机勃勃和生命不息。
       激动的人群跟着海仲臣灵柩的车队,缓缓地向前挪动。有的人向天空抛撒纸剪的白色冥钱,那些冥钱就像是雪花从半空中飘飘摇摇地落下。
       运送灵柩的车队时走时停。
       再说小南顺村,几天来,不断有关于运送海仲臣灵柩车队的消息传回来,使小南顺人心里是惶惶的又兴奋得很。
       杏儿在听到海掌柜魂归故里的消息的当天,就兴致勃勃地去找张婶。
       “海掌柜的灵柩就要归来了!我们去看吗?”
       “那还用说!傻话,现在就走。”张婶毫不犹豫地回答。
       “可是,还不知道车队现在到了哪里。”
       “我以为车队已经到了呢。”
       杏儿笑道,“看把你急的,好像那回来
       的不是死去的海掌柜,而是你家的张掌柜!”
       “是啊,你算是说对了。我就是盼着有那么一天,我家的掌柜荣归故里。就算他是一副棺木,我几十年的等待也总算是有了结果。我也心满意足了!”
       杏儿被张婶投入的情绪感染了,她收住了脸上的笑。
       “你不和我一样吗?”张婶说,“有那么一天你家海子的……”张婶自知说漏了嘴赶忙把话打住。
       “你没说出来的话我也知道。你是想说海子是灵柩。为什么是灵柩呢?我不希望海子是另一个海掌柜。”
       “当然,我还是相信我家的张有、你家的海子都还活着,他们要回来就是活着的人归来,而不是一副灵柩。”
       杏儿一夜没有睡好,辗转反侧直到黎明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着的同时就走进一个梦境。那个梦把她纠缠得非常难受。梦中的情景是模糊不清。似乎是在一座从未到过的城市。许多奇奇怪怪的建筑和一些奇奇怪怪的人。重要的是梦境中海子出现了!他在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殴打。那些打他的人一个个凶神恶煞,对海子拳打脚踢,海子被打得鲜血淋淋……杏儿着急想去救自己的丈夫,却又被什么东西绊着脚动弹不得。杏儿大喊!结果她被自己的梦给吓醒了,起来一看,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就像是被水洗过了一样。
       又过了整整半个月,运送海仲臣灵柩的车队才走进了祁县的境内。进入祁县境内之后到大路上迎接和看热闹的人就更多了,一下增加了数倍!依照大掌柜的吩咐,凡是运送海仲臣灵柩的车队经过之处,但凡是有大盛魁分支机构的地方。但凡是有大盛魁员工原籍的村庄不论退休的还是在任的。预先都接到通知,都要到大道两旁迎送!要知道祁县不是一般的县分,那是晋商云集或者说是出产商人的地方。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商业名县!祁县、太谷、平遥,是在归化的晋商最为集中的地方。是中国票号的发祥地,经商之风最盛,因此送葬的车队这一路所经之处迎送的无不人山人海。往往车队还在几十里以外呢,好奇的村民就等候在自己村子的村口了。与大盛魁有牵扯的人当然都去,没关系的人更是多得不计其数。毕竟大盛魁名声广大。是山西人普遍崇拜的商业字号。
       小南顺的村民赶到离村十几里外的大路口上去看热闹的时候,杏儿的热情已经是减少了许多。张婶的热情却似乎是恒温的,她主动招呼杏儿上路。杏儿注意到。张婶还特意打扮了一番:梳头,抹油,腮边还打了淡淡的胭脂红,整个人看上去喜气洋洋的。
       晋中祁县南坪乡南坪村乃是海仲臣的家乡,这里有他的父母、兄弟和妻子。
       杏儿和张婶也一直跟着海掌柜的灵柩跟到南坪村。
       南坪村更是隆重非常,大戏已经一连唱了整整九天。唱的全都是关公戏,什么《过五关斩六将》《单刀赴会》《走麦城》《古城会》……
       海仲臣家的屋檐下挂起了一块牌匾,上书魏碑体的大字“武德第”。红底黄框黑字的牌匾可不是随便悬挂上去的,那是大盛魁商号早在一年以前就运动朝廷吏部并且花两万两白银买下来的功名!这块牌匾体现了大掌柜对海仲臣最体贴入微的关怀。这个关怀不仅光照当代海仲臣的家属,而且它的荣耀可以福祉海家世世代代。
       张婶对海家屋檐下的那块崭新的牌匾羡慕不已。赞不绝口。
       棺木抬进了海家大院。大院是临时扩建而成的。原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四合院,三年来村里人奇怪地看到,海家的人总是在适当的时候得到需用的钱。想盖房子的时候就有盖房子的钱,想买土地的时候就有买土地的钱。神秘的来源令人大惑不解,周围的人有过许多的猜测和议论。现在终于明白了,是大盛魁在暗地里资助着海家。过去的谜团现在揭开了,它令好多人羡慕不已。
       杏儿对那豪华棺木的感觉并不怎么美妙,红油漆的颜色像血,看了使她感到恐怖。看过海掌柜灵柩之后。有好几天杏儿睡不好觉,夜里在总是做噩梦,梦境中那口血红的棺材总是和丈夫模糊的形象混在一起。
       又是一夜无眠,直到黎明,天已经蒙蒙亮了杏儿才睡着。朦胧间她梦见自己的丈夫古海回家来了,但是也像那个死去的海掌柜一样,是被人用棺材抬回来的。杏儿被那场景吓醒了。
       上午杏儿胳膊弯儿挎着一个包袱走进了婆婆的房间。
       “娘!”
       “什么事儿?”
       杏儿的样子让古海娘很是诧异。婆婆正在缝补一件破衣裳,把针线停在半空中,拿迷茫的眼睛望着媳妇。
       “我要到归化去!”
       “你到归化?”婆婆还是没有明白媳妇话里的意思。“做什么?”
       “我要去找海子!”
       说完也不等婆婆回答,杏儿自管自地跨出了门槛。
       5、走西口
       海仲臣魂归故里。杏儿亲眼目睹海掌柜灵柩返回故乡的盛大场面。深受刺激。她不像张婶为海掌柜灵柩回归的宏大场面而兴奋而激动而羡慕。她不,她有自己的想法,她要的是活着的丈夫,哪怕他平平常常,没有容光!
       为了能够和活着的丈夫团聚,杏儿毅然决然地出发了!
       整整走了半个月。杏儿终于来到黄河渡口,终于站在了滔滔黄河的岸边。这人声嘈杂的渡口就是有名的君子渡,一个古老的渡口。浑浊的河水从她的眼前流过,看着让她觉得脑袋直发晕。这时的杏儿已然是男子打扮,头上罩着一块白色的毛巾,腰间束一条腰带,猛看上去俨然是一个精干的小伙子,只是个头矮了一些。黄河在这里是南北流向。渡口一片繁忙景象,有预备西去的,也有刚刚坐渡船返回来的,杏儿要往西走。一路上,杏儿是逢人便打听,但收获的都是失望。
       一艘木船缓缓靠岸。
       “你打听走西口回来的人,等等那条船。”一位长者指指河中央的渡船,“就要靠岸了。全都是走西口的人。”
       其实那船哪里是在划,简直就是被河水冲着走,是在漂。
       但是那船还是靠岸了。
       有一个老年的汉子告诉她:“你打听的古海,好像在归化拉骆驼呢。”
       杏儿欣喜若狂!拉着那人细细地盘问:“你见到他人了吗?”
       “人没有见,我也是听说的。”
       “你听什么人说的?”
       “一个拉骆驼的朋友。”
       “你那朋友现在哪儿?”
       “他还在归化呢。”
       “他也是咱这地方的人吗?”
       “人家是归化地方的人。”
       “他叫什么名字?”
       “叫……三娃子。”
       “他姓什么呢?”
       “这我就说不上了。”
       “怎么会没有姓氏呢!是个人都会有的,生下来就会有姓氏的。”
       “那是卖苦力的穷人!”
       “穷人富人是一样的。”
       “我不跟你说了。”那人烦了,“你这个女人真的太能缠人。”
       每一个细节都问好几遍,结果人家被她搞得很烦,“我要回家了!”
       另一个则打趣道:“老人家,大概这个小媳妇是看上你了。”
       “是看上你口袋里的银子了。”
       “你不用回家了,就跟这个小媳妇走吧。”
       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哼!”那人认真了,说,“我媳妇还在家里等着我呢,等了我十年了。我不回家她还会等呢。”
       直到这时杏儿才明白事情不对劲儿了,她红着脸走开了。
       还没有过了黄河,在渡口杏儿就被赶上
       来的月荃追回去了。
       “你咋能干这样的傻事?”一见面月荃就埋怨杏儿说。“你也不想想自古以来哪有女人走西口的!要不是海子娘到史家大院找到我。说不定这会儿你已经过了黄河!”
       “我就是要过黄河!我要去归化找寻海子。”
       “我说过了。自古以来就没有女人走口外的。”
       “我来开这个先例。”
       不管月荃怎么磨破了嘴皮,杏儿就是不改念头。月荃实在没办法了,板起面孔说:“杏儿,我今天把话跟你挑明了,今日是你婆婆让我来追你回去的,我答应一定把活着的杏儿交在她手上。”
       “我不管!”
       “你不管也不行。你是知道的。我古月荃是个耍武艺的人。我有办法把你弄回去。”
       “你敢!”
       “你看着……我敢还是不敢。”
       说着月荃走上前伸手抓住了杏儿的一只胳膊。手腕一旋,就把杏儿的胳膊拧在身后了。杏儿疼得哇哇乱叫起来。也不管杏儿的喊叫和哭闹。月荃用一个细绳把杏儿的手绑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杏儿望肩膀上一扛就放在了马背上。月荃都没有给杏儿挣扎的机会。就把她带回了小南顺。
       月荃给杏儿松了绑以后。看着杏儿的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
       古海娘说:“还哭!多亏了月荃子。不然你这会儿还说不定活没活着呢。”
       “就是死我也不后悔。”
       许多人围在杏儿的屋子里,有张婶、靖娃媳妇、杰娃媳妇,当然还有婆婆和月荃。
       婆婆说:“还不赶快谢谢月荃,人家好几天都没能好好吃一顿饭,还不是为了找你?”
       张婶也帮着婆婆说,“真是该谢谢月荃,杏儿!史东家派下人来找月荃两次了,说是月荃耽误了他家的正事。”
       “是他自己愿意。怪谁?”
       婆婆叹息道:“真是不懂好赖。”
       后来是靖娃媳妇把话题转移了。她说:
       “杏儿,我告诉你个好消息,过些日子杰娃就要回村了!”
       “对啦。”一直没有说话的月荃插话了,“杰娃在归化待多少年了,地面上熟人多,托靠杰娃打听海子的消息不是个正道吗?”
       众人都说是。
       于是杏儿就一门心思等待杰娃回乡,成天把杰娃挂在嘴上。有事没事就往杰娃家跑。
       但是当杰娃真的回来,杏儿面对面地和杰娃坐在一起。却发现见杰娃跟没见差不多一个样。问来问去盘问了半天,杰娃知道的关于海子的事差不多她也都知道了,没有一点新的信息。
       对于杏儿最关心也是最担心的问题,杰娃坚决地表示,古海是不会寻短见的,他肯定在归化城的某一个地方,或者种地或者做小买卖或者拉骆驼。
       要说作用也只能是从杰娃那里得到些许慰藉。
       这天上午史耀正在客厅与客人谈话,一扭脸看见月荃走了进来。黑着脸站在一进门的地方,说:“东家,我有句当紧话想问问你。”
       古月荃自打十几岁上就跟着他爹住进了史家的大院。长到十六岁练就了一身过硬的功夫就开始为史家做看家护院的打手。前前后后少说也有十大几年了,对于主仆之间的规矩古月荃应该是了如指掌的。今日里突然这样没有礼貌就让史耀十分诧异。他斜睨了月荃一眼问:“有什么事吗?”
       “有件事我想问问东家。”
       “是院子里的事吗?”
       院子里的事是指史家的事。古月荃负有看家护院的职责。大事小情都有责任向东家报告的。史耀以为院子里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亲自处理。岂料古月荃回答说:
       “是我私人的事。”
       “哦。你个人能有什么打紧的事情,”史耀不高兴了,教训道,“好没眼色!你没看见我正在和县衙的牟先生说话吗?你先下去吧。”
       古月荃没挪身子,牛脖子一梗一梗地说道:“不,这事对我太重要,东家最好能立马给我个话。”
       “好,”史耀气呼呼说,“那你就说吧!”
       古月荃上前两步用手指着东家的鼻子,问道:“东家,你说说,海子的事情是咋回事?”
       “海子?你是说的哪个海子?”
       “就是我的侄儿古海。”古月荃两眼盯住史耀,一字一板地说道,“古海他在大盛魁做事,好端端地为什么就被字号开销了?”
       “原来你问的是这个呀,”史耀笑道,“我倒是忘了,你和古家是一家人。”
       “古海是我的亲孙侄。”
       “去归化时你日夜跟在我的左右,关于古海被开销的事你在那边时就该听说了吧。古海被开销的事不要说是在大盛魁内部尽人皆知,简直就是轰动了半个归化城!怎么事情过了这么久了你又忽然问起这桩事来?”
       “我刚才上街遇到一个人。他对我说吉海被字号开销是另有因由。”
       “另有因由?”史耀皱起了眉头。“是什么因由你说说看,我倒想听听。”
       “这就要问你了。东家!”
       “问我?你的意思是说我设计陷害了古海?”
       “对!就是东家你设计陷害了古海!”
       “这话你是听谁讲的?”
       “是谁讲的你不要管,我只问你有没有这回事。”
       “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事的。”
       “东家,您可知道这事对海子有多大?那可是如同天塌地陷一般,是要他性命的事情!这中间的利害东家您该知道吧?”
       史耀说:“笑话!我连这事都不知道我还能算是什么大盛魁的东家。”
       月荃又追问一句:“这么说。这件事真的是东家故意所为啦?”
       “你猜对了。”
       史耀拿眼角的余光瞟了瞟古月荃,见古月荃一只拳头正捏得咔吧咔吧响。古月荃没有动手打人,他盯着史耀看了一会儿车转身走出了客厅。但是史家父子陷害海子这件事像一把刀子把月荃子与史家的情谊割断了。作为古海的叔爷,古月荃不能再为古家的仇家做事了,勉强挨到年底,古月荃找个托词就辞掉了为史家看家护院的差事。
       离开史家大院。古月荃一年四季背着一个行李卷儿四处奔走为人打工。农忙的时候就整月地住在海子家了。海子娘和杏儿都对月荃心怀一份歉意,打扫开一间厢房让月荃子住,细心地照料月荃子的生活。
       一天夜里杏儿哼哼着捂着肚子撞进了婆婆的屋里。古海娘把灯点着一看吓了一跳,就见杏儿面色惨白,脸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两只手紧按在肚子上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娘!我……”
       海子娘连忙问:“杏儿,你是怎么了?你哪儿不舒坦?”
       “肚子……疼。疼得要命。”
       “这可怎么办呐,三更半夜的!”
       杏儿只是哼哼,说不出话来。
       “你先歇歇,杏儿你咬咬牙。我去叫隔壁张婶过来。”海子娘好好歹歹地将儿媳扶到炕上。自个儿转身跑出屋去。她先把睡在厢房的月荃喊起来。让他照看着杏儿。
       古月荃睡得正香甜,忽然间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侧耳听听是海子娘在叫他。
       “小叔!你醒醒……你醒醒!”
       古月荃慌忙披衣下炕,一边问道:“是什么事儿?”
       “不好了。是杏儿她突然间发了病……”
       古月荃跟着海子娘走进杏儿的房间,就见杏儿正裹着被子满炕里打滚儿。
       “杏儿得的是什么病?”古月荃没见过这阵势,慌慌地问。
       不知所措的海子娘急哭了起来:“什么病我也说不清……去年海子在归化出了事,跟着他爹就死于非命,今日里杏儿好端端地又得了急病,咱老古家到底是怎着了,老天
       爷呀!”
       古月荃一见赶忙拿话安慰海子娘,说:“你别着急,别哭,我估摸着杏儿平日里身体强健得很,就是得个什么病也是难免的事情。请郎中看看就会好的。你且守着杏儿,我去叫张婶。”
       张婶过来时。杏儿已昏迷不醒。她掰开杏儿的牙看了看,说:“就怕是……这病可是耽误不得,得赶快请郎中。”
       月荃迅速地系着衣服上的纽子说:“哪儿有好郎中?我立马就去请!”
       张婶瞅了瞅月荃,一个劲儿摇头。话说出口她自个儿也犯愁了,小南顺哪有什么郎中啊!过去村里有人得个急病都是派人到相邻的黄村去请郎中。
       海子娘说:“黄村离小南顺三十多里呢,深更半夜的就是去了怕也难把郎中请过来。小家小户的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是啊,”张婶说,“几十里地跑去,人家要是不肯来。岂不是耽误大事!”
       “那该怎么办?”
       “这么吧,”张婶说,“海子娘,你给杏儿找块毯子出来,让月荃辛苦一遭拿小推车送杏儿到黄村。我也跟着去,我回家加件衣服。”
       说完张婶急急地推门出去了。
       月荃也安慰道:“你不用急。我和张婶去送杏儿,张婶说了,杏儿的病不打紧,只是不能耽误。咱快张罗吧,我去准备推车。”
       眨眼的工夫月荃就把小推车推来,张婶一边穿着衣服袖子。一边跟在月荃的身后走进屋子。
       把疼得已经昏迷的杏儿挪到车上后。摸着黑就上了路。
       黑灯瞎火的出村走了连一里地还没走出去,张婶就把脚给崴了,只好返回去了。
       月荃推着杏儿当天夜里赶到黄村,正像张婶所说,杏儿的病真的没有什么,郎中只是给她扎了几针立刻就没事了,当即俩人离开了黄村。
       走到天亮了,太阳照在山头上,一抹艳红把半个山头都映红了。月荃推着独轮车,杏儿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一边说着话来到一条河的跟前。
       杏儿说:“叔爷。咱在这歇歇吧,洗把脸。”
       月荃放下了车:“好吧。”
       两个人就说起了话。
       “多亏了你,不然我的小命就怕是玩完了。”
       “要谢你还得好好谢人家张婶,还是张婶她有经验。”
       河水清清,映着杏儿的脸。那一张脸由于病痛的折磨显得清瘦和娇弱。病愈后的苍白的脸上现出疲惫和兴奋的神情。一丝难以言说的娇羞挂在杏儿的嘴角上。她蹲在河边看着自个儿的脸,一时竟舍不得搅乱那水面。
       月荃蹲在杏儿下游一点的地方,哗哗啦啦地撩着水洗脸。
       杏儿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哎!小叔,我问你,昨晚上你送我到黄村经过这里的时候。你是怎么把我弄过河那边去的?这河水挺深的。”
       “怎么过来的?河水太深独轮车推不过来。我只好先把车子推过河,然后再把你弄过河。”
       “那你是怎么把我弄到河这边来的?”
       “还能怎么弄……”月荃目光飘飘移移地闪动着。“是我把你抱过来的。”
       杏儿的脸顿时就红得像是一块红布:“呀!你抱我了?”
       “是哩。”月荃子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杏儿一听立刻就沉下了脸,“你好不要脸!竟敢乘人之危做下这等下流的行径。”
       “没办法。要不然你过不了河。”
       “真是羞死人啦。”
       杏儿扭转了脸。一直到走回小南顺杏儿再没和月荃说一句话。月荃也没敢再看杏儿一眼。这件无意中的小事在两人的心上悄悄地扎下了根。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羞惭、新奇和罪恶感交织在一起的感觉。
       后来回忆,杏儿真正感到害怕的正是这一段日子。就像是在千疮百孔的冰面上行走。胆战心惊,感觉随时都会掉进那黑咕隆咚的冰窟窿里,一命呜呼。难熬的日子,度日如年。夜里她的眼泪不知道多少次将被子打湿,无人知晓她内心的苦楚。更没有人会理解她,她不能向任何人诉说的痛苦。
       事情出在麦收的季节。眼看着麦子割倒一大片,却远远地听到天上在响雷。为了能把割倒的麦子抢到手,杏儿和月荃在地里捆麦棵、起麦垛一直干到了半夜。婆婆身体不舒服,在黄昏的时候就回村去了,地里只留下月荃和杏儿俩人。
       太阳一落山月亮就升起来,晚风一吹凉爽极了,也舒服极了。麦香随风荡,田野上这里那里燃起了篝火,目及之处到处都可以看到抢收麦子的人们的身影。有歌声顺风飘过来。这大概要算是晋中地区农家人眼里最美丽的夜景了。古家的麦垛立起了三个了。月荃光着上身。一条油亮闪闪的大辫子缠绕在脖子上。他手拿钢叉将麦捆抛向空中,杏儿站在还未垒成的麦垛上,伸手接住月荃抛给她的麦捆。俩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这是最后一个麦垛。垒好之后杏儿要下来了。一滴水珠掉在杏儿的脸上,杏儿抬头望望天,“雨下来了。”
       “快下来吧。”
       “我怎么下?”杏儿问月荃,语气中透出些许娇媚,“麦垛这样高。”
       “前次咋下的这次还咋下。”
       “那我可跳了……”
       “跳吧,我接着。”
       月荃双臂张开,大手伸着等待着,杏儿稳稳地扑到月荃的怀里了。
       在那一刻月荃没有马上松开手,杏儿也没有立刻走开。俩人的身体紧紧地挨在一起。杏儿嗅到月荃身上的男人的气味,同时也感受到月荃那只有力的手臂使劲抱着自己的身子。晕眩的杏儿已经完全失去了自制的能力了。在短暂的瞬间她享受着一个男人的温暖,忘记了一切。但是她很快就清醒过来,拼命地把月荃推开了。
       杏儿在心里默默地计划着一件事,她下决心要亲自到归化去走一趟。她要见着海子。亲自面对面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其实最主要的是对自己做个交代,她下决心不再像张婶那样过着无望地等待的生活。
       6、买卖人的妻子躺“大炕”
       八月十五。一轮明月升起,橙黄色的月亮像一个圆圆的饼子挂在门前的橡树的梢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月亮上突起的山峦和浅蓝色的沟壑,就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探着似的那样近。月亮带给杏儿从来也没有过的亲切感,就像一个人,一个十分熟悉的朋友那样的感觉。她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把月亮足足看了有半个时辰,与月亮无言地谈着话。于是一个决心逐渐在她的心里形成了。她回到屋里的时候脚步特别坚定。她打开红躺柜的盖,把柜盖顶在脑门上,一件一件地向外拿着衣物,把整理好的东西打好一个包。她把那个白底子蓝花粗布的包袱紧紧地抱在怀里,整整坐了一夜。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杏儿抱着包袱走进了婆婆的房间。
       古海娘还没起床,吃惊地望着媳妇怀里的包袱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大清早的拿个包袱做啥?”
       “娘,我想好了,我想了整整两年了,我不能再走张婶的路了……”
       “莫非你真的是要到归化去?”
       “对。我一定要到归化去!我要亲自去找到海子。就像老话说的那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把全归化翻个个儿。我也要把海子的下落打听出来!”
       婆婆在被窝里坐起来。
       “杏儿,这话我听你说了多次了,说说可以,自个儿的男人没了下落说不着急那是假的。可要说到到归化去那可是任谁也做不到的,你可不敢胡来!”
       “我今天就是要做出来!”
       “这可是几百年都没有过的事!”
       
       “从我杏儿开始女人闯归化的事就有啦!娘,您就别再劝了,我下了决心的事就一定要做。我走了不能早晚在您身边伺候。您自个儿保重。”
       第二天杏儿给婆婆安顿了一切,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通往归化的路。
       杏儿对古海的想念与日俱增。一路上她想象着见到海子的情形。她的心中自有一个大道理:为什么买卖做塌人就不能回家?天下的道路多得很,哪条路不是人走的?!做不成买卖回家种田,一家人团团圆圆岂不美好?!就算是不能回家,我到归化去。两个人好好歹歹在一起,日子不是一样过?为什么非跟自己过不去?
       去归化的路对杏儿来说已经是不陌生了。这一次她没有走黄河渡口,而是直接插向雁北的杀虎口。是一个老驼夫告诉她的,这条路比走黄河近许多。路途短了。她又走得很快。就连睡梦中都向往的城市——归化城距离她真的是越来越近了!
       但是杏儿最终还是没能走进那座令她魂萦梦绕的城市。杏儿太不走运了,她清清楚楚地计算着她离开家乡整整二十八天了,但在距离归化城仅只一百四十里地的杀虎口,她却病倒了。或者是吃饭没吃合适,或者是心急上火,杏儿觉得浑身酥软得厉害,腿上也没劲儿。即便如此,她还是在次日清晨就硬挺着起身上了路。
       走出那家旅店几十步,她回头看看那店的门面,注意到开店的伙计正用一种奇怪和担忧的眼神望着她。
       “伙计,我说你不用走了吧!我看你走路踉踉跄跄的……”杏儿听见那伙计这样说。
       “没事。”
       她知道店伙计的话是指什么。是说她生病身子弱。但是她却不知道,自己得的是可怕的伤寒病!
       杏儿害怕店伙计看出她的身子虚弱,更害怕人家看出她的女儿身来,脚下更快了。但是只走出不到十里她就再也坚持不住了。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终于倒下了。她自己的感觉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杀虎口的大炕上了。这里的大炕和归化的大炕是属于一个性质的,都是为了收留那些得了重病、传染病无家可归的人而设的,用现代人的理念解释就是人性化的善举。一旦被抬到“大炕”,那就是在阎王爷那里给你报上名了。
       作为一个伤寒病人,杏儿被地保送到了“大炕”。真还有一盘大炕,炕上躺着七八个即将死去的病人,一个个都衣衫褴褛,面容枯槁,行将就木。
       杀虎口没有一个人认得杏儿。眼看着八月十五日到了,从早晨开始不断地有人到大炕来认领病人。
       杏儿躺在那里奄奄一息,却是无人答理。屋子里安静得疹人。熏人的臭味一股一股地冲过来,呛得杏儿喘不上气,再加上干渴难耐!全身酥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尽了最大的力量抬起一只手喊:“有……人吗?”
       结果是无人应答。
       杏儿又喊了一声。其实她自己以为的呐喊声在外人听来就像是蚊子叫了几声。她根本不知道那屋子里除了半死的病人根本就没有别的人。
       算是杏儿命大。整整两天以后大炕的门吱呀呀地被人打开了,走进两个人,只能凭着脚步声来判断是两个人。杏儿拼尽全身的力气喊:“救救我……”
       没人理睬。
       她又喊了一声,这次有了反应,只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掌柜的,这儿有个活的。”
       杏儿感到有人走近了她,从开着的门口照射进来的阳光在杏儿的脸上划过来划过去。
       “掌柜的,您来认吧。”
       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杏儿面前,那人微胖身材,用一块手帕捂着嘴。
       “看不清楚,头发挡着脸。”
       “我来……”
       一只手触到杏儿的脸。把她的头发撩了撩。
       杏儿听到下面的对话:
       “好像是个年轻人。”
       “您要找的是什么样的人?”
       “也是个上年轻人,算算该有三十上下啦。”
       “是个男的还是女的?”
       “废话!走西口的人还能有女人吗?”
       “那倒是……不过!您来看看吧。掌柜的,这儿真的躺着一个女的!”
       “不看不看!”
       “那您到这边来。”
       头顶上的阳光晃了几下。杏儿知道商人从自己的头顶边儿上走过去了。
       又隔了一会儿。只听得那认人的商人说:“没有我要找的人。”
       “那就是没有了。”看守大炕的人解释说,“要不您再到“梦楼当”那边看看?”
       “去过了。没有。”
       “死人堆儿里没有,快死的病人堆里也没有。那我得祝贺您掌柜的。”
       “为什么?”
       “您想想看啊?您要找的人肯定是您的朋友或是亲人,死人堆里没有,快死的病人堆里也没有。那还不是好事啊?说明他还活着!这还不是好消息?”
       “你小子挺会说话的。”
       “谢谢掌柜夸奖!”
       脚步声移向屋子门口。
       “掌柜的……。”
       “做什么?”
       “您夸我还不如赏我几个小钱……”
       “好……”
       屋门吱吱扭扭地就要关上了。杏儿喊:“救救我!掌柜的。”
       关门的声音停住了。
       返回来的脚步声响起来。
       那位掌柜是位长者,他走近杏儿,问:“你是做什么的?”
       “民妇是个农民,山西人……”
       “你为何男扮女装?”
       “我是到归化来寻夫的,为了走路方便所以男扮女装。”
       “你丈夫是什么人?”
       “是学买卖的。”
       “哦!”
       “你丈夫是哪里人?”
       “祁县……”
       “哦——你是祁县人?”
       老先生语调升高许多,表现出极度的惊讶。又问:“你丈夫在归化住什么字号?”
       “……大盛魁!”
       “啊!这么说你的丈夫是大盛魁的人。那你怎么会没有人管?”
       “可惜,我丈夫后来被字号开销了。”
       “开销了……”老先生又问。“你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古海……”
       “啊!你要找的人就是……是古海!”
       “是,是古海。我的不争气的丈夫……”
       “……莫非你是杏儿?”
       “掌柜的是谁?怎么会认识我?”
       “杏儿!你快起来看看。我是你姑父呀!”
       “姑父?怎么会呢?我是在西口路上啊。”
       “是我,我就是姚桢义!”
       “姑父啊……”杏儿放声号哭起来。“我的命咋这样惨啊!”
       “孩子,先别忙着哭。”姚桢义说喊道,“地保!快来帮我……”
       他们把杏儿移到一处干净地方,喂了水和饭。看看杏儿的精神好一些了,姚桢义告诉杏儿:“杏儿你还去什么归化!我就常年住在归化城,四处派人打听消息,四年了到底也没把海子找到。你一个外乡人。又是个女人,你怎么找?”
       “我就不。就不回去!”
       “快别说傻话了!”姚桢义说,“归化城不是那么好玩的地方。算你走大运遇上我了,不然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杏儿放声痛哭出来。
       哭归哭。哭完了杏儿还是跟着姚桢义返回了小南顺。问题很现实,塞外荒野男人们上路都还是成帮结伙。她一个女人家。又是孤身一人,谈什么走西口闯归化!
       再者说了,此时杏儿身染重病,走路还得人抬呢。唉!她本人都是命悬一线呢,还能谈什么别的事情。伤寒是很厉害的病。是传染病,姚桢义费了很大劲儿才在当地请到一个肯为杏儿治病的先生。花费银子不说,
       姚桢义还赔上了许多好话。
       为了给杏儿治病,姚桢义在杀虎口耽搁了整整八天的时间。
       那么杏儿就只有痛哭一场来把胸中的郁闷宣泄宣泄了。
       姚桢义不是什么大买卖人,这些年鞋店生意又不怎么好,所以他是“起旱”,就是说是靠两条腿走着回乡的。为了杏儿他特意在杀虎口雇了一辆二饼子牛车。
       再说姚桢义怎么就会和杏儿相遇呢?是这样,姚桢义回乡探亲,从归化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杀虎口这地方的时候他特意到当地的“大炕”和“梦楼当”来看看。他知道,杀虎口受归化影响,也有专门收留死人和病人的公益机构。到“梦楼当”和“大炕”来看为的是寻找古海。自打古海离开他以后,姚桢义是每到一地都要打问古海的消息,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这些年他为了找古海,不论到哪里都是逢人就打听。
       毕竟古海是他带出来的,而且古海的最后离家出走是从他的义和鞋店出走的。而且是在他的辱骂之后离开的。他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对古海爹妈无法交代。
       找不到古海,就帮助那些遭遇不幸的朋友或同乡。出于这样的心理,就算是遇上根本不认识的蒙难的人,姚桢义也会出手相助。同时他也相信,一个人多做善事。能为自己积德。
       没有希望的日子又像小河的水哗哗啦啦地流淌起来,回到家伤寒病刚刚好了不久,杏儿就又一次病倒了。张婶、杰娃媳妇、靖娃媳妇都来看望她,安慰她。
       杏儿在炕上整整躺了个把月,起来以后整个人瘦得都脱了形,她走到街上,见到她的人都要吓一跳。
       7、命运纠结着的诱惑
       一个月色清朗的晚上,不可避免的故事终于在杏儿与月荃子之间发生了。对于杏儿来说那是她一生都会牢牢记着的时刻。她和小叔爷去麦田里干活。休息的时候两人坐在田埂上吃饭。满脑子是那个归化城的杏儿呆呆地咀嚼着馒头,眼睛望着天空上的一朵长条形的流云,好半晌没说话。
       月荃也沉默着。一种沉重的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压抑着他俩。俩人同时都直喘粗气,觉得气脉不够用。
       后来月荃问:“杏儿,你想甚呢?”
       “我在想我的命。”杏儿说。“我在算呢,算起来我嫁到古家这已经是第十五个年头了……哇……”
       月荃不知道如何应答。他一点也摸不准杏儿此时的想法。
       “……好像是昨天的事情,海子骑着高头大马,用花轿把我娶回小南顺。”
       “是有些年头了。”
       “可是。到如今我咋就连见我男人一面都做不到呢,海子是死是活我总得听个话儿呀!那个归化城啊,我咋就到不了呢?!”
       突然杏儿把手里的碗使劲抛了出去,连碗带汤全都抛出去,像狼似的嚎哭起来!
       “杏儿,你怎么了?”
       月荃走过去,拿手触她的肩膀。杏儿一甩手把月荃的手打开了,“滚开去!你是一只狼!你混蛋!你不是人……”
       “你……作甚骂我?”
       “都是你!”
       “我怎么了?”
       月荃在说这话的时候注意地观察着杏儿的表情,他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事情的转变就发生在杏儿甩开月荃手臂的那一瞬间,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点醒了,月荃略略愣怔了一小会儿,突然跳起来扑向杏儿。他像抱一只小猫似的把杏儿抱在怀里,也不知道怎么的,月荃一伸手就把刚刚垒好的麦垛给推倒了。随着麦垛轰轰轰轰地倒下去,月荃和杏儿也倒了下去……
       杏儿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接受着。强烈的男人的汗味和体味刺激着她……从未有过的痛苦和舒畅同时袭击着杏儿。天旋地转,她的感觉接近昏厥。
       这时候一场大雨忽然而至。如注的雨滴连天接地,把整个世界都笼罩在它的水汪汪的气息中。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在杏儿的脸上奔流着。哗哗啦啦的大雨声掩盖了一切,掩盖了羞怯,掩盖了罪恶的感觉。杏儿放声地大叫起来,像一只真正的狼,一只饥饿的母狼。大雨淋湿了她的头发,淋湿了她的衣服。她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全都湿透了。杏儿似乎没感觉。
       大雨也淋湿了月荃,他的衣服,他的裤子。
       “你都湿了……”
       月荃在间隙对杏儿说。
       “不怕……淋湿了好!湿得越透越好!”
       他们就在湿漉漉的麦田里滚过来滚过去。他们想借大雨把时间、把自己、把整个世界全都忘记了。什么也没有了,一切全都是空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雨就停了。
       大雨停止了以后杏儿和月荃也停了,好像是被提醒了。但是杏儿还被月荃紧紧地拥抱着。杏儿没有看到他们俩全都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月荃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痴呆呆地看着杏儿的眼睛,目光里是杏儿从未看到过的柔情。杏儿好像还处在昏厥之中,偎在月荃的怀中。又过了一会儿,杏儿才开始清醒过来。
       等到杏儿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本能地大叫一声,看见抱着自己的月荃就好像是看见怪物似的,猛地把他推开了。与此同时杏儿看到了赤身裸体的自己!杏儿猛然跳起在麦田里狂奔起来。
       等到杏儿穿上衣服重新回到地头,看见月荃也穿好衣服,他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整个身子蜷曲着。月荃听到杏儿的脚步声,也不抬头也不看杏儿,等了一会儿他猛地跳起。扑向放在地上的镰刀。还没等杏儿反应过来,就见月荃子已经把扬起的镰刀狠狠地戳进了自个儿的胳膊。
       雨水从头上滴到他的胳膊上,血水顺着手臂流到了地里。
       杏儿被鲜血吓坏了,她抱着月荃的胳膊拿手往伤口上堵。结果鲜血很快就将她的双手染红了。
       “你疯了?你会死的!”
       “就让我死吧。我不是人!我连牲口都不如!”
       月荃责骂着自己,拒绝杏儿为他包扎。
       杏儿撕破自己的衬衫,流着眼泪为月荃把伤口包扎好。
       后来她对月荃说:“月荃……你……我们做下了什么事?要知道你是我的叔爷呀!”
       杏儿疯狂了。她突然号叫一声,声音就像母狼似的,向月荃扑过去,她把男人强壮的身体压在自己的身下,撕扯着他的头发,拿手巴掌扇他的耳光。
       咣啷啷的雷声和哗啦啦的雨声在他们的头顶响个不停。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杏儿没有和月荃说一句话。不管一起干活儿还是吃饭,杏儿连眼都不往月荃那边看一下。
       算起来这已经是杏儿嫁到古家的第十五个年头了,是月荃第一次让杏儿体会到了做女人的滋味!人总是贪婪的。杏儿体会过了那种滋味一次就会想要第二次。这一天啊。就像谁拿刀子在岩石上刻下了深槽似的牢牢地印在了杏儿的脑子里。他俩相拥着在田埂上翻滚,从未感受过的巨大快感冲击着杏儿,使她忍不住嚣嚣号叫起来,其声犹如野兽。她浑身颤抖着不住地哼哼着,后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月荃的肩膀竟被她生生地咬出了血。后来当享受的浪涛退去。杏儿伏在月荃的身上像一只乖巧的猫,她一边拿舌头舔着月荃肩头的伤口,一边问:“还疼吗?”
       月荃奇怪地问:“平日里你总是绵绵的,今夜咋就像是一只母狼一样狠呢?”
       杏儿说:“我也不知道为甚……就觉着咬你我的心里痛快。你别怪我。”
       “我才不会怪你呢,”月荃的大手在杏儿头上抚摸着说,“你越是咬我咬得狠,我的
       心里才越是痛快!”
       月荃成了受虐狂了,每次都主动让杏儿咬,杏儿不咬他,他的心里就难受得慌。不知道这是一种心理因素与生理因素搅和在一起的复杂现象,还是强烈的罪恶感在折磨着,只有在看到自己的鲜血的时候,他的心里才能够略略平静一些。
       那些疯狂的享受的时光,在田野上的沟垄里、在未成熟的麦地中、在小厢房月荃的热炕上……到处都留下了他们无耻享受的痕迹。这些痕迹和感觉冲破了时间的樊篱,永久地留在了杏儿的记忆中。于是他们开始交换内心的感受。
       强烈的罪恶感折磨着这一对情人,每次做完那事之后就惶惶不可终日,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人变得憔悴了。这是在一个清风缭绕的春夜,风在窗棂上吹奏出轻轻的音乐。一缕浅蓝色的月光照在杏儿光洁滑润的肩膀上。杏儿偎在月荃怀里。两人为前途消耗着脑子。他们又谈到了私奔的事情——这件事他们不知道已经说起过多少次,今天月荃又一次提起了这个话题。
       “我看咱们还是走吧,”月荃说,“我的心里实在是受不了啦,终有一天就是别人不说什么我也会被自己的良心折磨死的。”
       “要说起想离开的心情我还不跟你一样吗,我恨不能立刻就和你远走高飞,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畅畅快快地过几天日子。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我也忍受不下去了。”杏儿说,“我俩年轻力壮的不管到哪里也不愁讨一份生活,实在不行咱们也闯西口去!可是我们走了婆婆她一个人怎么活?刚刚死了爹,如今唯一的儿子又出了事情,生死不明。”
       “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不忍心。”
       “那你就不害怕吗?”
       “害怕?”杏儿好像是在问自己,接着又自问自答道。“如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我害怕的呢?没有了,我什么也不怕了,该做的事情我做了,我知道女人来世上一遭是怎么回事了,就是立刻让我死我也不后悔了。”
       “倘若有一天被你婆婆知道了,怎么收拾?她要是吵吵起来弄得村里人都知道了……想一想都让人胆寒。”
       “那也不害怕,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杏儿决绝的态度让月荃感到非常奇怪,他拿一只胳膊支着身子抬起半个身子注意打量杏儿的脸。一时间他竟判断不出杏儿的话是随意说出来的呢还是认真讲的。
       由于刚才用力出了汗,杏儿的脸潮乎乎的,给月光一照反射出水灵灵的光亮。眼睛在黑暗中也亮得出奇,饱满的奶子在幽暗的光线中起伏着。没等月荃再问什么。杏儿又说道:“现在让我感到心里憋得慌的是,村里的人都不知道我们的秘密,我真的是巴不得婆婆、张婶、杰娃媳妇她们还有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人都知道,让他们看看!最好是我能生一个孩子出来,让他长大,让他整天在村人的眼前跑来跑去。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人这一辈子还能有什么?”
       ……
       老天似乎遂了杏儿的愿,她真的怀孕了。但事情似乎没有杏儿说得那么轻松。她有些害怕了,有意瞒着自己的肚子。
       到了六个月头上。杏儿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她越来越心神不宁,一天到晚心事重重,常常是错把盐放在锅里。八月的时候杏儿的秘密终于再也瞒不住了。怀孕的肚子越发明显,再也瞒不住婆婆的眼睛了。
       这时候杏儿倒是有点坦然,或者说豁出去了。她主动走到婆婆的屋里,指着自己的肚子对婆婆说:“娘,我做下对不起海子的事了。”
       “我早就看出来了……哼!”
       “我想把孩子生出来。”
       “快别说这样的话了。我都丢死人了。”
       “您老人家看着咋办吧,您咋的处置儿媳我都没话说……”
       “孽障!你这罪人……想气死我这老骨头?!”
       杏儿沉默着。
       婆婆突然问:“告诉我,那个野男人是谁?”
       “您别问。”
       “我要把你的丑事告诉我家海子!”
       “我自己会和海子说的。”
       “哼!”
       “我不愿意再像张婶那样活着。”杏儿理直气壮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海子他回不来,他死了,可我还要活下去!我要像个人。像个真正的女人那样活半辈子。”
       “你……你!这个不要脸的,你居然有脸把这些话说出来。”
       杏儿一点也不肯退缩:“娘,你要怎样处置我就怎样处置我吧,反正我是把事情做下了,我敢做敢当,一不怕二不跑,我等着你处置我呢!”
       言罢杏儿扭身就走出了婆婆的屋子。
       “我的儿子他没有死,海子他是不会死的!你等着……”
       婆婆疯狂的话语追着杏儿出了屋子。
       可是古月荃就不那么轻松了。沉重的罪恶感压迫着他,使他再也抬不起头来。每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就下地,一直等到天完全黑透了才回村。而海子娘的咒骂几乎成了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他几乎不敢走出院门,连一个小孩子走过他都要躲避。
       八月中的一个夜晚。那个夜晚在杏儿的记忆中留下了很清楚的印迹。月亮非常明亮。那时候杏儿来到村子外边的一片高粱地。她在等待月荃的到来。风吹着高粱还未成熟的穗子发出唆唆沙沙的响声,黏稠的蜘蛛的黑色网络粘在杏儿的脸蛋子上。痒痒的。心里却是比痒更难受的感觉,有一种痛隐隐约约地在身体的某个位置发作着,折磨着她。
       一阵风把月荃的声音吹进高粱地:“杏儿……”
       一阵高粱叶子刷刷拉拉的响声,月荃来了。弯曲着身子,高大的身材。身体微微地透着男人身上特有的汗味儿,在杏儿的身边坐下。
       “你怎么这会儿才来,让我好等。”
       “临出来时被张婶喊住了,让我帮她修一下院门。”
       “张婶她没问你什么吧?”
       “没有。”
       “我们的事就怕是张婶看出来了。”
       “她看见我们做什么了?”
       “还要见吗?我的身子这么重了她还看不出来?”
       “哦……”
       “你快想个办法吧!月荃。”
       杏儿呜呜地哭起来。
       “哭什么么,就是么,我早就说过,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逃走。”
       “往哪儿逃?”
       “哪儿都行,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只要是没有人认识就成。我们住下,给有钱人做事。不愁没碗饭吃。我的身上有的是力气。”
       “说得轻巧!婆婆怎么办?”
       “婆婆……顾不了了。”
       “不行。”
       “那我就没办法了……”
       月荃苍老的样子让她觉得极为陌生,就连声音也是,简直就不是那个熟悉透了的男人的嗓子里发出来。月荃说:“杏儿……咱走吧。没有别的出路了,只有这死路一条……”
       杏儿不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切思维都停止了。
       “我们就这样待在村子里,怕是比死还难受哩。”月荃又说,“我俩做下的事就是一辈子也不能再见人的事……是不能再见祖宗的事。”
       杏儿不说话。她看着月荃。月荃双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身子缩琐着。她看着,心里对自己说:“这哪里还是那个浑身都是武艺的拳师啊,就连一点点影子也找不出来了。”
       月荃说:“往后咱俩就隐姓埋名,苟且活着吧。无论到哪一口饭总还是能混出来的。”
       “你离开这儿吧,你能拔腿就走,可我不能,我是古家的媳妇,我不能离开古家……除非海子他回来。他亲口说出来把我休
       了的话。”
       “你以为海子回来他还会把你当娘娘似的供奉起来?”
       “海子就是当场拿刀把我捅了我也心甘情愿。没有二话。”
       ……
       三天后古月荃一个人走了。
       当杏儿去找他的时候。东厢房已然是人去屋空。炕上放着一套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是杏儿不久前刚刚给月荃洗过的……杏儿腆着大肚子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又是眼泪滚滚。她觉得自己的心向下沉落着,在一个黑洞洞的所在里飘荡,无以归宿。这眼泪真的是如她后来所说:“哭的比尿的多了。”
       她知道月荃真的是走了。不会再回来了。这个男人没有勇气为她分担忧愁和羞辱。
       8、晋中女人的悲喜剧
       这天深夜,张婶家的院门被人敲响了。张婶披着衣服出去开门,她迎进来的是海子娘。没等古海娘说话张婶就猜出来:是杏儿要生了。
       张婶跟在海子娘身后走进杏儿的房间,看见杏儿正在炕上打滚儿,满头满脸的汗,从她的嘴里发出的喊叫声已经不像是人发出来的了,简直就像是一只母狼,听着都让人疹得慌。
       海子娘沉着脸立在炕沿儿边。
       张婶站在海子娘的旁边默不作声。她一只手用一根小铁棍一下一下地在油灯的捻子上挑,把油灯的捻子挑得很高,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把剪刀放在灯上烧。这是一种最原始的消毒方式。
       在疼痛的间隙。杏儿睁开眼看见张婶手里的剪刀寒光闪闪。
       “张婶……你要做甚?”
       “给你接产。”
       “你可不要害我的孩子……”
       “哼!你还配有孩子?”是婆婆恶狠狠的声音。
       “张婶……你帮帮我。”
       “你别怕,杏儿。我给孩子剪脐带。”
       漫长的等待。
       杏儿的眼前是两个倒着的身影,就像魔鬼似的在油灯灯光的映照下晃来晃去,摇曳着。渲染着恐怖的气氛。
       疼痛把杏儿的感觉模糊了,眼前的倒置的景物和人的影子全都变形了。变得陌生和充满敌意。
       持续的疼痛转变成了一阵阵的剧痛,把一切都冲淡了。
       张婶就用这把剪子把孩子的脐带剪断了。张婶把孩子的两只小脚并在一起拿左手提起来,腾出右手在婴儿的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哇”的一声那婴儿就哭出来了。
       婴儿湿漉漉、赤裸裸地来到世界上,他大声地喊叫着。小小的鸡鸡在他的裆间挺着,是个男孩。不知是诉说自己的不幸呢。还是在向世界提出自己的抗议。
       张婶说:“还是个小子呢,真可惜!”
       张婶把婴儿交在海子娘手里了。
       婴儿在哇啦哇啦地哭着。
       海子娘的手在发抖。
       黑漆漆的雨夜。她相信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这里的一切,这个人就是古月荃!过去的亲人、恩人,现在的仇人。多少年以后这种仇恨不但没有削弱,反而以更强烈的势头冲击着她的神经……
       这是一个不幸的男婴,黑夜中这娃儿的哇哇的哭叫声似乎是分外地响亮。做母亲的从孩儿的哭声中感受到一种危险。她在为孩子的命运而担忧。但是她还不知道。娃儿这小生命在这个世界只有短短几十分钟的历程。油灯照着,杏儿撑起半拉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小脸蛋、眉毛、鼻子……还有那一双尚未睁开的小眼睛。奇怪的是杏儿拼命在孩子的脸上寻找的是古海的影子。模模糊糊的影子。那一时刻她把月荃忘记了。她觉得自己是与海子睡在一起共同孕育了这孩子。
       “娘……您要干什么?”
       杏儿热泪滚滚,不知不觉中喊着丈夫的名字。她觉得这种时候只有丈夫才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她相信海子决不会对这个小生命下毒手。
       但是做婆婆的却是另外的想法,杏儿念叨海子的声音海子娘听到了,她的反应是咬着牙齿痛骂:“你做下这等丑事还有什么脸念叨海子!等我儿从归化回来,看他不休了你才怪。”
       “我等着他。”
       “好。你就等着吧。”
       “等海子回来,他想怎样就怎样。”杏儿说,“我决无二话。”
       “等着吧……回头有你的好果子吃呢。”
       海子娘将初生的婴儿抓在手上。觉得那小生命仿佛是感到了她的用心在拼命地挣扎。是生命本能的抗争。妇人的心有点承受不了了。她的手在抖,心也跟着在抖。
       “娘!你饶他一条小性命吧……”
       杏儿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儿媳似乎是猜到了什么或者仅仅是凭着直觉察觉出了某种危险。
       “没什么。我给孩子洗洗……”
       婆婆的声音已经哆嗦得很厉害了。
       婴儿哇哇的哭声在暗夜的屋檐下荡着……
       一阵湿漉漉的咕咕噜噜的水声把婴儿的哭声淹没了。
       猛然间杏儿清醒了,似乎是猜到了婆婆在做什么,她拼尽全身的力气喊道:“娘……你在做什么?”
       没有回答。
       “娘!你不能……害我的孩子!”
       没有回答。
       “……你饶了他吧,好歹也是一个小生命……你留下他吧,是罪是罚是打是杀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孩子他没有罪!”
       ……
       夜空如磐。古海娘将死婴投入了一个盛满高浓度盐水的陶罐中,死婴沉入,盐水溢出。这时候古海娘猛然看见那死婴圆睁着双眼正直直地望着她,伴随着咕咕嘟嘟的水声……
       渐渐地一切都归于了平静。
       “娘,我的孩子在哪儿?”杏儿拖着虚弱的身子走进婆婆的房间。
       古海娘正在纳鞋底。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死了!”
       “死了也有个尸首。我要看看。”
       “扔了!”
       “扔在哪里了?”
       “喂狗了!”
       “我不信!”
       “哼,还有脸说这种话!下贱的东西。”
       “我就是要看看孩子。”
       婆婆恶毒地咒骂:“伤风败俗,败坏门风。我古家的名誉都让你丢尽了!你还有什么脸面在我跟前说话?”
       “好,你不告诉我,我就死给你看!”
       杏儿离开了婆婆的房间。
       婆婆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儿媳妇离去的背影。看到杏儿脚步咚咚地穿过院子走进了西厢房。
       其实此时这对婆媳仅只是隔着一堵墙而已,距离也就是几十步。在墙的那边杏儿的自杀行动已经开始了。婆婆却对危险没有一点感觉。仍然在平静地摘棉花籽。
       对自杀的实施者来说。那场自杀的过程很短暂。感觉也很清晰。谈起来也许没人肯信的,杏儿竟然有一种释怀的快感!杏儿把一柄镰刀拿在手上,像欣赏什么物件似的,心里是一片平静,就像湖水似的,觉得心里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舒服。此刻她的精神已经走进另一个世界。灿烂的阳光照进窗棂,照射在她撩起衣襟的胸脯子上,雪白的胸脯和乳房是那样地白皙和洁净,感受着暖洋洋的阳光。周围是一片安静。不,是整个世界一片安静。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里是无比亲切的感觉。对!这感觉来自于母亲的情怀。她已经是一个母亲!而母亲的感觉是最崇高、最重要的,是压倒一切的。那个从自己的身上掉下来的肉团子就是她的一切!她正在向孩子走去,不久她就能与孩子相聚在一起了。母子享受共同的时光对她来说就是最幸福的事情。此刻镰刀的刀刃刺破皮肤,刺入肌肉,切断血管的声音嚓嚓地响着。就像是从未听到过的音乐。
       是婆婆走进了屋子,把杏儿的自杀过程打断了。婆婆是来取一把剪刀的,她走进屋
       子的时候首先感到的是一股刺鼻的血腥昧儿。她抽抽着鼻子问媳妇:“杏儿,你的屋子里是什么味道?”
       杏儿没有回答。事实上她已经没有力量回答了。流失的血液把她身上的力量全都带走了。
       婆婆又问了一句:“杏儿,你在做甚呢?”
       得到一声微弱的声音。也算不上是说话或者干脆就是一声下意识的哼哼。婆婆警惕了,那声音给她警告。婆婆挪动着小脚走到杏儿跟前,她看到的情形令她十分惊骇:杏儿仰躺在灶前的柴火堆上。脸被一缕从窗户斜着照射进来的太阳光照着。现出惨白的颜色。
       “你怎么了?”
       婆婆伏下身伸手摸了一下杏儿的脸,手上感到湿漉漉的黏腻腻的东西。那是鲜血!杏儿哼哼着说:“娘……我不想活了。”
       “你别!”婆婆大声地叫起来,“杏儿,你别做傻事。”
       “让我去吧……等海子回……来。你告诉他……我……我……”
       杏儿的话已经连不成句子了。
       婆婆一路大叫着把张婶喊来了。
       在抢救杏儿的过程中,婆婆张皇失措为张婶担当着助手的角色。两个妇人把杏儿抬到炕上,婆婆感到杏儿的身体就像面条一样柔软,好像已经没了生命的迹象。老妇人哭起来。
       张婶说:“杏儿!你咋这样呢?有什么话你不好说呢”
       婆婆泣不成声地说:“你也下得了手,杏儿,你不想想你要是死了我一个孤老婆子可是怎么活呀?”
       张婶沉着地用一块布条把杏儿的伤口扎住,她用力地接着带子的扣,嘴里说:“你不要哭……杏儿她不会死的。”
       婆婆手忙脚乱地帮着张婶把杏儿的一只手臂抓牢,那只手臂好陌生!像是自个儿有生命似的,总是要往一边滑。婆婆像抓住杏儿整个生命似的拼尽全身的力气抓住那只胳膊。
       果然杏儿没有死,她命大。后来请到的大夫说:“如果再晚上哪怕一小会儿,你媳妇的命就完了。一旦血流光了,就是神仙来了也没办法!”
       一向性格随和、温情温顺的杏儿的这个突然的举动让做婆婆的感到十分意外,也十分惊骇,她被迫开始反省自己。
       终于婆婆向儿媳妥协了,决定为自己的作孽而道歉。
       “杏儿……你……你又何,必这样呢?”夜里婆婆守在媳妇的身边,像是对儿媳说也像是自言自语,“娘也是做女人的,娘知道你的苦楚。往后这码子事谁也不要再提起了!盼只盼海子他能有个准信儿。只要是海子他能回来,就什么事也齐了,你还是和海子一起好好过日子。生儿育女……”
       第四章 商道若人道
       商城归化,平静中隐藏着新的危机。外商资本的大量涌进。严重地损害着当地华商的利益。商战局势日趋严峻。驼道成为必争之处。谁能占有运输环节的先机,谁就能够占据商业战争的先机。
       等待着大盛魁一班人和整个归化商界的是新一轮的考验,而这一轮考验比过去势必更加严峻。
       1、大掌柜的烦恼
       安静下来的归化城。重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晨钟暮鼓以它特有的节奏把握着归化城的生活。扫街的、卖水的仍旧是城市最早起身的人。大扫帚扫街的唰唰声、挑担卖水人的吆喝声伴和着北门城楼上悠然的钟声,共同演奏着城市一日生活的开始曲。不久,沿街店铺卸门板时噼噼啪啪的声音、越来越多人的走动声和说话声便把整个城市唤醒了。于是,人们看到赶着羊群的羊工走向北门外的市场——羊岗子;一列驮载着沉重货驮子的骆驼在牵驼人的引领下穿过街道……在街道上的行人中,间或有身穿僧服的喇嘛走过。脚步匆匆的妇女抱着孩子在街道上走着。随时都可以看到金发碧眼的西方人经过街道,他们的脸上洋溢着自然放松的笑容。
       大召广场上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与北门外的牲畜市场的喧嚣声在空中连接在了一起。这热闹的市井之声一直延续到日薄西山之时,才会慢慢沉寂。到时,安详的鼓声就会应时响起,鼓声告诉人们黑夜即将来临。
       鼓声中的大盛魁城柜显得分外安宁。
       小账房内,大掌柜正在饶有兴趣地傍着油灯看一封信。贾掌柜贾晋阳站在大掌柜的身旁。
       这是一封用俄文写成的信。这封奇怪的信只有一页,有尾无头。
       ……我做的梦都证实我的处境很坏:我常常梦见躺在棺材里的死人。最近一次梦见这些死人虽然几乎都腐烂了,但还都死盯着我看。我梦见草原上的羊都死了。它们的尸体连成了一大片,散发着臭味。还梦见我常常在一些对我怀有敌意的陌生人中间徘徊。总之,无论在现实生活或梦中我都感到伤心。这在从前是未曾有过的,因为过去每当我陷于窘境时,在梦中常常会得到安慰。以前每当我说完‘该怎么,就怎么好了’这句话后。我也就心安理得了。现在可不是这样。我到处都看到并预见到棘手的事,而且几乎都应验。关于我目前的困难和心中的痛苦,我还可以给你写很多。但是这样做未免太自私了。虽然在你面前抱怨一番命运不济能使我自己宽宽心,但你读起来会感到极大的不快。不过,我在中国北部的城市归化城遇到的事情确实很糟,而且简直糟透了……
       这半封信的最后署名是伊万·伊万列维奇,是用俄文书的。尽管字迹已经非常潦草但是大掌柜还是能够毫不费力地辨认出来,并且立刻就联想到写信的伊万·伊万列维奇就是整天与他们打交道的那个俄罗斯商人伊万。
       奇怪的是问题跟着来了,伊万的半封信怎么就会到了大掌柜的手里呢?人世间的事情说起来也就是怪。现在这封信就在大掌柜的手上,是贾晋阳把这封信拿给大掌柜看的。
       看完信大掌柜问道:“哦。这就怪了,洋人写的半封家信怎么落在你的手里了?”
       贾晋阳笑笑解释说:“是大北街瑞士人开的钟表行修表的马师傅拿给我看的,他把这半封信当做是德国人的银票了。”
       大掌柜说:“这是哪跟哪呀,银票和半封家书毫无瓜葛嘛。”
       “说的是,”贾晋阳说,“原本是瑞士老板哄骗那修表匠的,马师父不识洋文就信以为真。把这张废纸当做银票保存了三年。”
       “这个瑞士老板我认识,是很精明的一个人,汉话也说得好。那么这封信是怎么到修表的马师傅手里的呢?”
       “说起来这里故事长着呢,这件事情已经事隔三年了。”贾晋阳笑着说,“大掌柜一定还记得三年前。伊万为布龙的事情打官司,那时候伊万就住在天主教的圣母圣心教堂里。马师傅一家皈依了天主教,他的老婆在教堂里做义工。伊万在离开归化的时候把这半封信遗落在他住的客房里,马师傅的老婆在打扫客房的时候发现了这半封信。于是马师傅就把它拿给自己的瑞士老板看,那个老板哄骗他说,这是一张两千马克的德国银票,马师傅就当真了。事隔三年他想把这张‘银票’兑现,就找到我,问我该咋办……”
       “信了天主的人还这么贪财。”大掌柜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哪天我见着伊万把这封信还给他,不知他会有什么感想?”
       “三年前伊万的心情可是糟透了,往北京贩羊落了个全军覆没,来归化打官司又没打出个结果。”
       “不过伊万到底还是个真正的买卖人,如今在归化和张家口两个地方收购羊毛,生意据说很不错呢。”
       
       “大北街他又刚刚开了三间门脸儿,后面还带办公室。伊万到底是在咱归化城扎下脚了。”
       “伊万这个人不怕辛苦,干什么都身体力行,三年前从乌里雅苏台草原往北京贩羊的时候,他就是亲自跟着羊房子走的,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最近他从归化往天津送羊毛又是亲自押着驼队走。”
       “伊万和万驼社的人搞得很熟呢,他到万驼社雇驼队很会搞价钱。在脚钱上一点都不吃亏。”
       “伊万会说汉话,虽然说得不怎么好,可总能把他的意思表达出来。”
       “要说在中国的土地上做生意。英国人、德国人、日本人都弄不过俄国人。”
       “有一点俄国人比英国人强。他们不往咱这地方倒腾鸦片。英国商人不地道。几年工夫归化城城里城外烟馆就开了几十家,吸烟的人越来越多,弄得不少人家倾家荡产。”
       “不只是一般人,就连咱通司商号的人现在也有抽的。土默特衙署、道台衙署的张国荃也都在悄悄地抽。”
       “哼!要我说,大掌柜,年后山西巡抚来归化巡察的时候咱奏他一本。这个张国荃在归化干的坏事也真不少,京邦商人没几年的工夫快把归化市面零销业的三成吃掉了,他们偷税漏税欺行霸市,趾高气扬,贬低别人抬高自己,与别的商家一旦发生冲突官司打到道台衙门,总是京帮商号赢。表面文章做得好,门面装潢得漂亮,还用了女人站拦柜,引得不少人去看热闹。”
       “伤风败俗!”
       “市面不好,风气要变坏,外边的事咱管不了,咱城柜内部的事可要多操心。”
       “好,我知道了。”
       不久传来一个重要消息:伊万在归化城北的察罕拜兴村买下一块地皮,正在动工修建一座什么建筑。贾晋阳觉得事情蹊跷,就把这个情况报告了大掌柜。大掌柜说:“你没弄清楚伊万他要做什么?”
       “不知道,”贾晋阳说,“伊万做事历来都是很诡秘的。”
       “立刻派人打听清楚,”大掌柜说,“伊万可能有大动作!”
       当天下午贾晋阳就亲自找到万驼社的会馆,和宇文社长谈了一会儿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得一清二楚了。事情巧了,原来伊万正是通过万驼社的社长宇文办的这事,伊万给了宇文一百两银子的好处。伊万是在修建一座大型冰窖。伊万建冰窖做什么用?他要在归化经营冻羊肉的生意!
       这可是戳到了大盛魁的腰眼儿上了!归化商界谁不知道,冻羊肉的生意历来就是大盛魁的主要生意,是不允许别人随意插手的。冻羊肉从屠宰到储存,从包装到运输都是极为讲究技术的,哪一步做不到位都不行,都得赔钱。不是没有人张罗过,是弄不成。大盛魁在这方面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在几个重要环节上都派有懂技术的工人师傅在把持操作。
       大掌柜问:“伊万他有技术人才吗?谁帮他做?”
       “我问过了。伊万他依靠的还是那个姓商的丰镇人,就是当年他赶着羊群在京羊道上病倒的时候,救助他的那个人……”
       “我知道。伊万聘他做经理人。”大掌柜说。“可是技术工人呢?”
       “据说正在物色。”
       “哦,他的大型冰窖……有多大?”
       “有二十五间房大。”
       “啊……”大掌柜有些吃惊。“能有那么大吗?”
       “我打发人去看过了,”贾晋阳说,“房子已经盖好了,是在村子的北边,靠近山沟。”
       “冰窖呢?”
       “冰窖就在房子的下面,冰块是从龙头沟取来的。那个地方气温要比城里低不少。”
       “哦!”
       大掌柜将眉头皱起来,陷入沉思。显然这件事给大掌柜带来的打击是很大的。
       “善元!”
       善元颠颠儿地跑进屋子:“大掌柜有什么吩咐?”
       “备马!”
       “哎!我就去。”善元转身走出去。不大一会儿又转来,问,“大掌柜,您说错了吧?应该是备轿车吧?”
       “叫你备马你就备马!啰唆什么!”
       半个时辰以后大掌柜已经骑着马跑在了归化城通往察罕拜兴村的大道上。察罕拜兴村的位置在贴蔑儿拜兴村的东北方向。距贴蔑儿拜兴村八里地,这里是戚二嫂的娘家。一匹雪白的走马急速地倒动着四蹄平稳地前进。大掌柜换上了一件酱色的短衣。腰间束一条灰色的布带,头上戴一顶破毡帽,整个打扮就是一个标准的羊把式。他的身边一左一右是贾晋阳和赵善元,都骑着马。靠近村子的时候三个人下了马,将缰绳都交在善元手里。
       大掌柜把善元留在原地看守马匹,自己和贾晋阳徒步朝冰窖走去。伊万建冰窑的动作不能不牵动大掌柜的思绪。上百年来,经营羊马的生意一直是大盛魁的主要业务,每年光是由喀尔喀草原贩运到归化城的羊群,都有二三十万只。大盛魁的羊运到归化后,除通过归化城的羊桥推销给北京、天津来的贩羊商客外,其余的就委托他们自己的京羊庄小号协盛昌等。直接把羊赶运到北京市场销售,大盛魁光是在北京就有两个京羊庄。与此同时。大盛魁还在归化城就地雇佣屠户加工羊肉。每年冬季到了,小雪至大雪之间,大盛魁的屠宰场会大量宰羊。然后经过加工把冻羊肉做成冻肉卷儿,运往京、津、燕北和直隶北部销售。如此,积累了大量经验。
       他们这样做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来是冬季沿路草少,赶运活羊比较困难,二来则是冻羊肉包装运输都比较省事方便。储存冻羊肉的办法是:将羊宰杀剥皮。去了头蹄,掏去五脏,仅剩下两张肉板,剔去骨头,卷成肉卷。夜间在院子里铺上席子,将肉放在席子上,经过一夜就将肉冻好了,然后将冻肉储放在“冰房”里。所谓“冰房”,就是房子四周和顶子都用木板搭起,房内的地上倒上冷水。放上冰块。这种房子可以储藏冻好的羊肉。宰杀羊的时令很讲究,必须是小雪和大雪之间。然后就是向各地运销,运输的时候也很讲究,必须将冻肉包好,不能透风,因为一透风。肉就不新鲜了。运输工具不拘一格,可以说是五花八门,由牛车、骆驼、毛驴等运向华北各地。以往的年份归化城每年用这种办法销售羊肉,约有三百万斤左右,每只羊平均按二十五斤净肉计算,每年为销羊肉而宰杀的羊,就有近十二万余只,大盛魁占其三分之一。所以历来归化城就有在大小雪之间日宰万牲的说法。
       大掌柜很想看看一个外国人是如何插手这项买卖的。一个身材高挑但是很瘦削的男人在大院的外面迎住了大掌柜:“老哥哥,您有何贵干?”
       大掌柜猜出来他就是伊万从隆盛庄请来的姓商的掌柜。随口答道:“哦,我随便走……”
       “我们是想找点事情做。”贾掌柜赶紧打圆场。“不知道掌柜这里用不用人?”
       “你们有什么手艺?会木工活儿吗?”
       “木工活儿不会,我会屠宰牲畜。”
       “屠宰……眼下不需要。”商掌柜说,“瓦匠我们也需要。”
       “我们只会屠宰。”
       “那么立冬再来吧。立冬以后我们大量用屠宰工人。”
       “什么工钱?”
       “工钱包你满意……”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贾掌柜说:“生病也不歇下?”
       “我愿意,”商掌柜回答,“咱得对得起洋掌柜。”
       “什么洋掌柜?”
       “是俄国人——伊万先生。”
       “给洋人干活儿你就不怕遭归化人唾骂?”
       “谁要骂让他先骂皇帝爷。”
       
       “这话怎么讲?”
       “你想啊。俄国商人是咱皇帝爷给招来的。”商掌柜理直气壮地说。“既然皇帝都允许外国人到咱大清的土地上来做买卖,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伊万的公司干活?”
       谈话不能继续下去了。大掌柜找个借口结束了与商掌柜的谈话。正要离开建筑工地,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喊他:“王大掌柜!”
       那奇怪的喊声让大掌柜吃了一惊,一听就是一个外国人在说汉语。舌头结结巴巴捋不直的特别感觉。他回过身来就看见从未完成的冰窖里面走出来一个人,一身衣服沾满污泥。头上戴一顶破烂的布帽子。乍看是一个工匠。但是仔细一看,不对了……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热情的笑意,金黄色的头发从灰色的布帽檐下搭拉下来——居然是伊万!
       “怎么,王大掌柜不认得我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我的冰窖工地。”
       “可是……你怎么穿一身做工人的衣服?”
       “怎么,你是说做掌柜的就不能干活儿吗?”
       “……那倒不是。”大掌柜说。“我只是觉得奇怪。”
       “不奇怪,”伊万笑呵呵地解释说。“我这个人有个爱好,从小就喜欢泥水活儿。用你们的话说就是泥瓦匠。”
       “对,是泥瓦匠……”
       贾晋阳说:“真是想不到,俄罗斯的商人居然也这样能吃苦。”
       “还不一样。你们大盛魁更是靠吃苦起家的。”
       “你这样了解大盛魁?”
       “必须了解!”伊万说,“大盛魁既是我们的榜样又是我们的对手。”
       “好!见教了。”大掌柜说。
       “今日不方便,改日我在宴美园请大掌柜的客。”
       “好,改日见。”
       看着大掌柜三人骑着马走远了,伊万对商掌柜说:“大盛魁的消息来得真是快啊。我们这里刚刚开始动手,王大掌柜就找到门上来探访了。”
       “还是亲自出马!”
       “大盛魁的消息灵通得很。有专门的消息网。”
       “好吧,看来我们只有加紧干了。”
       “是。”
       伊万把整个经营冻羊肉的生意交在了商掌柜的手上,对商掌柜他是完全信赖的。商掌柜在进入归化之前就皈依了天主教,为伊万的公司尽心竭力地工作。当然伊万给商掌柜开的工资也很可观,伊万是依照俄国商界的惯例。在每一月的月初发给经理人员和工人工资,而不是像中国店铺那样,在三年账期的时候才兑现。
       这种立竿见影的方式使归化人感到非常新鲜,并且伊万公司员工的工资值实际上要比普通的中国商号给铺伙开的工资要高出一倍还要多。最主要的是能见到现钱!归化一般商号和店铺包括作坊、工厂,给伙计、工人都是三年一结。或者是年底一结。就是说要等做了三年的工作才能拿到报酬。而伊万一月就给伙计、工人一结账!这种显而易见的利益使伊万的公司在归化地面上显得很有吸引力。无论是羊马把式、屠宰工人还是管理人员都愿意到伊万的公司来做事,因而伊万的公司总是显得很热闹、很景气。
       伊万将经营冻羊肉的加工业务完全交在商掌柜手上,他自己得以把精力投入到了贩运活羊的生意上。伊万是一个性格顽强的人,几年前京羊道上的失败并没有使他放弃活羊的经营。
       如今伊万对归化城的情形已经非常熟悉,他的西伯利亚茶叶公司不但在经营长途贩运活羊方面扎稳了脚跟,并且占有了一定的市场份额。同时他还把手插进了屠宰业和冻羊肉经销。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在古鹿拜兴村附近建起了一个屠宰场、一个配套的冰窖,在当年就投入了运营。
       入冬的时候伊万的公司就将第一批新鲜的羊肉加工成冻肉卷运往京津、河北、山西、河南等地。与此同时伊万还在张家口设立了同样的机构。不仅如此,伊万在药材、皮毛方面也有相当大的销量。
       运活羊的途径已经打通。从喀尔喀直接通往北京方向,有两条新开劈的羊道,其中一条就是属于托博尔斯克公司专用的。为保证京羊道的畅通,西伯利亚茶叶公司还专门拨出一万两白银沿着自己开辟的京羊道开凿了八十六眼水井!归化商界都说伊万这活儿做得真的是有板有眼,有声有色。
       更为重要的是伊万的京羊道之所以能够运转起来,是他把喀尔喀草原四分之一的市场抢到了手,遥远的草原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羊和马。
       回到大盛魁城柜,大掌柜立即召集主要掌柜会议,分析了当下的形势,作出应对的决断。同时把有关情况通报了通司商会其他成员,要大家有个心理准备。把这些事安排妥当之后大掌柜派贾晋阳前往乌里雅苏台。要他协助王锦棠处理好那里的事物。
       “乌里雅苏台是咱的发祥地。是咱的根据地,一定要把握好。只要乌里雅苏台稳定了,咱大盛魁就乱不了。”
       贾掌柜去了。
       让大掌柜忧虑的是,不止是一个伊万。到归化来的俄国商人越来越多,除了伊万,什么谢尔盖、康达科夫等,俄罗斯对华贸易的六大商帮差不多在归化都开设了自己的店铺或分支机构。再加上比利时、英国、德国、日本、瑞士等国的商人,简直可以说是一拥而进。在归化街头还盛传着这样的说法,大清朝廷正在同俄罗斯驻北京的公使谈判,不久会把归化开辟出来成为第二个商埠。用以代替恰克图对面的买卖城。这种传言更是让归化商界人心惶惶。
       晚饭的时候坐在大掌柜身边的贾晋阳听到大掌柜突然低声说:“……再能干的将帅手底下也得用几个顺手的人。”
       贾掌柜侧着脑袋看看大掌柜,笑道:“大掌柜还在想白天的事?”
       “是啊,你说那个伊万,在乌里雅苏台的时候就把那个姓邝的伙计从林掌柜手里挖过去。那也是在用人才。”
       “伊万懂得使用人才呢。”
       “其实,古今中外都是一个道理。”
       “现在伊万真的指上邝伙计了,听说要把他拿到归化来主持这边的事呢。”
       “到归化?做什么?”
       “伊万要在归化开托博尔公司的分公司呢,要任命邝伙计做经理。”
       “啊。是这样。”
       “那个姓邝的在乌里雅苏台的时候和咱们的古海混得很熟。他们是一茬人。”
       “哦,我知道。”
       “古海要是还在号的话,应该比姓邝的强多了。”大掌柜很动情地说,“姓邝的连咱古海一钩子都赶不上!”
       “那敢情是!”坐在大掌柜对面的王福林知道大掌柜是想念古海了,于是赶忙把话题转到了正题上,说,“对了大掌柜,您说古海的事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不怎么办的。他已经被开除出号了。”
       “我是说他在万金账上的功劳,两次大功,三次小功,都还记着啊。”
       大掌柜叹口气没说话。
       “照道理,被开销出号的人万金账上不管有多少功劳,全都一笔抹杀。”王福林说,“可是您吩咐我让把古海的功劳还在账上留着。”
       “是,我说过……但古海是个例外。”大掌柜说,“是咱字号冤枉了人家!全都是祁家驹搞的圈套,把人家孩子给套进去了。咱大盛魁财东掌柜全都亏心啊!——”
       “就是说这账还给他继续留着?”
       “那还用得着说吗?留着!……总有一天咱得给人家一个说法不是!?”
       王福林敏感地注意到,在他提到古海的时候大掌柜的长眉毛迅速地颤动了几下,同
       时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光在闪。是啊。不仅是个人才问题,更重要的是古海被开销是一个冤案。王福林体味到大掌柜所说的“留着吧”的含义。他想古海应该是还有机会的。
       说起来这些年涌进归化城来的外国人,除了做生意的还有传教的,基督教、天主教的牧师数以百计。这些外国商人到归化来设商栈开店铺,牧师们传道、修建教堂,归化城因为他们的到来开始躁动起来。往日的那种闲适再也找不到了。晨钟暮鼓的规律、沉稳悠闲的规律被打破了。很多时候为了夜归的客人守城门的士兵不得不在半夜里把紧闭的城门重新打开。巨大沉重的城门发出的吱吱嘎嘎的怪叫声划过归化城静谧的夜空。通常情况市井的喧嚣也延长了许多时间,往往在日暮以后甚至天色完全黑下来,羊岗子、牛桥、驼桥上生意还在继续着。总的来说是时间长了。节奏快了。夹杂着蒙古语和俄语的谈判生意的声音从光线昏暗的市场上传出来。有时候声音会很激动。
       从早到晚每天都有新的消息传进大盛魁城柜,所有的消息都必须报告大掌柜。大掌柜既不能充耳不闻,听了又心烦,也不知道哪些消息是重要的,哪些消息是不打紧的。大概是第一次,大掌柜感到自己穷于应付了。
       这天晚饭后大掌柜对善元说:“你打听一下大观园今晚有什么戏。”
       “有好戏!”善元连想也没想就回答:“是水上漂的《打金枝》,连唱三天了。”
       “水上漂。好哇!”
       “莫非大掌柜想看戏?”
       “心里烦闷,咱听听戏去!”
       “好,我这就去安顿轿车。”
       待善元把轿车安排好,回到大掌柜房间,见大掌柜已经把衣服换一半了,除去了藏青色的长袍换上一件玄色的长袍,亮色的长袍配上一顶七机缎面的瓜壳小帽。善元帮着大掌柜系好了腰带,人立刻显得年轻也精神。
       跨上轿车的时候大掌柜自己跟自己说话:“今天我总算是能够安静地过一个晚上了——驾!”
       车倌听见大掌柜的喊声笑了:“大掌柜。您今儿个高兴?”
       “我又去看水上漂的戏的功夫了,当然高兴!”
       “听说水上漂脚下的功夫厉害得很!”
       “是哩,那几步走的真是比女人还女人呢!”
       “啧啧!”车倌感叹道。“可惜了我没那眼福。”
       “你没看过水上漂?”
       “我一个下人哪能……”
       “别说什么下人不下人,今天你就开开眼。”
       “大掌柜,我只是随便说说……”
       “你别啰唆了,一会儿你跟着我就是了,还有善元。咱仨人一起看戏去。”
       这一晚大掌柜可是放松了,大掌柜也没有要雅间,三个人混在一楼的大厅里,一边看戏一边聊天,聊的都是戏文里的内容。一个半时辰的工夫竟然没有人认出大掌柜!夜阑时分大戏散场,大掌柜在善元和车倌的陪伴下走出戏园,一路有说有笑。这一个晚大掌柜好不痛快。
       但是开心只是短暂的时光,还有更让大掌柜心烦的事情在等待着他呢。贾晋阳走后不久王福林从汉口归来,向大掌柜报告了更为严重的事情:俄商在汉口正在筹办茶叶加工厂。
       “俄国人有什么资格在汉口建厂?”
       “当然没有!”王福林说。“但是他们就做了,一个个买地皮的买地皮,备料的备料……”
       “这么说打算在汉口建厂的不止一家?”
       “西伯利亚茶叶公司、莫斯科公司,还有托博尔斯克公司……”
       “哦。这么说伊万也在汉口动手了?”
       “是的,我亲眼看到的。”
       现在这成了一个新的更严重的问题,俄国人要在汉口开茶叶加工厂,显然是想从根本上夺走华商的利源。
       “这事可是不敢小觑!”
       “我已经叮嘱汉口马庄了。有情况随时报告!”王福林说,“不过我倒是不大相信俄国人真的能够把茶叶加工场开到汉口。”
       “为什么?”
       “大清朝并没有同意外国人在华建厂。”
       “过去没同意,现在不同意,但是不等于以后永远不同意。”
       “您是说理藩院会给俄国人放开口子?”
       “正是我的忧虑。不是没有可能。”大掌柜说道,“还得通过北京打听俄罗斯驻北京公使和理藩院的谈判消息。难道说俄国人在谈判桌上取得进展了?”
       大掌柜的猜测没有错,俄国公使是在和理藩院谈判。不过不是在北京,而是移到了天津。不久大盛魁的信狗从北京传来一个确切消息,理藩院恭亲王和俄罗斯公使的谈判由北京转移到了天津。消息还说恭亲王可能作出妥协……大掌柜刚刚沉下来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
       恭亲王的妥协意味着什么?一旦朝廷对俄国人放开了口子,允许俄国商人进入大清国内地经商,那么当然也包括在汉口设厂建栈!
       2、归化商界出新秀
       这天快晌午的时候善元向大掌柜报告。说是史财东的儿子史靖仁要拜见大掌柜。大掌柜正在小客厅和一位英国商人谈话。听了善元的报告没言声儿。
       说起史靖仁,当初他和古海一起考大盛魁,没有被录取,那以后又过了五六年他终于成功地在归化城办起了一家杂货铺,让大掌柜感到意外,也感到高兴。他说:“想不到一个纨绔子弟也能做成事业,哪怕事业再小也算。财伙和气才是大盛魁的福祉啊!”但是,三年前的暗房子事件,史靖仁又掺和了一脚,并且陷害了古海,让大掌柜对他又心有了芥蒂。但总的来说,大掌柜不是那么心胸狭隘的人。
       现在史靖仁的身份改变了。他已经由大盛魁的财东变成归化城内一家商号的掌柜,并且在归化站住了脚跟。他在不断改变自己的经营套路。又想把自己的杂货铺改成当铺。
       “你去告诉王掌柜,叫他见一下史靖仁。听听他有什么事情。”
       大掌柜说的王掌柜就是王福林。
       “史财东的儿子点名是要见您的。”
       “你就说我这里有客人。”
       善元去了。
       过了一会儿,王福林走进客厅,说:“史靖仁说了。他非要见大掌柜不可。”
       大掌柜把眉头皱起来。三年前的暗房子事件中他们父子一个在晋中祁县,一个在归化城遥相呼应,把个大盛魁闹得翻江倒海烟熏雾障!这个史靖仁自从暗房子事件以后再没露过面,估计这一次也难有好事,大掌柜当然是不愿见他,就说:“他没说有什么事吗?”
       “他说有要紧的事要和大掌柜面谈。”王福林见大掌柜又是拒绝的意思。赶忙补充道,“史靖仁说了,他愿意等。”
       “哼!他能有什么好事。”
       “我猜想可能是为他那个当铺的事。他那个当铺张罗半年了开不了张,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给卡住了。”
       其实史靖仁那个当铺张罗半年了开不了张的原因王福林知道,大掌柜也知道,就是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底银。史靖仁当铺租用的是席力图召的铺面。席力图召住持喇嘛信不过他。同时当铺行会也不接纳史靖仁。后者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史家和大掌柜作对。这事在归化市面差不多是尽人皆知的事了。大盛魁什么字号?大掌柜什么人物?归化市面就没有不给大掌柜面子的。所以史靖仁在归化做事步步受阻。
       归化当行有个行社组织叫天安社。天安社的社长名叫曹路安,河北滦县人,生得身高树大,为人谦和,是大盛魁的崇拜者和追随者。不用打招呼,没有大掌柜的话,这个
       曹路安是决不会给史靖仁方便的。因此大掌柜知道史靖仁在归化干不成这个事。不过事过境迁,暗房子事件过去已经好几年了,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大掌柜信奉这个理。作为一个商界大擎,他是不会和史靖仁计较的。所以从来也没有有意为难他的意思。再说史靖仁这几年在归化也吃了不少的苦头,一个大盛魁财东的儿子肯自己出来做事还是挺不容易的。他也没什么劣迹,那些赌博嫖娼的事也没听说。另外,史靖仁的父亲也和大掌柜缓和了许多。召开结账会的时候还能坐在一起商量事,财伙闹矛盾这是经商人最忌讳的事。
       大掌柜嘴里应着:“好吧,那就让他等着吧。”此刻他的心情很复杂,一边在心里琢磨史靖仁的事,一边和客人谈话,
       大掌柜接待的英国商人名叫希尔曼。是个经营皮货的商人。到大盛魁来只是为了做礼节性的拜访。客人略微能够听得懂一点汉语,他知道大掌柜事务繁忙,又坐了一会儿。把自己的事情说完后就起身告辞了。
       大掌柜拄着拐杖把客人送出月门,希尔曼就坚决不让大掌柜再送了,他用僵硬的汉语说:“楼(留)步、楼(留)步!”
       “我送你到大门。”
       客人伸出双手牢牢地抓住大掌柜的双肩不允许他再往前迈步。
       “再见!”
       客人转身很快地走了。大掌柜看着客人走出大院的门,车转身刚要回去,就听见史靖仁喊他:“大掌柜!”
       只听声音就让他听出了这是史靖仁,大掌柜头也没回地朝小客厅走回去。
       史靖仁跟着大掌柜走进客厅。
       “大掌柜脚伤近来可有好些?”史靖仁等大掌柜在椅子上坐下,就问候说,“家父捎话来让我向您问好!祝大掌柜多福多寿。”
       “谢谢啦!高堂身体可好?”
       “好好,托您的福。”
       “千万不要这么说,”大掌柜赶忙制止史靖仁,“我们做掌柜的说到底也还是为了东家的利益在做事,这个大头小眼儿我还是明白的。”
       善元捧着盖杯把沏好的茶端给史靖仁,史靖仁很客气地朝善元点了点头,昔日的傲慢一扫而光了。
       史靖仁的表现大掌柜注意到了,大掌柜主动问道:“不知史公子到柜上来有何吩咐?”
       “这个……”史靖仁嗫嚅着搓着手。“我想请大盛魁出面为我作保。”
       大掌柜矜持着,轻轻地摇摇头:“这件事……恐怕不好办。”
       “怎么?大掌柜不肯帮我?”
       “不是……”
       “我是走投无路才来求大掌柜的!”史靖仁言辞恳切,“大掌柜,家父放出话来,这一次做生意我要是再赔了,他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
       “这就是史大财东的不对!做生意哪能一做就挣?”
       “我保证……”
       “靖仁,你听我说,不是我王廷相不帮你,你是知道的,当年你要求入号学徒我就没有点头,为什么?为的就是咱大盛魁的规矩!祖上的遗训,号规管着呢,不论是财东还是掌柜伙计。没有规矩是不行的!”
       “说来说去大掌柜还是不肯帮我?”
       “大盛魁商号是大家的,是众多财东掌柜的字号,我不能拿大盛魁的牌子来为你作保,过去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望史财东能体谅!”
       “好吧,”史靖仁失望了,他站起身准备走了,“既然是这样,那我就不为难大掌柜了,告辞了……”
       “你别,靖仁,我还有要紧话没说呢。”
       “还说什么?”
       “你坐下,干吗这样性急?”
       史靖仁怏怏地重新落座。他听见大掌柜说:“虽然说是大盛魁商号不能出面为你作保,但是我王廷相愿意以我个人的名义给你作保。不妨试试?”
       “哈哈!”听了大掌柜的话史靖仁略略愣怔了一会儿,然后便哈哈大笑出来了,“您这道理是怎么讲的,都快把人弄糊涂了!大掌柜——大盛魁,如今在归化还有什么区别!”
       “不敢这样说!”大掌柜严肃地说,“大掌柜只是一个掌柜而已,离开字号就什么也不是了!可是大盛魁立基将近两百年了。还要继续发展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也不会倒的!”
       “这话我爱听!”
       史靖仁忍不住激动起来。
       “就是这个理。”
       “大掌柜真的肯为我作保?”
       “财伙一家么,”大掌柜说,“我王廷相岂有不帮助你的道理?”
       第二天上午,席力图召。住持喇嘛正准备出门办事,刚走出禅房的门便看见一个拄着双拐的人艰难地挪着步子走进召庙的大门,定睛看时发现正是大盛魁的大掌柜王廷相!于是他赶忙迎上去扶住大掌柜:“啊!真是想不到。原来是大掌柜到了!有什么事只要大掌柜招呼一声,贫僧上门去聆听教诲便是,何必如此!”
       “我是有事相求啊!”
       “失敬失敬!”主持说,“有什么吩咐大掌柜尽管说!”一边让至禅房。
       大掌柜不知道史靖仁一直悄悄地跟在他的后面。大掌柜“言必信,行必果”,让他心里十分感动。
       既然是大掌柜亲自出面了,那还会有什么问题。三天后史靖仁就接到席力图召达喇嘛的招呼再次来到召庙。
       小喇嘛请史靖仁到禅房办理了交割手续,租房的事情顺利办妥了。归化当行也接纳了他。在大掌柜的支持下史靖仁的生意做得日臻完善。有时候,单单一个“死当”就可以给他带来数十万白银!当铺财源滚滚。史靖仁发达了,在归化商界站住了脚。成为一个真正的商人。
       后来,史靖仁重谢大掌柜,在归化传为佳话。人们到处都在议论,誉之为财伙关系的典范。
       斗转星移,谁也不会想到,时间仅仅过了三年,事情就大变了,史靖仁顶替了曹路安,坐上了天安社的社长。这不仅是站住脚跟的事情,史靖仁成为了归化市面上的头面人物,但凡有大的活动,人们都能看到史靖仁的身影。
       史靖仁当上天安社的社长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在山西老家的妻子接到归化。促成史靖仁把妻子接到归化来的缘由很多,其一就是父亲史耀的死。说来也怪,史耀自打出席归化召开的大盛魁财东会议之后,随着送海仲臣灵柩的车队回乡。一路上心里别扭透了。没有想到的是这股别扭劲儿一直就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竟然再怎么费力也拔不去了。请了祁县最有名的大夫,都没有好办法。结果是病情越来越沉重,没有熬过当年年底就躺倒在炕上了。又过了半年就一命呜呼,告别了人世。
       史耀死得太突然,史家大院上上下下都没有估计到,都觉得不可能,所以史耀死后,连身在归化的大儿子史靖仁都没来得及通知就下葬了。等到史靖仁得到消息赶回史家村的时候。史耀已经下葬一个多月了。史靖仁有两个弟弟、一个姐姐。全都埋怨他,说是他不孝。史靖仁离开家乡的时候,史家兄弟姐妹又为了分割财产吵成了一锅粥。
       临上路的时候。史靖仁的妻子牟氏哭哭啼啼地拉着丈夫的衣袖不肯松手:“你把我也带走吧!”
       “成何体统!”史靖仁说,“自古以来咱山西人在归化做生意就不能带家眷。”
       “可是你没看到吗?几个弟兄姐妹全都成了仇人。你把我留在家里怎么活?”
       “这……”史靖仁语塞了。他相信妻子说的是实情。就算是不被害死也得被气死,史靖仁跺跺脚把妻子拉上了轿车。
       促使史靖仁携带妻子走进归化城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对晋商的老作风、
       老习惯早就看不惯了,而且这种作风也被京帮商人所嘲笑。再者说,史靖仁所在的天安社成员非晋籍的也很多,这些人从来就没有不带家眷这一说。
       3、活佛参股天义德
       如今郭宝义的儿子郭玉子承父业,继承了郭宝义的事业。但是与父亲又有区别,那就是郭宝义的职位是天义德商号的大掌柜。而郭玉则身退一步,做了天义德商号的大财东。他的媳妇娜仁花由草原上王爷府的大小姐转变为归化大商号大财东的内眷,六年的城市生活使她改变了许多,学会了汉语,而且是地地道道的山西晋中土话。衣着也变了,除了重大节日通常情况下她总是穿一身缸蓝色的长袍,脑后梳一发髻。人是绝顶的聪明。生意上的事一点就通,虽说是不能出头露面可也拦不住为丈夫出谋划策,但是喜好走马的嗜好仍然是一如既往。只要是她能够有闲暇的时候还是要把自己的走马打扮得花团锦簇,骑上马走一圈,过过瘾。
       大家都知道归化城弹丸之地,无论奔马还是走马都施展不开,娜仁花玩马就到离归化城东北五里地的小校场。那里是绥远将军操练军队的场地,是一片方圆六十丈的空地。平平坦坦。在小校场玩马已经成了惯例。无论是绥远城还是归化城,但凡是玩走马的都到那里去。话又说回来,但凡是能够玩得起走马的都是“角”,都不是一般人,不是绥远城里的军官就是归化城内的巨贾。玩名贵的走马,那是上流社会的专利,一匹好的走马价值数千两白银。
       读过《大盛魁商号》第一部的读者该知道,想当年在乌里雅苏台,就是因为一匹名叫白天鹅的名马。娜仁花与祁掌柜祁家驹发生了冲突。间接导致大盛魁丢掉十二个和硕的生意。那时候祁家驹的身份是大盛魁驻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白天鹅是祁家驹的爱骑,娜仁花以乌里雅苏台王府大小姐的脾气。在没有经过祁掌柜的允许下便私自骑乘了白天鹅,惹恼了祁掌柜引出一场轩然大波。这一次也是因为一匹名马,引起一场冲突。
       那一日正是七月十五。娜仁花陪丈夫到董家花园祭奠公公。夫妻俩刚刚走出家门,天义德的伙计来找郭大掌柜,伙计一路跑着来的,气喘吁吁地向郭玉报告,说是总号有件要紧事需要他亲自处理。
       郭玉有些不情愿。皱着眉头问:“什么事情非得我立马就去?”
       伙计答道:“是十分要紧的事情!”
       郭玉对妻子说:“我去去就来,你先行到董园等我。”
       于是娜仁花自己骑着走马先往董家花园去了。
       再说娜仁花自从嫁到郭家在归化住久了。也就渐渐习惯了这里的风情民俗和生活习惯,性格也不像做姑娘时那么任性和狂放。一般来说妻子做事郭玉都是放心的。但是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娜仁花还未走进董园的大门便与董家园丁冲突起来了,起因又是她坐下的红枣骝马。这马浑身火焰一般赤红。无一根杂毛,是一匹纯种的喀尔喀红枣骝马,不能说是价值连城吧,给她四五千两银子她是不会出手的。这是一年前娜仁花从草原带回来的一匹骏马。当时,这红枣骝马在归化、绥远二城轰动一时,她出行的时候喜欢骑着它。
       娜仁花骑着红枣骝马往董家花园赶去,在园子的大门口被守们人拦住了。守门的是一个老年的园丁,他拉住红枣骝马的缰绳说:“小姐,您的马不能进园子去。”
       归化城是个讲究规矩的地方。董家花园当然也是有规矩的,其中一条就是不允许马车和马匹入内,这一条不论达官贵人还是仕女小姐概不例外。可是娜仁花不买这个账,在马的问题上,她从来都是想怎样就怎样的。
       娜仁花强行要进,守门人不让进,于是冲突起来啦。
       冲突一起便招来许多围观的人。纠缠的时间久了。终于惊动了园子的主人董国玺。娜仁花何许人,董国玺当然是知道的,就对守门的老园丁说:“云二爷,您就让她进去吧。这是天义德大掌柜郭玉家的太太。”
       “天义德也不行,就是大盛魁也不行!”
       你道这位看守大门的人是谁?正是人人敬重的云二爷!董国玺也得给他三分面子。更何况董国玺从来就是一个性格谦和的人。平日里他和园丁一样身穿粗布的衣服,手里经常是拿着铁锨锄头在干活儿,外人一般根本就看不出他就是园子的主人,好像那主人是云二爷。
       云二爷说完也不管董国玺怎样。干脆呼啦啦地把两扇大门全都关上了。不要说是娜仁花,就连园主董国玺也被关在园子门外了!
       董国玺尴尬地笑笑,冲娜仁花说:“你看,我也没有办法。”
       “你是什么人?你不是董家花园的主人吗?”
       “是啊。”
       “那你还做不了主?”
       “云二爷,他是长辈。”
       “什么意思?”
       “是长辈我就得敬着他,不能违背他。”
       “简直是莫名其妙!”
       “云二爷贡献大……”
       “我不听!你全是在撒谎!”娜仁花说。“我根本就不信,云二爷再厉害他也得听你这个园子主人的话,依我看都是你在捣鬼。”
       正在争吵间郭玉赶到了。郭玉把自己的妻子推开走上前去,说:“董掌柜。你别跟妇人计较!我老婆是担心她的马拴在园子外面被人祸害,你可知道这匹马可不是一般的马……”
       “我想出一个办法,”董国玺说:“我带你们夫妇从另一个门进去。”
       “真是奇怪,你一个堂堂的园主竟然怕一个看园的园丁?”娜仁花冷嘲热讽地说道。
       “好了,我带你从园子的侧门进去还不是一样?”董国玺并没有计较。
       “不一样,今天我非要从正门进园子……”
       娜仁花还要坚持,被丈夫强行拉着离开了董家花园的大门,因为附近已经拥上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你一个天义德商号大财东的内眷怎么可以跑到这里和人吵架呢!成何体统!”
       “我就不!”娜仁花坚持着,“我不受这种气!”
       “算了!你不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情在这里耍脾气。”郭玉拉着妻子从侧门走进园子,一边走一边悄声告诉她。“哥哥从乌里雅苏台回来了!”
       “开什么玩笑?”
       “谁有心情跟你开玩笑!”
       娜仁花从丈夫的语气中感到什么,替哥哥担心的心情把刚才的不快赶跑了。她问:“咦!怎么回事?哥哥刚刚从归化返回草原还没一个月呢……”
       “一会儿我再和你说,”郭玉说,“咱先把祭奠我爹的事办了……”
       在郭宝义的坟墓前郭玉夫妻烧了纸磕了头,把带来的果品一一供上,看着两炷香慢慢燃烧,直到灰烬坠落。郭玉拉着妻子站起来,这时候他才开口对妻子说:“哥哥在草原上受伤了。”
       “怎么受的伤?怎么回事?”
       “还没弄清楚原因……是被人用马车拉回来的。”
       “哥哥的伤严重吗?”
       “挺严重……”
       “哥哥这会儿在哪?”
       “在总号的客房。”
       娜仁花不再问什么,翻身攀上马背,也不管丈夫的警告,只顾纵马奔跑起来。红枣骝一路狂奔,不一会儿就来到坐落在扎达海河左岸边的天义德总号。把马拴在外院,她一路小跑来到小客房。
       客房内气氛十分紧张,两个小伙计一个手里端着一个铜盆,一个手里提着一把铜壶,伺候着一个老头子,娜仁花一眼就认出那老头正是归化城的名医聂先生!沙王静静
       地躺在炕上,头上包扎着绷带。聂先生亲自拿毛巾给沙王清洗胳膊,那胳膊娜仁花只看了一眼就吓坏了,血肉模糊处竟然暴露出一截白磷磷的骨头茬子!
       “哥哥!”娜仁花惊叫起来。
       聂先生被娜仁花的尖叫声惊得差点把手里的毛巾掉地下。老头子生气了,厉声说:“这是谁在喊?”
       “是我……”
       “把小姐弄出屋子去!”
       两个伙计从两边架着把娜仁花弄出了屋子。这时候郭玉回来了,搀扶着妻子把她弄到了自己的房间。
       “别着急,”郭玉为妻子倒了一杯水,“哥哥的伤没有危险。”
       “怎么回事啊?怎么会这样?是谁把哥哥打成这样的?”
       郭玉沉默着、思忖着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好一会儿才说:“事情很复杂,有我估计是色棱王爷干的……”
       “色棱王爷?他为什么要对我哥哥下毒手?”
       “为了争夺市场,”郭玉说。“我分析这里有俄商的背景。”
       中午聂先生终于给沙王把伤口处理完了。折断的胳膊重新接好,绑上木架,用绷带绑好。又给沙王服了煎好的草药,脱离了危险的沙王睡着了。
       娜仁花走进哥哥的房间,看见哥哥绑着绷带的胳膊被架在小炕桌上,整个人被斜着架起来。忍不住眼泪就下来了。
       沙王作为草原上的王爷,按照惯例进京值班,在紫禁城里做大内行走,也算是体现了执政阶级的地位。在京一住就是三年,两个月前沙王完成使命从北京返回来,在归化逗留了一个月。那时候娜仁花就劝哥哥干脆留在归化城生活。不要返回草原上去了。娜仁花知道自从哥哥奉召进京值班,短短三年喀尔喀草原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都是让沙王心痛和不能接受的变化。草原上、商业上的争夺很激烈。俄商支持的色棱王爷势力越来越大,色棱王爷支持的俄商不断地蚕食华商的传统市场。沙王在的时候情况还算好一些。他离开后色棱王爷简直可以说就是肆无忌惮。
       沙王回答妹妹说:“我虽然身在北京,但是乌里雅苏台家乡发生的事我还是大体知道。不管色棱多么猖狂,他总不能不允许我在自己的家乡生活吧?我仍然是乌里雅苏台的王爷!”
       虽然说沙王返回乌里雅苏台的时候心理上也有准备。但是意料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色棱王爷竟然会对他下毒手,派人刺杀他……如今身负重伤的沙王就躺在眼前,面色蜡黄,人事不省,上身的袍子被撕烂了,胳膊裸露在外,胸部整个被白色的纱布缠绕着,血从纱布下面渗透出来,把纱布染红了。
       傍晚沙王醒来了。他看清了守在身边的人是自己的亲妹妹,眼里慢慢地溢出了泪,“娜……仁……花!”
       沙王叫着妹妹的名字,尽管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发出的声音却是十分地微弱,在场的人几乎听不清楚。
       “我早就说了,劝你在归化留下,有我和郭玉照顾你,生活差不了,可是你不听,结果弄成这个样子!”
       “我……离不开……草原……”
       “这下你离得开了?”娜仁花不由自主地又激动起来,“差一点儿把自己的性命丢掉了!”
       “我……”
       一句话没说出来,沙王的话就被自己的咳嗽打断了。
       “娜仁花小姐!”聂先生走上前制止了娜仁花,低声提醒道,“沙王目前的情形还不宜多说话。”
       郭玉扯扯妻子的衣襟把她拉出了房间。
       “是谁干的?我一定要找他算账!”刚一走出门娜仁花就爆发出来。
       “别哭!”看着热泪滚滚的妻子郭玉安慰说,“现在最要紧的是给哥哥治伤,其他事只能以后再说。”
       “不行。我不答应!我一定要给哥哥报仇。”娜仁花说,“明天我就骑马返回乌里雅苏台!去找色棱算账!”
       “可是你手里有证据吗?”
       “证据……会有的!”
       “但是你得现在就拿出来,不然怎么和色棱算账?”
       娜仁花不做声了。
       “好吧,你先回去。等哥哥的伤好了以后再说。”
       傍晚沙王神志清醒了,他一看到守在身边的妹妹,说出心里的话:“真是想不到,咱们的家乡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如果我不离开恐怕连命也保不住了。”
       娜仁花说:“色棱他也太狠毒了,居然要暗杀你!”
       “没想到啊……”
       “他们什么事也做得出来。”娜仁花说,“我听郭玉说事情复杂着呢,这里面恐怕还有俄国人的背景呢。”
       “我也猜到了。”沙王哀叹说,“归化商业势力在喀尔喀步步后退,天义德也危机四伏。”
       “别想那么多了,”娜仁花劝哥哥,“你先安心养伤,以后就在归化城住下吧。”
       “暂时只好这样了。”沙王说,“不过我也不是一只绵羊,我有我的办法,等我把伤养好了再说。”
       “别想那么多……”
       “我要到长老寺去,去找雅克格克森活佛!活佛可是有良心的人,他是不会轻易屈服的。”
       消息传到大盛魁,第二天上午大掌柜便乘轿车前往天义德总号看望了沙王。郭玉和李泰陪同大掌柜从沙王住的房间出来,把大掌柜请到天义德的小客厅。
       在祁家驹祁掌柜担当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坐庄掌柜的时候。因为那匹名叫白天鹅的名贵走马得罪了王府大小姐娜仁花。致使沙王和大盛魁逐渐疏远,进而丢掉十二个和硕的市场。而李泰乘机出手。成功地帮助沙王登上盟长的宝座,同时又促使沙王府的大小姐娜仁花与天义德大掌柜郭宝义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大财东郭玉,结成儿女亲家……从那时候开始沙王与大盛魁的距离就越拉越远了。
       事过境迁,如今面对同样的商业危机,共同的命运让归化的这两家巨型商号走到了一起,也让大盛魁和沙王尽弃前嫌。这一天,大掌柜和天义德的两位主事人在一起交谈了整整一个时辰,从小客厅出来时王大掌柜是满脸的感动和诚恳。郭玉和李泰一直把大掌柜送到城柜的大门外面。看着大掌柜的轿车远去。
       仅仅过了三天,李泰就亲自到大盛魁总号回访了王大掌柜。他是来找大掌柜商讨保卫喀尔喀市场的办法。
       “七十二个和硕丢掉一半还多。”
       “一定要保住,喀尔喀是我大盛魁发祥地,也是你们天义德的发祥地,喀尔喀要是丢了,基地就没了,以后生意到哪里去做?”
       “是啊,我正是着急,所以才来找大掌柜讨主意。”
       “你们年轻人办法多……我已经是老朽了。”
       “这种时候大掌柜就不要再取笑晚辈了。”
       “你不是用了许多外籍人入号么?”
       “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
       大掌柜提出全归化商号联合行动的思路,决定召开归化通司商会扩大会议,把那些外围的坐商商号、作坊、工厂,以及远在湖北、湖南的茶商也都扩进来,建立一个联合体。
       对此李泰非常赞同。
       大掌柜说:“不论时世如何变迁。只要贵号和大盛魁拧成一股绳,只要归化三大号拧成一股绳。我们就有办法!我们就能顶得住俄国商人的进逼。”
       二人取得共识。末了大掌柜问起沙王的情况:“对啦。沙王伤势如何?”
       “稳定了,已经不发烧了。”
       “那就好!”大掌柜提议说,“待沙王痊愈之时我们在宴美园设宴招待他!”
       仅过了一个半个月。沙王就能走动了。他的胳膊吊在胸前,但是精神很是健朗。沙
       王主动到大盛魁城柜拜见了大掌柜。不仅仅限于礼节性的拜访。两人见面的时候沙王还特别提到过去祁掌柜执掌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时候,双方曾经出现过的不愉快。沙王说:“我也有对不住大盛魁的地方……”
       “哪里话!”大掌柜赶忙打断沙王的话,“几十年上百年,沙王家族对大盛魁的恩德简直可以说是天高地厚……”
       “我是说为了一匹马。”
       “什么马?”
       “就是祁掌柜的爱骑白天鹅的事情……”沙王说,“我该替我的妹妹向大盛魁道歉的!”
       “哦!原来沙王是在说那匹白马啊!”大掌柜笑了,“这事过去很多年了,我早就忘记了。”
       “对不住了!”沙王诚恳地说,“我们蒙古人对别人的恩德记得清楚,对自己的错误也记得同样清楚。”
       “哈哈……小事一桩!不要再提它了。”大掌柜说,“沙王在屋子里憋了一个多月,今日能够走出来透透风。是多么难得!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晚上咱们在宴美园聚聚?”
       沙王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为什么?”
       “聂先生一再安顿我。不出一百天不准我沾酒。”
       “这好办,咱们以茶代酒!”大掌柜说,“主要是为了在一起聊谈聊谈。”
       “好吧,就依大掌柜。”沙王说。
       “顺便把元盛德的张大掌柜也请上。还有道台府的张大人……”
       “我也有许多话想对大家说,”沙王颇多感慨,说,“过去只是偏安于乌里雅苏台一隅,对大局不甚了了。在北京的朝廷做了三年,大开眼界,知道了许多事情。”
       “三年里沙王也算是代表朝廷和国家了!”
       “那倒不敢!”沙王说。“不过,换一个角度看事情就不一样,过去我总是不明白俄国人态度为什么那样蛮横。”
       “现在知道了?”
       “只能说是略知一二。”沙王说着情绪激动起来,“是因为我们的朝廷软弱!”
       “是啊!”
       “而且我还明白了一个道理,”沙王说,“原来我们大清不论是官员、商人还是像我这样有王爷名位的人,其实大家都只是坐在同一条船上。大清朝要是完蛋了,我们大家就全完了……”
       “是啊,”大掌柜说,“沙王说得真是太对了。”
       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
       晚上大掌柜为沙王设宴安抚,请了天义德、元盛德等几大商号的掌柜、道台张大人作陪。归化城的官、商如此和睦地坐到一起。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席间沙王主动谈起理藩院恭亲王对俄国人的态度。沙王在理藩院值班三年。对朝廷的许多事情都非常清楚。甚至有许多事都是他亲耳聆听,亲眼目睹。
       “恭亲王难道不知晓俄国人在喀尔喀的事吗?”
       刚刚开席李泰首先把谈话引入正题。
       “当然知道。”沙王说,“只是恭亲王关心的是大清国的外交问题。而不是商业问题。”
       “民乃一国之本,”郭玉说,“商民亦是国之本。大清国若是失去了民生,商民没有了生计。国基还能稳贴吗?”
       沙王说:“这道理我知道,恭亲王也非常清楚。”
       大掌柜说:“现在要紧的是要让恭亲王知道。俄国人瞄准的是归化城!他们无时不在想着把归化城开辟为新的国际商埠,用归化城来代替恰克图。”
       “关于归化城的事恭亲王也知道。”沙王说,“我亲眼看见过俄罗斯公使呈给恭亲王的建议书,上面就明明白白地写着‘希望开辟科科斯坦为新的商埠’,俄罗斯人把归化叫做科科斯坦。”
       “啊!真有这事啊?”
       “不是真的还怎的?”沙王说,“俄国人的要求多着呢,还有开辟新的商道,也就是驼道,从俄罗斯的比斯克入我境内,经科布多到归化城开辟一条新的驼道……”
       “归化成了国际商埠,还要恰克图作甚?”
       “说起人家公使给恭亲王写建议书来,我还有要紧话说!”李泰今日喝了不少酒。说出来的话就不再掩饰。他把脸冲着对面的张道台大声说道,“要我说——在这方面咱们应该向俄国人学习……”
       “学俄国人什么?”
       “学俄国人的官商一家呀!”郭玉说。“你没看见商人一有什么事。俄国那些领事啊公使啊总督啊大臣啊……就连皇帝也一起跑出来帮忙,真的就像是一家人。”
       “是啊……”
       “不对,”大掌柜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圈后说。“我们也是一家啊!张道台是官人,沙王是王爷,张大掌柜、郭大财东、许大掌柜和我是商人。我们不也是一家人吗?”
       “倒也是。”
       “可不是……”
       “可是我们和俄国人不一样啊。”
       ……
       整个酒宴场面气氛十分和谐,大盛魁和天义德的两位大掌柜和许大掌柜以及张道台已经俨然是一家人了,沙王就更不用说了,他是郭玉的大兄哥。本来就是一家人。
       关于沙王的事情张道台很是关心,他主动对沙王说道:“我看你就不要再回草原去了,就在归化城住下吧!归化这个地方好玩呢,住惯了你一定会喜欢上这个地方的。”
       郭玉说:“我也这样想。打算买块地皮给哥哥盖处院子!”
       “好说,”大掌柜欣然应允道。“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尽管说话!”
       “不客气……”
       从此沙王便滞留归化城。沙王的身影出现最多的地方就是大召前街的烧麦馆塞馨园。塞馨园的门前二十步之内就是著名的御泉井。传说是康熙皇帝的御马蹄子刨出来的一眼井。传说是真是假不知道,但是御泉井水特别地甘甜清冽倒是一点不假。围绕着御泉井开有三十多家茶馆。据常在那里喝茶的食客讲,用御泉井的水泡出来的茶味道就是不一样。可以想见,喝着御泉井水沏出来的砖茶。吃着归化特有的烧麦那肯定是别有一番滋味的。常常一喝竟是一个上午,一边喝茶吃烧麦。一边和食友聊谈一些有趣的话题,甚是惬意。那时候归化的烧麦是由茶馆经营的,以喝茶为主,因而称作是喝烧麦。
       沙王初去茶馆时只是为了排解心中的郁闷,消磨时间而已。沙王想把过去那个做王爷的自己给忘掉了,因此从不愿跟人提起在草原上做王爷和进京做官的事情。从此一个逍遥乐拓、耿直正义、乐善好施的新形象渐渐清晰起来。为归化人所熟悉。
       后来沙王吃烧麦吃得上瘾了。居然对归化这种吃食有了心得。进一步就忍不住进行一番探讨和研究。不巧的是沙王把自己的意见说与茶馆老板,竟遭到断然拒绝:“小店烧麦配置乃是祖上传下来的,不可更改。”
       一句话把沙王给噎得半天缓不过气了。从那次起沙王再也不去塞馨园茶馆吃烧麦了。归化城的烧麦馆有的是!但吃烧麦的习惯已经养成,天天二两烧麦一壶茶。久而久之沙王竟萌生了在归化城开一家茶馆的念头。他和妹妹商量,娜仁花也很是赞同,做妹妹的只是担心哥哥原本是喀尔喀的王爷。是有身份的人。怕他一时放不下王爷的架子。
       沙王笑道:“归化城的人对我已经很是熟悉了,在茶馆那些食友都叫我沙王喇嘛呢!”这也是有因由的,沙王经常出入大召烧香拜佛,是个虔诚的藏传喇嘛教的信徒,号称是召庙外的喇嘛。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业余喇嘛。
       娜仁花巴不得哥哥能够生活在自己的身边。于是和丈夫郭玉商议,同样的担心郭玉也有,做妹夫的更是担心开一家小小的茶馆
       会委屈大舅哥,连说:“不可以!不可以!”
       娜仁花说:“哥哥自己愿意。”
       “自己乐意也不行,人们会背后议论我的,我的面子不好看。”郭玉说,“哦,我一个天义德的大财东,自己的大舅哥在城里开一家小茶馆,成何体统!再说了,我的大舅哥也不是一般的人。是乌里雅苏台的王爷!”
       那边夫妻俩还在商量着呢。这边沙王却已经行动了。他托人在大东街找到一块地皮。这块地方原本是五塔寺的庙产,几经辗转,沙王把它买到自己的名下。
       消息传到郭玉的耳朵里。他丢下生意赶忙拉着妻子去找大哥。对于妹夫的担心沙王毫不在意,他说:“我以食为乐!”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做妹夫的当然支持。说干就干,冬天买下地皮,开春就破土动工。未曾动工,沙王先给自己的茶馆取名“大观园”。
       五月初五,沙王的茶馆放炮开张!
       沙王是吃出来的人,又是场面上的过来人,他亲自调馅,亲自备料。用的是阴山以北苏尼特草原上的绵羊肉做主料。配以归化城西毕协齐出产的大葱,味道确实比一般的茶馆里的烧麦特别。
       沙王在自己的茶馆里有一个固定的座位。是一处向阳的挨靠窗户的座位。每日早上人们都会看到沙王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吃烧麦,面容平静,不知在想什么。后来有人大着胆子走过去,把自己的烧麦和沙王一起吃。边吃边聊,沙王常常会问:“我的烧麦可符合你的口味?”
       “很好!符合我的口味。”
       客人都这样回答。这让沙王很高兴,于是沙王和食客的话也就渐渐地多了起来。谈天说地。气氛很是融洽。偶然有不了解事由的人,会问起沙王喀尔喀草原上的事情,往往此时沙王就沉默了,一句话也不说,甚至会一连好几天不说话。但是不管怎么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沙王身边的朋友是越来越多了。
       沙王因为在北京理藩院工作多年,俨然有京官的做派,讲究派头,喜好洁净。夏日里身穿一件青灰色的府绸上衣。手摇一柄丝质的折扇。一边走路来一边摇扇,整个人给人飘飘摇摇的感觉,堪称潇洒。夏天喜欢剔个光头。锃明瓦亮。归化的人都称他为喇嘛沙王,也有叫沙王喇嘛的。沙王都不介意,任谁叫他都乐于应答。
       为了表示心意。郭玉又在挨着大观园的西侧买下一块地皮,作为礼物送给大舅哥。这块地皮比烧卖馆的大观园大出五倍,仅仅过了一年。郭玉就帮着大舅哥在那块空地上盖起一座大戏园。也取名叫大观园。作为戏园子的大观园是一座一层半的楼房。房高两丈八。楼上楼下能够容纳客下八百人同时就餐和听戏。早晨在烧麦馆吃烧麦,晚上进入大戏园吃大餐同时看戏。一时间弦管嘈杂,选声择昧,客人们一边吃饭一边看戏。尽情享受。不用说大观园茶馆和戏院成为了归化最热闹的地方,沙王喇嘛的名声也因此而传播出去,成为归化城的名人。
       但是沙王并没有忘记自己故乡的草原。夏天的时候他带了几个随从回了一趟乌里雅苏台。沙王为天义德办成一件大事,他说动长老寺的活佛雅克葛格森在天义德参了股份,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有了活佛参股,天义德不但在乌里雅苏顶住了俄商的进逼,还在宗教界大大地扩大了影响和生意。
       4、破产的李掌柜上吊
       炎热的中午,闷人的暑气笼罩着草滩,强烈的阳光压迫得人和牲畜都不敢抬眼向天上看;狗吐着长长的红舌头,都躲到高大的骆驼的阴影下边乘凉去了。被太阳晒干了翅膀的蝈蝈和蟋蟀的鸣叫声连天接地地响着,吵得人心烦意乱。
       七哥率领着十几个一般大小的男孩从柳树林里钻出来,跑到放牧的草滩上来了。
       “二斗子!九哥……”七哥把两只小手做成喇叭状高声喊着。孩子们全都光着身子,头戴用柳树枝编成的遮阳帽,光脚丫踏着草地跑着。在一片半人高的蒿草丛里把二斗子和海九年找到了。这两个人正躺在草丛间睡觉呢。都用衣服将脑袋严严实实地盖着,光肚皮晾着。
       七哥拿手里的柳条枝一挑,把盖在二斗子脸上的衣服挑飞了。又一挑,把海九年脸上的衣服也挑飞了。
       “干什么……这是谁啦?”
       阳光晃得二斗子睁不开眼睛。他把一只手挡在眉毛上。“我就知道是你们这帮混蛋小子……”二斗子在草地上坐起来了。
       “二斗子哥,我们求你俩个事儿。”
       “带我们到大东沟去耍水……”
       海九年说:“七哥,如今你已经是十二三岁的大小伙子了,还要我们带你去干什么?”
       “我娘说了,十二三岁也还是娃娃呢,要是有大人带着。就不会出事的。”
       娃儿们蹲在二斗子周围抱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摇晃着。
       九年眯着一只眼看看天上,说:“他妈的,这天热得也真邪乎,好,那就带你们去吧。”
       娃儿们呜哇乱叫着从地上蹦起来!
       他们绕向南边。穿过桦树林间的小道,为的是躲开刁三万和麻三婶的眼睛——向村子东边的大东沟跑去。娃儿们都冲到前面去了。二斗子把长辫子盘绕在头顶上遮挡着太阳。灰色的打着补丁的上衣搭在他的光肩膀上,海九年与二斗子并肩走着。
       “咦!你看,那是谁?”
       刚刚走出柳树林,村子通往归化城的大道上远远地看见有一团灰色的尘雾沿着大道向这边迅速地飘过来。
       尘雾中渐渐地看清了骑马人的身影。
       “他跑得真快!”九年羡慕地发着感慨。
       “这是个混蛋!”二斗子唾了一口。“暑伏天这么骑马。会把马跑死的。这个家伙骑的一定不是自己的马,而且他的心眼儿也不好。”
       眨眼的工夫骑马的人就来到他们的眼前,那马被缰绳一勒,歪着脖子打着旋儿停住了。马的乌黑闪亮的皮毛、磁蓝色的眼睛、强劲有力的动作……都让二斗子那么熟悉,他完全没有想到这竟是黑枣骝!而且更出人意料的是打着黑枣骝疯跑的居然是胡德全。
       黑枣骝嘶鸣着打着旋子,马蹄子溅起的泥土块子飞到了海九年的脸上。二斗子一边躲避着黑枣骝,生怕马蹄子踏着自己,一边问胡德全:“驮头!你这样使唤马会把黑枣骝弄出毛病的。”
       胡德全没答理二斗子,站在马镫上喊道:“少废话,你快去村西的草滩那儿,把放驼的人们都叫来!”
       二斗子曾经参加过万驼社和羊马社组织的围攻天主教堂的行动,以为又要有类似的行动了。
       “是不是万驼社的羊领房又有什么命令下来啦?难道是俄国人又到咱归化城找麻烦不成?”
       “这回你猜错了!这一次是件大好事——有洋落可捡了。你们俩分头去告诉大伙儿,有马的骑马,没有马的骑驼,有车的套上车。立马进归化城里去!”
       “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这还用问吗?是大好事!李掌柜要放火烧掉所有的毡毯,堆山结塄的羊毛毡和羊毛毯都是好东西!能让它们白白地烧掉吗?见便宜不拣有罪呢……”
       黑枣骝又一耸一耸地跑起来。黄色的尘烟像一只时时变形的怪兽紧紧地咬着黑枣骝的尾巴追进村子里去了。
       海九年和二斗子抛开了七哥等一帮孩子,转身往村西的草滩跑去。在路上他们远远地看见一辆三套马车迎面朝他们跑过来,疾驰的车身后拖出长长的尘烟。还隔着老远呢,二斗子就认出了驾车的车倌,他喊道:
       “是我干爹……”
       说话间刁三万驾着的三套马车已经来到他们眼前。三匹拉车的马情绪都很激动。一边奔跑着一边扭动着脑袋躲闪着在它们头顶上悠来晃去的马鞭。刁三万站在马车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摇晃着长长的鞭杆。活像古时候驾战车的武士。马车轰轰隆隆地驶过来。差点把等候在路中央的二斗子和海九年撞倒。两人机敏地一跳,蹦到路边的草地上了。
       “干爹!”
       二斗子喊了一声,两个人追着尘土奔跑起来。马车上的蹇家兄弟把九年和二斗子拽上了车。马车拐过柳树林的时候,七哥站在道路的中间喊:“九叔!二斗子叔!把我带上……我也要到城里去拣洋落。”
       海九年和二斗子同时伸出手,他俩每人抓住七哥的一只手,马车飞奔着,在那一瞬间,七哥身体就像风筝似的飞起来被拉上了马车。刁三万头也不回扬起鞭子在拉车的辕马头顶上抽出一个响,“驾——”
       于是马车跑得更快了。
       ……
       归化城。热闹的街景勾起海九年的回忆。他想起头一次走进归化城时的情形……沿着扎达海河的两岸,在那宽阔的河滩地上一溜排开的是归化人称作“桥”的各种市场:牛桥、驼桥、马桥、羊桥、草桥……把一条扎达海河弄得热闹非常。一群群等待出售的牛、羊、驼、马都麇集在河滩地上,牛哞马嘶羊咩驼哦此起彼伏,桥牙子们的叫卖声、招徕声与牲畜们的叫声汇成了一片。正是过秋膘的繁忙季节,忙碌的商人们匆匆走着都带着小跑;一列列骆驼载着货物拥挤在街道两边,在等待着验货卸货。街道上这里那里走不出几步便被拥塞的驼队所阻隔。骆驼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臊气和它们排泄的屎尿的酸腐气味混合在一起;充斥在空气当中。这一切都使海九年觉得熟悉得有点心痛,心里是痒痒的猫抓似的感觉。
       归化城北门内大北街,万记毛毡店门前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几个神情沮丧的伙计出出进进地忙碌着,把一卷卷的毛毡和地毯堆到门前的马路上。围观的人把道路都堵塞了。
       先是刺鼻子的燎毛味逐渐飘荡开来,接着浓烟就翻滚着升腾起来。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兴奋,人群突然吆喝起来。嗷嗷的号叫声把很远地方的人全都吸引来了。
       神情沮丧的李掌柜像一尊木雕似的站在店铺门前。
       外圈的人首先是看到一阵浓烟冒起来,并没有火光,接着是刺鼻子的燎毛味飘荡开来,所有的人都闻到了。
       还没等海九年和二斗子钻进人群,就见刁三万腋下夹着一卷羊毛毡从人群中挤出来。
       看见海九年和二斗子。刁三万兴冲冲地说:“先下手为强!”
       海九年看见刁三万的脸上横着抹了一道黑灰。模样显得非常古怪和滑稽,但很是兴奋。嘴里不停地嘟囔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人影。
       海九年和二斗子相互保护着,一连推倒好几个人。挤进人群里面去了。
       抢夺羊毛毡的人们的疯狂情绪压倒了一切。叫喊声、咒骂声此起彼伏,也不知道是谁的脚被人踩着了嗷嗷地尖叫起来,声音像怪鸟似的,没有人理睬他。有人在混乱中叫喊着李掌柜的名字。似乎是想要制止这场混抢——“李贵发——你不要这样!你发疯了吗?”
       海九年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的头皮直发麻,头发一个根地竖起来了!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个狼狈不堪的人正是他的恩人李掌柜!是当年他人大盛魁时的保荐人!他像一个炮弹似的弹起来冲进了人群。左推右搡,从人们手里抢夺那些毛毡和毛毯。一会儿又脱下自己的衣服去扑火。他徒劳无功地扑打火苗,火势却是越扑越旺。也不知怎的,海九年和一个汉子扭打起来。
       “放下!”海九年死死地抓住一捆毛毡不肯松手。“不能哄抢东西。”
       “你狗拿耗子,滚开!”
       “哎哟!”
       有人重重地撞在了海九年的腰眼上,疼得他眼睛直冒金星。
       “……你们这是落井下石,你们不是在抢东西你们是在抢李掌柜的命!是杀人犯!”
       “哈哈哈……你才是杀人犯呢,你回头看看,李掌柜就站在那儿呢,他在看着呢。”
       结果扭打起来,海九年把抢夺下来的毛毡放回到店铺门前。这时候有一个汉子趁他没注意从后面袭击了他,有人挥动着一根别车轴的木棒打在了海九年的后脑勺上,海九年像一根柔软的面条似的倒在地上。
       “哇啊!”
       骚乱由于海九年的倒下而升级。冲过来解救海九年的二斗子第一个卷入了殴斗,小个子的驼夫施展了自己的武功,用一套组合拳一连打倒三个哄抢的汉子。
       “大家不要抢!”
       “散开!”
       但是无论谁的喊叫的声音一点效果也没有,哄抢不但没有停止,反而使速度更加快了。一场抢劫在一片喧嚣中很快就完成了。已经烧着的和完好无损的毛毡和地毯在很短的时间里被一抢而光。之后人群散了,万记毡毯店铺前的马路上便只留下一小撮黑色的灰烬还在冒着青烟。许多因为晚来而没有收获的人不甘心地看着一堆黑色的冒烟的灰烬。
       李掌柜和他的伙计垂手立在店铺门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屡青烟发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全都是蜡人呢。
       二斗子费尽力气把满头满脸都是鲜血的海九年拖到一个角落。二斗子从临近的一家店铺借了一个脸盆,打了水给海九年把头上、脸上的血迹清洗了。扯破自己的上衣给海九年受伤的脑袋包扎好。
       “你是吃了疯狗肉了还是怎么的?”海九年刚刚醒转过来,二斗子就骂起来,“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和人家打架?”
       “他们哄抢李掌柜的店铺。”
       “那是李掌柜愿意的!”
       “你知道李掌柜他为什么这样做吗?”
       “我才不管那么多呢。”二斗子甩了甩衣服,问海九年,“你这会儿感觉怎么样?要是没事我就去宝局房耍了。”
       “我没事。”海九年朝二斗子摆摆手,“你去耍吧。”
       看着二斗子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海九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心想,李掌柜的事跟二斗子是说不清楚的。现在要紧的是李掌柜的生命危在旦夕,他要救李掌柜的性命!海九年差不多是跑着返回万记毛毡店的。夜阑人静,万记毛毡店的门前空无一人,只有店门前的马路上一堆灰烬还在冒着细屡的青烟。从相邻店铺掌柜的嘴里海九年打听到,李掌柜是到大盛魁城柜去了。
       夜里,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归化城安静下来了。这份安静与白天的喧嚣与疯狂形成鲜明的反差,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慌。月光下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悄无声息地走向大盛魁城柜。月亮照着街道,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是海九年。
       越是靠近大盛魁城柜大门,海九年的脚步越是迟疑。
       大盛魁总号门前,大门已经关闭,挂在门头的两只灯笼仍然亮着。幽暗的灯光照耀着,灯光在大门上反射出一束束光亮,九年躲在不远处的墙角,眼前再也熟悉不过的景象把他的心刺痛了。他知道包了铁皮的大门上钉着包头的大铁钉。那亮光全都是铜制的钉峁反射出来的。那些铁钉上曾经无数次留下他的手印。他清楚地记得进入大盛魁最初的日子里,他曾经一连有三个月做大门守卫的工作,从那时起他就经常抚摸那些钉在大门上的大铁钉的铜帽。那些铁钉的铜帽每一个都有他的手巴掌大。每到晚上子时守更的人敲响梆子,他就会听到幽深的鼓声从北门
       的城楼上荡下来,就像是在梦中似的感觉,这时候是他最为困顿难熬的时候。两个眼皮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老想往一起粘。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和另一名小伙计各执一扇大门,他们拼尽全力把大门关上,身力不足的他常常需要加上肩膀的力量才能把大门关严。据说每一扇大铁门光是六十四个铁钉、铜帽就有二百八十斤重,全包的铁皮有一分厚,重量有八百斤,内里的榆木有三寸厚。据说重达一千六百斤。为了能够在关门的时候轻松一点,也为了关门的动静小一点,古海隔不了几天就要往门轴上滴一次油……现在那松籽油的香味似乎还在古海的眼前飘荡,但是过去的生活早已经消失了。就像大盛魁总局号养着的狗,动作敏捷得眨眼之间就看不见了。
       ……
       记忆中的鼓声和梆子声竟是那样地优美和亲切,在他的感觉中就像天籁之声,颤悠悠的鼓声从天而降,一圈一圈地向外荡悠着。
       一阵吱吱嘎嘎的叫声响起来。两个小伙计一左一右把两个门扇推动着,巨大的门扇移动着发出“嘎嘎嘎嘎”的响声。震撼着海九年的心。忽然传来一辆马车驶出来的声音。
       海九年迅速躲到了一棵大树的阴影下,把身子紧贴着墙壁。
       从大盛魁城柜大院驶出来的是一辆载人的轿车,蓝布的轿帷一晃一晃地走远了。
       在那棵大树的阴影下,海九年浑身血涌,身体哆嗦着,心在轻轻地抖着。他忘记了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滞留了多久。想起了自己是来寻李掌柜的,这才回过神来。沿着回去的路走去。
       就在距离大盛魁城柜很远的西河沿儿,远远地海九年看到一棵垂柳树的树枝上有一个什么东西吊着,在夜半的风中摇晃。一种本能促使他走近那棵柳树。靠近了。海九年发现吊在树上的竟然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他遇到了一个上吊的人。
       登时。海九年就觉得头皮“唰”的一下就发麻起来。他下意识地喊道:“有人吗——来人啊——”
       两个夜行人帮着海九年把上吊的人放下来。抱着死者肩膀的海九年立刻就认出了这是万记毡房的李掌柜。
       “李掌柜——”海九年心痛地喊起来,“你怎么能走上这步绝路呢?我还没有报答你哩……”
       两个夜行人走近前。看到被海九年放下来的李掌柜,好奇地问:“这个人你认识?”
       “岂止是认识。”海九年哭着说,“这是我的恩人……”
       “一个可怜的人,想不开。”
       两个夜行人走了。
       海九年把大半个归化城转遍了,终于在平康里的一家宝局房找到正在赌博的二斗子。海九年二话不说拉着二斗子就朝外走。
       “你他妈的干什么?”二斗子不高兴地咒骂起来,“老子正玩到兴头上,眼看这一把要大赢了!”
       “有要紧事跟我去搬救个死人。”
       “爷不管!除非是你死了。”
       赌兴正酣的二斗子使劲一甩,把海九年的手甩开了。一摇一摆地返回宝局房了。把海九年一个人丢在午夜的寒风里。
       海九年呆呆地站了足足有两袋烟的工夫。后来他转身一个人重新回到李掌柜上吊的地方。咬着牙把李掌柜扶到一块石头上,让死人坐好,他自己蹲下去,很困难地让死人趴在自己的背上,背着死去的李掌柜走起来。
       归化城东边的道路上,海九年心里清楚自己是在往梦楼当走,脚下的道路坑坑洼洼崎岖不平。夜很静,海九年能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非常响亮。他奇怪这个夜晚蛐蛐的鸣叫声简直就是震耳欲聋!海九年一步一步地走着,周围是无止境的黑暗。时间似乎是停止了,他觉得自己是在另一个世界走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海九年听到一个声音跟在自己的身后响起来,让他不由得害怕起来。他不敢回头,开头他以为是耳朵产生的错觉,但是那声音分明是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他的头发炸起来,害怕迫使他跑起来!
       直到一辆破旧的两轮车横着挡在他的前面。海九年定睛看时却是二斗子!二斗子正气喘吁吁地看着他。
       海九年身上的衣服已经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两个人把死去的李掌柜放好在两轮车上,二斗子推着车,海九年跟在二斗子的身边走着。
       “九哥。这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的一个远房的亲戚。”
       “没听说过。”
       “我没讲过。”
       海九年感到夜风很冷,凉飕嗖的夜风吹得他直打哆嗦。他打起喷嚏,声音响亮得就像打雷一般。
       两个人用破烂的平板车将李掌柜连夜运至梦楼当,将其暂厝在那里。海九年和二斗子把身上所有的钱全都掏干净了。交给看守梦楼当的人,说了许多好话,请看守人把李掌柜的尸体看护好,说好等来年二月梦楼当开门的时候就来,把李掌柜的尸体拉走葬在公义地。
       那天哄抢万记毛毡店,贴蔑儿拜兴村的人们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陆陆续续地回到村子里。刁三万得到的最丰厚。他抢了三块毯子、两块毡子,装到他的马车上拉回了村。临撤退的时候把二斗子抢到的一块栽绒毯子也捎上了。精神异常兴奋的刁三万给自己的麻脸老婆兴致勃勃地讲述了抢劫的全过程。刁三万还想接着讲,可是他那个疲累极了的麻脸老婆已经睡着了。
       5、无信誉者永不相与
       月亮照进了窗棂,在小土屋的地上画出几个方块的格子,夜已经很深了,海九年睁着眼毫无睡意。
       “二斗子……睡了吗?”
       二斗子觉得两只眼皮直往一块儿粘:“什么事啊……”
       “你知道那个李掌柜是什么人吗?”
       “哪个李掌柜?”
       “就是咱俩送到梦楼当的那个李掌柜。”
       “你是说万记的李掌柜呀,当然知道哦。因为在毡毯里掺和了杂毛、发霉的毛被大盛魁的贾掌柜发现了,宣布永不相与。结果走投无路自行了断了。”二斗子突然来了精神,发表着自己的见解,“做生意的规矩难道李掌柜他不知道吗?信誉就是性命哩!”
       “这我知道。”
       “那你还问什么?”
       “我是说,他是我的保荐人。”
       “你说什么?”二斗子完全清醒了。“怎么会呢……”
       “想当年我从家乡到归化学生意。就是李掌柜给我做的保荐……”
       “怪不得在把李掌柜送进梦楼当的时候你掉眼泪呢。”
       二斗子来精神了。自打他俩相识以来九年第一次主动向他说起了自己过去的事情。
       “你姑父一定在找你吧?”
       “……会找的。我的爹妈也会找我的,还有杏儿……”
       “杏儿是谁?”
       “她是我的媳妇。”
       “你多好,又有爹妈又有媳妇。不像我,什么都没有。我要是换做你。立马就骑匹好马跑回家乡去啦!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多好。在这儿受这份儿罪……”
       “可是我不能。”
       “我真不明白。你们山西商人怎么都这样?”
       “规矩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几百年了谁也改不了,没办法!我就是这会儿回去,我娘也会把我撵出来的。”
       “不能吧?你娘能那么狠心?”
       “你不知道,我们村有一个姓代的后生,想当初也是在归化住地方来着,他是因为打架被字号开销出来的,以后他就跑回家啦,结果让他爹痛打了一顿,还被赶了出来。第二天早上打水的人在井里发现了他,已经死了。人们把他捞上来,肚子胀得像一面鼓似
       的。辫子都被水泡散了……”
       屋子的光线越来越亮了。黎明的清光正在把笼罩着屋子的最后一点黑暗赶走。二斗子睡熟了。
       九年却依旧是毫无睡意。就那么大睁着眼睛躺着。
       “你醒醒……”
       二斗子揉着眼睛问:“又怎么啦?”
       “我想把李掌柜埋葬了。”
       “不是已经放在梦楼当了吗?”
       “那不算是埋葬,我想把李掌柜好好埋葬了。”
       “怎么好好埋葬?”
       “给他买口棺材,就埋在咱贴蔑儿拜兴村。”
       “你疯啦?你有多少银子?”二斗子骂起来。“你不知道埋死人是要花钱的?”
       “我知道。”
       “那你告诉我。你有多少钱?”
       “我没有钱,”海九年说,“不过我可以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借钱。”
       仅仅过了不到两个月。海九年在二斗子的陪伴下又来到梦楼当。
       他们强行把李掌柜的尸体拉走了。因为按照规矩往梦楼当送死人是随时都可以接受的,但是往外拉死人却不能那么随便。必须等到二月十五和七月十五两个日子。并非是谁想什么时候来拉就能拉的,死人有死人的说道,二月十五和七月十五两个日子是鬼的节日。领取死人的事必须在鬼节才能办。海九年和二斗子差不多要和看守人打起来了,又赔了不少银两,才算是勉强把事情说通了。两个人用一辆骆驼车把李掌柜拉回了贴蔑儿拜兴村。事先海九年和二斗子两人一起出面和刁三万支借了八两纹银,海九年又和王锅头借了八两银子,用十二两银子进城为李掌柜买了一口柏木的棺材。又置办了一套装老衣。
       在村子南面的柳树林旁边。二斗子帮着海九年把李掌柜安葬了。死去的人总算是有了一个体面的结局。
       李掌柜是归化当地人,没有魂归故里的麻烦。那个时代在归化城,一个人当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能够有人这样来关照就算是不失体面了。海九年爬上一棵大柳树,撇了一大枝树枝。插在新起的坟头上。海九年跪着把预备好的冥纸点燃了。火光映着海九年的脸,那份悲戚让二斗子很是伤感,他也跟在海九年的身边跪下来。
       海九年说:“我们给李掌柜磕个头吧。”
       “磕吧!”
       磕头很认真。脑袋撞击地面发出咚咚的响声。
       “安心地睡吧!李掌柜。”二斗子终于忍不住了,对躺在坟墓里的人说道,“你知足吧!我的把兄弟能够这样对待你,就算是亲生的儿子也不过如此。海九年不但把自己的银子花光了,还借了我干爹的银子,借了王锅头的银子。还把我的钱给花光了!你这个有福气的死鬼……”
       “不用说了,他听不见的。你说也是白说。”
       “不说憋在心里难受。”
       “等来年这柳树枝就枝繁叶茂了,再来的时候不用走出村子远远地就能看着了。”
       返回村子的路上,二斗子对海九年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九年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答应,你说。”
       “要是我死了,你也能像对待李掌柜这样来对待我吗?”
       “你说什么呢?没影儿的话!”
       “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离死还早着呢!”
       “不早。我们每一个人离死都不早。”二斗子认真地说,“你别忘了,你我都是走驼道的人,那可是驼道啊!遇上大雪能把你冻死,遇上狼能把你吃了,遇个灾灾病病也还是得死。无数个死在等着我们呢……”
       “好,我答应你。”
       “你真是我的好把兄弟!”
       “我也一样,假如我死在你的前头,”海九年认真地说,“你也要把我好好地埋葬掉。”
       “好,我答应你。”
       6、商人的眼里满地都是钱
       驼队把男人们带走了,男人们把歌声和欢乐带走了,也把喝酒、唱歌、打架、赌博全都带走了;留下来陪伴女人们的是一个空旷寂寥的贴蔑儿拜兴村。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像一只巨兽。一口就把归化的秋天吞进了肚子里。将贴蔑儿拜兴村带进了漫长的冬季。女人们都脱掉了色彩鲜艳的夏装,换上了清一色的白茬子老羊皮袄。单从外表看她们与男人没什么区别了。每天女人们把留在家里的老驼、病驼、怀孕的母驼和未成年的仔驼放出去,太阳落山之前把它们赶回来。白昼渐渐短促起来,日子就在繁忙的家务劳动中匆匆忙忙地过去。夜幕刚刚降临,村子的上空就传来一阵阵女人嗓门尖利的喊叫声。把在村巷中玩耍的孩子叫回去。这种时候母亲对孩子表现出非常的严厉。接着便是一阵阵噼噼啪啪的关门的声音、插门闩的声音。除了有特别的事情,村巷中就再也听不到有人走动的声响了。各家各户都把狗放了出来,夜间的贴蔑儿拜兴村是群狗的天下,在黑暗中星月的微光映照出一只只狗移动的暗影,一有风吹草动。群狗就吠叫起来。几十只雄壮的狗成了村庄强有力的保护者,每一只狗的脖子上都套着护颈圈。护颈圈上的尖利的钢钉在茂密的皮毛丛中向外闪射出一束束耀眼的寒光。
       其实对于贴蔑儿拜兴村的女人、孩子和老人来说,没有男人的生活他们早已经习惯了。那些贴蔑儿拜兴村的媳妇们在嫁到这里来的第一天。那些孩子们在降生到世界的时候,过的就是这种生活。贴蔑儿拜兴村的女人生娃娃——一茬茬。歇后语就是这么说的。孩子们的父亲不论掌柜还是驼夫全都是驼道上的人,他们随着驼队一起出发到遥远的地方,然后一起返回村子,所以他们的老婆生孩子的时间大体上也是凑在一起的。
       孩子们从小就适应了没有父亲照料的生活,而当他们的生身父亲从驼道上回来,孩子们对待他们就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冷漠。父亲在家里待上几个月,把带着遥远的异域色彩的玩具和食物送给孩子们,使他们与自己亲近起来。但是在孩子们刚刚与父亲熟悉不久,远行的驼队便又把他们的父亲带走了。于是靠着短时间培养起来的父子亲情很快就又疏淡模糊了。父亲在贴蔑儿拜兴孩子们的脑袋里只能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印象。他们觉得父亲就应该是这种样子的,在每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在驼道上跋涉,只有几个月的短暂时光能够与家人待在一起。在与父亲团聚的有限时光里,孩子们除了能从父亲那里得到许多好吃的食物和新奇的玩具,还能从父亲的嘴里听到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这些故事把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喀尔喀草原、新疆的湖泊以及更加遥远的俄罗斯地方,与阴山下的村庄贴蔑儿拜兴联系了起来,那些遥远的地方在孩子们的心里反而变得愈来愈熟悉和亲近。几乎每个孩子都能说出喀尔喀和新疆的一长串一长串的拗口的地名,稍稍大一点的孩子就能知道俄罗斯的许多民情风俗。贴蔑儿拜兴村的孩子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天天长大。
       而妇女们则以成年人的理性习惯着这种特殊的生活方式。日子像拴狗的链环似的一环紧扣着一环。牧驼、做饭、照料孩子……永无止境的家务消磨着光阴,也消耗着女人们宝贵的青春和生命。
       节令一过,白昼就变得非常短促,放驼的时候妇女们围坐在一块儿聊天。用自己纺成的驼毛绒线给男人和孩子们打毛活儿。女人们见面总是这样打着招呼:“我们又成了活寡啦。”
       “是啊。我们又成了活寡啦。”
       “活寡”成了最常挂在她们嘴边的一个词,她们用这个饱蘸着苦涩意味的词来嘲讽
       同伴,也嘲讽自己。
       但是贴蔑儿拜兴村的活力依然存在着,戚二嫂在驼桥上一下子买回了三峰母驼。这件新闻立刻就轰动了整个村子。在各家的院子里,在井沿儿边,在放牧的草滩上,人们到处都在议论这件事情。没过几天,人们就又看到戚二嫂骑着她的杏黄马从驼桥上回来了。杏黄马的鞍桥上又链着三峰体魄高大的母驼。短短的时间内戚二嫂从驼桥上买回了十二峰母驼,全都是最上乘的科布多种的母驼。
       “活寡,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麻三婶跑到戚二嫂家的院子外边,隔着院墙明知故问地向女主人发问。她们刁家经营了许多年,才养了三峰母驼,还都是不怎么值钱的朝格尔种的母驼,而戚二嫂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拥有了十二峰纯种的科布多母驼。这让麻三婶心里非常忌妒。
       “我这是学你啦,活寡!”
       “学我什么呀?”
       “让它们学你下驼崽呀!”戚二嫂指着那些身材高大的母驼,“它们向你学习多多地生养,生得越多越好!”
       “哎呀呀。你这可是造孽呀!一下子买回来十二峰母驼。要知道我家三万只弄了三峰母驼就让大家戳着脊梁骨骂。自古以来咱贴蔑儿拜兴人就不兴什么骆驼繁殖。都说那是下贱的事情。”
       “那是古时候,咱不管他,谁愿骂就让他骂去。”
       “当然啦,从桥上买一峰好驼要花整整十两银子,要是自己养母驼生崽用不了两年就把本钱赚回来了,不管怎么说都是合算的。戚二嫂,你真是太精明啦!”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是跟你学的。”
       当然不久大家就全都明白了。戚二嫂这是要在骆驼的孳生上大搞一下了。放牧的时候女人们望着戚二嫂买回来的那些母驼,心里生出了许多羡慕。在老弱病残的驼群中那些母驼一个个都显得非常健壮和漂亮。但是她们也只能是在心里羡慕一番而已。在贴蔑儿拜兴村除了戚二嫂,再没有哪个女人能在这种重大事情上做得了家里的主。
       戚二嫂到一百里外的萨拉齐跑了一趟,请回来一个专门搞配种的驼工师傅。配种驼工在她家住了十几天。用他自己带来的种公驼给戚二嫂家的母驼全部配上了。
       萨拉齐来的驼工师傅是一个瘸腿的老汉,相貌非常丑陋,个子也很小,但是他带来的种公驼却是十分的雄伟高大,是一峰纯粹的科布多种公驼。谁也搞不清楚萨拉齐老汉是用什么方法把种公驼弄得兴奋起来的。种公驼口里吐着白沫子,瞪着发红的眼睛在戚二嫂家的院子里跑来跑去地追逐那些母驼,用黄色的牙齿撕咬它们的脖颈和脊背,迫使它们卧倒。在铺着软草的地上。种公驼长时间地用两条前腿抱着母驼的后半截身子不肯松开。而瘸腿老驼工则站在种公驼的旁边,手里拿着一根红柳的哨棍监视着。有时候他还会伏在地上。一边把脸贴在地上观察着。一边用双手刨地。帮助种公驼与母驼交配。
       每天在戚二嫂家院子的矮墙周围都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女人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种公驼把膨胀起来的粗大阳具插入了母驼的屁股里去,都红着脸默不做声了。
       配种带来的热闹打破了贴蔑儿拜兴村平静的生活节奏。女人们对放牧的事情变得不热心了,每天早早地就把骆驼赶回来圈进院子。然后就跑到戚二嫂的院子外边看热闹。至于孩子们和无事可做的老人们,则是从早饭过后就围在戚家的院子周围等着了。从上午一直到黄昏,发情种公驼高亢的连续不断的哦叫声、母驼们略带惊慌的骚动声伴着萨拉齐老汉严厉的吆喝声。把整个村子吵翻了天。孩子们跑来跑去,喊叫着,简直像过年似的高兴。这种热闹快乐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才结束。萨拉齐老汉气宇轩昂地牵着他的种公驼离开了贴蔑儿拜兴村。种公驼撒下的种子在母驼的肚子里悄悄地萌生着,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创造着生命的奇迹。
       贴蔑儿拜兴村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日子像连绵不断的西北风一天天地刮过去。接连下了两场大雪。从村子通向城里的道路被大雪封锁了。足足有一尺厚的积雪覆盖了大地,除了村子通向牧场的道路被来来去去的骆驼的蹄掌踏瓷实了,在村子周围的雪地上就再也看不到人的脚印和牲畜的蹄掌印了。
       在寒风刺骨的腊月初,一个相貌丑陋的男人出现在归化通向贴蔑儿拜兴村的道路上。马的蹄踏碎了结在积雪表层的薄冰,踏出了一个个深深的雪窝。蹄印艰难地延伸进了村子。这个男人中等个头,左脸上有一个吓人的伤疤。那伤疤就像旋涡似的朝里抽抽着把他的整个脸都弄歪了。这个奇怪的人向他看到的第一个老人打听着什么,后来就牵着马往村西的草场去了。
       首先是牧驼狗发现了来访的客人,所有的狗都吠叫起来,从四面八方朝那个人跑过去。狗群被主人喊住了。
       放牧的妇女们拿警惕的目光迎住了他。女人们都拿肥大的老羊皮袄把自己紧紧地裹起来。怀里抱着哨棍聚在了一起,等待着。
       “哎呀呀!这个人长得也太吓人啦。”
       “简直就像鬼一样难看!”
       牵马的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在女人们跟前站住,他的眉毛和上髭须着了一层白霜,看上去给人的感觉就像百岁老人了,可是他的声音很年轻:“诸位婶子、大嫂,麻烦你们……我想打听一个人。”怪人伸手把挂在胡子上的冰琉璃向下捋着,一边鞠着躬,脸上堆着笑。问道。
       “你打听谁?”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是个年轻人……”
       “他是个生意人吗?”
       “对……是个做买卖的人。”
       “买卖人是不到我们这里来的。”
       “我们村里整个冬天都没有外人来过。”
       “是吗……”
       “你要找的人他有名字吗?”
       “当然有……”怪人说,“他的名字叫古海。”
       “古海?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我们这里有个外来人他叫海九年。”
       “是个拉骆驼的驼夫。”
       “我能见见这个海九年吗?”
       “驼队走外路啦。”
       “现在恐怕在喀尔喀草原上呢。”
       “三千里以外呢。”
       “海九年不是你要找的人。”
       “你到别的村儿去打听打听吧。”
       那人的脸上现出了失望的神情。他把马缰绳在手掌上缠了几圈,犹豫着,目光向白茫茫的雪原上望去。起伏的雪原闪着蓝光,刺破雪层的骆驼刺草和芨芨草一丛一丛地簇立着,它们的身上都挂满着天鹅绒般的薄霜,附近的几峰骆驼都伸长脖子昂然地注视着他……他又朝妇女们鞠了一个躬,也不看她们。叹着气扭转了身体走了。
       不知为什么戚二嫂从雪地上站起来,她朝着那个男人追出去几步停住了。她觉得应该和那个怪人再说几句话。问问清楚。但是那个怪人已经跨上马背。身体摇晃着被马驮着走远了。
       “来年五月里你再来吧!说不定……”
       戚二嫂朝着丑陋男人的背影喊了一声。一股突如其来的旋风把她的声音席卷起来带到天上去了,也不知道那人听到了没有。
       戚二嫂微蹙眉头望着那个陌生人慢慢离去的背影。经验告诉戚二嫂。那个丑男人为了找他的朋友至少跑了几百里的冤枉路了。她的心里很有点感动。
       相貌丑陋的男人走了。
       半夜里戚二嫂猛然醒来,她是被自己的一个梦惊醒的,白天里看到的那张可怕的脸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她毫无来由地梦见了那
       个寻找古海的丑陋男人。“高个子……年轻男人……”戚二嫂搜肠刮肚地思想着。突然和海九年联系起来,自言自语道:“他该不是来找海九年的吧?”
       戚二嫂撩起窗帘的一角望外看看,窗外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数九天的寒风在院子里打转,发出野兽般的嘶叫。
       春节在没有男人的贴蔑儿拜兴村过得很平淡。而在这一年一度的节日里,盼望驼队归来,盼望自己的丈夫的心情在女人们的心里猛然膨胀起来。无聊的平淡的日子消磨着年轻女人们的宝贵青春。她们的骚动的心情被苦闷的时光压抑着,这种难以言表的心理不可避免地扭曲着表现出来了。
       “那个萨拉齐来的老汉对骆驼配种可是真有一套……”
       在放牧的时候女人们聊着聊着就把话题扯到性的问题上来了。由于妒忌,麻三婶总想拿戚二嫂报复一下子,就说:“戚二嫂,你没让那个萨拉齐来的瘸子给你也配一配吗?”
       大家都哄笑起来。
       戚二嫂斜躺在被太阳晒化了雪的沙堆上,身子底下铺着半截羊皮袄,身上盖着半截皮袄。拿胳膊肘子支撑着身体。
       “配啦!大概不出明年的秋天就会生出一个小刁三万来!”
       沙岗子上又爆起一阵哄笑。
       “好哇!你在骂人呢,你等着,戚二嫂,等驼队回来,我把你这话告诉三万,看他不找你算账!”
       “待驼队回来就怕你什么也顾不上啦。”
       “怎么啦?”
       “这还用问吗?男人落在你的手里你就会骑在他的身上再也不肯下来了。瞧瞧吧,大虎、二虎、三虎……不歇气儿地生了五个‘虎’,这还不过瘾,到末了一下子又来了个双胎!”
       一阵哄笑。
       各种声调的大笑汇合在一起把整个雪原都震动了。
       觉得受了侮辱的麻三婶脸涨得通红。很均匀地散布在脸上的麻点都变成了紫色的小坑。待笑声落下去之后她开始反击了。薄嘴唇拉成了一条长线,撇着,斜瞄着戚二嫂:“噢!我麻三婶生娃娃有什么丢人的?我可不像有些女人,管不住自己的男人,结果让自个儿的男人穿着别人家女人的花兜肚回了家。”
       戚二嫂的脸色立刻就变得灰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了。刚要张开嘴大笑的女人们一下子都愣在了那里。谁都笑不出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此刻白驼寡妇就坐在她们中间!
       雪岗子上顿时一片寂静,空气凝固了。在大家的目光中,白驼寡妇无声无息地站起来,像拿起一个不能胜任的重物似的拾起身边的哨棍,走开去。在站起来的一瞬间她侧着涨红的脸向戚二嫂那边扫了一眼。
       自古以来就有一条朴素的道德约束着贴蔑儿拜兴村的人们,男人在外边有了相好,这事几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但是谁也不能捅破这张纸。而麻三婶在戚二嫂愈合不久的伤口上砸下了一块石头,把伤口打烂了。
       “我该去看看自己的骆驼啦。”七哥的妈带头站了起来。跟着女人们一个一个地就都站起来。大家散开了,只剩下戚二嫂和闯了祸的麻三婶留在那里。
       麻三婶用手撑着身体挪到戚二嫂的跟前向戚二嫂道歉:“是……三婶我一时糊涂,说走了嘴。”
       “滚你妈的!”
       戚二嫂一拳把麻三婶打倒在雪地上,然后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黄沙遮盖了旅人的脚印,时间掩埋了女人们的痛苦。不久村人包括戚二嫂本人就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掉了。世世代代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戚二嫂又能怎样呢?更何况她的丈夫戚二已经答应往后再也不上白驼寡妇家去了。
       春节过后的一个暖融融的下午,白驼寡妇来到戚二嫂家。她的镶着水獭皮边的大襟皮袄内包着一只毛茸茸的黑色皮毛的小狗。
       “你有什么事吗?”戚二嫂站在屋门前的台阶上,语调冷冷地招呼着客人,打量着客人怀里的吱吱乱叫的小狗。
       “我给你送狗来啦。”白驼寡妇把怀里的小狗往上托了托。黑色皮毛的小狗崽摆了摆大耳朵,睁着两只天真无邪的眼睛冲戚二嫂“汪,汪”地叫了两声。小东西稚嫩的样子把戚二嫂逗笑了。“到屋里来吧。”
       戚二嫂挪开了门口。顺手把门拉开了。
       “前年冬天狼群偷袭了我家骆驼的时候,你们的大黄狗和狼打架的时候被咬死啦。现在我家的母狗刚下了一窝崽。这是最大的一个,我给你抱来了。”
       “我很喜欢这只小狗。”戚二嫂从白驼寡妇的手里接过了小狗,把自己的脸在小狗毛茸茸的身上蹭着,“你坐吧。”
       这是自去冬以来她们头一次说话。她们和解了。
       但是时间并不是一帖万能的膏药。丈夫的不忠给戚二嫂心灵造成的创伤却是任何药物都难以治愈的。这种创伤就像一粒种子隐藏在她心里的一个角落,在包括戚二嫂本人也不清醒的情况下等待着萌发的时机。
       驼队归来了。相聚之间人们需要说的话太多了,戚二嫂把那丑人到村子里来寻找古海的事早忘到九霄云外了。驼队的归来给在家的女人家人带来新的财产、异域的珍奇物品和说也说不完的奇奇怪怪的故事。这些故事吸引着大人、孩子的注意力。消耗着人们的好奇心和热情。每天从傍晚开始在各家各户的炕头上,汉子们喝着老酒聊谈能深入到第二天的黎明。
       从五月到九月是驼夫和驼户掌柜们休养的日子,在这段日子里他们得以尽情地享受生活,在赌场、在妓院、在酒馆、在遍布城乡的野戏台前、在各种游乐活动的场所都滞留着从驼道上归来的汉子们的身影。他们大把地花钱,大碗地喝酒,扯开嗓门粗声粗气地唱歌。家务事全都交给了女人们,如何关于生意和劳作的事情根本就进入不了他们的脑子。在这段休闲的日子里,海九年做出了一件令贴蔑儿拜兴人感到意外的事情。他就像玩耍似的做成了一笔生意,轻轻松松地赚了几百两银子!
       半晌午的时候贴蔑儿拜兴村的一群汉子相跟着走出了村子的南口,一路说说笑笑地往村子的东南方向走去。他们去干什么?他们是要到京羊道上痛吃一顿羊肉。说到在京羊道上吃羊肉可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这话猛然说来,外人一下很难听得懂,彼时从喀尔喀草原到北京有若干条专门运送活羊的道路。称作京羊道。京羊道全程四千多里,由于长途跋涉,羊群走到阴山一线的时候就会有为数不少的羊因为体力不支而掉队。那些体力不支的羊被称作羸羊,有经验的羊把式会把羸羊收拾起来专门归于一个群体。交给一个羊倌管理,跟在大队的后面慢慢走。赢羊情况也不同,体力特别差的仍然会跟不上队伍。怎么办?总不能照顾少数赢羊而停滞不前。多年以后就形成一个规矩,羊把式就给羊倌一个权力——把实在走不了路的赢羊杀掉。赢羊在京羊道上沿路都有,但是只有到了阴山一线数量才特别多。每年羊群在京羊道上移动的时候。熟悉此道的人们就会等待在道路两旁,白拣便宜,痛吃羊肉。因为那些被杀掉的赢羊数量是很多的,羊倌根本吃也吃不完。
       贴蔑儿拜兴的汉子们自己带着大铁锅。还没等羊群过来就在地上挖好一个坑把大铁锅支好,就近拣拾一些干柴。等到羊群过来。帮助羊倌把赢羊杀掉。现煮羊肉只要水翻两滚肉就熟!杀赢羊这种活儿都不用羊倌亲自动手。那些走路走得精疲力竭的羊倌乐得有人帮他们处理赢羊,在煮肉的时候自己
       还能歇歇脚。吃饱了羊肉,羊倌再上路的时候只要把赢羊的皮带上向掌柜的交差就行了。
       京羊道就从贴蔑儿拜兴村南边不到三里地的地方经过。刚走出村子的南口,一向眼尖的二斗子就喊起来,他把胳膊扬起来指着远处的大道说:“你们看!羊群……”
       “是京羊道上的羊群。”
       “哇!真的是遮天蔽日啊。”
       “恐怕有五百只。”
       “是一千只。”胡德全很有把握地说,“京羊道上的羊群都是有数的,是统一的,不能乱来。每一群都是一千只。是有规矩的。十群羊组成一顶羊房子。”
       “就是。”
       羊群正好从他们的面前经过。尘土飞扬,羊“咩咩咩”的叫声连成了一片!无数只羊的角质的蹄子踩踏着土地。使脚下的大地微微颤抖起来。
       “羊把式很能挣钱。”
       “也不容易,要赶着一千只羊走几千里路呢。羊群还不能掉膘。”
       一个羊把式走到二斗子的跟前,他的肩膀上搭着一件湿漉漉的毛毡雨蓑衣。
       二斗子问:“大哥,你傻了还是怎么的?大太阳地儿的身上披件蓑衣?”
       “你看不见。山里边刚刚下了一场大雨。”
       胡德全很老练地对羊倌说:“把式匠!歇歇脚吧……”
       羊倌犹豫着,看见前面已经有一个矮个子的汉子把羊群截住了。
       “好吧。”
       羊倌同意了。他把湿淋淋的雨蓑衣丢在地上。就地坐下了。羊倌把装了烟叶的羊皮袋丢在地上,从腰带上抽出烟袋悠闲地抽起烟来。吞云吐雾间看着一群汉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十几只羸羊给杀倒了。眨眼的工夫就大卸八块丢在大锅里煮上了。也就是三五袋烟的工夫就听到有人喊:“羊肉熟了!”
       大嚼着羊肉,羊倌看到一个高个子的汉子来到他的身边,“师傅,我想和您商量个事儿……”
       “做什么?”羊倌含混地问。
       “咱俩合作一把。你看,这些羊肉一下根本吃不完。”
       “你想把肉带走?”
       “不是!这些羸羊都是红灯笼,没多少肉,也不香,把膘都掉光了,柴火似的没人稀罕。”
       “你想干什么?”
       “你听我说,你不是急着赶路么?”
       “是啊!”
       “能不能我拿羊皮换你的羸羊?”
       “羊皮?”
       “是啊,我拿旧羊皮跟你换。你看刚剥下来的羊皮湿淋淋的多沉!”
       “那倒是。你的羊皮呢?”
       “咱下一次。”
       “成!”
       一笔没有投资的买卖就这样做成了,羊倌很快就知道这个高个子的汉子叫海九年。
       当天的晚上海九年的特别行动就实施了。刁三万骑着马刚刚从城里回到村子里,在村道上被海九年拦住了。海九年对刁三万说:“把你家那些烂羊皮卖给我吧。”
       “什么烂羊皮?”
       “就是我和二斗子住的东厢房里堆的那些羊皮。”
       “你要这些烂羊皮作甚?”刁三万说。“是要做皮袄吗?你随便拿两张算了。”
       “我作甚你别管,你只说卖还是不卖?”
       “呵呵,还真的较上劲儿了。”刁三万说,“好,你说价钱吧。”
       “五钱银子一张。”
       “笑话!”
       “你要多少?”
       “一两半!”
       “三两银子就买一只二岁口的大羯羊啦!这价归化连小孩都知道。”
       “一两银子吧。”
       “就五钱!”
       “你他妈的真会讲价钱。做个买卖人倒合适了。”刁三万笑了,“拿去吧,反正放在那里也占地方。”
       一笔买卖成交。海九年又以一分的利息从刁三万手里借了一百两银子,把自己在走驼道时挣下的钱凑在一起。集合了三百两银子的资本。买卖开张,先是在村子里转,把各家各户闲置的羊皮全都收购了,三百两银子换回一千六百张羊皮!
       一个夏天蹲在京羊道上,晚上也不回村,就在大道旁支一个破帐篷,立秋的时候居然变成拥有八百只羊的主家。真的就像变戏法似的。海九年用大马车把那些走不动路的羸羊运回自己的院子里,割来新鲜的麦芒草喂它们。经过一个秋天的精心喂养,八百只羸羊个个活蹦乱跳,膘肥体壮。
       这时候贴蔑儿拜兴村的人该发愣了!
       二斗子帮着海九年忙活了一个夏天,待到初秋时候两个人把一群活蹦乱跳的羊赶到归化城里的羊桥上去,卖得两千八百两银子!
       二斗子感慨说:“这简直就像是变戏法似的!这银子挣得真是太省劲儿了。”
       “明年还干不?”
       “傻子才不干呢。”
       海九年把挣来的银子带到驼桥,当下就换到手二十几峰健驼。
       后来当海九年回归了大盛魁。有一次又说起这码事时,大掌柜王廷相给出了这样的评论。“好商人的眼里满地撒的都是钱,只是别人看不见罢了。”结果京羊道上的一个司空见惯的现象被海九年发现了,被他抓住了。一个看似不是机会的机会给海九年带来了财运。
       故事传开来,戚二嫂思忖道:“这种事是只有商人才能想到的事情,我们贴蔑儿拜兴村的养驼人自古以来就只懂得饲养骆驼,靠拉骆驼糊口靠养骆驼发家……”一个闪电照亮了她的记忆。戚二嫂想起了去年冬天那个到村子里来找人的丑陋男人,那个人说的一句话在她的脑海里冒出来“……我是找一个名叫古海的人”。
       想必海九年就是那个古海了!想是想到了,但是戚二嫂没有去问海九年,她把这个疑问留在了心里。戚二嫂觉得,一个男人心里应该装有很多秘密才是,而男人的秘密最好不要随便去碰,尤其是不要由女人随便去碰。
       7、天义德改革铺规
       喀尔喀草原失去了往昔的安宁,归化城跟着也动荡起来。阴山南北,茫茫草原、乡村和都市里,商业的、政治的、文化的各种力量此消彼长,都在按照自己的愿望表现着,演进着,犹如万花筒一般。
       就在距大盛魁总号以南不到五百步的西五十家街,一座华丽的庙宇落成了。这就是京帮商会的会馆——三官庙。三官庙建成的第三天。在那里召开京帮商会的成立大会,名士云集,归化的各界各派商人都被邀请参加了成立大会。随着在归化的京庄帮的商人人数日渐增多,京帮少年、商人的势力壮大起来。三官庙就是他们集资修建的。现代人对于三官很是陌生,需要介绍一下,三官即天官,地官,水官。这三官都是京帮商人所崇拜的神。京帮商人的商社就设在三官庙内。京帮商会人气很旺,大有与大盛魁和通司商会分庭抗礼的势头。
       在归化、包头、达尔罕的京帮商人派代表出席了成立大会。请归化通司商会、耆老商会、冀州商会、陕西商会、万驼社。羊马公会等一百二十八家行社出席,选出会长张国泰。会议结束后,张国泰在归化最讲究的饭馆宴美园招待客人。整个一个宴美园被京帮商会包下了,大张旗鼓,大造声势。这是京帮商人第一次在归化大集结,大亮相!
       可以说至此。京帮商人就把自己的根深深地扎在了归化城的土地上。作为商帮会馆,三官庙成为京帮商人集会的地方,后来在这里出了许多商业谋略,不但影响了归化商界的运行。也深刻地影响了归化地方的社会生活。
       离开宴美园李泰坐着轿车直接来到大盛魁城柜。几年的工夫。天义德商号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已故大掌柜郭宝义的大儿子郭玉。自娶了沙王的妹妹娜仁花就在归化安了家,再没有离开过。郭宝义去世后,原本郭
       玉要继承父亲的大掌柜的职位,但是郭玉对经营商业不是很有兴趣。他出资买下了天义德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后就退居二线做了财东,大掌柜一职让给了精明能干的李泰。
       李泰李大掌柜坐着轿车来到大盛魁城柜门前,也没有让门房知会大掌柜和管事掌柜,直接就走进了内院,他是大盛魁的常客。路径熟得很。最主要是这些年两家走得很是近乎。自从大掌柜亲自出面不辞辛苦到京羊道上把布龙召回,救了天义德的急,之后两家就更是亲近犹如弟兄。大事小情常来常往。待天义德的大掌柜郭宝义病逝以后,李泰接替了郭宝义的职务。新的掌门人对大盛魁对大掌柜更是尊重有加,李泰经常向大掌柜登门求教。
       京帮商人的集会大掌柜没能出席,原因很简单,他自从送郦先生崴了脚一直没有好,只能拄着拐杖在城柜的院子内走走,也就是限于大盛魁的内院。号内大部分事务都交给了贾晋阳和王福林两位处置,只有那些特别重要的事情大掌柜才过问一下,或者是有必须要见的重要的相与或外地客人在城柜内院的小客厅接待接待。依大掌柜的想法,这也是在做逐步退下来的准备。
       在月门那儿善元迎住了李泰。善元要把李泰到来的事告诉大掌柜。正要张嘴,李泰朝他摆摆手,把他制止了。善元没言声,跟在李泰身后走进客厅。小客厅内很安静。大掌柜在埋首看一份账单,眉头皱着。许是大掌柜觉得口渴了。头也没抬地吩咐道:“善元,给我倒茶!”
       善元赶忙跑着来到柜子跟前拉抽屉找茶叶。一个精致的景德镇小瓷壶,放好茶叶、沏水、上水,小心翼翼地端给大掌柜。
       李泰在半路里把小茶壶接过去了。
       “大掌柜,茶!”
       大掌柜一听声音便吃了一惊,扭转身子见是李泰,笑道:“啊哈!是你啊,李大掌柜。”
       “不敢不敢!我在王大掌柜跟前只不过是个晚辈而已。我这里伺候着您哪——您喝茶!”
       “坐吧。”大掌柜挥了一下手锤。“三官庙京帮商会的成立大会你没去吗?”
       “我去了,我就是从那里来的。”
       “好哇,你还惦记着我这老朽。”
       “看看大掌柜,说些闲话。”
       “善元,给李大掌柜上茶!”大掌柜问,“你喝什么?”
       “不客气……善元你给我沏一杯春天的雀舌!”
       大掌柜问:“听说天义德正在进行大刀阔斧的铺规改革。”
       “不得已而为之!谈不上什么改革。只不过是吸收些许有能力的非晋籍入士入号……小小的变动。不敢和大盛魁相提并论!不敢!不足挂齿。”
       其实关于天义德商号改革的事大掌柜什么都知道,都是李泰力主排除众议实施的。不但录用了非晋籍人士入号,并且视其能力。将他们安置在重要环节做主事掌柜。比如领房人布龙就被安排在了总号内分管京羊庄业务。在天义德总号的“万金账”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归化当地蒙古人的名字,布龙的身股是四厘二毫。这可是归化晋籍商帮几百年间所没有的事情,应该说是破天荒。几件事办得都让大盛魁的大掌柜。当然也包括整个归化城各界人士非常吃惊。
       李泰还做出另一项重大举动。就是把天义德设在归化城内大南街的总号移到了城外扎达海河左岸的新址上。迁址那天不但放了炮,还请了秧歌队闹红火。由于这些举动称了道台张国荃的心,张国荃亲自出面到大召走一趟,把大召主持达喇嘛请来。为天义德念经祈福。
       据说这一条李泰是为了迎合道台衙门。张国荃要整治扎达海河,归化各商号都要出钱捐助和支垫,反正天义德也得出银子,并且数量庞大,索性弄个新址靠近道台衙署,让张国荃高兴。
       李泰还别出心裁,在新落城的总号大院前面修建一处河滨花园。拿石头刻了一个蛤蟆,那蛤蟆型如牛犊,漆成绿色,还会喷水,引得好多市民前来观看,搞得人气旺盛。这个沟子溜得让张国荃很舒服。道台大人对李泰的花园很是欣赏,夏日的傍晚,吃完晚饭人们常常能看见道台张国荃身着便服,背着手在花园内遛弯儿。
       其实天义德的改革也是为形势所迫。首先是京帮商人的进逼,其次是俄国商人和英国、德国诸班洋商的进逼。这两股商业势力严重地摇撼了老三大号在归化地区的商业控制权。大家都知道京帮势力的后台是道台衙门的张国荃。几年的工夫在不知不觉间归化市面上装潢漂亮的京字店铺差不多已经连成一片了。京帮商号抢去了市场份额的三分之一,不久京帮商人就不再满足于归化市场了。他们把自己装潢整洁的店铺开到了包头,开到了大青山北面的武川县和百灵庙地面。并且沿着茫茫的草原上的驼道向北向西发展。一直扩展到了喀尔喀的库伦、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在边境上的买卖城也占有了相当的份额。
       京帮商人的到来不仅带来了京派商人的经营风格,同时给归化城带来了一股奢靡之风。京帮商人开设的店铺不仅店铺本身装潢的漂亮,讲究做派的京帮商人还别出心裁,第一次在京履泰门市上使用了年轻的女性站柜台售货。这些女性售货员被归化人称作女伙计。女伙计们身穿蓝底粉花旗袍,笑容可掬地站在柜台后面接待顾客。此举在归化城引起不小的轰动。一时间从归化城的各个角落。从新城绥远,从土默川的许多乡村,拥来许多看热闹的人。买东西的,不买东西的。大家都聚在京履泰的门前,店铺门前的马路时不时地被堵塞了。
       谁都知道归化地方不论行商和坐商大部为山西籍人士,山西人忍耐克俭,不事张扬,他们饮食简单,衣着朴素。以山西人的特点出发,他们所开的店铺,铺面全都非常简陋。站柜台的伙计也都呆板木讷。这种呆板木讷的形象在人们的眼里已经成为商人的代表形象。突然间在大南街的店铺里冒出了几个操着京腔京调的女性伙计出来。如何能不在归化引起轰动呢?
       不仅是业务方面,就是在个人生活方面京帮商人在衣着、饮食和居住方面也特别讲究。他们工作有工作的服装。或在店铺里或在街市茶馆,无论什么时候瓜帽、长袍、马褂都非常整齐。衣服讲究、颜色鲜艳,蛋黄色的、粉红色的、金红色的马褂镶着鲜艳的丝制滚边。这样的衣着在大街上比比皆是。京帮商人对归化的特色吃食烧麦不是特别喜欢,却非常青睐涮羊肉。随着京帮商人在归化城数量越来越多。涮肉馆的数量也猛增起来。京帮商人还把京畿地区。包括天津的商客招引来了。几家新型的旅店随之放炮开张。
       李泰总是愿意标新立异,他也追随京帮商人的作风甚至都想过要在绸缎庄起用女性伙计,这个计划在字号内遭到普遍反对,因而没有实行。李泰善于取人之长,他的革新在归化商界造成的影响是非常大的。不少坐商铺面都在他的影响下发生了动摇。有些商人仿效京帮商人的铺面将自己的铺面改造,纸糊的窗户改成了明亮的大玻璃,柜台、货架都换成了新的时髦的,店员也换了服装。整个商界甚至整个归化城的精神面貌在悄然之间发生着变化。
       但是这种变革遭到人数更多的守旧派的反对。以大盛魁为代表的老牌儿商号仍然控制着潮流。实际上跟着天义德学的商号还是寥寥无几,绝大多数的商号都还在看着大盛魁的眼色行事。
       大掌柜王廷相说:“包子有肉不在褶
       上。好酒不怕巷子深,咱做生意靠的是本分。靠的是诚信,耍那些花架子没有用。”
       商业的变数在万花筒般的外表下潜行,有更厉害的大掌柜还不知道呢。李泰暗中正在积极地与万驼社联系,与大盛魁争夺控制万驼社的权力。还有天安社的大多数商户也在市面上看出一点端倪,都发现了通司买卖的油水,大银子好赚,于是史靖仁便率领他们开始向驼运行渗透。其中不少人私下买了骆驼交给万驼社的朋友代管,分红利。有的甚至把店铺转卖后,专心于驼运。不仅是天安社。其他行社的人也有不少向驼运行渗透的。俗话说水涨船高,于是乎归化的驼运行迅速升温。成为被人们看好的行业。
       与此同时洋高大量地涌进。也改变着归化城的面貌。在城内的大南街、大北街这些主要的街道上,俄国商人、英国商人、日本商人、瑞士商人开设的各种店铺连成了线。西方人修建的店铺更是异彩纷呈。有俄罗斯式,有瑞典式,有英格兰式,有德国式,有日本式。五花八门。在人们并不经意的时候,就在归化城的北门外,沿着扎达海河与圣母圣心大教堂又并排耸立起一座更加高大的天主教堂。正在建设中的新教堂还没有取名,但是它的尖顶已经成为归化城的最高点了。新教堂与伊斯兰教的清真大寺仅只百步之遥。和久居北门外的回民聚居区差不多混淆在了一起。自此,庙堂召寺在扎达海河两岸和谐共处,一直延续下去,成为归化城的一大特色。
       生意上的较量似乎不仅仅局限在商场,更有意思和更吸引人眼球的是。早在天义德修建滨河花园之前,京帮商人在京履泰的旁边修起了一座河滨花园,紧接着是张国荃在他的道台衙署前面也修建了一座花园。在扎达海河两岸隔河相望呈品字形出现了三个花园。在三个河滨花园中天义德的建在最后,但是天义德的花园也最大。然而在美化扎达海河的过程中还有一个积极分子,就是俄罗斯商人伊万。或者说是俄罗斯托博尔斯克公司。他们预备进入归化,急需要给归化各方一个好印象。伊万一次性地就捐资三万两汉堡银子,是一顶一的足成的好银子。张国荃好不高兴,当即就答应在扎达海河的右岸靠近道台衙署的地方给托博尔斯克公司划出一块地皮,以供其营建公司的房屋。而这块土地是免费提供的,合着伊万没有花钱就在归化的黄金地段搞到一块地皮。当然私下里伊万也没有亏待张国荃。赠送他一个纯金铸成的猪。张国荃生肖是属猪的,赠送是在张国荃的私宅内完成的。伊万进入归化之后情况就变了,托博尔斯克财资雄厚也舍得花钱。伊万一出手就不同寻常。他修建的花园超过了天义德花园两倍。
       消息传到大盛魁,大掌柜一个劲儿地摇头,他说:“真没办法。这个伊万在做生意方面一点不比咱们差。对大清世俗民风的了解也很深入。”
       此举一时间在归化城被传为佳话。新城的满族贵族专门乘轿车到扎达海河来观赏游玩。不久甚至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理藩院的京官都知道了。饭后茶余谈起归化城。都说归化城那是塞上的小京城,因此张道台官声飙升。这件事在后来朝廷对归化官员的大计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张国荃因此得以连任,在归化道干了六年。“大计”简单地说就是审计。清代有三年一大计的惯例。是审核地方官员的制度。结果分三等,优秀者得以升迁,合格者可以连任,不合格的就要调任或降级。而贪污腐化的官员会遭到处分甚至投入大狱直至砍头。归化城的好名声传播开来,在大清朝廷的吏部,归化城的官位就跟着升值了。再有补缺的闲官要求到归化来,要掏的银子比以前就多了。
       一股时尚的新而且陌生的空气吹拂着塞上古老的城市。京帮商人在归化城商界抢摊占点,很快就十分天下据其三,成为一支不可小觑的商业劲旅。
       李泰就是为京帮商会的事来找大掌柜商讨的。
       “京帮商会会长您可熟悉?”
       “你是说张国泰吧,近来常常听人说起。似乎是很能干的。我只知道张国泰是最早进入归化的北京商人。不管是京帮还是晋帮还是冀陕帮,在归化做生意的商人大家都是中国人。面对洋商的倾轧和进逼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眼下如何对付洋商势力的入侵才是根本的。还是那句话,只有大伙儿抱成团儿我们才不至于被打垮、被挤垮,才能保住自己的谋求生存的余地。”
       “大掌柜说得对。”
       说着话王福林回来了。一进门发现李泰在座,道:“啊哈!李掌柜倒是赶到我的前头了。”
       “我没心思在那里吃饭,心里惦记大掌柜呢,过来看看。”
       “谢谢李大掌柜!”
       “王大掌柜既是通司商会会长,又是长辈,理该孝敬!”
       “刚才你亲眼看到了,”王福林说,“咱归化城再也不会平静了。京帮商会势力大了,我们不能再小觑了!如何谋划李掌柜可得多费心了。”
       “何止是京帮商会,俄国商人的来势也很迅猛。伊万已经把张道台走通。买下了扎达海河西岸的一块地皮,很快就要破土动工了。”
       “从哪里来的消息?”
       “确切的消息。是从道台衙署传出来的。”
       大掌柜插言道:“张道台不是对俄国人很仇视吗?怎么一下就转过来了?”
       “哼!还不是银子在作怪?有钱能使鬼推磨。”
       “错综复杂!”大掌柜摇头。
       三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看看大掌柜现出倦色,李泰找个托词就起身告辞了。王福林把李泰送到了城柜大门口。临分手李泰又叮咛王福林:“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对俄国人、对京帮都不能掉以轻心。王掌柜,你可要多操些心了。王大掌柜老了。大盛魁如今是看你的了。”
       “不敢乱说!”王福林严肃着面孔送走了李泰。
       王福林重新返回了大掌柜的房间,他有事情要和大掌柜商量。
       一进门就听大掌柜说:“我们这些买卖人啊,平日里尔虞我诈、互相倾轧,外部压力一来,大家就开始往一起聚拢了。”
       “聚在一起还不一定能抗得住洋人,不然就更不行了!”
       “是啊。今非昔比。”
       “大掌柜。你看李泰这个人真是能干!反应敏捷。动作迅速,思想大胆……李泰的举动让很多归化人赞赏。”
       “是能干啊,我们大盛魁如今就是缺这样的人才。”
       第五章 大商隐于市
       一个落魄的孤身男人,一个热情奔放的驼户女掌柜,他们演绎出的故事多彩多姿地耀眼。特殊的表达,火一样的情感,令人心动。同时古海在驼道上闯荡,凭着自己的努力和智慧创下了相当的基业,已经成为受人尊敬的驼户掌柜。
       1、海掌柜自立门户
       早饭的时候戚二嫂有些心不在焉,她坐在炕头上扭动着身子,总是隔着窗户往外看。
       “你看什么?”戚二掌柜问。
       “九年呢?怎么不见他的人影儿。”
       戚二掌柜没说话,王锅头回答戚二嫂说:“在刁三万家呢。”
       “咦,九年他怎么不回咱们家?”
       戚二掌柜接过话茬说:“海九年是咱们临时雇请的驼工,外路的事情完了他与咱也就没关系啦,他海九年回咱家干什么?”
       “这个海九年好没道理。从外路回来打个照面他居然就拍马不回头了!”
       戚二掌柜拿白眼珠翻了翻自个儿的老婆。又说:“咱借给海九年的那十二两银子
       他不是说了么迟早还咱们,我看海九年不是那种耍赖的人。再说了,我听说海九年在京羊道上收拣羸羊挣了一大把银子!你放心,咱那点儿银子跑不了。”
       “那就没个人情啦……”
       戚二嫂嘟囔了一句没再往下说。
       果然这话说过没有三天。一个黄昏,海九年就又一次走进了戚家的院子,他把借戚家的银子连本带利全都还清了。
       这天,日上三竿戚二掌柜方才醒来。戚二掌柜给自家的杏黄马刷干净身子,将马鬃、马尾仔细地梳理了一遍。备了一套漂亮的鞍糖,牵着缰绳走出了院门。
       戚二嫂追出屋子问道:“你不吃早饭啦?”
       “我和胡驮头他们昨天就约好了,进城去吃烧麦!整整大半年没吃上咱归化城的烧麦,想得不行啦。”
       还有,归化的烧麦是作为早点由茶馆经营,食客可以边吃边喝边聊,从容用之,往往一顿烧麦。吃下来要一个时辰还多。其实在茶馆里吃烧麦只占其一,更大的乐趣在于聊天。走外路的商人、驼户掌柜和普通驼工坐在一起海阔天空地神聊。自是又一种享受。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戚二掌柜每天早上进城直到半夜方才回来。回来之后就躺下去,不刻便鼾声如雷。
       王锅头回来了,驼也不用她放了,戚二嫂每日起来从空空的屋子里走到空荡荡的院子里。走出来走进去,闲得心里发慌。戚二嫂心里慌了这么几天,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慌是因为心里惦记着一个人,就是海九年。于是就把七哥喊来了。
       “七哥。看见你九年哥没有?”
       “二婶,你弄错啦!”七哥很认真地说,“我俩不是一辈人,不能称兄道弟的,应该叫他九叔才对。”
       “好好好,就叫九叔。”戚二嫂说,“那你看见你九叔了吗?”
       “看见啦!”
       “他在做什么呢?是在给刁三万家放驼吗?”
       “不是。九叔是在脱土坯呢。”
       “脱土坯?脱什么土坯?”
       “二婶你糊涂了?连脱土坯都不懂啦?”
       “我怎么会不懂。我是问你九叔他是在给谁脱土坯呢?”
       “这。我就不知道啦。”
       戚二嫂把一捧索索葡萄干儿塞到七哥的怀里:“七哥,你替二婶跑趟腿。”
       “做什么?”
       “去把你九叔叫来。”
       七哥把拿衣襟兜着的索索葡萄干儿推向戚二嫂,说:“这玩意儿我都吃腻啦!二婶你还是自己去找九叔吧。”
       戚二嫂抬头看看,这才发现七哥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光着屁股到处乱跑的小男孩了。
       “哼!”戚二嫂犹豫了一会儿,自己对自己说,“去就去,怕什么!”
       在西草滩的边上紧靠着白驼寡妇家院子前面一点的地方,戚二嫂找到了海九年。九年光着膀子蹲在地上正往木模子里摔泥巴,脸上、胸脯子上到处都是泥点子。九年一点也没有察觉戚二嫂站在他的身后已经好一会儿了。戚二嫂响亮地咳嗽了两声。海九年应声扭回了头。
       “哦!是戚二嫂。”
       “怎么,你还能认识我呀?”
       “这话怎么说?”
       “你倒卖羸羊发了大财。连个照面都不打啦!二嫂我怎么得罪你啦?”
       “这……”
       不等九年回答戚二嫂又说:“怎么不在我家住啦?是不是我们戚家庙小供不起你这尊大神佛啦?”
       “哪儿的话……”
       海九年走到水桶跟前舀了一瓢水,咕咕嘟嘟喝了一半,把另一半泼到和好的泥堆上去。泥堆旁边的干地上放着一个驼毛口袋。九年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牛舌头饼子咬起来,边吃着边把目光散开去。欣赏着铺展在地上的一大片已经干了的和半干的土坯。
       戚二嫂走过去一把夺过九年手里的饼子,手腕子一旋,那饼子便飞了出去落在黄泥巴堆上去了。
       “干什么?”海九年翻着白眼珠有点儿生气了。
       “就干这个。”
       戚二嫂板着脸把一个浅灰色的小包伸到九年的脸前。然后蹲下去将小包打开。小包里包着一个棕色的带盖陶盆和十多个雪白的馒头,馒头散发出的麦香和一股诱人的炖肉的香气钻进了海九年的鼻子。戚二嫂把小陶盆的盖揭开,是还在冒着热气的炖羊肉。
       “我这种人生来就是个贱骨头。好心好意地待人,结果人家还不领情。好啦,饭也送到啦。我该走了!”
       戚二嫂话里有话地自嘲着。做出要走的样子,脚下却是一动不动。
       “二嫂!”
       “怎么,有事情?”戚二嫂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冷冷地问。
       “我……你别走。”
       “怎么,你有事啊?”
       “事情倒是没什么事情,说说话吧。”
       “哎,要是这话么,我爱听。我告诉你,你可别把好心当做驴肝肺。”
       海九年搬了一块石头放在戚二嫂的脚跟前,拾起自己的破衣服把那石头抽了抽。戚二嫂在那石头上坐下了。从和好的大堆的泥堆那儿往西往南是一大片已经晒干的和半干的土坯,反射着湿漉漉的阳光。戚二嫂将目光移到海九年的脸上,问道:“看来你是要给自己盖房子啦。”
       “是哩。”
       “你给二嫂说说,你是咋想起赚京羊道上的钱……咦!你咋不吃?我做那饭是做给人吃的,又不是拿给人看的。”
       海九年在戚二嫂的逼视下把陶盆端起来:“那还用得着想吗。事情就在那儿明摆着呢。”
       “咦!你说这事就怪了,京羊道打从咱贴蔑儿拜兴村前经过这事有些年了,别人咋就想不到从羸羊身上倒腾出来银子呢?”
       “别人他脑子不往这儿用。”
       海九年蹲在地上扣土坯,站起身来的时候发现戚二嫂正拿热辣辣的眼睛看自己。他赶忙把头扭在了一边。
       海九年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快。不明不白地慌乱起来。
       “哎!你再给嫂子说说,怎么好端端的事情你忽然又不做了,把一千多只羊全都给卖了?”
       “没法做了。在归化城是个人都知道咋回事了。你没去看看京羊道两侧等满了收羸羊的人!事情一到这份儿上就没法往下做了。”
       “九年,我看你挺像个买卖人。”
       “你会看相?”
       “看相我倒是不会,不过……”戚二嫂寻找着海九年的眼睛。“你会算计。”
       “哪里话。”
       “我看出来了,海九年,你不是那种老老实实地死靠着拉骆驼卖苦力挣饭吃的人。你的心大着呢!”
       “哪里的话……”
       海九年把筷子咬在嘴里。抬起眼皮看了看戚二嫂,把话题岔开了。
       看着九年躲躲闪闪的样子,戚二嫂把话打住了。
       事情让戚二嫂猜着了。半个月之后。一座小小的黄泥屋落成了。赭黄色的四面墙,同样赭黄色的屋顶,白茬的桦木屋门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喷喷的味道,一个大约有三尺长的方形的窗户朝南开着。像房主人冷峻的眼睛注视着贴蔑儿拜兴的村子和草滩。
       海九年和他的把兄弟二斗子每日里出出进进地忙活着。又过了半个月。一个方框的围墙就把黄泥小屋包围起来了。屋前出现了一块方方正正的院子。有半亩大的样子。
       小院落成之后海九年进了一趟归化城。从驼桥上一下牵回来十几峰骆驼。他自己仍然给刁三万牧驼,每天早上他把自己的骆驼放出去,混在大群中放牧,傍晚再收回来。一座小院,一个单身汉,十几峰骆驼,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独立世界。但是就是这座小小的黄泥小屋使海九年获得了一种资格,他成
       了贴蔑儿拜兴村里第三十三家养驼户!这个不起眼的小院改变了海九年的身份。
       海九年在贴蔑儿拜兴村扎下根来了。他不引人注意地开辟着属于自己的生活。海九年一米八十以上的高大身材如今变得肩宽肉厚,脸色黝黑,胡德全用蟒皮鞭雕刻出来的那块额角上的伤疤,使他给人一种凶狠的野性的印象。再加上那种让人猜不透的沉默的性格。所有这些都使人看不出他与别的养驼户有什么区别了,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贴蔑儿拜兴人了。海九年仍旧是很少说话,他和村里人来往也不多,宽阔的厚嘴唇一天到晚紧紧地抿着,就像是一张百斤重力的硬弓,很少有人能拉得开。他那沉默的性格不论到哪里都能使人感到一种内在的威慑力量。
       胡德全第一个承认了海九年新的身份。在九年的黄泥小屋杵起来的当天。胡德全率先出现在海九年的小院。向他表示祝贺。当着许多村人的面,胡德全说:“海掌柜,……恭喜!恭喜!”
       刁三万紧随在胡德全身后也走进了海九年那院落。一看见海九年。刁三万就亲热地埋怨道:“海掌柜,盖房拓院也不招呼一声,把我们这些弟兄见外了吧?”
       毫无思想准备的海九年一下愣在了那里。见胡德全和他身后一张张脸在冲着他笑,明白了大家的意思,赶忙说:“对不住。各位掌柜!我这小屋小院实在算不了甚,只不过是想给自己弄个遮风避雨的小窝罢了。没敢惊动大伙儿。”
       村人们纷纷抱拳向海九年贺喜:
       “海掌柜发财。发财!”
       “恭喜海掌柜!”
       “贺喜海掌柜!”
       从这一天起在贴蔑儿拜兴村再也没有谁敢直呼海九年的姓名。不论男女老幼大家见了他一律尊称——海掌柜。
       2、“劫戏”:一种特殊的游戏
       傍晚,胡德全从归化城回来,他骑着马直接来到了海九年的小院。胡德全在马背上探探身子。用马鞭子把院门的门闩捅开了,他嘴里哼哼着一支歌,拿红柳马鞭抽打着自己的裤子走进了海九年的黄泥小屋。
       胡德全虽说是一个粗人。可他也不是那种没有心计的人。自打海九年盖起了自己的房子。就更加对他另眼相看了。
       “海掌柜。有件好差事你愿意不愿意干?”
       胡德全友好地拿鞭杆子轻轻地敲打着海九年的光肩膀。
       海九年盘腿坐在地上“呼塌,呼塌”地拉风箱呢。屁股底下垫着一捆干草。从灶口映出的火照着他黑红色的胸膛,一棱一棱的肌肉在他的胳膊上滚动着。
       “什么事儿?”
       风箱没有停,依旧在“呼塌,呼塌”响着。胡德全一只脚踏在炕沿儿上,一边躲避着熏人的烟气一边扭着脖颈寻找着海九年的眼睛。
       “是件快活事儿!万驼社要唱社戏,让咱们去请戏班子。”
       “你是说让咱去劫戏?”海九年手里的风箱停下了,言语间透出了兴奋的情绪。
       “你猜对啦——就是劫戏!”
       “去哪儿劫戏?”
       “大同有吉昌戏班,当家的花旦名叫‘水上漂’,近来唱红了。万驼社的好多人都想亲眼见识见识‘水上漂’那两步走。派人带着红包去请啦,请不动。羊社长让咱们把那个‘水上漂’劫来!”
       “唔呀!这倒真是好事情……我去!”海九年拍了大腿一下,从地上跳起来,问道,“还有谁?”
       “有牛领房,你和我,再叫上一个得力的弟兄。”
       海九年脱口道:“叫上二斗子吧。”
       “好,就依你。”胡德全痛快道,“二斗子虽说是个头儿矮了一些,可他的心意拳厉害,万一事情不顺当动起手来,三五个人是近不了二斗子身的。”
       “还缺一个赶车的呢。”
       “不用啦,车倌和轿车万驼社里都给预备好了。”
       严峻的生活在不知不觉间改变着海九年。豪野的粗犷的生活使海九年的性格发生着根本的变化。
       清月高照,山峦幽幽。四骑四乘拥着一辆蓝布轿车在大道上风驰电掣般地疾驰。马蹄嗒嗒,车轮隆隆,昏暗中不时有一串串橙红的火星溅起。这一支小小的马队离开归化城,绕过了绥远城,径直向东而去。马队驶进了山地,轰轰隆隆的马蹄声撞击着山崖,在山谷中引出了巨大的轰响,夜宿的鸟兽都被惊得四下奔逃。
       劫戏乃是彼时归化地方特有的一种习俗。作为闻名八方的著名商业城市,归化的各种行社有百十家之多,为庆祝买卖兴隆,也为壮大声威,各个行社每年都要唱社戏。从年初的正月到年根的腊月,茶馆里和戏园子里的戏班子戏以至北门的瓮城和各街口的野台子戏简直就是唱个不断,尤其是在走外路的大驼队归来的时候,归化的社戏更是红火到了极致。往往有十几台甚至几十台戏同时早唱。通宵达旦地唱。
       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戏班子的紧缺。本地不够便到外地去请,先是文请,好说好商量:而一旦因为所请的戏班子预先答应了别家或是酬金方面谈不妥。文请不成便要武请了,这就是劫戏。主家派出若干壮士,配以快马利刃,到达地点二话不说把做台柱子的戏子劫了,装进轿车星夜赶回归化。劫戏只劫戏子,而且只劫主角。这边早有预备好的配角和锣鼓班子候着,待到戏班子的班主打听清楚了自己人的下落,追赶到归化来,戏大半已经唱完了。主家会把班主和戏子一起请到上等饭馆,压惊赔礼。为表诚意,酬金方面往往高出应给价码一倍以上。无论是班主还是戏子,在收入上是绝不会吃亏的。
       出归化走隆盛庄,再经丰镇,翻过一座土山就到达大同。总共不超过五百里。这一点点路对于走惯了外路的驼路汉子们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头天三更起身。第二天的黄昏以前就到达了大同府。把轿车和车夫留在城郊的一个靠近路口的僻静小店,胡德全、牛二板带着海九年和二斗子进了城。
       四个人一路走一路打听,恰巧水上漂当天晚上有演出。胡德全大喜,说:“真是天助我也。原估摸着怎么地也得在大同耽搁个三天两日的,看情势是用不着了。一会儿咱在戏园子旁边找家饭馆饱饱地吃他一顿,待到天黑之后便动手。此事若能得手,明日天黑以前我们就能返回归化交差啦!”
       饭罢,胡德全使出一个眼色,四个人起身走出饭馆。一弯新月斜挂在东南天际。街市上行人稀落;戏园子就在距饭馆一箭之遥的地方,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扎着裤腿的男人从戏园子里边走出来。那个人手里一边提着一个点了蜡烛的大红灯笼,挂在门前的挑檐儿上。
       牛二板压低声音问:“胡驮头,动手吗?”
       胡德全说:“时机到了。”
       海九年把马牵到一棵大树的阴影处。等待着。劫戏的事情他还是头一次参加,这勾当毕竟不是光明磊落,海九年不免心里打起鼓来,不觉间攥着马缰绳的手里便是湿漉漉的了。月亮在黑色的乱云中间穿行,移动的云彩的灰色暗影从街道和房屋上静静地划过去。看戏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向灯火明亮的戏园子门口。
       两个身着长袍马褂的男人在海九年身边停下来。欣赏着那四匹马。
       “这是谁家的马啊?”
       “真漂亮!”
       “大概是跑马吧?”
       “是走马!”
       “不是一般的马。”
       ……
       “喂!伙计,”其中的一个走到海九年的面前来了。“你是给谁家当差呀?这些马的主人是谁呀?”
       “走开!”海九年在黑暗中闪动着眼睛,
       凶狠地喝道。
       “怎么回事啊?”那人惊叫着向后退去。“你干吗这么凶?”
       另一个说:“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这人身上好像有股羊膻味儿。”
       “一定是个蒙古人。”
       “别理他。咱们走吧。”
       两个男人一边很害怕地不断回头看着,一边走远了。
       约莫过了两袋烟的工夫,海九年看见胡德全他们从戏园子旁边的小巷子里走出来了。那小巷通着戏园的后门。昏暗中九年看见牛领房与胡德全并排走着,一个身穿戏装头戴叉簪的人被夹在两个人中间。海九年心里打了一个激灵,急忙迎上去。
       “好汉饶命!”那戏子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一个劲儿地向海九年鞠躬,他把海九年认作是劫戏的“强盗”的首领了。
       胡德全将冰凉的刀背往戏子的脖子上一推,低声喝道:“悄悄地!”
       负责断后的二斗子跑过来了:“胡驮头。快上马吧!”
       胡德全说:“不忙。咱先把人看一看,别像上一次把人弄错了,回去交不了差。”
       胡德全拿手抬起那戏子的下巴仔细端详着,问:“你要老实回我的话,你可真的是雁北名角水上漂吗?”
       “小人是水上漂,好汉饶命。”
       “不对吧?”牛二板疑疑惑惑地说,“听着怎么是个男人的声音?这小子莫不是在骗咱们吧。”
       “好汉好汉……饶命!我真的是个男子,我是专唱旦角的男人。”
       胡德全说:“大概差不多,如今唱旦角的多是男人。上马吧!”
       胡德全和牛二板把那戏子一架,像丢小鸡似的扔到了骊马的背上。一声呼哨,四个人同时飞身翻上马背。马蹄隆隆,一路响雷似的驰出了大同城。在城郊路口的小店旁与接应的轿车会合一处,把水上漂装入轿车中。一路狂奔向西而去。算一算,从进入大同城到劫得水上漂撤出来,前后没超过一个时辰。
       天亮之后马队进入一片狭长的山谷地,行进的速度缓下来。胡德全吩咐说:“二斗子。你看看车上的人怎么样啦。”
       二斗子勒着马缰靠近轿车,撩起轿帘看了看,笑了。
       胡德全问:“没有把水上漂吓死吧?”
       “没死。他睡得正香甜呢。”
       四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二斗子,你别弄醒他。”胡德全仰脸望望黛蓝色的夜空,又看看周围暗青色的山峦,说:“时辰还早着呢,咱已经过了平地泉。这里到归化连三百里都不足,赶天黑以前咱是准定回去了。让水上漂养养精神,晚上也好唱戏。”
       归化万驼社的社长羊领房在会馆接见了水上漂。水上漂一身戏装已然皱皱巴巴,脸上的油彩也被汗水冲刷得七零八落,模样十分狼狈。
       一走进归化万驼社会馆,水上漂“咚”的一声就跪倒在地,又是作揖又是磕头的,连连说:“羊社长饶命!”
       羊社长捋捋下巴上的羊胡子安慰说:“快快请起!我归化万驼社只是仰慕先生的大名特请先生来唱戏的,并无恶意。你不要误会,更不要害怕。锣鼓班子和配角都在瓮城大戏台子上候您多时了,略微歇息歇息就上台吧。”
       水上漂听了羊社长的安排,苦笑着说:“您看我这行头还有这张脸,咋唱戏么?”
       羊领房哈哈大笑,连声说:“不妨事,不妨事!归化人是仰慕你在戏台子上漂起来的绝妙功夫,并不要看你的扮相;再说啦,野戏台子上唱戏,下边的人就是想看也看不清楚。”
       当下吩咐人到归化最热闹的北门瓮城野台子去做安排。宣布雁北名角水上漂今晚领衔演唱《吕布戏貂蝉》。
       羊社长当场兑现诺言,给了“劫戏”的人五十两银子的赏钱。胡德全带领三个弟兄在归化最上等的饭庄宴美园大吃了一顿,将银子分了。一顿酒吃至掌灯时分,从宴美园出来。耳听得一阵阵激越的锣鼓声从瓮城那边传来。四个人精神为之一振。
       二斗子把沉甸甸的元宝揣进怀里,感慨道:“这倒是真不赖,大同城里耍了一圈,银元宝就挣到手了!胡驮头,往后再有这等美差千万叫上我。”
       “你俩怎么打算?”酒足饭饱,胡德全问道。未等回答又说,“牛领房到宝局房耍钱,老哥哥我要上美人桥,好好犒劳犒劳自个儿!”
       胡德全说罢,也不管九年和二斗子,脚步飘飘摇摇地走了。
       “胡掌柜。等等我。”牛二板摇摇摆摆地迈着花步追赶胡德全去了。
       “九哥。你说咱们上哪儿?”
       望着胡德全、牛二板的背影,二斗子问九年。
       海九年说:“二斗子,咱们回村吧。”
       “什么!你说我们这会儿就回村?”
       “连着两天两夜没睡觉。早就困了。一会儿路过瓮城看一会儿戏,就回村睡觉。”
       “哈哈!”二斗子嘲笑说,“那些银子怎么花?难道说你也像王锅头似的把银子藏在炕洞里吗?”
       “银子你不用发愁,不要说只是一二十两银子。就是有一千两、一万两银子咱也不愁花出去!”
       “你是不是要拿这些银子买驼呀?又何必呢,”二斗子劝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该吃该乐的时候别舍不得。要不也太对不起自个儿了!”
       “做什么你别管。我自有主意。”
       “好,我不管你。”
       “你也不能去。”
       二斗子正待扭身离去,又被海九年叫住。九年伸手到二斗子怀里,二斗子把九年的手摁住了,“你要做什么?”
       “把你的银子给我。”
       “为甚?”
       “你的银子也不能乱花,要派个正经用处!”
       “怎么?九哥,你自己苦自己不说还要我也陪着你呀?他妈的。我不干!”
       二斗子一只手摁着怀里的银子。另一只手往九年的胸脯子上推出去,没有防备的海九年连连后退,差一点跌倒。但是九年把银子牢牢地抓着揣进怀里去了。
       二斗子伸着手直通通地走到九年的跟前。一字一板地说:“你的银子怎么花我不管,可是你得把我的银子还我!”
       “我跟你说了,这些银子咱有正经用处!咱要做生意,这是本钱!”
       “我不要做什么生意,我二斗子现在是一个驼夫,我靠拉骆驼卖苦力养活自己,将来我做领房人,靠本事挣钱我能过上好日子!我不要做生意。”
       “你今天喝多了,你要听我说。”
       “我不听!谁的话我也不听。我二斗子从小就没爹没娘。我是喝苦水长大的。现在手里有了银子,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怎么快活怎么干!把我的银子还我!”
       “我是你哥不?”
       “这会儿你就是我的亲爹也不行,拿我的银子来。今日二斗子我是除了银子谁都不认!”
       二斗子从九年的手里一把夺过银子,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身子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摇晃着走远了。
       “二斗子!”
       九年的喊声像旋风似的追赶上去。但是在第一个街角的地方被二斗子抛开了。
       3、生命是一场罪恶的轮回
       摩肩接踵的人群在瓮城内涌动着,已经开戏了,锣鼓声震耳欲聋地响起来,把人群发出的嗡嗡声压下去了。海九年并不打算把戏看到底,他就站在人群的边缘上踮着脚瞭望,好在他身材高大,越过人们的头顶,戏台子上的景物还都能看得见。只是人影模糊。连那角色的男女也难以辨得清。可是瓮城里聚音。戏子们的唱还是能够听得清清楚楚的。
       海九年想起五年前,自己陪着生病的大掌柜出来散心。他们挤在人群中。清清楚楚
       地记得那场戏是归化鞋靴社主办的。大戏开场前姑父姚桢义以社长的身份出来开场白,穿着打扮历历在目,那么清晰,那么鲜明!
       海九年觉得刺心地痛。现在同样的情形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台子上的那个人在做着罗圈揖向大家问好。恍惚间那人的身架仪态都活脱脱就是海九年的姑父姚桢义!海九年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胸膛内扑腾扑腾地直跳。简直就是要跳出胸膛来了。他下意识地把一只大手放在胸脯子上,仿佛是要压住那狂跳的心,别让它蹦出来。
       “这是出什么戏呀?”
       一个女人的兴致勃勃的声音在向他打听。
       “是《吕布戏貂蝉》。”
       话说出来了海九年又觉得好生奇怪,问他话的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女人的声音。海九年一扭脸,竟是戚二嫂在他身边站着。
       “原来是戚二嫂!你怎么在这儿?”
       “咋?准你海掌柜到大同劫戏。就不准我戚二嫂来瓮城看戏?”
       九年不吱声了,醉眼迷离地望着戚二嫂。她额上的刘海儿毛茸茸的,在黑暗中闪着亮光,一股野杏子油的香味儿吸引着他。海九年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她。他不由自主地向戚二嫂跟前凑了凑。使劲儿抽了抽鼻子。
       “你在干什么?”戚二嫂把脸冲着他问,她细碎的牙齿像贝壳似的闪着湿漉漉的白光。她笑着,样子妩媚极了。
       海九年大着胆子说:“你身上的味儿真香……”
       “你喝醉啦。”
       “没有……”
       “这儿真热!真挤……”
       海九年感到有一只柔软而又潮湿的小手摸索着将他的大手抓住了。戚二嫂那女性的温暖身体靠在了他的身上。海九年脑子里像突然炸响了的蜂窝“嗡嗡”地响起来,人声、锣鼓声渐渐远去了,变得模糊了。人群像深水里的潜流涌动着。戚二嫂“哎哟”叫了一声把海九年紧紧地抱住了,柔软的身体贴在了他的身上。
       “怎么回事?”
       “有人踩了我的脚。”
       “厉害吗?”
       “不知道……”戚二嫂哼哼着,带着哭腔说,“弯不下腰,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走吧,到外边去,到有亮光的地方看看。”
       海九年拉着戚二嫂的手来到一家店铺门前。一缕橘黄色的灯光从半开着的门缝泄出来。有人影在屋子里晃动。
       “脱下鞋来,看看吧。”
       戚二嫂身子往后缩着,“你要干什么?女人的脚是随便让人看的吗?这里有外人。你让我脱掉鞋,出我的丑哇?”
       “那怎么办?”
       “我想回家……到自己家再看看脚怎么样了。”
       海九年朝瓮城那边看了看,在一片夜的宁静中。水上漂那像线一样细的甜嗓门一阵紧一阵慢地飘过来。
       “好吧,我送你回去。你的马呢?”
       “杏黄马在驼桥下边的河滩地绊着呢。”
       海九年把马牵来了。
       戚二嫂站着不动,说:“我的脚使不上劲儿……咋能上得了马?”
       “那怎么办?”海九年问。
       戚二嫂说:“你抱我上去。”
       海九年犹豫着向四周围看了看,弯腰把戚二嫂轻轻地抱起来。戚二嫂哼哼叽叽地笑着,坐到马背上去了。
       “走吧。”戚二嫂说。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瓮城那边的锣鼓点子忽隐忽现地几乎听不到了。海九年沉默地走着。大约走出了四五里的光景。戚二嫂说话了。
       “海九年,从归化到咱贴蔑儿拜兴村三十多里地呢!咋?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直走回去呀?”海九年的心在胸膛里咚咚乱跳起来。“驼路汉子还怕这一点点路?没事。”
       “海九年,你真混蛋!”
       戚二嫂骂了一句。俯身一探手抓住了马缰绳,杏黄马站住了。
       “快上马吧!”戚二嫂说。
       海九年站着不动。
       “咋,你一个堂堂男子汉,难道说还让我把你抱上马背不成?”戚二嫂嘲讽着,向海九年伸出一只手。海九年翻上了马背,戚二嫂却并不催马走动。
       海九年说:“走吧。”
       “你抱住我的腰!”
       海九年张开双臂将两只被汗湿弄得黏黏腻腻的大手在戚二嫂的肚子上抱住了。戚二嫂咯咯笑起来,柔软的小肚子在九年的大手下面很有弹性地跳着滚着。缰绳一抖。杏黄马就跑起来了。在黑夜的郊野大道上越跑越快。约莫跑出了十几里地,戚二嫂勒住了马。也不等海九年问,便吩咐道:“把我抱下去。”
       戚二嫂的双脚轻轻地落了地,可是她揽着海九年脖子的双手并没有松开:“九年……”戚二嫂耳语般地呢喃着,软绵绵的身体紧紧贴住了海九年。
       海九年觉得自己身上的血好像开锅似的沸腾起来,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强烈的欲望在支配着他的躯体。他像牛似的笨重地喘息着把戚二嫂抱起来走下大道,走进了路旁一片开放着紫色小花的地里。海九年脱下上衣铺在地上,把戚二嫂慢慢地放下去。一双因为过分地激动而不停哆嗦的大手拙笨地解开了戚二嫂上衣的纽子,戚二嫂甜蜜地哼哼着闭上了眼睛。一对像俄式面包似的圆圆的奶子在海九年的眼前极诱惑地抖动着。使人迷醉的野杏子油的香气熏蒸着海九年。使他再也不能自持了:“二嫂!”九年叫了一声伏下身去。
       “九年……”戚二嫂软软地回应着。
       淡蓝色的月亮的光辉抚照着夜的大地。微风在大地的怀抱里轻轻地呼吸;紫色的小花连成了一片。在月光下放射出宝石蓝色的光芒。
       事罢。足足有一袋烟的工夫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仰躺着。戚二嫂把脑袋枕在海九年的粗胳膊上,眼睛望着在紫蓝色天幕上移动着的月亮,说:“今天这一夜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她翻起身来拿胳膊肘子支着身体。一只手在九年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说:“冤家!你算是住在我的心里啦……你去大同劫戏,走了几天我就几天没睡成觉。”
       “没事!就跟玩儿似的。又散了心又挣了银子,真是好差事!下次我还去。”
       “还说呢,去年耆老商会的人到镇定府劫戏,不但人没劫上反倒被人家抓啦,打了个半死。”
       “唉,一切都是天意。”海九年愉快地叹口气说。
       “你是说什么?”
       “我是说咱俩呀!就是你和我。你看,瓮城那儿人山人海的,我怎么偏偏就遇上了你?这还不是天意?”
       “你以为那只是老天的安排?”
       “怎么?”
       “你不知道的,我从天黑以前就找上你了。在瓮城那儿一圈一圈地绕啊!在人群里挤。把腿都走得发酸啦……”
       “哇!我真不知道……”
       海九年注意地看着戚二嫂的眼睛。好像是判断她说的是真话呢还是在开玩笑。
       “你们男人哪……真是心粗得很,你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装糊涂?盼这一天我不知道盼了多少日子了……一天到晚惦记着你的冷热饥饱,可是你却一点还不知道呢。我真是冤哪!”说着戚二嫂已经是眼泪滚滚了。她也不擦眼泪,把一张被泪水打湿的脸冲着月亮仰着,好像与自己对话的不是身边的海九年而是高高挂在天上的那个可望不可即的星球。
       海九年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了。他对女人的心一点都不了解,戚二嫂的眼泪使他慌乱起来了,他想不出该说什么好。在一种感动的推动下,海九年从地上一跃而起,猛地扑到戚二嫂的身上将她紧紧地抱住,他的嘴唇雨点般地落在戚二嫂的眼睛上、眉毛上、
       被泪水打湿的脸上和光滑的额头上。两个人抱着在草地上翻滚着,把一大片苍绿色的木樨都压倒了。粗重的喘息声与女人甜蜜的哼哼声很和谐地交织在了一起,在猛烈的亲吻的间隙。戚二嫂只能听见海九年早已不成句子的话语:“……二嫂……我的亲……人哪……恩人呀!”
       他像狼似的嗥叫着,在她的身体里猛烈地冲撞。一次接一次地发起冲击。戚二嫂忘情地尖声叫起来,用自己不间断的亲吻与心爱的人呼应着,鼓励着毫无床第经验的海九年。她拿贝壳般的白色牙齿紧紧地咬住海九年肩膀上的一块强健的肌肉。直到咬出了血也不肯松开。海九年觉得自己整个的人都融化了,化成了水,化成了看不见的空气。
       月亮在他们的头顶上旋转着,惊骇地俯看着大地上发生的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金花鼠竖起尖峭的小耳朵听了一会儿,互相招呼着逃走了。一群不知名的夜宿的鸟儿因为受了惊吓腾空飞了起来。许多只翅膀“扑啦、扑啦”地扇动着黑色的空气飞远了。
       万驼社的社戏一连唱了三天,在这三天的日子里戚二嫂天天晚上都和海九年在一起,他们几乎用不着担心谁和避讳谁。村子里的大人孩子全都跑到城里看戏去了。他们或是在村西的草滩或是在村南的柳树林里,紧紧依偎在一起疯狂地享受着对方的生命和肉体,从黄昏开始一直到黎明降临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三天的热闹的社戏一眨眼就过去了,贴蔑儿拜兴村的生活又按照自己固有的轨迹向前运行起来,每家每户都在忙活着自家的事情。没有谁去注意戚二嫂和海九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胡德全和戚二掌柜在归化城的妓院里消磨着时光。他们把在驼道上积郁起来的苦闷和孤寂都发泄在那些可怜的女人肉体上了。
       醉生梦死的生活摧毁了戚二的情感和记忆,他似乎是把自个儿的老婆忘记了,把他的相好白驼寡妇也丢在脑后了。白驼寡妇又给自己找了一个比戚二更年轻的驼夫顶替了戚二的位置。可怜的妇人为了讨得年轻相好的欢心。拿出自己死去丈夫的狐皮大氅送给了他。
       二斗子则完全沉浸在赌博中了,五天五夜的时光他把劫戏分得的银子全都输光了之后就回到了村子里。他又变得一贫如洗了,在赌博中把积郁在身体里的激情销蚀掉之后重又变得安静下来。自从海九年盖起了房子以后二斗子就搬来和他的把兄弟一起住了,在许多不眠的夜晚他们谈论着各种有意义和无聊的事情。打发着时光。二斗子开始为自己的赌博后悔了,决定今后听从海九年的劝告。他信誓旦旦地发誓往后手里有了钱一定要积攒起来。买驼发家。
       在贴蔑儿拜兴村。大多数的男人都兢兢业业地守着老婆过日子。他们只是在村子里的赌摊上玩些小赌注的游戏。在那些闲暇无聊的日子里他们靠老酒陪伴度过一个又一个短暂的夏夜。戚二嫂如今可快活了,她和海九年陷入到一种疯狂和忘我的热情之中,一到夜幕降临他们就聚在一起,或是在村南的柳树林里。或是在大东沟退了水的沟崖下边。有时候也在海九年的黄泥小屋里,到处都留下了他们做爱的痕迹。戚二嫂更喜欢大东沟那地场,挨着河边潮湿绵软的土地躺下,在哗哗作响的流水声中她可以尽情地喊叫。为自己生命的快乐而宣泄。
       大东沟的河水哗哗啦啦地流淌着,时光把贴蔑儿拜兴村的日子一天天地打发过去,眨眼的工夫秋天就到了。
       第六章 商海经
       驼道汉子的命运是扑朔迷离的。生存与死亡、发达与衰败都在瞬间铸成。命运之手在一夜之间把海九年由一个卑贱的驼夫成就为地位显赫的驼户掌柜,并且把令人神魂颠倒的爱情送到了他的身边。
       1、头上悬利剑
       终于有一天,这令人难堪的消息传进了戚二掌柜的耳朵里。是喝醉酒的刁三万把秘密泄露出去的。刁三万给双胞胎的儿子过生日,也没大办。只是邀请了几个和自己挨好的汉子喝了一顿酒。黄昏到来以前刁三万杀了一只隔年的羯羊,把羯羊大卸八块在锅里炖着。不久客人就已经到了。客人中有胡德全、牛二板、蹇二掌柜、戚二掌柜、王锅头,加上二斗子和海九年,连同刁三万本人总共八个人,大家围坐着小炕桌喝酒。二斗子身份特殊,论辈分他是两个小孩的哥哥。可他又与海九年平辈,只能跨着炕沿边儿坐下,主要任务是为客人添酒和肉,也陪客人喝酒。
       喝得差不多了,众人就纷纷起身告辞了。戚二掌柜走在最后。已经喝多了的刁三万伸出他的长手臂把走到屋子门口的戚二掌柜抱住了:“你别走,咱俩再喝两碗。”
       “不能喝了,已经喝多了。”
       “我有话跟你说。”刁三万费劲地扭动着他的狼脖子看着戚二掌柜的脸。
       戚二掌柜问:“什么事?”
       “要紧的事……是一个人的名誉。”
       “是谁的名誉?”
       “当然是你的名誉。”
       戚二掌柜摇摇晃晃走回来,重新脱鞋上炕。在炕桌边坐下。
       结果喝多了酒的刁三万就把海九年与戚二嫂之间的事告诉了戚二掌柜。
       “……是我亲眼看见的。这种事咱可不敢给人瞎说。”刁三万舌头都直了。“那天晚上我到大东沟去,是去洗两张牛皮。刚走到河槽边儿就听见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声音怪熟的。走近一看把我吓傻了!原来是你家的老婆……身子脱得……”
       “就她一个人吗?你还看见了什么?”
       “还有一个男人。”
       “谁?”
       “还能是谁。海九年海掌柜呗!”
       “好哇……有这等事?”
       “你可不敢对人乱说!”刁三万警告着戚二掌柜,“这种事是要抓住一对才算数的。咋说的来着?捉贼拿双,捉奸拿赃。”
       “你说反了——是捉奸拿双。”
       那时候炕头上刁三万的五个儿子已经全都睡了,一排小脑袋整齐地排列着,麻脸老婆偎在儿子旁边也睡着了,难看地张着嘴打呼噜呢。这情形引发出刁三万心中的骄傲。他把话题一转,指着熟睡的儿子们问戚二掌柜:“你看我的儿子们怎么样?”
       “都是好儿子。”
       “过上两年就更好了!等我的儿子们长大,我交给他们每个人一串骆驼。五个亲儿子再加上干儿子二斗子和我。我刁家就能在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里站一大串儿啦。到那时候我刁三万可就牛气啦!”
       “这话不错。”
       “你说这世上什么东西最宝贵?”
       戚二掌柜并没喝糊涂,他知道刁三万心里在想什么,迎合道:“当然是人最宝贵啦!只要有了人就什么都不用发愁。”
       “好!你戚二掌柜最了解我的心思……”
       刁三万把戚二掌柜紧紧地抱住了。
       一句话没有说完呢戚二掌柜就听见耳边响起呼噜声,刁三万手搭着他的肩膀就睡着了。鼻子里呼出来的热气一个劲儿地往戚二掌柜的脖子上喷。
       “你他妈的,睡得倒快……”
       戚二掌柜觉得很扫兴。扭身扶住刁三万的肩膀把他放倒在炕上。
       等到第二天黄昏戚二掌柜来找刁三万的时候,对于昨晚上说过的话狡猾的狼人立刻就矢口否认了。
       “没有啊!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肯定是你听错了!”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刁三万冷笑起来,“根本就不可能!戚二掌柜。听我说——你还是别没事找事了,省着点力气快去照看你家里的母驼去吧。我早就看出
       来了,你家有好几峰母驼要产羔啦!大喜临门啦!”
       戚二掌柜狐疑地看了一会儿刁三万,一副不肯甘心的样子。戚二掌柜被刁三万推着离开了刁家的院子。但是,戚二掌柜立刻又返回来了,他一把抓住刁三万的衣领拧着。把刁三万的脸拽到自己的脸前,“今日你不给老子说实话,看我把你这颗狼脑袋给拧下来!”
       “干什么?”
       “说!那个姓海的是不是真的把我老婆干了?”
       “什么姓海的?”
       “别装糊涂,就是海九年。”
       “怎么可能!你疯了吗?”刁三万脖子被戚二掌柜拧得难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但是他的头脑很清醒,一口咬定地说,“你他妈的再胡乱猜疑老子跟你翻脸啦。”
       “话是从你的嘴里吐出来的。”
       “我没说!”刁三万拼命地咬着牙,“你血口喷人。”
       戚二掌柜盯着刁三万的眼睛看了半天,把手松开了。
       “哼……日他!”刁三万扭动着狼脖子埋怨道。“往后再别想到我家来喝酒了。”
       望着戚二掌柜离去的背影,一直躲在门后的麻三婶走到丈夫面前,妇人拿手摩挲着自己的胸脯长吁了一口气。发表着感想:“哇!你这个背时的家伙,差一点就惹出天大的祸来了!你想想看。自古以来杀父夺妻这可是男人最不能忍受的事情!戚二掌柜还不闹个天翻地覆,血溅驼村啊!”
       刁三万抹着脸上的汗,说:“关老爷保佑。还算我刁三万机灵,躲过了一场大祸。”
       “都因为你这张不值钱的嘴!”
       “老婆说得对。”刁三万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
       戚二掌柜隐忍着一直没有发作。驼队起程前的一个黄昏,戚二掌柜将心中的仇恨爆发出来。晚饭后的时分,戚二掌柜足足地喝了两大碗稠稠的汤面之后,把空荡荡的海碗在小炕桌上推推。随后将筷子哗啦丢在桌子上,也不知怎么一根红柳筷子就掉在地上了。
       坐在炕沿儿上的戚二嫂扭头看了丈夫一眼,嘴唇动了动没有发作起来。她跳下地弯腰把筷子拣起来了。
       “你还吃吗?”戚二嫂把筷子擦擦,拿起碗准备给丈夫盛饭。
       “不吃了!”传来戚二沉闷的话。
       戚二嫂诧异地望了丈夫一眼,问道:“你怎么了?是身子骨不舒服吗?”
       “我不是身子骨不舒服。”
       “那是咋回事?我看你脸色不好看。”戚二嫂伸手到戚二掌柜头上,“我摸摸,是不是着凉了。”
       戚二躲了一下子把头闪开了。
       “我是心里不舒服!”
       自从在刁三万家喝酒以后,戚二掌柜再没有和自己的媳妇亲热过一次。戚二嫂似乎猜到了什么,也就不再多问。
       临到驼队要起程的前一天晚上,温情才又一次在他们夫妻间出现。戚二嫂一边在灯下给丈夫缝补狐皮坎肩,一边安顿说:“出门在外凡事都要多加小心。身子骨要紧……”
       “没事。驼道上走了多少年了。”戚二掌柜语气温和地说,“你一个人在家遇到的难事多,又没有个帮手……”
       “我肚里也有了。”
       “我知道。”
       “你咋也不问问?”
       “那有什么,谁家的女人不生孩子。”
       那一夜戚二嫂接受了丈夫的亲热,但是事情做得很没有味道。
       “你咋不上劲儿?”事毕丈夫问妻子。
       戚二嫂简单地答复说:“我怕肚里的孩子受制。”
       在贴蔑儿拜兴村种下的仇恨的种子,到了深秋后在驼道上发芽生长了。
       不愉快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在驼道上两个汉子打起来了。起因很简单,为了一件小事——吃饭的时候海九年把油茶洒到戚二掌柜的驼屉上了。戚二掌柜张口便骂起来:“你他妈的没长眼睛!”
       “说话客气点儿。”
       “对你不需要讲什么客气。”
       “我咋了?”
       “你做的好事!不敢承认吗?”
       “什么事?”
       “你和我老婆的事!就这事。你敢不敢承认?”
       “我怕什么。”
       “好。就是说你做了?”
       还没等海九年回答,戚二掌柜一个饿虎扑食就把海九年压倒在地上。两个驼夫汉子扭打着在地上滚来滚去。也不知道怎么的一来就像变戏法似的戚二的手里就出现了一把尖刀。眨眼的工夫就见戚二掌柜把刀子架在了海九年的脖子上。动作快得像闪电。
       “我杀了你!你他妈的,欺负到我戚二的头上来了。”
       在场的人都傻了。
       胡德全、王锅头、二斗子、刁三万和蹇家兄弟将打架的人围在中间。
       王锅头喊:“戚二掌柜。你可别做傻事!”
       “你们谁也别过来!”
       “有话好说!”刁三万急得直摆手。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咽不下这口气。”
       “捉奸拿双,捉贼拿赃,”王锅头说。“你没凭没据……”
       “全贴蔑儿拜兴村的人全都知道了,海九年他给我戴了一顶绿帽子。”
       “说出一个证人来。”
       “好,刁三万。他亲眼所见。”
       刁三万给众人一看,吓得直哆嗦,一个劲儿往别人的身后躲:“戚二掌柜——你血口喷人!”
       危急关头又是胡德全那裹了蟒皮的钢鞭发挥了作用,钢鞭在戚二掌柜和海九年的头顶上飕飕叫着。迫使两个扭在一起的汉子怪叫着跳开了。他们各自拿手捂着自己的胳膊,两个人的胳膊上同时出现了几道鲜红的血印。
       “兔崽子们!别忘了这可是在驼道上!整个贴蔑儿拜兴村的身家性命全都在驼队身上押着呢!”
       狂风突然袭来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风中夹杂着狼的嗥叫声,越来越响亮清晰地传进人们的耳朵。
       “有狼!”牛二板招呼大伙,“掌柜的、伙计们抄家伙!”
       护卫狗们都吠叫起来,群狗集合在一起向野狼叫嚣的地方冲过去。
       大伙儿都扑向各自的驼列,从货驮间抽出自己的武器。
       “海九年,你等着。”戚二恶狠狠地说着,跟在群狗的后面向黑暗中的草原跑去。
       危险很快解除了,人们三三两两地回到房子里。
       所有的人都明白,事情只不过是暂时过去了,但谁都知道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在海九年的头上始终有一柄利剑在悬着。仇恨就像一个看不见的魔影。不管海九年做什么。走到哪里都罩着他。所有的人都担心也许某一个早晨当人们起身的时候会发现海九年已经死去了。为了这样的悲剧不要发生,王锅头专门找了戚二掌柜谈话,警告他不要暗算海九年。
       “总有一天我戚二会把海九年的脑袋拧下来,不过明人不做暗事!王锅头你放心,我戚二是不会暗算他的。”戚二掌柜这样答复王锅头。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是王锅头还是放心不下,他一再提醒海九年多加注意。
       对于王锅头的提醒,海九年的回答是:“现在不是他戚二还没有把我杀死么,既然还有口气儿在喘着,我海九年就得继续在驼道上往前走。”
       2、女人心事
       归化城。大南街,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大街上人头攒动。戚二嫂、麻三婶、自驼寡妇挤在人群中间走着。她们来到一片杂货摊子跟前。耳坠、手镯、项链、戒指、香包……戚二嫂手里拿着一个布娃娃,正在欣赏着。
       结果被白驼寡妇发现了,经验丰富的女人走到戚二嫂身后观察了好一会儿。伸手把戚二嫂手里的布娃娃夺过去了:“这是什么?”
       戚二嫂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遮掩着
       说:“没什么。”
       “你瞒不了我,我是谁?我什么事没有经见过?”白驼寡妇上下打量着戚二嫂。说道,“说吧,你肚子里是不是有了?几个月了?”
       “三个月吧。”
       “我早就发觉你不大对劲儿啦,”白驼寡妇说,“还是上个月十五那天在村西的草滩,有一次我远远地看见你好像在呕吐呢。”
       “好难受。”
       “是瘦多了。”戚二嫂犹犹豫豫地承认。
       “爱吃什么?”
       “就想吃酸杏。”
       “可惜,季节不行了,晚了。”白驼寡妇说,“早半个月咱这山上到处都是山杏哩。”
       “是啊,什么东西越是没有就越是想,有的时候又不稀罕。真是没办法!”
       过了两天,一个黄昏。白驼寡妇来找戚二嫂。恰巧是个阴天,天黑得早。白驼寡妇也没敲门,直接走进了戚二嫂屋里,正坐在地上拉风箱的戚二嫂被她吓了一跳,从小凳子上跳起来了。
       “这是谁呀。吓死我了!”
       “还怪我?”白驼寡妇说。“喊你好几声都不答应,脑子里想甚呢?”
       “能想什么,”戚二嫂赶忙招呼客人,“快上炕吧,我正蒸糕呢。俗话说得好,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客人上了炕,戚二嫂又说:“你把油灯替我点着,今儿个阴天,天黑得早。”
       待到油灯橙黄色的光亮照亮屋子,戚二嫂又被吓了一跳。“你的脸是怎么了?怎么血糊拉茬的。”
       “是吗?”白驼寡妇拿手抹着自己的脸。“我怎么不觉得。”
       “你是做什么去啦?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我到鹞子沟去了。”
       “干什么?鹞子沟多危险哪。都说是那沟里有狼呢。”
       白驼寡妇把一个毛口袋朝炕桌上一墩,说:“我摘酸杏去了!你看。这么多。我知道现在这季节也只有鹞子沟还能有,别处哪也找不到了。”
       戚二嫂一下愣住了!她被震慑了,喃喃地说道:“你是为我才弄成这副样子的?”
       “我知道你爱吃酸杏。”说着白驼寡妇把她受伤的脸扭到一边去了。
       眼看着戚二嫂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但是人们还是看到每天早上她自己亲自把自家的骆驼赶到村西的草滩上去。看着戚二嫂在村道上艰难地挪动着身子。麻三婶劝道:“别逞能了。谁也不是铁打的。”
       但固执的戚二嫂还是不肯把骆驼交给别人。坚持自己放牧骆驼。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村西草滩放牧的时候戚二嫂好端端地突然就觉得自己的肚子一阵痛。待到那波浪似的疼痛第三次袭来的时候。戚二嫂感到害怕了,她喊叫起来:“麻三婶!”
       麻三婶跑着来到戚二嫂身边。
       “怎么了?”麻三婶问,“看你脸上这么多汗!”
       戚二嫂弯着腰捂着肚子:“我肚子疼。”
       “是哪里?”
       麻三婶仔细观察着。伸手在戚二嫂身上摸着。
       “八成是要生了吧。”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要生孩子了,”麻三婶板起脸来说,“怎么劝你也没用,就是不肯听话。现在怎么办?”
       “我……哪里会知道。”
       戚二嫂愁眉苦脸地回答着麻三婶的问话。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危险的后果:“我该咋办呢?疼得要死……”
       妇女们从四面八方朝这儿跑过来。
       就在那个初春的下午,戚二嫂把自己的女孩生在了沙滩上。大家用树干扎成一个临时的担架,把戚二嫂抬回村里去。
       小姑娘皮肤分外地白皙,眼睛黑黑的,一看就非常健康。事实上小姑娘自打落地一直长到三个月从来没有闹过什么毛病,连个头疼脑热也没有,非常省心。杨树叶抽芽的时候小姑娘就敢到屋子外边来了,戚二嫂放驼的时候或是串门的时候就把女孩抱在怀里。村子里的女人们都很喜欢这个小女孩,问起戚二嫂孩子的名字。戚二嫂说:“等孩子爹回来由她爹来取吧。”
       于是村子里的人们就临时管戚二嫂的女儿叫“丫头”。
       只有戚二嫂自己最清楚,这个孩子是谁的骨血。她咬着牙对谁也不肯说。
       但是不说也瞒不了明眼的人,白驼寡妇就看出蹊跷来了。这天傍晚白驼寡妇到二嫂家串门。她把孩子抱起来逗着端详着,脱口说道:“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了?”
       “你看,这孩子的眼睛,黑色的睫毛,棕黄色的眼球……”
       “怎么了?”
       “像一个人。”
       “我吧?”
       白驼寡妇摇头。
       “戚二?”
       “哼!”白驼寡妇撇撇嘴直摇头。
       “你说像谁?”
       “海九年!”
       “看我不扯烂你的嘴!”
       夜里,戚二嫂就着油灯久久地盯着孩子的眼睛看,觉得白驼寡妇说得准。孩子就是海九年的,不仅是眼睛,什么都像,嘴巴、额头、鼻子……
       不用说戚二嫂心里是多么的熨帖。过了一会儿,戚二嫂问白驼寡妇:“嫂子,你说这会儿咱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行走在哪里了?”
       “行走在哪里?这我可说不好。”白驼寡妇为难地说,“大概在喀尔喀草原的西部吧。”
       “大概……”戚二嫂遐想着。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幸福。
       “可惜孩子的爹不在跟前。”
       “等他从驼道上回来,孩子怕是都会爬了。”
       “那还用说。三翻六坐七爬么!”
       ……
       3、海掌柜闯鬼门关
       没等到戚二掌柜对海九年实施报复的计划,一场意外的灾祸就降临到海九年的头上。隆冬的喀尔喀草原,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向四面八方铺展着。在雪原的某些地段,艾蒿刺穿了雪层,艾蒿粗壮的长秆在西北风中可怜地抖动着。西北风很冷静地刮着。一阵紧似一阵,把高冈上的积雪一点一点搬到低洼的地方去了。在西北风的尖利哨声中,艾蒿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断裂声。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在茫茫的雪原上行进,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蠕动着的黑色小线虫,都认不出每个人的脸来了。胡子眉毛眼睫毛全都挂满了白霜。
       这次的西行在海九年的记忆中大概是他一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次跋涉了。驼队刚刚翻越大青山就遭遇上了这场大雪。绵延三千里的冰雪道路把他的体力消耗尽了,双腿磕磕绊绊地倒动着,身体就像即将坍塌的山崖,飘飘忽忽的怎么也把握不住。
       一个小黑点在驼队的最前面迅速移动,海九年知道那是领房人牛二板和他的骊马。海九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怀着急切的心情企盼着牛二板的歌声,企盼着前方亮起那蓝色的闪电——那闪电来自领房人手中的刀形火镰。只要领房人的歌声一唱起来,蓝色的闪电亮起来,程头就到了!从昨天的后晌起程。在风雪中跋涉了百十多里路,不论是人还是驼都已经筋疲力竭了。没有谁不盼着到了程头好好休息休息,大家围着篝火热乎乎地喝几碗王锅头熬的牛油茶,然后把冻成冰坨子的匣子鞋脱下来——不喝牛油茶那匣子鞋是脱不掉的——美美地睡上一觉。这成了海九年此刻唯一的指望和最高的理想。
       人人都说拉骆驼好,
       爬冰卧雪谁知道?
       毡垫、毛袜、匣子鞋,
       黑风黑雪冻了脸。
       搭起帐房熬滚茶,
       干粮冻得硬邦邦!
       ……
       果然牛领房的歌声顺着风飘来了!黑暗中那蓝色的闪电——火镰发出的火光——放射出一束束耀眼的光亮。海九年不由得一阵兴奋,他把手伸到怀里去拿酒鳖子。他想喝
       两口酒给自己鼓鼓劲儿,赶快走完最后这一截路。哪想到心里一松就坏了事。他猛然间觉得两腿一软。一头就栽倒在了雪窝子里……
       醒来时海九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房子里了。不用问他也知道是二斗子把自己背到营地的,许多驼夫围在海九年的身旁。
       刁三万偶然用手碰在了九年的脸上。惊叫起来:“唉呀,海掌柜不对了,他的脸都烫手呢。”
       王锅头沉着脸把两根手指头从海九年的手腕上挪开:“这后生的苗头不好,怕是得了伤寒。”
       刁三万慌忙往边上挪挪身子:“要真的是伤寒是会传染人的!”
       众人的脸上都现出恐怖的神色。
       “这可怎么办?”二斗子焦急地望着王锅头的眼睛,“您得想办法把九哥的病治好。”
       王锅头已经在帐篷里站起来了。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儿,从里面捏出两个小纸包交在二斗子手上,“这两包药你给他吃下去,能不能好就看他的命了,驼道上行走的人得了病得拿命抗着。”
       二斗子用牛耳尖刀把海九年的牙齿撬开,刁三万用雪化成的水把药面儿拌成糊糊灌进了九年的嘴里。海九年半仰半坐地靠在刁三万的身上,他的三角形的喉结在肮脏的皮肤下面上下滚动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半夜里刁三万被什么声音吵醒了,他翻起身来看见躺在自己身边的海九年正在闭着眼睛呐喊。一缕从帐篷的毡门帘缝隙照进来的月光恰巧停在海九年的脸上。刁三万清清楚楚地看见海九年的脸上像蒙上了一块月蓝色的布,痛苦的表情使他感到非常恐怖。刁三万用手摇了摇海九年的身体,海九年停止了呐喊。
       第二天起程的时候。二斗子把他的把兄弟装在一个腾空了的货篓子里,用绳子绑在骆驼背上。
       二斗子在他的身上盖了两件老羊皮袄。海九年紧闭着眼睛,牙齿咬得咔咔直响。从他的嘴里呼出来的气在他毛茸茸的胡子上、狐狸皮风帽两边的耳帘上和长长的眼睫毛和眉毛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已经看不出人的本来面目了。
       从这天起二斗子把海九年牵引的十八峰骆驼全都归到自己的驼列里来了。他一个人担负起了两个驼夫身上的重担,同时还要照顾他生病的拜把子兄弟。每到一个程头二斗子都要独自一个人把两个驼列的货驮子全部卸下来,第二天再重新一个一个装上去,就连海九年应该承当的拾柴火、放牧骆驼、夜里做警戒值班的工作二斗子也全都承担起来了。在这个小个子驼夫的身上似乎有着永远也消耗不完的力量与热情,每到程头驼夫们把各自的营生做完之后围着王锅头的灶火喝茶,他们看着二斗子矮小的身体迅速地奔跑着把一个个货驮子卸下来。有时候戚二掌柜或是刁三万也会伸出手来帮一帮二斗子。
       通常情况下吝啬的“狼人”刁三万总要唠叨着埋怨二斗子:“甚人甚命,海九年他落到这步田地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你帮不了他。这是驼道上谁都知道的事情,没有哪个得伤寒病的人能活着走出草原的。莫不如趁着他的身体还有热乎气儿给他折叠起来,还好装在篓子里带走。不然的话你就只有把你的把兄弟扔在这荒野里了。”
       刁三万找到戚二掌柜,把他拉到房子外面悄声道:“你看咋办?”
       “什么意思?”
       “大家在议论,把海九年叠了吧,不然……谁也下不了手,要不你来?”
       “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戚二骂起来,“你们把我戚二看成什么人了?落井下石——趁早别想,我做不到!”
       戚二与海九年和好了。说的话很实在:“我心里恨你……可是我还是希望你活下来。咱们以后再算账。”
       “好好替我看护戚二嫂,多关照她,她是个难得的好女人。”
       “我记下了。”
       人们奇怪地看到这些日子戚二掌柜差不多每天都要到海九年跟前,和病倒的情敌说话。
       二斗子很警惕地注意着戚二掌柜的一举一动。
       二斗子不说话,他依旧默默地毫无怨言地为海九年做着一切,在路上二斗子经常会把驼列停下来,他让骆驼卧倒,自己趴在海九年的脸上,一边“九哥,九哥”地喊着,一边仔细地观察着海九年的脸,注意着海九年脸上的每一点细微的变化。他心里害怕地想道:他不会死了吧,若是他死去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么我连为他叠尸的事也不能做了。
       每到一个程头。二斗子顾不上自己吃饭,总要先照顾海九年。他把干烙饼嚼碎了用手指头塞进海九年的嘴里去,这活儿细致得简直就像对待婴儿一样。有时候昏迷中的海九年并不能够很好地配合给他喂饭的人,他的牙齿经常是紧闭着的。喂海九年一次饭要用掉半个时辰的工夫,常常是同伴们都已经吃完饭开始脱掉皮袄要睡觉了,还看见二斗子就着油灯的灯光在喂海九年吃饭呢。这种时候胡德全就会说:“二斗子,你该不是在喂一个婴儿吧?”
       “二斗子有做娘的心肠呢。”
       众人议论着各自睡了。只有王锅头匆匆忙忙地收拾着锅碗瓢盆,走到九年跟前,说:“我来喂,你赶快吃饭吧,碗里的面条都快凉透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有六七天的光景。有一次二斗子为海九年值班,他抱着一支伯勒根猎枪坐在篝火旁守夜。猛地听到帐篷里响起了一声奇怪的喊叫,二斗子冲进帐篷,看见刁三万、牛二板、胡德全、蹇二几个人正围着海九年。海九年仰躺在地毡上,蹇二按着海九年的肩膀,胡德全和刁三万各抓着海九年的一只光腿,他们已经把海九年的腿叠起来了,正在向下使劲地叠压着。海九年的身体像弹簧似的跳着,从人缝间二斗子看到了海九年的一双眼睛圆睁着,恐怖的光亮正从他的眼睛深处向外乱射。海九年那可怖的目光与二斗子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二斗子!”海九年绝望的声音就像炸雷似的冲击着二斗子的耳膜。
       二斗子愤怒地把胡德全、刁三万推倒在地上,把伯勒根枪冲着刁三万,枪栓拉得呼啦啦响:“谁敢再动手害九年哥,我就拿枪子儿崩了他!”
       刁三万望着黑洞洞的枪口愣住了。
       胡德全说:“二斗子。你别胡闹。大伙这么做是为了海掌柜好,也是为了你好,谁都知道在驼道上得这么重的病是肯定活不成的。”
       “必死无疑!”蹇二说。
       二斗子吼道:“你们一个个都没长眼睛吗?没看见九年哥他还睁着眼睛呢,他还在喊我呢。咋说就没救了呢?”
       刁三万拿巴掌在脸上抹着泪:“二斗子,你别怪大家,大伙是怕你于心不忍才背着你给九年叠尸的。”
       二斗子叫骂着跑出去了。在另一顶帐篷房里把躺在皮袄下的王锅头拽了起来。二斗子用他有力的手指掐着王锅头的脖子。另一只手把枪口抵在了王锅头的脑门儿上。问道:“你给九年算卦的时候是咋说的?你不是说九年哥他是大福大贵的命吗?”
       王锅头被二斗子掐着脖子喘不上气了。翻着白眼珠向二斗子点点头。
       二斗子拿了药旋风般地跑回自己的帐篷。他用枪逼着让刁三万和王锅头一个撬开海九年的嘴,另一个拿吃饭的勺子把药给海九年灌到嘴里去。
       也许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海九年这一次醒来之后再也没有把眼睛闭上。肌肉在他的像蜡一样失去光泽的脸上神经质地颤动着,脸上露出了难以言说的痛苦和绝望的表情。
       二斗子伏在海九年的胸前,他听出来,
       更准确地说是猜到了海九年动着嘴唇在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石柱山。”二斗子大声地喊着告诉海九年。
       二斗子听见海九年轻声说道:“就把我扔在这儿算了。我知道我已经没指望了。”
       海九年在二斗子的怀里坐起来,他的目光从帐篷口伸出去,恰巧能够看见立在一座雪岗上的石柱。
       二斗子沉默了一会儿同意了海九年的意见。他别无选择。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带着重病的伙伴走出雪原。
       “九哥,千万记着这根石柱子……”他听见二斗子泪涟涟的声音在说,“我不能再拖着你走了。”
       刁三万附在他的耳边说:“我们找好一家牧民,把你放在牧人的毡房里。”
       “听天由命吧。”
       “有什么安顿的话你就全对二斗子说了吧。”
       “来年路过这儿我们接你。”
       ……
       戚二掌柜走到海九年跟前,一把将海九年的一只不会动弹的手抓在他有力的大手中间:“海掌柜!不说出来我的心里过不去,我自己难受。我曾经想暗算你……就在你值夜放牧骆驼的那天……”
       “哦……”
       海九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
       “现在我后悔了。兄弟!我不是人……我给你吃饭的碗里放了断肠草的汁儿。”戚二掌柜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
       “是你的命大,那碗毒水在你回来之前给狗喝了。我把一条狗给毒死了。”
       海九年没能把戚二掌柜的话听完就又昏过去了。
       九年和二斗子全都不知道,那根苍灰色的石柱原本是一头猛犸象的巨大牙齿,经数十万年的作用已经变成化石。八百年前成吉思汗经过这里发现了它。把它视为神物。成吉思汗命手下的战士将猛犸象牙化石从底下掘出来。栽在土岗上,作为军队移动的标志物。
       二斗子知道海九年与大家的告别事实上已经是一场最后的诀别。
       把海九年抱上骆驼的脊背,在两个驼峰之间放好。二斗子骑上去把自己的把兄弟紧紧地抱住,王锅头、刁三万、牛二板保护着,组成一支小小的驼队,把海九年送走了。雪越下越急,驼队移动着,很快就被雪雾遮挡了。
       对于二斗子来说。一个场景是他一辈子都不能忘掉的:弟兄们把海九年放在牧人的毡包中,王锅头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碎银子交在女主人的手上。用蒙古语说着。请求她照顾好生病的同伴。王锅头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刁三万扭过身子偷偷地抹眼泪。
       他们离开牧人的毡包,走出一段路二斗子突然抖动缰绳吆喝着骆驼返了回去。他扑进牧人的大毡包咚的一声跪下,浑身乱摸着掏出最后一点碎银子捧在手掌上,请求说:“大姐!你一定要看护好我的哥哥啊!他是个苦命的人。”
       那时候海九年醒了。嘴唇翕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黑色目光像钩子似的拉拽着二斗子的身体,让他无法迈动脚步。
       二斗子猜出来海九年是想对他说:“带我走……”
       海九年绝望的眼神中透出的恐怖神情让二斗子一辈子都忘不了。
       铅云低垂,大雪飘飘,呼啸的西北风陪伴着驼队。
       驼队响亮的脚步声通过凝冻的大地传达给人的身体。悲痛像一个看不见的影子随着驼队走完了数千里的冰雪道路。
       4、把兄弟与女人
       转年驼队回到贴蔑儿拜兴村,在村口怀抱着孩子的戚二嫂迎接了自个儿的丈夫。
       戚二掌柜从妻子手里接过女儿。抱在怀里。孩子已经半岁大了。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父亲吓得哭起来,两只小胳膊大张着要妈妈。
       “算了。看你别把孩子吓坏。”戚二嫂要过孩子。
       戚二掌柜喜滋滋地望着女儿的小脸笑着。与妻子并肩走回村子里去。
       海九年病倒在喀尔喀草原上的消息戚二嫂是从丈夫戚二掌柜嘴里知道的。驼队回来那天戚二嫂手里捏着首驼的缰绳,回头望了好几次没看见海九年的影子,心下嘀咕着“海九年咋不见了呢”,终于没好意思问出口。
       王锅头牵着海九年的驼列从戚二嫂身边走过去。低着头没吱声。
       戚二嫂一眼就从那驼列的鞍毡上认出了是海九年的驼列,紧张的神经猛地一下在头脑中蹦跳起来。她一把拽住骆驼缰绳,问戚二掌柜:“海九年呢?”
       “留在草地上了。”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病倒了。”戚二掌柜简单地回答着。戚二掌柜以从未有过的宽容,回忆了海九年的许多往事。
       戚二嫂觉得再问下去就不方便了。
       难堪的沉默一直延续到晚饭以后。酒足饭饱。戚二掌柜坐在炕上怀抱着女儿,抓起一把葡萄干儿,逗着女儿玩儿,女儿的天真笑声在屋子里回荡着。
       戚二嫂却痴呆呆地望着一个地方想起了心事。是的,一个驼夫在驼道上病倒了,不能跟大队继续前进,他被同伴送进一家牧人的毡包。驼队继续前进了,那驼夫的命运就像一片秋天的落叶随着牧人的毡包在草原上迁徙,从此音讯全无。也许他很快就死了,也许他会渐渐习惯牧人的生活而在草原上留下来,变成一个真正的牧人。这种发生在归化驼夫身上的故事太多了。也太相似了,而他们中大多数人逃不脱悲剧的命运,因草原上缺医少药得不到及时的医治死去了。在归化城只需喝两包草药就能治好的小病,放在驼道上就会酿成要命的绝症。
       整整一个晚上。戚二嫂辗转反侧。过去日子里海九年的形象一个挨一个地出现在她的眼前,他的笑容,他走路的姿势,他沉默寡言的样子,一个个全都活了。海九年的每一个样子、每一个表情都让她心痛。痛得就像有人拿锥子在扎她的心!戚二嫂无言地哭泣起来。
       半夜里戚二掌柜被妻子的哭声吵醒了,他懵懵懂懂地问:“干什么呢?你在哭吗?”
       黑暗中戚二嫂遮掩着应付说:“没事,我做了一个噩梦。”
       半个月的工夫戚二嫂人瘦得已经脱了形,两只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无神地向外望着。
       一连过了三天,戚二嫂再也坐不住了,晚饭后碗筷也没收拾就来到刁三万家。隔着栅栏院门喊:“他三婶,你家二斗子在家吗?”
       她想找二斗子这个海九年的把兄弟说说他和海九年最后分别时候的情形。尽管那场景从王锅头、刁三万、胡德全乃至自己的丈夫戚二掌柜嘴里说了无数遍,她还是不肯甘心,总觉得一些细节她没有了解清楚。麻三婶走到屋子外边来了:“是戚二嫂呀。我当是谁呢。怎么不进屋里来?”
       “我找二斗子问个话。”
       麻三婶:“唉,我家二斗子一天到晚不着家。”
       戚二嫂看出了麻三婶言辞躲躲闪闪。
       戚二嫂红着脸走了,在村巷里与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软绵绵地瘫倒了。与强烈的酒气同时冲向她的还有一阵粗鲁的叫骂:“日他妈的,是谁这么不长眼……”
       戚二嫂听出了是二斗子的声音:“是我。戚二嫂。”
       “你说你是谁?”二斗子躺在地上不肯起来。
       “怎么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戚二嫂把二斗子拉起来了,二斗子酥软的身体靠在戚二嫂的肩膀上。
       戚二嫂把二斗子送回家,结果是一无所获,在麻三婶的帮助下戚二嫂刚刚把二斗子放到炕上,二斗子就睡着了,麻三婶一连推了好几下也没醒。
       “好几天了,”麻三婶说,“自打回到村
       子里,酒就没醒过。我真担心他这样下去会喝死的。”
       也不知道是清醒着还是梦境中。二斗子竟然开口和麻三婶对上了话:“管(尸求)着呢……老子死,死比活着好……九年哥他等我去呢。”
       戚二嫂的心立刻又哆嗦起来。
       麻三婶刚要问二斗子什么,就见二斗子翻个身又呼呼噜噜地睡着了。
       七月,一场暴雨在归化地方降下。大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贴蔑儿拜兴村不论是人还是牲畜全都被大雨围困在了院子里。就连狗都无法走出院子了。只是在屋子的房檐下寻找一点东西勉强充饥。骆驼全都挤在一起,把弯曲的脖颈交织起来。它们沉默着闭着双眼,痛苦地熬煎着等待着雨停的时刻。雨水把它们黄色的皮毛全都淋湿了。仔驼全都躲在成年骆驼的肚子底下,它们依靠母驼的奶水躲过了饥饿。洪水在大东沟里日夜咆哮,巨大的轰鸣就像远雷日夜不肯停歇。
       许多无所事事的汉子自动聚到了胡德全家,玩色子赌博。他们的赌摊就像连绵的秋雨似的昼夜不停歇,看热闹的人比赌博的人更多。胡家的大正房炕上炕下挤满了人。反正是被大雨困住,谁也出不去。十好几个汉子同时抽烟,翻腾的烟雾装满了屋子,从外边看浓浓的烟雾从开着的窗户冒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着火了呢。
       女主人一天到晚在人堆儿里挤来挤去地招待着这些不请自到的客人,为客人端茶、上些零食。有时也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应了注的人会忘情地呼喊起来,声音大得仿佛要把房顶给掀起来,把女主人骚扰得不得休息,晚上只好躲到放草料的厢房,和衣睡在垛上。
       大雨之后一连几天二斗子没有回刁三万的家,刁三万找不到二斗子,按照自己的猜测往海九年的院子去了。
       刁三万怒气冲冲地走进海九年的院子,结果被看到的景象弄呆了:二斗子蹲在破损的院墙的墙头上。手里拿一块破了角的瓦片给被雨水淋坏的墙头戴上帽子。二斗子做活做得很专注,戚二嫂站在墙根也挺忙乱,一会儿为二斗子铲泥,一会儿又扔掉铁锹为他抛递砖和瓦。经过修理的院墙显露出崭新的面貌,看上去使人感到很舒服,透出一副有着主人勤劳的双手管理的农家院落的闲适和温馨。
       刁三万笑了,心里生出些许的羡慕。他蹲下去掏出烟袋慢慢地给铜烟锅里装上烟丝。足足有三袋烟的工夫,做活的人居然都没发现他。
       后来戚二嫂被一阵突然响起的咳嗽声惊了一跳,猛回头发现刁三万。
       “哇!怎么是你?刁掌柜。你可把人吓死了。”
       “真是笑话,你戚二嫂是那种胆小的人吗?”刁三万语调阴阳怪气地说着,拿眼睛看看二斗子。又看看戚二嫂。
       二斗子斜眍了干爹一眼,继续着手里的活儿。
       “好哇。这泥瓦活儿做得真是不赖呀。”刁三万讽刺道,“可是我的干儿啊,你知道吗?咱自己家的院墙瘫了一个大洞,骆驼都从墙洞跑出去啦!也没有谁帮我修修。”
       二斗子还是一句话不说。
       “这倒是啊,年头不一样了,什么怪事情都出来了。”刁三万嘲讽着说,“自己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别人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分不清楚里外了……”
       刁三万的话使戚二嫂觉得很难堪,她的脸倏地就红了。
       二斗子不理那一套。继续不慌不忙地把手里的活儿干完了。顺着戚二嫂为他搭好的梯子从墙头上下来。拍拍手朝院门走去。刁三万把烟斗在鞋帮子上磕磕,慢慢站起来,也不忙着走,只拿讽刺话追赶着已经走到院子外面的二斗子:“你着什么急呀!不再干一会儿啦?”二斗子理也不理干爹,脚步声咚咚地走远了。
       已经走到了院子门口。刁三万又站住了。回头看着戚二嫂独自一人收拾着散落在院子里的破砖碎瓦。他凑近戚二嫂放低声音问道:“要我帮忙吗?”
       “滚你妈的!”戚二嫂猛地抬起头来,一边骂着一边眼睛在地上寻找着,抓起一把铁锹。铁锹抡起来飕飕响着。把刁三万赶走了。
       戚二掌柜怀着隐隐的愤怒和对死去的人的怜惜与同情——他以为病在驼道上的海九年是必死无疑——体察到了妻子的心境,又不好拿话安慰她。于是夫妻单独相处的时候就常常出现莫名其妙的沉默。
       一个傍晚,太阳已经落山很久了,草滩上灰蒙蒙的,稀稀落落地下着小雨,白驼寡妇到村西草滩去找一峰未归的小驼,她发现一个影子在黄昏的细雨中晃动。她以为是她要找的小白驼。走过去却发现是一个女人,正跪在地上烧纸呢。不用想白驼寡妇就猜到了是戚二嫂。阴黄色的火舌映着戚二嫂悲戚的脸。
       白驼寡妇在戚二嫂身后站了一会儿。轻声说:“戚二嫂。”
       “哦,原来是白驼寡妇。”戚二嫂侧身和白驼寡妇打招呼。
       “今日是七月十五哩。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是哩。鬼节。”
       白驼寡妇叹口气说:“要我说你是不该烧纸的。”
       “为什么?”
       戚二嫂拿一根木棍拨着火。
       白驼寡妇看到戚二嫂脑后的发髻被雨水淋湿了,闪射着湿漉漉的光:“不为什么,人还没有个确切信儿呢……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你忘记了?”
       白驼寡妇的一句话使戚二嫂激动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搭。
       白驼寡妇觉得心里酸酸的,也直想掉眼泪。她蹲下去把一只手放在戚二嫂的背上,抚摩着。
       “哭也是不该的。人还不知道死活呢就哭。要是哪天早上海九年走回贴蔑儿拜兴村该咋办?”
       “你别拿话来安慰我。你知道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叫我一个人闷在肚子里乱猜。多少天了,自从驼队回来我没有一夜睡着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能跟人说。”
       戚二嫂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话。
       “这都是命,”白驼寡妇说,“再等等消息吧,或许你更应该到关帝庙里去。求求关老爷。也许会显灵的。”
       “你别再拿话骗我,驼道上的事我懂。”戚二嫂说,“海九年他回不来了。往后每年我冲着北边的草地给他烧沓纸钱尽尽心。”
       “话不能这么说。”白驼寡妇反驳说。“想当年蹇老太爷被暴客绑架。都说是肯定回不来了,到了他老人家还不是回来了吗?”
       戚二嫂说:“话是这么说。”
       白驼寡妇掐着指头算着:“我问过胡驮头了,是腊月十八。胡驮头和二斗子、刁三万抬着把海掌柜送进一家蒙古牧民的毡包。”
       “腊月十八……我记下了。”
       “盼着吧。”
       悲伤使戚二嫂的脸上像是挂了一层霜。白驼寡妇惊讶地想:这女人怕是四五十岁了。感叹着女人的生命真是轻薄,是经不住几番折腾的。
       5、秘密背后的秘密
       也许是过了一会儿,也许是过了很久,海九年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了,他觉得那时间忽而就像他整个一生般的漫长,忽而又像眨眼之间那么短暂。在黑暗的雪野上,灵魂奔跑着。呼号着找啊找啊,在一个地方终于找到了自己兄弟般的肉体。灵魂无限欣喜地扑过去,与肉体合在了一起……
       这时候海九年开始苏醒了。
       首先出现在海九年视线中的是一座蒙古包的包顶——圆形的天窗,许多根白蜡木棍支撑起来的包顶和覆盖在上面的羊毛毡。
       “我在哪儿?”海九年问道。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大得响彻了整个蒙古包。而实际上他
       的声音很小。微弱得只有伏在他的脸前才能听得到。
       海九年连问了几遍无人应答,心里就有点泛急。他挣扎着竭尽全力试图坐起来,结果没有成功,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不肯听从他的调遣。这情形让海九年感到害怕了。在灵魂与肉体分离开来的时候他没有害怕过。可是现在当他从死神的魔掌下逃脱出来的时候,他开始害怕了。他觉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得到了回应,是一连串呼哧呼哧的奇怪响声。海九年把目光扫遍蒙古包的各个角落,结果看到离他很近的地方几乎与他肩并肩地躺着一个人,呼哧呼哧的响动就是从那个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从天窗投射下来的阳光时而强烈时而暗弱,海九年看到在变幻的阳光作用下那人的脸忽而暗绿忽而铁青,十分可怕。阳光在晃动,有一会儿青蓝和灰黄的颜色在那个人的脸上争斗,迅速涨大拉长,占去了整个脸的大部面积。在那张可怕的脸上亮着两个洞,有幽幽的蓝光在闪动。海九年猜想那该是一双眼睛。
       发现海九年看到了自己,那个人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一下。于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对话就开始了。
       “啊……唔唔……哇……”那个人问海九年。
       海九年非常紧张,他不能断定自己此刻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他也不知道躺在他身边的这个人是天堂里幸福的弟兄还是地狱里的凶恶魔鬼。他急急忙忙说:“我……我还活着……我没死……”
       海九年下意识地回答着,他认定眼前这个人是阎王爷派来的使者。慌乱中他在说明自己的时候也不知道使用的是蒙语、汉语还是俄语。
       这场不会有结果的对话直到黄昏时分女主人放牧归来方告结束。
       年轻的女主人走进蒙古包,一看见海九年立刻笑了,她弯弯的细眉挑了起来,说道:“呜哇!拉骆驼的人,你到底是醒过来啦!”
       “我是在哪里?”海九年用熟练的蒙古语问,他的意识已经清醒了,他猜到了这个蒙古女人是毡包的主人。“这是我的毡房。”女主人说着又解释道,“你是在我的家里,这里是喀尔喀草原。你生了病。得的是伤寒症,是驼队中你的朋友们把你送到我这儿来的。你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
       “这么说我这一次又没有死……”海九年喃喃地说着,“老天不灭我呀!”
       海九年闭上了眼睛。
       “瞧你说的!”女主人看到有眼泪从海九年紧闭着的眼缝中溢了出来。她用手帕把那泪擦掉,安慰道,“你别胡思乱想,拉骆驼的哥哥。像你这么强壮的男人是绝不会轻易死去的!我请来的长老寺的喇嘛大夫就是这么说的。”
       海九年勉强把一大碗苦涩的蒙药喝下去,就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太虚弱了,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他睁开眼睛看到女主人坐在自己的身边,她的一双黑眼睛闪动着单纯、善良的笑意望着他。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海九年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婴儿似的软弱无力。
       “你别动。你想做什么我来帮你干。”女主人把一只手放在海九年的胸脯上,“我刚做好了奶茶,你喝点儿吧。”这时候女主人的眼睛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看着他。
       海九年紧紧地咬住嘴唇朝女主人重重地点了点头。重新获得生命的感慨压迫着他,使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此刻他的心理和他的虚弱的身体一样脆弱得很,他从女主人那温暖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母亲、父亲和杏儿的亲情。一股热流在他的胸膛里升腾起来,冲上了喉咙。堵得他喘不上气了。
       “老天不灭我古海!”
       海九年在心里对自己说着,眼角上便溢出了一滴泪。那泪在他皮肤皲裂的颧骨上久久地驻留着。随着他身体的哆嗦颤动着。那泪只是一滴,再也没有了。
       “你怎么啦?”女主人拿手帕给海九年轻轻地把泪擦去。“你是在为自己的生命担忧吗?你没事的。”
       “这是谁?”海九年用目光望着躺在他身边的人间女主人,“他是你的阿爸吗?”
       欢欣的笑意迅速从女主人的脸上退去,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字一板地说:“他是我的丈夫。”
       女主人给海九年讲述了自己丈夫的不幸故事。
       女主人的丈夫是王府的一名驯马手,三年前驯马手在调驯一匹烈马的时候不慎被那匹马掀下了马背,不幸的是马的一只蹄子恰巧踏在了他的脖子上,把他的颈骨踏成了粉碎性骨折。驯马手侥幸活了下来,但是自那以后再也没能站起来,同时他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那以后,有一天王爷亲自来到王府的偏院。王爷走进立在马厩旁边的驯马手住的小房子,说:“我可怜的驯马手,灾难把你折磨成了这副样子。看见你就让我心里难过。你在王府为我服务整整二十八年,有无数的名马良骥经你的手被调驯出来,你的功劳就连佛爷也会看在眼里的。我绝不会忘记你。现在你成了残废人,再也不能为我调驯走马了,那么好吧。我就赏给你三九羊群、一对乳牛和骏马三匹。再把王府里最漂亮的丫头送给你做妻子。你带着属于你的畜群和妻子随便到哪里都可以。去过像云彩般自由自在的日子去吧!”临出门的时候王爷又补充道,“你记住,只要是在我的领地上,就免除你终生的一切劳役和赋税!”
       女主人是用勒勒车拉着丈夫离开王府的。女主人与驯马手一直在草原上过着迁徙奔波的生活,驯马手也一日不如一日。海九年醒来后的第五天。可怜的男主人死了。直到这时候海九年才知道女主人的名字:达尔玛。
       海九年帮着达尔玛把可怜的驯马手埋葬了。
       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了些日子,海九年终于下决心去追赶驼队。
       那个难忘的早晨就像拿刀子刻在岩石上似的永远印在了海九年的记忆中。像每一个平常的早晨一样,早茶过后达尔玛照例骑着豹花马去放羊,豹花马腿细腰长,胸肌发达,皮毛油亮,走起路来步态矫健而又潇洒。马背上的达尔玛轻摇曼摆在唱着一首歌。羊群走上一个长满褐色夹岗的岗子。远处是迷迷蒙蒙的晨雾,太阳像一盏罩在奶油色的灯罩里的羊油灯,晕晕地发着亮,在羊群扬起的尘头上涂抹着变幻不定的粉红和蛋黄的颜色。一缕朝霞投射在达尔玛的身上,海九年看到在丘冈的顶上出现了一个仙幻般的美丽剪影。骤然穿透晨雾的光束落在达尔玛蓝玉石的耳坠上,红里透紫,紫里透蓝,光线反射起来,像彩色的乱箭,射得海九年前俯后仰站立不稳。
       海九年沉重的身躯靠在蒙古包的软门框上,整个蒙古包被撞得訇然作响。达尔玛骑着豹花走马最后在丘冈的顶上晃了一下,消失了。那里留下了达尔玛永远也不会消逝的影子。草原静谧无声,让人心慌意乱。海九年凄凄惶惶手足无措,他把目光转向草滩,那匹暗红色的老骒马正伸长着脖子冲着达尔玛消逝的那座丘冈呆望。
       海九年不再犹豫。返身走进蒙古包。
       “我走啦……达尔玛。我对不住你!”
       海九年喃喃地说着。声音大都被泪水浸在了心里。涌出来的几滴泪在眼眶里悠悠打转。他把一床羊皮被子抱在胸前闻着,被子散发着羊膻味儿和达尔玛身上特有的馨香。那混合的气味从鼻孔钻进他的心脏。变成一根根钢针。扎得他一阵阵发抖!后来海九年猛然跳起来。拿一块粗布单将自己的几件衣物包起来。然后把布包斜着绑在身上。最后
       跪下来冲着蒙古包正面的神龛磕了三个响头。转身跑出了毡包。
       两个时辰以后海九年骑着老骒马来到了他所熟悉的驼道上,他找到了那个猛犸象牙化石。他跳下马在草地上寻觅着,很快就发现了一堆新鲜的驼粪。沿着驼粪的方向追了不一会儿,就看见了一队驼队的影子。
       这是归化城的一支驼队。领房人正是大盛魁的羊领房。通过姓名,羊领房答应带海九年跟随驼队返回归化。
       可是事情发生了变化,仅仅是第二天中午,达尔玛就了追上来。整个行进的驼队被护卫狗们的吠叫惊动了。驼队自动停了下来。海九年和驼夫们紧张地抄起家伙——大家以为暴客出现了。羊领房已经把枪端在手上,向那个女人瞄准着。
       那女人骑着一匹豹花马在草地上划出半个圆来,躲避着群狗的攻击,截住了驼队的去路。她手里握着的牛耳尖刀闪出一束束雪亮的白光。
       羊领房举起枪向跑过来的女人厉声喝道:“停下!不准你过来。”
       这时候海九年跑向羊领房,对他说:“羊领房。她不是暴客!千万别动手!”
       那女人勒住了马。豹花马暴躁地打着旋子,发出一阵阵高亢的嘶鸣。
       羊领房不想拖延时间。就把两只空拳抱在胸前向那女人揖了揖。用蒙语说:“你我素不相识无恩无怨,请让开路放我们的驼队过去吧。我们是吃驼脚饭的人,耽误了时日是要遭货主罚银子的!请姑娘高抬贵手。”
       “这位师傅说得不错。我们素不相识无恩无怨,我绝没有为难驼队的意思,只是请你们把海九年交出来!”
       驼夫们一窝蜂地跑过来看热闹。
       “海九年你别做出这般窝囊样!没用。”羊领房盒马鞭指着海九年骂道,“做小子的要拿得起放得下,眼下你说一句痛快话。你是愿意跟驼队走呢还是愿意和这个蒙古女人回去?”
       “我愿跟驼队走……”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既然海九年愿意跟驼队走,羊领房就得把他带回归化城。人不亲土地还亲呢,好歹是一个地界的人,又是吃驼道饭的。羊领房挥了一下手。驼队开始起动了。
       那女人牵着马一步步走向海九年。但是她被羊领房挡住了。
       “躲开!”那女人愤怒地朝羊领房喊道。
       “别意气用事,姑娘!”
       话音未落,就见那女人猛地将手伸向腰间,胳膊肘子一旋锃亮的牛耳尖刀就握在了手上。羊领房的马被这突然出现的情形吓得连连向后直退。
       可是羊领房是什么人,岂是一个蒙古女人一把牛尔尖刀能够吓得住的。说时迟那时快羊领房将身子一闪,同时拳头出击,听得一声响那女人手中的刀子已然落在了地上。说着一伸手把那女人的胳膊牢牢地抓住。任她怎样挣扎也动弹不得。
       驼队经过那女人的身边走远了。
       第二天。在驼队扎房子的营地。后半夜躺下的驼夫们还在睡梦中呢。只有两名值班的驼夫在草滩里看守着进食的骆驼,猛然间响起了护卫狗的吠叫声。羊领房把脑袋伸向帐外,看见十几只护卫狗形成一个散兵线像展开的扇面朝着东边的一座土岗包围过去。有马蹄声隐隐从那里传来。
       “这才隔了一天就又追来啦,真是痴心婆娘负心汉!”羊领房把羊皮大氅往身上围围紧坐在那里兀自发起了感慨。“你说女人这东西也不知道是拿什么做的,真是让人犯迷糊。”
       “羊领房,你躺着吧。”
       羊领房正在穿衣服。听见海九年说的话觉着十分诧异,就问海九年:“怎么,你有办法能把那个女人弄回去?”
       “不是……”海九年已经穿好了衣服,鞋子也登上了,他一边把腰带往紧了扎着一边俯身拾起他随身带来的那个小包袱,“我跟她回去。”
       羊领房呆在了那里。在许多双被海九年的意外举动弄得迷惘不解的眼睛注视下,海九年高大的身躯在房子门口弯了一下腰走出去了。
       所有的驼夫、掌柜都跑出了房子。锅头喊住了护卫狗,狗们都蹲踞在草地上不动了。
       海九年一步一步朝停在土坡上的那女人走过去。
       但是海九年和达尔玛后来的故事就是羊领房和他带领的驼队中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的了。也是他们想象不出来的!
       海九年离开驼队一步步地朝着达尔玛走过去。
       达尔玛骑在豹花马的背上等待着海九年。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让海九年诧异的是她的身后多了一峰骆驼,骆驼的缰绳拴在豹花马的鞍桥上。在它弯曲的龙颈旁边吊着一只硕大的牛尿泡水袋,沉甸甸地坠着。
       海九年走近达尔玛,眼睛也不看她,说:“走吧。”
       他们沉默地走着。过了大约两袋烟的工夫。海九年听见达尔玛说:“你骑着骆驼走吧。”达尔玛吆喝骆驼卧倒,海九年爬到骆驼脊背上去了。这中间海九年始终没说一句话。骆驼的缰绳仍然在豹花马的鞍桥上拴着,海九年也不要求解开骆驼的缰绳。他在驼背上摇晃着,散漫的目光从半眯着的眼睛缝中铺洒出来。一片片草原和丘岗的模糊影子从他的身边闪过。
       达尔玛放马跑起来了。跑得越来越快。骆驼载着海九年在豹花马的后面跟随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海九年觉得自己的目光被一片阴影罩住了。他睁开眼睛,发现他们正面对着一座怪石嶙峋的大山。从阳光的角度判断这座山是南北走向,往南往北都看不到尽头,十分陌生地耸立着。一道狭窄幽深的峡谷躺在阳光的阴影下。在峡谷口的两边,像被刀削斧砍似的褐色岩石一层层地向上盘摞上去,一直升到目力不及的地方。看不到一只飞鸟和野兽。在寂静的压迫下巨大的山脉、险峻的峡谷和它周围的草原都可怕地沉默着。听不到一点声音。这里肯定不是他和达尔玛曾经居住过的草原。
       海九年吃惊地问:“这什么地方?”
       达尔玛没有立刻回答,她下了马,牵着缰绳走近海九年。海九年从卧倒的骆驼背上跳下来,疑疑惑惑地打量着哈拉沁山。高耸的山峰沉默着,一座接一座连绵着望不到头。有一种不好的猜测在他的心里升腾起来。他觉得达尔玛也许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他从达尔玛异常平静的举动中什么迹象也没发现。他注意着达尔玛的每一个动作。看着她从豹花马的鞍桥上把骆驼的缰绳解下来,交在他的手上。
       达尔玛的眼睛望着毛尔古沁峡谷对海九年说:“这里就是毛尔古沁峡谷。”
       一个霹雳在海九年的心头炸响!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难道这就是恐怖的毛尔古沁峡谷吗?”
       “是的,”达尔玛看出了海九年的怯懦,问道。“你是害怕吗?”
       “哼!我怕什么。”海九年把脑袋甩了一下。语气决绝地说,“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你说吧。你要我怎么样?”
       “现在我要送你过去。”达尔玛说完不再理睬海九年,只管自个儿冲着峡谷跪下,两眼微闭,手指拨弄着脖子上的佛珠祷告起来。
       海九年不由自主地打量起了毛尔古沁峡谷:从表面看去这条狭长幽深的山谷并没什么太特别的地方,只是它两边的岩壁更峥嵘陡峭。像被刀削斧砍过的褐红色的岩石一层一层地耸上去,越往峡谷里边山崖越陡,峡谷越往上越窄,到了崖顶上的部位,两边的崖壁几乎就要接上了,只留出一线极狭窄的缝。太阳的光线只有很少一点能够射进峡谷中去,因而峡谷内十分阴暗。在山口前的阔地上立着两个木架。九年走近了,认出那是
       两个十字架。黑色的油漆早被风吹日晒得斑驳脱裂,上面的俄文字迹已经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了。
       一个响雷在他的脑海里炸响!直到这时他才清醒地认识到,此刻自己就站在毛尔古沁峡谷的山口!正是眼前这个峡谷在十几年前将牛领房带领的驼队全部埋葬!还有随驼队一起走的两个俄罗斯人。现在海九年亲眼看到就是为那两个俄国人所立的十字架。海九年清楚地记得,那两个俄国人,一个是地理学家。一个是考古学家。为了他们的死。归化城的商民前后付出了将近八万银子!
       在达尔玛的指挥下。海九年拿绳索把骆驼的嘴扎上,也把小狗巴卡的嘴缠住;达尔玛用预先准备好的碎毛片包住豹花马的蹄子:做这一切的时候海九年已经没有了任何思想,只听凭达尔玛的摆布,达尔玛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绝不多问一句。在他的心里自己已经死了。他想,是达尔玛给了他又一次生命,为了他背信弃义的逃离,达尔玛怎么处置自己都不过分。
       海九年认定自己是必死无疑了。
       一切准备好之后,海九年听见达尔玛说:“走吧!”
       “往哪儿去?”
       “向峡谷里走。”
       海九年的感情和思想都停止了运动。只有机械的直直的目光仍然能够感受着世界。身体在无色的空气中游弋,一丛一丛的茅草悄无声息地向他的身后滑去,默然耸立的崖壁迎接着他走进了毛尔古沁峡谷。
       海九年便跟在达尔玛的身后走起来。两个人一前一后无声无息地走向了毛尔古沁峡谷。时间停滞了,一切活的思想不再运动了,太阳静悄悄地看着他们。
       一切都在空灵虚缈中进行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推着、托着,将海九年送进了毛尔古沁峡谷。两侧的岩壁都严肃着面孔,脚下是灰黄色的尘埃。厚厚地铺展着。像是踏在绵软的羊毛地毯上的感觉。在峡谷中段,海九年看见许多人的头骨、向上伸着的胳膊、狗的三角形的头骨以及一个挨一个的骆驼的完整脊骨……都生动地展现着,好像是从灰黄色的水面下浮出来似的,构成一个白骨森森的丛林!
       海九年手里的缰绳猛然向后拽着,几乎要把他拉倒了。海九年回头看看。见骆驼目露惊恐之色,一个劲儿地朝后矬着身子,一阵又一阵颤抖的波纹像波浪似的顺着胯骨向大腿滑下去。骆驼深棕色的眼睛里闪动着骇然的黑光。海九年拿手抚摸着骆驼肌肉直哆嗦的脖子,无声地安慰着它。小狗巴卡偎在他的怀里,早抖成了一团,无形的恐怖吓得它连眼睛都不敢睁了。
       “不要停下!”
       达尔玛压得极低的声音在海九年耳边响起,语调中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海九年督促着骆驼又走起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海九年突然感到眼前一下子豁亮起来,一片金黄色的沙漠出现在他的面前。强烈的阳光刺激得海九年睁不开眼睛。他把手掌搭在眉骨上,打量着眼前的景物,黄色的沙漠在阳光下闪耀着一片金色的光芒。
       达尔玛已经把豹花马嘴上的绳索解开了,豹花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将脑袋高高地扬起摆动着;达尔玛嘴里哼哼着,拿手抚摸着骆驼的脖颈,把缠在骆驼嘴上的绳索也解开了。
       “这就是伊克沙漠,”达尔玛整理着手中的绳索说,“南北不到二百里。只要一天一夜的工夫就能穿过去……”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这是伊克沙漠。是片小沙漠……”
       “不!我是问你,你刚才告诉我咱们穿越的这条峡谷是毛尔古沁峡谷?”
       “对,是毛尔古沁峡谷。”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毛尔古沁峡谷有神佛守护着,是任何人也不可能通过的。”
       “可是我能够,我知道它的秘密。”达尔玛讲起来了,“我阿爸活着的时候我们的家就住在这一带的草原上,那时候我们转场走敖特尔每年都要穿过毛尔古沁峡谷。阿爸是从一位大喇嘛那里得知毛尔古沁的秘密的。”
       “达尔玛!”直到这时海九年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激动得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走吧,骆驼身上驮着水袋和干粮,足够你半个月用的。愿神佛保佑你……你走吧!”
       “叫我怎么报答你?”
       “不要,我不要你报答。这完全是神佛的旨意。你走吧,你是一个驼夫,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记住,在喀尔喀草原上曾经有一个蒙古女人。她叫达尔玛……”
       海九年走起来,在第一个沙岗子上他回头看了看:达尔玛仍旧站在那儿望着。达尔玛又追上来了,他想她肯定是后悔了。他立在那里等待着。只要达尔玛一说出来让他回去的话,他立刻会毫不犹豫地跟她返回去。但是没有,达尔玛从马背上跳下来:“我忘记了告诉你,其实毛尔古沁根本没有什么咒语。只要注意一点,那就是你在通过的时候千万不要弄出一点声响!你是一个驼夫。你将来会用得着的。”
       海九年默默地点了点头,只觉得喉咙一阵阵地哽咽,嘴唇哆嗦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定定地望着达尔玛,想把她的样子永远地记在心里。但是泪眼婆娑中达尔玛的身形越来越模糊。后来他感到达尔玛把什么东西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同时听见达尔玛说:“这串佛珠送给你。它能保佑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海九年牵着骆驼走起来。一步三回头。
       6、重要线索:羊领房
       在村西的草滩上。骆驼散放着在安静地吃草。牧驼狗在驼群周围巡行。王锅头坐在一个沙堆上。他的腰部以下围盖着一件破旧的白茬子老羊皮袄,眼睛盯着手中的一个黑枣木的纺锤。纺锤飞速地旋转着,于是一根细细的驼绒毛线就从老驼夫的手心下流出来。王锅头在纺毛线线呢。在贴蔑儿拜兴村人人都会纺毛线,人人都会织毛活儿,什么毛袜子、毛衣毛裤都会织。毛活儿织得好织得精巧的不是留在家里的妇女,而是在驼道上奔波的男人!一边牧驼或者牵着驼列走长途,随手将脱落的驼毛拣拾起来,有空纺成毛线。然后就按照自己的心愿编织出各式各样的毛活儿。
       “王锅头!”还离得老远。白驼寡妇就在喊,走近了又喊了一声:“喊你半天咋不答应。听不见还是怎么的?”
       王锅头道:“怎么会听不见。老远我就闻到你散发出来的味道了。”
       “瞎说。什么味道……”
       “女人的味道,”王锅头又补充道,“是寡妇的味道!”
       “我有正经事情哩。”
       “什么事你说吧,只要是不让我从口袋里掏钱给你,那就什么事都好说。”
       “正经事。”白驼寡妇说,“我想请戚二嫂到我家一趟,你给我传个话。”
       “什么事你不能自己到戚家的院子里去?”
       “不方便……是女人之间的事。”
       王锅头答应了。
       下午白驼寡妇在自己家的院子门口迎接了戚二嫂。
       “怎么。把孩子也抱上了?”
       “放在家里不放心。”戚二嫂说。
       白驼寡妇凑上前看看孩子,悄声问:“睡着了?”
       “睡着了。”戚二嫂压低声音说,“找我有事情?”
       “也没什么打紧事。进屋吧。”
       戚二嫂走进屋,小炕桌上摆着一桌菜,还有酒。她被眼前的情形弄得很是诧异,问道:“你这是干什么?要请客啊?”
       “说请客也行。”
       “是什么贵客啊?”
       “贵客就是你。怎么,你不愿意赴我的
       宴吗?”
       “哪里话,是不好意思劳烦你。”
       “现在还讲什么客气话。上炕坐。”
       戚二嫂把孩子放到炕上,盘腿上了炕。隔着小炕桌两个女人面对面坐好了。戚二嫂注视着对面的白驼寡妇。心里升起一个疑问:“这就是自己过去的情敌吗?”她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
       白驼寡妇熟练地为戚二嫂面前的酒樽斟满了酒。
       “喝一点儿吧。”白驼寡妇端起酒杯朝戚二嫂照照。
       “好,咱们喝!”
       言语很少,一连喝了五六樽,两个人也没说几句话。后来自然而然就把话题扯到了驼道和远行的驼队身上。
       白驼寡妇长吁了一口气。感叹道:“驼道啊。可真是一条要我们女人命的路哇!”
       “是啊,让人牵肠挂肚的,”戚二嫂说,“可没有驼道我们这些养驼户吃什么去?”
       “是啊,驼道就像种田人手里的土地。”
       “是啊,我们身上穿的、嘴里吃的全都是驼道带来的。”
       对话在不知不觉中展开,两个女人像男人似的推杯换盏。喝着酒,话就越来越多。
       “不管怎么我们女人还是得活下去。”
       老资格的寡妇注意地观察着这个昔日情敌的表情。复杂的感受在她的心头翻滚着。
       而戚二嫂呢,与白驼寡妇同村住了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说知心话。
       白驼寡妇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听着心里舒服:“如今咱俩可是同病相怜了!”
       戚二嫂道歉道:“过去我诅咒过你。”
       “快不用说了。这种时候还是说说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吧。你身边有个孩子,真让人羡慕!”白驼寡妇把目光移到睡在身边的孩子身上。
       “是哩。你说对了。要不是有这个孩子,我的日子真不知道怎么打发。”
       白驼寡妇端详着:“这孩子活脱脱就是又一个小海九年……戚二嫂。有个事我想告诉你。我听到一个消息,有人在草原上见到海九年了……”
       一边说着话,白驼寡妇一边注意地观察着戚二嫂的反应。就见“海九年”三个字刚一出口,戚二嫂的身体就像打摆子似的哆嗦了一下!她立刻打断白驼寡妇的话问:“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一个拉骆驼的。”
       “他是谁?”
       “他是……告诉你你也不认识,指给你又太远。还是不用问了吧。”
       “那么你能告诉我是在哪儿听到的消息吗?”
       “是从在归化城里的大观园烧麦馆喝茶的大盛魁的领房人羊领房……”
       当下戚二嫂脸色就变了,脸颊上泛起来红晕,说:“好吧,白驼寡妇,我……你一个人喝酒吧,我得走了。”
       “做什么?”
       “我得进一趟城。这丫头麻烦你替我照看一下。”
       白驼寡妇答应了。
       一阵疾骤的马蹄声敲打着道路,离开贴蔑儿拜兴村往归化城里去了。黄昏时分戚二嫂来到大观园烧麦馆的门前。戏园子门前已经亮起了灯,准备开张了。戚二嫂把马拴好走进烧麦馆。
       “掌柜的……”
       一个带着眼镜的老先生在拨拉着算盘记账,看见有客人进来。说:“已经打烊了!你没看见吗?大戏园子都响起了锣鼓点子。”
       “我打听个人……”
       老先生抬起头看看戚二嫂:“你找什么人?”
       “大盛魁的领房人羊领房。”
       “啊哈——你找羊领房到烧麦馆来算是找对地方了!羊领房他天天来。”
       “谢谢了掌柜的……”
       “羊领房他只要是不走驼道的日子天天在我这儿喝茶吃烧麦,这可不是吹的。羊领房这会儿一准是在北沙梁呢,他在狗圈看他那些护卫狗呢。你到那儿找他去吧。哎呀!这会儿就怕是狗圈也找不到他了,天已经擦黑他该回家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想打听羊领房讲的驼道上遇见的一个人。我要急死了,老人家!”
       “这样吧,他每天上午来,你明天上午来他一准在!挨着窗户的那张桌子。那是羊领房固定的座位。”
       第二天一早烧麦馆还没有开门戚二嫂就已经等候在烧麦馆的门前了。一切都和老账房说得一模一样,羊领房准时到了。羊领房中等个头偏瘦的身材,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向外放射着亮光,眼光在戚二嫂身上扫了一遍。
       “您就是羊领房?”
       羊领房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只管走进了屋子。戚二嫂跟在羊领房的身后,看着高傲的领房人威风凛凛地在属于自己专用的桌子旁坐下。
       “羊领房,我想打听个人。”戚二嫂说,“听说有个驼夫得病留在了草原上……”
       “这种事多了去了,不知道你是想打听哪一个。”
       “一个名叫海九年的驼夫。”戚二嫂小心翼翼地看着领房人脸上的表情,“市面都传说是你救了他。”
       “没有……”羊领房说,“我没有救过姓海的人。”
       “那传说……”
       “你大概是说去年的事吧?”羊领房说,“我是在草原上遇见过一个姓海的驼夫,不过他没有跟我的驼队走。”
       “就是说有这个人?”
       “你是他什么人?这样急?”
       “我……”
       “是他的媳妇吧?”
       “是媳妇……”
       “好。难得女人的心!我就告诉你……”
       “那人长什么样?”
       “高个子,很壮实,一看就知道是个受苦人。他先认出了我,还知道我就是号称归化三大领房人之一的羊领房!他说他是归化的一个驼夫,名叫海九年,在驼道上生病留在了草原上,现在他的病好了,他想返回归化,请求驼队带上他。我简单地问了海九年几个问题,确认他就是归化的驼夫,便答应了他与驼队同行的请求。”
       “可是海九年他人呢?”
       “是一个蒙古女人追赶上了驼队。”
       “什么样的蒙古女人?”
       “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海九年说是那个女人救了他的命。”
       “你是说……”戚二嫂失望地问,“海九年还是没有跟你的驼队走啊?”
       “是。后来海九年就跟那个蒙古女人返回去了。”
       “啊……原来是这样。”
       戚二嫂想着海九年似乎没死,但又似乎回不来了,这个想法让她既高兴又悲伤。她浑浑噩噩地回到贴蔑儿拜兴村,生命中似乎没有能够再让她提得起兴趣的事情了,除了她与海九年的女儿——丫头。
       上天给了她和海九年一个女儿。似乎又是拿她来折磨她的。没有什么迹象,也没有预感。丫头在还没有满周岁的时候就夭折了。出事的那天傍晚,戚二嫂匆匆忙忙地闯到白驼寡妇的院子,说是孩子生病了,请她帮忙照看一下,她自己要去请大夫。
       白驼寡妇一边穿衣服一边跟在戚二嫂的身后走出自己家的院子,她问:“戚二掌柜呢?”“那个遭天杀的!进城两天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结果就在戚二嫂骑着马去请大夫的时候。丫头就断了气。丫头是死在白驼寡妇的怀里的!等到戚二嫂领着大夫回来,丫头的身体都快凉了。
       大夫说孩子得的是伤寒。
       ……
       7、牛二板与戚二掌柜之死
       活了整整九十六个漫长春秋的蹇老太爷终于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盛夏的凌晨老驼夫驾鹤西去。蹇家的子孙为蹇老太爷的后事日夜忙乱着。蹇老太爷九十六岁无疾而终。乃属白喜,因此蹇家要大肆操办。平日里与蹇家走得近乎的村人和那些热心的人们也都被卷进筹办蹇老太爷的白喜事中去了。蹇老太爷咽气的当天晚上。蹇家的几个兄弟就在
       院子里搭起了灵棚,天明以后把清洗干净的蹇老太爷放进早就预备好的棺中。说起蹇老太爷那棺木可是不简单!材料好、分量重不说,单是时间上就很长,在蹇家院子里的西厢房放置了整整三十个年头!蹇老太爷六十六岁就为自己预备好了棺材,这里面还有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很多年前贴蔑儿拜兴的驼队走新疆,在经过肃州地面的时候遭遇上了暴客。面对凶狠的暴客,带队的蹇老太爷临危不惧,挺身而出与暴客谈判。蹇老太爷对暴客说:“我们贴蔑儿拜兴的驼队载的是不值钱的葡萄干,你们拿去一下子也变不成钱。不如这样,这一次你们放我们过去,待来年再走新疆的时候我们给你们一千两银子。”
       暴客哪里肯相信蹇老太爷。
       蹇老太爷又说:“你们要是信不过的话,就把我扣下做人质好了。”
       “这样行。”暴客的头目说,“多会儿把一千两银子拿来多会儿放人!”
       结果做了人质的蹇老太爷被暴客带走了,说好来年贴蔑儿拜兴的驼队拿赎金换人。
       事实是,一连三年贴蔑儿拜兴的驼队也没有到新疆去。大家都以为蹇老太爷必死无疑!村人心怀愧意地集资为蹇老太爷买下一副柏木棺材。哪曾想,命比天大的蹇老太爷在三年后的一个早晨突然出现在村子里!却原来蹇老太爷被暴客带走以后,很快就与暴客们混熟了,并且取得了暴客首领的信任。胆大心细的蹇老太爷做得一手好饭菜,在暴客的营地一日三餐把暴客们伺候得舒服极了!待到约定的日子没见贴蔑儿拜兴的驼队,暴客的首领刀下留情没有杀掉蹇老太爷,但为了表示惩戒叫手下人拿刀旋下了蹇老太爷的一只耳朵。
       自回家以后,每年的秋初云高气爽的季节,蹇老太爷都要亲自用上好的桐油把自己的棺材油刷一遍。二十七年下来单那棺材上的油漆就有好几百斤重!蹇家的人把西厢房的一堵墙拆了。用了十六个精壮后生才把那棺材从屋子里抬出来。依归化地方的说法,人七十岁以上去世被看做是白喜。后辈儿孙就该把丧事当做喜事来办。于是宰猪杀羊请鼓匠,还没等出殡的日子到来,按捺不住的孩子们就乒乒乓乓地放起了爆竹。除了九十六岁的蹇老太爷的白喜之外,贴蔑儿拜兴就再也拿不出什么有趣的新闻来了。
       还是在为蹇老太爷做丧事的时候。王锅头就曾发表过这样的高论。他在胡德全请他为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出行掐算日子。出行的日子选定之后,无端地长叹一口气。说:“阎王爷看中了贴蔑儿拜兴了。”
       当时胡驮头还是将信将疑。但是不久以后的残酷事实让王锅头的卦显灵了!蹇老太爷的丧事刚刚办完了,紧接着就是年轻的领房人牛二板和戚二掌柜相继死在了驼道上。
       在归化通往科布多的驼道上,在距离归化城三十个程头的地方,是一个名叫骨井的地方。骨井在驼道上是一个很有名的程头,因了一口很特别的水井而得名。在骨井之后的驼道是一个连三旱。所谓连三旱就是连着三个程头都见不到水。因此这口骨井对于过往的驼队就显得特别重要。这骨井是一眼特殊的水井。井壁是用骆驼骨头砌起来的。这骨井与牛家父子的声望与命运保持着密切的关联。若问这种关联重要到什么程度。就是身家与性命!这口井是牛二板的父亲牛刚当年亲自踩的点并且亲手挖出来的。
       驼道上的事就是这样,隐藏在草丛和沙丘后面的道路是领房人的命根子。而那些隐秘的路径是谁发现的就归谁所有。所以这骨井的地理方位只有牛家父子知道。也只有牛家父子能够使用。因此归化驼运行的人也把骨井叫做“牛家井”。
       为了便于记忆,领房人把驼道上的秘密全都编成唱词,装入《驼路歌》中。歌词的要害地方全都是隐语和暗语。比如怎么样在茫无边际的草原上寻找到骨井。各种方法在《驼路歌》中隐藏着呢。外人就是唱给你也听不懂。还以为是一首普通的民歌呢。
       驼队到达骨井要给人、骆驼、护卫狗饮水,要给水鳖子加水。这水是难得的甜水,骨井后面还有七天的路程没有水源可取。所以这骨井就尤其重要。七天路程所需用的水全得在这儿备好。
       哪曾想,就是这一趟,领房人牛二板惨死在了草原饿狼的爪下。在骨井事件发生的那天夜里,广袤的草原上宁静平和,天上缓缓飘动的浮云、满含艾蒿辛辣苦味的夜气。都没有暗示给领房人牛二板什么危脸。在牛二板的感觉里一切都很正常,快到骨井的时候领房人骑着骊马站在一块高地上擦亮了火镰,约定俗成,火镰一亮就是告诉身后的驼队——程头到了!
       信号发出后,牛二板便心境宽松地催马跑下坦缓的坡地。那里有一眼深约两丈的水井。牛二板熟悉那水井就像熟悉自己的指纹,那井是他和自己的父亲一锹一锹亲手挖出来的,井壁是父亲带着他用一块块骆驼的骨骼垒砌起来的。井底的泉眼水很旺。足够两千峰骆驼的大驼队饮用。然而就是这眼牛二板父子亲手挖掘成的骨井无耻地背叛了他。当他趴在井沿上将一只牛皮软桶垂下去的时候,才意外地发现,骨井里已经没有了水。他误以为是映在井水里的两颗星星。却原来是一只陷入枯井的狼的一对眼睛!那只垂死的狼听到了人的动静。以为是遇到了救星,睁开幽绿色的暗淡眼睛朝他嗥叫一声。
       狼的嗥声把牛二板的醉意吓得无踪无影。驼道领房人是从来不喝酒的,怕误事,但是牛二板敢。牛二板一家爷孙三代做领房人。在归化城声名赫赫。牛二板二十岁开始做领房人,走北沿、闯欧洲、下汉口如履平地,二十年未出过丁点差错,他要喝即喝,谁也奈何他不得。
       醉意逃遁,神志清醒,牛二板跳将起来,大吼一声,一把牛耳尖刀已经握在手中。手腕一抖,一道白光飞出去,尖刀不偏不倚地插进狼的咽喉,一双幽暗的绿灯熄灭了。牛二板攀着一根绳子扑到井底,两只手发疯般在干燥的沙质泥土上刨了半天。抓在手里的全是干刷刷的沙土,全无一点水的信息。
       “老天呀,是你要绝我牛二板的生路吗?”
       牛二板将两只手紧攥的拳头伸向苍苍茫茫的夜空。发出比狼嗥还要恐怖的绝望号叫。驼队赶到程头立刻就发生了牛二板意料之中的骚乱与躁动。驼户掌柜胡德全、刁三万、戚二、蹇家兄弟吆喝着伙计们扎房子卸驮。这时候王锅头已经开始拢柴点火了,是二斗子第一个发现了情况异常。二斗子正和刁三万搭手从卧倒的驼背上往下搬货驮子,一扭脸看见师傅愣怔怔地立在骨井旁。手里握着一根马鞭在发呆,骊马没上绊子,站在他的身边。十多只护卫狗一齐围着骨井七零八落地朝井里望望,又抬头拿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牛二板。
       群狗都愤怒地吠叫起来。王锅头提着牛皮水桶走向骨井,他好像是被什么吓了一跳。二斗子听见他叫了一声:“牛领房!”
       二斗子听出王锅头惊骇的叫声中的张皇失措,他丢下货驮子跑过去,问:“师傅,咋啦?出甚事了?”
       牛二板没说话。
       王锅头把手里的牛皮桶伸向他,说:“二斗子。这可咋办呀——骨井里一滴水也没有!”二斗子将信将疑,望望牛二板又看看王锅头,然后扑向骨井。
       王锅头的喊叫声像一阵旋风,眨眼间就把惊慌的情绪传染给了整个驼队,正在吆喝骆驼卸驮子的驼夫和掌柜们都停了手跑向骨
       井。拖着沉重的匣子鞋跋涉了一百多里的驼夫们。一个个早已是饥肠辘辘、焦渴难耐、疲惫不堪了,都眼巴巴地盼着在程头上卸了驮,舒舒坦坦地躺在房子里喝上口热茶,等着王锅头做饭,哪曾想他们盼到的却是一眼枯干的骨井。没有水熬茶,没有水做饭,没有水饮马、饮狗,更没有水饮骆驼。饥饿、干渴、疲累与失望搅在一起酿造出愤怒。粗野的叫骂声疾雨般地砸向领房人牛二板,许多双愤怒的眼睛都逼视着领房人,许多双粗大有力的手从四面八方伸出来推搡着他。牛二板被围在人群中间,像个陀螺似的旋转着,自信的、威风凛凛的神态一扫而光,呆痴的表情挂在他那苍白的脸上。
       “师父!”二斗子叫了一声扑上去,被身高力大的刁三万拿胳膊一挡推到一边去了。
       “你们要干什么?”矮小的二斗子被淹没在了身躯高大的驼夫汉子群中。
       王锅头把二斗子拉到了一边,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别添乱了。”
       二斗子说:“我怕师父吃亏!”
       “我操你的祖宗!牛领房!”
       “你领的这是什么路?”
       “叫狗日的下井去淘水去,今日他姓牛的若是淘不出水来,咱们就喝他的血。”
       “你以为那五倍于驼工的工钱就是那么好拿的?!”
       “还有呢,咱还给他另加着八两上等的大烟膏子呢!”
       ……
       被愤怒的驼夫和掌柜子们团团围住的牛二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眉头皱成圪蛋,牙齿在紧闭的双唇后面咯嘣咯嘣响。他把自己的辫梢咬在嘴里嚼成了碎末,狠狠的目光停在了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胡德全和刁三万、王锅头交头接耳一番。用手拨开叫骂不停的驼夫走到牛二板跟前,一字一句地说:“牛领房,俺们出一百两银子的大价钱雇你,可不是为了让你把驼队往枯井跟前领的……”
       “还有整整八两大烟膏子呢。”刁三万喊。
       牛二板的眼珠转了转,仍没话。
       “你说该咋办吧!牛领房!”胡德全的情绪也是怒不可遏。
       “你们让领房人的脑袋清醒清醒!”戚二掌柜说:“依我看大家先歇息着。让牛领房坐下来想一想。他牛家祖孙三代做领房,算起来在这驼道上跑了也快一百来年了,再没有谁能像他对驼道上的事熟悉,他能想出办法的。”
       经验老到的王锅头也劝大家:“大伙儿别吵吵了,这会儿就是吵翻了天,骨井里也不会冒出水来的。就是立马把牛领房剁成八段也没用。这会儿要紧的是想一想咋能找到水……”
       狂躁的驼夫们都安静下来,几十双满含愤怒的眼睛盯住牛二板,等待他的答复。二斗子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他知道在这种情形下,他的师父挨一顿臭揍将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二斗子拉了拉牛二板的衣襟,提醒道:“师父,俺跟你去找水,俺就不信,草势这么旺的地方会没有水!”
       牛二板从惭愧与沮丧中清醒,“扑”地一口将嚼碎的头发与辫子一起吐出,说了声:“走!”抓起辫梢一甩。那长长的独根辫子在他的脖子上缠绕两圈。
       漠漠荒野,夜风砭人。师徒二人一前一后,顺着一面漫坡朝低凹处、草势繁茂的地方走去。二斗子听见自己的肚子里咕咕噜噜叫了两声,说:“师父。你饿不?”
       牛二板说:“不饿!”抡开手中的铁锨将一排披碱草拦腰斩断。二斗子紧跑几步跟上师父,一边解开裤带把直向下滑的裤子往上提提,将裤带重新勒紧。二斗子听见师父说:“把鼻子放灵泛点儿。往草深的地方闻……咱俩人分开寻。”
       师徒俩像狗似的不停地抽搐着鼻子。弯着腰在草尖上一路嗅一路走。他们把鼻子收集到的所有气息仔细地过滤、分辨、筛选、鉴定。鼻子的嗅觉功能得到充分发挥的同时,听觉与视觉相对受到抑制,驼队的嚷嚷争吵声听不见了,躲在不远处深草丛后面的五六双闪着残忍绿光的狼眼也被他们轻轻地放过了。他们低着头在草尖上嗅着走。一点儿也不知道,那狼眼里放山的交叉的绿光慢慢地结成了一张网,正将他们罩住,并且越收越紧。
       是命!完全是命!那天夜里那小小的狼群中所有的狼都盯住了同一个目标,而把二斗子轻轻地放过去了。狼们很耐心地散开一个包围圈。跟着牛二板走了十多里地。在牛二板终于找到了泉水。一边呼喊着二斗子一边欣喜若狂地挥锨挖下第一锨的时刻,恶狼扑上去咬断了他的喉咙。二斗子只听到师父被狼咬断的半截子呼叫,朝着师父跑过去。在朦胧的月光下,他清楚地看到一只站立起来的狼。从后面把两只爪子搭在了牛二板的肩膀上,另外两只狼正从前面向师父进攻。
       二斗子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发出了呼喊,铁锨抡圆了在头顶挥舞着冲向狼群,他连着两次的攻击打断了两只恶狼的腰。他知道狼是铜头铁屁股麻秆秆腰。两只被打断了腰杆的恶狼滚在地上发出毙命前的绝望嗥叫。三只,也许是四只正在向牛二板攻击的狼被二斗子的勇猛突击打乱了阵脚,纷纷放下猎物跳出圈外,在几十步远的地方围着二斗子打转嗥叫。二斗子拔了一些隔年的蒿草匆匆地扭在一起,燃起一个火把。一边抵御着恶狼,一边照着师父,察看他的伤势。牛二板头耷拉着,脖子上有一个拳头大的窟窿。黏稠的血从伤口上翻着的窟窿向外涌。二斗子用一只胳膊抱着牛二板,一只手高举着火把,拼命地摇着师父的身体将他从昏迷中唤醒。
       恶狼的牙齿把牛二板的喉管整个地切断了,他嘴唇拼命地翕动。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后来他拼尽全身最后的力量抬起一只手臂,向一个方向指了指。二斗子顺着师父指的方向看到一座土山包,那座土山包是马鞍形的,两座山相连的地方凹了下去。二斗子知道师父是要他记住那座马鞍形的土山包,找到马鞍山就能找到泉眼。牛二板又指指自己的嘴,指指自己的心窝。二斗子明白了师父的意思是让他把马鞍山编进《驼路歌》。骨井已经干枯,《驼路歌》中原来的那段词不能再用,二斗子呜呜咽咽地把四向新编的歌词唱给师父听。
       没等二斗子唱完,牛二板就断了气。
       这个驼队领房人,这个英武剽悍的汉子死了,死在了他刚刚找到的泉水旁边。他用自己的生命和最后一滴鲜血,为《驼路歌》的歌词做了一次修正。
       听到呼救的驼夫汉子们及时赶到。帮着二斗子把狼群赶跑了。
       黄昏的时候草原上下了一场小雨。雨滴毫无障碍地自天而下,噼噼啪啪地砸在草丛里,溅起一团水雾。远山近景都变得模模糊糊。镶着灿烂白边的黑云一路翻滚。把焦脆的雷声丢向湿淋淋的草原。从云层中斜射下来的太阳光束。把清亮清亮的大滴雨珠照得透明清澈。被雨淋湿了皮毛的狗纷纷夹着尾巴躲到身躯庞大的骆驼肚子下面。散布在草滩里的骆驼以它们的睿智预感到了这场雨会下得很久。它们一个个都仰起脑袋大张着嘴,把下落的雨滴接在口中。整整齐齐按顺序排列着的货驮子摆成了四方形,都盖着苫布,在草原上盖出一座临时的小小驼城,“城”的中央是用苫布搭起的房子。房顶中间的天窗一团一团地卷起燃烧的干柴的青紫色烟雾。紫色烟雾被雨滴打散,沿着房子四周卷落下来。诱人的饭香裹在白色的热气中包围着房子。草原的空气是透人心肺的清爽。
       二斗子走到骊马的跟前。弯腰扯开马腿
       上的三脚绊。他拿马衣在骊马的脊背上仔细撩了半天。然后给它备好鞍桥、紧好肚带。二斗子正要牵着它走的时候,那马儿嘶叫一声,猛地一仰脖子把二斗子拽倒了。一个意外的惊心动魄的场面出现了:挣脱了缰绳的骊马自己跑到了牛二板的坟前,在坟头上不停地嗅着,低沉的嘶鸣在骊马的长喉咙里翻滚着。
       看到骊马这样子,二斗子心酸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二斗子拿手巴掌抹着眼泪,安慰骊马说:“师父他死了,咱们还得活下去。”
       二斗子在心里叹息着,牵着骊马离开了师父的坟头。沉重的责任压在他的肩上,使他再也不能想、不敢想别的什么事情了。二斗子在心里默默地唱着《驼路歌》,把将要走的这一程的路线和所要经过的地方一一仔细滤过。
       “掌柜子们、伙计们,起驮!”
       心里沉甸甸地装满了责任与情谊的二斗子。攀鞍纫镫翻上马背,骊马咴咴地嘶叫起来。
       驼道上又响起了那沉稳的驼铃声,湿淋淋的泛着新鲜水汽的草原在驼队的脚下“吧嗒、吧嗒”地响着,节奏鲜明而有力。十几条各等毛色的护卫狗,踏溅着草滩上的积水。在驼队的前后奔跑逡巡。驼道从骊马的蹄下向着落日的地方延伸。二斗子凝视着远处越来越明亮的地平线。那地平线就像蛇一样在舞动。就在二斗子夹了一下睫毛的一瞬间。在那明亮的蛇形地平线的上方,在铅色的云层退出来的天幕上,一字排开,出现了七个环环相扣的太阳!七个太阳把闪闪耀目的七彩光芒涂抹在云层上,涂抹在草原上,涂抹在驼队的身上,涂抹在领房人二斗子身上。七个太阳用它们的七彩光芒涂抹出一个美得让人心惊的奇幻世界。整个驼队所有的驼夫、骆驼、马和狗都被那奇异的景致惊呆了。霎时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都像着了魔似的愣在那里了。
       “跪下!”
       二斗子呆痴片刻。大叫一声,与此同时他滚下马鞍,把一张虔诚骇然的脸冲着七个光彩辉煌的太阳,“咚”的一声跪下,不由自主地说了些什么。当时驼队所有的人、驼、狗都朝着那七个神奇的太阳跪下,齐刷刷的。
       谁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七个太阳中有六个渐渐淡化融合在了幽蓝色的天幕里,只留下一个挂在天边,挂在那条蛇形的地平线上,像一座又大又圆的橙红色的门。二斗子带着驼队就朝着那座又大又圆的门走过去。
       二斗子是在非常情况下做上了领房人的,可以说他是临危受命。但是可怜的二斗子坐上了领房人以后并没有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第二年就在沙漠里出了事,险些丧命。
       我们早就说过,自古以来驼道就非是安靖之所在,比如驼队被强盗所劫,比如遇上黑沙暴驼队在沙漠上迷了路或是不慎让驼队在不宜扎房子的地方休息,骆驼吃了断肠草、喝了有毒的水……真可谓是七灾八难时时在等待着你。
       第二年,就在走新疆的时候遭遇了一场大沙暴。那是在乌兰布和沙漠的边缘。突然刮起的大风迫使行进的驼队停了下来。人都藏在了卧倒的骆驼肚子旁边。好像到了世界末日,连天接地整个世界全都变成浑黄的颜色。分不出上下,分不出东南西北;就像有一个巨人在天上向抛下土似的。很短的时间内落在人身上的尘土就积得非常沉重,还有货驮子上、行李上、骆驼的身上。翻滚的沙尘逼得人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喘不过气来。尽管这样,嘴里仍然塞满了沙子。本来是一个中午的天气,却是只隔十几步就对面看不清人,空中飞漫着黑色的沙粒。只有最近的距离内才能勉强看到形体巨大的骆驼的身影,但也只不过是浓雾中的影子似的。
       “二斗子……”
       不知谁在喊,但是人的呼喊声显得十分可怜,瞬间就被呼啸的沙暴吞噬了,风的呼啸声充斥了整个世界。
       所有的人都在原地趴着。不敢轻易走动。眼看着驼屉被风刮走也没人敢去追。若是离开大家,哪怕仅是一瞬间的工夫,就可能永久地失踪。沙暴之后,驼夫、掌柜们一个个从沙堆下面爬出来,抖掉身上的沙土,向一起聚拢。
       沙暴将人的面目都弄得无法辨认了,眼睫毛、嘴巴周围全都被沙土涂抹,彼此没有差别了。一个声音玩笑着说:“我们全都是土地爷的儿子了。”
       另一个凑近说话的人拿手在对方的脸上摸着奇怪地问:“你是谁?”
       “他妈的!连我也认不出来了?认不出人来你还听不出来吗?”
       “认不出来。就像你说的我们都成了土地爷的儿子了,声音也变了……等等,你好像是刁三万吧?”
       “日他,还能是谁。”
       于是大家都笑了。
       二斗子喊道:“赶快清点人和骆驼的数目。”
       人们也只是根据矮小的个头认出说话的是二斗子。
       还好,贴蔑儿拜兴村的驼夫、掌柜全都是常年在驼道上跋涉的老手。竟然没有损失一人一驼。待各家的掌柜把清点结果报上来,二斗子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关老爷保佑!起程的时候没有白给你老烧香磕头。”
       但是刚打算上路的时候。驼队已经开始移动了,蹇二掌柜突然跑到二斗子跟前拉住了他的马缰绳。
       “出了什么事?”
       “我的一条花狗不见了!”
       “不能吧?你再找找。”
       “找过了哪都没有。”
       二斗子皱着眉头翻下马背。
       外人有所不知,护卫狗之与驼队那可是重要得很,狗是驼队保卫力量,其重要程度比人差不了多少。
       二斗子招呼大伙帮助蹇二掌柜找狗。很快就在一个巨型的沙包上面找到了。准确地说大家找到的已经不是一条狗了,而是被沙暴的力量剥得干干净净的一付白森森的骨架!
       蹇二掌柜是从那狗的牙齿上认出是自家的花狗的。他兀自哭了一阵之后把狗的骨架就地掩埋了。
       真正可怕的事情发生在驼队起程之后。因风暴改变了地理地貌,二斗子找不到路径了!就是说驼队迷了路。于是驼队在大漠里打起了转转。
       两天后严重的后果出现了,第一个牺牲者倒下了,是一只年老的护卫狗。二斗子听到一个男人粗野的叫骂声:“二斗子。你这个小王八蛋!都是因为你,害死了我的狗!”
       相比而言,在驼队中生命力最脆弱的除了马就是狗了。马只有领房人骑的一匹。因为有特别的呵护——水和料能够得以保障不容易出事。狗就不一样了,特别辛苦,体力消耗也大,因而最容易牺牲的往往是狗。
       二斗子没有回头,他不用看。单凭着那汉子的哭声他就猜出来那是刁三万。
       驼队停下了。
       刁三万一阵旋风似的扑向二斗子,抓住二斗子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喊道:“二斗子,你赔我的狗!你算什么领房人?!呜呜呜……”
       刁三万就像狼一样放开嗓门号啕起来。
       二斗子被疯狂的刁三万摇晃着,面无表情。
       一只大手拧住刁三万的手腕把他和二斗子分开了。痛苦中的刁三万扭头看看。见是胡德全。
       “刁掌柜,你不想活了?这样大声地哭闹,你知道这样会消耗多少体力吗?”
       刁三万跌坐在沙堆上,立刻不声响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只死狗,从旁边看上去就像是一樽木头刻成的人似的。
       “我做领房人还没出两年呢……”二斗子喃喃地自语着。“我咋这么不走运?刚刚没了把兄弟海九年和师父,没几天就把驼队
       带入了绝境。”
       “我们不能就这么等死,”休息了一会儿,胡德全从地上爬起来问二斗子,“好歹你也是个领房人,你好好往四下里看看,哪个方向是北?”
       二斗子站在一座沙丘上往四面望了一会儿,回到胡德全的身旁。他指了一个方向说道:“那边。”
       “这回你可认准了?”
       “我认准了。”
       在驼队移动之前。刁三万用铁锨掘了一个坑,把他的爱狗掩埋了。这个吝啬的驼夫趴在狗的坟堆上哭了好半天。
       驼队又缓慢地移动起来,没有歌声,没有人的说话声。甚至连狗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悄没声儿地跟在驼队的旁边走着。驼铃有气无力地响着,人、驼、狗夸张地喘息声在沙漠寂寥的上空回响着,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
       二斗子看见蹇家老三和胡德全、段五十六都使自己的驼列停下来,把自己家的一只护卫狗抱起来。放在了一峰骆驼背上。
       晚上。临时扎起来的房子中,挤在一起的驼夫们想起了家。想起了那个偎在大青山脚下的可爱的村庄,想起了村中的女人和孩子们。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谈起了各自的孩子老婆。都说起自己老婆的好话来了。就连脸上布满了麻点儿的麻三婶在丈夫刁三万的嘴里都变成美女了,“你们可是不知道,我那麻脸老婆做起家务那可是一把好手哩。”
       不知怎么的驼夫们就把议论的话题转到了戚二嫂身上。
       刁三万问胡德全:“说说吧!”
       “你想听什么?”
       “就说说海九年和戚二嫂的事,你不是亲眼看见过他俩……”
       “你他妈的忘记了死了?”胡德全骂道,“这都性命攸关的时候你还说什么女人!”
       “听一听就是死了也无怨了。”刁三万转向二斗子。“都说海九年和戚二嫂早就有一腿了。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怎样。是真的又怎样?”
       “我就想听听,嘻嘻嘻,没别的意思。”刁三万拿舌头舔着满是黄色燎疱的嘴唇。
       “是真的。”王锅头望着刁三万的嘴替胡德全回答说,“你就当做是对一个垂死人的最后要求,满足他的愿望吧。”
       “哇!你真的看见过了?没骗我?”
       “真的。不骗你……好!他妈的我这一生要是能上一回死都闭眼了!”
       “还是你小子有福气。”刁三万没听清楚胡德全的话,兀自感叹道,“唉,其实我也下了不少工夫。到了也没弄成……”
       话说到没有意思的地方就算是自动结束了。
       睡到半夜刁三万突然惊叫起来,他的神经有点不正常了。要水,一个劲儿地要水。嘴里不停地喊:“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听到动静王锅头爬到刁三万的跟前,老锅头就着月亮的光亮把自己水鳖子里的水倒给了刁三万喝。喝过水之后,刁三万安静了。
       天亮以后挨过了炎热的白天,驼队继续走,朝着他们认定的一个方向向前走。
       入夜的时候蹇二掌柜的另一只狗也死了,那只狗像人似的坐在骆驼的背上走了几百里冤枉路。
       人们都进入到可怕的半疯狂的状态。蹇家兄弟给死去的狗剥了皮,架在篝火上烤。肉还半生的呢,蹇二就开始吃起来,他咔嚓咔嚓地咀嚼着,他把狗肉里的水分咽进肚子里去,将嚼成干柴似的肉渣“扑”地吐出去。
       骆驼尿也成了珍贵的饮料,每个驼夫都把自己驼列中的骆驼尿仔细地收集起来。驼队行进间的不少时光都被用来收集骆驼尿了。每一个人都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吝啬鬼。戚二掌柜在感到自己驼列中有骆驼要撒尿了,他就把整个驼队停下来。他半跪在那峰有撒尿迹象的骆驼的肚子下边等待着,手里拿着一个牛皮水袋等待着。但是已经好几天没有喝到水的骆驼尿也变得越来越少。过了足足有半个时辰,骆驼才勉强地流出很少的尿液,滴滴答答地滴进戚二掌柜的牛皮水袋里。还没等骆驼尿喧嚣的黄色泡沫沉淀下去,他就不顾一切地喝几口,然后把驼尿收集好,驱赶着自己的驼列去追赶驼队。
       那个火一样的下午,太阳悬在人们的头顶,那奇怪的圆球一会儿是黄色的,一会儿又变成了黑色的,在人们的头顶上肆意地呼啸着、旋转着,就像是一个法力无边的魔鬼在施展着它的威力,没有穷尽的热量从令人炫目的天上一批批地倾泻下来,蒸烤着大地。沙漠就像被煮沸了的黄色的大海。沸腾着,翻滚着。一缕缕的蜃气扭摆着婀娜的腰肢,就像是魔鬼宫殿里的一群舞女在这里、在那里摇弋、舞蹈。到处都是令人头晕目眩的金黄色,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黄色的炎热,人们身上的水分、意志和希望正在一点一点地被耗尽。
       不远处有两座沙丘就像巨鲸翘起的尾巴,无动于衷地在那里迎住了驼队。就在那两座沙丘的中间,驼队倒下来。驼夫们都喘着气倒在了地上,几十张被汗水和尘土涂抹得脏兮兮的脸,变得陌生了。全都是野兽一样的表情。大家沉默着,在沉默中等待着死神的降临。因为没有止境的跋涉耗尽了力气的骆驼们都失去了往昔的风采,全都自动卧倒了,护卫狗们一个个都躲在庞大的骆驼身旁。在阴凉地儿里把长长的红舌头伸出来喘气。
       二斗子带着大家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东一头西一头地瞎闯,把驼队带的最后一袋水都消耗光了。五天的跋涉中死掉了三只护卫狗,连牛二板留给二斗子的宝贵的骊马也死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希望的一点点失去,驼夫们都知道二斗子最后的时刻来到了——作为领房人,二斗子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把驼队领上了绝路,依照行规他就该自行了断。
       几十个被绝望逼疯了的汉子们将二斗子团团围住。几十双血红的眼睛盯住了失职的领房人。现在这些多年来生生死死与二斗子在驼道上闯荡的弟兄们,现在就要将他置于死地!至于领房人死了之后其余的人怎么办。大伙儿心里都明白,等待着他们的也只有死亡这一条路了。他们和二斗子的下场不会有什么两样,要说区别也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他们将一个个地慢慢死去,倒在寻找希望的路上。结果是一样的,也许是三两天,也许只是一天一夜,总之在很短的时间里太阳和脚下的沙漠便会将他们身上的最后一点水分吸干,使他们可怜的渺小躯体变得更加渺小。但是他们的身体将会是完整的,不会腐烂。
       仿佛是被人们的脚步声惊醒了。二斗子在大家交织在一起的目光中坐起来。昔日的弟兄们那一双双熟悉的、亲切善意的眼睛如今都变得可怕而又陌生。
       “吃吧……”
       胡德全平静的声音回荡在沙漠的上空。
       直到这时二斗子才彻底清醒了。他记起了自己在接下领房人这营生的时候曾经许下的诺言——但有闪失。他宁愿吞沙自尽!现在该到了他履行自己诺言的时候了。想明白了这一点,二斗子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他向着围在他周围的弟兄们看了一圈。然后跪起来,把脸冲着东边的方向——此时的东方就只是凭着感觉了——他的目光平视着遥远的地平线,望着千里之外的那个他生活了许多年的温馨亲切的村庄贴蔑儿拜兴村,磕了三个头。他的辫子匍匐在地上就像一条将死的蛇。
       胡德全又催促道:“二斗子。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话就说吧。或许我们中间还能有谁活着走出这沙漠,也好替你完成最后的心愿。”
       “替我捎句话给我的把兄弟海九年……”
       二斗子说,“就说我二斗子不该不听他的话。”
       “好。”胡德全说,“大伙都听到了吧,不管我们谁能活着回到归化城,都不要把二斗子的托付给忘记了。”
       “哼!海九年这会儿就怕是我们见不到了。他大概正在地狱里等着你呢。”
       “吃吧!”
       “吃吧!”
       “吃吧!”
       ……
       一个个平静的声音叠摞起来。沉重地压在沙丘上。使得大沙漠都有点承受不住了。一缕缕细沙从沙丘上流淌下来。二斗子慢慢地抬起头来,滚烫的沙粒在他的额头上烫出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坑。
       驼队在胡德全的带领下又起动了。人、驼、狗都无声无息地走着。朝着一个认定的方向。
       只有一峰骆驼哦叫着矬着身体不肯朝前走,频频回头。骆驼缰绳猛扯着,刁三万都快抓不住了。
       心硬得像石头似的驼夫汉子们连头也没有回一下。一切都有行规管着,二斗子以吞沙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他自个儿在接受领房人这活计的时候就选定了的。他无怨无悔。贴蔑儿拜兴村的驼户、掌柜和众多的拉骆驼的穷苦弟兄将各自的财产和性命交在他的手上。他二斗子就得以自己的性命作保。无话好说。
       在一座沙山的拐弯处,刁三万看见二斗子已经成了一个小黑点。缩在地上一动不动。都是在驼道上闯荡多年的人。谁都知道在这荒无人迹的大沙漠上。没有水、没有食物就足够二斗子死上一百回!更不要说是二斗子当着大家的面吞下那么多的沙子。
       后半夜,在临时的营地上大家都熟睡了。刁三万悄悄地走到骆驼堆儿里,他查找了好一会儿,终于认出二斗子的那峰母驼,他将母驼的鼻楸轻轻地解开了……
       二斗子正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跋涉,他看见自己走进了一个金子的世界,黄金的太阳,黄金的大地,黄金的山脉,黄金的树木。沿着黄金铺就的驼道他看见一峰黄金铸成的骆驼正向他缓缓走来。太阳的光芒呈七彩的颜色,在那驼的身上进射。二斗子站在那里等待着,终于认出了那正是他心爱的母驼赛因赛。二斗子看见自己叫了一声,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但是他的呼唤声母驼听到了。母驼“哦儿、哦儿”地鸣叫着朝他跑过来。母驼的龙颈一耸一耸地跑得很快,它的金黄的前腿弯曲伸展,伸展弯曲,它的两条后腿略略向两边岔开,踩踏出纷纷扬扬的黄金尘埃;它的龙颈一耸一耸地颤悠着,它的深褐色的眼睛湿润温暖,它的目光灿然耀眼:它的尾巴小巧俏皮一颤一颤地晃着,金色的风从它的两侧向后掠去……
       母驼绵软的脸颊在他的身上蹭着,伸出它粉红色的舌头舔他的头发,舔他的脸,舔他的鼻子,舔他的嘴。二斗子拼命地把母驼那酸酸的甜甜的湿润气息深深地吸进自己的身体里,他感到母驼亲切的鼻息正在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耳膜。二斗子终于醒了。
       原来这并不是一个梦,他的心爱的母驼此刻正站在他的跟前。二斗子在母驼的眼睛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他想叫一声,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这时他才想起在他的嘴里塞满了沙子。
       看见二斗子睁开了眼,母驼激动地打着响鼻叫起来。这通人性的生灵有和人一样的感情。二斗子清清楚楚地看见,有两滴亮晶晶的泪珠从母驼那褐色的眼睛中溢出来,泪水滴落下来慢慢地在母驼毛茸茸的长脸上移动。
       上午驼队围坐在一起吃饭。这是自从迷路以来头一次安安生生地吃顿饭。说是吃饭其实就是大家坐在一起嚼干烙饼。一片艰难的咀嚼声在沙漠的上空回响!只有实在忍受不住的人才打开盛骆驼尿的皮囊喝一点骆驼尿润润嗓子。大家沉默地咀嚼着,突然听到刁三万发出奇怪的声音。胡德全看见刁三万把脖子伸着停止了咀嚼。胡德全笑了,他明白刁三万是被干烙饼给噎住了。
       王锅头问刁三万:“你没事吧?”
       “没……”
       刁三万站起来,拿巴掌在自己的胸脯摩挲着,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就在这时候他猛地定在那里望着远处一动不动了,接着刁三万喊起来:“胡驮头!快看!”
       “喊什么喊?”胡德全问道,他正背对着刁三万坐着。
       “你往身后看!”
       胡德全转过身来,他呆住了,在他的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移动的小黑点。他眨巴了几次眼睛,当那黑点越来越大,能清楚地认出那是一峰骆驼时,他的心狂跳起来。胡德全感叹着:“老天爷呀,难道说是二斗子吗?”
       母驼正朝着他们慢慢地走过来,它的背上横着搭着一个人。胡德全连想都没想立刻就猜到了,那个横着趴在两个驼峰间的人就是二斗子。
       王锅头丢掉手里的干烙饼发疯似的狂奔过去,大伙儿都跟在他的身后跑向二斗子……
       王锅头用珍贵的骆驼尿把一种捣碎的草汁冲开来,给二斗子灌到嘴里。半个时辰以后二斗子开始拉肚子了,王锅头用这种办法把潴留在二斗子食道和肠胃里的沙子清洗出来了。
       “是老天不让二斗子死啊!”王锅头说,“三岁的时候他全家遭到暴客的抢劫,几十口人死于非命,唯独他这个小生命活了下来,是老天在保佑他。既然他没有在那次劫难中死去,那么这一次他也不应该死。”
       头脑简单的驼夫们都信奉这样一个朴素的真理。既然二斗子没有死那就是说是老天爷不让他死。老天爷不让他死这就是天意!于是大家决定继续让二斗子做领房人,请他带领驼队前进。一切如旧,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驼夫们艰难地生存了那么多天,每个人的身体都变得脆弱不堪,就像戚二掌柜时常出现头疼脑热,浑身乏力的情况。但这个时候,性命都朝夕不保了,这点小毛病他并没有在意。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小小的毛病,最后却要了他的命。
       又走了两天——实际上是两夜。上午的时候驼队在一片怪异的白色的沙滩前停住了。二斗子抬头观察着周边的环境。眼前的景物让他感到眼熟。突然,他的眼睛直勾勾地停在了一个地方。他的呼吸在刹那间停止了跳动——一行鲜明的脚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像个疯子似的扑过去。
       众人都等待着。大家看到二斗子身子伏倒在地上观察着。
       “我们得救了——”传来二斗子的喊声。
       驼夫们都撒开了缰绳一个跟着一个扑过去,都围在二斗子的周围。只是凭着感觉他们不约而同地猜到了什么。许多双饥饿的眼睛同时追踪着那一行脚印,是一行非常新鲜的脚印,整整齐齐地向着一个方向延伸出去。
       “有人!”
       “刚刚经过!”
       这时候的戚二掌柜已经是浑身疲软无力了,他的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但当生的希望出现的时候他还是拼尽最后的力量向二斗子发现的那一行救命的脚印爬过去。他流着眼泪伏在脚印上,嘴都快要触到地面了。
       “是人……的……脚印!”戚二掌柜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出自个儿心里的感受,“这一定是一个寻找走丢牲畜的牧人留下的脚印。”
       “也许是一个追赶猎物的猎人。”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有救了!只要有人的脚印就说明附近有人有水。”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但是二斗子做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判断,他把那脚印仔细地研究了好一会儿,又抬起头向周围望了一圈,呆呆地说出了自己
       的判断:“这是我们自己的脚印……”
       二斗子的话就像响雷似的把所有的人都震慑了。说话的、哭泣的都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一个个都像泥胎似的戳在那里。上天给了这些可怜的驼夫们一丝希望。结果却告诉他们这只是一个玩笑,是一个错误。他们继续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的行程。
       也许是老天觉得玩笑开大了,隔天,他们就发现了绝对不是他们自己的人的一行脚印。
       “我们真的得救了吗?”刁三万喊叫着。
       然而,此时的戚二掌柜已经没有力气再被这种生的希望打动。
       一帮驼夫像狗似的弯着身子。追寻着那一行救命的脚印。沿着这行脚印。驼夫们一直走出了约有二里路的光景,眼前出现了一片绿草地!
       紧接着二斗子就找到一眼水井!
       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得救了!
       在这场残酷变故中。该死的二斗子没有死,不该死的戚二掌柜却把自己的性命丢在乌兰布和沙漠里——这全都是上天的旨意,不可违抗。人们就是这样来解释所发生的一切,并且用悲痛的心情接受上天安排的残酷现实。
       走出沙漠的第二天,生病的戚二掌柜再也走不动了。本来就是一般的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就像现在的感冒。起初他只是身上有点发烧。不愿意吃饭。但是戚二掌柜走路和上货驮下货驮都不受影响,于是谁也没当回事。而且因为迷了路使整个驼队陷入绝境。大家的注意力全都在二斗子身上呢,哪里会想到戚二掌柜的小毛病迅速发展成了要命的大病。
       驼队休息的时候王锅头给戚二掌柜端饭。发现戚二掌柜嘴里哼哼着,已经什么话也说不清楚了。嘴唇变成了奇怪的蓝颜色,面颊凹陷。双目毫无光彩。现出了死亡的征兆。王锅头掰开戚二掌柜的嘴,看见半张着的嘴里舌头浮肿着。白得就像发起来的馒头。就在这个时候仰躺在地上的戚二掌柜的身体就像一张弓似的突然撑了起来!在场的人全都瞪着恐怖的眼睛看着他。
       不到半袋烟的工夫,戚二掌柜的身体开始慢慢地松弛下去,一点一点地落下来,最后整个身体都贴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了。
       戚二掌柜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一条铁一样硬的驼夫汉子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驼道上。人们把死者的身体搬动着,让戚二掌柜脸朝天躺好。二斗子眼见着死去的戚二掌柜的骨节发出奇怪的咔咔叭叭的响声,不肯甘心的眼睛半睁着望着不断变幻着颜色的炎热的天空。驼夫们都无声地哭泣起来……悲哀的空气笼罩了一大片草原。
       人们把戚二掌柜温热的身体叠成三折,然后装进一个腾空了的红柳货篓子里。
       二斗子仰着脸把挂满了星星的天空观察了半天。又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会儿周围的环境。又走起来了。他脚下的绵软草地就像棉花似的柔软。唆唆的脚步声在蓝色的草原上空回响着。震动着每个汉子的心!
       ……
       8、兄弟情义比天高
       “戚二嫂!”
       二斗子悲切地咚的一声跪在戚二嫂面前。
       戚二嫂疾步走到二斗子的跟前。经过短暂的疑惑。戚二嫂已经从二斗子沙哑的声调和呆立着的骆驼身上体察出若干悲剧的成分。她问:“你这是咋啦?二斗子?”
       “我该杀呀!是我的罪过……”
       “怎么回事?二斗子,有话你站起来慢慢说。”戚二嫂伸手拽着二斗子的胳膊,二斗子却是怎么也不肯起来。
       “是我害死了戚二掌柜……二嫂……你处置我吧!”
       “你是说,戚二……他出事啦?他如今在哪儿?”
       二斗子抖了一下缰绳,骆驼无声地跪下了。二斗子用目光指了指架在骆驼身上的一对柳条篓子:“我把二掌柜送回来了……”
       戚二嫂像被谁突然打了一下,身子一阵摇晃,差点儿跌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向外射出恐怖的黑光,死死地盯住骆驼身上的货驮子。霎时间她那黑色的眼睛就像变成了石刻木雕的一般不会转动了。“二斗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你给我说清楚!”
       二斗子把驼道上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戚二嫂不再说话了,她知道不幸的事情真的是发生了。
       在戚二嫂呆痴的目光中,二斗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边拿肮脏的拳头擦着脸上的泪,一边动手去解货驮子。她还是不肯相信,问站在二斗子身后的王锅头:“他说的是真话?”
       王锅头无声地点了点头。
       二斗子把货驮子从驼背上搬下来,轻轻地放在地上。
       这是一个装茶叶用的普通的货驮子,用坚韧的红柳条编成的椭圆形的筐子,上面盖着盖儿。二斗子把捆绑红柳筐的驼毛绳慢慢地解开,把绳索放到地上,伸手揭开了盖子:一个像半大孩子似的焦干人体躺在筐子里。这是一个被沙漠里的燥热空气迅速风干了的人的尸体,一个人核儿!标准的说法是:干尸。
       戚二嫂从那人鼻子下面那一抹浓密的黑色髭须上认出了她的丈夫。一束痉挛像扭曲的闪电在戚二嫂的脸上划过,只听得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呜咽,整个人便像一截面团似的瘫倒了下去。
       戚二嫂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身边围着许多人。王锅头一只腿跪在她的身前,一手扶着她的肩膀拿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在她的鼻子下面一点的地方掐着。看见戚二嫂睁开眼睛。王锅头把手松开了。人群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把戚二嫂抬回屋里吧。”
       在王锅头的指挥下,麻三婶和另外两个妇女抱起戚二嫂。戚二嫂的胳膊、腿软得像面条似的向下耷拉着,但是就在她被女人们抬到屋子门口的时候她突然清醒过来了,她从女人们的手里挣扎着跳下了地。也不知道怎么的一身力气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力气大得让抱她的妇女们大大吃了一惊。在众人惊呆的目光注视下,戚二嫂猛地扭转身体,发疯似的扑向了跟在后面的二斗子。
       “二斗子,你这个遭千刀剐万刀杀的……是你害死了我的男人,我要你赔我的人!”
       戚二嫂把悲痛化做了力量,她扑到二斗子跟前抡开两只手臂一下接一下地在二斗子的脸上扇着嘴巴子。巴掌打击肉体的响亮吧唧声刺激着在场的所有人的耳鼓。
       二斗子任口鼻流出的鲜血飞溅着,咬着牙为戚二嫂叫好:“打得好!二嫂。你狠狠地打吧。只要你心里能够痛快些,你就放开手打吧。你打得越狠我的心里就越痛快!”
       既然是如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大家也能理解。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在旁边看着。这一场痛打直打得二斗子脸上鲜血乱溅,连面目也难辨了;直打得戚二嫂气力耗尽。再一次瘫倒在地上。
       第二天在戚家院子里的角上出现了一个灵棚,死去的戚二掌柜被安置在一口红漆的柏木棺材中。这是刁三万赶着大车,拉着王锅头和胡德全连夜赶往归化城的杠房里为戚二掌柜购买回来的。花了整整一百八十两的好银子。不要说是在贴蔑儿拜兴村了,就是走遍整个归化城这样的棺材也算是上等的了。为的是给戚二嫂个交代。
       丧事由王锅头主持操办。王锅头对戚二嫂说:“内掌柜的,二斗子说了,这棺材钱由他出。”
       戚二嫂摆摆手:“算了吧,有这话我就心知足了。一百八十两银子呢。够他十年八年挣的……”
       王锅头又说:“二斗子他可是真心实意的,他不敢见你,托我把话递过来。他说等内掌柜消了气他再来见你。”
       
       “古人说得好,人死不能复生,既然这样了我还计较他什么。那天一气之下打了他心里也怪后悔的,挺大个的男人让一个妇道在脸上打,确实也不成样子。”
       丧事办完之后二斗子找到戚二嫂说:“我甘愿为戚家做工,不要工钱。”
       戚二嫂当时就答复说:“往后休要再提这码子事,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谁也没那本事把过去的日子给重新来一遍。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但凡哪一天我戚二嫂有马高镫短的当儿,那时候我戚家的人招呼一声你还能认识我戚家的人我就感谢不尽了。”
       但是过了没有半个月二斗子又找上门来了,二斗子说:“不行,二嫂说什么也得答应二斗子我给你家做活计,不然连睡觉都不得安生。”
       戚二嫂很诧异地问是怎么回事。
       二斗子解释说:“我天天梦里看见戚二掌柜,天天到庙里烧香,都不济事。没有别的办法了,就算是你挽救我二斗子的一条性命吧,不然我真的是活不成了。”
       这回戚二嫂同意了。
       二斗子开始为戚二嫂家做活了。牧放骆驼,打草,上桥,什么都干。
       你别说半个月做下来,二斗子失眠的毛病就没有了,睡觉香,吃饭也香,于是人也就胖起来。不单身体如此,做活做得越多心里也越觉舒坦。王锅头说,这主要是人的心里慰贴了,不觉得愧了。
       但是有一个人想不通,这个人就是二斗子的干爹刁三万。有一次刁三万在村道上碰见戚二嫂,把她拦住了。
       “你把我截在半道上是有什么要紧事吗?”戚二嫂语气平和地问道。
       “当然有要紧事。”刁三万理直气壮地质问道,“戚二嫂你得给我个准话,不然我不能放你过去。”
       “甚么准话?”
       “就是你甚时候放我家二斗子回来?”
       “这叫甚话?”戚二嫂说,“二斗子到我家来是他自觉自愿的,甚时候留甚时候走都由他自个儿。”
       “你刮他的油还没有刮够哇,要到甚时候才肯罢手?”
       “这话跟我说不着,你找二斗子本人去。”
       戚二嫂一把将挡路的刁三万推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贴蔑儿拜兴村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各自不相同的挂念。有好几回戚二嫂把二斗子叫到她的屋里去。询问她所关心的事情:“你把海九年的事说给我听听。”
       二斗子为难地搓着大手:“二嫂。我已经说过多次了。海九年他在我们过象牙柱的时候就离开驼队了,是我和王锅头、刁三万亲自把他抬进牧人的蒙古包的。”
       “那你怎么就好说他一定死了呢?”
       “我没有说过海九年他死了。可是二嫂你别忘了那是在驼道上!我也不想他死。”
       戚二嫂不说话了。但两眼紧盯着二斗子的眼睛不肯移开。
       二斗子知道戚二嫂是对海九年的事不肯甘心。就开解说:“二嫂,你是个多么明白的人。这事还想不清楚?走驼道的人谁不清楚!死个人那是家常便饭。但凡踏上驼道,那就是有无数个死在前面等着你呢!遇上暴客你得死。遭逢大雪你得死,遇上沙暴你得死。甚至有个小灾小病的你也得死!你看戚二掌柜……”
       “可是蹇老太爷当年就活下来了!”
       戚二嫂把蹇老太爷的例子一拿出来,二斗子就无话可说了。说到底二斗子本人也是不相信海九年已经死了。
       相同的对话不知道进行过多少次了,每次都是这样,他们的谈话都是在毫无结果的气氛中结束。
       心爱的人海九年没了音讯。女儿夭折了。现在丈夫也死在了驼道上。接二连三的灾难打击着戚二嫂,使她的生活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色彩,她变得心灰意冷,什么都不想做了。后来就迷上了摸猫鱼。摸猫鱼是村子里的人们玩儿的一种赌博的小游戏。
       起初戚二嫂只是和村子里的妇女们玩玩。带个几十个铜子儿。就算是玩上一个通宵,输赢进出也超不出一百个铜子。可是后来玩儿着玩儿着戚二嫂就玩儿得上了瘾,于是就甩开女人们,专和那些男子汉们玩了。动真格的了,每次都带着一个羊皮口袋,里面装了几十两、上百两银子。再后来就拿活物押赌,拿驼村人眼里最值钱的东西骆驼押。一次输三峰或者五峰骆驼。结果没出几天戚二嫂就把自家值钱的骆驼差不多全输掉了。
       一个早晨,蹇老三带着自己的同胞哥哥、弟弟走进戚二嫂家的院子。二斗子眼睁睁地看着蹇家兄弟把院子里的骆驼全都赶走了。只剩下了五峰还都是崽驼和病驼。
       戚二嫂模糊的脸在窗户后面悲戚着。
       第七章 商场无界
       新建的豪华剧场大观园开张,把历来就十分热闹的归化城推向新的阶段。喇嘛沙王是该剧场的主家。新的形势使驼道、驼夫升值。所有这一切预示着一场更加猛烈的风暴将在归化商界掀起。
       1、活佛参股天义德
       未等掌灯,归化城的上空就隐隐约约地飘荡起锣鼓丝弦的热闹声音,那是红火热闹的山西梆子的开场音乐!日薄西山,华灯未明,装扮漂亮的马拉轿车、人抬的大轿,还有骑马的、步行的人们就沿着城里的大街小巷从四面八方向大观园走去。锣鼓在人们的耳边轰鸣,礼炮在空中炸响,整座城市都激动起来。
       大观园戏园子中间一字排开点着八个油桶大的火炉子,正烘烘地烧着火。管弦呕哑。菜香扑鼻。看客一边就餐一边欣赏戏剧。台上正待开演的是一出山西帮子《捉放曹》。锣鼓唢呐响得震耳欲聋。
       话说这归化城的演艺界和饮食行历来热闹非常,为什么?就是因为这里是塞上最热闹、最著名的商城。相与见面要在饭馆吃一顿,买卖成交甲乙双方要到饭馆庆祝一番,生意开张更不要说需要在饭店大宴宾朋以图吉利和人气。就是店铺倒塌,生意人讲究买卖塌了人不能塌,所以也要勉力在饭馆吃一顿,叫做散伙席。商贾云集,总之是一年到头都有生意。
       眼下这里红火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大观园开业庆典。主子是有名的喇嘛沙王,就是从乌里雅苏台草原来的沙王沙格德尔。如今的喇嘛沙王与几年前草原上那个沙王已然判若两人。现在的喇嘛沙王是不问朝事不问政事,除了一门心事信仰佛祖外,就只是吃喝玩乐。几年的工夫已经把自己锻炼成为归化有名的食客,什么海菜、川菜、晋系、皖系、鲁系……全都吃得精明!归化的饭馆被他吃遍了。吃来吃去,到最后沙王最青睐一种食物。也是最普通的东西,就是烧麦。
       大观园坐落在大东街,它是一座能够容纳八百人同时就餐看戏的剧场。今日里大观园放炮开张!主家是谁?正是沙格德尔王爷,如今人称喇嘛沙王是也。
       大观园的左边不到五百步就是归化最惹眼的美人桥,右边挨着宝局房,吃喝玩乐一条龙。一应俱全。有这样的案例听了叫人好笑,还是胡道台手上曾经判过的这样一个案子:一家晋籍商号的掌柜。是个小掌柜,三年一届的假期到了他却没回家。家人知道字号给自己的人放了假却迟迟等不到人回来。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就有点着急。四处打问,问来问去却打听到原来那人并没有出什么事情,人还在归化城!家里的父母、媳妇知道后自然是十分生气,拖人捎话催他回去,那人却是沉溺于归化的灯红酒绿不肯回去。无奈之下,家人一纸控状把他告上了归化道台衙门。
       那时候归化道正是胡道台当政。你道是
       胡道台他怎么判?他派出两名差人到美人桥把那小掌柜捉住,用刑枷枷了强行押往他的家乡交给了他的家人,来往旅差消耗一应由那人自己报销。官府做出这样的判决是因为这种事情在归化发生得太多了!
       可见那时的归化城奢靡之风甚盛。
       再说新建的大观园一水儿的崭新桌凳,一水的簇新幕布台帐,桌凳都散发着木料和油漆的清香。剧院的格局是一层半,那半层是沿着后沿儿和两侧的包厢而建,是专供那些仕女贵妇、达官贵人、财东掌柜等上流人士用的。
       “胡驮头!”
       耳听得有人在叫。胡德全扭头看见是楼上一位朋友,是万驼社的羊领房在向他招手。
       当红的主角是刚从张家口请过来的。名叫八岁红。这次是文请,是喇嘛沙王派人携带重金从张家口请来的。胡德全他们一个个精神矍铄,一边吃菜喝酒一边看戏。胡德全侧着身子从桌子边挤走到二斗子跟前坐下。
       “还记得吗?几年前咱们到大同劫戏的时候,还是牛二板和咱们一起去的呢,如今牛二板和戚二掌柜都没有了,海九年也没了。”
       “是啊,俗话说得好——人生如梦。”
       胡德全说:“活着比什么都好啊,你看喇嘛沙王这一热闹,全归化城都轰动了。”
       “就连绥远城的人也坐着车来看热闹……”
       “何止是绥远城呢,”胡德全用手指指沙王身边的包厢。“你往那儿看!”
       “哇!那几个包厢里坐着的全都是洋人啊!”二斗子惊叫道,“真是想不到,这才几年的工夫咱归化城就来了这么多洋人。”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你认得几个?”
       “我一个不认识……”
       “我认识,那个黄头发的是伊万……”
       “我听说过,这个人在京羊道上贩过羊。”
       “哎!掌柜的让让!让让——小心油花洒在你的新衣服上!”
       二斗子看见堂倌端着一个大盘子穿行在桌子之间,嘴里高声吆喝着。
       “来酒菜啦!”二斗子兴奋起来。“想不到这辈子我还能享受这份福气!”
       堂倌把冷荤冷素八个盘摆在桌子上,唱和道:“客官!八荤八素齐了您呐!请随便用吧……”
       二斗子伸手抓起一块牛肉丢进嘴里。
       “香吗?”胡德全问。
       “香!”
       “可是你知道这席面和这门票哪来的?”
       “你给的呗!”
       “我给你的。笑话!”
       “那这些都是哪儿来的?”
       “你往那儿看……”胡德全又一次指向包厢,说:就是那个贩羊的伊万啊,对!这席面和门票都是伊万送我们的。”
       二斗子不由自主地朝伊万摆摆手,表示谢意。伊万微笑着也朝他点了点头。
       回过头来二斗子低声问胡德全:“伊万他为什么请咱的客啊?”
       “那还用说——瞧得起咱呗!”
       “咱驼夫、驼户掌柜的,他也瞧得起啊?”
       “这你就不懂了,这叫做今非昔比!”胡德全说,“现如今在归化城,驼道越来越重要了。驼道一显贵,咱们这些养驼人、拉驼人跟着也就值钱了。告诉你一个秘密,别外传!”
       “我不往外说。”
       “上个月伊万还单独请我吃饭了……”
       “吹牛吧?”
       “真的!在宴美园,还是在雅间吃的呢。”
       “为什么呢?”
       “告诉过你了,如今驼道值钱了!骆驼都跟着涨价。驼夫的脚钱也跟着涨!”
       “这我知道,驼夫的脚钱涨了三成。”
       胡德全很得意地拉拉二斗子的衣襟,二斗子坐下,脑袋还在扭着望包厢那边看。他又有新发现。看见王福林的一个侧影,他正和沙王坐在一起。
       “我看见王掌柜了。”
       “哪个王掌柜?”
       “大盛魁王福林掌柜呀!”
       “那有什么稀罕!”胡德全说,“王掌柜我熟得很。”
       “听说过去在草原上的时候沙王和大盛魁很不和睦。”
       “那是在祁掌柜的时代。”
       “我也听过。”
       “大家都知道。是为一匹宝马。”
       “祁掌柜是一个相马高手!”
       “可惜早就死了。”
       “你知道吗?”胡德全压低声音说,“那祁掌柜是被大掌柜设计害死在鹰嘴岭的。”
       “瞎说!”
       “说是祁掌柜伙同财东泄露大盛魁走暗房子的事。”
       “没证据的话可是不敢瞎说……”
       “都这么传。”
       “怎么不见郭大财东?”
       “哪个?”
       “天义德的郭玉呀,他是沙王的妹夫!”
       “哦,知道……”二斗子说着拿手一指,“你看。那不是么?”
       郭玉正侧着身子在饭桌间穿行。二斗子看见他走到沙王跟前了。在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去。很亲热地和王福林说话,两个脑袋都连在一起了。
       “奇怪,”二斗子发表感想,“胡驮头,你说。过去他们在商场上斗得你死我活,现如今一转身就好得像一个人了?”
       “商人们做事和咱这些人不一样。咱们都是粗人。”
       “弄不懂。”
       “哈哈哈……多新鲜!”胡德全嘲笑道,“要是这中间的猫腻连你都能明白了。那做买卖的事就谁也能做了!”
       “倒也是的。”二斗子很谦虚地承认了。
       “悄声点儿!”胡德全呵斥身边的弟兄们说,“没看见吗——大掌柜到了!”
       “在哪儿?”
       “就是那个,身旁有一个小伙计搀扶着,正在往楼上去呢。”
       “好像瘸子呢……”
       “瞎说!大掌柜的腿好好的!”胡德全权威地解释。“是他的手有毛病……”
       “我知道。是两只秃手。”
       “悄声吧!小心听见……”
       一片安静的气氛。锣鼓点子也停了。大掌柜在众人追随的目光中找到了那间正中间的包厢,坐下了。锣鼓点子重又响起来,正戏开场了!
       黑头沙哑的大嗓门压倒了乐队的声音,许多人同时说话的喊吵声,堂倌的吆喝声,观众的咀嚼声与演员的唱腔搅和在了一起。许多张兴奋的脸涨红着,嬉笑的声音,为演员叫好的喊声此起彼伏,把剧场内的情绪推向兴奋的高潮!
       夜阑时分,大戏终于散场了,看戏的人们把兴奋带到各条大街小巷,随着说笑声、马车的嗒嗒声传开去。
       一辆漂亮的马拉轿车穿过小东街,停在了大盛魁城柜的大门前。小伙计颠颠地小跑着把大门打开。
       善元伙计麻利地从车辕上取下一个小凳子。摆好,伸手抓住大掌柜的一只秃手。大掌柜小心翼翼地踩着凳子下了轿车,嘴里哼哼着曹操的唱段……看来今晚大掌柜情绪不错!大掌柜一路唱着穿过内院的月门走向自己的寝房。
       “八岁红名不虚传!”大掌柜一边走进屋门一边还议论着大戏。
       “可不是么,”善元附和说,“我刚才听晚来的人说,他在北门外就听见八岁红唱来着!您累了吧?洗洗睡吧。”
       “我不累!”大掌柜在椅子上坐下,嘴里哼哼着说。“你去给我沏壶茶来!”
       大掌柜哼哼着戏腔,喝着茶与善元聊起了《捉放曹》的戏文。
       “善元。你听懂了戏文吗?”
       “马马虎虎。知道曹操在华容道被关羽捉住,后来又放了。”
       “你知道关羽为什么要把曹操放掉吗?”
       “不知道。”
       “是因为曹操曾经有恩于关羽,关羽知恩图报,是个有良心的人,是个讲义气的人。”
       “哦。关羽那般英勇还被抓住过吗?”
       “当然,兵家胜败乃是常有的事!”
       
       ……
       这时候王福林手里拿着一张纸片走向大掌柜的房间。他在屋门前停下问候了一声,推门走了进去。
       一看见王福林手里拿着纸片。一脸的严肃,大掌柜便停住了唱,问道:“是恰克图来的消息吗?”
       “是。”
       王福林迅速走到大掌柜的身边,把信纸展给大掌柜看。同时解释说:“是恰克图分庄派信狗传回来一个奇怪的消息。”
       “哦?我看看!”
       王福林挪动身子站在大掌柜身侧。把手中的纸往大掌柜脸前移移,一边说出自己的疑问。
       “信上说。俄罗斯皇太子已经从伊尔库茨克出发,前往恰克图准备在那里过境。”
       “俄国皇太子过境来做甚?”
       “不清楚,还有消息说是俄罗斯的皇太子要到归化来。”
       ……
       夜半,大掌柜忽然从被窝里坐起来,喊来了善元:“你去把王大先生请来!”
       “现在吗?”善元揉着眼睛问。
       “废话!不是现在还能是明天吗?!”
       王福林很快到了,问:“大掌柜,有什么吩咐?”
       “我想起来了。有一个人能帮我们。”
       “谁?”
       “喇嘛沙王!”
       “喇嘛沙王?”
       “对,喇嘛沙王能帮我们。”大掌柜说,“俄国商人南北夹击我们,我们首先得在北边稳住阵脚。”
       “喀尔喀的形势是越来越严重。”王福林说,“我们想了许多办法……”
       “问题是没有找到要害的人物。在喀尔喀什么人最有权威?不是我们这些商人,也不是那些各色王爷……”
       聪明的王福林猜到了:“是活佛!”
       “对,是活佛!你还记得吗,在长老寺有个活佛名字叫雅克葛克森。”
       “我听说过。”王福林说,“雅克葛克森在整个喀尔喀草原上权威甚高。”
       “你知道雅克葛克森是怎么去的长老寺的吗?”
       “不知道。”
       “是喇嘛沙王亲自把他从库仑请到乌里雅苏台的!”
       “我知道此二人交往甚厚。”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掌柜说,“这二人交往甚厚不自今日始。雅克葛克森活佛的少年时代就是在乌里雅苏台度过,他和沙王是少年知交,亲同手足。不然雅克葛克森也不会轻易就放弃库仑大庙的位置跑到长老寺。长老寺比库仑大庙小得多呢,库仑大庙里有三千喇嘛,长老寺只有八百喇嘛。”
       王福林揣摸到了大掌柜的思路了,他笑了,说:“大掌柜是不是想请雅克葛克森出面平衡乌里雅苏台草原的生意?”
       “当下也只有活佛出面还能起作用了。”
       “好,我去请沙王!”
       “等等!这事得仔细琢磨而后再实行。”
       大掌柜亲自去拜访了喇嘛沙王。当然是到沙王的大观园烧麦馆,八个精壮伙计跟在大掌柜的身后,每人抬一只大木箱。当着许多食客的面,大掌柜命令伙计们:“把箱子打开,请沙王看看!”
       沙王不明白大掌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睁大眼睛看着。箱盖揭开是一层层的软草,最后伙计双手从箱子里抱出一个草绳捆着的瓷器。把草绳一点一点解开,终于露出一摞精美的瓷器——是茶碗!白釉子兰花,玲珑剔透!
       沙王吃惊不小:“大掌柜这是……”
       “沙王,您来看。”大掌柜拿一块棉布把瓷器上的浮土擦去,用手掌托着让沙王看。
       “好!精致精致……”
       老账房在旁边看出了门道:“沙王,上边还有字呢!”
       “什么字?”
       老账房接过茶碗旋转着,“禅——心——沙——王。”
       “不成敬意,”大掌柜说,“是我特意请景德镇的名师烧制的,恭贺沙王的大观园开张!”
       “这真是太……谢谢王大掌柜!”
       “小意思!这里总共是八十套茶杯,可供八百人同时使用。”
       这件事过后不到半年,大掌柜邀请沙王和自己一同前往喀尔喀草原。其实对沙王来说,说是返回才更准确。去草原干什么?专门拜见长老寺的活佛雅克葛克森。大掌柜特意为活佛送上一块红坐毯,这不是一般的坐毯。是经过当朝皇上亲自赐名的坐毯。活佛一看到那坐毯立刻肃然起敬,双手合在脸前默念感谢经。
       原来这是大掌柜精心策划的,有了这块坐毯雅克活佛在喀尔喀草原的众多活佛中的地位一下高升三级!但是不久传来的消息却给了大掌柜沉重的打击,活佛与天义德之间早已达成一项秘密协议,不久雅克葛克森活佛破天荒地在乌里雅苏台宣布,他已经成为天义德商号的股东!后来大掌柜知道活佛吃的是空股。他的永远身股是七厘九钱。
       消息得到证实,大掌柜才知道自己的思想过于保守,他对王福林说:“真是山外青山楼外楼啊!归化商界就有高人!我不如李泰。”
       在这个秘密解密之前,人们看到一些奇怪的现象,在喀尔喀无论社会怎样动荡,无论俄商怎样猖狂,天义德商号总是有人暗中保护。直到天义德从喀尔喀草原撤出来的那一天,一直是安稳的,没有受到大的伤害,这是后话。天义德商号的很多事情都是让人当时纳闷,过了很长时间以后才渐渐明白的。
       2、万金账上注“己”字
       五月,喀尔喀草原上鹰飞草长的美好季节。大盛魁每年一度的收活羊的工作开始了。接受活羊的地方选在了距离乌里雅苏台城西南二十里的地方,北距著名的长老寺不到三十里。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临时搭建起来二十二座蒙古包。二十二座蒙古包代表着喀尔喀二十二个和硕,和硕也就是旗。每个和硕的王爷和旗长、协理都提前赶到,在蒙古包内喝着奶茶等待着一个重要人物的到来。蒙古包事前就没有安装包门,前面有两个哈那全都大敞着。视线非常开阔,可以看到在蒙古包群落的周围,山坡上、洼地里到处都散落着白色的羊群。散落的羊群向四面八方延伸着,望不到边际。
       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马蹄声,听到动静的人们都从蒙古包里走出来了,大家迎着马蹄声走过去。一遛尘烟越来越近了,可以看清是一支小小的马队,为首的骑一匹黑炭般皮毛的走马,是一位上年纪的长者,穿一身六品文官官服。他就是喀尔喀草原上的头面人物,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王锦棠,是祁掌柜祁家驹的继承人。紧随其后的是乌里雅苏台的王爷色棱,还有旗属衙门七八个官员。
       各和硕的官员以及等候在那里的牧民、羊把式全都跪下,叫道:“给王掌柜请安!”
       “给色棱王爷请安!”
       王锦棠下马后把缰绳交给身边的贴身小伙计,迈步走向给他预备好的大帐,他一边走一边说:“全都请起来吧!”
       王锦棠和色凌王爷同时走向帐落群中央,那里有一座大帐,专门是为他和色棱王爷预备的。大帐内并排摆着两张长条矮桌。也是为王锦棠和色棱王爷预备的。
       一个中等身材衣着精干的中年人跟在王锦棠的身后走进大帐,他就是鼎鼎大名的羊领房小眼王!
       王锦棠在桌子后面坐下,目光伸出去,在撒落在草原的那些羊群身上慢慢扫了一遍,也不看站在身后的小眼王,问道:“预备好了吗?”
       “报告王掌柜,收羊的事项全都预备好了!”小眼王恭恭敬敬地说,“就等着您的一声吩咐了!”
       “好!”王锦棠转过脸问道。“色棱王爷——开始吗?”
       “开始!”
       色棱王爷一声令下,就听王府管家扯开嗓门喊道:“验羊开始了——”
       
       “验羊开始了——”
       “验羊开始了——”
       ……
       羊群开始移动,一年一度的大盛魁在喀尔喀草原上的特殊的收账仪式开始了!一年里在方圆上百万平方公里的草原上的商业交往买卖双方在这里结账。草长鹰飞的季节,牛羊肥壮。大盛魁所有的赊货和印票账都要在这几天全都变成肥硕的羊群收集回来!从大帐内的色棱王爷开始到其他二十二座蒙古包代表的二十二个和硕,全都是大盛魁的债务人。一年内他们消耗掉的砖茶、布匹、绸缎、鞋帽、王爷进京的靡费、各座召庙使用的哈达、佛器……都要连本带息折成羊群或者马群偿还大盛魁。然后大盛魁再组织专业的羊把式和马把式,把收账收回来的羊群和马群长途赶运到北京、天津、河北、山东、汉口等地专卖变现。如此这般轮番往复,巨大的商业利润就像涓涓溪流一样淌进了大盛魁总号的账房!草原上的商业帝国的庞大繁复的机器就是这样运作的。乍看上去它的每一个局部动作都不像是典型的商业行为。但是其内里却蕴涵着深刻的商业道理。
       色棱王爷的命令由一个汉子传给又一个汉子,喊叫声像鸟儿一样在草原上飞翔。不久就看见等候在草原上的羊群开始缓慢地移动。
       小眼王把自己的十几个徒弟招呼在身边。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然后厉声说道:“你们的眼睛盯得紧一点!不敢有任何闪失。谁要是出了错我是不会放过他的!”
       “知道啦!”
       徒弟们都爽快地回答。
       很快就有第一群羊从大帐前通过,许多双眼睛同时盯着看、数着数,这其中有小眼王的人,有王爷府的人。只见小眼王活像一只跳鼠般灵活地在羊群前蹦过来蹦过去,嘴里一五一十地数着数。他的一群徒弟也都跟着在羊群间跳来跳去各自报着数。响亮的报数声从羊群间传到大帐。记账的先把数字很快地落在了账簿上。羊们因为情绪紧张互相挤搡着走得都很快,发出“咩——咩——”的叫声。它们的硬蹄踩踏着土地,发出嚓嚓的声音,连成了一片,弄得人眼晕耳蒙。
       “……八十……一百二……三百八……”
       “六十……九十……一百二……”
       “三百六……三百九……四百三……”
       ……
       好几个数字同时报上来!两座大帐内的账房先生同时记账。没有思考的时间。也没有复核的时间,都是一次过!速度极快!大约一个时辰不到,一顶蒙古包的羊群就全都过完了。第一个和硕交付的羊群是一万八千三百四十只。
       一连过了八天,收到的羊群总数是十四万九千零八十八只!
       在各个蒙古包内,大盛魁的小掌柜和蒙旗的代表双方都在契约上签字画押。蒙古包外那些已经过了数的羊群就算是大盛魁的了。当然也不是全数收接,在蒙古包一侧有数十只羊被挑剔出来。都是有各种暗疾的羊,算是不合格的产品。其余的都已经由大盛魁的羊把式接管了。
       二十二顶蒙古包有十五顶迅速拆卸,留下来的全都是大盛魁的毡房。小眼王要带领他的徒弟们在这里对羊群进行整合,重新编队。按照膘情和牙口再次分群,五百只一小群,五小群一大群,两个大群为一个运输单位。称作是一顶“羊房子”。然后依次编队出发。这项工作看似简单,其实做起来十分麻烦。最熟练的羊把式也得三天才能搞定。
       手下的人都在忙乱着,拆毡房的,给羊群编队的。趁这个机会王锦棠吩咐当场杀了一只羊,他要在现场招待色棱王爷。预先有准备,大盛魁的厨子带了许多做好的酒菜。自打祁掌柜祁家驹把大盛魁和王爷府的关系搞砸之后。大盛魁和乌里雅苏台当局就没有再热乎起来。王锦棠很想趁这个机会和色棱王爷多说几句话。酒酣耳热之际王锦棠刚想打开自己的话匣子,却见色棱已经站起身,说:“旗务繁忙,我先告辞了!”
       王锦棠无奈地看着色棱王爷跨上马背,一溜尘烟地离去,心里很是不快。整整一年收回来的羊才只有十四万多一点,是过去收羊的三分之一还不到,有的生意被天义德抢走了,有的被俄国人抢走了。到任五年多了,王锦棠竭尽全力也只做到保持祁家驹交接时候的水平。
       把色棱王爷送走,王掌柜对贴身小伙计说:“你去,把小眼王叫来!”
       小眼王来了:“王大掌柜,有什么吩咐?”
       “十四万九千零八十八只羊全在这儿了,下边的事就全都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率领自己的徒弟们按时把羊群运到北京的德胜门和西直门两个庄口!”
       “没问题!”
       小眼王爽快地答应道。
       “今年春天雨水好,京羊道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是,”小眼王接应说,“京羊道是不会有问题……”
       “难道说是别的方面会有问题吗?”
       “是……”
       “休要吞吞吐吐!”王锦棠说,“有什么事你要趁早说出来,免得半道上牲畜出事故。”
       “我手下的徒弟们不大懂事……”
       “是又要提出加工钱的事吗?”
       “那倒不是!”
       “不是钱的问题会是什么问题呢?”
       王锦棠把疑惑的目光紧盯着小眼王。作为大盛魁乌里雅苏台分庄的坐庄掌柜,他很是担心自己庄口出现什么意外的事故影响全局。
       “大家伙儿是要讨要个身份。”
       “要什么身份?”
       “要求上万金账。”
       “这怎么可能?”王锦棠一听急了,“你是知道的!王把式,大盛魁从来不给外籍人士入万金账的。这事你该知道的!”
       “我的徒弟们跟着我给大盛魁做了许多年了,少的十年八年,多的有十七八年了!王大掌柜。你也得替弟兄们想想!”
       “没办法,这是大盛魁上百年的规矩,谁也动不得。”
       “什么事都不会是死的么。”小眼王说,“你看人家天义德,也是晋籍人士的买卖,人家就不一样,不但给布龙顶了身股,还在万金账上给画‘己’字!”
       “天义德是天义德,大盛魁是大盛魁!”
       ……
       小眼王不说话了,从腰带上抽出烟袋蹲在地上慢条斯理地抽起烟来。再看小眼王的那些徒弟一个个站着的,蹲着的,坐着的,全都不动弹了。半天王锦棠才缓过味儿来,他问小眼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眼王不说话,目光躲闪着他。
       王锦棠急了。转着身子追着小眼王的眼睛。问:“难道说你这是在给我甩耙子呢?是在耍猪八戒的把戏吗?”
       小眼王还是不说话,还是不看王锦棠。
       “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回答我的问话……”
       王锦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喊叫起来。要知道面对他的是大盛魁的老工人!是为大盛魁忠心耿耿地做了二十八年的羊把式!竟然给他耍起了猪八戒的把戏!太让他意外了!王锦棠抓着小眼王的肩膀让他站起来,“小眼王,你告诉我,刚才的话你是在和我开玩笑!你不是真的!”
       “是真的……”小眼王把脸对着王锦棠,已然是泪眼婆娑。“王大掌柜!我小眼王也不愿意这样做呀!可是你看我和我的徒弟们给大盛魁做事,有的十年,有的二十年,像我已经做了整整二十八年啦!我们也想有个结果呀!”
       “……”
       这一回该论着王锦棠哑巴啦,好半天泛不上话来。
       “我做梦都想着给自己在大盛魁的万金账上求个‘己’字啊!”小眼王声泪俱下了,
       “王大掌柜,你就帮我说句话吧。”
       “我是愿意,可规矩通不过啊!”
       “你给总号打个信……我知道咱们柜上有信狗。三天就到归化城!”
       “好吧……”王锦棠说。“信我立马就写,可是有一条,你不能给我甩耙子!”
       “行!”小眼王说。“我带领大伙儿先走着。我知道京羊道上的买卖耽误不起。”
       “好吧。”
       三天后夜里。归化城。
       大盛魁的信狗返回归化总号。王福林接到信立刻匆匆来到大掌柜房间。
       “大掌柜!有件事……”
       “你说,你呀,这个毛病就是不好,有话不痛快说,总是吞吞吐吐的。”
       “我说了怕大掌柜不高兴。”
       “是草原上来急信了吗?”
       “是,是乌里雅苏台分庄来的急信。”
       “是俄国人的事吗?”
       “不。是小眼王的事。”
       “小眼王,他有什么事?”
       “你看,他的徒弟布龙在天义德已经正式入了号不说。李泰还让他主管驼帮的事务,成了独当一面的掌柜,眼看着小眼王情绪不安稳呢……”
       大掌柜警惕了。问:“他……意思是?”
       “小眼王就是想,就是想当万金账上的‘己’字人!”
       “那不行!”
       “……”
       “我们大盛魁商号是晋籍人办的商号,不能给外籍人股份。”
       “可是天义德也是晋人的商号……”
       “天义德是天义德,大盛魁是大盛魁!天义德怎么变都行,可是大盛魁铁的规矩就是不能变……除非我王廷相不在了。”
       一提到号规的改革,大掌柜的情绪就很激动。其实王福林也知道对于天义德的改革,大掌柜从来就是非常反感,对李泰做的每一件事他都反感。首先是重用非晋籍人士。大掌柜就不能接受。他说:“咱大盛魁也好,三大号也好,全都是靠着家乡人来做起来的,他用外乡人,能跟你一心吗?”
       王福林的为难在于,他既不能做主给小眼王名分,也不敢把小眼王的去意告诉大掌柜。
       但实在没办法了。他只好如实说了:“大掌柜!小眼王说了,咱字号若是再不能满足他的要求,他就要离开大盛魁了,眼下正是京羊道要紧的节骨眼儿上……”
       “小眼王他要挟我吗?”
       “也能理解吧……干了大半辈子了。”
       “提这种要求的人多了去了,我们不可能全都满足!就不能放这个口子。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大盛魁将近两百年了……这个口子不能放。福林,你给王锦棠复信,叫他得顶着。”
       “可是小眼王要是走了怎么办?眼看喀尔喀的羊群就要起程。我们找不到比小眼王更能干的人。”
       “那也不行!”大掌柜说。“想方设法让羊群先走着,其余事情以后再说。”
       小账房,王福林一个人在灯下核算账目,案面上堆积起来的账本都要超过他的头顶了。都是总号和各个分庄三年内的账目,经过大账房核算无误然后汇总到他这里来的。京羊庄、驼场、马庄、哈喇庄、票号、钱庄……加起来总共有三十八种。作为总账房,也就是小账房需要做的事情——平衡和积累。这些事应该说王福林过去是很熟悉的,他在总号前后待过十三年。几乎是天天亲眼目睹郦先生做账。但是,还是不一样。当他独自面对账案的时候心里还是慌乱得很。他必须把所有的账目核实以后在万金账上记下最后的一笔。而这最后一笔是很有讲究的,或者说是有很多猫腻的,换句话说就是有很多字号机密!他目前所处的位置就是庞大字号核心的核心!怎么会没有压力呢?!一笔账算下来,已然是夜过三更。桌角上一碗米饭和四个菜、一个汤都还在漆制的食盘上放着呢。望着食盘。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晚饭呢,伸手摸摸无论是菜还是米饭全都已经凉透了。
       “小丸!”
       一个小伙计应声跑进屋子:“大先生有什么吩咐?”
       “你去把饭菜再热热。”
       “哎!”
       小丸伙计小心翼翼地端起食盘出去了。
       饭菜重新端上来。热呼呼地冒着气。王福林一边吃着一边想心事。你道是王福林此刻在想什么?他想的事你肯定猜不着!一个声音反复在他的心里升起:“大掌柜啊!你快快把我撤了吧……我实在是不想干这个小账房了。”
       真个是坐轿的不知舁轿的苦,舁轿的也不知坐轿的苦!谁都知道大盛魁偌大的产业。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能够做到它的小账房可以说是做到了头,再往上就只有大掌柜一个人了!正所谓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差不多是在权力的峰端了。同时头顶上还戴着一顶四品官帽,看似意气风发,威风凛凛,实则不然。仅仅半年工夫。王福林就像变了一个人,不是胖了福态了,而是瘦了萎靡了!全是给压的。原来满头乌黑的头发现如今变得稀疏干燥。熬夜熬得两只眼睛总是布满血丝。
       郦先生走了。字号的生气和活力也跟着老先生一起走了,再也听不到熟悉的算盘声,那只有郦先生才能够打出来的就像音乐一样的美妙的声响。王福林代替了郦先生的位置。听惯了那特殊的算盘声,听着自己打算盘打出的声音却是那样地不顺耳。在总账房这个位置上,大量麻烦事要消灭在自己的手里。王掌柜不能再像过去一样,有什么难缠的事往上边一推了事。现在,无论多么棘手的事到了他这里就不能再推了。赖账的、打官司的、赔得血本无归的……都得在他这儿做最后的处理。权威不够、威信不够、资历浅薄都给他办事带来了很大的阻力。往往同样的事情他做起来是事倍功半,而郦先生确实事半功倍。受气,挨部下的整是常有的事。又不能说,或者说是没地方去说。
       王福林遇到一个难题。在上一期的万金账上还赫然记着古海的两次功劳,一次是古海在沙尔沁驼场坐场时修复数千张骆驼屉子;另一次是预测到内地农业即将遭遇虫灾,促成大掌柜下决心从俄罗斯进口八十万斤小麦。前者是节约了资金,救了急,后者是赚了大钱。按照惯例,古海这两次功劳,在他出徒以后决定身股的时候将会发挥重大作用。像他这样还是做伙计的时候就为字号立下大功的人在大盛魁历史上仅有两个人,一个是现任大掌柜王廷相,另一个是雍正期间做大掌柜的李顺廷。可是现在的难题是,古海他早就被字号开销了!一个被字号开销的人连身份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功劳!?就是天大的功劳也没用。可是郦先生既然把古海的功劳还保留在万金账上,就有他的用心,他一个接任者不好随便改动,但是不改动又与理不合。这让他煞费脑筋。
       天亮之后王福林拿着万金账本来到大掌柜房间。
       “有什么紧要事吗?”
       王福林说:“大掌柜,你看看这个。”
       王福林把账本摊在桌子上,大掌柜的目光扫了扫账簿,问道:“你是说古海的那两次功劳吧?”
       “古海离号已经六七年了,要不要销掉它?”
       大掌柜犹豫了好半天说:“……留着吧。”
       “好吧,留着吧。”王福林叹口气,“不过这功劳记着又能有什么用呢?”
       “没用是没用。”大掌柜说,“不过总还是一个人留下的点点念想吧,总算还能找得到他的痕迹吧。”
       “后来的事实证明,古海是被冤枉了。”
       “古往今来无论朝廷还是军队冤枉人的事并不稀罕。冤魂遍野啊……”大掌柜哀叹着,“海掌柜海仲臣你说他冤了多少年!”
       
       “是啊,海掌柜更冤。”
       王福林知道无论大掌柜还是郦先生。对待古海都是心存惋惜。王福林试探地问大掌柜:“已经知道是冤枉了。为什么不能改正呢?”
       “大盛魁铁的规矩,谁能动得了。”
       谈话无果而终。
       王福林唉声叹气地走出了房间。此时的大掌柜不由自主地又想起自己的假手。想起那双用运自如的皮质的假手,自然就是在想为他制作假手的人——古海,于是忍不住一个人在箱子里翻腾起来。大掌柜蹬着凳子把头埋在柜子里,贴身小伙计善元从外边归来,看见大掌柜费劲的样子,怕出意外,于是说:“您找什么?我来……”
       “不用,我自己来!”
       “我怕大掌柜不方便。”
       “我说过了,不用你!你去干别的事去吧。”
       善元伙计见大掌柜坚决的口气。知道不方便插手,便悄没声地离开了。
       果然还是出了事。善元刚走出内屋。听见一阵动静赶忙跑回来。见大掌柜已经倒在地上,凳子翻倒在一边。善元赶忙去搀扶大掌柜。发现躺在地上的大掌柜手里还牢牢地抓着一件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那双假手!
       “您看看!这有多危险……”
       善元把大掌柜扶到椅子跟前坐好,他抓着那两只皮制的破烂假手一直没有松开。善元心里似有所悟,说:“大掌柜,您看这样好不好……”
       大掌柜等不到善元的下半句话,翻起眼皮:“怎么了?”
       “我是怕大掌柜生气,”善元观察着大掌柜的脸色,说,“以前我一提这双假手您就生气……”
       “好,你说吧。”
       “我怕勾起您的心事……”
       “我有什么心事?”
       “嘿嘿……”善元斟酌着句子。“这双假手不是被开销的人做的么?”
       “你知道什么?”
       “我虽然没见过,可我听说了,那个人名叫古海。”
       “唔……”
       “因为他是被开销的。所以从来不敢在您的面前提说他。”
       “没事。”
       “既然没事。那我就说了?”
       “你说吧。休要啰唆!”
       “好!那我就说了。”善元说。“我的意思是既然过去您戴这双假手很得劲儿,那就再把它戴上得了!”
       “你不知道已经坏了!?”
       “嘿嘿……坏了可以修么。”
       “怎么修?”大掌柜说,“你会修吗?”
       “我当然……不过我可以试试。”
       “试什么?怎么试?”大掌柜态度很坚决地说。“修不好还不把好好的东西叫你弄坏了?”
       “怎么会?”
       “你呀!我说。你要是有古海半拉脑子就好了!”
       “我当然赶不上。那我把它收起来。好好保管……”
       “不用!”大掌柜说,“你去替我找一块棉布来。”
       善元去了。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白布返回来。
       “大掌柜,您是要擦拭皮假手吗?”
       “是。”
       “我来做。”
       “不用!”大掌柜很坚决地拿秃手挡了一下。“你把白布给我。”
       善元看着大掌柜很困难地用两只秃手把皮假手夹住,摁在大腿上,然后再把白布放上去,慢慢擦拭起来。
       “经商做贾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大掌柜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身边的善元说,“不是拿起一个人就能干得了的。”
       “大掌柜说的是。”
       “尤其是做大买卖,像咱大盛魁,必须得有大气魄大智慧才行,将才好找帅才难寻啊……”
       一不小心。假手从大掌柜的腿上滑落下来,跌在了地上,善元赶忙把那两只假手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大掌柜的腿上。善元害怕地注意到。在大掌柜的眼睛里有泪花在闪动。
       整整这一个上午大掌柜就再没做别的事情。
       又是一个晚上,王福林匆匆忙忙地来到大掌柜的房间。善元正在扯着大掌柜的一只衣袖帮他脱衣服,大掌柜已经洗漱完毕准备睡觉了。看着王福林进来。大掌柜问道:“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没有个正形!”
       “是出了点事……”
       “你说吧。天还能塌下来?”
       “小眼王他,他罢工了!”王福林说,“他把羊群停在了半路上!”
       大掌柜一听登时定在了那里,思维却迅速旋转起来。大掌柜这时才意识到小眼王的事情已经积聚很久了。大概有五六年了。前些日子王锦堂派信狗传来小眼王要求在万金账上注“己”字,他一口拒绝了,没想到可能发生的后果。
       “你说。小眼王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王福林说:“早些日子小眼王多次向柜上提出了拥有股份的要求,分管京羊庄的宁掌柜没有答应,小眼王便很不高兴,当时就扬言以罢工相威胁。其实是宁掌柜的失误,没有及时向总号报告。上次小眼王要求万金账上注“已”字王锦堂倒是及时请示了,咱也没答应……”
       “结果到了现如今京羊道忙碌的要紧关口。他小眼王拿了一手……”
       “是。”
       “他宣布罢工了吗?”
       “宣布了。”
       “开出的条件是什么?”
       “半月之内总号必须给他和他手下的羊把式一十六名人有股份,他自己在大盛魁的万金账上标上‘己’字,并公布身股股份……”
       大掌柜摆摆秃手把王福林制止了,不用王福林再说下去大掌柜已经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现在的形势是大盛魁在喀尔喀收集起来的十四余万只羊等待运往北京和河北市场,小眼王却在乌里雅苏台码住了羊房子的营生!
       这次小眼王突然下手,让王锦棠措手不及。王掌柜试图说服动员,但手下的徒弟全都看小眼王的眼色。小眼王在大盛魁做事近三十年,手下一帮人大都是他一手拉拽起来的徒弟。一看小眼王住了手,上百个羊把式也都放下了手里的羊铲。几十顶急待发往北京庄口的羊房子停在乌里雅苏台草原上不能动。王掌柜眼看着说服动员一概没有效果,无奈之下只得再次派信狗把事情向王福林做了汇报。
       眼看着托博尔公司、天义德、元盛德的羊房子纷纷起程东移。大好的商机从手边滑过去,大盛魁上下急成了一团,要知道商机就是银钱。王福林掌柜正在归化城总号为号内的矛盾所羁绊。消息传来急得连上吊的心思都有了。
       俗话说得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说来大盛魁的矛盾还不限于上层掌柜子之间和财伙之间,长期以来上层与下层的矛盾也积下了许多。只是一直以来。虽然财伙之间矛盾突出,但总的来说上层比较稳定,再加上大掌柜资历深。权威性强,上下矛盾暂时没有暴露出来而已。现在上层混乱,上下矛盾自然而然便爆发了。
       大盛魁号内还有大量非从业人员,也就是雇佣人员。其中包括工人和牧民。这些人员总数大约在五千人以上。这些人员分为内工和外工。长工和短工,大工和小工,月工和日工。包工和零工……工种方面又分为:牧养骆驼的,马班头和马倌;羊班头、羊倌和小羊倌;铁工、木工、毡匠、皮匠、麻绳匠、伙夫等。
       在大盛魁,一切非从业人员,都处于低人一等的地位。不管他们的工龄长短,能力强弱,成绩大小,都是雇佣性质。不但不能顶股份。顶生意,而且不能提拔为企业中的从业人员。就连吃饭,也是按等级来分先后、好次的。像伙夫和杂工等,不但最后吃,而且吃得最差。
       大盛魁对这些雇佣人员。同它的“柜上人”的界限划分得非常严格。就是所谓的等
       级森严。工人有事不能直接向掌柜报告,要预先同身边资格老的工人商量,只有老资格的工人才可以同“柜上人”商量,但也不能直接和掌柜说话。而是先通过号内的学徒向掌柜禀报,之后才能同管事掌柜见面说话。
       对那些月工、短工、零工,在他们离号之前,掌柜有几种不同的吩咐:一种是指定日期,让他们按期回号上工;另一种是让他们听信再来。前一种表示继续雇佣,后一种表示解雇。一经解雇,以后继续雇佣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对待工人和牧民是这样。对待学徒就更不留丝毫余地了。因此,工人、牧民和学徒们发出一种共同的呼声:出号容易入号难,出去再来比登天。
       所以小眼王和他的徒弟们闹事是有历史渊源的。
       上百年的历史,伙计、工人、牧民对字号有很多意见,但是大盛魁历史上还没有听说过有哪一个占据重要岗位的工人敢如此大胆。至少王福林自己没有经见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他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大了,十几万只羊停在喀尔喀草原运不出去,如果此事不能尽快妥善处理。大盛魁北京的三个京羊庄今年将会没有活羊好卖。直接后果除了一大笔利润的流失,就是北京市场被天义德、元盛德等其他通司商号乃至于俄国人的托博尔公司占领。当然还有更重要的看不见的损失,那就是失信于北京相与和市民。据可靠的消息,托博尔公司在喀尔喀草原准备发往北京的羊群达到了十二万只。京羊道上的竞争将会空前激烈,大盛魁一有所闪失局面将不可收拾。
       第二天一早还未等开早饭。大掌柜便把总号主要掌柜召集到内院小客厅室。
       大掌柜说:“各位掌柜,我有一件紧急事情需要向诸位掌柜通报一下。小眼王在喀尔喀草原上率领羊工宣布罢工了。”
       “怎么回事?”
       “小眼王为大盛魁做了几十年的事,就像咱万金账记了‘己’字的人了。咱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他怎么能做出这等事情?”
       “这消息确实吗?”
       王福林把小眼王罢工的原因以及事发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
       贾晋阳掌柜说:“这事好像和十几年前布龙那件事差不多,想当年布龙也是依仗为天义德做事多年,资历深厚,提出要在字号的万金账上挣一个身股。后来天义德没有满足他的要求他就心怀不满,拉了一帮人跟着伊万走了。”
       “说起来当年王大掌柜把布龙从京羊道上请回来的时候,小眼王还出了大力呢,小眼王是布龙的师父。”
       “不错,”王福林苦笑一声,说,“现在是师父跟着徒弟学了。小眼王也给咱来了这一手。我以为这件事很是严重,要知道一旦开了让步的先例以后的事情就不好办了。马把式、领房人、屠宰房的工人都会学着小眼王来向总号要股份,那样一来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贾掌柜说:“王掌柜说得对。对工人们不能太客气。自古以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行其是不能乱了纲常。俗话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他小眼王不干就让他去好了。说老实话今日他既然已经扯旗造大盛魁的反。就是他想接着干咱也不用了。”
       “我以为这事不可莽撞行事,”大掌柜说,“小眼王不是一般的工人,他在咱字号上做事论资历说不比在座的哪个差。再说了。咱大盛魁京羊道上做事的羊把式和羊工,尤其是那些羊工几乎无一例外全都是小眼王的徒弟。”
       众掌柜议论纷纷。一时间难以统一意见,贾掌柜说:“大掌柜,京羊道和驼道上的事最后都得你来拿主意呀。”
       王福林道:“对呀,大掌柜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了,想必是心中已经有了定盘。”
       大掌柜说:“我想小眼王的事咱不能贸然处置。”
       “那你说怎么办?”
       “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没有想透。”大掌柜说,“我想待我把事情想透后再说与各位掌柜。”
       第二天还是在小客厅,大掌柜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对王福林说:“你给乌里雅苏台分庄复信,就说我王廷相同意小眼王的要求!等财东会议时正式在会上提出……”
       消息传到草原上,小眼王认为事情成功了,痛快地带领徒弟们赶着羊群前往北京。
       初冬时分,小眼王和他的徒弟们跟着大盛魁的驼队从北京返回了归化城。大掌柜亲自接见了他,还在宴美园摆下酒席款待了小眼王和他的徒弟们。当场宣布小眼王往后吃身股,干活不干活都有饭吃,还提拔了小眼王的徒弟宇强。
       对小眼王,大掌柜派人继续小心地侍候着,好吃好喝,大烟、妓女一应满足。
       一冬一春就这样过去。待到第二年京羊道忙碌起来的时候。再看小眼王的身体已经瘦骨嶙峋了,哪里还能上得了漫漫京羊道!大盛魁的十几顶羊房子由小眼王的徒弟宇强带领,一刻没有耽误,按照计划运往了北京。
       正像大掌柜所设计的一样,已经上了年纪的小眼王吸大烟吸上了瘾,夜夜在平康里鬼混又被妓女掏空了身子。等到他的徒弟们从北京回来,他已经变得骨瘦如柴,脸色蜡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不要说是在京羊道上长途跋涉赶运驼羊了,就是从他家里到大盛魁总号,一共不到二里路的距离他都摇摇晃晃非常吃力了。
       这年年终,小眼王一直等到腊月二十八也没有接到大盛魁总号派人送来的帖子,心里十分纳闷。打发老婆去到大盛魁城柜询问。彼时归化商界的规矩,但凡是受聘人员全都要在年根底等待一张应聘的帖子。有帖子到第二年就有事做。没帖子就算是失业了。
       一个时辰之后小眼王的老婆一路号哭着跑回了家。
       这时候小眼王还没有明白过味儿来呢,他躺在炕上半仰着身子问自己的老婆:“好端端的你哭甚?”
       老婆说:“大盛魁贾掌柜和我说了,你已经和大盛魁早没了关系。”
       “你放屁!”小眼王骂自己的老婆,“你这个糊涂娘们儿,我堂堂小眼王在大盛魁三十年,就连王大掌柜也得给我留三分面子。他贾晋阳一句话就说我跟大盛魁没有关系,我就真的没有关系了?”
       小眼王的老婆说:“贾掌柜说了,你就是为大盛魁做上一百年你也还是个羊把式,你的名字就是上不了大盛魁的万金账!”
       小眼王甩掉烟枪骂骂咧咧地起身下炕,他说:“我找他大掌柜说理去。”
       小眼王走出院子没有几步就跌倒在了街上,这时候他才明白大烟和妓女已经彻底毁掉了他的身子骨,才明白自己上了大掌柜的当。
       潦倒的小眼王倒伏在归化城的大南街上,被众人围观嘲笑已经是狼狈到家了。不久老婆也跟人跑了。无人关照的小眼王终于沦为乞丐。衣衫褴楼地每日里沿街乞讨度日。一个风雪天,小眼王倒卧在街头,结束了羊把式的一生。
       说起来事情也很是微妙,大盛魁是一家跨国的超大型商号。它常年雇请的职员、工人就有五六千人。而像小眼王这样的羊把式匠。还有马把式、领房人,更是与大盛魁保持着特殊的雇佣关系,他们不为别家所用,这些人市面上一般都算做是大盛魁的人。他们自己也乐得被当做大盛魁的人,脸上觉得光彩。但是实际上大盛魁的万金账本上,他们的名字下面是没有“己”字的,没有“己”就是外人。几代人的努力也没能实现理想。这些人的内心是非常痛苦的。尤其是像小眼王这样的为大盛魁工作了一辈子的高
       级工人。内心更是无法平衡。
       大掌柜用自己恶毒的计谋为大盛魁解除了一场危机。但是长久的问题并没有从根本上得以消除。在喀尔喀草原,在归化城,俄商的势力越来越大,再加上其他外国商业势力的竞争,大盛魁的领袖地位受到严重的挑战。商业的竞争使归化城动荡起来。许多不稳定的因素都在悄然之间生长着,更大、更深刻的危机就在其中萌生。
       雅克葛克森活佛入股天义德商号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大掌柜有点坐不住了,觉得自己比天义德落后了。为挽回大盛魁在喀尔喀草原的被动局面,大掌柜又亲自去了一趟喀尔喀草原。这一趟大掌柜走走停停,详细地考察了乌兰穆图及其周边的环境,视察了乌里雅苏台分庄管辖下的沙尔沁驼场、达尔罕草原和召河牧场。一顶“房子”,十几个掌柜、伙计、驼夫组成的一支小小的驼队在草原上行进。
       陪伴大掌柜的除了那十几个掌柜、伙计、驼夫外,还有一位重要的角色就是那只曾经为字号的生意立下汗马功劳的信狗,它的名字叫大黄。著名的羊把式小眼王为大盛魁工作了三十年,到死也没能在大盛魁的万金账上为自己争得一个“己”字,而这只狗在大盛魁的万金账上却堂而皇之地被标着“己”字!十年前大黄是大盛魁总号一只普通的信狗,一个特别的机遇造就了大黄的特殊地位。适逢湖南、湖北忽然遭受严重水灾,造成内地粮食短缺,湖南、湖北带动华中、华北粮价飞涨,波及山东、安徽、两广等省。对于农民和官府来,说灾难就是灾难,需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度灾,如何救灾。但是对于商人来说灾难同时也是商机!大盛魁为捕捉商机急需把这一消息告知大盛魁恰克图分庄!大家都知道,在俄罗斯南西伯利亚的上乌金斯克和下乌金斯克生长着数以万顷的小麦,能把俄罗斯的小麦运到湖南、湖北就是财源滚滚。情况紧急,正应了现在流行的一句话,时间就是金钱!谁能早一天得到消息谁就能赚大钱。但是将近三千里的路程驼队要走一个半月才能到达。而这时候华中、华北粮食奇缺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归化商界,对于归化各家商号机会是平等的,这时候要看哪家商号抢夺先机了。
       大掌柜与郦先生商量后,把密信缝在大黄的护颈圈内以后打发大黄出发了。这件事只有大掌柜和郦先生两个人知道。之后便是在悬念之中耐心地、揪心地等待。
       信息就是金钱,对于生意人来说这道理古今贯通。所以,湖南、湖北粮价飞涨的消息在归化商界传得沸沸扬扬,许多商号都派出买客四处采买粮食。说采买是客气的,其实应该说是抢购才更准确。眼路广的像天义德、元盛德这些专做蒙俄生意的通司商号全都及时派出快马直奔了恰克图,边境上的走私通道也跟着骚动起来。
       不知内情的人们奇怪地看到大盛魁却是按兵不动。
       在焦灼中大掌柜和郦先生等待了整整八天。第九天晚上已经是深夜了,看守大门的伙计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在用爪子抓挠大门。小伙计厉声问道:“什么人!?”
       没有答复。
       但是抓挠声并未停止。
       “你是什么人,胆敢半夜三更来大盛魁门上作乱?”
       这一回看门伙计听到了狗的哼唧声。
       “哪来的野狗?”
       看守大门的伙计吱吱呀呀地推开大门,正要举起手中的木棒打将下去,就见一条细腰的狗哧溜一下已经从他的腿下钻进了院子。小伙计紧追慢赶随着那狗来到郦先生的房间门外。看着狗拿爪子挠郦先生的房门,小伙计终于恍然大悟,他认出了那只狗是郦先生喂的大黄。小伙计哪里会想到,就在此刻那只相貌平平的狗正在促成一件天大的事!郦先生听到动静开一道门缝把大黄让进了屋子里。
       几分钟后郦先生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身上只披了一件袍子,脚步匆匆地来到大掌柜住的房间。就在大掌柜的房间里,郦先生看着大掌柜秉烛疾书,向自己的沙尔沁驼场发出指令,命令驼场派出两千峰健驼日夜兼程赶往恰克图!与此同时在恰克图主事的盛桢盛掌柜已经和俄商签订了购买七十万斤小麦的合同!
       事情过去五天之后天义德的快马才赶到恰克图。那里的小麦价格已经上涨了一倍。商机已然失去。
       大盛魁及时把俄罗斯的小麦转卖湖南、湖北,仅此一项大盛魁净赚数万两白银。为此奇功,大盛魁财东会议一致通过给信狗大黄在万金账上记下一笔功劳,并破例为大黄记下身股六厘!六厘的身股滚动十年。如今大黄名下积起来的资本已经是一笔庞大的数字。以往郦先生在的时候大黄与郦先生形影不离,现在郦先生告老还乡,大黄显得很孤独。
       出于对郦先生的思念,也出于对大黄的怜惜,每次出远门的时候大掌柜都要带上它,一来也是为了一同坐在骆驼轿保持平衡。归化城的骆驼轿是用两根结实的白蜡木竿担着两个卧斗,一左一右十分稳当。尽管年龄大了,大黄仍然身形矫健,用不着骆驼卧倒,它三窜两窜就跃上了驼背。
       一路摇晃着,牵驼人问大掌柜:“大黄要是老了,那它的狗股子怎么办?”
       “不知道。”
       “嗨。我也是瞎问,”牵驼人明白了。“就算是狗掌柜它不死又能怎样呢?它也享受不了自己的那份红利。何况它死了以后。”
       大掌柜笑了。说:“一辈子的人管不了两辈子的事儿。何况是狗呢。”
       是啊,不但是狗老了,就是大掌柜如今也显老了。行动比过去迟缓多了。这一点不仅驼夫看出来了。就连不通人性的骆驼都看出来了。在驼城归化,人们对于骆驼从来都给予特别的关注和尊重。有一句尽人皆知的话,就是骆驼除了不通人话,其实什么都和人一样。没有人怀疑这一点,流传着许多骆驼和人的故事,在沙漠中救人,与袭击驼队的恶狼搏斗,等等。这一次大掌柜骑乘的骆驼就看出了大掌柜的身体很衰弱了,它每天只走不到六十里就停下,任你怎么督促再也不肯往前走。牵驼人还发现这峰骆驼卧倒和起身时动作都非常缓慢。
       它的这种表现使牵驼人很是纳闷,他怕耽误了大掌柜的事,又怕大掌柜不高兴,就解释说:“这老驼历来都是非常听话的呀!这次不知道为什么?”
       “你由着它吧。”大掌柜说。“走到哪天算哪天。”
       “早知道这样就不带它出这趟事儿了。”
       “我看你不如骆驼。”
       “什么?”
       “我说。骆驼它知道我……它是有灵性的。”
       起初牵驼人不信。天天如此,牵驼人终于明白那骆驼是为了照顾年迈的大掌柜!怕他经受不起长途的颠簸,怕大掌柜在骆驼起卧的时候身体摇晃过猛,所以才走的路程短,起卧动作都缓慢。
       因为懂事的骆驼。牵驼人才想起一路上大掌柜的艰难,每天当骆驼停下的时候,就算是骆驼卧倒了,大掌柜也下不了驼背,得要别人帮忙搀扶着他才能从驼背上下到地上。大掌柜走路也很艰难,两条腿就像是被绳子捆住似的。迈不开。牵驼人因为灵性的骆驼流下了感动的眼泪。
       返程走得更慢了,五十四天的路程走了八十天才到。
       回到归化,大掌柜立即召集总号主要掌柜会议,讨论了几个重大问题,最后决定建立达尔罕驼场,买下召河牧场。所有这些努力全都是为了巩固和发展大盛魁在驼道上的霸主地位。在大掌柜的心里有一张地图,在
       那张地图上有一条新的的商道正在形成,这就是从归化通往中俄边境的乌兰穆图。这条过去走私商人的秘密通道眼看着就要成为通衢大道了。只有驼道能够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畅通无阻,才能够在以后应对俄国商人进逼的时候发挥作用。
       3、女掌柜勇闯驼道
       情人不知所踪,丈夫死了,女儿夭折。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女人就像是在沙漠里迷了路似的,整天在赌场混迹。
       赌场上的事有输也有赢,就像是老天有时刮风有时下雨,谁也说不清。就在戚二嫂输光了所有骆驼后的半个月头上,时运突然就关照上戚二嫂了。一天一夜的工夫戚二嫂不但毫不费力地把输掉的骆驼全都赢了回来。又干赚了八十峰健驼。戚二嫂是拿高利贷做赌本翻盘的。许多赌场上的老手都被她的赌风吓住了。首先是输了三峰健驼的刁三万退出了赌局,接着蹇老三和他的哥哥也退了出去。
       消息传开引来了归化城的赌客找上了门。
       许多白天和黑夜,戚二嫂把时间全都消耗在了赌摊子上,从一个连色子的点数不识的女人迅速成长为赌博高手。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戚二嫂把自己的形象彻底地改变了。首先是衣着上随随便便的,再也看不到带色彩的饰物。总之驼夫汉子穿什么她就穿什么。她的精神气质变化之大让熟悉她的人都感到惊讶!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得过且过:好像整个人突然间失去了头脑和情感。有时候在赌摊子上遇上汉子们喝酒,只要招呼她。她就会毫不客气地坐下去和大家一起喝。遇到赌博赢了的时候戚二嫂会像男人似的高声而放肆地喊叫。
       当然还是有些人并不把她当做男子汉看待的。有一天胡德全瞅准一个机会向她动手动脚。那是一个上午,村里的骆驼全都放牧到村西草滩了。胡德全趁王锅头放牧的工夫走进了戚家的院子。身体强壮的驮头从后面把戚二嫂抱住了。
       “是谁。别!”
       “我。你还听不出来?”
       “胡驮头你松手!不然我就……”
       “你还能怎么样?”胡德全赖皮赖脸地在戚二嫂脖子上亲了一下。“我的心里痒痒了多少年。看着你走过来走过去的……屁股扭得真是……今日里终于等到了机会。”
       “松手!”
       “别,干吗要让自己干着呀,来一下咱俩都舒服,你也不吃亏……”
       话音还没落地胡德全就怪叫一声把抱着戚二嫂的两只手松开了。用腾出来的两只手抱住一只脚在地上蹦高。原来他的脚被戚二嫂狠狠地踏了一下。胡德全骂骂咧咧的,一蹦一跳地离开了戚家的院子。
       一连半个月胡驮头走路都是一瘸一瘸的,当着村人的面,戚二嫂嘲笑着胡德全:“怎么样,胡驮头,崴了脚还没好啊?”
       只有胡德全和戚二嫂在村巷中相遇的时候,胡驮头才会把声音压得低低地埋怨说:“不愿意就不愿意吧。何必伤人呢。”
       “叫你长点儿记性。”
       “你这个女人,下手也太狠了。”
       不过这件事戚二嫂一直到死也没跟任何人流露过。
       后来有一次蹇老二也企图打戚二嫂的主意,看出风头的胡德全就这样劝说:“你别忘了戚二嫂原本就是拳脚上很有一套功夫的!小心被她骟了。”
       实际上他们隐隐约约猜测到了戚二嫂的心事,知道她还在想着海九年。于是这些男人都感觉到他们被一个不存在的人威胁和压迫着,感到很不自在。
       不管怎么说再也没有人敢动她的脑筋了。
       仲夏的时候戚二嫂年迈的父亲字文老汉到贴蔑儿拜兴村看望女儿来了。老驼户掌柜已经年过六旬,步履蹒跚地走进戚二嫂家的院子,却是怎么也找不见自己的女儿。
       是村道一个坐在石头上打毛活儿的老奶奶指点宇文老汉说:“你到胡驮头家去看看吧,八成还在那里玩色子呢。”
       果然宇文老汉在胡驮头家的一间厢房找到了自己的女儿。那时候戚二嫂正双手合举着宝匣子在头顶上使劲摇晃着。全神贯注地准备投下色子呢。许多精神既紧张又兴奋的驼夫汉子和妇女把胡家的屋子挤得水泄不通。
       这一注戚二嫂押了八十峰健驼,赌注之大引得在场的人全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一注丢下去。戚二嫂彻底输了。
       这一场赌从昨日夜晚一直进行到现在。经过了整整一夜又大半天。戚二嫂大起大落,开始接连赢了几把,但是不久运气就离开了她,结果是连连地输,一路输下来就轻而易举地就把赢到手的一百六十峰骆驼全部输光了,输得连一根骆驼毛也没了!
       宇文老汉从人群中把女儿拉了出来。
       悲怆的宇文老汉对女儿说:“跟我回娘家吧。”
       “我这儿有自己的产业呢。”
       “产业产业,那有什么重要的,我看你是连性命都危险了。我走南闯北几十年,我看得出来你的景况不好!”
       宇文老汉态度坚决地给一峰骆驼备了鞍韂把女儿接走了。
       在娘家的古鹿拜兴村住了三个月,回到贴蔑儿拜兴村后一连三天戚二嫂没有走出家门。第四天一早,戚二嫂就骑着马进了归化城。戚二嫂来到牛桥前的一个钉鞋摊前。把一个用纸剪好的鞋样子交在了钉鞋匠的手上。
       结果是戚二嫂出人意料地与钉鞋匠冲突起来。
       “没有见过这样小的脚。”
       “就是这样大。”
       “你一定是搞错了。”老鞋匠坚持道。“我为驼道上的人做鞋几十年了。什么样的驼夫、掌柜我没见过?我还不知道?”
       “我叫你做多大你就做多大。不用废话。”
       “你给我的尺寸只能是女人的脚。”
       “就是女人的脚。”
       “还是啊,怎么会有女人做驼夫走驼道呢?”
       “现在就有。”
       “谁?”
       “就是你眼前这个人。”
       老头子傻眼了。盯着戚二嫂好半晌接不上话来。
       “你犯什么傻呀?你是不相信吗?老人家。”
       老鞋匠摇摇头。
       “应该相信的。这有什么呀?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妇女,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听说过吧?”
       “哇!这是又一个花木兰现世!”老人惊叹说。“好,我为你做。女英雄,三天后你来取吧。”
       取鞋的日子到了,老人把一对精致的匣鞋交在戚二嫂的手里,补充道:“不用你费心看了,女英雄!你到桥上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做匣子鞋的毛老汉,还是有点名声的呢。我做的匣子鞋你就放心地穿吧……”
       匣子鞋做得果然好,戚二嫂盒在手上左右上下端详了好一会儿,嘴里啧啧称赞着。
       但是在付钱的时候发生了争执,毛老汉说什么也不收戚二嫂的钱。
       “这不行!你做这双匣子鞋费老工了,这我知道。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吃驼路饭的。”
       “不是我不收,是我不敢收您的钱。”
       “你怕我什么?”
       “也不是怕,而是我就要跟着您的大名沾光啦。”
       “从何说起?”
       “您想啊,自古以来咱归化地方可曾出过女人闯荡驼道的吗?对,没有!如今出了您这么个女英雄,不日只要您在驼道上一露面,立马全归化都得轰动不是?”
       戚二嫂没否认。
       “您再想想,您出了名,您的脚下蹬着的可是我做的匣子鞋,我不就跟着您也好出名了吗?”
       戚二嫂笑了。
       “你想啊,我这个耍手艺的人出了名那可是有利头在后面跟着呢。不说全归化,单讲这桥头上,您看看钉鞋的摊子一家挨一
       家。从今往后您出了名,一夜之间满归化的人就知道我毛老汉的大名了!您说我不是跟着您沾大光了吗?那可是滚滚银元呐。”
       戚二嫂又笑了,她爽快地答应了老鞋匠的要求:“好吧,这点碎银子我就先收起来,等以后有机会……”
       “别以后,这事就此打住!”
       事情果如老鞋匠毛老汉所讲,戚二嫂以女人之身闯荡驼道的消息很快就像爽利的西北风在归化城里传开了。在市井里,在牛桥上。在驼运行,在商界,大家都知道贴蔑儿拜兴村出了个女英雄,是个驼户女掌柜,如今进入到男人的世界走上了驼道。
       戚二嫂要走驼道的消息在归化城已经传遍了。贴蔑儿拜兴村的人们才知道。用麻三婶的话说。“戚二嫂走驼道的消息是从归化城倒灌进了贴蔑儿拜兴村的”。
       傍晚时分,麻三婶和白驼寡妇约了一帮妇女找到戚二嫂门上来了。
       “真有这事?”麻三婶问,“你要走驼道?”
       “不可能吧?”白驼寡妇开导戚二嫂说,“别想不开,驼道上死人的事多了去啦。男人死了咱再难也还得活,像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你不能走那条路。”
       “我不是去寻死。”
       “跟寻死也没什么差别。”
       “自古以来就没有女人闯驼道的,你住手吧。”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劝着戚二嫂,拿那些古老的训条开导她。
       “妇道有妇道的规矩!你这么做就是坏了贴蔑儿拜兴村妇道的规矩,叫我们往后怎么办?”
       “不好做人啊!”
       “规矩是人立下的!”
       “你八成是想到驼道上去找寻海九年吧?”麻三婶问。
       众人都哑了。
       “也算是吧。那又怎么样?”戚二嫂说,“我违法了吗?”
       话说到此处众人就都觉得很没趣,纷纷走开了。
       白驼寡妇最理解戚二嫂此时此刻的心境。大家都在的时候她没说话。大家离开的时候她留下来。
       “我知道你的心思。”
       戚二嫂被白驼寡妇的话引得抽泣起来,到后来干脆号啕大哭了。
       白驼寡妇也不劝,把一块干净毛巾递给她,就那么在旁边听着,一边做自己的事情。直到戚二嫂哭得没了劲儿,才说:“你哭吧,哭哭心里就轻松了,这我知道。”
       戚二嫂抽抽搭搭地说:“我咋谢你哩!”
       “嗨!快别提什么谢不谢的话了,我只求你别再恨我就烧高香啦。”
       这一对昔日的情敌此刻倒完全像是从上辈子开始就结为好朋友似的。
       这年冬天贴蔑儿拜兴村驼队出发了,一身男装的戚二嫂牵着一串骆驼跟着上了驼道。戚二嫂的身份是蹇老三家雇请的拉骆驼的驼工。在贴蔑儿拜兴村。在整个归化地方,女人做驼夫走驼道,就是从戚二嫂开始的。
       驼队集中在关帝庙前的空地。即将出发。领房人二斗子和胡德全以及货主一同走进大殿。在外面静候着。
       蹇老三走到戚二嫂跟前,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大块头的男人,身穿一件狐皮坎肩,脚下蹬着一双包了皮头的匣子鞋。蹇老三伸手去扯那缰绳。
       “做什么?”
       “把缰绳拿过来。”
       “凭什么?”戚二嫂紧紧地抓住缰绳不放手。
       “差不多就行了,”蹇老三说,“我知道你的心境,也承认你是个女中豪杰,可是拉骆驼毕竟不是女人能做的事情。”
       “你少废话!蹇老三,”戚二嫂说,“你我是有过约定的!我给你拉骆驼,你给我工钱。”
       “那是闹着玩儿的事,你当真了?”
       “我没跟你闹着玩!”
       “哎!戚二嫂,你别不识相,你看看你的身边是什么人?”
       “我不管。”
       “那是我正儿八经雇请的驼夫。”
       “我才是你正儿八经雇请的驼夫!”
       “戚二嫂,你别在这儿耍泼!今天你不能再趾高气扬,你不再是戚家的掌柜!你已经没有骆驼了!你什么也不是啦!”
       “我是没骆驼了……”
       “你没有骆驼还有资格说话吗?”
       “我有资格拉骆驼。”
       “我不用你!”
       “不用我就不行。”
       “哈哈!这倒是怪事情了。我一个驼户掌柜要用谁来拉骆驼还由不了我自己个儿?莫非由你?”
       “你说过的话要算数。”
       “我说了,自古就没有女人拉骆驼的。”
       ……
       “嘿嘿……倒是有意思,没见过。”很多人感到有好戏,纷纷聚拢过来。
       蹇老三有点急了,警告说:“再不松手我就动武的啦?”
       “你动武吧。我接着哩。”
       果然蹇老三伸出胳膊去抢戚二嫂的脖颈,分明是要锁她的喉。就见戚二嫂一闪身,让过蹇老三的胳膊,顺势一拉就把蹇老三拉了一个大马趴!
       旁边那汉子见蹇老三弄了个嘴啃泥,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并且一边笑一边发表自己的观感:“戚二嫂有功夫,能看出来是练过拳脚的。蹇掌柜你不是这女人的对手。”
       众人都往这边看。
       二斗子戏谑道:“是谁欺负我们蹇三掌柜啦?”
       王锅头走上前拉蹇三掌柜:“起来吧。”
       蹇三掌柜猛地一甩手把王锅头的手甩开了:“不用!”自己爬起来了。“他妈的!这成什么事情了。”一边拍打着自己的屁股。蹇三掌柜一边走向骆驼。
       “你忘记了,蹇三掌柜?”二斗子走到蹇三跟前。“你跟戚二嫂动什么武?她是什么出身你忘记了?从小就练拳脚,宇文家的名声方圆几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蹇三掌柜:“我说正经事哩。”
       戚二嫂答复蹇三掌柜说:“我不是开玩笑。我就是要走驼道。”
       “戚二嫂,你可想好了。”王锅头认真地说,“其实人家蹇三掌柜的道理是对的,自古以来谁还听说驼道上有女人走动吗?没有!”
       “我知道过去没有过。”
       “那你还在这里犟什么呢?赶快把缰绳交还人家,不要耽误事情了,驼队眼看就要起程了。”
       “我正儿八经说一句话——我真的要走驼道!决不后退!”
       这一回就连二斗子也感到意外了。他脸色变了,一本正经地走到戚二嫂跟前,问:“戚二嫂,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
       “自古以来……”
       二斗子话还没说完就被戚二嫂打断了:“你不用再说什么‘自古以来’了。王锅头和蹇三掌柜都说了好几遍了。我知道自古以来没有女人走驼道,可是你想想自古以来没有的事多了。什么事都有个第一次。花木兰替父从军也是第一次,武则天当皇帝是第一次。我不能做武则天,我还不能做一回花木兰?!花木兰去带兵打仗冲锋陷阵,我只不过是在驼道上走走……”
       “好了!”二斗子把手举到到头顶上制止了戚二嫂的话,然后果断地把手朝下一劈,“今天这驼道戚二嫂就走了!咱这些大老爷们谁也别再嚼舌头了!”
       “哎!那我怎么办?”
       这一回轮到那驼夫汉子惊愕了,他问蹇三掌柜。
       蹇三掌柜无奈地说:“二斗子是领房人,他说了算。”
       二斗子登上一个石头碌碡,高声喊道:“弟兄们——预备好了吗?”
       接应二斗子的是惊天动地的喊声:“预备好了——”
       “好——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现在起程!”
       出村八里地驼队来到阴山脚下,驼队开始爬上盘山小道。寒风凛冽,吹得人直晃摇。被风搅起来的雪团就像白毛糊糊似的在人和驼的头上打旋,弄得人都睁不开眼。一阵阵凄厉的狼嚎声乘着风暴的间隙传过来,
       让人不由得心都发抖。
       二斗子勒住枣骝马的缰绳,把马弄到道路的边上提醒大家:“弟兄们!跟紧着点,谁要是掉了队,十有八九可就成了狼拌汤。”
       整个驼队没有人应答领房人的话。
       二斗子等待着戚二嫂的驼列走到跟前,他偏腿翻身跨下马背。
       “二嫂,我替你牵驼。你来骑马。”
       “我又不是领房人!”
       “可你是个女人!”
       “在驼道上没有什么男人女人。只有一种人。那就是驼夫!”
       戚二嫂从二斗子身边走过去了。
       戚二嫂下决心走驼道,她就真的做了。她以北方英雄女性特有的禀赋闯荡了自古以来只属于男人们的驼道世界,把自己的名字镌刻在了贴蔑儿拜兴村的历史上,也镌刻在了归化城的历史上!
       有一件事需要强调,那就是在戚二嫂的心里,海九年还活着。对情人的那份情感在她的心底里还在像火焰般地燃烧!海九年现在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在经过猛犸象牙化石的时候。戚二嫂问二斗子:“九哥就是在这根石柱子跟前病倒的吗?”
       “是。”
       “你没记错?”
       戚二嫂跪下去。把一沓预先准备好的冥纸掏出来,二斗子拿出了火镰和火石,准备要点着了。戚二嫂又把冥纸收了起来。
       她没有烧纸也没有磕头,站起来了。戚二嫂自言自语地说:“他没有死,我为什么要给他烧纸?他肯定在草原上的某个地方,像他这样的男子汉是不会轻易死去的!”
       戚二嫂跟着驼队走乌里雅苏台,走着去走着回来。像一个真正的驼夫一样操持货物,牵引骆驼。该放驼,该找水,该拾粪,她一点儿不比别的人差。一点不比那些男人差。
       一趟驼道走下来,戚二嫂挣脚费连做小买卖给自己赚回了八峰健驼。
       往后戚二嫂年年走驼道,驴打滚的买卖也是越做越大。
       没有几年戚二嫂的骆驼又发展到了一百多峰。于是戚二嫂又一次成为贴蔑儿拜兴村驼户掌柜,一个女性的驼户掌柜。
       几年驼道走下来戚二嫂把驼道上的事情基本摸清了。再加上她从来做人就灵秀,对于驼运业务方面也常常能给胡驮头出些好点子,因此村子里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胡德全都要把戚二嫂找来商量商量。没有戚二嫂的话驮头是不随便做决定的。戚二嫂在驼村贴蔑儿拜兴的地位比过去更高了。
       不久。另一场风波又把贴蔑儿拜兴村人的注意力吸引住了。冲突的一方仍旧是刁三万和二斗子,而另一方则是强大的蹇家。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海九年病倒在喀尔喀草原,一连好几年没有音讯。于是有人打起了海九年的院子的主意。这个打海九年院子主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蹇家老二。
       这天傍晚。二斗子看见蹇二掌柜收牧的时候把他家的驼群赶向了海九年的院子,早就注意着蹇二掌柜动向的二斗子就跟了过去。
       蹇二掌柜要把驼群往海九年的院子里赶。二斗子挡在门前不准进。
       蹇二掌柜骂道:“好狗还不挡道呢,你给我滚开。”
       二斗子答道:“这是海九年的院子。”
       “海九年已经死了。”
       “海九年他还没死!”
       “就是死了!”
       “就是没死,羊领房看见海九年了!”
       “羊领房大概是撞见鬼了吧?”
       “羊领房是大盛魁的领房人,他是归化城内有名的的人,不信你们可以到大盛魁去找到他问问。”
       “我没那闲工夫。……咦!我纳闷了,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海九年的事就是我的事,海九年是我把兄弟!”二斗子态度强硬,“我把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
       两个人几句话就开打起来。蹇二掌柜抡起手中牧驼的红柳哨棍就抽向二斗子,二斗子低头一躲,顺势就将蹇二掌柜的哨棍夺下来丢在了一边。
       说话间就有不少围观的人聚集过来。
       别看二斗子身材矮小,但是他的心意拳充分施展了威力,他的身体轻柔地摇摆着,像喝醉了酒似的显得软弱无力。然而脚下却像生了根的红柳坚定得很。当身材高出他一个半脑袋的蹇二一个饿虎扑食冲向二斗子的时候,就见二斗子身体向下一蹲,双手顺势一推,竟把蹇二扔出了一丈远。要知道蹇二这个能吃能做的驼夫的体重可在二百斤上下。
       被摔在地上的蹇二脸也破了,身上沾满了尘土。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蹇二的脸羞涨得通红。当蹇二掌柜跳起来再次扑向二斗子的时候。刁三万从后面把他死死地抱住了。在海九年的院子这个问题上,刁三万的态度也是非常明确和坚定的,刁三万早就放出话了:“海九年生死未卜,现在谁想强占他的院子都不行!”
       蹇二哪里肯服气,趁着刁三万不注意的当儿一个鹞子翻身将刁三万压倒在身下。两个人在尘土中翻滚着,忽而刁三万把蹇二压在了身下,忽而蹇二又骑到了刁三万的身上。这是两个体力相当的驼夫汉子,刁三万被人称作“狼人”,他的粗壮的脖子是不会转动的,长形的脑袋与坚实的脖子总是紧紧地扭在一起,他的个子很高,超过了一米八十。蹇二则是一个身材像牛一样壮实的汉子,谁也说不清楚这两个驼夫之间谁的力量更大一些。
       看热闹的人越挤越多,人群随着打架人的滚动移动着。蹇二脸上的伤口淌着血,斗殴中的鲜血溅在他的嘴巴上、络腮胡子上和胸脯上,到处都是。刁三万的衣袖整个被扯下来,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光光的臂膀上沾满了灰色的土,他俩滚翻着,滚到正停在了一堆驼粪上,这是一堆隔年的驼粪,是海九年每天清扫院子堆积而成的。蹇二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把驼粪塞进了刁三万的嘴里。刁三万呜呜哇哇地喊叫着向外扑扑地喷着驼粪,看见了瞬间二斗子站在人群中无事人般地嬉笑的样子。“二斗子,你这个没良心的干儿子,你就眼看着干爹被人欺压……”
       “咱贴蔑儿拜兴村有规矩的,两个人打架旁边的人是不能帮忙的。”二斗子给刁三万解释着,不改袖手旁观的态度。
       随着一阵呐喊声,人们看到村道上蹇二的几个兄弟向这边跑过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抓着一件家什,或牧驼用的哨棍,或叉草用的铁钉耙。蹇氏兄弟气势汹汹地来到跟前。刚要拨开人群冲进场内,胡德全大张着手臂把他们拦住了。
       “做什么?”蹇家老三质问胡德全,“胡驮头,为甚不让我们进去?”
       胡德全笑道:“你二哥和刁三万打架呢。你们一大帮兄弟都扑上去算什么事情?自古以来咱贴蔑儿拜兴就这规矩。你们谁也不准上手。”
       后来是胡德全以驮头的身份出面平息了这场殴斗。他把打架的人拉开了。蹇二拿袖子在脸上胡乱抹着,鲜血把他的衣袖都染红了。刁三万几乎是被胡德全抱着推离了人群。他一边拧着狼脖子一边扑扑地把一些血团子吐在地上,骂道:“姓蹇的,你等着我家九年回来不把你的皮剥下来才怪。”
       “不用等,”蹇二被他的两个兄弟架着一跳一跳地还要冲过来,“我现在就把你的狼脖子拧断。”
       “刁掌柜。”也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冲刁三万喊,“什么时候开始的,海九年也成了你的干儿子了?”
       “麻三嫂的肚子成了杂货铺了,什么怪玩意儿都能生出来。”
       “哈哈哈……”
       哄笑声把刁三万和蹇二的咒骂声同时都淹没了。
       夜里麻三婶偎在刁三万身边,夫妻俩还
       在为海九年的院子操心呢。五个儿子挨排儿躺在他们的身边,五条小辫子像睡着的小蛇一样卧在炕沿边。麻三婶的目光在儿子们的头上睃来睃去,她抚摸着丈夫的脸颊——那脸被蹇二打肿了,“他爹,前些天里你咋说那种话哩?”
       “俺说甚话啦?”
       “他海九年生死未卜。”
       “这话咋不对了?”
       “你说海九年不管是尸首还是活人总要回来的,要是海九年真的回来,他那院子咱刁家还能占住?”
       “你也真傻哩,”刁三万说,“这话你也信?海九年能活着回来,这种事除了二斗子就没人信!你嫁到贴蔑儿拜兴十来年了,没见过你还没听说过?病倒在驼道上的人有谁活着回来了?”
       “那倒也是,”麻三婶跟上了丈夫的思路,“北头起的白驼寡妇就是个活的例子,她男人就是在驼道上病倒以后再没见面。”
       “对了,俺讲的就是这个理。”刁三万得意地说,“俺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海九年一准是回不来了,可是俺嘴上就要说他还能回来。”
       “就是说只要海九年的死讯儿不落实,谁也别想打他院子的主意。”
       “咱也不说就占了海九年的院子,可是咱不怕,咱有二斗子,二斗子是海九年的拜把子兄弟,二斗子住海九年的院子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那可不是,再怎么说二斗子也是咱干儿子。”
       麻三婶再要说什么的时候。丈夫的鼾声已经起来了。并且越来越响。这个头脑简单的女人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的思绪所困扰,她失眠了,一对单纯的眼睛望着黑暗的顶棚毫无睡意。她的脑子进而计算着,海九年那座宽敞的大院即使是分成五块给他的儿子每人一块,每一块也还不算小呢。要知道想靠自己出卖苦力拉骆驼挣几个血汗钱,来为这五个儿子盖五处院子娶四房媳妇。那真得把他两口子累得腰也弯了,背也得驼了。
       蹇老二与二斗子殴斗事件之后不久,蹇老五回到村里来了。
       蹇老五长到八岁的时候,蹇家老太爷以每年三百两银子的价钱从归化城聘请了一位姓马的拳师,这位马拳师来自山西晋中,是心意拳的大师梁国义的嫡传弟子。蹇老五从八岁开始学习,学到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把心意拳的基本功夫学到手。
       想当初蹇老太爷请拳师教儿子学武术,为的是学成之后。能够在驼队远行时做随队拳师,不曾想蹇老五武艺学到手心思野漫,约了几位拳友云游天下,遍访名师切磋武艺去了,早把父亲的期望丢到了九霄云外了,就是蹇老太爷去世的时候,蹇老五在家也只住了不足一个月。
       这一次蹇老五是为父亲的三周年祭日而回来的。蹇老五一回来,有人就又把二斗子与他二哥的殴斗之事重新提了起来,蹇老五托人与二斗子过了话,说是听说他武艺高强身手不凡,要与他“切磋切磋”。
       消息一传到刁三万的耳朵里,狼人的心下立刻就慌了。他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蹇老五是要给他的二哥报仇的。
       刁三万去找驮头胡德全讨主意。
       胡德全劝道:“依俺看你就让二斗子给蹇家说几句软话、下颗软蛋过去算了。你可知道蹇老五自幼便在梁拳师手下学艺,这许多年来他又云游四方遍访名师,说起来也该算是塞外武林高手了,二斗子与他过招如何能占得了便宜。”
       刁三万进了一趟归化城,办了四色礼,预备带着二斗子去蹇家登门拜访,可是二斗子就是不允。
       “怕什么?”二斗子不肯服输。“切磋武艺嘛,谁胜谁负搁在其外。”
       刁三万说:“胡驮头说得在理,我说干儿你趁早认个输罢了。”
       “还没有过招我不能认输。”
       见二斗子决心已下,刁三万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双方通过话之后。定了交手的日子。交手的地点选在了村北的关帝庙前。双方都拜托胡德全来做中间人。说好了,切磋技艺,点到为止,伤害身体的事情绝不能做。
       比武那天蹇老五老早就来到关帝庙前等着二斗子。这位在武林间闯荡了十几年的职业拳师身着青衣皂衫、脚蹬踢倒山双梁牛鼻子鞋,上衣袖口和对襟排着密密麻麻的梅花形布盘纽扣,裤腿打着裹带。蹇家八个弟兄一字排开站在蹇老五的身后。个个怒目圆睁。
       俩人一过招,明眼人立刻就都看出来了,蹇老五下手极狠,招招都冲着二斗子的要害处。
       不出众人所料,没有十个回合,就被蹇老五用二斗子打蹇二时的同样方法,一个“借风扬沙”把二斗子摔出了两丈多远。当时二斗子便口吐鲜血再也爬不起来了。
       蹇老五走过去,一只脚踏在他的胸口上,问道:“我问你,那海九年的院子是归了你了吗?”
       二斗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刁三万赶忙接过话头:“不归二斗子,不归二斗子。”
       刁三万双手抱住蹇老五踏在二斗子胸口上的腿,试图把那脚挪开,谁知那只腿就像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请老五兄弟抬抬脚。”刁三万哀求道,“就让过二斗子这一回吧。千怪万怪就怪我没劝住他,二斗子他是有眼不识泰山,今日冒犯虎威。改日俺刁三万在归化城里的宴美园摆一桌海菜宴给你赔罪。”
       没等蹇老五说话。蹇老二把刁三万的话打断了,“刁掌柜你少啰唆,今天俺只要你言明一句话——海九年那院子是姓刁了吗?”
       “不是,不是!”刁三万赶忙说,“九年那院子他姓海,怎么会姓刁呢?”
       “既不姓刁,为甚你刁三万要把你家的骆驼赶到他的院子里去呢?”
       “好好好,话说到此。我刁三万以后绝不再把骆驼往那院子里赶。”
       “有这句话就好,”蹇二又盯住刁三万,“你刁掌柜说话要算数。”
       “我刁三万吐口唾沫是颗钉,绝不食言。”
       蹇老五把脚从二斗子的胸口上挪开了。
       刁三万一刻没敢耽误,套起一辆马车载着二斗子进归化城看大夫去了。
       在那以后海九年的院子便归了蹇老二。刁三万把二斗子和他自己与海九年的骆驼全都撤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了。
       只是过了一个月,二斗子的身体刚刚恢复一点,就又赶着驼群返回了九年的院子。刁三万被二斗子的举动吓得脸色煞白。他追到二斗子的前面,吼道:“你不要命了?在炕上整整躺了十来天,刚刚能站起来,你又要去送死?”
       “就是死俺也要死在九哥的院子里。”
       “俺可不跟你一起去送死,”刁三万说,“你把俺的骆驼给俺分出来。是死是活俺也管不了你了。咱爷俩把话说清楚。你的事情与俺刁三万再无瓜葛。”
       刁三万把分出来的骆驼赶回了自家的院子,二斗子把海九年的骆驼赶进了海九年的院子。海九年的黄泥小屋被蹇二占了。二斗子只好住在驼羔棚里。那时候蹇老五离开村子又云游去了,蹇老二拿二斗子也没有办法。
       一个信念支撑着二斗子,他相信他的把兄弟海九年是个福寿绵长的人,绝不会轻易死去。每隔几日二斗子都要跑到关帝庙里去焚香叩头,为海九年祈祷,求关老爷保佑他能活着回来。
       5、边境上的走私通道
       安全通过毛尔古沁大峡谷之后。海九年幸运地与一支俄国人的商队相遇了。经过一番询问驼队答应带他同行。但是俄罗斯的领房人告诉他:“我们是要去俄罗斯的。”
       海九年同意了,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十天之后驼队来到一座长满了绿色柏树
       的大山跟前。驼队停下来了。拉成一线的一列接一列的驼列都静静地等待着。凭着经验海九年已经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一个俄国人骑着马向后边走过来。他用俄语对大家说:“掌柜子们、伙计们……咱们已经到了乌兰穆图山口。卡伦上的军官正在查验货主的执照和运货凭条;待会儿还要抽查货驮子。记着——我们是在为俄国人运货,货主是……”
       领房人一路走一路向驼夫们安顿着,时紧时松的风使他的话已经连不成句子了,海九年只听见最后的半句:“……再问什么。你们一律回答不知道!”
       一个布里雅特驼夫关照海九年:“海九年,让骆驼卧下吧,让骆驼歇一会儿。过卡子的事麻烦着呢。一时半会儿完不了……稍格!稍格!”
       驼队的前前后后响起了驼夫吆喝骆驼的声音。
       一个驼夫特意来到海九年的跟前,他是个和气的中国人,中等个子,留一溜小胡子。他从腰带上抽出烟袋、烟荷包丢在地上。在被无数的驼掌踏瓷实的雪地上一屁股坐下来。刚一坐下他就开口和海九年说话了:“他妈的,整整一天了我这张嘴还没和谁说句话呢。都干得要冒火啦!我就知道这一程不大对劲儿。一天一夜不歇气儿的走……”
       两个人香喷喷地抽着烟说起话来。
       “姓海的兄弟,你是怎么迷路的?”
       “是生病。”
       “真倒霉。”
       “还算好。没把命送掉。”
       “乌兰穆图这地方你熟悉吗?”
       “听说过。”
       “这是通往俄罗斯的最后一个卡子。从山口穿过去用不了一个时辰就到俄罗斯的地界了。这地界经常出事!”
       “你来过?”
       “嗨!还说什么来过没来过的话,都像是走平地似的啦。”中国伙伴向周围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咱们的驼队这会儿做的是什么营生吗?”
       “是什么?”
       “是暗房子!”
       “哦。原来是在走私啊!”
       “嘘!这事只能做的,可是说不得!”
       “哦……我说呢!”
       “行啦,这事儿你心里明白就行了。千万不要说出去,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
       驼队起动了,果真像中国伙伴说的那样,也就是一个时辰的样子,驼队便穿过了乌兰穆图山口。这是海九年生平第一次双脚站在外国的土地上。虽说是只隔着一道萨彦岭。山两边的自然景观却有着明显的不同。在他眼前展开的是陌生的一望无际的西伯利亚的景色。连绵的雪原放射出蓝色的光芒,被大雪覆盖的道路上奔跑着马拉的雪橇,峭厉的风里边有一种特别的苦涩的味道。
       又赶了两天的路,来到一座城镇,驼队开进了一个拿对劈开的圆木围起来的大院。一座向阳的很大的房子,房基很高,墙壁也都是用木头钉起来的,安装着明亮的玻璃,房顶的一角伸出一个烟囱,冒着淡蓝色的青烟。骆驼在院子里卧成了一大片,驼夫都蹲在地上抽烟,等候着。
       屋门前的木头台阶轰轰隆隆地响着,在乌兰穆图山口才出现的那个俄国人陪俄国货主走到院子里来了。挨着个儿查看货驮。驼夫们都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等候着。
       “茶货没有受潮吧?”年轻的经理一边向前走着一边用俄语问道。
       “怎么会呢,这一点您尽管放心!”一直跟在经理旁的王掌柜说。
       年轻的经理站住了。把手伸出去,眼睛看着一个货驮子,说:“拿刀来。”
       旁边那个俄国人从身上抽出一把食肉刀交在经理的手里。经理接过刀顺势在货驮子上划了几下,划开一个口子。经理把一块砖茶拿到鼻子跟前闻了闻。
       “怎么样?”王掌柜用俄语问。
       “唔。不错!”
       年轻的俄国经理不再往前走了,放开目光打量着卧满院子的骆驼,简单地命令说:“卸货吧!”说完转身离去。
       俄罗斯领房人吆喝着:“掌柜子们、伙计们,动手吧!快点!”
       院子里响起了一片吭哧声、木头驮架的咯吱声。
       这里是俄国的边境城市沙必乃达巴汉。晚上驼队就在离城郊二十里的地方搭起了房子。一片由南向北倾斜着的山坡地,许多积雪盖不住的骆驼刺、干枯的蒿草、荩条延着平坦的山坡地铺展出去,密密层层的一眼望不到尽头。驼队要在这里放场两个月。让在数千里长途跋涉中耗尽了体力的骆驼恢复膘情。驼夫们也可以好好地休息休息了。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早上。海九年与中国伙伴相跟着出发了。原来那个中国伙伴是走私老手,给老板的任务完成后他要为自己做生意了。现在他们要深入到沙必乃达巴汉以北二百里的地方做他们各自的小买卖了。与那里的专门狩猎的西伯利亚当地人以物易物换取皮毛和药材,这样他们比在沙必乃达巴汉市把货物卖给俄国的商人获利至少要高出一倍。两个人牵着骆驼顺着大道走着。
       一支小小的马队追上了他们。是一群俄国上流社会的人出来打猎游玩的,每个人的肩上都背着猎枪。闪着黄色光亮的子弹带在胸前斜打着十字。马蹄踏着道路上的积雪从海九年他们的身边跑过去了。大概跑出有十几丈的距离马队停了下来。其中的一个拨转了马头独自向海九年他们跑过来。原来是那个年轻的俄国经理。今天他换了一身装束。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软羔皮高顶暖帽,穿一件光面的水獭皮大氅,坐下骑着一匹云青走马。大家等候着。
       “你的货驮子里装的是什么货?”年轻的俄国经理拿马鞭指着海九年的骆驼问。
       “是大黄。”海九年老老实实地回答。因为不明白对方什么意思。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但是年轻的俄国经理显然并无恶意,他下了马,凑到九年的货驮子跟前闻了闻,问道:“我能看看你的大黄吗?”
       “当然……可以,我的大黄是我们中国最有名的五台大黄!”
       “真的吗?我正想找来自中国的五台大黄呢!”年轻的经理说,“那么,请你把货包打开一下。”
       海九年动手要解货驮子了,一扭脸他的目光正好与年轻的经理碰在了一起——他立刻呆住了。笼罩在他的记忆上空的迷雾迅速地散开,乌里雅苏台草原的景色在他的脑海里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八月的河边,草地上遍布着各种各样的野花。米契柯与他骑着马向杵立在不远处的山冈上的古代土堡跑过去……海九年的舌头缓缓地转动着。用几乎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米契柯……”
       但是对方已经听清了他的话,年轻的俄国经理睁大了眼睛,疑惑的目光在海九年的身上来回扫着,这个陌生的中国驼夫结实的身材高出他足足有半个脑袋,满着冰霜的胡子使得人难以辨出他的年龄。身上的破旧白茬老羊皮袄在大襟上剐破了好几个口子,头上戴着一顶披肩的狗皮风帽……只有一双闪着笑意的棕色眼睛使他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他脱口问道:“你是谁?……”
       海九年苦笑着。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中流露出又兴奋又有些失望的神情。他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向对方解释这一切。干裂的虚肿的嘴唇一个劲儿地哆嗦。
       “你当真认不出我了吗?”海九年用俄语说,“六年前……在乌里雅苏台……骑马!登古堡……”
       “让我想想……对。我肯定认识你——等等!你的眼睛我太熟悉啦。不要告诉我。让我自己想出来……”
       海九年等待着,笑着。
       “难道说你是……元龙吗?”米契柯的眼
       睛一点点地睁开来。瞳仁里闪出欢愉的灰蓝色亮光。
       “是我……米契柯!”
       “噢——上帝!”米契柯惊叫起来,扑上去把海九年紧紧地抱住了。两只手在海九年的背上使劲地拍着。后来米契柯抓着海九年的肩膀,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说:“我们又见面啦!可是,你的样子变化真是太大了。你要是不说出来,我真的不敢认你呢!”
       “可是你还是老样子。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你在做什么?”
       海九年摊开两手,目光指着卧在身边的骆驼和卸下来的货驮子回答:“我是一个驼夫。我就做这些事……”
       “你的命运是怎么回事?我向不少人打听过你。”
       “一言难尽……”
       海九年向两边看了看。把话打住了一周围是许多张被他俩的举动弄得惊呆了的脸。
       “我们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说话呢?走——回屋里去,为了庆贺老朋友重逢。应该喝一杯!”
       屋子里暖洋洋的,火在离海九年不远的炉子里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满满的一瓶子伏特加已经喝下去了。海九年身上冒汗了。挂在鼻子尖上的细碎汗珠闪出水灵灵的白光,消融的冰霜把他的浓密的络腮胡子浸湿了,从胡子尖滴下来的水把光面的羊皮坎肩弄湿了一大片。
       “把坎肩也脱掉吧。”米契柯一边提议,一边把又一瓶酒打开,给海九年杯子咕咕嘟嘟倒满酒。“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我们又见面了!”海九年把脱掉的破羊皮坎肩随手丢在地板上。兀自感慨着。
       “不错,这一切真的像梦境似的难以让人相信。我从军队退役一回到公司就打听你的消息。大盛魁和我们公司的业务来往比过去更多了,经常可以见到他们的人,你离开大盛魁的事情我早就听说了……”
       “我是被开除出来的。”
       “我知道,是为了一件泄露秘密的事情,这件事与我们康达科夫公司有关。”
       “我没有做那事!我是被陷害的。”
       “我当然相信你,其实你们商号内部人们也都这么说……不说这件事了吧!来!我们接着喝酒。”
       他们自由自在地谈着,话题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共同感慨着时光之匆匆。现在米契柯已经做了康达科夫公司的总经理,从父亲手里接过了全部的业务。没有变化的是米契柯还是爱马,特别喜欢走马。米契柯告诉海九年:“我现在骑的云青走马是拿整整一链骆驼的海象皮换回来的,价值两千两汉堡银。”
       两个老朋友边喝边聊。后来海九年的话就越来越少了,但是酒却喝得越来越多,脸色变得像纸一样地苍白——这一点非常奇怪,别人酒喝多了总是脸红——结果九年终于喝醉了,瘫软的身体就像被抽去了骨头似的从椅子上滑下去,接着他就睡着了。
       昏昏沉沉地一连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醒以后米契柯和他说了一件正事儿,两个人一边用晚餐一边谈话。米契柯问:“以后的生活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只不过是一个驼夫,给人拉骆驼就是了。”
       “不,”米契柯纠正他说,“你不是一个驼夫,你是一个商人。”
       “商人只有当他衣袋里装着银子的时候才是商人。”
       “没关系,你要是做生意我可以借钱给你。”
       “我……不知道做什么。”
       “我知道,我告诉你。”米契柯说,“你就在萨彦岭两边跑生意就行了,总能挣到大钱的。”
       “你是鼓励我走私吗?”
       “什么走私?”
       “不通过恰克图做买卖就是走私!被官府抓到是要杀头的。”
       “呵呵……你错了,你不了解这里的事情。”米契柯笑了,“我告诉你,很快这里就是新的通商大道。我们的公使正在北京和你们的政府谈判呢,就是为了开辟乌兰穆图到归化城的大道为新的商道。等着吧,不久就会变成现实。”
       “原来是这样……”
       “为实现这个目标我们已经努力了好多年了!”
       “我一点不知道。”
       “还有。现在整个喀尔喀全都是俄罗斯商人的免税区。你以我的公司的身份做生意都不用交税的。”
       “那么做什么好呢?”
       “这样吧,你先在我的公司里安顿下来,看看再说好吗?”
       6、把买卖做到西伯利亚去
       横亘在中俄边境的萨彦岭不是一座可以随便翻越的山岭,它是中俄两国之间的一座界山。在乌兰穆图峡谷南北的两侧分别都有中国军队和俄国军队守卫着。俄国的驼队之所以能够顺利地穿越山谷是因为驼队的老板与守卫军队有勾结,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商人们把中国和俄国的边防部队都买通了。这在中俄两国的商界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既然命运把他抛在了异乡的土地上,海九年就别无选择,只能是在俄境留下来,先求生存后求发展。好在他在乌里雅苏台的时候就曾学过三年的俄语,语言上基本没有障碍。
       老朋友为他安排了一个轻松安逸的工作——派他做来往货物的检验,有个正式的名堂叫做检货员。凡是米契柯公司进来的货物,不管是粮食、药材、皮毛还是什么,尤其是来自中国的茶叶,全都要由海九年抽查验收。有他盖上合格的图章然后货物才能放行。货物是五花八门。但是进货的数量并不是很多,有时候一天验一次货,有时候好几天也没有事干。在夏天的季节曾经有一个半月海九年处于失业的状态,每天起来除了吃饭就是和同事们打牌。经理米契柯呢,早跑到格鲁吉亚的庄园里去度假了。年龄越来越大的米契柯的许多爱好都更像他的父亲了,爱好走马,更爱好中国的茶叶。对于中国茶叶的热爱到了着迷的程度。非要在格鲁吉亚的土地上栽培茶叶树!已经试种了十来年了!
       一直过了有三个多月将近一百天的时间,海九年才又一次看见米契柯,他对好朋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不能在你这里干了……”
       谈话是在早餐时候进行的,听到海九年的话米契柯感到非常意外,他把叉着鱼片的叉子停在嘴角边,奇怪地看着海九年问:“怎么。你在这里待得不舒服吗?”
       “不,是我在这里待得太舒服了。”
       “那为什么要离开呢?”
       “是我过不惯这种生活。”
       “难道是我的员工对你不够礼貌吗?什么地方不小心得罪了你吗?”
       “不是,都不是。”
       “那是为什么?”
       “是我的同乡看望我来了……”
       “哪个?什么同乡?”
       “就是和我一起到俄罗斯来的中国同伴。是一个驼夫。”
       “他有什么要求吗?”米契柯爽快地说,“我可以帮助他,既然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不要见外。”
       “不是,他不需要帮助,他对这里很熟悉。”海九年解释说,“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在做生意。他想拉我一起干。”
       “啊!我明白了。”
       好半天了米契柯手中的叉子一直在举着,现在他才把鱼片伸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咀嚼着干鱼片,米契柯问海九年:“你想做生意了对吧?”
       “是的,我是一个坐不住的人。”
       “不,你是一个生意人,你有做生意的冲动,也有做生意的才能。我开始也是劝你去做生意的。但是你能告诉我你和你的朋友打算做什么生意呢?”
       “做大黄!”
       “供货商和下家的客户怎么办呢?”
       “你不用管了,所有这些我的朋友早就熟门熟道了!他已经在乌兰穆图和比斯克之
       间跑了七八年了……”
       “你的朋友可靠吗?”
       海九年又笑了:“应该可靠……这世界没有绝对的事情,你应该知道,米契柯。”
       “我明白,你小心就是了。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海九年为米契柯的话感动了,“我海九年已经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连死都不怕的人还能怕什么呢?”
       “是这样……”米契柯舒了一口气。觉得再问下去有点不大方便了,就转了话题,“资金方面呢?你既然和朋友合伙做生意总应该有投资才好吧?”
       “说好了,我出力。他出钱。”
       “别这样!”米契柯站起来了。他显得有些激动。“既然是合伙做生意就要两个人一起投资才对。”
       “可惜……我没有钱。”
       “可是我有!”
       海九年笑了:“你的钱再多也是你的。和我没关系。”
       “有关系!我可以借给你。”
       “不好,”海九年说,“我不愿意给朋友找麻烦,你已经对我很好了,给了我很多照顾。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
       “别不好意思,我借钱给你也不是白借的,我要求回报,就是说你要付我利息的。你同意吗?你打算借多少钱呢?”
       海九年笑了:“好吧——我借三千卢布。”
       “不。你要借一万卢布!因为你需要……”也不等海九年再说什么,米契柯坚决地说道。“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当天晚上海九年就找到自己的中国同乡。把好消息告诉了他。两个人真是喜出望外,约定第二天就立即出发前往乌兰穆图。
       临行时海九年到米契柯的房间与他告别。米契柯对海九年叮咛了又叮咛,把他送到了大道上。他们都骑着马,并辔而行。突然米契柯伸手抓住了海九年的马缰绳,说:“元龙,我有个主意,你看好吗?”
       “你说!”
       “你看你,一会儿叫古海,一会儿叫元龙,一会儿又叫海九年,现在你来到俄罗斯的土地,应该让俄罗斯的人们熟悉你,亲近你。这样你的生意才好开展。为了方便依我看你该取个俄罗斯名字才好。”
       “好啊!我愿意。”海九年说。“那你就帮我取个俄国名字吧。”
       “我想想……”米契柯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我看你就叫雅萨吧。”
       “雅萨?好,就叫雅萨。”
       海九年走出老远了。还听见米契柯在喊他:“雅——萨——”
       海九年很高兴地拿着米契柯借给他的一万卢布与朋友合伙做起了大黄生意。他的中国同乡也有一个俄国名字,叫维克多。维克多在西伯利亚商人中间已经很有名了,每到一地提到维克多三个字都会招徕很多朋友。维克多是一个很讲究信义的人。在西伯利亚有着很好的名声。大家都愿意和他做生意。有时候和他打交道的西伯利亚当地的渔民和猎人宁愿自己吃亏也愿意和他做交换。
       冬天来了,贝加尔湖湖面被无边无际的大雪覆盖着。海九年为西伯利亚茶叶公司押运茶货,运货的是狗拉雪橇,雪橇就像驼队似的成百上千,数千只西伯利亚狗在雪野上奔跑,它们的狂吼声汇成一片,在雪原的上空盘旋!海九年身上裹着一件北极白狐皮做的大氅,头戴獭皮风帽,从他的嘴里呼出来的呵气立刻结成了冰霜。把他的胡子、眉毛连接成一片。已经完全看不出他的本来面目了。
       伊尔库茨克、雅库次克、比斯克、秋明。几乎西伯利亚所有的城市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随着生意的扩大,雅萨的名字也为当地人所熟悉了。雅萨和维克多关系处得非常好。简直可以说就是亲密无间。不了解海九年和他的中国同乡的当地人还误以为他俩是一对亲兄弟呢。对于这一点,他俩在议论的时候这样对话:
       “还能怎么样?我俩之间还能再动什么鬼心眼吗?”
       “是啊。命运把我们抛到异国他乡,已经够孤单的了。”
       “我们是相依为命。”
       “其实我们比亲兄弟还要亲呢!”
       “我们是生死相交的朋友!”
       海九年和维克多专做大黄生意,没有半年的工夫他们就让自己的腰包鼓起来了。淘到了第一桶金之后他们就组织起一支属于自己的驼队。对于驼运业雅萨当然是最熟悉不过了,他们雇用当地的布利亚特蒙古人做驼夫,为自己牵引骆驼,通过地下通道把大黄从乌兰穆图山口南端运往俄罗斯境内,然后再把大黄运往伊尔库茨克以东以北的广大地区,直接与那里捕鱼、打猎的奥克斯丁人交换。在奥克斯丁猎人和渔民那里,雅萨用大黄换取貂皮、狐皮、珍贵的海豹皮和药材。在奥克斯丁人那里,雅萨和维克多获取的利润是货值的五倍到八倍,他们因此而大发其财!
       几年的工夫,雅萨的名字在西伯利亚已经叫得很响了。维克多入了俄罗斯国籍,并以他的名义在伊尔库茨克市政厅办理了正式的手续,注册了自己的公司,成了伊尔库茨克商帮的成员了。
       海九年和他的患难朋友坐着马拉雪橇前往莫斯科城。他们是带着十几辆雪橇的千两茶和珠兰茶到莫斯科的。还是在大盛魁商号的时候,海九年就知道莫斯科人对产自中国湖南省的千两茶和珠兰茶喜欢得不得了。当然了。莫斯科人喜欢千两茶和珠兰茶就意味着千两茶和珠兰茶在那里能卖个好价钱了。事实正如他们预料,海九年和他的朋友在莫斯科把茶叶卖掉,得了好价钱。
       在西伯利亚海九年意外地遇上了邝伙计。就是那个曾经在乌里雅苏台林掌柜的店铺做伙计的邝振海。林掌柜的店铺被俄商伊万吞并以后。最初邝振海为伊万所聘用做店铺的经理,后来就干脆剪了辫子加入了俄罗斯国籍,成了一个黄皮肤的俄罗斯人。海九年与邝振海的相遇说起来也很有戏剧性。雅萨和维克多的驼队组建起来之后除了满足自己运输外,还兜揽些别的运输。这一天他们在给货主交货的时候就恰巧遇上了邝振海,因为他们兜揽的是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货物。
       驼队到达货栈之后邝振海亲自验收货物。驼队一列一列地进入货栈的院子接受检查。海九年牵着骆驼——他是以驼夫的身份进入俄境的——邝振海看着海九年把头驼的货驮子卸下来,打开包。
       邝振海穿着一身酱色的西装,脖子上结着黑色的领花。头戴一顶灰呢子礼帽。手里拿着一个海豹皮缠着的马鞭。马鞭的吊环套在他的手腕上。他拿马鞭在左手的手掌上轻轻地敲击着走向海九年。用俄语说道:“你动作快点,后边还有人等着。”
       “是,老板。我知道了。”
       海九年匆匆忙忙地解着绳扣,那绳扣却是怎么也解不开,他忍不住骂出来:“他妈的,这营生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驼夫干的。”
       邝振海摇晃着身体已经走过去了,听见海九年说话的声音他停住了脚步。
       “你刚才说什么?”邝振海走到了海九年跟前,用俄语问,“你是谁?你懂俄语?”
       这时候海九年才注意到验货的俄商经理是个中国人。并且他的那张脸也让海九年觉得十分熟悉。望着邝振海的那张脸,海九年脑子里迅速地旋转着,一时间有些发愣了。
       邝振海刮剃的光光的脸上的表情急剧地变化着,他眯缝着双眼瞄着海九年的脸看了半天,那双眼睁大的时候邝振海笑了,他用汉语说:“俺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俺也好像认识你。”海九年注意地观察着邝振海的脸问道。
       “你是在喀尔喀乌里雅苏台做过事吗?”
       邝振海说,“我想起来了,你是大盛魁那个伙计古海。你还认得我吗?”
       “我也想起来了,你是马尔金·泽克夫。”
       “我的中国名字叫邝振海。”邝振海高兴起来了。他转身向屋子里高声喊叫着。“比尔!出来一下,替我检查一下货物,我遇到一个老朋友。”
       “这都是命!走,到我的房间去,咱们好好聊聊!”
       邝振海的房间是一座木刻楞围建起来的房子,很宽敞,窗户上装着大玻璃,阳光直射进屋子,屋子里很明亮。桌子上是一只红铜的巨大茶炊。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聊起了往事。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他乡遇故知!”
       “这可是人生难遇的三大幸事!”
       两个人激动地说了许多话。
       “不行,”邝振海跳起身来走到柜子跟前取出一瓶酒,“今天我们光喝茶不行,一定要喝酒才能过瘾。”
       邝振海打开酒瓶咕咕嘟嘟地把酒倒进两只高脚杯。
       “好,我喝。”海九年高兴地应和着端起酒杯。
       邝振海说:“这是从彼得堡运来的伏特加,也很有劲的……”
       两个人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邝振海立刻又把酒杯倒满了。
       “古海,我们在这里相遇真是太难得了。”
       “我现在叫雅萨。”
       “我知道了你为什么拉骆驼。我还知道你媳妇到处在找你。真是个好媳妇呀……她送了我半个馒头。”
       “你说清楚点。半个馒头咋回事?你怎么会见到我媳妇?”
       “咱们喝……雅萨啊,咱俩是不同的命运相同的遭遇,你被大盛魁开销,失掉了自己的名誉再也不能回家。我还不如你,家里干脆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
       “怎么会?”。
       “是的。前些年我回中国山西的家乡了!从恰克图到大库仑,从大库仑再到归化城……骑在骆驼背上,摇啊晃啊的,紧赶慢赶整整走了三个多月!”
       “你总算是见到了自己的家人!”
       “可是……你知道吗?等我千里迢迢赶回家乡。我的亲生父母连家门都不让我进!还不准给我吃饭。我在院子门外跪了三天……第三天头上才吃到你媳妇给的半拉馒头。”
       “等等,怎么回事?”雅萨截住了邝振海的话。“你给我说说清楚——我媳妇是怎么回事?”
       “是杏儿打听到我回乡探亲,她到我家打听你的消息……我正饿得眼睛直冒金星。杏儿来了,她把半个馒头送给我。我一辈子都记着那半个馒头。”
       “杏儿说什么了?”
       “她到处打听你的消息。你们村里还有一个张婶,她们两个像疯了似的,只要听说哪个村里有从归化这边回去的人,不管多远她们都要跑去打听消息。”
       “我知道,张婶是我家的邻居,她男人到口外就没有消息了。”
       “喝,咱俩今天得好好喝,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多少年了没有见着家乡的人了。”邝振海向海九年举举杯,发现酒杯是空的,“我再打瓶酒。”
       这时候海九年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哭泣声在他的喉咙里滚动,干裂的嘴唇不停地哆嗦,泪水在他那张乌黑的脸上冲出了许多白道道。他把邝振海斟满了酒的高脚杯抓在手里,也不管邝振海怎么样。只管把那酒杯在嘴上咕咕嘟嘟地喝,眨眼的工夫那酒杯就空了。
       “就是因为这个,我的爹娘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骂我是叛逆,村里的孩子们往我身上吐唾沫,拿小柿子打我。一个老太太还拿鸡蛋摔我,骂我是假洋鬼子……”
       邝振海一把扯下脑上的礼帽抡开胳膊把礼服丢开去。他揪着自己脑后的头发拼命地撕扯着。一绺一绺的头发在他的手指缝间飘落下来,掉在了油了褐色油漆的木地板上,邝振海也哭了。
       “我对不住你,邝哥,”海九年把邝振海的一只胳膊抱住,“过去在乌里雅苏台的时候我恨你,我瞧不起你。现在我理解你了。在大清的国土上做大清的臣民不容易。你的心里有你的苦处。”
       邝振海把海九年推开,他把手伸到怀里去抓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票子,全都是卢布。他把那些票子拍在桌子上,问自己:“我挣这些钱有什么用?父亲说花我的钱他丢人,说了他宁肯饿死也不花我的肮脏钱。”
       “如今我们俩是同病相怜了,都是有家不能回了。”
       邝振海猛地跳起来,他扑到了海九年的身上,两只手抓着他的衣领问道:“你说,我脑袋后面没了辫子。中国人骂我假洋鬼子,俄国人也不拿我当自己人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邝振海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他不是一下子下去的。他的身体柔软得像没有骨头似的慢慢地滑落到地板上去,伏特加洒在了他的西装上。
       海九年的思路在自己的情感轨道上滑行,一个念头顽固地占据着他的头脑,无论邝振海怎样解释。甚至把他见到杏儿时的细节一再描述给海九年,海九年对他的话仍然不能相信。海九年与邝振海滚落在一起了。他几乎是凑到了邝振海的脸上把一个问了许多遍的问题又一次提出来:“你真的见到我媳妇啦?”
       “当然我见到了,你媳妇她给了我半拉馒头。”
       “不可能,你说我媳妇她长得什么样?”
       “你媳妇她长着一双杏核眼。”
       “这么高。”已经喝得要大醉的邝振海把手掌举到自己的头顶上去了。
       “你胡说,我的媳妇我自己知道,她的个头才到我下巴呢。那还是我十四岁那年的时候。你比我还高,我媳妇怎么能高过你的头顶呢?”
       邝振海的舌头已经发僵了。他吭吭哧哧地说着又一次把手掌举到了头顶上:“你媳妇……她,就,就是……高!”
       “你胡说,你好好给我说,你到底是见到我媳妇没有……”一句话没有说完整,雅萨也伏在地板上睡着了。
       这两年雅萨也经受了许多的磨难和罪过。他和维克多游走在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里,晚上就住在当地猎民的家里。他用半生不熟的俄语和那些操少数民族语言的猎民交谈。在短暂的白昼和漫长的黑夜,他守着鱼油灯与猎民谈生意,其实所谓的谈生意就是物物交换,他们拿来自中国的茶叶、大黄换取猎民手中的皮张。日子在混。但是在他的心灵深处一个顽强的情绪到底还是冒了出来。是通过梦境找到了他。
       一个黑夜,噩梦惊醒雅萨。在那个恐怖的梦境中雅萨看见自己的把兄弟二斗子!他被一个凶神恶煞追赶,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来到一座悬崖边!脚下几十丈的悬崖,下边是汹涌的大海,情急中他大叫:“二斗子!快来救我!”
       醒了才知道是一场梦。窗户上安装着三层玻璃,透过窗户他看到的是一片黑暗!这里的白天特别短暂,而黑夜却是漫长得无边无沿。尤其是冬天,寒冷像巨兽守候在窗外,只要人走出房间立刻就会被吞噬。在那个被噩梦惊醒的夜里。浑身是汗的古海坐在被窝里,开始想心事了。首先想起的是把兄弟二斗子。模模糊糊的形象在他的眼前晃动,接着是戚二嫂,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像蚂蚁啮咬他的心脏,似梦似醒。恍恍惚惚间父亲、母亲、杏儿的影子接踵而至。梦中的影像是那么的亲切可也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就好像是阴阳两界相隔,永远也不能相会在一起。
       第八章 商人无欺
       茶叶大战促成驼道再次成为归化商界竞相争夺的战略制高点,成为诸多商家拼死争夺的领域。海九年因为掌握了毛尔古沁的秘
       密被推上这场争夺战的风口浪尖。许多看不见的力量在发挥作用,归化商界和驼道处于瞬息万变的状态。一些事情则让海九年百思不得其解。
       1、海掌柜归来
       这一日黄昏的时候,蹇老二将自己的一百余峰骆驼赶回了海九年的院子。暮色愈来愈浓,蹇老二把院门关好,将四只毛色不同的牧驼狗放出来。蹇老二的老婆把鸡拢回了窝,把猪撵回了圈,几个孩子都喊回了家。一家大小围在炕上吃晚饭。
       正当晚饭即将结束的时候,蹇老二的老婆听到自家的狗在院内院外突然嚣叫起来。那栅门上专门留有牧驼狗出进的通道。夜里院门即使紧闭牧驼狗们也可以任意地出进。听到狗叫声蹇老二的老婆首先停住了筷子。她问丈夫:“狗咋叫起来了?”
       蹇二正盘腿坐在炕上。端着一大海碗汤面呼呼噜噜地吃着,把最后几口饭拨进嘴里,把空了的碗往炕上一礅,脊背向后一仰靠着窗台坐起来。他看见老婆愣着神。目光越过自己的臂膀朝院子里看,并不在意,说道:“狗叫有甚稀罕,最厉害不过是狼进了村。咱那几只狗脖子上都带着护颈圈呢。又不是没有和狼交过手。再凶的狼也弄不过咱家的狗。”
       但是狗的叫声却是越来越厉害了。蹇二夫妇听得出来,在自家狗混成一片的叫声中,明显地突出着另外两个奇怪的声音。这一回蹇老二没用老婆提醒就迅速地爬起来。双膝跪着往窗户外张望。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中不由自主都流露出害怕的神情。蹇二夫妇趴在窗户上向外看。隔着栅门模模糊糊地看见有几个黑影在栅门外面蹿来蹿去。狗的嚎叫声此起彼伏,蹇二知道这是自家的牧驼狗与来犯者撕咬起来了。
       “该不是暴客来了吧?”蹇二的老婆声音哆嗦着问自己的丈夫。
       蹇二眼睛盯着窗户外面。斥骂女人:“你别吓唬自己个儿,这会儿天还没黑透呢,哪里会有暴客?”
       蹇二趿拉着鞋走到院子里去了。今日狗的叫声确实不同往常,他听得出来,这声音里透着紧张与惶恐。一只杂毛狗蹿到了蹇二的跟前,这狗喉咙里嘶嘶地响着,发出来的叫声一个劲儿地打战。蹇二蹲下去用手摸摸那狗的脊梁,明显感觉到狗的身体在剧烈地哆嗦。这情形让蹇二不由得心头打了一个激灵。他知道今日的事情不同寻常。蹇二抓起一根哨棍蹑手蹑脚地朝院门移过去。
       院子外面狗的叫声和那种非狗非狼的叫声似乎小一些了,蹇二小心翼翼地拉开院门。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黑影突然拔地而起冲他扑过来。酸味腥味臭味伴着那黑影把蹇二扑倒在地上,眼看他的喉咙就要被那动物咬住。
       “回来,大黄!”
       关键时刻一个声音把那怪物喝住了。倒在地上的蹇二趁势爬起来,他清楚地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他的面前。蹇二觉得那人的声音熟悉得很。
       “你是谁?”蹇二觉得那黑影的身形和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一个熟悉的声音答道:“俺是海九年。”
       “你是人,是鬼?”
       “俺是人俺不是鬼。”
       几只火把靠近过来,是二斗子、戚二嫂和王锅头,他们听见动静都出来了。借着火光看清了活着的海九年。
       轮着二斗子兴奋了。借着火把的光亮二斗子也终于看清楚了。站在他眼前的汉子真的是他日思夜想的把兄弟海九年!在海九年的身边一左一右立着两只巨獒,两只巨獒身形犹如牛犊一般硕大。四只眼睛正虎视眈眈地望着蹇二。嚣叫着的獒被火把的光亮一照。黄色的尖利牙齿闪出湿漉漉的光亮。
       许多火把照耀着把院里院外的场面照得一片雪亮,蹇二的那两只护卫狗横躺在院门两侧不远的地方,早已经丢掉了性命,尸体被它们自己的鲜血浸泡着。
       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情形吓傻了。
       人群里二斗子泪眼婆娑,颤颤地叫了一声“九哥”便扑了过去。
       王锅头大声说:“九年!我就知道,你是不会死的,你果然回来了。”
       戚二嫂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根面条似的瘫软。她把手伸出去扶住身边的王锅头才没倒下。
       戚二嫂很快就醒转过来。她摇摇晃晃地走到海九年的跟前,很近地观察着海九年的脸。问道:“你是人是鬼?”
       “我是海九年!”
       “你是哪个海九年?是人间的海九年还是地狱里的海九年?”
       “我是人间的海九年!”
       “你不要吓唬我……”
       “我就是海九年。你好好看仔细了。”
       突然戚二嫂伸出一只手,“啪”地在海九年的脸上打了一下。戚二嫂下手非常狠,人们看到在她的巴掌打过的地方清晰地映出了五个手指头的印子。
       二斗子扑过去阻拦戚二嫂:“干什么?难道说你是疯了吗?”
       “我要看看那这个海九年到底是人是鬼。”
       “明明是人么!”
       “你别。”海九年拨开二斗子,“你让她打。让她打吧!”
       旁边的人全都看着,戚二嫂又一连抽了海九年三个大巴掌。海九年一动不动。戚二嫂的声音已经颤抖了,她问:“你真的是海九年?”
       “是。”
       “呜哇!我的老天爷啊。海九年他真的没死呀!”
       戚二嫂放情地哭着,跳着,用自己的手使劲儿拍打自己的大腿。后来戚二嫂再凑近点,把鼻子伸到海九年的肩膀上,仔细嗅着,“你骗不了我,海九年身上的味道我是能闻出来的!”
       一股熟悉的亲切的味道钻进戚二嫂的鼻孔。进入她的胸膛。舒服!渗入灵魂的味道。让她说出自己的感想:“你真的是九年啊!”
       戚二嫂哭起来,声音呜呜咽咽的,但是脸上却是笑得无比灿烂!她也不顾周围人的感受。扑上前把自己的一双胳膊吊在九年的脖子上。就像是几十年以后时髦女孩常做的动作。一边哭一边骂:“死鬼!你把人家可是害苦了啊!”
       数落甚至咒骂,戚二嫂以她的特殊的方式表达特殊的情感。
       戚二嫂只顾自己痛快,容不得别人张嘴说话,惹得二斗子和众汉子不高兴了。
       二斗子呜呜哇哇地哭着。拿肮脏的拳头擦着眼泪,变成五花脸了,嘴里嘟嘟嚷嚷地也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首先是刁三万看不下去了,狼人发言了:“喂!我说我说,戚二嫂,你这是在干什么?”
       戚二嫂好像是没听见。
       狼人生气了,骂起来:“喂!我说,你顾忌一点脸面吧。众人可是都张着眼睛呢。都看见了!”
       “看见就看见。我不管!”
       “咋?海九年也不是属于你一个人的!海九年他还是我的干儿子的拜把子兄弟呢。”狼人说,“总得让他也跟九年说说话吧?”
       “胡说!”
       “就是。”
       “哈哈哈……”
       “你给海九年做干儿子吧!”
       “到底谁是谁的儿子还不一定呢!”
       蹇老三不见了。当人们看到他重返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五六个人,他们是蹇老大、蹇老二、蹇老四、蹇老五、蹇老六、蹇老七和蹇老八,以及他们的媳妇儿子一大堆,就连院子里的狗也跟来了。
       海九年的蒙古獒喉咙里咆哮着发出低沉的警告。
       “哎呼!”
       海九年把自己的蒙古獒喝住了。
       众人全都紧张地注意着蹇家兄弟的一举一动。
       出乎人们预料的情形出现了,蹇老大笑呵呵地走上前把双手抱在胸前。说道:“啊呀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海掌柜回来
       了!”
       蹇老大身后的蹇家兄弟全都是满脸堆出了笑容。
       蹇老三说:“海掌柜,我给你看守院子来着。嘿嘿……你回来了院子就物归原主了!谁也别想占了去。”
       “那就多谢了。”
       海九年的重新现世改变了贴蔑儿拜兴村的生活节奏,也打破了几年来的格局。用一百年以后的话说,就是驼村的各种力量得到新的整合。旧有的矛盾,比如关于海九年宅院的争执烟消云散,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瞬间就化为乌有。
       对这一点首先就是刁三万想不通。有一天他把二斗子叫到自己家,正言正色地问:“怎么回事?难道说九年一回来。原来那码事就没有啦?”
       “什么事?干爹。”
       “你是缺心眼还是怎么的?”
       “我咋啦?”
       “我是说你和蹇老三的仇恨。”
       “九年的院子他不是没有抢去么。”
       “那也不行,不能就这么轻饶了他。你忘了他们弟兄几个怎么打你了?都快打死了。是我救了你。不然……”
       “算了,事情过去了。”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怎么办?”
       “让九年把他的蒙古獒放开,咬他!”
       二斗子笑了,说:“那还不立马把蹇老三给咬死啊?”
       “不咬死也得跟他要个说法。你得跟九年把过去蹇家欺负你,还有我去赔礼的事情仔细说说。让九年替咱做主!”
       二斗子把刁三的话和海九年说了。
       海九年连想也没想就答复道:“人要是把所有的事情全都记着,那一个脑袋就装不下了。”
       结果仅仅是第三天的下午,出乎刁三万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蹇老三带着两个弟弟到海九年家来了。一进门蹇三掌柜就说:“海掌柜!你大难不死必有厚福!为了你的归来,我们不能就这样平平淡淡,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当时在场的人都说好。
       “大喜的日子么,”蹇老三说,“今天我们蹇家做东。请海掌柜喝酒!”
       在场的胡德全赶忙说:“我正在和海掌柜说这事呢,得有个先来后到。”
       蹇老四说:“我们已经把牛也杀倒了,正在大锅里煮着呢。”
       “酒也打回来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你,突然都哈哈大笑起来。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海九年说,“谢谢了!”
       “不用谢,哈哈哈!……大喜的事情来了么。”
       “我们得好好庆祝一下!”
       “喝酒!”
       “一醉方休!”
       都是意想不到的结果,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从戚二嫂到二斗子。从刁三万到蹇家兄弟,他们的表现都出乎人们的意料。
       喝酒的时候胡德全向大伙表达了自己的疑惑:“这是怎么了,贴蔑儿拜兴村的人全都神经病了,错乱了?”
       “是高兴的,”刁三万讽刺胡德全,“你不明白吗?”
       “哼!鬼知道。刚才还剑拔弩张要看打呢。转眼间就变得和亲家一样了。”
       晚上,夜已经很深了。戚二嫂还在和海九年说话。
       在刁三万家喝完酒已经是午夜了,海九年直接回到戚二嫂的院子里。戚二嫂强迫海九年再吃自己做的饭。她毫无顾忌地抚摩自己情人的手和脸,吃饭的时候不让他自己动手,戚二嫂一筷一筷地喂他吃饭,就那么久久地看着他咀嚼,为他擦去嘴角的菜汤。她的温情的目光就连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海九年。
       第二天还没到中午,蹇老三就到戚二嫂家来了。他又来请海九年喝酒!
       “你的酒已经喝过了。”
       “那是我们蹇家全体的酒。这回是我蹇三个人的酒。一定得给面子。”
       “昨天的酒还没醒呢!”
       “那没关系,喝了今天的酒昨天的酒就醒了。”
       “你胡说!”
       “女人不懂喝酒的事情。”
       “别的女人不懂,可我懂!”
       “好好好,你懂!行了吧,该叫海掌柜起身了,太阳照到屁股上了。”
       “昨晚上戚二嫂把海掌柜用狠了吧!”
       “狗嘴吐不出象牙!”
       戚二嫂差不多每天都要为海九年换洗衣服。几天几夜把海九年关在屋子里,不让他与别人见面!戚二嫂的行动引起二斗子的强烈不满,他打到戚二嫂的院子门前去叫骂。
       “开门!妖婆子……我要见九哥!不然我就放火烧了你的大院!”
       刁三万也来助阵,出口便直击对方的要害:“你要独霸海九年吗?别忘记。你还没有明媒正娶呢,你没有这个资格。”
       过了一会儿终于把戚二嫂惹火了,她一阵风似的从上房冲出来,站在院子里回敬道:“没资格我就是要这样。你想怎的?你刁三万有资格吗?”
       “你办不到!海九年是我们大家的。”
       “是我的把兄弟。”
       “海掌柜,你自己说说看,你到底是和谁亲近?”
       “你还要不要我们这些弟兄?”
       戚二嫂院子外边人越聚越多。
       海九年隔着窗户喊:“要!你们先回去吧。改日咱们再一起喝酒。”
       “戚二嫂没把你害死吧?”
       “我活得好好的!”
       结果出现了戏剧性的场面。刁三万一声发喊,汉子们冲进了戚二嫂的房子,许多只驼夫汉子的手共同使劲,把海九年高高地托着从屋子里给抬出来了!
       戚二嫂一阵眼泪一阵笑地在后面追赶。毫无效果地喊着叫着骂着。她的努力一概无济于事。
       海九年和驼夫汉子们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喝酒,通宵达旦。
       在刁三万家喝酒的时候海九年突然想起一个话题,他问二斗子:“二斗子,那几年你找不到我。你就没有想过把我埋葬呢?”
       “有。我好几次想要埋你哩。”
       “为什么又没埋呢?”
       “可是我的心就是通不过,就是不相信你真的死了,心里就是不相信!”
       2、名声大振
       海九年传奇的故事不胫而走。很快就突破贴蔑儿拜兴村的范围传播到了周边的许多村庄和乡镇。不久海九年的故事就在归化城传播开了。
       一连三天贴蔑儿拜兴村的驼夫们为海九年的死而复生庆贺着。三天以后事情反过来,改为海九年做东,请贴蔑儿拜兴村的老少爷们。
       一大帮驼夫汉子跟着海九年开进了归化城,下馆子喝酒,逛街看戏……哪儿热闹哪儿去!可是高兴坏了贴蔑儿拜兴村的驼户掌柜子们。
       戚二嫂也像男人们一样,每次都跟着大伙一起进归化城里去乐呵。喝酒、逛街、看戏。日子过得好不痛快!每次进城的时候驼村的汉子们全都是骑着马,他们一走整个村子就安静下来,就像没有人似的,用麻三婶的话说。就是驼村唱了空城计了!
       对于戚二嫂能跟着汉子们进城去乐和,麻三婶很是眼馋。她和蹇家的几个女人串通了一遍就向海九年提出了要求:“你们男人到归化城里疯去。难道我们女人就只能是看着吗?”
       “可以去啊。”海九年说,“谁想去都行。”
       “我们没有马骑。”
       “骑骆驼去。”
       “干吗骑骆驼?我叫我家三万套上马车不就得了。”
       “好主意,马车能坐六七个人。”
       “那回我们坐了九个人……”
       “好,你们能去的我都请客。下馆子,看戏。我结账!”
       海九年许下诺以后就离开妇女堆儿。已经走出几十丈了,听见后面有女人喊:“海掌柜!我们逛街买东西你也给结账吗?”
       “那我不管。”
       “可是你为什么给戚二嫂结账呢?”
       “我看见戚二嫂买了一串汉白玉石的念
       珠。”
       “还有呢,是一个金子打成的头发簪。”
       “想要什么叫你们自己家的男人买……”
       海九年的声音在村巷的拐弯处消失了。
       秋天,海九年再次拓展了自己的院子。推倒了旧的院墙,往东扩出了二丈三,紧挨着白驼寡妇家院子的西墙用夯土的方法筑起来一道新墙,往西扩出了三丈远,往南扩了一丈。整个院子宽宽展展,用刁三万的话讲就是。“这院子宽展得都能够跑马了”。海九年从牛桥买回一头糟牛,杀倒了招待撺忙的村人。
       二斗子陪着海九年三下归化城的驼桥,三次总共买回了二百八十峰骆驼,清一色的科布多健驼。海九年原来有八峰健驼、三峰母驼,经过三年的繁殖,三只母驼给他生了五只骆驼崽子,如今有三只驼崽已经长出了四对牙。也成了能干活的健驼了。加上新买回来的驼。海九年的院子里骆驼的数量一下子就成了二百九十六峰。在贴蔑儿拜兴村的养驼户中间海九年排到了第六的位置,于是海九年在贴蔑儿拜兴村一下变得举足轻重了!
       拓展院子完了,买回来的骆驼都圈进了院子,海九年花十八两银子请来了归化城的戏班子。在村中关帝庙唱了一场大戏,戏名叫做《群英会》。戏未开演海九年就叫人杀了一口猪。班主和戏子、锣鼓班子都美美地吃了一顿。于是在关帝庙前的戏台上,无论是戏子们唱念做打,还是锣鼓班子的伴奏都非常地卖力。吃罢饭,戏子们化妆。锣鼓班子先吹打起来。锣鼓点一响村里人就聚到了关帝庙前,黑压压的人群涌动着,关帝庙两侧和对面的树上、人家的房顶上趴满了年轻的后生。待到大戏正式开演。周围十里八乡的人们就都陆陆续续地赶来了。
       入夜以后《群英会》结束,看戏的人意犹未尽,都“噢、噢”地喊叫着不肯离去。后来不知道谁打听到了东家的名字,于是人群里就有人“海九年”“海掌柜”地喊起来。海九年知道大家的兴致是不能够违逆的,于是就又找戏班的班主商量加演一场短戏。
       班主仰脸望望夜空,为难地说:“海掌柜,这时辰怕是都过了子时了。你看这,戏子们正在卸妆,锣鼓班子也已经把家伙装进了箱。是不是改日再唱?”
       “不行,”海九年望望台下的观众。“这成百上千的乡亲心火正旺呢,就是让他们回去也睡不着觉。”
       班主有点犹豫了。
       海九年趁机又劝说道:“再说了,咱归化这地场只要是远行的驼队归来。那就是天天都过年。什么亥时子时的不在话下。”
       “那么好吧,”班主妥协了,“既然话说到这儿,大伙的兴致又这么高,我们梨园班既不能拂了海掌柜的面子。也不能扫了大家的兴,我们就再加演一场。这样,海掌柜大富大贵大人大量,您就再出点血,我们再唱一出《文昭关》。”
       “多少银子你说个数。”
       “十八两银子。”
       当下海九年即向台下的人宣布了加演一出《文昭关》,人们立刻欢呼起来。于是垛了箱的锣鼓、胡琴重新盒出来,吱吱扭扭的胡琴调音的声音又响起来。演员们匆匆忙忙地按照新戏的需要对着镜子描画脸谱。不一会儿锣鼓点就像一阵疾骤旋风似的刮起来,《文昭关》开演了!
       3、穿越死亡峡谷
       眨眼间又是一个九月来到贴蔑儿拜兴村,驼队出行的日子快到了。胡德全从归化城的万驼社归来,把贴蔑儿拜兴村驼队新揽下来的货运和驼队行走的路线先说与了海九年。如今的海九年在胡德全的眼里俨然是贴蔑儿拜兴村养驼户中的首户了,有什么大事小情他首先和海九年打招呼。这一次胡德全揽下的依旧是茶货,交货地点是喀尔喀西北城市乌兰穆图。货主是元盛德商号。
       “三大号里就数元盛德资历差。赶上市面不好。它首先沉不住气了。”胡德全把烟袋杆在脸前晃过来晃过去,“海掌柜,货主放出话来了,这批茶货是俄国商人的特别订货。一定要在一百天内运到!”
       “要是迟延了呢?”
       “那还用说,罚咱的银子呗!”胡德全不满地说,“连这规矩都不知道?!亏你还算个驼户掌柜!”
       海九年说:“我还有要紧话没说呢。”
       “你说。”
       “若是咱们把货提前运到呢?”
       “嘿嘿!”胡德全说。“咱想也别想那好事。”
       “我就敢想!”
       “你敢想又怎么样?”
       “你去问问货主,若是咱们把他的茶货提前运到地头怎么办?”
       “这好说……”胡德全很有把握地说,“元盛德的贾掌柜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会赏咱们啊!”
       “你去问问贾掌柜,若是能够提前十天把他的茶货运到乌兰穆图他赏咱们多少?”
       “这事用不着问,驼运行早先就有规矩,至少也得赏一成的运费。”
       “那么你知道,要是咱们提前半个月到达,怎么赏?”
       “怕是得多给三成的运价吧……”胡德全说着疑问起来,“说了半天挺热闹的,你是真的有高招还是咋的?说出来我听听。”
       听完了胡德全的话。海九年轻轻地说了一声:“咱不走那旧路。”
       “不走旧路走哪儿,”胡德全问,“难道说海掌柜有新路?”
       未等海九年说话。二斗子就抢过了话头:“九年哥踩通了毛尔古沁峡谷!”
       “不可能!”一听说是毛尔古沁峡谷。胡德全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他把茶碗往炕桌上一蹾,厉声说道,“海掌柜,你可不敢乱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
       海九年也不看胡德全只顾自己抽着烟袋。一本正经地说。
       胡德全还是不相信,“……不要说是驼运行了。就是满归化的人谁不知道毛尔古沁峡谷有魔鬼把守着,任凭谁也不允许通过的。那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你忘了十几年前,牛二板的父亲牛刚和他带领的一支驼队就是在毛尔古沁全军覆没的。要知道那可是一支两千多峰骆驼的大驼队啊!”
       “俺当然记得,”海九年说,“连毛尔古沁峡谷的事都不知道的人还能吃得了驼运行这碗饭?”
       二斗子说:“九年哥他掌握了毛尔古沁的秘密哩……他知道咒语哩,只要一念咒语就甚事也没有。”
       “闭上你的臭嘴!”海九年厉声喝住了二斗子。
       说这话的时候正是个黄昏时分。在场的还有二斗子、刁三万、王锅头、七哥一大帮人,大家正围坐在宽敞的地上一边喝茶抽烟一边听海九年讲述他在俄罗斯经历的事情。胡德全看看人多眼杂不便深谈,借个托词离开了海九年的院子。吃过晚饭之后又抻了一会儿。胡德全独自走进了海九年的院子。果然人群散了,海九年也吃过了晚饭,在炕上偎着油灯抽烟呢,屋子里就只有二斗子和七哥了。
       “七哥,快回家去吧,”胡德全满脸严肃地说。“我有话跟你九叔说。”
       看着七哥走出了屋子,胡德全亲自把屋门关上了,这才脱鞋上了炕。
       九年没有说话,他只是伸手把烟笸箩朝胡德全跟前推推。
       胡德全沉默着伸出两根手指在烟笸箩里捏了一小撮烟叶,用拇指和食指捻着,把烟叶儿仔细地装进烟锅里,又拿大拇指摁了摁,把烟锅凑在油灯上。胡德全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着烟袋。眼睛斜着注视着海九年。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罩住了胡德全的脸,就见胡德全在烟雾后面开了腔。
       “海掌柜,眼下也没有外人,”胡德全向海九年跟前凑凑,俩人几乎是脸挨着脸了,
       “你跟老哥哥我就亮个实底儿,你是不是真的在驼道上踩出新路来了?”
       海九年点点头没说话。
       “这种事可是开不得玩笑的!”
       海九年又点了点头。还是没说话。
       “这可是关乎贴蔑儿拜兴村几十户养驼户发财致富的大事!”
       这一回海九年既没说话也没点头。他把烟袋在炕沿上磕了磕。张口说话了:“胡驮头,你要是信得着我海九年呢,这一次你就按我说的道走。从归化到乌兰穆图,别家的驼队要走一百零八天。咱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只要九十天就能到。”
       “你说什么?”胡德全睁大眼睛看着海九年,就像发现一个怪物似的,“你能把归化到乌兰穆图的路程缩短十八天?”
       “能。”
       “你给我交个底儿。”
       “甭废话!”海九年说,“胡驮头,你要是相信我呢,就跟着我走。要是不相信那就算了。”
       胡德全狐疑地眼光瞄着海九年,半晌没说话。
       这时候二斗子沉不住气了,脱口说道:“你别不信,胡驮头,九年哥他确实踩通了毛尔古沁峡谷!”
       胡德全笑了,他凑向二斗子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摸摸。
       “你干什么?”
       “我看看你是不是在发高烧!”
       胡德全摸完二斗子又去把手伸到海九年的额头,结果他的手被海九年一把给抓住了。“哎哟哎哟……”胡德全叫起来。“你干什么?……海……掌柜!”
       “你乱伸什么手?”
       “别……别……我的手腕要被你拧断了。”
       海九年撒手了。
       胡德全揉着自己的手腕,嘴里唏唏嘘嘘地吹着气:“吃什么了,这么大的劲儿?”
       “你以为海九年还是那些年的海九年呢?”二斗子笑起来:“那会儿你是狗熊他是绵羊,这会儿你还是狗熊,可是九哥已经是一头老虎啦!”
       “别说什么老虎了,海掌柜简直就是一头魔鬼!我斗不过他。”胡德全嘴里哼哼着甩着手,“咱们还是说正经事情吧。”
       二斗子莫名其妙地问:“你的正经事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胡德全鄙夷地说道,“我还以为海九年探出什么新的道路来了呢。原来还是说毛尔古沁峡谷啊?”
       “怎么?你不信?”
       “我信!早十年牛二板他爹牛刚就已经把毛尔古沁峡谷踩通了。他可是落了个全军覆没的下场!我可是不想让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也像牛领房一样死在那大峡谷里。”
       “你还没听九年哥仔细说呢……”
       “我不想听!”说着话,胡德全已经用两只手托着身体往炕沿儿挪去,“我在驼道上行走了二十多年了。我知道什么事该怎么做。”
       海九年一动不动地坐着。抽着烟。隔着自己吐出的烟雾,海九年看到胡德全趿拉着鞋推门走出去了。
       胡德全走出去好半天屋子里的两个人谁也没说话。空气中有一种紧张得使人感到压抑的东西。过了好一会儿,二斗子问海九年:“九哥。你说这事该咋办?”
       九年不说话。
       “你倒是说话呀!”二斗子心虚了,督促说,“好主意赖主意你总得有个主意呀。”
       好半天海九年才蹦出一句话:“各行其道!”
       “咋就各行其道?”
       “各行其道就是:相信我海九年的就跟我走毛尔古沁峡谷,不相信我的人还跟胡德全走旧道。”
       这件事过了有五六天。一个下午的时候胡德全又来找海九年了。海九年光着半拉膀子在院子里轧草呢。轧草刀的刀刃闪出一束束雪亮的光,草叶飞溅着,“喳、喳”的轧草声坚定有力,七哥蹲在轧刀跟前手把着干草往轧刀下送,草末飞溅。
       两头蒙古獒蹲踞在院角的阴凉地儿,看见胡驮头走进院子喉咙里吼咙吼咙地低声咆哮起来。
       “胡驮头来啦?”
       海九年把拖在肚子上的大辫子抓起来向上抛出去,那辫子就像蛇似的在他的脖子上缠绕着,轧刀在他的手里并没有停下。
       胡德全把一只脚踏在旁边的干草垛上,马鞭支在了雪亮的铡刀刀刃上。铡刀停下了。
       “海掌柜。那件事咱俩还得再说道说道。”
       “有什么好说道的,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信得着我海九年就走毛尔古沁,你要是信不着就还走甜水井子。不用废话。”
       “这不是一句话的事,”胡德全说,“要是俺胡德全一个人的事,那天晚上咱俩在你家的炕上早就把事情敲定了。俺说过了,这是关系到全贴蔑儿拜兴村几十家养驼户身家性命的大事。”
       “你要俺怎么样?”
       “我要你跟我走!”
       “我决心已下。”
       “你不能分裂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
       “不想分就跟我们走毛尔古沁。”
       “你别想着让我去送死!”
       “那就各走各的路。”
       争论的声音不知不觉就大起来,不愉快的情绪感染了伏卧在院子角落的两只蒙古獒,它们不乐意了,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朝这边看,嘴里还发出低沉的咆哮。
       胡德全看了看那两只狗把说到半截的话咽回了肚里。
       “咱们在大庙前决定。看哪些人愿意跟你走,哪些人愿意跟我走。”
       驼队出发的前两天,是个上午,驼户和驼夫们全都集中在了大庙前的空地上。黑压压的人群有大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差不多全贴蔑儿拜兴村的人全都出来了!东南风把骆驼身上散发出的腥臊气味刮过来。人群发出嘁嘁吵吵的说话声,气氛显得很紧张。
       驼户掌柜和驼夫全都严肃着面孔张望着,他们在等待海九年!
       人群像波浪似的自动让开一条道,都用惊异和疑惑目光看着。海九年从人群间走过。踏上了大庙前面的台阶。二斗子、七哥、蹇老二跟在他的身后,他们都停在了台阶下。
       胡德全已经等在台阶上了。看着海九年来到,胡德全开始说话:“各位掌柜!我有话与大家言明了:这次前往乌兰穆图一切准备都已经齐全。但是海掌柜提出要走毛尔古沁!大家知道毛尔古沁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径,那可是魔鬼把守的峡谷,简单说就是有去无回!”
       “我能走通!”
       “走毛尔古沁能多挣两成的脚钱!”二斗子喊道。“跟九年走毛尔古沁。”
       “我也跟海掌柜走!”
       “不行!”蹇老大蹦上了台阶,“我可不愿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我跟胡驮头走!”
       “我也跟胡驮头走!”
       “我跟胡驮头。”
       “好了!”胡德全伸出两只手臂示意大伙儿安静,“咱不要争也不要吵。现在呢,我说。这么办——愿意跟海掌柜的呢,站在左边;愿意跟我的呢,站在右边。”
       “好吧……”
       人群开始移动。
       “行,你要走毛尔古沁我也不拦你。”胡德全说。
       结果只有二斗子、蹇老二、蹇老三和戚二嫂站在了海九年的一边。加上海九年本人总共是五个人,孤零零的,而胡德全那边呼啦啦地站下一大片!
       “怎么样?”胡德全笑了。走到海九年跟前,“我的意思,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
       “原来咋说的就咋办!”
       海九年摇晃着身体走下台阶。
       傍晚蹇老三走进海九年的院子。一帮人围坐在院子里聊天呢。蹇老三直通通地走到海九年跟前。大伙都停止了说话。看着两个汉子面对面站着,互相望着对方,好半晌没有说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要打架呢。蹇老三两条浓密的黑眉毛拧着连在了一起。目光像是要穿透什么似的望着海九年的眼睛
       深处。过了好一会儿蹇老三才开口说话,他问海九年:“你敢不敢跟俺喝碗鸡血酒?”
       “俺敢。”
       当下蹇老三把马鞭往自己的裤子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吩咐七哥说:“你去,回俺们家抓一只鸡来,俺要和你九叔喝血酒对天盟誓。”
       听说海九年要与蹇老三喝鸡血酒起誓,村里的许多人都跑来了。当着贴蔑儿拜兴村几十口子老老少少的面,海九年发出自己的誓言:“这次驼队走毛尔古沁峡谷。无论结果如何。俺海九年甘愿以身家性命作抵,一旦驼队有所闪失,俺的院子任由大家分了。俺的二百九十六峰骆驼任由大家牵去。俺若是死了一了百了,俺若能活着回来,这条小命也交给大家任意处置……”
       说罢,捧起酒碗将血酒一饮而尽。
       海九年说话的时候蹇老三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待海九年把血酒干了。蹇老三略略犹豫一下也仰起脖子把碗里的血酒喝干了。两个汉子同时向对方亮开了碗底。得到对方的认可后他们又同时把碗底转向在场的人,让大家看。
       在场的人七嘴八舌地喊道:
       “喝干了!”
       “我看清楚了……”
       “是两条好汉子!”
       ……
       蹇老二也站出来大声说:“海掌柜甘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既然这样我蹇老二也把自己的性命搭上……谁还愿意跟海掌柜走?”
       没人应声。
       蹇老三又喊:“还有没有不怕死的?”
       旁边的二斗子等人都跟着喊起来:
       “我不怕死!”
       “闯吧!”
       “走啊!”
       “有利大家沾。有难大家担。”
       “同生死共患难!”
       ……
       胡德全很冷静地在一边观察着,他看到在场的人七嘴八舌地喊着,虽然气氛十分激昂,但是细数起来不超过五个人。他都能数得过来,他们是海九年、二斗子、蹇老二和蹇老三,外加一个戚二嫂。胡德全心里说:“这回你们算是死定了……”
       九月初五,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准时出发了。两支驼队在大庙同时烧香祷告,祈求关公保佑。驼铃嗡咚,驼鸣呕哑,驼队在家人的目光中出发了。
       贴蔑儿拜兴的驼队按照预定的时辰起程上路了。一个半月后,他们在毛尔古沁峡谷东口分手了!正应了海九年的那句话:各行其道。
       驼队分手前发生一件事。蹇老三在最后的时刻改变了主意。望着幽深的毛尔古沁峡谷,蹇老三害怕了。他突然跑到海九年的跟前伸手抓住了首驼的缰绳:“海掌柜!我……”
       海九年注意到蹇老三嘴唇哆嗦着,身体也在跟着抖动。就问:“你是害怕了吗?”
       “我不怕死!”蹇老三说,“可我……上有七十岁的老母亲,下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老婆。”
       “你是想说,你死了他们怎么办?是吧?”
       “是啊!是啊……”
       “那好办。你就不要去死。”
       “是你海掌柜说的?”
       “是我海九年说的。”
       “多谢了……那我就跟胡驮头去了……”
       “你去吧。”
       海九年看着蹇老三牵着自己的驼列从自己身边走开,他高声问道:“还有谁?还有哪个怕死的人?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驼队沉默着。
       海九年扭头看看,胡德全带着驼队已经走远了。
       “没人言声咱可就往峡谷里走了!”
       驼队在海九年带领下无声地移动起来,向峡谷口走去。
       在距离峡谷口几十步的地方,驼队停下。
       海九年冲着峡谷跪下,两眼微闭,手指拨弄着脖子上的佛珠祷告起来。他的身后二斗子等人全都学着海九年的样子跪倒在地上祷告起来。
       趁着祷告的间隙戚二嫂不由自主地打量起了毛尔古沁峡谷:从表面看去这条狭长幽深的山谷并没什么太特别的地方。只是它两边的岩壁更峥嵘陡峭,像被刀削斧砍过的褐红色的岩石一层一层地耸上去,越往峡谷里边山崖越陡,峡谷越往上越窄,到了崖顶上的部位两边的崖壁就几乎要接上了,只留出一线极狭窄的缝。太阳的光线只有很少一点能够射进峡谷中去,因而峡谷内十分阴暗。在山口前的阔地上立着两个木架,她想起来那是两个十字架。黑色的油漆早被风吹日晒得斑驳脱裂。上面的俄文字迹已经模糊不清难以辨认。戚二嫂断定,这无疑就是十几年前随牛领房的驼队一起死在毛尔古沁峡谷的那两个俄国人的十字架了。正是这两个十字架才使戚二嫂切切实实地相信了。此刻自己是真的站在了曾经吞噬了牛领房数千峰骆驼的大驼队的毛尔古沁峡谷的面前!戚二嫂的心狂跳起来。
       在海九年的指挥下。大伙儿拿绳索把骆驼的嘴扎上,也把随行的护卫狗的嘴缠住,只允许它用嘴出气。做这一切的时候戚二嫂已经没有了任何思想,只听海九年的摆布,海九年叫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决不多问一句。
       一切准备好之后,戚二嫂听见海九年说:“起来吧!”
       戚二嫂跟着海九年走起来。她的感情、她的思想都停止了运动,只有机械的直直的目光仍然能够感受着世界。身体在无色的空气中游弋。一丛一丛的茅草悄无声息地向她的身后滑去。默然耸立的崖壁迎接着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
       时间停滞了。一切活的思想不再运动。太阳静悄悄地观察着大地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一切都在空灵虚渺中进行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推着、托着,将海九年和他的驼队送进了毛尔古沁峡谷。两侧的岩壁都严肃着面孔,脚下是灰黄色的尘埃,厚厚地铺展着。像是踏在绵软的羊毛地毯上的感觉。在峡谷中段。海九年看见许多人的头骨、骷髅、向上伸着的胳膊、狗的三角形的头骨以及一个挨一个的骆驼的完整脊骨……都生动地展现着,好像是从灰黄色的水面下浮出来似的,构成一个白骨森森的丛林!
       戚二嫂手里的缰绳猛然向后拽着,几乎要把她拉倒了。戚二嫂回头看看。见骆驼目射惊恐之色一个劲儿地朝后矬着身子,一阵又一阵颤抖的波纹像波浪似的顺着胯骨向大腿滑下去。骆驼深棕色的眼睛里闪动着骇然的黑光。戚二嫂拿手抚摸着骆驼肌肉直哆嗦的脖子,无声地安慰着它。小狗巴卡偎在她的怀里早抖成了一团,无形的恐怖吓得它连眼睛都不敢睁了。
       “不要停下!”
       海九年压得极低的声音在戚二嫂耳边响起,语调中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戚二嫂督促着骆驼又走起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戚二嫂突然感到眼前一亮。一片金黄色的沙漠出现在她的面前。强烈的阳光刺激得海九年睁不开眼睛,他把手掌搭在眉骨上,打量着眼前的景物:黄色的沙漠在阳光下闪耀着一片金色的光芒。
       “我们这就算是通过峡谷了吗?”戚二嫂懵里懵懂地问。
       “我们已经过来了!”
       蹇老二长吁一口气:“哎呀呀!我就像就在鬼门关里走过了一场!”
       “哇哈——”二斗子欢呼起来。
       “这就是伊克沙漠,”海九年整理着手中的绳索对站在自己身边的戚二嫂说。“南北不到二百里。只要一天一夜的工夫就能穿过去……”
       海九年带头把缠绕在骆驼和狗嘴上的绳索解开了,骆驼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将脑袋高高扬起,摆动着。戚二嫂学着海九年的样子。嘴里哼哼着拿手抚摸着骆驼的脖颈,把缠在骆驼嘴上的绳索也解开了。
       “哈哈哈哈……我们终于踩通毛尔吉沁
       了!走吧!”
       “等等。我喝口水。”
       “我想好好喊出来,憋死我了。”
       气氛活跃起来。几个人有说有笑。
       第二年五月,海九年的驼队提前返回了归化。驼队回村的时候贴蔑儿拜兴村的男女老少全都跑出村外去迎接。一看见海九年胡子拉碴的黑脸上洋溢着的笑容。人们就猜到了这一趟海九年算是成功了。大赚了。驼队归来的半个月头上,按照预先的约定海九年在万驼社拿到了货主付给贴蔑儿拜兴村驼队的另一半运费——其中一半的运费在驼队起程前货主就已经预付了,这也是归化驼运行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货主元盛德商号赚到了钱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真的将运价提高了两成。
       海九年心里真的是感慨万千。他手里提着装了银子的袋子走出万驼社,跟在他身边的二斗子说:“真是老天有眼!我们总算是有了出头之日!”
       不久,海九年便第三次拓展了自己的院子。东墙因与白驼寡妇的院墙抵住不能动,西墙和南墙又分别向外扩张了两丈五和一丈。把黄泥小屋推倒。重新盖起了一大溜高大的正房。
       海九年不但财气旺人气旺。这一趟他还把一个在草原上流浪的汉子收到了自己的门下。这位暴客长得敦实孔武,是个蒙古人,名字叫呼德尔楚鲁。关于呼德尔楚鲁还有一段颇为惊险的故事哩。
       那次呼德尔楚鲁骑了一匹黑枣骝。趁着一个风高月黑的后半夜,一股旋风似的掠过海九年他们驼队宿营的地方。等驼夫们被狗叫声吵醒起来的时候。呼德尔楚鲁早已一只手提着一百八十斤重的货驮子逃得无影无踪了。呼德尔楚鲁抢走的正是海九年的一个装满五台大黄的驮子。
       这种事在驼道上不为稀罕,驼夫们都说算了。好在损失不大。但是海九年说:“不行。俺得追回来!”
       海九年挎了支勒伯根枪,骑上二斗子的骊马就循着暴客的马蹄印追去。在一个山洞里终于找见了呼德尔楚鲁。呼德尔楚鲁正在拆卸抢来的驮子,猛抬头看见洞口站着一个拿枪的黑影。他操起一把长长的唐古特猎刀就要和海九年拼命。
       “别动!”海九年喊道,“你要敢动手俺就开枪打死你!”
       呼德尔楚鲁颤了颤猎刀,身体紧贴住岩壁。这时他看清了,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他从那个人的声音中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某种可怕的力量。
       “告诉你,”海九年说,“俺那驮子里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大黄,药材,你拿去没用。这么办,俺给你十两银子,你把驮子还俺。”
       呼德尔楚鲁将信将疑。晃了晃猎刀没动。
       海九年说:“不信你闻闻。”
       呼德尔楚鲁其实早闻到了。又苦又刺鼻了。他信了,说:“行!”
       当然呼德尔楚鲁并不是真正的暴客,这一点海九年很快就看出来了。真正的暴客往往是成群结伙的。他们手里有枪,他们敢把整个驼队都吃掉,把人和狗杀光,货和骆驼都抢去。王廷相王掌柜早年就是遭了西伯利亚的布里亚特暴客抢劫的。不过抢他的是布里亚特人,救他的也是布里亚特人。
       海九年在一块岩石上放下银子。把枪背上抱起大黄驮走出了洞口。
       “我跟你走,你要吗?”
       海九年看了看呼德尔楚鲁,没说话。
       “我能给你拉骆驼,我还会治驼马病。给骆驼补蹄,给马灌药,什么病都能治。”呼德尔楚鲁又说。
       海九年说:“每年十五两银子干吗?”
       “干!”
       今非昔比,如今的海九年家大业大,就算是有二斗子的帮衬,几百峰骆驼海九年是无论如何也照顾不过来的,呼德尔楚鲁的到来使海九年觉得轻松了许多。这个身材壮实的蒙古汉子确如他自己所说。不但打草放牧样样都拿得起来,牲畜有个灾灾病病的他都能够药到病除。呼德尔楚鲁做事从不惜力,放牧、轧草、清圈……一天到晚只要是海九年不招呼他,他就不停手地干。白天呼德尔楚鲁跟海九年和二斗子一起干活儿。晚上挤在一条炕上睡觉,日子长了彼此之间渐渐熟悉起来。
       呼德尔楚鲁说,他本来是喀尔喀草原上一户普通牧民人家的儿子。有一天王爷的管家骑着马来到他家的毡房前,管家连马都没有下,在毡房外直接喊着他的名字问道:“呼德尔楚鲁你愿意做王爷的替身吗?”
       “我愿意。”呼德尔楚鲁正在毡房里和父亲母亲喝茶,他们听到了管家的喊声走到了毡房的外面,就听管家说:“既然这样,你现在就跟我走吧。”
       呼德尔楚鲁这个老实的牧民家的孩子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就跟在管家的身后来到王爷的府上。呼德尔楚鲁在管家的带领下一直走进王爷的内室——这在从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们站在了王爷的床前。王爷的房间内已经有两个喇嘛等候在那里。呼德尔楚鲁认出了其中一个喇嘛是庙上的住持。原来是王爷得了一种奇怪的病。请喇嘛大夫看了许多次总也没见好。后来王爷把达喇嘛请来,为他念经祛邪。但是王爷的病却是日见沉重。达喇嘛解释说。这是因为王爷某些行为不够检点得罪了神佛,要想病身康复必须前往塔尔寺烧香还愿。如今王爷病体沉重。躺在床上连翻身、吃饭这样的事都必须在别人的帮助下才能完成。哪里有能力前往塔尔寺,要知道塔尔寺距离喀尔喀走最近的路也有三千里地。达喇嘛给王爷出了一个主意,他说:“王爷不能亲往,可以请一位替身。”
       于是管家就把呼德尔楚鲁请来了。这位单纯的牧民小伙子都没有回家与父母告别。就骑着王爷给他预备好的马上路了。马背上的褡裢里装了炒米、肉干、酥油等食物,另外还有一个装满水的牛皮水袋。达喇嘛亲自用手把锅底黑横着抹在呼德尔楚鲁的脸上,说是这样路上的妖魔鬼怪都会惧怕他。达喇嘛还一再叮嘱他:“你要一直朝前走,千万不要回头看。”呼德尔楚鲁糊里糊涂地答应着。
       呼德尔楚鲁已经催动着马走出老远了,听见达喇嘛还在身后喊:“呼德尔楚鲁!你一定要在到达塔尔寺之后,替王爷烧了香还了愿再行返回。不要回头看……”
       半个月之后,呼德尔楚鲁走进了腾格里沙漠。很快他带的水和粮食就全消耗光了,继续朝前走就只有一死,马也因为缺水和吃不上草变得瘦弱无力。呼德尔楚鲁只好牵着马返身出了沙漠。呼德尔楚鲁违逆了达喇嘛的旨意,他走了回头路,就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就算他回到了喀尔喀也会被处死。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呼德尔楚鲁做了暴客……呼德尔楚鲁本来就是一个勤劳善良的牧人,现在为海九年拉驼、放驼、打草,有饭吃。有屋子住。到年底还能拿到十五两银子的工钱,他就非常满意了。
       呼德尔楚鲁的遭遇引起了二斗子对自己身世的感慨。听呼德尔楚鲁给他讲诉自己的遭遇,有好几次二斗子的眼睛里忍不住噙满了泪。二斗子说:“咱俩都是苦命人,你有家不能回。俺更是可怜,不但没有父母兄弟,就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
       海九年安慰呼德尔楚鲁:“往后你就把我这里当做你自己的家就是了。既然你违逆了达喇嘛的旨意。今生今世你是不能再返回家乡了。要我说,你还是得改个名字才好。不然王爷知道了你在归化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对于海九年的建议。呼德尔楚鲁同意了。海九年让二斗子把王锅头叫来。王锅头想了一会儿就想到了“白守义”这三个字,
       于是呼德尔楚鲁就有了白守义这个新名字了。以后大家在公开场合就都称呼呼德尔楚鲁为白守义了。而更多的时候贴蔑儿拜兴村的人都喜欢叫他“暴客”,这里玩笑与戏谑的成分已经成了主要的了。
       有一个插曲值得说说。扩展院子那天七哥来找海九年,一进院子就喊:“九叔,我找你有事!”
       “什么事?”
       “正经事。”一贯调皮的七哥今日里一脸正经,说,“海掌柜,你如今也算是贴蔑儿拜兴村的一个养驼首户了……”
       “好,那你说吧,什么事?”
       海九年已经把七哥的心思猜出了八分。但就是不说出口。故意卖一个关子给七哥。就见七哥说:“我要给你拉骆驼!”
       海九年笑了。问道:“此话当真?”
       “当真!”
       “你爹他知道吗?”海九年说,“你家的骆驼还雇人牵呢。你来给我牵驼?这叫什么事?”
       “甭管他!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
       “恐怕不行,你爹那驴脾气谁不知道?到时候他要是来找我的麻烦怎么办?”
       “有什么麻烦的。”
       “你爹他占理!”海九年说,“你家也不是光身子户,给别人拉骆驼!你家自己就有百八十峰好驼哩,还要雇人哩。你到我这里来拉驼,理不顺么。”
       “我就是要给你拉驼。我和我爹合不来。”
       “那也不行。雇了你。我成了拆散人家的罪魁了。我不能干。”
       “你是英雄,我跟着你是学好也做英雄。我爹他小家子气,他成不了大气候。”
       海九年笑道:“这么说我就能成气候了?”
       “当然!”七哥认真地说,“你看你,刚来贴蔑儿拜兴村的时候还不是光身子的一个人,你忘了,那时候你给戚二嫂家拉骆驼人家还不要呢!转眼的工夫你就成了大驼户掌柜了……”
       “那也不行。你爹这一关你必须得过!娃娃家做不得主!”
       众人都说是!
       说罢海九年只顾自己去做事了。
       七哥不说话了。但是他还是没有走。目光盯着地皮发愣。过了一会儿七哥就想出一个主意,他叫海九年:“海掌柜,你来看!”
       于是历史的一幕又重演了。
       七哥也不再说什么。脚步咚咚地走到一块大石头跟前。众人一看那石头正是海九年旧院门前的上马石。
       胡德全第一个笑出来:“啊哈!这倒真的是有意思了,八年钱海掌柜刚来贴蔑儿拜兴村的时候去戚家打工被戚二嫂拒绝。那时候戚二嫂就是让海掌柜搬上马石的。如今海掌柜成事了,做了驼户掌柜,七哥来给海掌柜做驼夫了。真的是斗转星移,世事难料哇……好!七哥有种!你要是能搬起这上马石,你就是又一个海掌柜!”
       “这一次可不是海掌柜让你搬的。是七哥自己要搬的!”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搬吧!”
       ……
       众人正嗷嗷乱叫着起哄呢。就见海九年像旋风般地跑过来,他一把将七哥推开怒目圆睁,喝道:“走开——我不用你搬什么石头!”
       七哥没有思想准备,猛然被海九年推得跌倒在地。他奇怪地问道:“你为甚推我?”
       “什么也不为,”海九年语气坚决地说,“我就是不要你给我拉骆驼!更不要你来搬石头!”
       4、商界巨头大动脑筋
       汉口传来消息,羊楼洞一带茶农情绪动荡!镇上茶农闹事。与大盛魁保持了几十年合作关系的茶农突然拒绝把茶叶交售大盛魁。大掌柜知道羊楼洞茶区的重要,那里是大掌柜亲自开辟的茶园。羊楼洞也是大盛魁作为一家茶商,作为归化茶叶商家中的龙头老大的根据地。一旦那里有什么闪失。后果将是不可设想的!
       夜里大掌柜辗转反侧睡不着。他差善元把王福林叫到自己的寝室里来。王福林坐下后大掌柜就直接问:“福林,这些日子汉口的事怎么样了?”
       “形势还是不稳。”
       “北京就人心惶惶。汉口怎么能稳得住!恭亲王和俄罗斯公使的谈判直接影响着湖北的茶农。”
       “听说俄罗斯公使在和恭亲王谈判时态度很是蛮横。”
       “国势衰弱所致。”
       “怕就怕恭亲王顶不住……”
       大掌柜说:“过些日子我得亲自到汉口去一趟!”
       “大掌柜您崴了脚一直没好。行动很不方便。”王福林说,“要去还是我去吧。我在汉口庄口做过三年。那里的人头和事情我都熟悉。”
       “这脚到时候会好的。”大掌柜说。“看情势发展吧。”
       半个月之后大掌柜出发前往汉口了。其实他的脚并未痊愈,虽然王福林一再劝阻,但是大掌柜执意不肯改变主意,“此时不同往常啊。还是我去吧。不然我的心里不得安宁。”
       哪曾想大掌柜还没到杀虎口就出了事,在兔儿山就意外地被土匪绑架了。
       大掌柜的行踪总号必须每天知道。第二天没有得到杀虎口方面的消息,王福林和贾晋阳便着急了。杀虎口在归化城以南,也就是二百多里地,是大掌柜去汉口的必经之地。他们一再派人与杀虎口联系,得到的答复确实令人失望和焦急:并未见到王大掌柜身影。一连三天都是如此!
       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一个巨大的悬念迅速在归化城传开来!大盛魁大掌柜归化通司商会会长王廷相被土匪绑架了。
       消息泄露引起轩然大波。归化城内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多数人对于大掌柜被土匪绑架的事不能接受。大掌柜什么人?那可是老谋深算、智慧超群的人!大江大河闯荡惯了的人,怎么会在小河沟里把船翻了呢?可是大掌柜的船就是在小河沟里翻了!就像是三国里的诸葛亮,意外地就唱了一出空城计,就是没有算计到!
       但是,大掌柜确实是被绑匪藏在了兔儿山!兔儿山横亘在归化与晋北中间,是一座不大的山脉,但却是山高林密,人迹罕至。大掌柜睁开眼,一面巨大的山体挡住了大掌柜的视野,根本就看不到路,更不要说是出路。一辈子算计别人,深谋熟虑,这件自己的事却没有算计到。大掌柜并不知道。其实土匪并没有几个人,充其量也就是一二十个人。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太大意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头鹿。下午轿车行走在兔儿山的山道上,猛然间在道旁的山林间闪现出一头梅花鹿的身影。大掌柜不免心头一振。连忙喊:“停车!”
       车夫把马勒住,忙问:“什么事?大掌柜。”
       “我看到一只野物,好像是一头梅花鹿。”
       “怎么?”
       说着话车倌看见大掌柜已经把身子挪到了车沿儿上,赶忙取下踮脚的板凳给大掌柜支好。
       大掌柜一边下车。眼睛望着梅花鹿消失的树林。说:“去追那只鹿!”
       “别介……大掌柜,”车夫上前搀扶大掌柜下车,劝说道,“您这是?想自己去追赶那头鹿吗?”
       大掌柜跑出几步停住了。他看看车夫兀自笑了。说:“我哪能去追赶……”
       大掌柜很久没有到野外舒缓一下,放松一下了。各种各样的事务压在肩上,压力总是不能减轻,也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想放松一下,想在晚上和大伙儿一起野餐,香香地吃他一顿烤鹿肉。大掌柜觉得吃什么都不如鹿肉香!想起多年前在大青山里野营,他清楚地记得,那年他才二十九岁,还不到三十呢!_年富力强,精力旺盛,一天到晚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跟着驼队走了大半晌又大半夜,宿营的时候是凌晨,毫无睡意,毫无
       倦意。就看到对面山梁子上有一头大角的梅花鹿。那晚月亮很大也很亮,月亮照着梅花鹿的身影清晰可辨,就好像是几十步的距离,他忍不住站起身朝着那头鹿走过去。他们几个人把那只鹿包围起来,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把梅花鹿抓住了。大卸八块,放在篝火上烧。吃得那个香……所以这次当他看到梅花鹿的时候就又想重演几十年前的故事。
       他对薛拳师说:“你带人去,把那头鹿抓住!”
       薛拳师有点犹豫,他抬头看看昏暗的天空,又转着脖子往周围看了一遍,没动身子。
       “你怎么不去啊?那鹿它不等你的。抓住了咱们烧着吃……”
       薛拳师说:“我去抓鹿,大掌柜谁来照顾?”
       “我没事!”
       “还是让善元他们去吧。”
       “我让你去你就去,啰唆什么?有这半天说话的工夫早把鹿抓回来了。”
       薛拳师去了。大掌柜又把善元也打发去了:“你去,帮着薛拳师去抓鹿,还有你……”
       身边总共五个人,除了车倌全都被大掌柜打发去抓鹿去了。结果薛拳师他们刚离开不一会儿意外的事情就发生了。几个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大掌柜的营帐前。无声无息地把营帐包围了个严严实实!眨眼的工夫大掌柜和车倌就被绑了个结结实实。两个人的嘴里被塞上了破布,都被抬上马背。倒还客气,土匪在绑大掌柜的时候手脚很轻,没弄出一点动静。
       后来驮着大掌柜和车倌的马就走起来。奇怪的是听不到一点声响,人说话的声音、马踏步的声音全都没有!大掌柜知道自己是遇上职业土匪了。马蹄子都没有声响。是用破布给包起来了。不是多年经营此道的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做不到如此干净利落。后面的事就很难说清楚了,往哪里走,走了多长时间,全不知道,全都无法判断。
       奇怪的是在这危难的时候大掌柜突然想起一个人,他是古海!几年前,就是暗房子事件那一年,也是在类似的场合,大掌柜被困在阴山通往归化城的道路上。也是近在咫尺,被大雨截住,动弹不得。那次跟随他的是古海……
       大掌柜万万想不到的是。就在他想到古海的时候,古海正在营救他。听到消息的海九年迅速带着自己的人前往兔儿山的路上,他要营救大掌柜。跟在古海身后的有二斗子、胡德全、刁三万和他的两头蒙古獒。但是海九年在兔儿山的山口就被归化道台府派出的巡捕挡住了。巡捕警惕的眼神上下大量着海九年,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普通百姓……”
       “是拉骆驼的人!”
       “到兔儿山来做什么?”
       “营救大盛魁大掌柜。”
       “这边不是驼道,用不着你们这些拉骆驼的人,到别处去吧!”
       “这儿用得着我!”海九年强硬地说道。
       未等巡捕再说什么,就见海九年嘴里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啸,说时迟那时快,巡捕看见海九年身边的两只獒猛地蹿了出去!一个巡捕没有注意被獒撞倒在地上。眨眼的工夫两只獒就已经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只是在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突然听到山林深出传出一阵凶猛的狗吠声。紧跟着就听到有人的呼喊声响起来。
       “怎么回事?”
       一个巡捕紧张地问自己的同伴。
       “我哪里能知道。”巡捕同伴提醒道,“反正咱自己得小心才是……”
       “是哩,别把自己搭上。”
       说话的工夫海九年第一个看见自己的一只獒从树林子里窜了出来。很快就跑到了主人的跟前。海九年一看到那獒嘴角的皮毛上滴着血。心里立刻就明白了!他对巡捕说:“土匪被拿下了!”
       “你说什么?”
       巡捕不相信地问海九年。
       “跟我走吧!”
       说着话海九年拍拍獒的身体。那獒扭身重新向丛林蹿过去。海九年和二斗子、胡德全、刁三万一起呼喊着冲了出去。这时树林里呼喊声、嘶叫声,獒的吠叫声响成了一片!一时间山林震动。
       海九年一干人循着自己獒的踪迹深入到密林深出,终于找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在洞口一左一右躺着两具尸体。海九年和二斗子简单看了一下,认定是两个倒霉的土匪。一阵惨烈的尖叫吸引了海九年,几个人呐喊着一起冲进了山洞!两只獒正在凶猛地扑咬土匪。再看那些土匪哪里还顾得上被绑架的人质?
       海九年和二斗子冲上去。从两边把大掌柜抬出了山洞。
       随后赶到的巡捕和大盛魁的薛拳师把大掌柜接过去了。
       等海九年他们从山林里出来的时候,看到归化城、土默特巡捕和绥远军队也都陆陆续续地赶到了。但是所有这些武装全都没有派上用场,土匪在他们到达前就被解决了。前来解救的人们形成了迎接大掌柜的庞大队伍。整个山前的道路和山坡上全都布满了人。太阳一照。刀枪的利刃发出一片闪光!这里那里到处都是手持武器的人,他们全都是赶来营救大掌柜的,其中有大盛魁的镖师队、归化城巡捕、保商队、土默特骑甲兵、道台管辖下的军队、绥远将军派出的步骑三个营总共一千余人……甚至连大召寺的武功喇嘛组成的武僧队伍也开进了兔儿山!
       军队齐声呼喊:“嚯——嗨!”
       震动山林。
       轿车叮叮咣咣地走过来。大掌柜看到被打死的土匪。摇着头说:“这又何必呢……唉!”
       站在山坡上的海九年看到大掌柜的轿车在许多人的簇拥下匆匆地往山沟外走出去。
       一个骑马的人打马向他跑过来。近了海九年认出了那是大盛魁的薛拳师。薛拳师在海九年跟前勒住马。问:“那两只獒是你的吗?”
       “是。”
       海九年冷淡地说着。把脸扭向一边。
       “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一个拉骆驼的人,不值得提说。”
       “怎么感谢你?”
       “用不着。”
       不等薛拳师再问什么。海九年已经打马在山道上奔跑起来。
       大掌柜返回归化城以后再没有出动。前往汉口视察的事交由贾晋阳贾掌柜。
       不久从北京传来消息:恭亲王果然向俄国公使妥协,依照双方签订的新的条约,俄国人终于取得了在大清国内地开设工厂和货栈的权利!
       茶叶之路上的形势陡然紧张起来!风云激荡,人心浮动,草原大地剧烈动荡起来!俄国商人、中国商人、草原上的王爷们、行走在茶叶之路的驼户和驼夫们,数以万计的人们被卷入了动荡的旋涡。狂热的、欣喜的、窃喜的、得意的、悲伤的、沮丧的、愤懑的、仇恨的、绝望的、惊愕的……许许多多的情绪一起奔涌而来!大挣大赚的。血本无归的,崩溃丧命的,比比皆是。但是为了追逐利润他们仍然在前赴后继!
       俄国人虽然取得了在大清国的土地上开设工厂和货栈的权利。夺去了华商部分利源。但是旱路运输的控制权基本上还掌握在归化商人的手里。所谓旱路运输其实就是驼运,说的就是驼道。四通八达的驼道,数以十万计的骆驼还是掌握在归化驼运业界人士的手中。俄国商人可以在大清的土地上自行采办货物。自己开设货栈和茶叶加工厂。但是如何把数以万计的货物运回数千里之外的西伯利亚,运回万里之外的欧洲,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在茶叶之路上要想实现这一切商业设想,就唯有依赖驼运!沙漠、戈壁、茫茫草原。数千里的漫漫道路只有骆驼才能穿越。
       于是不可避免地驼运业就备受人们关注,归化万驼社的身价陡然升高起来,骆驼的身价陡然升高起来,驼队领房人的身价陡然升高起来。骆驼的价格一路飙升。拉骆驼人的工钱也涨了。驼运运费也涨了。归化的驼桥也突然间热起来,一天到晚人头攒动,买卖成交量大,做骆驼买卖的赚了大钱。搞驼运的人,无论是领房人还是驼人和拉驼人,都显得精神十足了,高人一等了,走在街上趾高气扬了。
       万驼社社长宇文成了热点人物。向他打听消息的,套近乎的,请他吃饭的越来越多。都有点应接不暇了。
       在归化。在万驼社,在通司商会的会馆,在耆老商会,在洋行,人们都在谈论驼运业和驼道的事。
       驼运业的骤然升温使毛尔古沁峡谷重新成为议论的热点和关注的焦点。不仅如此,海九年的名声远远超出了贴蔑儿拜兴村的范围。因为闯通了魔鬼控制的峡谷毛尔古沁大峡谷。海九年在整个归化城名声大振!神秘的毛尔古沁大峡谷可以使归化通往俄罗斯的驼道一下缩短二十天的行程!这是“时间就是金钱”的最好阐释和证明,就算不是经商的人对个中道理也是不言自明的。
       一时间“毛尔古沁峡谷”成为归化城市面上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毛尔古沁峡谷和海九年的名字紧密相连。水涨船高,于是海九年在归化城也成为出现频率最高的的名字。事情越传越远。事情越传越玄,毛尔古沁峡谷的神秘性通过无数人的嘴被演绎得越来越神秘。海九年也成为了神秘的人物。
       无数个白天和夜晚。在归化城的万驼社,在通司商会,在三大号,在大盛魁总号内的大掌柜的房间。那些商界巨头,那些重量级人物都在为毛尔古沁的问题大动脑筋。大家都知道,谁掌握了驼道和驼运,谁就主动:谁掌握了毛尔古沁大峡谷的秘密。谁就把握了先机。
       5、十年生死两茫茫
       人们到处在议论着的海九年,可是日夜萦绕在他心头的却是另一件事。这会儿海九年的心思并不在驼道上。这天早晨他去了马桥,照说他一个驼户掌柜该去驼桥才对,但他去的不是驼桥而是马桥,他要买的不是驼而是马。不用说海九年的身边形影不离的还有二斗子。两个人在马桥上走来走去。好几匹模样非常俊秀的马都被海九年放过去了。海九年在那些马的脊梁上拍拍,失望地叹着气,眼睛望着别处,从它们身边走开了。二斗子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跟在海九年的身后从那些马的身边走过去了。
       一个马贩子抓住了二斗子的衣袖。
       “咋回事?”马贩子两只浓密的黑眉毛向上翘着,“你家海掌柜今日为甚这么怪,要知道我们牵给他看的马可都是归化城上好的走马了。”
       二斗子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许多马贩都牵着马。把二斗子包围住了。一匹青色毛皮的高个子马。亲热地把它的长脸凑到了二斗子的身上。细丝绒般的嘴唇颤动着触到了二斗子的脖子。
       二斗子闻到青马鼻子里酸酸的气味。二斗子扭身看看那匹马,眼睛里出现了笑意。那马贩子看出来二斗子对青马的喜爱,他把一只胳膊放到二斗子的肩膀上,几乎是把二斗子搂在怀里,拿语言奉承着二斗子。
       “二掌柜,我这大青马可是绥远将军退下来的名马,如今海掌柜也算是咱归化城的名人了,这马归了他,与他的身份正是合适呢。不信你骑骑看,这走马走起来的时候脊背上就是放上一碗水也不会洒的。”
       “我知道……”二斗子心不在焉,目光越过大青马的脊背向远处望着。海九年已经走得很远了。他高大的身影越过了一群杂色的马。走到河堤的下面去了。二斗子忙追过去。
       一匹模样丑陋的青骢马在河滩地吃草。海九年朝那匹马走过去了。青骢马打着三脚绊,一蹦一蹦地躲闪着,被赶上来的海九年抓住了缰绳。青骢马嘶叫起来,两只灰色的眼睛露出了惊恐的神色,扬着脑袋躲闪着。两只竖起来的前蹄乱踏着。好几次差一点就砸在了海九年脑袋上。海九年没有松开缰绳。他的身体顺势向下把青骢马的三脚绊解开来了。
       “这是一匹生个子马!”二斗子远远地喊道。“你可别惹它。”
       但是当二斗子跑过去的时候看见海九年已经翻上了青骢马的脊背。青骢马蹦着跳着嘶叫着,在原地打着旋,它的四只坚硬的蹄子把一团团泥巴踢到空中去了。海九年把缰绳狠狠地往自己怀里搂着。他终于把青骢马制伏了。青骢马驮着他在草滩上奔跑起来。马蹄在潮湿的河滩上踏着,发出一串串的闷响。很快连人带马在二斗子的眼里消失了。
       海九年出八百两银子的大价码把青骢马买下了。
       回到了村子。海九年在自己的院子里栽起了四根桦木杆,桦木杆有碗口粗细,横着又绑了两根同样粗细的桦木杆,使它们组成一个结实的木架。在把青骢马牵进去之前。他又在木架下挖了四个浅坑,青骢马走进木架以后,四只蹄子恰巧踏进了坑里,把四只蹄子埋住青骢马就再也动不了了。马的缰绳高高地拴在马桩上,在马的面前放着食槽和水桶。这一切海九年都是在二斗子的帮助下完成的。但是自从在马桥上把这匹相貌丑陋的青骢马买到手,直到把青骢马绑在桦木架子里边埋上了蹄子,海九年也没有告诉二斗子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银子买这匹马。
       海九年怪异的举动引来许多村人的围观。应该说在贴蔑儿拜兴村男人们没有一个对马是太外行的。在他们的生活中接触最多的东西除了骆驼和狗之外就要数马了。但是几乎所有的人看了海九年买回来的这匹青骢马都摇头,首先这马的丑陋就让他们看不上眼。当他们听说了青骢马的价钱的时候,一个个都把眼睛瞪圆了。刁三万惊异的目光在海九年和青骢马之间扫了好几遍。说道:“八百两银子哪,这简直是有钱没处花了。”
       “这种马,身量并不算太高,毛皮就像耗子似的灰不溜秋。”
       “这马买栽了!”
       “四只蹄子简直就是盆一样笨。”
       ……
       对于大家的议论海九年一律不作答复。海九年在院子里的水井里打了水挑到青骢马跟前。手里盒着一个瓢绕着马架子把水顺着马腿浇下去。
       “哈哈,这可是新鲜事呀。”刁三万拍着自己的膝盖嘲笑道,“快来看呀,我说各位老少爷们儿,你们从小到大谁见过这种调驯马的办法?”
       “就像是种庄稼哩。还浇水呢。”
       “要不要给你的马施点儿肥呀,海掌柜?”
       围观的人笑成了一片。
       傍晚的时候戚二嫂走进海九年的院子。海九年盘着腿坐在地上。二斗子坐在他的身边,俩人一边喝茶一边欣赏青骢马。戚二嫂围着青骢马转了一圈,落日的余晖照在青骢马的脊背上和高高昂起来的脑袋上,反射出一片金色的光芒。
       戚二嫂伸手在马背上摸了摸,表示着自己的看法:“谁说这马丑陋了,我看着蛮漂亮的。归化城的马桥历来是讲究规矩的地方,桥牙子是不能把一匹孬马当做宝马卖给客人的。”
       二斗子说:“这不是走马。是一匹奔马。”
       戚二嫂唔了一声,说:“我明白了,九年你是要骑着这青骢马回老家了。你是嫌走马速度太慢。”
       海九年翻起眼皮朝戚二嫂看了看,目光中有一些惊异的神色。
       二斗子问:“九哥。你打算回乡探亲?”
       海九年没置可否。眼睛没有离开自己的
       马。
       “九年哥真要回家?”二斗子问,“你怎么不告诉俺?还算是兄弟一场呢。想当初咱俩人跪在关老爷的泥像跟前是咋发的誓。你忘啦?”
       “我谁也没告诉。”
       “是我自己猜出来的,”戚二嫂说,“九年回家的事……真是归心似箭哪。”
       半个月之后,海九年用铁锹从地里把青骢马的四只蹄子挖了出来。待到二斗子帮着海九年把在地里沤了半个月的马蹄清洗出来之后,他惊异地叫了出来:“这是什么事情?马蹄怎么变小了?就像是俄罗斯人脱掉了套鞋。”
       二斗子发表着自己的感慨:“我放过许多年的马。没见过这样的马,真是一匹宝马。”
       海九年牵着马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再看这马就像减了肥的人,身形矫健、步履有力。整个看上去无论是腰身和腿长以及踝骨都恰到好处。绝对是一匹骏马。二斗子打开院门,青骢马载着海九年跑了出去。等二斗子追出去的时候。只见一道烟尘在村道上空荡着。青骢马和海九年早已不见了踪影。
       两天后海九年骑着青骢马已经奔驰在归化通往晋中的大道上了。海九年是凌晨时分出发的。等到太阳落下山的时候他已经翻过了兔儿山。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马真是不赖哩!”
       站在兔儿山的山顶时天色还很亮。山下是一片开阔的原野,阡陌百里,目之所至尽是农田。暖洋洋的阳光斜着照在青骢马和海九年的身上,海九年看到在马脖子上的鬣毛下边有亮晶晶的汗珠渗了出来。翻下了山坡的时候海九年放松缰绳让马放慢了速度。
       从归化至他的家乡晋中平原上的那个小村庄整整是一千三百里地,海九年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当他和杰娃、靖娃跟在姑父姚祯义的身后第一次走这条路的时候用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而这一次古海骑着特意买来的青骢马回家,心里装着特殊的感受,当年的古海没有了,回来的是海九年!他看到路边的农田和在地里劳作的人,心里是既亲切又隔膜的感觉。
       青骢马的速度非常快,他只在路上住了两夜,第三天中午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一个高大的土堆。那是故乡特别的标志。小的时候他和杰娃、靖娃一帮小朋友们经常到这个土堆上来玩,他们把这个土堆叫做北山,在方圆百里的平原上这个“北山”是非常显眼的,虽然它的绝对高度超不过五丈。这个土堆距离小南顺只有不到十里的光景。一走到这个土堆,海九年的心跳就不由得加快了。他知道看见“北山”就意味着家乡到了。他在被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心理驱使下。勒住了青骢马。海九年把青骢马拴在一棵树上,自己爬上了“北山”。他比预计的时间提前半天到达了,归心似箭,然而他却不能提前走进村子,他坐在“北山”的顶上等待着太阳的落山和暮色的降临。
       山下的道路在中午的时候正是最忙碌的时候,一列列的骆驼、一串串的马车从他的眼前走过去。沿这这条道路再往前走三十里便是祁县城。他似乎看到了县城里林立的店铺和街道上车水马龙的景况。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海九年的心里升起来,他觉得从故乡到归化一千三百里的路程竟是如此地短促。似乎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走完。而实际上他却走了整整十五年!这漫长的十五年每一天都是怎么过来的。海九年自己也说不清楚了。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的这条道路就像孩子手里的猴皮筋,忽而变长,忽而变短。等待中海九年一次次地想着自己走进村子的情形,或许他在村口会与一个晚归的汉子相遇。或许他会与一个在村道上匆匆走过的妇女擦肩而过……他设想着自己和他们打招呼、问好。却觉得无论怎么做都非常别扭。他想最好是谁也不要碰见。把帽子揪得低低地遮住个半个脸一下子就来到自己的家门口。
       时间在艰难的等待中一点一点过去,太阳终于落山了。海九年走下山来,眼前出现了一个意外的情景:二斗子站在青骢马的跟前。
       “九哥!”二斗子笑眯眯地喊他。
       海九年使劲眨巴了一会儿眼睛。发现眼前站着的真是二斗子,在青骢马的另一边二斗子的黄彪马也拴在树上。海九年不高兴了,沉着脸说:“你怎么来了?”
       “是戚二嫂不放心你,叫俺陪伴你的。”二斗子依旧笑着,似乎是为自己的行动很感得意。“俺一直跟着你的后边。”
       海九年沉着脸蹲下去,系上了青骢马的肚带。他把马缰绳攥在自己的手上,一边使劲儿地在自己的手掌上一圈一圈的缠着。一边对二斗子说:“俺这次回家你以为是衣锦归乡吗?俺是被扯破了脸的人。在俺们家乡被字号开销出来的人是没脸见人的。你没看见俺在这土山上坐了一下午?俺在干什么?俺在等太阳落山,俺在等天黑。俺回家得像鬼似的趁人不注意溜进村里去。带着你咋办?”
       “俺在村子外边等你。”二斗子说。“俺不进村不给你添麻烦。”
       “你不吃饭不睡觉啦?你知道俺在家要住几天?”
       “……”二斗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百般叮嘱之后,海九年跨上青骢马一溜烟朝家乡的村子跑去。这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小南顺,这个海九年从小生活惯了的村庄以一幅冷冷的面貌迎接着久别的故乡人。村子外边的大道被月亮照着像泛着灰色的光亮的一条带子铺展着。远远地,海九年就下了马。他牵着马缰绳一步步地向着自己的家走近。他似乎是害怕把脚底的道路踩坏似的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步子,脚底摩擦在沙质的路面上发出一阵阵喳喳的响声。青骢马高高地昂着头,蹄子抬得很高,每一次迈动都显得既紧张又兴奋。
       还好,从村口到自己家门的院子海九年没有碰到一个人。老槐树的半个树杈伸展到院墙外面,灰色的门楼静静地站立着,等待着。海九年敲响了门环,响亮的金属敲击声在村道两边的墙上荡着,海九年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在等待开门的时间里,海九年打量着自己家的院门门楼,门楼上灰色的瓦,瓦缝间长出了许多小草,门楼挑檐探出来的滴水——一种雕刻着兽形图案的瓦——缺了好几块。大门门扇的下角包皮被常年的碰撞磨透了,露出了黄羊木的断碴,断碴已经很陈旧了。
       一阵熟悉得让人心痛的脚步声越走越近,门开了。随着院门拉开的吱呀声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来:“是谁呀?”
       海九年的喉咙里抽搐着,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大门打开,浅灰色的月亮照着,杏儿出现在海九年的面前。
       “请问先生找什么人?”
       “杏儿……”
       “请问先生是谁?”杏儿黑色的眼睛显露出惊异神色,目光很快地在海九年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
       “俺是古海。”
       杏儿像被电击中了似的,惊骇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恐惧的神情。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接着就像面条似的瘫倒了下去。古海娘走出来,认出是自己的儿子,惊呆了,接着老泪纵横,却是什么话也说,和古海一块把媳妇扶起来。
       张婶第一个跑进古家的院子。老妇人拉着古海的手,泪眼婆娑,一个劲儿地说:“海子!你可是回来了!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张婶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看到底还是回来了……杏儿——张婶没说错吧?”
       “没说错。”杏儿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就红了。
       张婶说着却控制不住自己,早已经是老
       泪横流了。
       张婶的话没有完,“看见你就像是看见我那死鬼张有!他甚时回来呢?你替张婶寻找你有叔了吗?”
       “找了……没找到。”
       “回屋来说……”
       古海娘说,“张婶进屋子里说话吧。”
       张婶走后。古海把二斗子从外面找回来。简略跟杏儿和娘介绍了一番。古海娘说:“一路劳顿,你们先去歇息,余下的话明日再说。”
       古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跟着杏儿走进自己房间的。他坐在炕沿上。魁伟的身体一直在轻轻地哆嗦着,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杏儿就像一个影子似的走动着,也没说话。她打了一盆热水。小心翼翼地脱下古海的鞋。又把袜子脱掉,将丈夫的两只大脚放进水里洗。她的头低着,目光一直盯在丈夫的脚上。杏儿注意到了古海的身体颤抖得很厉害。她问:“你冷吗?”
       古海没说话。
       “你的身上一股羊膻味儿……好呛人!”
       古海依旧没说话。他光着脚跳下地,取回来一个包袱。把被子拨在一边,把包袱在炕上摊开来。哇!竟然是许多闪闪发亮的东西。他拿起一对银灰色的手镯,“来,我给你套在手上。”
       杏儿犹豫着伸出一只手。
       “那只!”
       杏儿把另一只手也伸出去。
       “你咋哆嗦起来了?”
       “是吗?我哆嗦了吗?”
       “都快筛糠了……你怕甚呢?”
       “我不怕……是不习惯。”
       两只手的手腕上都戴上了手镯。杏儿感到古海嘴里吹出来的气直扑自己的脸,还有股子难闻的味道。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躲避着,微小的动作和表情没有逃过古海的眼睛。
       “你嫌我啊?”
       “没有啊……怎么会?”
       “那你皱什么眉头?”
       “是吗?我皱眉头了吗?”
       “那你躲什么?”
       杏儿站起身走到柜子跟前,她在柜子里翻腾了好半天找出一件藏蓝色的夹袄。杏儿把那件夹袄给丈夫披在肩上,她发现那衣服太小了,与现在的古海庞大的身体极不相衬。但是这件夹袄唤醒了杏儿的回忆。十五年前的情形又一次在她的眼前重现了。那时候杏儿也曾经为丈夫洗过脚,就像今夜一样。不同的是十五年前的丈夫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那年她自己也才十六,而丈夫则只有十四岁。清楚地记得自己嫁到古家来的日子。想想逝去的时光,杏儿的心里竟然觉着很温馨。
       第二天早上古海还没有起身,前来道喜的人就挤满了院子。许多看热闹的孩子和大人都爬在院墙上往里看,目光中是惊诧和好奇,好像是看到鬼了似的。
       杏儿的表情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忧郁。眼睛虚肿着,把各种糖果、奶食塞给前来看热闹的孩子。她用衣服的大襟兜着那些吃食,很快就散完了。杏儿礼让着:“大伙儿进屋子里来吧……”
       古海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抓糖给一个男孩,小男孩害怕地向后缩着。居然哇地哭出来了。孩子的母亲赶忙把孩子抱起来,哄着。
       古海明白是他的脸上那道疤。吓着了孩子。
       古海把手张开伸出去,“你们看——是好糖,可甜呢!是俄罗斯糖果……”
       杏儿走过去从丈夫手里接过糖送给那哭闹的孩子。回头对古海说:“是杰娃的儿子。”“是杰娃的儿子。”
       古海觉得自己的心咚地响了一下。这才模模糊糊认出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正是杰娃媳妇。
       “看你的怪样子。把孩子们都吓坏了。”杏儿语调温柔地责怪丈夫。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脸不知不觉地就发热发烫了。
       “我的样子有那么可怕吗?”
       “变化太大,连我都快认不出了。”杏儿说。“你离开家的时候才十四岁。”
       “我变成什么样了?”
       “像个……野人。”
       古海摇摇头回屋去了。
       说话的工夫二斗子回来了。衣襟里兜着许多色彩鲜艳的石榴。还没进门呢二斗子的喊叫声就先进了屋子:“九哥!你看看哪!这玩意煞是好看!……”
       “这有什么稀罕!石榴么。”
       “我可是没见过的。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
       紧跟着一个老头子气哼哼地闯进来。冲着古海说道:“你们是古海家的亲戚吗?”
       “怎么?”古海笑道,“您是崔老伯吧?”
       “你是谁?我要海子出来说话。”
       “我就是海子。”
       “啊!”老人惊讶地睁大眼睛说,“你怎么会是海子呢?”
       “是我。崔老伯。”
       “你变化变得我都不敢认了。”
       “崔老伯,别着急上火,这是我带回来的兄弟。他没见过石榴,稀罕。我来替他赔您钱。”
       崔大伯很是疑惑地再看看古海,摆摆手道:
       “算了算了!你是海子带回来的人么。没事了。”
       古海走到屋门口。对围在屋门外边的乡亲招招手说:“进屋来吧!”
       也许是他的样子,也许是他的口音,人们都笑了起来。古海很窘,很尴尬,他不明白那些笑声是什么意思。
       杏儿解释道:“口音都不是家乡口音了。你还不知道呢。”
       晚上总算是安静下来了。客人都走了,该是母子说说心里话的时候了。但是母子谈话的情形是出乎意料地冷淡和冷静。老妇人听到媳妇的召唤从内屋里走到堂屋里来。她的肩上披着一件灰蓝色的衫衣,衬衣衣领和袖口的地方都打着补丁。头发花白了的古海娘在八仙桌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她的脸颊上挂着几滴清泪。显得干瘦的手在儿子粗糙的大手中间握着,目光越过儿子的头顶望着堂屋的门。
       古海跪在母亲的跟前呜咽着诉说了别后的情景,母亲的冷静使他感到意外,也让他的担心减轻了许多。母亲既没有号啕大哭。也没有因为承受不了久别重逢的激动而晕厥过去。她坐在太师椅上。脊背直立着。海九年觉得母亲的手在他的手掌中哆嗦了一阵之后就安静下来并且越来越有力了。
       “这么说你被大盛魁开销的事情是真的了?”
       过了好一会儿,古海娘这样询问自己的儿子,她把自己干瘦的手从儿子的大手间抽出来移到了儿子的头顶上,抚摸着。这是自儿子走进门后做母亲的最亲热的一个动作了。过了一会儿,母亲又问儿子:“你给俺说说,你刚才说你现在是在归化城外一个什么村子里做驼户掌柜,是什么意思?”
       “驼户掌柜就是养骆驼的人,俺那个村子里全都是养骆驼的。孩儿在村子里是数得上的养驼大户,院子里圈着好几百多峰骆驼。”
       “不管骆驼有多少,说到底你还是替人拉货的人,是吧?”
       “是……”海九年说,“孩儿知道既然被大盛魁开销了就再也没脸面回家乡了。这次孩儿回来就是要接母亲和杏儿的。如今孩儿挣了钱也算有钱了。孩儿会把你们接到归化城去。日夜侍奉母亲以尽孝道。”
       “俺不去,”古海娘说,“俺哪里也不去。小南顺有古家的祖坟。有你爹不散的阴魂。俺在这守着。”
       “我去!”杏儿站在婆婆的身后轻声地说道,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口气十分坚定。
       “不许去!”古海娘说。“俺们谁也不跟他去,自古以来就有规矩,到口外做买卖的人不允许带家眷的。”
       古海再没有说什么。他就一直在母亲的膝下跪着,低着头沉默着。后来古海娘也不再问什么了。一家人在沉默中消耗着别离十五年之后的重逢时光。
       隔了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古海在母亲
       和杏儿的陪同下。到父亲的坟头上祭拜。亲手点着了专门从归化带回来的香。香烟缭绕袅袅婷婷地在他的眼前盘升。供上了许多从归化带回来的和在当地购买的祭品,都是非常贵重值钱的东西,有纸扎的人、马、轿车、房子……把一大堆冥纸点燃,将纸做的那些仆人啊、马啊、轿车啊、房子啊的宝贝奢侈品全都投进熊熊燃烧的火焰中……那大火居然也是那么的旺盛,火光逼人。炙得他不得不往后躲闪着身子。
       火光映着古海的脸。
       杏儿观察着这张脸,感觉是那么地陌生。似乎从未认识过,粗粝、冷峻。还有那道刀疤,给她的感觉很野蛮,很凶恶。
       母亲和杏儿一左一右在古海的身边跪着。陪伴着他。
       古海自惭形秽。在父亲的坟头长跪不起。在叩头的时候他忍不住涕泪长流,把自己的额头一次次地碰撞在坚实的土地上。结果他的额头磕出了许多鲜红的血!
       “海子!你别……你的头都磕破了。”杏儿伸手悄悄地拽拽丈夫的衣襟。
       但是她的小动作还是被婆婆发现了:“杏儿!你别管他……就让他好好磕!”
       古海不停地磕着头,流出的血把脚下的一片土地全都染红了。
       从父亲的坟头回到村子里,古海宴请了小南顺的乡亲。放出话说:“只要是愿意,但凡是小南顺的人不论是大人小孩,一律是我邀请的对象!”
       预先安排人进祁县城买回两百斤上好的白酒。二斗子带人杀倒一只糟牛,大块的牛肉投进锅里煮。
       招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古海在宴席开始之前说了:“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是来的人全都是我的客人!大家放开酒量喝。放开肚子吃!”
       古海自己带头吃肉喝酒,他的吃法和故乡的传统已经大不一样了。吃肉的量让在场的村人咋舌。大概喝到第五碗的时候他终于醉倒了。
       古海在家住了三天。
       临走的那天他听到一个消息,靖娃不久就要回村里来了。古海从小在一起玩耍长大的朋友。又是一起到归化学生意的伙伴。古海很想等靖娃回来两人见上一面,但是他犹豫再三还是把这个想法放弃了。他想象不出自己和当上了天义德掌柜的段靖娃见面会是怎样一番情形。还没有见面呢他就觉心里很别扭。犹豫再三他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踏上了返回归化的道路。
       6、天义德二掌柜
       返回归化的路途。古海用了比去的时候多出一倍的时间。在从晋中返回归化的路上的四昼夜,海九年想了很多事情,他给二斗子讲了许多过去的故事,他在家乡小时候的事情。
       天真的二斗子起初疑疑惑惑地斜眼看着海九年。对于他这种喜欢唠叨的样子觉得很惊奇。因为古海从来都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后来二斗子终于猜到了,这是古海想用很久以前的许多往事来使自己摆脱开那些痛苦的念头。无意中朝古海看了一眼,发现眼泪正从古海的黑黢黢的脸蛋子上流下来。
       离开小南顺的第二天早晨。在一个村庄的附近,还没有走出几里地古海就勒住了马。他坐在马鞍上长久地盯着路边的一块农田发愣。后来干脆翻身下马给马上了三脚绊以后将马放在草地里。
       “咋回事?”
       二斗子牵着马走到古海跟前,他是已经独自跑出去足足有二里地又返回来的。
       古海轻描淡写地说:“让马休息休息。”
       “要知道俺们刚刚从旅店里出来还没走十里地呢,”二斗子奇怪地问道,“你看青骢马的肚子还圆圆呢。昨晚上它吃了一夜的料。”
       对于二斗子提出的问题古海没有再作任何解释。他沿着道路边长满水草的水沟走着。后来跳了一下跨到道路外边去了。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吸引他的那块庄稼地。那是一块长得非常茂盛的小麦地,绿油油的小麦正在灌浆,一男一女两个农民,头戴斗笠肩并肩在麦垄里移动。
       二斗子跟在了古海的身后。努力地观察着古海的神情,在心里猜测着他的思想,试探地说道:“这俩人肯定是一对小夫妻了。”
       “你猜对了。”
       “小日子过得不赖呀,”二斗子感叹着,“只要是风调雨顺,一年吃的就都有了。日子多安稳呀。哪像咱们拉骆驼人的日子风险太大了,今天你活着牵着骆驼走,明天或是遇上了暴客,或是迷了路。你就死定了。在驼道上死了以后的事情就非常简单了,野狼、老鹰、狼獾还有数不尽的大大小小的动物都会扑到你的身体上。连一个时辰都用不了你就变成一堆白森森的骨头了。真是人们常说的,阎王爷整天都在你的身后跟着呢。”
       二斗子从旁边看了看古海,见古海微微地在点头。
       “十五年前俺若不是跟着姑父走西口,这会儿也跟这俩农民夫妻一样了,过着安安稳稳的日子。”
       “那你为什么要到归化呢?”
       “是俺父亲。”古海说,“俺父亲不是一个农民,他是一个商人,他从小就跟着俺爷爷的一个朋友到天津学生意了。”
       “真是俗话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他们在那块麦田的田埂上坐了很久。
       大概是在离开小南顺村的第四天头上,在一个下午的时候古海看到了段靖娃!是在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见的面。那时候古海和二斗子把各自的马放开在草地上吃草。他俩躺在一棵大槐树下睡觉,是一阵马的嘶鸣声把古海吵醒了。他用一只胳膊支起身体向闹响动的地方望了望。看见自己的上着三脚绊的青骢马正站在大道的中央。一辆装饰漂亮的马拉轿车被青骢马挡住了去路。车夫摇晃着手中的鞭杆试图驱赶青骢马。
       “这是谁的马?这么不懂事嘛?”
       那车夫挥动着鞭子抽打青骢马。
       二斗子看着不搭茬。
       那车夫叫骂起来:“马不懂人事难道说是人也不懂人事吗?是哪个少家没教的?他妈的……”
       那位一开骂二斗子不愿意了,他跳起身勒了勒裤腰带往大道那边走过去。
       “是谁在骂人哪?”
       “快赶你的马!少废话。”
       “马挡了你的道说挡道的事……别骂人。”
       “骂你是抬举你,你睁开眼看看这是谁的轿车!”
       “爷爷管你是谁的轿车!”二斗子来了气,直往车夫的跟前凑,“你骂人就不行!”
       “告诉你把你吓着——你拦着的是归化三大号的天义德二掌柜!”
       “我才不管你什么二掌柜大掌柜,先吃我一拳!”
       还没等车夫反应过来,二斗子的拳头已经打在了车夫的胸脯上。也许是二斗子根本就没用什么劲儿。车夫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站住了。把鞭杆丢出去老远撸起袖子冲上来,说话间两个人便扭打在一起。
       两双手同时把打架的人拉开了。一双粗糙的大手是古海的,另一双皮肤细嫩的手的主人是一位衣着整洁的先生,中等个头。长袍马褂,头戴一顶考究的瓜壳小帽。就是那位坐轿车的人。
       “出门的人和气为上。为一点点小事就出手又何必呢!”那位先生把车夫拦在自己的身后,“俗话说得好,后退一步天地宽!”
       只是在一瞬间,古海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正是段靖娃!古海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砰的一声爆炸了。血直往头上涌。
       “这位师傅,看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刚才我的车夫出口伤人是他的不对。我这里给你道个歉,请把你的宝马牵开些,我的车好过去。我们还急着赶路呢。”
       
       古海看着段靖娃的眼睛,他多么希望段靖娃能够认出他来。喊他一声“海子”!但是没有,段靖娃没有认出他来。段靖娃说出来的话很客气。但是眼睛里射出来的光却是很冷淡。不但是冷淡甚至还有一点鄙夷。
       “劳驾这位师傅啦!”
       段靖娃又说了一句转身走回到自己的轿车跟前。车夫赶忙跑过去殷勤地把一个小凳子在段靖娃脚跟前摆好。
       古海看着段靖娃踏上凳子爬上轿车去了。临上车的时候段靖娃很在意地用一块毛巾把落在黑缎子鞋面上的土抽了抽。
       古海没再说什么,觉得很难过,很失望。也很尴尬和屈辱。他低着头黑着脸走到自己的青骢马跟前。抬脚狠狠地在心爱的马的肚子上踢了一脚,青骢马嘶叫着跑开了。
       “混蛋!滚远一点……”古海冲着青骢马恶狠狠地骂道。
       轿车轰轰隆隆地从古海的脸前驶了过去。
       “他妈的!……耍什么派头。”二斗子冲着翻滚的尘埃骂了一句,“下一回别让老子再遇见你。到时候可是没你的好果子吃。”
       返回到归化,还没有进村呢,海九年就听到一个令他意外的消息:他已经被贴蔑儿拜兴的养驼户公推为驮头!是蹇老三首先用一声称呼把这消息告诉他的。当他骑着马走近村口的时候。还没有拐弯呢就听见有人在喊:“海驮头!你回来了?”
       海九年纳闷呢。拐过弯儿迎面看见正赶着马车出村的蹇老三。
       “是蹇三掌柜啊,还没看见人呢你就知道是我回来了?”
       “我长着猫鼻子呢。我闻见你的味道啦!”蹇老三玩笑地说道。
       “我回来了!”海九年只看到蹇老三脸上的笑,他没听懂蹇老三的话是什么意思,就问。“刚才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驮头啊!”
       “什么驮头?”
       “你装什么糊涂?在贴蔑儿拜兴做了几年驼户掌柜倒不明白什么是驮头了?”
       “啊,你给我说说。”
       “就是说,你把胡德全给顶了,你接了他的位置。”蹇老三讨好地说,“是我提议的,大伙儿都愿意你来做驮头。”
       “我才不干呢。”
       “你不干才是傻瓜呢!驮头是有油水的职务。别人想当还当不上呢。”
       “谁想干让谁干去吧。”
       “你真傻!”
       海九年把马鞭往青骢马的屁股上一抽。结束了谈话。青骢马载着它的主人往戚二嫂的院子那边去了。
       蹇老三赶着马车又往前走了不一会儿,他把落在海九年后边的二斗子给截住了。他把贴蔑儿拜兴的养驼户开会,怎样公推海九年做贴蔑儿拜兴驮头的事又说了一遍,末了叮咛道:“二斗子你可是明白人,可不能让海掌柜错过了好事情!”
       “是好事情,怎么会错过呢。”二斗子很赞同蹇老三的看法。
       “啊哈!到底是遇上明白人了。”蹇老三很是高兴,说,“二斗子,你千万别忘记告诉海掌柜。是我提出来让他当驮头的!”
       已经错过很长一段路了。二斗子在马上扭回头讽刺道:“蹇老三,你们蹇家不再打海九年院子的主意就谢天谢地啦!”
       晚上海九年就彻底知道了。原来是在他回乡探亲的时候村子里召开了年会,按照规矩重新推举了贴蔑儿拜兴村的驮头。他的提名不是蹇老三提的,是胡德全提出来的。胡德全认为海九年比自己有本事,而且手里又掌握着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因此由海九年来担任驮头能给驼村人带来更多的利益。就是说从此往后他就是贴蔑儿拜兴的头儿了。他有权力号令贴蔑儿拜兴村几十家养驼户,对那些桀骜不驯的驼户掌柜们发号施令。他要在万驼社以驮头的身份为贴蔑儿拜兴村的驼帮说话争利益,要经常在归化城的市面上活动。与各种商家联络,力争揽到到更多的货物。贴蔑儿拜兴几百双眼睛在看着他呢,他的行动和能力将决定贴蔑儿拜兴人的富裕和贫穷。
       但是海九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的情绪还被家乡的事情弄得很难受,很别扭。他想打架。想骂人,想喝酒喝得醉醺醺然后一觉睡他三天三夜。事实上海九年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靠酒精来缓解淤积在自己心头的不良情绪。
       很出乎人们的意料。海九年在驮头与美酒之间选择的是酒。他对胡德全说:“驮头的事我海九年肯定不干!”
       胡德全问:“你不干谁干?”
       “爱谁干谁干!”
       “这是全村的养驼户选出来的。”
       “选出来就不能再选回去?”海九年不耐烦地说,“再开个会,把你选出来。请你重新当驮头!”
       海九年没心思想什么驮头不驮头的事,他的心里烦着呢。大家只好照着海九年的话去做,又召开一次会议,重新选举胡德全做了贴蔑儿拜兴村的驮头。
       回到贴蔑儿拜兴,有好些日子海九年都处在像害伤寒病一样的昏昏沉沉的状态中。他走路、做事、吃饭、睡觉……都好像睡梦中的梦游人一样。给人的感觉痴痴呆呆、迷迷糊糊。他在看人的时候常常是半眯着眼睛就像喝醉了酒一样,目光直勾勾的,连熟悉他的人似乎也认不出来了。一天到晚他什么事情也不愿意想,也不想做,好像是连饥饿都不知道了。如果二斗子不去招呼他。他一整天都不会张罗吃饭的事情。当二斗子把做好的饭端到他面前,督促他说:“吃饭吧,九哥。”海九年才端起饭碗吃起来,他既不说话也不朝二斗子看一眼,眼睛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
       二斗子担心地注意着海九年的神情,忍不住问他:“九哥,你该不是生病了吧?”
       “没有。”海九年简单地回答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那你是怎么了,”二斗子仔细地观察着海九年的脸。就连他的眼睛下边肿胀起来的泪囊上划过一阵颤抖也注意到了。对于二斗子的询问九年没有回答。
       “你是在想家吗?是想你的娘吗?是想你的媳妇吗?怎么会呢,你不是刚刚从家乡回来吗?”
       海九年走到院子里去了。在马厩里海九年解开青骢马的缰绳,他的手指哆嗦着在马的光滑的肚子上抚摸,后来就猛地一跳扑到青骢马的脊背上去了。也不备鞍韂和马镫,海九年骑着光脊梁马跑到村道上去了。青骢马斜着身子颠着,拿一只眼睛望着他的主人,它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会不给它备上马鞍就跨上了它的脊背,要知道像这样的事情过去从来也没有过。
       二斗子像救火似的倒动着两条小腿,急急忙忙地把一匹小黄马从马厩里牵出来,他也骑着光脊梁马去追赶海九年了。当海九年和二斗子在村道上纵马狂奔的时候。在许多人家的矮墙后面冒出来一双双惊诧的眼睛,村里的人都不明白在海九年的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刁掌柜,这是怎么回事啊?”
       蹇二走到刁三家的院子跟前来了,隔着矮墙两个汉子聊起天来。
       “谁知道呢,大概是钱憋的吧。海九年在俄罗斯发了大财……有了钱的人做事就是不一样。”
       “晚上咱们跟海九年推牌九吧。押的赌注大点儿……”
       “你是看中了海九年满院子的骆驼了吧。要赢你去赢吧。我刁三万没那个福气。俺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挣钱。”
       刁三万把两只大手搓得沙沙响。隔着矮墙他把手伸到蹇二脸上去了。
       “去你妈的!”蹇二跳到了一边去了,“你他妈的手就像钢锉似的在我脸上乱摸什么,再摸下去我的脸会出血的。”
       晚饭一过蹇二家的牌摊子就铺开了。一
       群汉子包围着海九年赌博。他们中间有蹇家兄弟、二斗子和胡德全。所压的赌注清一色全都是骆驼。但是赌博的结果却往往与发起人的愿望相反,一连三个晚上蹇二把自家的十八峰骆驼给输掉了。这个倒霉的赌徒一直到最后也搞不明白。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海九年为什么总是能赢。
       海九年从家乡返回贴蔑儿拜兴最初的日子都是这样度过的,这种相像的日子就像母骆驼生出的小骆驼一样长的一模一样,简直就分辨不出来哪天是哪天了。这种日子过了大概有十来天的工夫,二斗子终于忍不住了。他指着青骢马塌陷下去的腿腕对海九年说:“睁开眼看看吧。这宝马眼看着就要被你折腾死了,别忘了它可是拿八百两白花花的银子买回来的……”
       结果海九年到底还是没有熬得过这场劫难,他大病了一场,一连在炕上躺了有三四天。发高烧,说胡话,噩梦连连,经常在半夜里被噩梦惊醒。这个铁一样的汉子半辈子闯荡,几经生死的考验,这还是第一次被命运的铁拳击倒了。击倒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生身母亲!他都不敢对人说,在许多次的梦境中。母亲的形象是一个形状不固定的恶魔!
       二斗子日夜陪伴在海九年的身边,拿戚二嫂送来的鸡汤喂他,就像很多年前在驼道上他病倒的时候拿牛耳尖刀撬开海九年的牙齿一样,艰难地喂他喝汤,不停地跟他说话。在海九年身体稍微好点的时候,他开始和二斗子对话了。
       但是海九年对二斗子担心自己身体的话并不在意,他岔开话头对二斗子说:“甚时候跟哥哥到俄罗斯去玩玩?”
       “那是外国地方。”
       “什么中国外国地方,早没了界。喀尔喀是中国地方,俄国人来得多了,市面上做买卖大家就都讲俄语了。在大库仑那里卢布到处都能花。”
       海九年把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票子撒开来抛在炕上,让二斗子看。
       “九哥。归化城到处传说你在俄罗斯开了大买卖。是真是假啊?”
       “有这码事?”
       “我也说呢,你要是在俄罗斯开了大买卖怎么也得让我知道才是啊。”
       “大买卖是大买卖。可那是人家的买卖。”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
       “是有点风。我是在为康达科夫的茶叶公司做事。”
       “怪不得呢。”
       “哥哥我在俄罗斯有另外一个名字,雅萨。”
       “哦,我知道,是个俄罗斯名字。”
       “在伊尔库茨克你要是听到别人喊‘雅萨’就是在叫我呢。”
       “你叫海九年也好叫雅萨也罢,哎,叫那个古海也行说到底你还是你,这个变不了。”
       “那当然。”
       海九年能依靠自己的双腿在院子里走动了。
       这些日子戚二嫂每天都要到海九年的小院里来,她把炖得香喷喷的羊肉、蒸得白暄暄的馒头放到海九年的小炕桌上。戚二嫂知道海九年心里的痛苦是用任何语言都无法安慰的,她用女人特有的纤细体察到海九年情感的变化。海九年家乡的事戚二嫂早就听二斗子说过了。海九年从家乡回来以后她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问起过。事实上她的内心也很难过,她被另一种痛苦折磨着。
       戚二嫂吩咐王锅头杀一只羊。
       王锅头问:“不时不晌的杀羊做什么?五黄六月吃不了肉就会坏的。”
       “你怕吃不了,我还担心不够吃呢。”戚二嫂说,“你倒是提醒我了,杀羊的时候挑个大的,至少也得杀个二岁的羯羊。”
       “要来客人啊?”
       “对了。我的客人就是海九年、胡德全、二斗子、七哥还有你王锅头,咱贴蔑儿拜兴凡是看着我戚二嫂不讨厌的,谁愿意谁来。”
       王锅头笑了:“哦,我明白了,戚二嫂这是要给海九年喝酒解心烦呢。”
       “我是给我自己解心烦。”
       在王锅头杀羊的工夫戚二嫂自己跑到海九年的院子通知人去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戚二嫂的院子里大灶上的羊肉锅已经滚开了,咕噜咕噜地响着泛着泡沫。刁三万是第一个走进戚二嫂院子的客人。一进院门就扯开嗓门喊起来:“好香的羊肉啊,在我们家的院子我就闻到香味了!”
       刁三万把正在拿着铁勺子在锅里撇肉沫的王锅头推开,把王锅头手里的筷子夺过来在锅里像用叉子似的把两只筷子伸进锅里叉起了一块肉。
       “这肉才翻了两个滚呢。”王锅头喊着要夺刁三万手里的肉。
       可是刁三万机灵地一闪身子把肉块咬在了嘴上。冒着热气的羊肉烫得刁三万直皱眉头。眼睛都流出泪来了。他丢掉筷子两只手倒替着很快就把拳头大的一块羊肉撕咬着吞进了自己的肚子。滚烫的羊肉烫得刁三万直翻白眼。
       “你这个贪吃鬼儿!”王锅头笑着骂道。“像你这个吃法总有一天羊肉得把你噎死。”
       “别人家的羊肉吃起来分外香。”
       一阵风卷残云,一只二岁口的羯羊即被一大群驼夫汉子扫荡了个精光。酒足肉饱之后汉子们都坐在地上聊起了大天。
       海九年躺在院子里的一堆嫩草堆上,高高地跷着二郎腿扯开嗓门唱起来:
       娘老子年轻死得早。
       十三上揽长工谁知道?
       二斗子一看九哥唱了他也跟着唱:
       清湛湛凉水扑上一层土,
       没娘老子的娃娃谁收留?
       柳笆庵子石板门,
       无爷娘的地方咋安生!
       胡德全见海九年和二斗子都唱开了,觉得自己的嗓子也痒痒得难受,跟着唱起来。于是许多粗嗓子、细嗓子都加进来。混声的合唱变得雄浑博大。西北风把歌声带到很远的地方。五里外一个放羊的老汉听到歌声受其感染也跟着唱起来。
       半夜刮了一股清冷风。
       少娘没老子谁心疼?
       二饼饼车膏麻油。
       事缘儿逼得走这路。
       房后长得一苗通天树。
       不走这路事箍住。
       城墙上跑马扭不回头,
       远嘹近看没有一条路。
       ……
       狂野的豪放的民歌把驼路汉子内心的积郁释放到了山野上,释放到了空气中。
       第九章 大商无所不行
       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成就了一个杰出的商人,这个人就是古海。他十四岁进入大盛魁,二十三岁被大盛魁开销流落于驼道。后来又失落在俄罗斯,成为俄国康达科夫茶叶公司的职员,可以说是生生死死。历经人生坎坷。现在他就站在了风雨变幻的历史时刻,他即将接任大盛魁大掌柜的重任,带领归化商界同仁挺进俄罗斯,开拓新的商业领域。
       1、大道藏商
       十几年前牛刚带领的驼队消失在毛尔古沁峡谷以后,这是第二次。毛尔古沁峡谷再次吸引了归化商界、驼运行所有人的目光。就连归化城内的鸡毛小店的店主。牛桥边上钉鞋的鞋匠都明白。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峡谷正是阻隔在归化通往乌兰穆图大道上的障碍!谁若是把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拿到手,谁就等于是拿到了钱柜子的钥匙。
       还是在胡德全请海九年吃饭那次。海九年就看出了毛尔古沁峡谷的身上埋藏有巨大的商业潜力。凭着生意人的直觉,他感受到了毛尔古沁峡谷的现实意义。但是他跟谁也没有说。就连他的把兄弟二斗子他也没说,也没跟王锅头说。只他一个人悄悄地琢磨着,筹划着,酝酿着,推动着。所有的舆论都把毛尔古沁峡谷描述成一个恐怖、神秘的所在!注定是有山神守护着,除了海九年没有人能通得过。当这种舆论传播开来的时候
       他就巧妙地推动它。
       在归化城从万驼社到羊马社,从乡耆老商会到通司商会,从各大字号到市井民间,大街小巷到处在议论毛尔古沁峡谷的事情。
       结果渲染在人们的心里发生了作用。后来就连海九年身边的二斗子也被这渲染弄迷糊了。有一次,是个夜晚,二斗子从归化城回来,他直接把问题丢给自己的把兄弟:“我问你个话……”
       海九年已经睡了。迷迷糊糊地说:“你能有什么要紧事,明天再说吧。我困了!”
       “是要紧事。我问你。你说毛尔古沁的事是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
       “你给我交个实底,到底有没有山神守着?”二斗子情绪很激动地说,“整个归化城里全都吵翻了。都说是……”
       “当然有。……”
       “哼!还不肯告诉我呢。还说什么结拜的把兄弟呢!算了!你以后再也别叫我做什么了。我不是你的兄弟!你也不是我的哥。咱们各走各的路。”
       二斗子气呼呼地睡了。
       过了一会儿海九年见二斗子没了动静就叫他:“二斗子,咦,气了?”
       没有反应。
       海九年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反应。他知道二斗子是认真了。他索性不再睡了,在被窝里趴着点上了一袋烟抽。
       “好!我就告诉你——那毛尔古沁峡谷并没有什么山神守护,当然也没有什么咒语。只是它有一个秘密。我知道了……”
       二斗子也在被窝里爬起来。也点着了一锅烟。听着。
       “那为什么牛领房的驼队会被统统活埋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
       “什么道理?”
       “我说!你要是胆敢把秘密说出去一句,我就拿宰牛的刀把你的舌头旋下来!”
       “我不说!”
       “其实很简单。就是经过峡谷的时候不要弄出动静!一点动静都不能有!”
       “原来是这样……”
       “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当大家都说你掌握了毛尔古沁峡谷的咒语的时候,”二斗子说,“你也跟着这样说呢……”
       “你不明白吗?”
       “不明白。”
       “我就这样说,说得越玄乎越好!”
       “哎呀呀!我想明白了—一你是要把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掌握在你一个人的手里,靠着来发大财啊!你是故意把毛尔古沁峡谷的事说得玄而又玄,只有你能通过,除了你谁也不敢靠近。”
       “我就是设的这个局!”
       “对呀,我们为什么不呢?”二斗子恍然大悟。“眼见着白花花的银子就在手边,不赚那不是傻啊?”
       “机会来了就得把握住。”海九年说,“我正琢磨着要给毛尔古沁峡谷的守护神盖座庙。”
       “哇呀!到哪儿找那么多银子?”
       “你不用着急。王锅头正在为我筹划呢。”
       “恐怕筹不到。”
       “你等着瞧吧。”
       实际上筹款的事完全出乎二斗子的预料。简直可以说白银滚滚而来。没出半个月。大盛魁商号就决定出资一万两白银,紧接着是天义德商号出六千两……就连俄国人开的商号也参与进来了。大家都不愿意在毛尔古沁峡谷的问题上失去机会。
       还是在盖庙的银子还没有筹齐的时候,海九年就请王锅头专程赶到毛尔古沁峡谷,勘测风水。两人骑两匹快马,三天就到达毛尔古沁峡谷。这大概是王锅头一生中所做过的最为重要的事情了,过去他只是为个人修建住房看看风水,为婚丧嫁娶算算命,都属于小打小闹。现在可是做了大事了。担当重任了;老头子不辞辛苦,围着毛尔古沁峡谷的东口绕了好几遍,把每一块地皮都看过了。最后确定了大庙的位置。
       蒙古草原的气候只给了他三个月的时间。节令一过草原上就会寒流袭来,到时候盖房子的事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做了。
       大庙的位置安排在了毛尔古沁峡谷的东口。靠北侧一点的地方。决定建造一座三开间的庙宇。海九年委托王锅头在二百里外的一个名叫呼和毛道的草原集镇上购买了三十万块砖、六万块瓦。呼和毛道距离毛尔古沁峡谷南口是二百八十里。监工的任务给刁三万。海九年命令他一个月内把三十万块砖和六万块瓦交在王锅头的手上。之所以要在距离毛尔古沁峡谷二百八十里地那样远的地方起土烧砖烧瓦,据说是因为害怕惊动了毛尔古沁峡谷的神佛。
       一个月头上刁三万果然如期完成三十万块砖的任务。王锅头想出一个特别的办法,他利用羊群来搬运砖瓦。浩浩荡荡的羊群从草原上开过去,每一群五百只,每群之间隔有两里地的光景。羊群荡起的尘埃就像降落在地面上的灰色的云彩漂浮着。移动着。在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羊群就像一条活动的链子把集镇到毛尔古沁峡谷连接起来了。整整两万只羊,分开四十群,络绎不绝。
       毛尔古沁峡谷口搭起了一片白色的帐篷,牛车和驼队拉来了木料,二斗子监督着雇请来的牧民赶着几十辆勒勒车为工地拉水。
       从归化带来的几十名熟练的工匠。在胡德全的带领下,日夜不停和泥砌墙,修窗盖瓦。一个月又二十天的时间之后,古海高兴地看到一座宏伟的庙宇在毛尔古沁峡谷的东口外矗立起来。红色的墙、绿色的瓦、黄色的屋脊。完全可以有“金碧辉煌”来形容。
       大庙监造者是王锅头。
       这是一支海九年能够信任的队伍,是一支搞驼运的驼帮,现在却担当起建筑庙宇的任务。海九年不用外人,专门为了给毛尔古沁庙制造神秘感,而且建庙的整个建筑过程也不允许外人看。
       海九年的目的达到了。在毛尔古沁峡谷建庙宇的事促使神秘的传说又一次在归化城掀起议论的高潮。神秘的气氛把整个事件笼罩着。
       一个夏天造成庙宇。
       几乎所有的字号掌柜都要去毛尔古沁峡庙拜谒,更不要说是万驼社内那些大大小小的领房人,各个驼帮的驮头。一时间在归化通往毛尔古沁的驼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昔日里荒凉的草原道路如今成了热闹的所在。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有驼队经过,归化官府的张道台也不辞辛苦地带着一支驼队前往草原深处的毛尔古沁大峡谷。
       2、大先生造访
       暑伏天,天气闷热得厉害,从早上太阳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悬挂在村庄的上空,炽热的光线直泄而下炙烤着大地,草尖都给晒焦了。一整天人们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过了几天。灰色的云彩就从四面八方向归化城聚来。接着就下起了大雨。夏天的日子对贴蔑儿拜兴村来说。是既悠闲又散漫的。
       在那些日头暴晒和大雨滂沱的日子里,二斗子还有胡德全、七哥、王锅头这些人都聚在海九年的屋子里,大家围坐在宽敞的大炕上听海九年讲述他在俄罗斯所经历的有趣的事情。
       许多漫长的白昼和短促的夜晚就像流水似的滑过去了,异域的奇异风情深深地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
       戚二嫂到海九年院子里来了。那是一个下大雨的日子,戚二嫂两手撑着一个驼毛口袋在头顶上挡着雨跑进了海九年的屋子。屋门咣当一响。大家看见戚二嫂出现在眼前。那时候大伙正在被海九年讲述的故事引逗得哈哈大笑。看见戚二嫂大家都止住了笑。
       戚二嫂脸涨得通红,两只脚拼命地在地上跺着。
       海九年问:“戚二嫂。有什么事吗?”
       这话显然问得非常蠢。戚二嫂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斗子帮着戚二嫂把尴尬的局面打破
       了:“戚二嫂,我们正在瞎聊呢。你也上炕来吧。”
       “不了,该是做饭的时候了。”戚二嫂说,“俺来找海掌柜要面起子,还是去年走外路的时候俺就托他带点胡杨泪回来,那玩意儿起面可比面肥好使呢。”
       海九年哼哼着站起身跳下了炕。他走到了摆在地上的红躺柜跟前。揭开柜盖儿翻腾着。等海九年把脑袋从柜盖下抬起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除了戚二嫂已经没有别人了。戚二嫂依旧在当地站着,海九年手里拿着一个蓝花布的小包裹,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竟谁也找不到话说。屋子里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凝固了,海九年听见自己“呼哧呼哧”地直喘气。
       “这几日咋见不着你人影?”戚二嫂轻柔的声音在海九年听了却像是擂鼓般的震动,“你是有意躲俺吗?”
       “没有。”
       “那是为甚?俺院子里是喂着老虎哩还是养着狼呢。能把你堂堂海九年吓得进也不敢进了?”
       “俺是跟弟兄们聊谈呢,抽不开身……”
       “聊得挺红火吧?”戚二嫂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一定给弟兄们说了你在草地上和达尔玛的故事了?”
       海九年把嘴绷着不说话了。血色在他的脸上迅速地退下去,他的脸很快就变得煞白。
       戚二嫂又说话了:“你以为俺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女人吗?俺说话你咋就不信呢,俺早就跟你说了。你从俄罗斯回来的头一年俺就跟你说了,现在俺还是这个说法!俺戚二嫂虽说是一个女人的身子。可俺的心就像男人。俺能容得下人。俺还是早先劝你的那句话,你把山西老家的媳妇接来,把草原上那个达尔玛也接来。咱们几个在一起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如今你这么大的家业,屋里屋外没有女人哪能行。反正不管你有多大的家业你也回不了老家了。老家的路对你算是断了。再也接不通了。你就把你娘也接到这边来,俗话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海九年愣怔地看着戚二嫂,目光中充满着疑惑和迷茫。
       “你是不相信我的话还是咋的?”戚二嫂说。“这世上真正的好男人女人们都是喜欢的!哪个好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你说,我是好男人?”
       “你不相信自个儿?”
       “我……”
       “那我就告诉你——你海九年就是一等一的好男人!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好男人!”
       海九年僵直的脸慢慢舒展开来了,他笑了。戚二嫂感觉到了海九年的心思,她挪动着身子向自己喜欢的男人身边凑。
       海九年伸出大手一把就把她揽进了怀里。
       有一天胡德全来找海九年,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商人模样的人。那人胖乎乎的身材,中等个头儿。头戴一顶瓜壳帽,身穿玄色长袍。外套一件银灰色马褂。马褂上绣着云团图案,做工非常精细。浑身上下收拾得利利落落,一看就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商人跟在胡德全身后走进海九年的院子,一进屋门就双手抱拳施礼:“海掌柜,俺这里给你请安了!”
       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
       原来海九年不在家。坐在他家的炕上的是二斗子与几个弟兄正在喝酒,看见有客人进来二斗子慌忙跳下炕。
       “是哪来的客人?”
       “这是王掌柜。”胡德全简单地介绍着客人。问二斗子,“怎么不见九年?”
       二斗子说:“九年哥进城办事去了。他去万驼社了。”
       “真是不巧。俺是专门来拜访贴蔑儿拜兴村新驮头的。”
       “一块儿喝两杯。”
       “不了。既然海掌柜不在,我就告辞了。”
       二斗子不知道来人正是大盛魁的大先生王福林。
       过了大约半个月王福林再次走进了贴蔑儿拜兴村,这一次仍然没有见到海九年。还是在海九年的院子外面王福林就被二斗子给挡回去了。
       其实那天海九年就在村子里,他就在自己家的大炕上与一帮驼夫汉子们赌钱耍呢。二斗子从屋子里出来尿尿的时候看见了来访的王福林。二斗子把王福林堵在了院子的栅门外边。二斗子一边系裤子一边问道:“你是王掌柜吧?”
       “我是王福林。前次咱们见过面的。”王福林客气地说。“我想见海九年海掌柜!”
       “海掌柜不在!”
       “敢问海掌柜哪里去了?”
       “上桥去了!”
       王福林还想问点什么,就看见跟在二斗子身后的两只蒙古獒蹿来蹿去地直朝他咆哮!血红的大嘴里喷出的腥味十足的黏液都溅到他的衣衫上了。两只獒似乎体会到了二斗子的不耐烦。王福林身后的马被巨獒吓坏了。嘶叫一声把前蹄昂起来,受惊的马把毫无准备的王福林带倒了。挣脱了缰绳的马在村道上狂奔着,它斜着身子奔跑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村道的拐弯处。
       王福林急忙爬起来去追赶自己的坐骑。
       3、官运亨通,大小通吃
       在喧嚣动荡的归化地方,道台张国荃是一个十分活跃的人物。他在归化多年与商人打交道。可以说是已经入了商场这一门道,同时也喜欢上了这一行。做官做到多大是个头。俗话说官场凶险,不贪吧没意思,贪吧又有风险。既然看出了商场上的奥秘何不在商场上正大光明地赚银子呢!反正千里做官为了吃穿,经商做贾也是为了挣钱,都是一回事。把这道理想通之后张国荃就假托别人的名义开设了一家商号,出名“京履全”。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京履全和张国荃的弟弟张国泰开设的“京履泰”是一个系列的买卖,在归化属于联号。“全”则是“荃”字把草字头隐掉了,为的是避讳,遮人耳目。
       过去张国荃做生意是半遮半掩,羞羞答答,现在是明目张胆。张国荃白天在道台衙门升堂办公事,晚上到自己的店铺里去点货拢账。白天是吃了原告吃被告。晚上是既收利润又收股份。正所谓宜官宜商,如鱼得水。人都说归化市面越来越糟,其实那是对华商说的,对于俄国商人来说市面是越来越好,对于张国荃来说也是越来越好。你想啊,他不但收大清商民的银子还能收到俄国的、英国的、法国的、比利时的、日本商人的奉送。什么英镑、卢布、法郎等花花绿绿的票子都往他的衣袋里跑,简直可以用“财源滚滚”来形容。
       不久张国荃就看中了做外番生意最能赚钱。他在宴美园摆下一桌酒席宴请归化通司商会会长王大掌柜。虽然说归化道台衙门与大盛魁历来交往不少,可是接到张国荃的请帖,大掌柜还是觉得有些突兀。他问贾晋阳:“你没问问送请帖的衙役,张大人有什么事吗?”
       “我没问。”贾晋阳说。“我来问有些不大方便……”
       晚上大掌柜和张国荃见面不久就明白了,原来张国荃是要加入归化通司商会!
       未等酒过三巡,大掌柜就问了:“张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言。”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妥当不妥当?”
       “请讲。”
       “归化通司商会可否接纳小号?”
       “什么小号?”
       大掌柜一下没有明白张国荃的意图。
       “嘿嘿……王大会长就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请大人言明。”
       “不就是下官开设的那家‘京履全’么!”
       “大人是说‘京履全’要加入通司商会?”
       “正是!”
       “大人不打算做铺面生意了?”
       “这个……”
       “别忘了,归化通司商会和归化耆老商会曾经有约定的……”大掌柜说,“凡是通司商会的商号一般是不再做铺面生意。尤其
       是不在归化地方再做铺面和零售。”
       “这个规矩……我倒是不很清楚。”
       “这规矩由来已久了!”大掌柜说。“沿袭怕是有一百年不止了。”
       “哦。是这样……”
       “张大人到任归化道毕竟时间不长。对商界的事不是很清楚。依我之见这通司买卖张大人最好是不做。”
       “为什么?”
       “人人看着外番生意挣钱容易。其实内中的麻烦和为难局面外人是不知道的。”
       “这些年不是有很多商号加入了通司商会吗?少说也有五六十家!就连你们大盛魁的东家史靖仁也加入了。难道说这些人都吃愣了?”
       “不仅仅是麻烦和为难。更厉害的是风险。一旦有个时局变化,社会动荡就怕是会落个一败涂地的下场。铺面零售好歹还能有个本钱收回,而通司生意一旦出事就连底钱也收不回来!这些人不是吃愣了。一窝蜂似的跟着做通司,是他们吃得太精了!”
       “精明好哇!”
       “精明过头就是灾祸。”
       “嘿嘿!大掌柜你就不要吓唬我了。”
       “我为什么要吓唬张大人呢,我只是劝大人做事考虑周全一些。”
       “不能只管你们挣大钱。光让我看着啊!”张国荃说。“有饭大家一起吃么!”
       “好吧,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说了,是进是退张大人自己决断。”
       “好,我就做通司了!”
       “那您能遵守通司的规矩?”
       “大掌柜是说不做零售?”
       “对。”
       “我遵守,一个月之内我就把‘京履全’的铺面收了。”
       从此张国荃又以“京履全”加入了归化通司商会,跻身外番生意。现在张国荃进一步明白做俄蒙生意离不开驼道驼帮。所以张国荃要找胡德全来合作。依他的想法。只要把毛尔古沁的秘密拿到手,就占据了别人不具备的优势。当市面上人们对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闯通了毛尔古沁峡谷传闻将信将疑的时候。张国荃就决定来个捷足先登,他宁愿相信传闻是真实的。他当然不知道闯通了毛尔古沁峡谷的不是胡德全。他当然也不知道海九年这个人。恐怕这也正是张国荃的过人之处吧。应该承认张国荃是个聪明人,是个人才。不然怎么能够做到在归化道台衙门既捞了不少好处。又养小妾又玩名妓,最后朝廷审计他还能得个“卓异”!
       但是大掌柜对于张道台的生意前途并不十分看好。在返回城柜的当晚。贾晋阳问起张道台的事,说:“张国荃这个人也太精明了吧,如今他又看上通司买卖了。”
       大掌柜说:“我看他未必就能做得成。”
       “他有道台官衔。到哪都给他开方便。”
       “也不尽然。”大掌柜说。“通司买卖跟地方坐商零售不一样,坐商的活动范围就好像是一座湖。而通司生意的范围就像是大河。大河经过的流域广泛。很多时候和很多地方,归化道台的官衔用不上。”
       “到喀尔喀就一钱不值。”
       “业务也不同。”
       “风险也大!”
       ……
       张国荃却是信心十足,手脚麻利地把京履全的铺面生意收拾了。派人往湖北采买茶货。他在以一个通司商人的眼光看待事情了!
       以通司商人的眼光张国荃看到了什么?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毛尔古沁峡谷!他很快就把毛尔古沁峡谷和边境小镇乌兰穆图的道路弄清楚了。那是一条直接通向俄境的捷径,是一条繁华的走私通道。但是无论是在归化还是在伊尔库茨克,这在商人们之间已然是公开的秘密。每天来往于这条驼道上的驼队狗吠声和驼铃声互相都可以听得见。只是避免见面,免得大家尴尬。从乌兰穆图这座坐落在萨彦岭南麓的中国边境小镇向北,穿越八十里的山沟就是俄罗斯的境地,再往前走一百里就可到达东西伯利亚的重要城市比斯克。而这条新的道路正是在北京的俄罗斯公使与大清朝政府谈判的重要内容,就俄罗斯商人来说开辟这样一条新的商道。要比从恰克图入境节省将近一千里地的路程,当然是更便捷了。
       而哈喇沁山就像是这条新驼道上的一个关口。一把锁子,一个巨大的障碍。这座山西南东北走向,全长八百里,横亘在草原上。毛尔古沁峡谷就像这把巨大锁子的锁眼儿,越来越显示出它的重要。道路就是金钱,时间就是金钱;这道理不但现在实用,过去也一样实用。张国荃决定先下手把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拿到手。
       张国荃下帖子请贴蔑儿拜兴村的驮头胡德全吃饭,这是实施计划的第一步。
       在万驼社胡德全遇上一件事让他想不通,很觉羞辱。回到村子里,胡德全把自己的郁闷告诉了海九年。
       “他妈的!”胡德全骂起来,“你说说这叫怎么一回事?!原来咱们辛辛苦苦运的货到头来却连真正的货主是谁也搞不清楚,完全被蒙在鼓里!”
       “怎么回事?”
       “万驼社发给我们的货原来说货主是托博尔斯克公司的。”
       “是啊!”
       “可是驼队一过乌兰穆图山口,货主就变成元盛德了。”
       海九年并未感到意外,这中间的奥妙其实他还是在大盛魁商号做伙计的时候就知道。但是他说:“谁给咱银子咱就给谁运货!少操那份闲心。”
       “话是这么说,可是要是货主交给你的是大烟怎么办?”
       “就是这么回事。俄国人找到宇文社长,双方签了合同,托博尔斯克公司付了银子,字文社长就把货交给我们贴蔑儿拜兴了。”
       “原来我们挣的是中国人自己的银子。”
       “不是咋得!”
       “海掌柜。这条新路如今可是越来越繁华了啊。”
       “是啊。繁华了。”海九年像回声似的回答着,说,“还要更加繁华呢!”
       “看来世事是在变啊。”胡德全说出自己的忧虑,“有朝一日恰克图要是真的废了。俄国人都走乌兰穆图。那大清国的商人还吃什么?”
       “那样一来大清商人的利源就要被夺去了。”
       “你懂得真多!”胡德全说,“对了!俄国人还打听你呢。”
       “我有什么好打听的?”
       “不是对你感兴趣。是对你手里攥着的秘密感兴趣。”
       “我有什么秘密?”
       “难道说毛尔古沁峡谷还不算是秘密吗?”
       “其实毛尔古沁峡谷对大清商人和俄罗斯商人都是一样的重要。”
       “是这么个理。”胡德全说:“如今的万驼社可是不比从前,你自己亲自去看看,进进出出的很多是外国人,什么俄国人、德国人、英国人……”
       “往后接货得留个心眼儿了。”海九年说,“不管咋说咱也是中国人,做事咱得向着中国人自己。”
       胡德全接到一个帖子,有人邀他到宴美园吃饭。
       胡德全如约来到宴美园。走进订好的雅间后胡德全先是吃了一惊。坐在那里的正是天义德二掌柜段靖娃。段靖娃何许人!那是天义德负责交际的掌柜,经常在市面上看到的。只是地位悬殊他接触不上。没有过过话。胡德全赶忙点头弯腰地道歉:“对不住……我走错门了!”
       胡德全就要外退,被段靖娃喊住了。
       “胡驮头,你别走啊!”
       胡德全返回来了。
       “来,坐坐坐。”就听段掌柜说。“没错!你没走错门儿,今儿个就是我专门设宴请胡驮头。”
       胡德全还是不敢相信。站在那里呆了好一会儿,盯着段掌柜看。
       “发什么愣?还不快坐!”
       胡德全坐下了。俩人一边扯闲篇,一边
       喝酒。
       三杯酒下肚段掌柜把话头转到正题上来了:“胡驮头。我想跟你打听个事儿。”
       “什么事段掌柜尽管吩咐就是。不必客气。”
       “我想问问毛尔古沁的事……”段掌柜说。“是不是你们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真的踩通了那条道路?”
       “这个……”胡德全吞吞吐吐地回答,“那得问海九年。”
       “怎么回事?贴蔑儿拜兴村的驮头还是你胡德全啊!”
       “毛尔古沁的道路是踩通了。不过那不是我干的。”
       “那市面上传错了?踩通毛尔古沁峡谷的不是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
       “是倒是,”胡德全解释说,“是另一支驼队……我们贴蔑儿拜兴村有两支驼队。”
       “哦,我明白了。那么你说的海九年是什么人?”
       “他是我们村里一个新的驼户掌柜。”胡德全认真地说。“有关毛尔古沁大峡谷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哦……”段掌柜沉吟着,说道,“这么说毛尔古沁大峡谷的秘密你是不知道了?”
       “我真的不知道。”
       段靖娃掌柜不再说什么。只是不断地斟酒劝酒。倒是胡德全沉不住气了,说:“要不我把海九年给段掌柜请来?”
       “就怕他不肯见我。”
       “试试吧……”胡德全说。“他一个驼户掌柜有什么了不起!段掌柜肯见他那是抬举他。”
       “好,你若是能把海九年请来最好!”
       事情说定。又喝了两杯之后胡德全就知趣地告辞了。
       走出宴美园拐上了小南街,胡德全想起一件事,转身去追赶段掌柜。气喘吁吁地跑了有两条街,胡德全赶上了段掌柜的轿车。段掌柜撩起轿帘问:“胡驮头,什么事?”
       “我是想问……”胡德全大喘着气说。“段掌柜是要见海九年人呢,还是要他的秘密?”
       “人么……”段掌柜思忖着,“当然最要紧是要知道毛尔古沁大峡谷的秘密!”
       “好,那我就明白了。”
       胡德全明白什么了?他明白现如今毛尔古沁值钱了!这事恐怕海九年还蒙在鼓里呢。趁海九年不清楚的时候他把秘密弄到手。转手就能卖个好价钱!这个行走在驼道上的粗人感到发财的机会来了。
       连胡德全自己都弄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好运一个接一个地找到他的头上来。天义德的段掌柜请他吃饭的第二天他就又接到一个请帖,是归化城道台衙门一个差役专门骑马到贴蔑儿拜兴村来送的帖子,只不过请客的地方由宴美园变成了美人桥!
       一个衙役提前在二楼雅间等着胡德全。
       胡德全一看场面,心下就有点慌张,问:“是哪位大人这样铺排?”
       衙役笑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这么大铺排就怕我受用不起!”
       “受用得起!”
       八个凉菜已经在桌子上摆好,四荤四素。衙役给胡德全沏了茶陪他说了一会儿话,听见屋外有脚步声就走过去拉开了门。就见一个衣着整齐的男人走进了雅间。黑缎面儿的瓜壳小帽。额上镶着一颗灰蓝色的宝石闪闪发光。白净面皮堆着笑,鼻下是两片修剪整齐的髭须。灰色的绸子大褂外套一件小巧的坎肩,坎肩滚着金丝的边儿。浑身上下一尘不染……未等衙役介绍,胡德全眼睛一亮认出了来人,脱口说道:“啊,原来是道台大人到了!”
       说着胡德全就要屈膝下跪。
       “免礼!”
       张国荃赶忙拉住了胡德全。
       衙役在一旁笑道:“胡掌柜,这下你该明白了吧。不是我。是张道台张大人在找你!这桌餐也是张大人出的银子。定的菜。”
       张国荃把那个衙役打发走了。又叫了两个容貌娇好的妓女来佣酒。也是酒过三巡,张国荃把一个沉甸甸的羊皮小囊放在了桌子上。
       “什么呀?”
       佣酒的妓女故作惊讶地问道。
       张国荃轻描淡写地说:“是些许碎银子。”
       “哇呀!这么沉啊——”妓女夸张地叫道。把银子放在手掌上掂了又掂,“怕是有三十两吧?”
       “是五十两。”
       “谢道台大人!”胡德全赶忙站起身道谢。
       张国荃笑着摇摇头:“胡掌柜不必惊讶,我们坐下慢慢说。”
       说着话把八道热菜一个接一个端上来,都是胡德全不曾见过的上等好菜!两个人边吃边喝边聊。
       张国荃把自己跻身归化通司商会的过程讲与胡德全听。之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国荃虽说在归化多年,可是说到经商尤其是做通司买卖可还是个新手,今天就是特意来向胡掌柜请教的。”
       “哪里!不敢当不敢当!”
       酒酣耳热之际张国荃道出了心里话。
       “胡掌柜,你在江湖名声颇大,我十分仰慕。我们合起手来做事怎么样?”
       “好哇。只要张大人不嫌弃我就是。”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张国荃微笑着直点头。“既然这样往后的事情就好说了。”
       “好说好说。”
       “我想问问毛尔古沁峡谷的事……”
       已经经过天义德段掌柜一番开导,胡德全没等张国荃把话说完,就明白张大人是要他做什么了。张国荃和段掌柜一样都是要他设法把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搞到手。张国荃对两个佣酒的妓女说:“把银袋打开!”
       羊皮小包当场在炕桌上打开来!白花花的小银陀子个个在闪光,照亮了胡德全的眼睛。
       张国荃说:“你们两个每人先拿一个小银坨子。”
       “哇!太好了!”
       两个妓女把银坨抢到手端详少顷就装进自己的衣袋里了。
       “喝酒喝酒!”
       妓女兴高采烈地往酒杯里斟满酒。也不要胡德全自己动手,由她们端着轮流端到胡德全的嘴边喂他喝。胡德全推拒着,哈哈大笑着一连喝了三大杯,于是就觉得耳热心跳兴奋起来。他听见张国荃对两妓女说:“你们不能光是为胡驮头劝酒,一会儿更要好好伺候才是!”
       “明白!”
       “张大人放心!”
       “胡掌柜有多大劲儿就让他使出来吧,我们姐俩保证对付得了!”
       “弄他个浑身酥软!”
       ……
       张国荃觉得火候到了,摆摆手把佣酒的妓女支出去。
       张国荃亲自把屋门关好,回来在桌旁坐下。
       “说件正经事,”张国荃挨近胡德全,“我想知道毛尔古沁峡谷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胡德全的舌头已经不怎么灵活了,话语含混地问,“张大人您肯出多少银子吧?”
       “你先告诉我这事是真是假。”
       “假不了!我拿自己的脑袋担保。”
       “好,我出这个数!你把毛尔古沁的秘密给我。”
       张国荃伸出巴掌,大张开无根指头。
       “五千两吗?”
       “五百!”
       “笑话!”胡德全摇头。
       “怎么?你嫌少哇?”
       胡德全毫不犹豫地撒着谎:“别人已经给到三千两了!”
       “那……”
       “不过我看在您是当今归化的道台,少出五百两银子就成交。”
       “这是做买卖吗?”
       “多新鲜。你以为是在你的公堂上吗?”
       “好,好!”张国荃说,“两千五百两说定了。”
       “说定了!”
       “什么时候交货?”
       “交什么货?”
       “你不是说我们在做买卖吗?毛尔古沁的秘密就是我们之间正在交易的货物啊!”
       “啊哈哈哈!……”胡德全大笑起来,“您就等好消息吧。五天之内我一定把‘货’交在大人的手上。”
       4、大人物
       
       这是一个阳光充足的日子,上午海九年出现在归化城。他骑着自己的宝贝青骢马穿过大街来到驼桥。青骢马打扮得鲜光亮丽,脖子上的红铜串铃一路叮叮当当响着走过了街道。许多人不由得停下脚步欣赏海九年的骏马。海九年把青骢马拴了。走进骆驼堆儿里。许多牙纪包围过来热情地招呼他:“海掌柜!”
       “买驼吗?”
       “看我的驼。”
       “看我的!”
       “我的驼全都是纯种的科布多种。有一峰杂驼我包赔!”
       ……
       “我看看……”
       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海九年回到了贴蔑儿拜兴村,他的身后串着一大串骆驼。他把新买的骆驼牵进自己的院子,看见胡德全从院子的一个角落走出来了。
       “我候你很久了。海掌柜!”
       “有事吗?”海九年问。“你怎么回事两手的血?”
       “我在杀牛呢,我杀倒一头糟牛。”
       “怎么跑到我的院子来杀牛啦?你不怕我跟你要地皮钱。”
       “不怕你要什么钱,”胡德全说,“今儿个我就是来请你吃饭的。”
       “请我吃饭。很新鲜呀。”
       “不新鲜。”胡德全说,“牛肉早就在我家的大锅里炖上了,这会儿怕是快熟了。”
       “呵呵,好事情呀。胡驮头请吃饭,我都闻到香味了。”海九年把青骢马牵进马厩里,“不知道胡驮头还请我吃什么?”
       “就吃牛肉!”
       “哇哈!你把我看成什么了?能吃得下一头牛?”
       “为了郑重。”
       “你我都是些养驼户。能有什么郑重的事情。”
       海九年把马牵进马厩,没有立刻出来。他在马厩内给马卸套绳呢。
       胡德全很殷勤地帮助海九年把新买的骆驼圈进院子,跑着把院门关好。他跟在海九年的身后来到马厩跟前。
       胡德全就站在马厩外面跟海九年说话。
       看到海九年回来。不少村人沿着村道从四面八方走过来。胡德全要请海九年吃饭的消息早就传出去了。刁三万等人围着海九年新买回来的骆驼观察着,议论着,似乎并没有把牛肉的事放在心上。
       隔着矮墙有一个汉子问胡德全:“驮头!你请海掌柜有没有我们的份啊?”
       “都有份!”
       “哇!好哇!”
       又有人提出新的问题:“不知道海掌柜赏不赏脸啊?”
       “海掌柜去吗?”
       “我去!”海九年从马厩里走出来了,冲着大伙儿说。“为什么不去呢?有好酒好肉的不去吃傻了啊?”
       “哈哈……”
       众人全都笑起来,相随着欢欢喜喜地往胡德全家去了。
       海九年跟着胡德全往他的家走去。一路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是想玩什么把戏吗?”
       “没什么把戏,”胡德全说,“咱哥俩聊谈聊谈!”
       “哼,小题大做。”
       说话的工夫许多同村的汉子还有一些半大的孩子都不请自到了。大家围在胡德全家的院子里,说笑着。孩子们追逐着打闹着,像过节似的。
       刁三万很客气地问胡德全:“要帮忙吗?”
       “不要!”
       胡德全回答着从刁三万面前走过去了。他的手里提着一个不算大的炕桌,把炕桌摆在了海九年的跟前。
       “海掌柜——请坐吧!”
       海九年坐下了。其余的人就都是自助了,有凳子的搬凳子,有马扎的搬马扎,什么可坐的也找不到就搬来几块砖头或是石头。放在屁股底下。谁也不在意,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被院角大锅里的炖牛肉吸引了,肉香飘飘,极具诱惑力。
       胡德全的老婆、闺女和他的半大小子跑来跑去地为客人把滚烫的牛肉端上来,用的是几个大盆。就放在小炕桌上。许多只手同时伸上来抓肉,响起一片唏唏嘘嘘吭吭哧哧的咀嚼声,场面十分地热闹。桌子旁边放着一个酱色的大肚子陶罐。想喝酒的人全都自己抱起陶罐往碗里倾倒。
       酒过三巡之后海九年说话了:“胡驮头,你请我喝酒我也不能白喝你的酒,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你说吧,有什么事你尽管说。不必客气。”
       “不忙不忙。”
       又喝了一会儿胡德全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海掌柜。我想求您一件事,不知海掌柜肯不肯给面子?”
       “什么事。只管说来。”
       “我怕海掌柜驳我的面子。”
       “我不驳。”
       “那我就说了?”
       “说!”
       胡德全凑近海九年,把嘴巴挪到海九年的耳朵上去了。他用很小的声音说道:“海掌柜……我想问的是关于毛尔古沁的秘密。”
       刚才还在笑眯眯地听着的海九年忽地一下就拉下脸来了。说:“胡驮头你打听这个做甚?”
       “吃驼路饭的人么。不关心驼路的事还关心什么?”
       “要是问别的事咱哥俩有话好说。要是问毛尔古沁的事胡驮头往后就不必张口了。”
       “我知道,”胡德全说道,“久在江湖上行走的人,我懂规矩的,你放心,我知道这东西值钱。说吧,你说个价。现在我想买你的这条路。”
       说着胡德全把袖筒甩了甩伸向海九年,他要和海九年在袖筒里捏手指头。
       海九年摇摇头,他把自己的手伸出去抓起了酒杯。胡德全无趣地笑了笑把手缩回去了,他直截了当地问海九年:“我给你二十峰驼,怎么样?”
       海九年摇摇头。
       “我那可全都是科布多健驼!”
       “不用再说什么科布多驼还是朝格尔驼了。你给多少我也不卖。”
       “我家的骆驼全归你……”胡德全还是不肯放弃。
       “不用想这事了。”海掌柜坚决地说,“就算是你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答应你的。”
       胡德全被海九年噎得直翻白眼儿。好半晌泛不上话来。
       “来,咱们还是喝酒吧。”
       海九年给胡德全脸前的酒杯斟满了酒,自己端起酒杯朝胡德全比画。可是胡德全没反应,他还是直眉瞪眼地盯着海九年看。像是看一个怪物。
       海九年自己把酒干了。放下酒杯说:“你别这么直眉瞪眼地盯着我看,我又不是一个怪物!”
       “你比怪物还要怪!”
       海九年嘿嘿地笑了:“好。你说我是怪物我就是怪物。”
       “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灰脖子出身的人,落魄得只差讨吃要饭了,是我们贴蔑儿拜兴村的二斗子把你搭救了。不然你早就吞烟自杀了,死的连尸骨也找不着了!”
       “是。”海九年回应说,“胡驮头说的都是事实。”
       “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可牛的?!”说着胡德全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瞪起了眼睛,“现如今稍稍有一点起色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了不起了?!”
       海九年涨红的脸迅速改变着颜色,红晕退去惨白涌上来!脸蛋两边的咬肌在皮下滚动,嘴唇哆嗦起来,一双眼睛早已是满含愤怒地看着胡德全。
       胡德全似乎没有感觉到海九年的愤怒,他仗着酒劲儿把自己的话继续说下去:“现在我再问你一句话——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把我院子里所有的骆驼一峰不剩地全都给你,你知道多少吗?”
       “我知道。”
       “你说出来!”
       “你院子里有健驼五百六十。母驼二百一十,崽驼一百八十,还有八峰种公驼。总共是九百五十八峰!”
       “可是你知道我的这些骆驼是怎么来的吗?”也不等海九年回答,胡德全继续说道,“那是我姓胡的从一个卖苦力的驼夫一步步做起的。是我拿汗珠子换来的!现在我全都
       给你!你把毛尔古沁的秘密给我。”
       “我不换。”
       “你守着那秘密没用!你是一个驼户掌柜,你需要的是骆驼!骆驼越多越好!骆驼是你地位的象征。也是你的财富。只要有了骆驼你就是个人物,骆驼多了你就是个大人物!可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一个驮头!你还不知道吧?眼看着我胡德全就要坐上归化万驼社的社长的交椅了,那驼道对我才最重要。换给我吧!”
       “不换!”海九年的态度平静下来,“咱们再喝最后一碗酒!”
       “喝!别说什么最后不最后!”
       两人把碗里的酒干了。胡德全抄起酒壶还要给海九年的碗里倒酒,却发现海九年已经把酒碗推开了。
       “你要干什么?”
       “恕不奉陪!我走了。”
       “不给面子,是不是?”
       “今日这面子我就是不给了!”
       胡德全看见海九年不允之后,想动粗了,直愣起眼睛问:“不识抬举是不是?”
       “我说过了,毛尔古沁的事情是我个人的事,就是亲娘老子也别想拿走!就这话。”言罢,海九年脚步咚咚地走了出去。
       “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胡德全愤怒的声音追了来。正在吃肉的人们听到胡驮头的怒吼声都围了过来。
       胡德全站起来了,扑地把嘴里嚼着的一条肉丝吐出去,抄起炕上的莽皮鞭赶出屋子。
       “站住!”
       海九年在院子中央站住了。他扭转身体看着胡德全。
       “你想怎样?”
       “想叫你尝尝我蟒皮鞭的滋味!”
       “七年前我已经尝过了!”
       海九年毫不示弱,他霍地撩起了衣襟使劲往裤腰带里掖着。两个汉子面对面地互相看着。
       酒喝多了的胡德全说话带着酒意,把一句说过好几遍的话又拿来问:“把毛尔古沁的秘密给我吧!”
       毕竟胡德全只是一个小小的驼帮驮头,他的头脑也很简单。在他看来一般的驼户只要是给些许的好处就肯出卖秘密的。他哪能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地复杂,看看实在没有办法拿下海九年,胡德全借着酒劲儿大打出手!
       “我真的很后悔!”
       “这会儿也来得及。”
       “那一年,在你刚刚走进贴蔑儿拜兴村的时候。我没把你抽死!”胡德全恶狠狠地说着。把莽皮钢鞭在空气中抽出啪啪的巨响!
       “现在也来得及……”
       “好!……这话是你说的!”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胡德全真的把莽皮鞭抽向了海九年。
       海九年一个闪身避开了。
       “这是第一鞭,”胡德全说,“我只咬你的皮肉……”
       第二鞭抽下来的时候。海九年躲闪不及衣服被钢鞭咬住了。只听得“刷拉”一声他的一只袖子便从衣服上分裂出来,飘在了半空中。
       响起的狗叫声把人们惊醒了。有人惊慌失措地喊:“是蒙古獒!”
       “蒙古獒来了!”
       像是得到一个命令。所有的人都四散奔逃!刹那间院子里就只剩下海九年和胡德全两个人了。
       关键的时候是二斗子带着两只蒙古獒回来了!两只獒喉咙里发出令人恐怖的咆哮,同时朝胡德全扑上去。眼看着胡德全就要被蒙古獒撕成碎片。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横在了蒙古獒的前面。愤怒的蒙古獒看见熟悉的身影立刻停止了进攻。它们看到的正是自己的主人海九年横在面前!
       “嗷呵!嗷呵!”
       海九年把自己家的獒喝住了。他抬起一只淌血的胳膊拦住了二斗子。二斗子愤怒地说:
       “九哥!你为什么拦我?”
       “是一场误会。”
       “都流这么多血了还误会哪?”
       “是误会。”
       “不能轻饶他!”
       “别!”海九年说,“今天是胡驮头请客,咱是客人。”
       “就这样便宜他吗?”
       “算了算了!”海九年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么!”
       说罢海九年转身走出了胡德全的院子。
       5、万驼社社长职位之争
       胡德全没能把海九年拿下,心情很是郁闷。不良的情绪延续了好几天,结果毫无来由地和蹇老三冲突了一场。两个人恶狠狠地打了一架。这一架蹇老三掉了两颗牙,而胡德全则差一点付出了一只眼睛的代价。
       但是不稳定的情绪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海九年,海九年安稳得很。他似乎很是满足,把自己关在他的小院子里。村子里很少有人看见他的身影。唱社戏的时候村里人也只是看见他站在外围看一会儿就不见影子了。在这一点上海九年和王锅头很相像,王锅头照例是独来独往,更像是一只孤狼。
       村子里每天都有新的骆驼被人牵着走进村子。走进某一户人家的大院。对于贴蔑儿拜兴村来说这是一个永不衰竭的主题,具有永久的吸引力。
       海九年也依照贴蔑儿拜兴人的习惯,把挣来的钱全都换成了骆驼。
       夜里。在海九年新盖起来的房子的大炕上,戚二嫂和海九年偎在被窝里说话。
       “你们做男人的心真狠!一个个全都是没良心的!”
       “为甚骂我?”
       “这会儿你恐怕早就把救命恩人忘在脑后了。”
       “你说谁?我的救命恩人?”
       “还能有谁,”戚二嫂讽刺道,“我是替草原上那个痴心女人抱不平呢。”
       海九年不说话了。
       沉默压迫着海九年,也压迫着戚二嫂。过了好一会儿,戚二嫂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我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是好男人哪个女人见了不动心。”
       海九年觉得还是找不到话说。
       戚二嫂说:“我不嫉妒。你把达尔玛接来吧。”
       海九年猛地拿胳膊肘支起身体看着戚二嫂的眼睛。“你的话可是真心话?”
       “当然。”
       “那我就真的去接达尔玛了?”
       “谁跟你开玩笑。把你老家的媳妇也接来一起过。”
       海九年猛地把戚二嫂揽进怀里,使劲儿地搂着。当海九年再一次将自己的身子爬在戚二嫂身上的时候,他看见戚二嫂眼里挂着泪。海九年这才愣了,急忙停住动作换了口气问戚二嫂:“你咋了?”
       戚二嫂只是摇摇头没回答。
       海九年拧着眉毛翻过身体仰躺在炕上。
       “别……”戚二嫂紧紧地抱住海九年的一支胳膊不肯松手,“我什么都愿意,只要是你高兴的事情。”
       事情做了,但是海九年觉得很没味道,就像是吃了一顿少盐没味的饭。
       事罢。两人都沉默着。半夜里海九年被一阵哭声吵醒了,他把哭成泪人似的戚二嫂揽进自己的怀里。拿粗糙的大手把可怜的女人脸上的泪水抹去。两人就这样一直无言地耗到黎明到来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当海九年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看见梳洗整齐的戚二嫂斜跨在炕沿儿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海九年抽抽鼻子问道:“什么味儿,这么香?”
       戚二嫂笑道:“是饭菜的香味儿,起来吃饭吧。”
       早饭吃完了,戚二嫂收拾碗筷,海九年坐在窗户前抽烟。海九年突然听见戚二嫂说:“下次再走驼道的时候我得找机会见见你那个达尔玛。”
       隔天下午二斗子、王锅头一起陪着海九年走进了村北的关帝庙,他们是给关老爷还愿的。他们的身后跟着三个从归化城里请来的银匠。
       海九年把一个沉甸甸的羊皮包袱打开。里面是许多黄灿灿的铜。
       二斗子有点舍不得了,说:“一百两银子买下的铜。就这么都给泥胎抹上了?”
       “那有什么。”
       “多可惜。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多的
       铜!”二斗子拿手抚摩着铜自言自语。“拉骆驼得走多少趟外路才能挣回来。”
       海九年说:“你不用废话了。”
       海九年面对关云长的塑像虔诚地站好说:“我海九年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今天我为关老爷还了愿。请关老爷往后继续保护我。待我海九年发了大财,我一定给你的塑像包一层金衣……”
       海九年亲自监督,看着银匠点起炉子,支上砂锅,准备将铜块化成铜水。黄绿色的火光把金银匠人的脸映成了奇怪的颜色,怪里怪气,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海九年走到大庙外边。大庙的外面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
       七哥颠颠地跑着,给海掌柜搬来一把太师椅子:“海掌柜,你坐!”
       海九年在椅子上坐定,点上一锅烟抽着,扯着嗓子喊着对在庙内做事的银匠说:“小心做事,但有闪失我可是不客气!”
       花一百两银子为关老爷的塑像镀铜衣。在贴蔑儿拜兴村成为一件盛事。海九年因此而更令全体村民高看一眼。
       村人这样议论海九年。
       “海掌柜做事就是不一般,有见识。”
       “别人有了钱只知道赌博、耍女人。还是人家海掌柜有远见。”
       “富贵之人啊!”
       蹇三有着特别的看法,他说:“给关老爷塑铜衣这不只是海九年个人。这是给全村人带来福祉的事情。”
       于是蹇家弟兄俩自愿顶替海掌柜监工。轮流守着关帝塑像,昼夜不敢松懈。
       三日之后炼铜完成。
       为关帝塑像镀铜身的事完成后,当天夜里胡德全就在赌摊子上让贤了。他对海九年说:“海掌柜。你把我身上这个驮头接过去吧。”
       “这个使不得!”
       “我是真心实意的。”
       “胡驮头信不过我海某人啦?”
       “如今的贴蔑儿拜兴村不同过去。虽然说论骆驼的数量你海掌柜算不上是首户。可在贴蔑儿拜兴村人心里你是第一个英雄。你说话算话,目光远大,大伙佩服你。”
       “那也不行!”
       对于胡德全的建议海九年再次坚决地拒绝了。
       贴蔑儿拜兴村的生活仍然是一如既往,宛如大东沟里的流水哗哗啦啦地朝前淌着,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
       可归化万驼社却失去了往日的平静,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的大家对社长的职位突然兴趣倍增。许多人都站出来争夺。围着社长的职位展开的争夺十分激烈。许多背后的势力都在起作用。旧有的派系和新生的力量都搅在了一起。差不多可以用“混战一场”来形容。你想想看,单单是散布在归化城四郊的驼村里的驼帮就有上百支,他们都在为各自的利益活动。羊领房自己倒并不是很愿意在社长的位置上干下去,但是他代表的驼帮和商号却不允许他退下来。他是被城动十八家驼帮推上社长位置的,而且还有通司商会的背景。
       俄国人伊万也插手万驼社的事务,希望将来能有自己的利益代表。至少也有信赖的朋友主持万驼社。
       大盛魁等三大号更是重视万驼社的人选,贾晋仁掌柜早就活动其间,起初他支持羊领房,后来转向支持胡德全。
       天义德的李泰更是亲自出马,从中斡旋,巧妙地寻找着机会,借力谋求自己商号的利益。
       结果是宇文社长继任成功。
       落选的胡德全心里很不痛快,怏怏地回到村子里。一连好几天闷在屋子里不出来。二斗子心软了,提了二斤猪头肉和一罐子酒来到胡德全家。两人边喝边聊。
       “有什么呀。不就是一个社长的位子么!”不怎么会说话的二斗子劝道。“要我说贴蔑儿拜兴村的驮头就很好,你还老想让给九年哥呢!”
       “你不懂!”
       “咋?”二斗子问。“你是说社长酬金多是吧?”
       “不仅是酬金。”
       “威风——是吧?”
       “你不知道。黑钱拿得多了去了。”胡德全说。“要比明面上的酬金多几倍!”
       “这我知道。”二斗子不以为然,“多少年了,驼运行这点事儿我还不知道?”
       “有你不知道的呢,”胡德全说,“这两年情势变了!”
       “咋变了?”
       “外国人插手了。”
       “那又怎样?”
       “外国人出手大方……”
       “有什么猫腻?”
       “伊万这个人你知道吗?”
       “不知道。”
       “一个俄国人。”
       “哦。你说的就是前些年在草原上贩活羊往北京运的那个俄国人?”
       “正是他!”
       “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伊万找我了。这次让我竞争社长的人就是伊万。”胡德全说,“伊万张口就答应给我这个数……”
       胡德全神秘地张开手巴掌让二斗子看。
       “哇呀!这么多哪!你不是做梦吧?”
       “你看你看。说给你也不懂。”
       “俄国人傻了?”
       “俄国人才不傻呢,他们要争夺归化驼运的掌控权呢。你不懂……”
       “关咱(尸求)事!”二斗子端起酒碗,“咱俩只管喝酒。”
       二斗子不明白的事海九年可懂得,当他把胡德全的话告诉海九年的时候海九年立刻就蹙起了眉头:“你是说伊万要插手万驼社的事?”
       “不是我说的,是胡驮头说的,关咱(尸求)事!”
       “咋不关咱的事!”海九年认真地说,“我跟你说。这事和咱关系大了去了。”
       “关系是大啊。对了,胡德全说了,伊万给的银子很多。有银子就好说话!越多越好。”
       “这里有大事呢!”
       “什么事?”
       “你不懂。”
       “又是我不懂。拉倒!我不跟你们这些人说事了。”二斗子不高兴了。“咱们说正经事吧,九哥,你答应请弟兄喝酒的事多久了?大伙儿可都盼着呢。”
       因为离驼队出发的日子近了,海九年说过要请大家一顿。第二天,杀掉一只羊,二斗子专门进城打了好酒,邀请村人到海九年的院子里来喝酒。一顿大酒喝完了。刁三万舌头也直了。对海九年说:“海掌柜……我觉得还不过瘾……”
       “好。你说——咋就过瘾?”
       “进归化城去吃,到喇嘛沙王的大观园去吃。那才叫气派呢。”
       海九年毫不犹豫地答复:“好,就依你!”
       大伙儿一听高兴了,几十号驼夫欢呼起来,骑马的、赶车的、骑骆驼的涌进归化城。
       秋后整个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全都跟着海九年通过毛尔古沁峡谷,在整个归化驼运行的人们担心的、羡慕的目光中。贴蔑儿拜兴村的驼户大把大把地赚着银子。
       特别的担心之后是特别的兴奋。驼队归来,贴蔑儿拜兴全村沸腾了!不仅是这一趟外路赚了大钱,大伙儿都相信这样一个真理——只要跟着海九年海掌柜。只要手里攥着毛尔古沁的秘密,发财的日子在后头呢!为了这一条,贴蔑儿拜兴村大人孩子全都把海九年当成神明似的敬着。
       6、迈过火盆进家门
       贴蔑儿拜兴村的驼队揽了一笔往新疆送货的差事。这一趟一路上顺顺当当。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从新疆返回的时候驼队中多了一个人,是一个维吾尔族的俏丽姑娘。刁三万专门腾出一峰骆驼,在驼背上铺了最厚的驼屉,在驼屉上又盖上一块厚厚的小坐毯,把姑娘安置在驼背上,一路上细心照料。对于人们的询问。刁三万只是简单地回答:“姑娘是到归化城走亲戚的。”
       驼队上的人,包括二斗子本人全都不知道这鲜鲜亮亮的姑娘就是小人人二斗子未来的媳妇,她是刁三万为履行自己做干爹的责
       任给二斗子娶来的媳妇。
       从早晨起。贴蔑儿拜兴村就洋溢着热烈的喜庆气氛。孩子们拿着鞭炮、二踢脚在村巷里奔跑。这儿那儿时不时地冒出清脆的爆竹爆炸声。二斗子的小泥屋早就打扫了出来。散发着新鲜的白泥的诱人香气。土炕上撤掉了旧的席子,铺上了一块新的纯白羊毛毡,羊毛毡散发着香喷喷的味道。戚二嫂、麻三婶和本村的几个妇女围坐在炕上在捏黄米糕。院子里挨着东边的院墙垒起了一个临时的灶台,灶上的七口大锅里冒着蒸蒸热气。
       二斗子与奥依古丽的良辰吉日是王锅头给选定的,王锅头在摇头晃脑中念念有词地捻着指头掐掐算算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把日子选定。五月初九,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正应了新婚夫妇和和美美度日月的好兆头。
       典礼之日,天还蒙蒙亮呢。戚二嫂就就着油灯的光亮点火烧水,督促着新娘子起身了。等奥依古丽仔细地洗过脸之后,隔壁蹇家的两个媳妇就到了。戚二嫂为新娘子准备嫁妆,蹇家两个媳妇用自己带来的金丝线为新娘子开脸。戚二嫂这边已经把新娘子的嫁妆都叠好了。——其实这些嫁妆也就是戚二嫂陪着奥依古丽在归化城里采买的,大部分都是穿用的衣物。有三套绸缎衣服。一块俄罗斯毯子,一对银灰色的内里嵌有红色血丝的玉石手镯,都整整齐齐地叠好了摞起来用包袱皮包好。戚二嫂把整好的包袱放在炕沿上,把脸凑到油灯跟前看新媳妇开脸,看了看不满意了,埋怨说:“这都半天了怎么连半个脸还没弄完。”
       “开脸的事情不是别的营生,”蹇家大媳妇说,“你以为这是给春天的骆驼剪毛呢?这可是姑娘一辈子的事情。”
       “光线又不好,弄盏破油灯一晃一晃的,真不好弄……”蹇家三媳妇抱怨完。重新把金丝线用牙齿咬住。两只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张开着抻着丝线头。生生地拔掉脸上的汗毛。
       新娘子坐在一张骨排凳子上,捩着脖子操着哭腔说:“我疼啊……”
       “忍着点儿吧,”戚二嫂在一边插话,“你以为做新娘子那么容易吗?”
       “就这点儿事还忍不住。还想给人家做媳妇。”蹇家大媳妇说。边向戚二嫂夹了夹眼睛,“以后还会有更疼的事等着你呢,等你生孩子的时候就知道了,那时候怕是你疼得连哭爹喊娘的力气都没有了。”
       蹇家大媳妇和戚二嫂都大笑起来。蹇家三媳妇嘴里叼着丝线。笑声从她的牙缝间龇出来。
       笑过后。戚二嫂望着奥依古丽幸福的样子。勾起了她想起许多年以前自己出嫁时候的情形,似有隔世之感,不免心中就生出许多感慨。
       要给新娘盘头发做发髻了,戚二嫂对新娘子说:“我不是‘全人’,照规矩我不能给新人上头。”
       奥依古丽问道:“‘全人’是什么意思?”
       “全人就是上有父母下有儿女。”
       蹇家大媳妇说:“哎呀,我也不是‘全人’了,我爹去年刚刚殁了。”
       只有蹇家三媳妇一个是上有父母下有儿女的“全人”,戚二嫂叹口气把身子靠在炕沿上,说:“她三婶,我们可是都没资格上手了。你辛苦点就一个人干吧。”
       这时天光已经大亮了。“嘣——啪!”院子外面传来了爆竹声,蹇三媳妇自觉担子不轻。粗手大脚地紧忙动作起来。她将奥依古丽那细细绺绺的九根发辫一一解开,拿牛角梳子梳理了若干次,然后又将梳子叼在牙齿间。腾出两只手把新人那瀑布似的黑发盘成一个髻。浓浓的野杏子油,发型做完,新人立刻显得更加美丽,光彩照人!
       艺胜鼓匠房的排子曲演奏到了《劝君碑》的时候。迎亲的驼队就来到了新娘子的临时娘家。九峰白驼全都披红挂彩停在戚二嫂家的院子外面。牵驼的正是七哥,如今的七哥已经长成身高树大、膀宽腰圆的大小伙子了。
       头驼是一峰特别高大的公驼,它的背上很巧妙地架着一个驼轿,那驼轿用四根红色的白蜡木杆挑起了两个带篷的轿子,一边坐着新娘另一边的轿子里坐着一个乖巧机灵的男孩儿。年龄大概在十一二岁之间。那男孩儿也是穿一身干净的衣服,辫梢上打着红色的蝴蝶结。
       “哨——哨!”七哥嘴里喊着,抻抻手里的缰绳。那白色的头驼便规规矩矩地卧倒了。身着长袍马褂的二斗子头上戴着一顶藏青色的呢子礼帽,呢帽的圆顶上插着两根野鸡的彩色翎毛,大红彩绸斜着在他的胸前打了一个交叉,一朵脸盆大的红纸花戴在他的胸前。二斗子牵着一匹白色的走马——这是新郎的特定坐骑——等待着,脸上的笑容显得有点疲惫。
       人们终于看到在蹇家媳妇的搀扶下,盖着红罩头的新娘子迈着款款的步子从戚二嫂的院子里走出来。这时候随在驼队后面的鼓匠班子奏出的乐声猛然昂扬起来。就像激越的河水澎湃喧哗。猛然爆炸的二踢脚震得妇女和娃娃们都捂住了耳朵。二踢脚在空中爆炸了,许多彩色的碎片飘落下来犹如天女散花一般,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味儿。鼓乐、爆竹和孩子们的欢叫声把婚礼的喜庆气氛推向了一个高潮。
       七哥一声吆喝。白驼站起来了。迎亲的队伍在归化城艺胜鼓匠班的簇拥下。踏上了归途。其实要说归途,奥依古丽临时的娘家戚二嫂与婆家刁三万家的院子满打满算也超不过三十丈远。可是为了表示郑重。迎亲的队伍从戚二嫂家出发要向北拐,经过关帝庙前面的空地,一直向北绕过白驼寡妇家的院子后面。向西经过村西的草滩,再向南拐,然后在村子南面的柳树林的后面绕回来再向北折,回到刁三万家。
       迎亲队伍所经过的路线,是刁三万事先特意请王锅头根据阴阳八卦掐算出来的,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依照卦面的昭示,一旦迎亲队伍走错了路线会给新婚夫妇带来意想不到的厄运。所以刁三万在这件事情上是非常认真的,他特意嘱咐了七哥好几遍,千万不能把路线走错。
       照道理鼓匠班子为红事伴奏,只在花轿进门、新人拜天地的时候才奏乐,但是刁三万对瞎眼吹塌天说:“我多给你体钱。你要给我一进村子就吹就敲就打。还有迎新的时候到新娘家里还有返回的路上,只要是人多的地方都要热闹。”
       吹塌天说:“是要给酬金的不是白吹白打。”
       “这你放心,”刁三万说,“酬金我一分钱不会少你,按原来说好的价我给你翻个跟斗。”
       瞎眼吹塌天高兴得咧开了嘴:“主家你今日既然把话说到了这儿,那就净等着看好吧。”
       果然瞎眼吹塌天没有食言。鼓匠班子从打一进村子就开始给闹热闹。先是在婆家闹了一场。之后在新娘子临时的娘家又闹了一场,接着在迎亲队伍返回的时候,一路之上音乐不断,热闹不断。瞎眼吹塌天累得是脸色煞白,浑身冒汗,排笙马的滚笙玩了不知道多少场,浑身上下沾满了尘土,直到后来晕过去了才作罢,人们都说这鼓匠班子真是卖劲儿!
       这边。人们刚刚把累晕过去的瞎眼吹塌天救醒过来;院子里新人奥依古丽已经在伴娘的搀扶下,迈过了燃着熊熊炭火的火盆。迈过了火盆奥依古丽就算是进了刁家的门,就成了二斗子的媳妇了。在民间这熊熊的火焰犹如法律一般不容置疑。今日这场婚礼的主持人是白守义。在白守义的指挥下,二斗子与奥依古丽拜了天地。
       待到新郎牵着新娘的手走进洞房,驮头胡德全立刻跳上一条骨排凳子。手臂一扬高
       声宣布:“喜宴开始——”
       戚二嫂影子似的飘到海九年身边,身体紧挨着海九年欣赏着婚礼热闹的场面。
       “你多会儿也能像二斗子这样?”
       “什么?”
       “给自己办喜事呀。”
       “哦,你是说这事啊——你等不及啦吗?”
       “你混蛋。”
       戚二嫂拿手狠狠地在海九年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哎哟!”海九年疼得叫起来。
       “好好。是我等不及了。行了吧。”
       “叫你再敢胡说!”
       “年根儿吧。”海九年认真地说。
       “俺要照着奥依古丽的样子来一份,你得答应俺。”
       “好!俺答应。”
       戚二嫂伸手将海九年的一只大手紧紧地拽住了。
       鼓匠班子的音乐又响了,整个村庄都随着煽情的音乐而激动起来。
       “我好日子快点来吧!”戚二嫂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觉得自己的脸涨得通红,怀里就像揣了一只兔子扑腾扑腾直跳。
       7、无法安静的幸福
       这天下午麻三婶到戚二嫂家里来了,两个女人盘腿坐在炕上拉家常。麻三婶纳着鞋底。细麻绳“噌、噌”地扯着,麻三婶就问话了:“俺听说海九年走了一趟北路。回来就放出话来,说是要入赘到你家了?”
       “瞎说哩。”
       “这咋能是瞎说哩,是我家二斗子打探回来的信儿。二斗子跟着海九年白天晚上滚在一起,海九年的什么事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说是你跟海九年说啦。让他把老家的媳妇和老娘都接到这边来,真有这事?”
       “这话俺说了。”
       “啊呀呀,俺还以为是二斗子自己编排出来的呢,弄了半天这话真是你说的哩。听说你还说啦,好男人女人们都喜见。”
       “是哩。这话俺也说了。”
       “你倒是大方哩。”麻三婶手里的麻绳停住了。“那一条炕上咋的睡两个女人哩?”
       “这有甚稀奇,你没见过,归化城里那些老财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
       “这倒也是,那你还犹豫个甚,还不赶紧叫海九年搬过来。要么你卷着铺盖卷到他那里去睡。事情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怕个甚?”
       “怕当然不怕,俺是担心,也不知道俺俩命相合不合。”
       “那你就让王锅头算算不就心里踏实了?”
       戚二嫂想了想说:“三婶。你这话真有道理。俺自个儿心里也琢磨呢。”
       “人不信命是不行的,”麻三婶又说,“运是由命来的,走帮夫运,先要嫁个命好的人,光自己命好还不行。戚二就是个例子。有运无命,好比树木没有根,到头来还是空的。”
       “麻三婶。命也靠不住。”戚二嫂说,“我小时候,人家替我算命,都说命好,你看我现在。命好在哪里?”
       “喔,当初算你的命,怎么说法?”
       “我也不大懂,只说甲子日、甲子时,难得的富贵命。”
       “那命是应验了,眼下你戚二嫂骆驼成群,不愁吃,不愁穿的,不是富贵是什么。”
       “……半路里男人也死了,还能算什么富贵。”
       “前一个男人去了后一个男人来了。”麻三婶紧接着又说,“这个男人比那个男人更是能干。”
       “谁知我命里有没有这福分呢。”
       “所以呀,俺才劝你请王锅头给掐算掐算。大家都说王锅头算命灵极了,又不用你走路。人就在你院子里。”
       虽说是王锅头就在自家院子里。请王锅头看相那天戚二嫂还是把麻三婶唤了过来陪她。大概是因为要给东家女掌柜看相,王锅头很慎重,还专门换了一件藏青色的马褂穿在身上。看相的地点出于看相人的讲究定在了王锅头住的房间里。王锅头在戚二嫂未来之前便站在自己屋门前候着了,马褂下面垂着四个大小荷包。鼻子上架了一副水晶石眼镜,头脸也都刮过了。看见麻三婶陪着戚二嫂走过来,王锅头摘下眼镜笑道:“内掌柜的。你的气色真好。”
       “交好运了。怎么不好。”麻三婶指着戚二嫂说:“王锅头,你要好好地给戚二嫂看相啊。”
       “是,是!内掌柜,还有麻三嫂你们两位请屋里坐。”
       炕上放着一张红油漆的小炕桌,麻三婶抓着戚二嫂的两只胳膊让她坐在王锅头的对面。自己则坐在了王锅头的身后。
       王锅头重新戴上水晶眼镜。在那张红油漆小炕桌旁落座,挽起衣袖,提笔在手,问明戚二嫂的生辰八字,很快就在手牌上将她的“四柱”排了出来:“己巳、辛未、甲子、甲子。”然后批批点点。搁笔凝神细看。
       这一看。足足看了一刻钟。戚二嫂被王锅头这样一通看得心里不免就毛躁起来,她忍不住侧着身子观察给她看相人的神情,但见王锅头水晶镜片后面的眼珠一个劲儿地眨动。于是心里不由得更是发毛。
       “王锅头,”戚二嫂终于忍不住了。“是俺的命不好吗?”
       王锅头摘下眼镜。看着戚二嫂说:“可惜了!”接着又侧侧身对麻三婶说:“真可惜。”
       “怎么?”麻三婶问,“王锅头,有什么话你只管照直说就是了,你不是常说嘛,君子问祸不问福。戚二嫂很开通的人,你用不着有甚忌讳。”
       王锅头点了点头,将眼镜放在一边,拿笔指点着戚二嫂说:“内掌柜,你是木命,‘日元’应下一个‘正印’;时辰上又是甲子,‘木’比‘印’庇,光看日时两柱,就是个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上造’。”
       戚二嫂当然不懂什么“上造”“下造”,但她能听得出来王锅头是说她命好,就说:“王锅头,你说下去。”
       “木命生在夏天,又是巳火之年,这株树本来很难活。好在有子水滋润,不但可活,而且是株大树。金木水火土,五行具备。‘财’‘官’‘印’‘食’四字全。又是正官正印,这个八字,如果是男命,那就是状元宰相,寿高八十,儿孙满堂,荣华富贵享不尽。”
       “可俺毕竟是个妇道人家。”
       “王锅头,你就别绕弯子了。”麻三婶插嘴道。“戚二嫂今日要你看相,求的是婚姻命运,你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海九年这个人她嫁得还是嫁不得?”
       “恭喜内掌柜,贺喜内掌柜,”王锅头把水晶石眼镜摘下来丢在炕桌上,双手在胸前抱成拳,笑道,“从命相上看,自然是嫁得了!”
       戚二嫂低着头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走出了王锅头的屋子。麻三婶从后面追了上来,她看见戚二嫂正拿手掌抹着脸颊上的泪,眼睛里却洋溢着甜蜜的笑意。
       麻三婶抓着戚二嫂的手盯着她眼睛问道:“这一下你心里妥帖了吧?赶快把好消息告诉你那个海九年,让他再请王锅头给选个日子。你俩就扯旗放炮把事情办了算了。往后就再也用不着明铺暗盖躲躲闪闪了。”
       “看俺不扯烂你的嘴!”
       麻三婶叽叽嘎嘎笑着跑开了。
       8、古海复归大盛魁
       上午,二斗子和白守义把驼群赶出院子。桦木杆的栅门在驼群的碰撞下咣咣当当地响着,成百上千的骆驼的巨大的蹄掌踏起了尘烟。骆驼把黄色的粪便撒在村道上。麻雀像灰色的云片从树上,从人家的房顶上落下来。麻雀们唧唧喳喳地欢叫着,拿它们细小的爪子在冒热气的驼粪上乱刨着。
       海九年出现在栅门外边,他身着一件藏青色的上衣。叼在嘴上的烟袋冒着烟。他的头脸刮得干干净净的,显得精神焕发。每天早晨他都要这样。目送自己的驼群出牧使他心里感到十分熨帖。当他扭身返回院子里的时候。看见远远地在村道上有一顶绿呢轿子
       向这边移过来。海九年把跨进院落门的一条腿又抽了回来。他等待着,心里预感到村子里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村道的上空漂浮着雾霭,干扰着海九年的视线,使他总是看不清那顶轿子的面貌。越是看不明白越是想知道,他拿手揉揉眼,却是更加模糊了。
       绿呢桥子越走越近,这是一顶四抬大轿,走在前面的四个轿夫一摇一摆地走着,海九年一眼就看出了他们是很内行的轿夫。在轿夫的旁边走着一个年轻人。那个人的两只胳膊向外扎煞着,像鸟儿半张着翅膀。远远地海九年就看到本村的驮头胡德全陪伴着客人。胡德全的身后有一大帮娃娃,窃窃地跟在轿子的两侧。一个个面露胆怯的神色。突然间海九年眼睛一亮。他认出了那顶轿子。
       绿呢大轿颤颤悠悠地沿着村道移动,是那样地熟悉!绿呢大轿引动着他的心,一步步缓缓地移动,就像一百年以后发明的电影中的慢镜头。走啊走啊。绿呢大轿终于来到海九年的跟前。停下了。
       轿子前面的两名轿夫跑到轿子两侧从两面将轿帘掀起来,轿子后面的两名轿夫将轿杆略略抬起。年轻人伸出手,搀扶着把一个老者从倾斜的轿子里迎下来。这长者中等身量,身着当朝四品文官官服,顶戴花翎;目光深邃,面容清癯,颔下留一绺稀疏的胡子,那胡子依然是雪一样地白。海九年只是扫了一眼。在半道里他的目光与那入的既熟悉又威严的目光相遇了。顿时犹如雷鸣闪电在海九年心里炸响!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认出了来人正是大盛魁大掌柜王廷相!
       大掌柜的身旁站着他的贴身小伙计善元。
       披在海九年肩膀上的衣服滑落下来,掉在了地上。他像做梦似的脱口说道:“大掌柜……”
       “古海!”
       海九年立刻把手中的烟袋丢出去。双膝一屈伏倒在地上。
       “大掌柜!”
       一双秃手扶住海九年的手臂,海九年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仰起脸来的时候已然是泪流满面!
       大掌柜言语哽咽地说道:“古海,你让我找得好苦……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古海站了起来:“大掌柜如何能找到这里的?大掌柜来这里是……”
       “老话说得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今天来是请你复号的。”
       “复号?”海九年喃喃地说道,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大盛魁冤枉了你啊!”
       “大掌柜说我冤枉?!”
       “是啊,大盛魁开销你是大盛魁的错!”
       海九年愣怔着,好半天,眼泪才从他的眼里慢慢地又淌了下来。
       大掌柜也流下了泪。
       “怎么,古海,你不请我到你的屋子里去坐坐?”
       “大掌柜,你不嫌弃寒舍矮小?”
       “哪里话!”
       “好!大掌柜,请到寒舍一坐。”
       “走,到你的屋子里坐坐!咱俩好好聊聊。”
       走下轿车的时候大掌柜身子趔趄了一下。几乎摔倒。眼疾手快的古海赶忙把大掌柜扶住。
       “我自己不小心,把脚崴了。”没用古海询问。大掌柜自己说,“是在送郦先生归乡那次。一直没好呢……”
       大掌柜在海九年的搀扶下一步步地走向海九年的院子。目光亲切地照拂着院子里的骆驼、蒙古獒和搭在院子角落的驼羔棚。
       戚二嫂还呆呆地站在村道上。下午的阳光斜射下来照亮了村道上空飞扬的尘土,戚二嫂莫名其妙地感到几分不祥的预兆。也说不清为了什么。戚二嫂就流下了眼泪。前前后后许多人从戚二嫂的身前走过去了,都往海九年的院子去呢,一张张脸上全都现出惊愕而又欣喜的表情。他们脚步匆匆地从戚二嫂身边过去了,都往海九年的院子那边去了。
       戚二嫂悲哀地想到。古海回归大盛魁的那一天也是她与海九年关系终结的日子。因为她知道按照大盛魁的规矩,在号的人,不论掌柜、伙计,是一律不准在归化这边娶妻安家的!
       这样一来戚二嫂和海九年的婚事便只能是一个美丽的泡影了。
       原书责编:刘晓雪 刘杰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