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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长调
作者:千夫长

《长篇小说选刊》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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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旗镇
       第一节
       天还是黑的,阿妈就喊醒了我。阿妈起得更早,她已为我煮熟了滚烫的羊杂汤。我喝了一身热汗,热乎乎地就出了家门。阿妈为我找好进旗镇的马车,已等候在院子的大门外。赶车人在门口走来走去,把马鞭子甩得啪啪作响,醉意十足。每匹马的笼头上,都佩戴着九只黄铜铸的虎头铃铛。每只金黄的虎头铜铃铛,都张嘴含着朱砂色的铁珠,晃动起来清脆悠扬,气势威猛。四匹马个个精神抖擞,驾辕的红马和左套的青花马,比赛似的各自翘起尾巴,屙出了一堆粪便。大便的同时,马儿也开始撒尿。红马是骗过的骒马,一时,在滚圆的屁股上,瀑布般地屎尿俱下,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青花马是公马,撒尿就像肚子底下,吊起了一只黑色的粗水管子在喷水,稀里哗啦,煞是壮观。看来它们确实是吃饱了夜草。
       家里的狗也都被惊动起来,叫了一阵,在阿妈的劝阻下,好像搞明白了来者的用意,也就不吭声了,但还是警惕地守候在大门口。
       我背着阿妈为我准备带的东西。装了半个麻袋,用牛皮绳捆得紧紧的。阿妈和怀孕的黄母狗跟在后面送我。
       我走出家门,感觉到好多眼睛都在看我,有些不知所措。狗的眼睛在看我,马的眼睛在看我。圈里的牛羊在看我,赶车人也在看我,天上的星星也睁着困乏了一夜的眼睛,在惺忪地看我。还有朦胧的早晨,空气中各种眼睛似隐似现,都在看我,羊圈、牛圈,家中大小房屋的门窗。也好像在睁开眼睛看我。就连脚下的土地冻成的一条条裂缝,都像眯着的傲慢的眼睛。我有些胆怯地和这些眼睛们打着招呼,惊恐地看着这些眼睛。也尽力地回避着这些眼睛。我觉得浑身不自在,就低下头,看由热转冷,正在凝结成冰的马的粪尿。
       我感觉垂在裤兜边的手,被一个柔软的东西热乎乎地舔了一下,低头,发现是老得掉了毛的老黑狗双喜也起来了。老双喜很忧伤,沉闷不语,步履蹒跚。它昏花的目光很慈祥,是惟一让我感到心安的眼神。双喜已经太老了。它的年龄比我大。是阿爸还俗从查干庙里带回来的伴侣。我阿爸是查干庙还俗的五世尼玛活佛,他两岁半坐床成为活佛,在十三岁的时候还俗回家。十四岁娶了我十八岁的阿妈,十五岁时,我出生,他就离开家去了旗镇的歌舞团,就是原来的查干庙,当长调歌手。阿爸多年不回家,一直到今年,我已经长到了十三岁,阿妈让我今天早晨上路。去旗镇寻找阿爸。
       狗的年龄真是不可思议。据阿妈说双喜只比我大两岁,我刚是翩翩少年,它就已经老态龙钟了。双喜本来是纯黑色的牧羊犬。现在身上很多地方的毛已经脱落,露出的皮肤粗糙不堪。像晒干的老榆树皮。有毛的地方,黑毛也已老成了灰毛和白毛。
       据说它叫双喜这个名字。还是阿爸还俗回来之后才取的。政府说尼玛活佛还俗,成为社会主义新公民是一喜,和阿妈结婚是二喜,一共双喜临门。我阿爸说,那为了纪念就给这条叫马弁的黑狗改名叫双喜吧。双喜早年为我们家牧羊护院,曾经立下过汗马功劳,它老了。已经两年不管家事,平时这个时辰趴在狗窝,兔子跑到嘴边它都懒得去理。我们家照样养护它,从来没把它当狗,像老爷子一样照顾。双喜今早却起来送我,怪不得阿妈说它最通人性。我感到很有面子。马上就觉得自己来了精神。
       黄狗的乳房已经一只一只胀了起来,连绵起伏,一共九只,按照常识这窝应该出生九只狗崽。黄狗体质很强壮,这是第一胎。我想小狗出生一定会有充足的奶水。我蹲下摸它饱满的乳房,它的目光还很羞涩,不好意思地把头扭过一边,然后乳房朝天躺在了地上。很温柔的样子。我感觉黄狗肚子里有十八只迷蒙的眼睛,在幼稚地看着我。我就没了兴致,搬着黄狗的腰,让它站了起来。
       阿妈显得很庄重。她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了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来送我。脚上还穿了一双很少上脚的新鞋,好像要出远门的是她。我感觉让我去见阿爸,是替阿妈去向阿爸递交一份关于我长大成人的答卷。阿妈的目光。恋恋不舍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看她时,她又会把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开,假装在看套在车上的红马。
       赶车人,是我们花灯牧场牧业队的马车队长色音巴雅尔。牧民们都叫他色队长。阿妈请求色队长一定要把我送到旗镇歌舞团,不要丢在半路。给冻死或者让狼吃掉。我的孩子没有出过远门。她不放心地对色队长说。回头又嘱咐我不要在车上冻坏了脚,路上要勤下车去跑一跑。阿妈把我头上戴的狐狸皮帽子、身上穿的羊皮袄又都系紧了一遍。要勒紧一点,别让冷风进去。阿妈说着又拉过我的手,你的手是热的,放在兜里暖着,手凉人就冷了。阿妈的手很凉,我心里就有些难过。我没有离开过家,也没离开过阿妈,要进旗镇去找阿爸,我很兴奋,也很犹豫。旗镇和阿爸对我都是陌生的,就像牛羊面对没去吃过草的草原,有些胆怯。刚才摸到阿妈冰凉的手,难道阿妈的心是冷的吗?我从来在阿妈的脸上看不明白喜怒。也不懂她内心的哀愁。她太平静了。我和阿妈的生活。可以说没有什么波澜。
       色队长把扎着漂亮红缨的马鞭子。插到车辕子的黑铁鞭座上。榆木鞭干和狗皮鞭子上的红缨,迎风飘扬。红缨是用白马的马鬃染成鲜红,很好看。他眯着醉眼。涨红脸膛,满嘴酒气拍着车上拉的羊皮说:这是一百多张羊皮,比家里的被窝都暖和,你就放心吧,我的佛娘。色队长是一个脾气暴躁,没有耐心的人。但是对我阿妈还是很尊敬。其实全牧村的人对我阿妈都很尊敬,都叫她佛娘。他回头见我还站在地上,和阿妈恋恋不舍的样子,就睁开眼睛喊:小子,快上车呀,你不想去了吗?
       我蹲下身子,亲热地抱了一下双喜。它那淌着涎水的老嘴,又伸出柔软、热乎乎的舌头。很慈祥地亲两下我的手。把我的手弄得黏糊糊的。我恋恋不舍地站起来,黄母狗也要跑过来亲我,被阿妈拦住了。我从左侧向马车走去。路过青花马的身边。它很不友好地用后蹄刨了一下地,好像是对我的恐吓。这是马的一贯伎俩,见到陌生人都想杀杀人的威风,结果都是人把马驯服。我走进了青花马的眼睛里。马眼看人低,马眼里,我看见我的脸膛和身体显得很矮小,也很丑陋变形。青花马蔑视地昂扬起头,闭了一下眼睛,我感觉被挤得全身骨头都痛。
       我上了车,色队长在羊皮垛中间。给我留出了一个位置,搭了一个窝,坐进去四面都是粗麻绳勒紧的羊皮。又安全,又暖和,冻不着了。我满意地对阿妈说。
       色队长甩起红缨鞭子,就赶车出了牧村。马车离开了我家的院子。我看到家里外屋的灯熄灭了,里屋的灯也熄灭了,但是我感觉阿妈的目光还在院子里,向我们的马车眺望。红缨鞭子一串接一串的长响。几乎惊醒了牧村里所有的狗。狗吠声连成一片,就像我们学校寒假演出的大合唱。马戴的铃铛上也拴着红缨。显得喜气洋洋,一片飘红。这是我们牧场的习惯。进旗镇办事都比较讲究,不管大事小事都是喜事。
       色队长说这次拉羊皮进旗镇是去办年货。到收购站卖掉羊皮,要换一车白酒回来。过年
       了,每家都要分几斤高度老白干。草原的冬天。只有酒能温暖牧民们寒冷的心。
       我讨好色队长说:我们家的酒从来都没人喝,今年的酒就送给你喝了。色队长不买我的账,他说:你这小子怪会做人情,还是让你阿妈留着供佛吧。
       我说今年场部通知不让供佛了,你当队长的还不知道吗?
       色队长说:你阿妈的佛在她的心里,我们都知道。你们家没人喝酒。按规定是不给分酒的,每年都分酒给你们家,就是为了让佛娘供佛。
       我不了解这些情况,阿妈从来不讲。阿妈从来不讲别人的是非、恩怨、得失这些事情。好像在她的眼里。人从来就不分好坏。我讨好色队长碰了壁。心中却有些感激。牧村里的人就是这样,对我和阿妈从来都是很照顾。阿妈虽然不说,但是我知道她心知肚明。
       没出发前,我心情急迫,就想马上出发。对阿妈的再三嘱咐都觉得哕嗦。现在出发了,坐在车上,渐渐地离阿妈远了,心中倒有些不舍,涌现出一股酸楚的滋味来了。虽然肚子吃得很饱,心里却感到有些空落落的。离开每天生活在一起相依相伴的阿妈,去找陌生的阿爸,心中很怅然。我是个犹豫不决的人,阿妈决定了让我去找阿爸,我就同意了,同时,也对到了旗镇之后的生活充满幻想。可是说完同意,在心里又打了退堂鼓,不想离开家、离开阿妈。马车向前一路奔跑。我就像飘落进不可知的万丈深渊。现在色队长如果掉转马头,回牧村,我一定就像被拯救了一样,跳下车,跑回家里,就再也不离开了。我在心里坚定地想。
       色队长一会儿吆喝马,一会儿又跟我说话,好像怕他的嘴不说话,嘴唇就会被冻在一起张不开。可是,他的嘴唇我听着还是有些越来越僵硬了。我有些迷糊了,他见我很迟缓地没有回答他的话。可能以为我睡着了,就破着嗓子唱起歌来。他的舌头还柔软。长调唱得还算悠远。我意识到自己睡着的时候。就已经醒了。打了一个盹儿,打了一个冷颤,就感到冷了。马车在雪野里狂奔,天渐亮。黑夜里隐藏的世界,渐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做了一个很短的梦。却好像经历了一段很漫长的人生。阿妈也坐在马车上,一边不停地说着话,还一边笑着,笑声响亮,动作还前仰后合的,很张扬的样子,有点不像平时的阿妈。阿爸赶着车,背对着我,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孔,却听他醉醺醺地唱着长调。无所顾忌地甩着鞭子。天气很暖,好像是春天,我们一家人很快乐地赶车在草地上奔跑。不知道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去干什么。醒来,愣怔一下,我从羊皮窝子里钻出来。看到色队长赶车的背影,很像梦中的阿爸。就一下子对色队长有了亲近感。
       太阳像一块圆形的冰,被冻在了冰川一样的天空,悬挂在头顶。跟着马车奔跑。星星都合上眼睡去了。我感觉,天空像有一个寒冷的人,睁着一只独眼,在冷漠地注视着我。
       零下四十度的天气,白毛风透进了羊皮窝里。开始顺着我的帽缝、脖领、袖口,往我的身体里灌,钻进怀里、腰里、裤裆里,一直到裤脚。冷风在我的身体里上蹿下跳,像江湖上刀客的蛇刀,割得我又凉,又痒,又痛。脚也开始冻了。色队长给我搭的羊皮窝为了安全稳妥,一直通到车板上,脚下却没有垫羊皮。冷风从车轮间卷起,然后从车板的木缝钻进我的毛毡靴子里。我这毛毡靴子是用羊毛打成的,又厚,又硬,很难冻透。但还是冻透了,车轮子卷起的冷风。温度还要更冷几度。
       冷风往我的身体里挤得越多,我的衣服就越显得空旷、肥大,阿妈系紧的带子也显得松弛了。身上的皮肉越冷就越紧。脸上的表情也就显得越狰狞。我在被冻的麻木中一下子醒过神来。冻得有些模糊的神志告诉我,不是像阿妈担心的那样会冻坏了脚,我可能会被冻死。我的手都凉了。所以,我就不敢睡觉了,怕睡着了。心凉了醒不过来。我们科尔沁草原,在野外睡着了冻死的每年都大有人在。我喊色队长。我说太冷了。我要下车去跑一会儿。喊了几遍。色队长才听明白,给我停下车。我真担心把他也冻死,我说色队长你也下车跑一会儿吧。
       我从停下的车上跳下来。双脚麻木,站不稳,落地就摔倒在雪地里了。色队长不理我,赶着马车继续跑。我爬起来,一拐一瘸就跟着马车奔跑。
       色队长这个醉鬼,把车赶得飞快。我只有两条腿,还麻了一条。每匹马都有四条腿,我怎么能追赶上四匹马十六条腿拉的马车?一会儿,马车就把我甩到了后面。
       我迈着冻僵的步伐,麻木地赶路。道路往西北方向伸展,刚好是顶风。我牙关紧闭,低头弯腰,屈膝迈步前行。我试图睁大双眼,但是冷风却冻得我眼睛睁不开,冷风吹进眼里,立刻就有泪水流出。然后在脸上结成冰碴。我着急了,想要看清马车跑到了哪里。渐渐马车在白雪中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我大声呼喊也没有用,呼啸的西北风裹挟住我的声音,吹到了相反的方向。
       第二节
       我的眼睛眯成窄窄的缝隙,看着地面前行。我恍惚在地上看到,当年阿爸还俗回来,在路上留下的印记。阿爸也是走的这条路。我们牧场通往旗镇从来就是一条路。一个方向。一直前行,从来都不会走错路。阿爸在路上留下的印记,我肯定看不见了,被风吹走了,被雪覆盖上了。也被岁月忘记了。阿爸在这条路上留下的是一条活佛的印记,虽然是还俗的活佛。在科尔沁草原上。活佛永远都是活佛。
       阿爸回来的时候,阿妈说正是春天,草地上的人们都聚集来到这条路上看望阿爸。“看望”这个词是政府允许叫的,政府不能阻止人们来看望曾经神秘的活佛。但是不能用“参拜”这个词,更不能有下跪、摩顶这些动作。
       阿妈说,阿爸还俗时是一个神灵活现的少年。那时双喜还很年轻,它当时的名字叫马弁,是阿爸在庙里养的狗,一条很有灵性、年轻的狗。阿爸还俗,它也跟着还俗回来了。有一句蒙古谚语,也可能是佛家偈语:狗在庙里待三年,也会念佛经。可见双喜是经过修炼已经有佛性的狗了。双喜撒着欢儿跟着阿爸的马车奔跑。最令阿爸兴奋的是他看见了电线杆,一根一根,从远处走来,向更远处伸展,上面连接着几条黄铜的电线。我阿爸惊讶万分:这么长的琴弦挂在空中,可以让草原上所有的人都来骑在马上弹奏、唱长调了。
       政府的人告诉他。这些“琴弦”可以给每户牧民带来光明,可以把长调传进每一只耳朵,一个人说话,一千里外的人都可以听到,能量无边。
       阿爸很是兴奋,他说我不能当活佛了,就唱长调给草原上的人们听吧。这话被旗政府的人报告给了乌兰浩特自治区政府。两年后,阿爸又回到旗镇,回到他两岁半就住进去的查干庙。不过他不是活佛了,他是长调歌手,查干庙也改成歌舞团了。政府的安排让阿爸心满意足。
       正在走的这段路。我记得被雪覆盖的是一条冰河。汉语叫辽河,蒙古语叫西拉沐伦。我在广播喇叭里,听说书人白黑小讲,这条河的名字,比忽必烈的大元朝和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国还要早。是一个叫黑契丹的民族建立的辽国的河流,所以叫辽河。辽河汹涌澎湃,流出草原,进入黄海,有一段路却显得温顺、宁静,
       所以走出草原的那个省份就叫辽宁省,辽河带给了他们幸福、安宁。我在猜想的河沿上行走,似梦似幻,但我的每一步都是清醒的。一步一个深深的雪坑。前路雪上无痕,白毛风刮了起来,已经快速地扫净了马车刚刚轧过的辙印。
       色队长连冻带醉头脑不太清楚了,他把我在后面跑的事给忘记了。想起来的时候,回头发现我被甩得看不见踪影了。就停下车来等我,甩着马鞭子呼喊我。
       色队长甩马鞭子的水平在牧业队首屈一指。否则他也当不上马车队的队长。他甩出的鞭子不但准,而且还极其响亮,不是像鞭炮那样的响,有时会响出枪声的威风来。每逢他带领马车队出远门。在离开牧村或者回来的时候,都要一连串地甩鞭子。那时全村的孩子和狗都要跑到村口看热闹。看的人越多。他甩鞭子就会越起劲儿。
       他的鞭梢都是自己制作的,据说是他家的祖传秘方,他们家确实祖祖辈辈都是赶马车的。鞭梢用料选的都是老公狗皮,先用芒硝和米糠多次浸泡,反复梳洗,柔软去油,然后用快刀一条条手工切割出来,极其齐整、均匀。他家的鞭梢拿出去确实与众不同,赶车人都能识别。每次使用前都要用高度老白干泡上一夜,早晨出车前系在鞭子上。
       色队长其实是个没有秘密的人,所以,他的祖传秘方传到他这一辈,就几乎家喻户晓了。不过他不在乎,从来没有因为守不住秘密而痛苦过。他说有好鞭梢,没有好技巧,也甩不出好声音来。
       顺风,色队长的声音很大,传得也很快。我听到鞭响和呼喊,抬起头往前看,眼毛已经被白霜冻上了。使劲睁大眼睛,在睫毛缝间模模糊糊看见了色队长和车马,站在雪地里等我。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跑到近前,眼前的景象却让我惊恐万状地睁大了眼睛,以至于扯断了很多眼毛。雪地上开满了红色的花朵。我先是看到了一个人被狼吃得只剩下半个的残破身体;几米外一条狼的身体也残缺不全。色队长站在残肢那里。指点着说这个死的人是马倌扎纳。我昨晚还和他在一起喝酒。他怎么死在这里了呢?他很困惑。百思不得其解地说:肯定是狼吃了马倌扎纳,那是谁吃了狼?难道扎纳也吃了狼?这正如说书艺人白黑小在广播喇叭里从前播讲的,一首叫《蒙古往事》的叙事长诗里说的:人和狼不要争,两败俱伤都不赢。
       色队长从怀里掏出一瓶酒来。仰起脖子猛喝了一大口。然后把酒瓶子递给我,我推开说不会喝。他看了我一眼,也不说话,又从怀里掏出个白面馒头来,掰开往里倒酒,然后把馒头塞进了驾辕的红马嘴里,接着又掏出一个馒头。掰开倒进酒塞进前面拉车的左挂青花马的嘴里,就这样,如法炮制,四匹马,每匹都吃了一个倒进酒的馒头,最后剩点酒,他自己又喝了一小口,就全倒在马倌扎纳残破的身体上了。他停了一下,把空瓶子砸在了狼的冻僵的头上。
       我稳定了一下惊魂,长呼一口气。很放心了,狼死了,我们路上就没有危险了。我又上了马车。色队长继续挥舞鞭子加快前行。在风雪中,冰冻上的神志思维都是很小儿科的,认为这只狼死了,就没有危险了,就会感到很安全了,好像我们科尔沁草原就只有这么一只狼。现在坐回车上的羊皮里,又感到很暖了。不困了。但是扎纳被吃掉了一半的身体又清楚地浮现了出来。他的脸被狼啃了几口,深浅不一,面目已经模糊,狼牙啃咬的痕迹却很清楚,上唇、鼻子和左眼好像是一口咬掉的。脖子被咬断了,肚子里也基本掏空了,还被啃光了一条左腿。刚才在雪地上看的时候,先看了一眼我就没敢认真看,很惊慌,但又控制不住,还是看了又看,现在离开了现场,那残尸又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尤其是那只完好的独眼,凶狠地看着我。好像吃他的狼是我。这个恐怖残破的躯体,让我越来越恐惧惊慌。
       一路上走着,我有时显得很勇敢,自我鼓起勇气。像说书人白黑小讲的传说中的蒙古勇士一样,无所畏惧,呼吸粗壮,挺直腰身:有时却很怯懦,我不知道这里离科尔沁旗镇的查干庙还有多远,在天黑前我们必须赶到,赶不到就会冻死在路上,冻死在黑夜的风雪里,也会被狼啃得面目全非,残破成碎片。生命就像一块冰,随时就会破碎。我在车上就不断地这样想,越想越怕。虽然怕,我这个想法还不敢和色队长说出来,我觉得他啥也不怕,啥也不在乎。他看扎纳和看狼的眼神几乎是一样的。我说出来他就会嘲笑我。这个家伙好像好话坏话分不清。反正讨不到好。我知道现在已经没有退路,想反悔不去旗镇也不可能了。色队长不会掉转马头的。
       前面的道路,车辙越来越深,越来越多了,道路显得越来越宽广了。草原上很多岔道口上的小路都在往这条路上汇聚,前方不远就应该是旗镇了。
       第三节
       晚上,进入旗镇,马路上有一排路灯,像天上的星星被摘下来挂在树干上一样。灯光一入眼,就让我迷恋。草原上现在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这里借着路灯下的灯光,我和色队长。彼此能见到脸上的笑容。路上有人走过来,人影飘动,更有神鬼一般的感觉。我喜欢路灯,好像路灯并不喜欢我。我感觉,它们好像目光一致地瞪眼看我这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让我感到紧张。路灯和路灯之间的黑暗,像无边无际的忧愁一样蔓延着,让我焦虑、烦躁起来。
       旗镇上也很温暖,这个道理我明白,在我们居住的那个牧村,羊圈里就比野地要暖和,这是房子多了的缘故,挡上了风寒;还有一个缘故就是人多身上冒出的热气就多,就像羊圈里的羊多一样。
       这个陌生的旗镇。就是我要到达的目的地。我很放心了。紧张的心情和累酸冻僵的身体都放松了。马上就要见到阿爸,心里除了焦躁,还是感到激动。其实我对阿爸也像对这个旗镇一样陌生,不过我觉得没关系,就像进了旗镇一样,来了就要面对,见面熟了就会亲切,就会喜欢了。
       东问西问,色队长耐心地一路停车,一路打听。我们终于找到了,停站在了旗歌舞团的大铁门口。大铁门墙垛上。挂着一块竖立着的木牌。门灯下看得清是用蒙汉文写的文字:内蒙古自治区哲里木盟科尔沁旗歌舞团。我在家里的牧场中学已经读到初二。我们是双语上课,蒙汉文我都认识。
       我要见到我的活佛阿爸了。我已经很模糊他长得什么样子了,家里有一张他的唐卡,是他还小的时候,当活佛的画像。那是一张彩色画像,颜色始终明快鲜亮,年少的阿爸神采飞扬。
       我满身冰雪站在大铁门前。拍打很久,也没有人来开门。我就在那里停一会儿,拍一会儿,耐心等待。我不是很着急。我想已经找到地方了,见到我阿爸是很容易的事情了。在这样寒冷的黑夜里,阿爸可能已经喝点烈酒,钻进温暖的被窝里了。看风在院子里回旋着。顺着铁门往外刮,即使阿爸没有睡着,我敲门的声音,也会被这强劲的冷风刮走。
       我担心色队长着急。很奇怪,这个性格急躁的人,却显得一点也不急了。他把马车停靠在路边,抱着鞭子很有耐心地站在我的身后等待,就像到庙里拜佛的人一样,显得很虔诚。我用力拍门,他却压低嗓门提醒我:慢慢敲门,
       小点声,不要那么用力,尼玛活佛睡着了觉会惊醒的。我说你是不还在醉着呢,阿爸不惊醒。怎么来开门?说这话时,我很自豪,底气很足。色队长恭敬的那个人,就是我的阿爸,我一下子好像有了高高在上的特权。就像赶车老板看拉车的马一样。
       色队长说:活佛怎么会亲自来开门。他会有守门人和看门狗的。
       我说:色队长你走吧,夜里冷,你去大车店喝酒吧。
       他说:你别急着撵我走。一会儿让我见一面活佛。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哀求了。一点儿也不像平时那个猖狂的色队长了。我有些得意忘形。我还发现色队长进到旗镇。说话的声音就小了,好像没有了平时在牧场里的那种粗门大嗓子。他很有自知之明,这个旗镇是不归他的牧业队管的。
       又过了很久,有一个人,在路灯下影子拖得很长,很变形的样子。向我们走来。他问我为什么深更半夜在这里敲门?
       我说我来找我阿爸。
       他说你阿爸是谁?
       我说是尼玛活佛。
       他说不要再敲了。这个院子里没有活佛。天下没有第二个活佛。只有毛主席一个活佛,其他的都是人,有的连人都不如,是牛鬼蛇神。
       色队长这回来劲了,他把鞭杆子往地下一杵说:你这个人是谁呀?你说的是什么话?难道尼玛活佛不是住在查干庙这里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这里不是查干庙,也没有活佛。这里是旗歌舞团。
       这个人说话莫名其妙。我听得有些糊里糊涂。我觉得这个人好奇怪,就在路灯下瞪圆了双眼看他,一看觉得这个人更加奇怪,他的身材骨骼粗壮,生得很高大,下身穿着一条模仿汉人的缅裆大棉裤,打着裹腿,上身里面穿着一件也是汉式的大棉袄,棉袄外面却套了一件军装,军装显得比棉袄小,很紧张地扭巴巴地套在一起,让他看起来像一头被捆起来的牛。军装的左臂上戴着一个红卫兵袖标。虽是在路灯下。我也看出他那身棉袄棉裤是用庙里的喇嘛袍子改的。我家里就保存着阿爸这样的喇嘛袍子。
       这个人的脸很长,是属于马脸型的,他的脸很严肃却不凶狠,说话的嗓音像铁勺子敲铁锅一样响亮、磁性。我现在觉得这个人看着眼熟,听着声音也有些耳熟。
       他说你既然是尼玛的儿子,还用这样看我吗?你不认识我吗?
       我想起来了,他是拉西叔叔,原先庙里我阿爸的经师。阿爸每年都不回家,是他过年时总要赶着马车,给我们家送来阿爸带给我们的钱、粮票、布票、棉花票、果子票,还有城市里的白面、粉条、苹果、酸面包和黑酱油。不过,那时他每次来的时候都是在年前的腊月里,戴着棉帽子,包裹得很严,由于来去匆匆。我每次都看不清他的真面目。有时还见不到,我去上学或者去放牧,回来见到一堆东西,阿妈就说拉西叔叔来过了。然后连续几天都看见阿妈把钱和各种票拿出来,数了又数。阿妈说这个拉西经师和我阿爸一起还俗。也进了旗歌舞团,他演奏马头琴,不是经师了,是马头琴演员,我阿爸唱长调,他伴奏。
       认出拉西叔叔,我很高兴。我说拉西叔叔我阿爸不是住在歌舞团吗?他怎么不来给我开门?
       拉西叔叔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说你阿爸已经不住在这里,他走了。
       色队长看到我们认识,也高兴起来。从怀里掏出酒瓶打开盖递给了拉西叔叔。他没有接。色队长就自己干了一大口:告诉我活佛去了哪里,我答应了佛娘,要见了面亲手把他的儿子阿蒙交给他。
       拉西叔叔说你是谁?你们不可能见到面了。
       我说他是我们牧场的色队长,我又说:色队长,他是和阿爸在一起的拉西叔叔。
       呵哈,是拉西经师,我早就听说过。色队长显得很虔诚,又掏出酒瓶子递给拉西叔叔。
       别这样叫。我不是经师。拉西叔叔拉着我的手说,天太黑了,夜里冷,走,咱们先回家去吧。
       见我们走了,色队长也上了马车。他还是冲我喊着说:阿蒙,你跟他去了。我回去怎么跟佛娘说?就说你没找到活佛吗?
       拉西叔叔把我的手拉得很紧。走路的步伐也很快,我就没有回答色队长。我本来想说你回去不要跟阿妈说没有找到阿爸,但是我说不出口,心里很着急。
       拉西叔叔把我领进家门就对热情的格日乐婶子说,你看是谁来了?格日乐婶子温暖的手拉着我的手,围着我转了一圈儿说:长得太像了,他一定是尼玛活佛的儿子,别的种马怎么能生出这样好的马驹子,要是从前就是佛子呀。
       我的身上已经被冰雪冻成了一层硬壳。,衣服脱不下去了。硬拉就会把衣服一块一块撕碎扯断。
       格日乐婶子从灶坑里扒出一盆红堂堂的牛粪火,把火盆放在地上,就让我像毛驴拉磨一样。围着火盆转着圈儿,前后转着身,烤我的冻衣服。火盆很热。火盆是用牛粪和着碱泥制作成的,装上牛粪火一烘烤,用手摸到盆子的帮沿。那种感觉很温暖、舒服、润滑。我们家里就有两个这样的火盆,而且是年代久远的老火盆。
       我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转圈烤着我的身体两侧。我的衣服上就热腾腾地冒起气来,边烤边冒热气,格日乐婶子就边往下脱我已经烤软了的衣服。
       刚进屋时,我见到了他们的炕上,齐刷刷地在被窝里露出七个黑色的小脑袋。他们家的孩子都已经躺在被窝里睡觉了。待我身上冒着热气的衣服被格日乐婶子扒净的时候,被窝里钻出来七个小脑袋一起喊叫起来:光腚沟,羞羞羞!缩回去!格日乐婶子一声吼叫,七个脑袋又齐刷刷地钻进了被窝。被子在扭动,他们在被窝里狂笑。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阳光照满了窗棂,窗上的冰被照化了。冰水顺着冰凌往下淌。像牛的乳头在流淌牛奶。一群颜色不同、大小不一样的鸡,排成一个顺序站在窗台上啄冰凌。屋里的地上六个刚拉完屎的屁股,也是齐刷刷地撅着。被一条大白狗伸着粉红、柔软的舌头,在一个一个给他们舔。他们明亮的小鸡鸡和皱巴巴的卵子,在狗的舌头前肆无忌惮地晃动,滴着尿滴。
       拉西叔叔家里有七个孩子,一个女儿雅图十一岁,小我两岁。其他的六个儿子。分别是九岁八岁七岁(两个,双胞胎)六岁四岁。
       晚上睡觉,拉西叔叔和格日乐婶子在炕头睡一个被窝,六个儿子两个人一个被窝。女儿雅图自己一个被窝。按序睡在炕梢。我自己一个被窝,挨着雅图。六个儿子像六条狼一样,每晚睡前都因为争夺被子要连续几场战争才能睡去。那六条狼是赤条条地睡,雅图是穿着一条红色的小裤衩。我没有内裤,赤条条的又觉得害羞。就穿着棉裤睡。格日乐婶子让我脱掉,说在自己家里,怕什么羞,都是自己的弟弟妹妹,炕烧得滚热,肉皮睡在炕席上烙得那才舒服。
       我还是坚持不脱。可是睡着后,虱子就开始在我的身上爬来爬去地咬,我刺痒难挨,就只好悄悄地脱掉。睡之前,我总是很惊慌的,我总是担心每晚睡着后要发生的问题。我有一个尿炕的小毛病,很令我感到羞辱、自卑和无奈。
       第一天晚上,可能是格日乐婶子用火盆把我身上的水烤干了,竟然没有尿炕。也可能是我太累了,把这个茬儿给忘记了。也奇怪。平
       时家里牛羊丢了,和阿妈去找,跑累了,就更容易尿炕。
       早晨醒来,我突然想到,马上惊慌地摸摸身子底下,是干爽的,很热。我又怀疑,或许是尿了又干了?我昨天坐了一天的车,还走了路,不可能不累呀,不可能不尿炕呀。
       没有尿炕我心情很好。白天看拉西叔叔,比昨天晚上在路灯下看。整个小了一圈儿。看他一层一层穿衣服,好像在包扎一个包裹。穿了喇嘛袍子改成的汉式棉衣,他又把棉衣打成了皱褶才紧巴巴地套进了那身绿军装里,费力系上扣子。就成了一件捆好的包裹。别在左胳膊上的红卫兵袖标红底黄字,倒是很飘逸,就像是包裹上的标签。
       第二个晚上睡之前,我就把阿妈给我带来的一小块毡子拿出来。铺在了身下。这个动作让格日乐婶子给看见了,她说,你铺上毡子是怕硌屁股吗?
       我说炕太热是怕烫屁股。
       她说,家里有更厚的毡子,我给你铺一张大的。
       我说不用,我从小就是睡这张,已经习惯了。我的梦都在这张毡子上。我不太明白自己说的这句话的意思,反正草原上大家都习惯这样讲话。自己用旧的东西,就说是梦在上面。
       格日乐婶子当然懂我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她不知道,阿妈给我带的这张毡子是有秘笈的。毡子的一面缝着羊皮,另一面是很厚的布面。睡之前,布面朝上,挨着我的身子,舒服柔软。半夜尿湿了,我醒来就把毡子翻过来,睡在羊皮上。我睡上去,就会把毡子里的尿挤到布上,布挨着热炕席就会烙干,而尿的湿气,也不会透过很厚的羊皮上到我的身上来。我就可以继续很舒服、很干爽地睡觉。第二天醒来。整个毡子都是干的,不过日子久了,那块炕席就会变成黑红的旧颜色,像老古董的包浆。那块布时间长了,也会像烙糊的薄饼一样,变成碎片。所以阿妈会经常给我更换尿布,这块就是来之前的夜里阿妈新缝上的。
       其实我尿炕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每晚尿之前,我梦里都是在到处找地方撒尿,总是憋得很急,周围却到处都是人,都在用眼睛看着我,嘲笑我,起哄我。我就到处躲,到处跑。终于没有人了,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就尿。每次尿完了,我就醒了。有时梦里正往某处撒尿,我就意识到我是不是在尿炕呵?就马上醒过来,结果下面的水管真的正在流淌。这个时候我总是悔恨交加,但也无济于事。
       睡在拉西叔叔家。我每晚都要悄悄地给毡子翻个。第二天早晨,那几条狼因为尿炕。总有打不完的官司,我就被忽略了。有时还会被当成榜样。
       格日乐婶子总是说,尿炕就尿了,有什么吵的,长鸡巴就是撒尿的,人小憋不住尿,像阿蒙哥哥那么大。能憋住就不会尿了。
       有时候,那对名叫三扁头和四扁头的双胞胎,突然就跑过来掀开我的被窝说,我看看阿蒙哥哥尿炕没有。我那时总是要心惊肉跳,尤其是雅图跟着起哄说,他尿了。我就像做贼被当场抓到了一样,面红耳赤。格日乐婶子也说:阿蒙哥哥这么大不会尿炕的。你们到了他这么大的时候,也不会尿炕了。三扁头说:那还尿怎么办?四扁头说:那你的鸡巴就有病了。我感到很羞愧,也很害怕,怀疑我是不真的有病。后来我发现大家总是跟我瞎扯,慢慢就从容一些了。
       明亮的月光照在格日乐婶子白嫩的臂膀上。格日乐婶子并不漂亮。穿上衣服显得肥胖粗壮,仰起红红的脸膛。粗门大嗓子喊起来像头母牛。我对她倒是有亲近感,不烦她,但是也不喜欢她。她脱了衣服睡觉,喜欢露出两个赤裸的臂膀来,那双臂膀,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很白嫩。
       我恍惚感觉,炕头拉西叔叔爬到了格日乐婶子的身上。格日乐婶子就心甘情愿地,用那双白嫩的臂膀搂住了拉西叔叔。听着格日乐婶子在炕头,被拉西叔叔二百多斤的身体,压得喘不上气来的叫声。我怎么也睡不着。
       每晚拉西叔叔压在格日乐婶子身上时,我都试探着把手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往雅图的被窝里伸。雅图的被边压得严严实实。我的手伸不进去。我知道她也没睡着。看她紧紧攥着被边的手我就知道。
       今晚的月光明亮。我的手试探着几次失败之后。已经心灰意冷。雅图一只柔软的小肥手从被窝里伸了出来,抓住我伸出的手又甩掉。她掀开被子就像闯进了羊圈,手快速得像一只母狼。伸进我的被窝,就抓住了我憋尿的小鸡鸡。我心狂跳,一动也不敢动。这时,格日乐婶子的叫声突然大了起来,好像母狗被踩住了尾巴,拉西叔叔猛地也像牛一样吼叫了一声,砰地从格日乐婶子的身上滚了下来,砸到炕上就没动静了。我也一下子就把手伸进了雅图的被窝里,在她的胸上摸到了两个鼓起的硬邦邦的小乳房。就像两个刚长出来的小母牛犄角。
       拉西叔叔滚到炕上。先是像没气了一样寂静无声,过一会儿很舒畅地打起鼾来,心满意足地睡着了。格日乐婶子拉亮了灯,下了地。我和雅图赶紧把自己的手都抽回到自己的被窝里,也转过脸,假装睡着了。
       婶子走过来,先是把那六匹狼从被窝里拉出手和头来,她自言自语,装模作样,好像刚从睡梦里醒来:这些傻孩子,把头藏进被窝里睡觉,闻着屁味儿会闷出病来的。屁可是毒气呀。她又掖掖我的被窝,摸着我的头问我:阿蒙。睡着了吗?
       我假装睡得很死,一动不动。连气也不喘。
       婶子自己笑了,说了一句这小子心眼多,就走开了。
       第二天早晨起床,我故意说:炕太热了,睡得像死狗一样,连梦都没做,差一点醒不过来。我这个知识来自于我学的课本里的一个故事:此地无银三百两。
       格日乐婶子却向我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我记住了那一眼。我就惊惶格日乐婶子已经知道,我晚上并没睡着,睡着的人会像死狗一样眼睛不眨动,会很均匀地喘气,而我的眼睛在眼皮下不断地滚动,连气都不敢喘,憋着,早晨起来还欲盖弥彰。不打自招。
       我想告诉她,岂止那一晚。睡在她家的那些日子里。每天晚上拉西叔叔像公牛一样爬到婶子的身上和她交配时。我和雅图从没睡过。
       晚上钻进被窝,偷偷地互相摸,已经成了我和雅图之间的秘密。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过,每天晚上却很默契地墨守成规。白天却好像故意地很不友好,雅图和我说话总是对着来,嘲讽我的草地口音。我却一点也不生气。连拉西叔叔和格日乐婶子。有时都感觉到雅图太过分了,有点不好意思,我总是一笑说没事,让妹妹说吧。他们一起赞我懂事、通情达理。其实相反我和她一样。我们内心都对晚上充满期待。
       这是我和雅图之间的秘密。没人知道。叔叔和婶子之间的秘密,他们可能以为没人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和雅图都知道。那六条狼可能不知道,因为他们还不懂。
       夜里,拉西叔叔趴在婶子身上吼叫的时候,三扁头或四扁头,在黑夜里,会突然就说起话来。阿妈,啥时候了?这时拉西叔叔就会突然停止吼叫。婶子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白城子的火车刚过去,天亮还早呢,接着睡吧。结果说话的人不但不睡,其他的也会醒来,拉屎、撒尿、喝水,折腾一通,然后才安静下来,慢慢睡去。
       我知道这时候,拉西叔叔早已从婶子的身
       上滚了下来,无法继续再爬上去,拉西叔叔就打着鼾声睡着了。
       安静下来,大家都睡着了,慢慢地我也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我做梦就是回牧场。回到家里,见到阿妈,还没说话,就听婶子喊,起来吧,都起来穿衣服吧,北京的火车都过去了,亮天了。
       这是拉西叔叔家的习惯。他们家的时间都是有声音的。由于他们家离火车站近,判断时间都是用火车进站的时间。尤其是夜里,火车轰鸣着进站,格日乐婶子总是能准确地说出火车往哪个方向开,到哪里去。她像一个座钟一样。很准时地,日夜回答着孩子们对时间的追问。
       后来我也熟悉了。基本上掌握了夜晚火车的规律。吃完晚饭,天黑之后,第一次听见火车的轰鸣声,就是要睡觉了,格日乐婶子说,去呼和浩特的火车都进站了。还不钻进被窝里给我睡觉!于是大家就比赛脱衣服,大多数都光着屁股钻进了被窝。第二次火车拉着汽笛进站,那是半夜的时候。黑夜里,婶子总是被压在叔叔的身下,喘着粗气回答孩子们:白城子的火车刚进站,亮天还早呢。天快亮了,那班进站的火车是开往北京的。
       火车进站轰鸣着的声音,在夜晚让我特别兴奋。尤其是它长长地拉着汽笛,像唱长调一样,我情不自禁地就想跟火车一起呼啸。但是我知道不能喊叫,这时可能拉西叔叔正在格日乐婶子的身上喊呢,我就只好紧紧地咬住被角,假装睡觉。那股气被我从喉咙憋回胸膛。在里面一鼓一鼓向外冲。我在被窝里就像一只鼓气的蛤蟆。这时火车在外面轰鸣,拉西叔叔在上面喊,格日乐婶子在底下叫,我鼓着气就像助威一样。雅图就会把手伸进我的被窝掐我。白天她就盘问我,为什么跟着起哄?
       我说,我夜里听见声音就想唱长调。
       雅图说。他们的声音像长调吗?
       我说不像,可是火车的声音就是长调。
       雅图说,那你就憋着吧。在被窝里绝对不能学火车唱长调,唱出来阿爸阿妈会受到惊吓。
       我说我会憋着的。我感觉我说话的底气很足了,好像憋了一晚,肺活量增大了。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坐过火车。我很好奇地想:火车里是什么样的?坐在那里有什么感觉?人在火车里是挨排坐着。还是排队站着?火车里能不能躺着睡觉?火车里拉的都是一些什么人?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听着火车喘着粗气进站,好像是拉着重担,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一串马车。在牧场时。从远道来我们那里的马车。我都会搞明白是从哪里来的。来干什么。可是这火车都是从哪里来的呢?火车要去的地方我都知道了,早晨去北京。晚上去呼和浩特。夜里去白城子。我在课本里都知道这些名字,那应该都是很遥远的地方,那些地方对我充满了诱惑。我就这样常常在黑夜里,伴随着火车的鸣叫,想象着那些神秘、遥不可知的,只有火车才能抵达的远方。
       第四节
       拉西叔叔每天白天都不在家,晚上也很晚回来。婶子说拉西叔叔现在是革委会的人,每天都在揪斗内人党,很忙。一天,拉西叔叔离开家前说:小子,你还是回草原吧,不要跟别人说你是尼玛的儿子,也不要叫他活佛阿爸了。活佛只有一个,就是毛主席。他说着就把一个毛主席像章别在了我的胸前。他说毛主席才是救苦救难的大救星,才是真活佛。毛主席像章是鸡蛋圆形的,像蛋白一样的白瓷做的,上面,年轻的毛主席身后是一轮正在升起的红太阳,光芒万丈,却被天上翻滚的乌云压着。他穿着蓝色长袍,拿着一把黄色的油纸雨伞,留着长长的分头。在走路,好像是早晨要去哪里,一副胸怀壮志、精神焕发的样子。
       拉西叔叔说完也不等我回答就走了。其实,我也不想回答。我在很认真地看毛主席像。我在猜想毛主席这么精神到底要去哪里?毛主席就是伟大。天空乌云翻滚,他也不怕。但是毛主席还是很聪明的,要下雨了,他就带上了雨伞。我感觉到自己的理解不对。有问题。我想起了现在大家都在唱的一首歌曲,我不知道歌名,我记住有两句歌词是:毛主席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这就对了,一般乌云翻滚的天空,是没有太阳的,因为有了毛主席,才能驱散乌云。那轮光芒万丈的红太阳象征着毛主席。我也明白了毛主席那么早干什么去了,答案就是干革命去了。那么,我又想如果这样理解,既然毛主席干革命。能够驱散乌云,手拿那把黄色的雨伞就是多余的了。因为乌云被驱散之后,就不会下雨了。
       像章上毛主席驱散乌云干革命的精神,感染了我。我好像也来了一种精神。阿爸找不到,我心里也不是很痛苦。阿爸虽然是我的骨肉亲人,但是没在一起生活过,感到很陌生,也就没有那种揪心难过的感觉。我有了自己的主意,不能回去,我怕带回去找不到阿爸的消息,会伤阿妈的心。我感到受毛主席的鼓舞很大,内心一下子好像坚强、独立起来了。我嘴上没敢说,心里倒是极其敬佩毛主席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拉西叔叔家的七个孩子。都叫我阿蒙哥哥。那种亲切让我感到心满意足。我没有兄弟姐妹,活佛阿爸还俗娶了我阿妈,生下我之后就离开家里回到旗镇,在他原来的查干庙,现在的旗歌舞团当了长调歌手。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阿妈一个人。也就再也没有给我生出弟弟妹妹来。
       阿爸从来没有想过把我和阿妈接到旗镇来住。阿妈也从来没有想过带着我跟随阿爸到旗镇来。她就在牧场养育着我,放牧牛羊。不但是我们自己家的自留畜,就连牧业队的牛羊我们也多放牧了一大群。我们娘俩已经默默地生活了十几年。
       现在。我一下子生活在了这样的一个亲亲热热的家庭里,就好像一只孤独的羊回到了羊群。但是新鲜、兴奋了几天之后,我还是觉得难以适应。
       拉西叔叔家的孩子,都特别胆小,怕黑夜。其实我的胆子也不大。现在却变得大了起来。尤其是刚才看到毛主席像,受到了启发和鼓舞,胆子又大了一些。他们家的孩子晚上离开大人的目光。出去都像黑夜里有鬼在抓他们,都要我陪着,尤其那双胞胎,三扁头和四扁头总是左右拉着我的手。这两个家伙能吃能拉,性子急躁。格日乐婶子说,他们出生时,她正在烧火做饭。突然就肚子痛,你拉西叔叔上班不在家,我就令雅图去喊老娘婆。老娘婆还没到,他们哥俩就急三火四地往外挤,好像外面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他们。那天,我感到下身一阵撕裂的疼痛,生过几个孩子了,裤裆本来都已经松了,怎么还这么痛?觉得不对劲儿,我脱了裤子低头一看,我的佛呀,有两个脑袋,瞪着四只大眼睛。在一起往外用力挤呢。我当时有点蒙了,怎么是两个脑袋呢,你说?是不是妖怪呀?后来我又明白过来了,咱也没做啥孽,咋会生妖怪?这时老娘婆到了,抓着脑袋一个一个拽了出来。每个脑袋都带着一个身子,是他妈的一对双胞胎。(破口大笑!)这对孩子生出来之后。哪里都好,啥毛病都没有,就是下生的时候,两个脑袋一起往外挤,挤成了两个扁头,你叔叔就按照排行,按形状给他们起名字叫三扁头、一四扁头。
       格日乐婶子说孩子小,有灵性,晚上在咱们身边走来走去的祖先和鬼魂,咱们看不见,
       他们谁都看得见。
       尤其是夜里他们出去拉屎,我站在冷风里给他们看狗,壮胆,内心里满是不情愿,甚至感到委屈。
       冬天的土炕,每天都被格日乐婶子烧得滚热。夜里,被热炕烤得干燥的孩子们,都要滚出热被窝里喊着喝水。当他们光着屁股冲到地下时,打开外屋门,黑洞洞的,又都急忙停在那里。害怕黑。不敢到伙房里去喝水。
       这时我就被唤醒。去给他们舀水。伙房里很冷,灶膛里的牛粪火早就熄灭了。一只粗大的水缸,晚上总是要贮满水。水的上面也总是要冻一层冰。我破冰取水,拿回屋里,地下的光屁股刚喝完,炕上那些光屁股就都仰起头。张开了嘴。
       我就一趟一趟。一瓢一瓢给他们舀水。那个混蛋三扁头专门让我给他盛冰,然后嚼着清脆的冰进入梦乡。我则冷得浑身发抖,久久不能睡着。
       刚开始到拉西叔叔家,光屁股们要喝水,总是叔叔或者婶子给他们去舀的。是我自告奋勇代替了他们。他们孩子把我当成了有能耐的哥哥,大人把我当成了懂事的孩子,当成了他们孩子的楷模。我寄居人家总是要做点事的吧。后来我腻了,格日乐婶子喊我,我就假装睡着了。这时雅图就用肥腻的小手指掐我,我只好假装愉快地爬起来。
       拉西叔叔每天早晨上班前,都要赶我回到草原去。我不想走。双胞胎的一个屁,却让我离开了他们家。
       那天,我正无聊地躺在炕上看雅图的语文课本。我觉得身边那几条狼,在嘁嘁喳喳酝酿着一个阴谋,他们不时泄漏出的一声坏笑,提醒我他们可能又要对我使坏。我毫不介意,这些孩子已经让我感到极其厌烦。我仰面朝天地躺着,突然三扁头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脸上,一声巨响。一股臭气冲进了我的口腔、鼻腔、耳孔和眼睛。那个混蛋家伙。放屁时刚好是活裤裆对着我的嘴,由于紧张差点把屎也拉在我的脸上。我险些被当场毒死。离开他家后,那年,一整年我都在恶心,都惧怕疑似屁的响声。
       拉西叔叔的革委会揪内人党很忙,他有时顾及不到我的存在,有时不回来。可是只要回来,再晚都要爬到格日乐婶子身上交配;早晨临走时都要对我说,小子赶快回去吧,回到草原你阿妈那里。你阿爸已经不在了,你不会找到他了。
       拉西叔叔对我说话时那张长脸很严肃。习惯性地已经充满了一种杀气,但是当我的目光看到他的白牙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他很温和。我不喜欢拉西叔叔,也不怕他。他虽然和我客气,但是我心里有数。见不到阿爸我肯定不会回去,如果见到了阿爸,那我就更不会回去了。但是三扁头那一声屁响,让我还是下定了决心,决定离开拉西叔叔家。这家人的孩子已经让我感到忍无可忍了,那六条狼,再住下去。我就会揍他们。我第一个要打的就是那个可恶的三扁头,然后接着第二个就是四扁头。雅图还是让我留恋的,我自从挨着她睡觉,在家里黑夜睡觉时的那种恐惧,就很少有了。
       我曾设想过自己不要声张。拿上东西悄悄地离开他们家。但是我做不到,拉西叔叔家的孩子个个都眼明心亮,再加上格日乐婶子和雅图那种亲人般的热情,让我随时都暴露在他们的目光之中,阴谋难以得逞。、我就只能明确地宣布我要离开,公开地拿着东西走。有了这个主意,我在内心里盘算了几天,怎样讲?怎样走?肯定要在白天。拉西叔叔上班不在家的时候,否则他听说我要离开,就会让我回牧场的家去。如果他为我找到回牧场的车,强行让我回去,我也很难拒绝。即使拉西叔叔晚上还没回来,我也不能在黑夜里走,我一个人走黑路害怕。
       今天是个好机会。我早晨起来就下决心要离开了。我想等拉西叔叔上班一走,我就宣布,然后马上行动。拉西叔叔像平常一样走了之后,我就走到外屋正在洗碗的格日乐婶子身边,看着婶子洗碗的粗大的双手,我几次欲言又止。呆立在那里看着那双手,一个一个从水里捞出洗净的古朴的青花大碗,一会儿就摞满了一摞。婶子也不看我说,我自己洗,你去和妹妹弟弟们玩吧。婶子这么一说,我就没有话了,好像很愧疚的样子。伸出我那双正好感到无所适从的手,连忙说:我来洗,婶子你休息一下吧。
       婶子还是继续洗,她很好奇地问我:你在家也洗碗吗?
       我说我从小就学会了帮阿妈洗碗。这样式的青花大碗,我们家也有十几只,阿妈说,是阿爸从当年的查干庙里带回来的。我还会剪羊毛、挤牛奶。
       婶子长叹一声:佛爷不在家。你们娘俩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呵。
       我和婶子都有些伤感了。这时雅图叫我去给她的羊拐骨染颜色。我就马上精神一振和雅图进了里屋。雅图有两口袋羊拐骨。一口袋大的,一口袋小的。大的口袋里会超过一百个。这是我们科尔沁草原上女孩子最好的玩具了。在我们牧场。我们并不感到羊拐骨稀罕。只要杀羊。每只羊的四条腿就会有两个。所以这个东西很多。在旗镇就少了,雅图把这些羊拐骨当成了宝贝。雅图兴致勃勃地,把两口袋羊拐骨全部倒在了炕上。他那六个弟弟也像狼见到了骨头一样。呼啸着围了上来。雅图就驱赶他们。我就把堆在一起的羊拐骨一个一个摆平,背朝上,有些已经年代久远了,骨头被磨得光亮。都有透明感了。我在猜想应该是雅图的妈妈的妈妈的妈妈都可能玩过。我们科尔沁有个传统,就是女孩子出嫁,要带上在家里玩的羊拐骨。这些羊拐骨是她的妈妈传给她的,她玩的时候还要增加一些新的。出嫁后生了孩子,就把带来的羊拐骨传给自己的女儿玩。
       雅图今天要染颜色的是一些白茬的,就是新的。骨头很白,虽然已经用开水煮过了,有的没啃干净还带着筋肉。我就用刀子帮她刮得干干净净。然后。雅图拿出自己攒的红纸,我们就把红纸揉成团,往上面吐几口唾液,弄湿红纸就往羊拐骨上染。
       快吃中午饭了,我和雅图染红了二十几个羊拐骨,摆在窗台上,阳光一照很壮观。六条狼发出幽幽的赞叹声。我也玩得高兴了。似乎忘记了要离开这里。在饭桌上,吃完一碗饭之后,肚子里有了底儿,我打定主意,突然就说:婶子。一会儿吃完饭我要走了。
       格日乐婶子说:回家吗?
       雅图和六条狼一起放下饭碗。讶异地看着我。
       我有些支吾:不回家,我要去歌舞团阿爸那里。
       婶子说:你叔叔说你阿爸现在不在歌舞团里。
       我有些坚定地说:都是这么说。我要去看看,我要找他。
       婶子说:也是,你去也对,要去看看。
       雅图说我和阿蒙哥哥一起去。六条狼也说要和我去。
       我说谁也不要和我去,我不想带你们。我是去找我阿爸。
       婶子威严地对她的孩子们说:都留在家里。
       第五节
       离开拉西叔叔家。我找到了歌舞团。歌舞团黑底白字的牌子,比那天夜里我看到的要高。我站在牌子下,“内蒙古”三个字还在我的头顶上。牌子上的白漆已经有些龟裂,我用手按了按“歌”字上的裂缝,就把包放在了牌子底下。看着高大结实的两扇铁门,准备想法进去。
       我攀上大铁门。跳进了歌舞团院子里。在往上爬之前,我看到我的十个手指头,都被红
       纸染得比羊拐骨还要红。大铁门有三米多高,涂着黑漆,上面焊着蒙汉文的“毛主席万岁”的红色铁字。顶端是一排刃口锋利的铁枪,威风凛凛。但是,我还是翻越过去了。裤子上裤裆连同屁股都被铁枪尖划出了一道口子,不感到疼。眺过去进了院里,我才发现铁门没锁,是开着的,歌舞团里面还有人唱歌。我有些懊恼,就拉开门鼻,推开铁门,走出去拿上了我的麻袋背包。
       我听见歌声是从一个高大的房子里传出来的。循着声音。我就走了进去。两扇宽大、古旧的红门也是半掩着的,房间里很空旷,说话有回声。后来我才知道,这里曾经是查干庙的大雄宝殿。八根大红圆柱还在巍然挺立。我脚步轻轻地在里面转一圈儿,没有见到人,突然就毛骨悚然,感到恐惧,呼吸急促,好像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向我兜头罩了下来。我逃脱似的快步就往门口走,这时,从一根大红柱子后面,轻声地飘出来了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那个男人个子不高,很瘦,身材柔软,腰板笔直,脸很小,相当于那个女人手掌那么大,也就是巴掌大的一张脸。女人的圆脸很阔大,上窄下宽,连着脖子和身体都是肉,一圈一圈的,整体上看不出脖子和腰,胸前的两只奶子很像奶牛,只是长得向上一些了,如果长到肚皮上就是奶牛。她皮肤白嫩。嘴唇红润。眼睛不大却金黄闪光。长长的波浪金发也很迷人。
       女人问我:弟弟,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说来找我阿爸。
       你阿爸是谁?
       我阿爸是尼玛活佛。
       肥女人失控地大叫一声:我的佛爷,是他的儿子来了。
       然后惊慌地和那个小脸男人对看了一眼。好像他们之间藏着什么秘密。
       我感觉不好。就很害怕地问他们:我阿爸出什么事了吗?
       小脸男人说:没有,尼玛老师走了,不在了。他说话的声音很怪,不像草原人讲汉族话。
       他去了哪里?我问得很小声,心中很慌乱,很怕听到关于阿爸不祥的消息。
       大脸女人忧伤地说:没人知道尼玛老师去了哪里。可能知道也不会有人说,反正我们不知道。前段日子,我们听说革委会要斗争他,头一天夜里,我们去给他报信,要偷偷带他出来,结果来的时候,他的房间已经空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找到他。
       他们带我来到阿爸的房间,门没有锁,只是两个铁门鼻扣在一起。我们走了进去。房间里满是灰尘,东西却很整齐,屋子里看来长期没有人居住生火,显得很冷清。我们三个人进了屋子,地上就留下了三双清晰的脚印,一会儿。脚印就很凌乱地布满了屋地,就像我的心情一样凌乱,从里屋到外屋。
       我进门就好像回家了一样,感觉到很亲切,很熟悉,这里的一切物件都曾经和阿爸朝夕相处。
       那对瘦男肥女和我面对面站立着,对看,互相感到有些无所适从,我进里屋的时候,他们就虚掩上门悄悄出去了。
       后来他们告诉我,男人叫王珏,是舞蹈演员,老家是南方的,女人叫花达玛,是长调女歌手。他们在北京全国汇演的时候认识相爱,湖南的舞蹈王子王珏就追着花达玛——科尔沁草原的长调女歌王——来到了我们科尔沁旗。现在,歌舞团革委会的人,都到文化局去揪内人党了,据说拉西叔叔代表文化局已经揪斗到旗委了。团里没人管,也没人排练,他们俩就自己练。花达玛练长调,王珏给她伴舞。
       阿爸的屋里很清冷,也很幽静。我关上房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心里就油然升起一股很安全的感觉,一种像奔跑好多天,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的感觉。在家里出来,风雪天里。离开阿妈和老黑狗双喜,在拉西叔叔家居住,我就是不安稳,有一直在路上的感觉,内心里很不踏实,甚至恐惧。找不到阿爸我就有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出来。关于我阿爸去了哪里,我不想用不吉利的问题去问别人,也不想让这样的话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我觉得都不好,甚至我都不应该这样去想,但是我阻止不了我的大脑去想这个问题,甚至无休无止地想来想去。越想越复杂,我感到身心疲惫不堪。
       我先是想把阿妈拿给阿爸的麻袋打开。这个麻袋在拉西叔叔家里,已经放了很多天了,靠着热炕放,里面已经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来了。牛皮绳在麻袋上系得很紧,我解不开这个扣儿。我就不想打开了,我想是阿妈送给阿爸的东西,那我就不要打开了,让阿爸回来自己打开吧。
       里面已经有味儿了,我想找一个冷的地方放。我就把麻袋包放在了门后。那里靠近门口。门缝通风。是屋子里最冷的地方。
       我清扫掉屋里的灰尘,在案头点着了一炷香。生起火炉,热气慢慢升上来,从地上往上飘,香烟飘浮在热气之上,轻轻盈盈。我感觉阿爸好像就在屋里。我开始一件一件整理阿爸的东西。阿爸屋子里的东西我都没见过。但是却都感到亲切,在火炉已经烤得温暖的房间里。我似乎感觉到了阿爸的体温,和闻到了阿爸的气味。我不知道阿爸的气味,我曾经多次想象阿爸的气味,最后闻到的都是庙里烧香的味道。
       阿爸的屋子很大,里间是卧室,外间是会客厅。可是屋子里几乎是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东西。阿妈说阿爸还俗以后,就把整个查干庙都装在了心里。身外之物什么都不要了,连自己的亲人,我们娘俩个也不要了。
       阿爸的炕上铺着一块快磨光了毛的老羊皮。上面整齐地叠着一床很旧的蓝色麻花棉被。我打开被子,想抖动上面的尘土,被子很沉,里面竟然卷着一张宽大柔软的老虎皮。虎皮上红色的毛和黑色的波浪纹路亮光闪闪。老虎的四只爪子还很尖利地留在皮上。尾巴也是很完整的。头部耳朵和额头的王字还很威严,只是眼睛变成了两个圆洞。厅里有一张高大厚重的红漆椅子,可能是阿爸每天坐的。我把虎皮披在椅子上,老虎立刻像活了一样,威风凛凛,神灵活现。我也好像突然身上充满了豪情和力量。
       抖动虎皮,里面还掉出来一本《蒙古族长调集萃》。里面有我在广播喇叭里就听过的,阿爸演唱的《清爽的山岗》和《孤独的白驼羔》。每次牧场的喇叭里播放阿爸的长调,我和阿妈就停止手里正在干的活计,静静地一动不动听阿爸演唱完。就连我家那条老黑狗双喜也会停止狂叫,在那里静静地听。双喜熟悉阿爸的声音。阿爸演唱长调的时候,一般都是在中午,说书人白黑小说完《蒙古往事》之后。到了音乐时间,即使没有阿爸演唱的长调,阿妈也要习惯性地停在那里听。
       《孤独的白驼羔》我也会唱,歌词只有四句,反复唱:
       失去母亲的白驼羔,
       被饿得不停地哭泣。
       比饿更难受的是,
       失去母爱的孤独悲伤。
       我坐在虎皮椅子上,就情不自禁地忧伤地唱起了《孤独的白驼羔》,我觉得我都快要哭了,但是还是没有流出泪来。我知道我不是坚强,我就是不愿流泪。
       我感觉我唱得很好,在阿爸的房子里,好像有一个气场,我呼吸起来很通畅,感到气息源源不断用不完,轻轻松松地就把长调唱了起来。气在丹田、胸腔、喉咙、口腔。都毫无阻碍,顺畅自如,形成了高亢、回转、悠远、哀怨的长调。
       第六节
       
       王珏和花达玛也是在歌舞团里住宿舍的。食堂里还开火。是老伙夫瘸腿巴根一个人给做饭。瘸腿巴根是个老师傅。他跟我说。尼玛活佛一住进庙里。就是他每天做饭供养活佛。我来以后,每天吃饭的时候,老师傅都来敲窗子,喊我去吃饭。老师傅很慈祥,我很喜欢他,把他当成父亲一样尊重。老师傅对我也很好。但是他不是把我当成儿子看。他还是很恭敬地把我当成了活佛的儿子。有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把我当成了当年的阿爸。
       有一天,他敲窗子,我在里屋睡着了没有听见。他就推门进来了。我醒来见到他,却惊奇地发现。他很虔诚地跪在了老虎椅子面前。我说老师傅你在干什么?他老泪在脸上的皱褶间纵横流淌。他说:这张老虎皮是查干庙建庙以来的镇庙之宝,老虎椅子是历代活佛的象征。尼玛活佛当活佛时,每天就是坐着这张椅子的。见到老虎椅子我就见到活佛了。我要跪拜。
       从那以后,我也不敢轻易坐到老虎椅子上了,我也把它当成了阿爸。
       王珏和花达玛在食堂里吃完饭。和我一起走出来。就邀请我去他们家坐一会儿。第一天邀请,我没好意思去,我很想去,我对他们的家里充满好奇,但是我还是谢绝了。有一天我去了。进了他们的小屋。他们的房子只有一间小屋,还没有阿爸的客厅大。可能再加上有花达玛这样母牛一样的女人的缘故吧,屋子显得特别拥挤。我只看到了两个人的行李。我说你们家没有孩子吗?
       花达玛说我们家有三个姑娘。大姑娘也像你一样大。
       我说那她们住在哪里?
       王珏说歌舞团没地方住。都送到姥姥家里去养了。
       我说姥姥家在哪里?
       花达玛说在乌兰敖道,也在乡下的草地里。
       歌舞团设置在查干庙里。两道院落的房屋结构都没有改变。只是变了房屋里的内容。第一道院的正殿大雄宝殿做了排练的练功房,第二道的大殿原来是藏经阁。现在变成了库房。除了当年阿爸活佛的房间和伙房没有变,两道院的厢房都把佛和菩萨请了出去,变成宿舍住进了演员。
       我进过几次藏经阁。那里已经没有一本佛经了。是名副其实的仓库。里面堆满了锣鼓、四胡、马头琴和跳筷子舞和顶碗舞用的碗筷。还有各种款式的演出服、靴子和各种道具。上面都落满了灰尘,房顶挂满了蜘蛛网,乐器和道具间我竟然听到了老鼠厮打、吵闹的声音。
       一天王珏带我进藏经阁。他说让我开眼界,去看现在已经见不到的一些宝贝。他有一把钥匙。能打开在墙角的一个厚重的红漆大木箱,大木箱上是黄铜鼻子和黄铜大锁。打开箱子,王珏像捧宝贝一样。搬出几个面目狰狞的面具。王珏说这是以前庙上跳萨满舞用的面具,可以降魔驱鬼,后来被歌舞团留下了,我们把萨满舞的安代改编成了歌颂社会主义的舞蹈,戴这些面具跳舞表达喜庆和赞颂。
       那天夜里,我在睡梦中被惊醒,好像歌舞团在演出,有人在拉四胡,有人在敲击筷子跳舞。有人在打鼓,热闹非凡。我兴冲冲地穿上衣服跑了出去。到排练大厅,里面一片漆黑,一个人都没有。我又听见声音是从后院传来的,就穿过排练大厅往后院跑。刚到门口,见花达玛和王珏跑了出来。我说:你们在演出吗?
       花达玛神色慌张地说:不是我们演出,弟弟你不要过去了。
       我说怎么了?
       王珏也显得有些慌张。他说:仓库里闹鬼了。
       我一听也害怕了,就跟着他们往回跑。
       我跟花达玛和王珏跑到他们家里。花达玛说,歌舞团去年就开始批斗内人党,当时死了两个人,一个是拉四胡的宝力高老师,是科尔沁草原世代相传的,最有名望的行吟艺人,还有鼓手也就是当年绥远蒙古骑兵师的号手永清。永清死的当天晚上,他的老婆,跳筷子舞的玉荣就上吊自杀了。不久,你阿爸活佛也不见了。从那以后。拉西就领着人成立革委会出去造反了。我们就没人管了,现在歌舞团完了,基本算解散了。今天晚上,这几个冤死鬼都出来演出了。
       我还是有些胆战心惊,我问:你们真的看到他们在演出?
       王珏还算冷静。他说:确实是他们,拉四胡的,敲筷子的,打鼓的。
       花达玛说:我的佛爷。就是他们,我趴窗子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们几个,连演出服都穿上了。宝力高老师低头拉着四胡,永清和玉荣脸上那个高兴劲儿呀就别提了,玉荣上吊前和我说,她要去和永清团圆,看来他们真的在阴间团圆了。
       王珏说:那些萨满面具也都从箱子里出来。跳起了舞蹈,可是锁它们的钥匙还在我这里呀。
       我终于鼓足勇气,有些颤抖地问:看见我阿爸没有?
       他俩不安地对看了一眼,齐声说:没有。
       花达玛说:怎么会有你阿爸?他不会在那里,他没有死。那几个都是死去的人。
       王珏也说:不会有,没有听见唱长调嘛。
       我知道这梦中惊醒的是我的梦中梦。当我真正醒来的时候,才刚到半夜。外面黑暗、幽静。我不敢起来,甚至不敢翻身,一种无形的恐惧罩在了我的身上。我也遗憾这是梦,不是真实的。虽然恐惧。但我还是喜欢有鬼神的那种神秘。
       我相信仓库里面没有我阿爸,我也希望没有。那个夜晚之后,我夜夜盼着仓库里能真的演出,可是演出从没有出现过。我也总是想到仓库里去看看,希望能见到阿爸。可是我不敢去了,从那以后,我一个人再也没有进过仓库。
       我每天都想着那里,想着仓库里死去的那几个冤鬼,我已经不是害怕了,我竟然不害怕了。我只是想梦里的那几个人是不是真的是歌舞团的人。
       腊八晚上天冷,改善伙食。老师傅给我们煮了猫耳朵汤。就是把羊杂汤烧开,把荞面和好。用大拇指一块一块捏成猫耳朵形状煮在里面。
       老师傅把煮好的猫耳朵汤端到桌子上来之后。按照惯例,王珏和花达玛每人倒一杯酒敬给老师傅,表达对老师傅的尊敬和辛勤做饭的谢意。我也学他们的样子给老师傅敬了一杯酒。老师傅把三杯酒很从容地倒进嘴里,说天冷,让我们多吃点,就拐着瘸腿要回厨房。
       那三个鬼每天在我的心中渐渐长大,快要把我撑爆了。我再也不能在心中养他们了。我就喊住老师傅。我说:歌舞团去年死过三个人对吗?一个女人是上吊自杀的,还有两个男人是被革委会打死的。
       花达玛惊惶地放下筷子,上来捂我的嘴说:我的小佛爷,小点声,快不要乱说,是谁告诉你的?
       我指着花达玛说:是你告诉我的。
       老师傅却不惊慌,好像还很惊喜。他说:你知道死的是三个什么人吗?知道叫什么名字吗?
       我说一个是拉四胡的宝力高。一个是打鼓的永清,还有永清的老婆,跳舞的玉荣。
       花达玛似乎要跳起来了,我的小佛爷,我可没跟你说过这些。
       老师傅好像很高兴,他阻止花达玛乱叫:他是活佛的儿子,他不需要你告诉,他就会什么都知道的。
       我问花达玛:你再说一遍。歌舞团有没有这三个人?
       花达玛说你都知道了,还让我说什么?但她还是说了。这回令我感到惊奇了,花达玛说的内容竟然和我的梦境一模一样。只是他们不
       承认在仓库里看过他们演出。
       吃完饭,我回到阿爸的房间里,坐在老虎椅子上,感觉心里的鬼消失了,心中安逸平静了。
       第七节
       每天吃完饭,我就在屋里等待着。阿爸是活佛,是能出现奇迹的,所以,我坚信阿爸会突然推门进来。每当有这个想法,心里就有一种惊喜。
       旗镇里好闻好看的东西很多,我都很迷恋。早饭过后等闷了,我就一个人到街上闲逛。旗镇上到处飘散着醉人的酒糟的味道,很浓烈。我听说旗镇里有一间酒厂。色队长卖羊皮换回的老白干,就是这个酒厂生产的。我没有进过酒厂,但是闻味道知道酒厂是在火车站附近。其实也能看得见,酒厂有一根高高的烟囱,每天像羊群里的骆驼一样,耸立在旗镇,向天空喷吐黑烟。到了晚上或者早晨,酒厂烟雾弥漫,几乎把整个旗镇都蒙上了一层面纱。我闻到这个味道,看到烟雾,就莫名地兴奋,心里有一种高贵感。这种味道是旗镇里所特有的,我们的草地里绝对没有。
       出了歌舞团的门,向右转就是一座小桥,小桥流淌的水很脏,散发一股臭味。我问王珏,他说每人每天拉到厕所里的屎尿和每家倒出的脏水,都从地沟排到了这条河里。脏臭的河水虽令我厌恶。但我喜欢小桥。这是我长到十三岁,见过的第一座桥。桥有三十米长,有两个桥洞,桥洞和桥身用石头垒成,栏杆是木头做的。我们花灯牧场,有清澈流淌的曲水和宽阔的西拉沐伦河,却没有桥。我在语文课本上第一次见到赵州桥图片的时候,对桥感到很不可思议。我们草地过河是不用桥和船的。水浅的时候,可以骑马水过河,水深就骑马绕道而行。那时在课堂上,我想汉地的人是因为太懒,不喜欢绕道。或者没有马,才造了船,修了桥。原来我们的旗镇上也是有桥的,现在我站在桥上,真实地面对传说中的桥,感觉那种气势就是比骑在马上耍威风。
       我早晨起来喜欢到桥上站一站,晚饭后也喜欢到桥上站一站。看到骑自行车和走路的人从桥上经过,是一种很愉快的感觉。这座桥骑在水上,就像一个马鞍子架在马的脊梁上。马鞍子的两侧是放脚蹬子的,人走路的双脚就踏在那个上面,桥的两侧是道路,也是人走路踏脚的地方。我想这些的时候思绪有点乱纷纷的,但是我似乎好像在旗镇里想明白了一些道理,而具体想明白了什么,我又说不清楚。
       这个旗镇就是一匹马,没有人看清楚的一匹马。旗镇上每个人都是一根马毛,马毛太渺小了,看不见一整匹的马。我篡改两句古诗:不识马的真面目,只因生在马身上。我感到很得意。在嘴里常常不出声地吟诵,多少年都印在脑子里不会散去。
       这座桥就是马鞍子。我问过王珏和花达玛,也问过做饭的老师傅,还问过陌生的过路行人,竟然没有人知道这座桥的名字。大家都说,都叫它小桥。这是旗镇里惟一的桥,说到小桥大家都知道是它。桥就是桥还会叫什么名字?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这座小桥应该叫马鞍桥。就这么定了,我给这座无名的桥起了名字。虽然我认为这座桥从诞生就是驾驭旗镇这匹马的鞍子,它早就应该叫马鞍桥,但是我知道称呼它马鞍桥的恐怕就是独我一人。
       过了马鞍桥就是一个图书馆。图书馆让我大开眼界,里面好多书,还有报纸杂志。不用钱,也不用办证,进去选好一个位置就可以坐下来随便看,但是不能带出去。从早晨开门到晚上关门,只要你愿意,就可以静静地在里面看一天。除了偶尔翻动纸页的声音,没有人会说话。这里可能是旗镇最安静的地方,这里也是让我感到最舒服的地方。第一天进去。我还有些紧张,里面很多人,我怕大家一起用眼睛看我,那样我就会感到很羞涩,可能马上就逃离那里,再也不会回来。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看我,大家都低下头,在聚精会神地看自己手中的报刊、书籍。对于没人理睬,我感到很高兴。这里就成了我最喜欢来的地方,几次出入之后。就显得从容不迫了。其实这里很像我们的教室。但是在牧场中学上学的时候。我最怕的就是迟到。如果迟到了,走进教室,老师和同学们一起用目光看我,我就会紧张、胆怯得浑身发抖。感觉那些目光就像刀子一样在杀我。所以我从来都不敢迟到,因为总是最早到校。我每个学期都会得到老师的表扬,甚至还有一次被评为不迟到不早退的积极分子。
       木架上摆放的杂志里,我最喜欢看的就是蒙文版的《花的原野》和汉文版的《科尔沁文艺》,上面写的故事都是草原上的,很熟悉。我每天生活在草原。看到的都是白云蓝天绿草地、马牛羊、兔子狐狸狼、牧人和狗、刮大风下大雪,一年四季,周而复始,年年如此,却看不到故事。被作家写成故事竟然这么好看。原来大自然里的动物和人之间。都是像锁链一样一环一环扣在一起的。就像阿妈讲的佛家故事,生命之间都是充满缘分的。一朵野花、一只狐狸、一个牧人之间不知道发生过多少凄美的故事,藏在前生后世里,轮回转换,都被作家和佛爷给发现了这些秘密。一朵野花里可能就是一座天堂,一只狐狸的故事,可能比一个人的故事还要丰富多彩。那些故事里,最吸引我的是《花的原野》里关于阿爸活佛还俗的故事,原来阿爸有那么多的故事。还有《科尔沁文艺》连载的玛拉沁夫写的长篇小说《茫茫的草原》,写的是我们的科尔沁草原,我感到很真实,很熟悉。那个讲故事的人——玛拉沁夫好像就是我们科尔沁旗的一个牧人。
       在图书馆里我还无意中看到了一本《科尔沁旗志》。这本旗志比书宽,比杂志短,很旧的老黄的封面,装订和印刷的文字都很粗糙。封面蒙汉文对照,红色的汉文,黑色的蒙文。出书年代不是很久远,纸页很干净。保存得也很好,看得出很少有人借阅。我是在乱翻书中,发现目录有关于查干庙的介绍,就感兴趣,找了一个角落看了起来。
       在查干庙一篇里,我惊喜地发现了关于那座桥的记载。原来阿爸当过活佛的那座查干庙,也就是现在的歌舞团,是当年僧王僧格林沁的家庙。那座桥下流淌的河水,原来也是和我们花灯牧场的曲水一样,都是西拉沐伦河的分支。在人烟稀少的年代。这里曾是一条美丽宜人的河流。河的对岸就是僧王府。为了方便僧王家人和喇嘛出入,僧王出资修建了这座科尔沁草原的第一座桥,也是现在惟一的一座桥。旗志上说当年的僧格林沁王爷在北京深得慈禧太后的宠信,是整个科尔沁草原的盟长,实力强大。查干庙最辉煌的时候。住过两千多喇嘛。
       那天这本旗志迷住了我。吃晚饭的时候,老师傅说我没有回来吃午饭。我都有些记不得了,肚子好像也不感觉太饿。只是吃饭的时候,比平时多吃了很多。老师傅给我多加了一勺菜,里面却埋着一大块肉。他把勺子扣进我的碗里,却用眼睛看着花达玛说: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这是你中午的那份,我还给你留着。
       那天看完旗志,我迫不及待地来到小桥上,夕阳已经显得又红又大了,但是照在桥上还是亮亮的。我在桥的左边桥头木栏杆上。按照旗志的文字找到了刻在上面的字迹:僧王家桥。还有落的小款:大清光绪花狗年。字是刻在木头上的,蒙汉文,看得很清晰。我又到右边的
       桥头寻找,看到了用红油书写在上面的文字,虽然字迹有些陈旧、模糊。但还是能辨认得出来:庆祝解放。落款是:1946年。题字人是一个汉族名字,叫陶铸。
       我那几天有点魔怔,每天想着,这座桥可以叫僧王桥,后来也可以叫解放桥。为什么没人给这座桥起个名字呢?也可能以前就叫过这些名字,让现在的人给忘记了。最后我想还是叫马鞍桥好,名副其实。
       在图书馆看累了,我就出门继续向右走,几十米过去就是一个公园。公园也是随便进出,没人卖票,也没人看门。公园里,有一只老虎、三只猴子,还有八只孔雀。这都是我没见过的,很吸引我。我喜欢看这些动物,又怕他们看我。我从小到大,就是怕有眼光看我,什么眼光都怕。
       我心情很郁闷地从公园出来。听到一阵单调、苍凉、绝望的声音,从公园门口由西向东飘去。好像是人吹的长管的牛角长号,底气很足,很有力量。我往西看,看到了那个人的背影。兴致来了,我就从后面追了上去。我的脚步很快。那个吹奏的人很快被我追上了。我正兴致勃勃要看个究竟,那人停了下来,回头看我。我一看他。几乎吓得魂飞魄散。那个人长在肩上的还是一颗脑袋吗?头脸连接在一起,上面满是赤红扭结的疤痕,没有眼眉和胡子,甚至上嘴唇和鼻子也缺了一块。头顶几处长出的稀少的毛发,就像我们草原上光秃秃的沙漠地里,长出的几簇名叫沙打旺的野草。脖子上、手上也都是赤红的疤痕。这个人好像曾经被扒过一层皮。最恐惧的是他的双眼,圆圆地瞪着,眼球就要滚落出来一样,上下眼皮合不上,都是红白交错的疤。他手里拿的那个一直吹着的东西,不是牛角号,竟是一个烧水用的长嘴的铜水壶。那个面目狰狞的人,看了我好像更恐慌的样子,转过身就急忙走了。看背影那是个宽背健壮的人。我呆傻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我定了定神,远处又传来了吹水壶的声音。
       我能确定他是一个男人,由于惊慌,连他穿的什么衣服都没有看清。我在心里为这个人忧伤起来,是什么原因,让他遭遇了如此大的不幸?他这么喜欢吹奏水壶,以前是干什么的?他吹出的声音又是那么呜咽、幽怨、苍凉和绝望。好像历经了难言的苦难和悲痛。
       我判断。吹水壶的声音现在已经到了火车站。我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向火车站走去。离开了拉西叔叔家,我已经专门去过了两次火车站。火车站的房子是用灰色的石头和红砖砌成。虽然很旧却显得很结实。我问过门口一个老人,他说火车站还是日本人建的呢。我也发现了房子上有一个数字:1932。第一次见到,我没有弄懂这个数字的含义,第二次听人说完才明白这个火车站是1932年建造的。我思绪又乱纷纷,绕着火车站转了两圈儿,如今日本人一个都不见了。给我们科尔沁的蒙古人留下了这个火车站,和两条望不到边际的铁轨。这是日本人想做的吗?这是蒙古人想要的吗?我不知道。
       火车站里上下车的人不是很多。吸引我的是那两条铁轨。我站在站台上看那两条铁轨,想象着火车就是站在这两条铁轨上。奔向远方的北京、呼和浩特和白城子的。心里就对草原之外的远方,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我到了火车站,往呼和浩特的火车鸣叫着长调进站了。当火车吐着烟雾走远了。旗镇安静下来的时候。吹水壶的声音又从动物园的另一侧传来了。
       第八节
       旗镇最迷恋我的是到处都写满了字。而且全部都是蒙文和汉文对照。
       旗镇里的医院、兽医站、学校、饭馆、旗政府、公安局、电影院、蒙文一中、汉文二中,门口都是蒙汉文的牌子。墙上都是标语口号。那些字写得工工整整,明明白白。我一路走。一路看,在心里一路默读,有时候还会读出声音来。这些字我几乎都认识。好像没有什么生字或者错别字。这种感觉让我感到很奇妙。心情也很快活。好像一个喜欢学习的学生,在完成老师布置在黑板上的作业。虽然,路上匆匆行人或者游街的或者看热闹的我都不认识。但是我感觉他们就是我的老师和同学。
       我顺着街道往前走,读着门牌上的文字,就猜想到了里面的内容。就会觉得里面都很神秘。我的好奇心就增加了,想走进去看看,但是我又不敢。
       是谁的爆炒牛肚、荞面烙、牛肉馅饼?
       香气迷人,喊声也很迷人。
       电影院里没有电影演,是革委会的人在召开批斗会。里面喊声狂热:坚决打倒乌兰夫!彻底打倒石光华、云曙碧!一定消灭内人党!我想进去看看热闹,看门的人不让我进。
       一只狗有气无力地叫唤。和人的口号相比。人的口号显得充满激情。
       旗政府和学校一个样。里面空荡荡的,大门和墙上都贴满了字画,有的是蒙文,有的是汉文,白纸黑字,倒着写。还打上了红叉。画的画都是小丑,很难看,像魔鬼一样。
       路过这些门口。最吸引我的还是饭馆。那里飘出的味道实在太香了。我进去过一次,刚进门服务员就让我先买票。后来我才知道,旗镇里饭馆的这个规矩是为那些醉鬼制定的,服务员不让他们先买票付账,喝醉了酒之后,没有人会付账的,不但要不到钱。可能还会挨揍。我不用摸口袋,就知道自己没有钱。出来后,我在门口不想走。爆炒牛肚、荞面烙、牛肉馅饼,里面喊出的每一个名字,我都熟悉,都能在眼前浮现出热气腾腾的形象,甚至连味道也能很真实地吸进肚子里。
       一会儿电影院批斗会散场了,革委会的人领着开会的人出来游街。游街喊口号的内容我听不太懂。乌兰夫是谁?内人党是干什么的?我很蒙,也没有兴趣搞懂。只是看到那些人像一群羊一样,前后拥挤着喊叫,情绪愤怒、激动,我有些困惑,为什么?我不太喜欢。这种游行不好玩,不精彩,傻气。阿爸是受人尊敬的活佛,不会去游街,也不会被人家游街。游街的队伍像羊群一样,人很多,我不想跟着他们去胡闹,也不太敢。
       医院的味道让我直想呕吐。那里飘出的就是一股死尸腐臭的味道。这种腐臭和夏天草地上死牛死羊的味道一样。医院的味道没有兽医站的味道好,我们牧场有兽医站,那种马尿掺和着消毒药水的味道我很喜欢闻。
       学校、旗政府和公安局是没有味道的。虽然那里面是活人,我却闻不出入的味道来。也看不见有什么人,里面空荡荡的。
       旗镇里的房子比羊圈还拥挤。每家住得都很近,每家都没有牲畜圈,也没有种菜的园子。有的时候,走进一条很深的小胡同,我就感到恐慌,喘不过气来。好像掉进了深渊,或误入了迷局,找不到出路。
       我一个人在旗镇里摇摇晃晃地逛荡。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没钱到饭馆里买东西吃。我也从未到饭馆里买过东西吃,想象不出,坐在那里吃东西的滋味。走得饿了,我就又蹲在饭馆前面的一个台阶上,深呼吸,用力地闻味儿。我不想回歌舞团去吃瘸腿老师傅做的饭。慢慢地我有些吃饱了的感觉,就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
       羊血肠热腾腾地刚刚出锅,我闻味道感觉这不是净血的肠,里面有荞面,还放了很多大蒜。
       牛肉馅饼一张一张地从锅里拿出来,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一起。这是阿妈烙牛肉馅饼的习
       惯。饭馆里的馅饼皮厚馅小,格日乐婶子的馅饼比他们这里的皮薄馅大,最好的是阿妈烙的馅饼。阿妈的馅饼皮是透明的,可以看得清楚里面红嫩的肉馅,远远地就能闻见香味。看见就想吃。馅饼的个头也要比这里的大。阿妈每次都说做牛肉馅饼可是有说道的,先是要和好馅,选牛肉要筋头少的,最好是肥点的,剁馅时边剁边加水,和馅时多加葱、姜、蒜,姜要多放,去膻,葱要多放,出味儿,大蒜要生吃才开胃,而且是牙捣蒜。关于牙捣蒜还有一个真实的故事。日本人和苏联红军在旗镇上打仗。查干庙的伙夫巴根在买米回来的路上,被一颗子弹打断了腿。关于这颗子弹是苏联人打的,还是日本人打的,已经是历史悬案。但是日本人救了他,还帮他取出了子弹,虽然,他从此就是一个瘸子。巴根为了感谢日本人,经过请示活佛。说什么也要给他们做一顿牛肉馅饼。馅饼烙好了,日本人说要吃牙捣蒜。巴根找来一辫子蒜,十几棵大蒜头。平时吃蒜都是用蒜缸捣,生铁的或石头的。这日本人要求古怪,但是欠人家人情,他犹豫一下就放在了嘴里,一瓣一瓣嚼成蒜泥。待日本人来吃馅饼的时候,发现巴根的嘴高高鼓起,肿得已经张不开了。其实,日本人说的牙捣蒜,是不用蒜缸捣,把蒜瓣放在嘴里自己咬。待日本人了解巴根的牙捣蒜真相之后,据说,感动得把那一碗蒜泥都咪西了。话说回来,做馅饼最有学问的是和面,面不能和硬。硬了皮就厚,擀不匀,也不能太软,软了包不上。面沾在手上,从手指上慢慢往下流淌正好。
       呵,阿妈,我真想你,真想你烙的馅饼。
       我感觉我的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在梦里我看见雅图来了,她用两只馅饼一样肥胖的手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用力睁开眼睛,原来不是梦。雅图真的站在了我的面前。却没有馅饼。馅饼的味道还是很香。
       她惊叫着:甩开两只手,真脏,你流口水了。
       我忙用手擦一下嘴,我说是眼泪。
       她很惊讶,阿蒙哥哥,你哭了吗?我说没哭,是冷风吹的。
       她说今天没有冷风,你就是哭了,是想吃馅饼馋哭的吧?
       我说是沙粒进了眼睛,我不会哭。
       她说你这条馋狗,我听见了你嘴里在叨咕馅饼。蹲在饭店门口闻味可真丢人,不是眼泪那就是口水,你还是馋了。
       我说我才没馋,给我,我都不想吃了,闻味我都已经闻饱了。
       她说你饱了,你的肚子为什么像牛~样吼叫?
       我说那是吃多了,味道进了肚子里就变成了气。
       她说别说谎了,一会儿气就要变成屁了。
       我说那我正好有屁就放。
       她说放完你不还是饿了,走,回家吃饭去吧,我阿妈在家烙好了馅饼。
       我和雅图边斗嘴边往她家赶。我肚子饿了,没有力气,不敢说太多的话。雅图像得了话痨了似的喋喋不休。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我知道她见到我很高兴。其实我见到她也很高兴。我就是不想像她那样说在嘴上,笑在脸上,但是我还是喜欢她那样。
       快到家门口了,我们闻到了牛肉馅饼的香味。雅图得意地看了我一眼,就奔跑了起来。我由于饿。便也哈着腰跟在后面跑了起来。
       外屋里,烟雾滚滚。格日乐婶子卷起双袖,露出白胖的手臂,围着灶台,往一只大黑铁锅里烙馅饼。黑铁锅很大,烙满一锅,我数了一下有十三个,锅台上已经摞满了一盆。三扁头和四扁头和他的那些狼兄弟们,用他们沾满了油的黑手拿着馅饼,在地上东跑西窜地吃着,边吃边互相挑逗着,你踢我一脚,或我用油手往你的脸上抹一下。然后就告状。格日乐婶子挥舞一只黑色的铁铲威胁着进行裁判,裁判不均,就又报复。不过,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好像没有人计较裁判结果。格日乐婶子的裁判就是不均,谁告状就相信谁,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张口就骂被告。有时还把三扁头错骂成四扁头。
       雅图进屋冲到灶台边,伸出手就在盆里抓出两个馅饼,一个给我,一个她吃。格日乐婶子连忙阻止我们吃,她大声喊叫:你们跑啥,这一大盆害怕吃不到?先别吃。看跑一肚子冷风吃进去就肚子疼。先喘口气,喝点热水把冷风从肚子里赶出去。我眼前一下子有点模糊了,格日乐婶子成了我阿妈。每次阿妈也是对我这样讲。说话的内容、语气一模一样。
       雅图根本不理婶子那一套,把馅饼塞进嘴里,几口就吃进了肚子里。我也想吃,婶子一说就不好意思吃了。拿着馅饼。站在那里看婶子往锅里烙馅饼。三扁头也拿了一张馅饼放在我的手里,其他的那几个兄弟,也觉得好玩就都拿一张馅饼放在我的手里。一下子,我的手里捧上了五六张馅饼。馅饼每张都滚烫。厚厚的一摞在手里,我就更没法吃了,只好用双手捧着。婶子拿一个大碟子,叫我装在碟子里,说:拿到里屋去吃吧。
       我端着馅饼进屋。发现拉西叔叔在家,坐在炕上和一个穿绿军装的解放军在吃馅饼喝酒。这个绿军装的解放军是真的,还带着红色领章和帽徽。
       拉西叔叔和解放军端起酒杯碰了一下。一口干进去。放下酒杯,解放军问:这个也是你的儿子?
       拉西叔叔说:是我的侄儿,草地来的。他又指着跟在我后面的雅图说:这是我的大女儿。
       解放军让我们上炕在桌子上和他们一起吃。拉西叔叔说:小孩子不能上桌。就让我们把馅饼端出去到外屋吃。
       拉西叔叔告诉我们:这是解放军来咱们旗里支左的姜股长,你们叫姜叔叔。
       我和雅图都看了姜叔叔一眼。就端着馅饼回到了外屋。姜叔叔也看了我们一眼,显得和蔼可亲。姜叔叔的目光让我感到很亲切、很信赖。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不怕一个陌生人的目光。
       格日乐婶子还在烙,我和雅图蹲在灶坑口,边吃馅饼,边往锅底的灶坑里扔牛粪块。
       过一会儿,姜叔叔满脸通红,有些摇晃地走了。走之前,我听见他和拉西叔叔好像吵了架,声音很大。姜叔叔说:有多大的罪,也不能打死人。毛主席最近下了最新指示。
       我还想看一眼姜叔叔的目光,可是他却没看我。
       姜叔叔走了之后,格日乐婶子就把外屋所有的人都赶到里屋去吃。我把那七张馅饼吃完已经吃饱了。格日乐婶子让我进屋吃的时候,我把正拿在手里的很大的一块牛粪。用力地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灶膛里,就像把一张大馅饼扔进了口腔里。
       进了屋,看见拉西叔叔好像不太高兴。但是我很高兴,吃饱了馅饼心情很好,又对拉西叔叔敢跟解放军吵架非常佩服。就一张笑脸很恭维地看着拉西叔叔。他却不买我的账,好像余怒没消,就冲我发起了火:哎,我说你这个小子,让你回家你不回,怎么还跑到歌舞团去住了。赶快回去,那里不允许你住。现在形势很乱,旗里连续出大事,我们都压不住了。你没看解放军都来了吗?
       第九节
       我很扫兴地离开拉西叔叔家,鼓着隆起的肚子回歌舞团。肚子里不全是馅饼。还有很多怒气。怒气难消,我就一路打起了饱嗝。路过电影院门口,上午批斗会结束之后,电影院里很脏乱。很空旷,一个人都没有。我就走了进去。这里的呼喊、哭泣、愤怒、激动都被那些
       人带走了,现在悄无声息,只留下了空寂、安谧和神秘。
       我就一个人神不守舍地站在那里,呆看着眼前的景象。透过门和窗户玻璃射进的阳光,把电影院里的桌椅板凳和其他杂物,都斜斜地拉出了一个很大的影子。突然光影抖动缩小了一下,另一扇门也打开了,进来了几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家伙,鬼鬼祟祟地像老鼠一样在桌椅间穿来穿去,很熟练,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一会儿他们就过来围上了我。
       一个很胖的家伙,滚圆的脸上还有一个酒窝。他装出很专横霸道的样子,过来就抓住我的领子,瞪圆了一双大眼凶狠地说:捡到什么了。快拿出来。
       我说什么也没捡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柔弱。好像还很胆怯。
       另两个家伙过来就搜我的身。看我鼓起的肚子,就先往我的肚子上摸。一个留分头的瘦子很仔细,眯着一双小眼,把我由于紧张握紧的拳头,都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开了。
       这小子啥也没捡到。身上、手里都是空的。小眼给大眼报告说。
       大眼说:草地人你知道吗?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往后不要进来捡东西了。丢在电影院里的东西,都是属于我们的。
       我说我不是来捡东西的,我也不知道这里有东西捡。我是来看热闹的。
       小眼说,这小子还撒谎。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你看啥热闹。干脆咱们自己热闹一下吧。
       小眼和大眼递了一下眼神。大眼揪住我的肩膀一绊就把我摔了一个趔趄,我没有倒,想很机灵地再站起来。接着小眼伸出脚来把我绊倒在地上了。
       我额头磕在了地上,用手摸了一下,没有出血,磕破皮的部位流出了油。我从小就有经验,在牧场骑马也常常挨摔,这流油比出血还痛。我趴在地上,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一只固定在地上的椅子腿,怕他们过来把我拉起来再摔。这旗镇的孩子,和我们草地的野孩子就是不一样,他们没有过来,只是狂笑着问我:这回热闹吧?
       我放松了警惕,就没用他们动手,自己爬了起来。见我刚爬起来。大眼粗壮的腿又向我扫来。可是我却发现他向后面的光影中退去。我站稳了_才看清凳子上站着一个家伙,个子不高,光头,一只耳朵,显得很凶悍,他也是个十三四岁的样子,他的手抓住了大眼的肩膀。
       三个欺负一个,算本事吗?
       三个人都不吭声了。
       他妈的,有本事三个人来跟我干,不要欺负草地人。
       小眼说:独耳龙,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服你了,你就不和我们找茬了吗?
       独耳龙说:说好了你们不能欺负人,怎么还没记性?
       大眼突然转身就走,边走边说:独耳龙,我不想和你打架,我们走了。
       独耳龙也不和他们说话了,盘腿坐在凳子上,掏出一包双马牌的雪茄香烟来。我知道这种香烟,黑色的,我见过很多人都抽,九分钱一盒,也叫九分损,也就是最差等的烟。
       独耳龙点着了一支烟,递给我一支。我说我不会抽。
       他不屑地把烟放回烟盒:怪不得挨揍,连烟都不会抽。
       我本来是要感谢独耳龙来帮助我的,可是我们不认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帮助我,我就没有感谢他,只是看着他抽烟。独耳龙猛吸几口烟,就用手指从嘴里抠出一些唾液,抹在了我额头上流油的地方。我要用手来挡,他说别动,这烟油子是消炎止痛的。
       他又拿出一支烟,用他抽的那只烟头对着了火,递给我说:玩玩,抽一支吧。
       我接过烟叼在了嘴上,一口一口往外喷烟,烟不辣。还有些甜滋滋的味道,烟灰一截一截的是白色的。我接着就吐唾液,一口一口往地上吐。我马上就有了一种和独耳龙很有交情的感觉,好像也有了斗志,吐唾液一口比一口有力。
       独耳龙很高兴的样子:就应该这样,要凶点,别太熊了,刚才要不是我来,他们不知道要把你整成啥样。
       我虽然嘴上没有说感谢,但是眼睛里还是流露出了对他的感激。独耳龙看出来了,有点难为情的样子说:我也不是专门来帮你的,他们欺负谁。我就帮谁。
       我放松了很多,相信了独耳龙确实对我没有恶意。就叼着烟也显出了很神气的样子,看着独耳龙。
       独耳龙说你看我干什么?我的耳朵不好看吗?我是很神奇的呀。我告诉你。我出生的时候太胖。我阿妈生不出来我,一天一夜在流血。我阿爸守在阿妈的身边很烦躁。我阿妈快要死了,突然外面拴着的马就要挣脱笼头,在那里焦躁地狂跳。我阿爸很恼怒,拿刀出去就割下了马的那只左耳朵,几乎同时,阿爸就听到了屋里我生出来的哭喊。阿爸回到屋里,看到刚出生的我竟然是一只耳朵,没有左耳朵。我阿妈也没死。他们都说我是马转世投胎。我也知道我是马,从小学一年级我就是旗里的运动会长跑冠军。没有人能跑过我,没有人有我的速度快,也没有人有我的耐力强。阿爸去草地,骑着那匹一只耳朵的马,我可以和那马一起跑,一百多里地,我会跑到马的前面,不用喘一口气。
       我很惊异,越看眼前这个人越不像人,也很疑惑,我说听说都是死了以后才能转世投胎,那匹马活着怎么会转世投胎成为你?
       独耳龙说,我也不知道,活佛说等有一天那马要是死了,我也可能会死。
       我说你见过活佛?
       见过,不过是我很小的时候。听说现在已经不是活佛了。
       拉西叔叔不让我说是活佛的儿子。我也就不吭声了。
       临走时独耳龙说,刚才和你打架的大眼贼是摔跤手的儿子。他阿爸现在是革委会的造反派。很厉害。你不要再惹他们了,你打不过他们,旗镇里除了我谁也打不过他。从这里到小桥。南边到兽医站都是他们的地盘,你自己逛要小心点。
       到了晚上,独耳龙走了,我也走在回去的路上,快到歌舞团门口时,前面的小桥上传来了吹水壶的声音。我惧怕这种声音,就岔道拐进了一条弯曲的羊肠胡同。
       我每天仍然在旗镇上游逛,一天惊讶地发现。已经熟悉的旗镇,形状竟然是一张人脸,一张上面满是疤痕的丑陋的脸。我善于在地图上想象。在中学地理课本里,我就曾经发现了内蒙古地图是一只回眸的狐狸。
       我不想打架。也就很小心地不进他们的地盘。但是,每天见到那些无所事事的小流氓在街上闲逛很羡慕,内心里也曾幻想设法找机会和他们打一架,紧一紧身上要松散的骨头,或者松一松身上太紧了的皮肉。
       我始终没有和他们再打过架,不是没有机会,是我还没有勇气和他们打。我知道这个旗镇是属于那些小流氓的,不是我的。我是草地人,但是我已没有草地人的那种血性。
       来这个不属于我的陌生的旗镇,我是来寻找一个属于我的阿爸,一个我并不熟悉的陌生的亲人。本来就印象模糊,可是在他应该在的地方,却找不到他。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或许有人知道,但是没有人告诉我。我很想见到他,却不知道去哪里找到他。我感到很孤独,很无助,就趴在阿爸陈旧的土炕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哭完我感到心里舒畅了。我还是充满希望地想:阿爸如果回来,留下我在旗镇,我也会成为像那些小流氓一样的旗镇人。
       
       第二部:牧场
       第一节
       草原日出,像一只长满胡子张开嘴巴的蚌。在天地之间,慢慢地吐出一颗红红的珍珠。
       晨光把春天的草原照得明亮。雅图在明亮的花草中,白净的胖脸显得很好看。
       旗里的学校都停课了。拉西叔叔希望我不要在旗镇里每天闲逛,让我带着雅图回到牧场中学去上学。
       我不想离开旗镇。阿妈让我来投奔阿爸,我们已商量好了,阿妈说阿爸可以让我在旗镇的蒙中继续读书,不能读书也可以和阿爸学唱长调。现在到旗镇这么久了,都没有见到阿爸。我想我就更不能回去了,回去和阿妈怎么说?她知道阿爸找不见了,一定很伤心。
       拉西叔叔说,你阿妈已经知道你阿爸不见了,她也让你回去,她很惦记你。回去吧,回去上学,把我的姑娘雅图也带回去读书。全旗就你们花灯牧场中学那个三不管的地方还在正常上课。
       我说,为什么这里的老师不给学生上课了?
       他说,是我们革委会。把老师都从学校里抓去批斗了。
       那就再把老师放回去,让他们去教课嘛。
       死了的人还会回去教课吗?
       老师都被批斗死了?
       有的已经死了,没死的也快死了。
       快回去吧,我已经见过你和小流氓混到一起了,你们还在电影院里打架,再混下去,一匹好马驹子。就变成狼崽子了。
       拉西叔叔现在是革委会的红人,在旗镇上很有面子。他有点强制性地把我和雅图带到大车店,在那里找到了去我们花灯牧场的顺路马车。表面上看,赶车人是个沉闷不语的老实人。可我感觉他很阴郁。
       坐在车上几乎无话可说,并且上车前拉西叔叔嘱咐我们,不要和陌生人讲家里的事情,我们也就不能没话找话了。由于在赶车人面前拘谨,我和雅图之间也很少说话,沉默不语。甚至我有点厌烦雅图,连看也不愿意看她一眼。我无法抗拒拉西叔叔的专横霸道。就有点迁怒于雅图,对雅图不理不睬,甚至回答她的问话。也冷言冷语。
       雅图却好像根本感觉不到我的冷漠,血管里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马车行进在草原上,一路好风光。雅图亲热地叫我阿蒙哥哥,嘴不停地向我问这问那,很崇拜的样子,好像我无所不知。我虽然不乐意,但还是要回答,也显出无所不知的样子。慢慢地我的心肠就软了,我觉得雅图是无辜的,就对雅图有了耐心,甚至看着她好看天真的面孔。我就对她特别亲热起来了。
       雅图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离开过旗镇。属于城里人,从来没有到过草地。她见到草地上悠闲吃草的牛群、羊群、马群都要惊呼。见到偶尔跑过的一两峰骆驼也要惊呼。甚至见到土拨鼠更加兴奋。看我们的马车走过来,土拨鼠就都从洞里钻出来,抬起两个前爪,立正站在洞口,好奇地看着我们。好像牧场的民兵在接受我们解放军的检阅。我们车一停下,或者从车上跳下来,它们就齐刷刷地一下子钻进洞里消失掉。车过去了,我们回头看。它们又钻了出来,还是立正站在那里。
       天气好,赶车人的脾气也很柔和。马车的速度很快,也很颠簸。我在车上坐得屁股痛了,就说坐累了。要雅图和我下去走一会儿。我好像一个很内行的坐车人,雅图对我言听计从。我和雅图跳下车,走在草地上,感到身心都舒畅。因为不想回家而对拉西叔叔的那种怨恨心情,一下子变成了希望早点到家的愉快心情。草地上,我们走一会儿,跑一会儿,赶车人始终在前面把车的距离。保持得跟我们不远不近,把车赶得不缓不急。赶车人不回头看我们。但是他就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总是能很准确地知道,我们在车后面的快慢距离。我们热得浑身是汗,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来,然后加速快跑几步,追上马车,随意就扔到马车上。
       雅图长得很快。好像每天都在变成另外一个人。她的身材天生就是那种母牛型的。在路过牛群时。雅图身上剩下的一件薄薄的黄白花布衣衫,已被汗水浸湿。贴在了身上。去年冬天刚长出来的牛角般坚硬的两个小乳房,现在一下子变成两只肥大的牛奶子了。
       她现在不但不让我摸她的牛奶子,连看一眼,她都要和我喊叫。我看到草地里那群拖着肥大乳房吃草的奶牛,就情不自禁地总要看一眼雅图肥满的前胸。
       这是我去年冬天在风雪中来的路。去年的痕迹已经被阳光照化,被风吹走了。我们草原人已经习惯了,只要春天一到,就会在温暖中忘记寒冷,忘记冬天。
       走了一天的路,我们走进了黑夜里。吵闹的白天寂静下来,静得我们只听见车轮、马蹄声。和肚里肠子空叫声的时候,一阵亲切的狗叫声响了起来。这是我家的狗闻到我的气味,跑到了牧村外来迎接我。我跳下马车。雅图也跟了下来。我呼喊一声。就有七八条黑影向我们飘了过来,是黄母狗和它的孩子们。一群小狗活蹦乱跳围着我和雅图,显得热烈、亲切、友好。有一只肥胖的小黑公狗。抱住雅图的腿就不放开。
       进了牧村,我看到前面亮起了阿妈的灯光,我们到家了。进了家门口,我才见到老黑狗双喜。它又老了很多。我很惦记它,就像牵挂着家里一个年迈的爷爷。
       阿妈说,双喜有些日子都不出来了,’你回来,它又知道了,看这样还没老糊涂。话还没说完,双喜站着就打起了呼噜,嘴角挂着笑容。阿妈说。它还是老糊涂了,这会儿可能又想起了年轻的时候,和你在一起玩耍的事情来了。我就抱起双喜送回了狗窝。这个老爷爷真重。
       第二节
       春天是羊生春羔的季节。羊一般都是秋天膘肥体壮的时候成为孕妇,到了春天嫩草发芽的时候分娩,一直下到遍地开花。所以阿妈说,羊是草原上真正的主人。把四季分配得合情合理。阿妈一年就是忙着接生,给人接生,给狗接生,给羊接生,有时也给马、牛接生。除了人生孩子是不分四季的,其他的牲畜,交配、生育都是有季节的。
       每年在我们家里。最热闹的事儿就是给羊接生。我们家的母羊特别多,生起羊羔来,就像互相竞赛一样。我阿妈是裁判长。到了那个时候,她就穿上那件补着厚厚的各色补丁,带着陈年斑斑血迹的旧袍子。这旧袍子上的血迹,不知道是多少代母羊生儿育女的沉淀。袍子的前襟上缝着一个大口袋。足以装下一只小羊羔。阿妈在放羊的时候,经常会把早产的羊羔从草地里捡回来。
       帮阿妈给羊接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当小羊从母羊的屁股里露出头和两只前腿的时候,阿妈就要开始帮忙,她用双手抓住小羊的头和身子,一点一点往外拉。帮着母羊用劲儿。有一次。两只羊同时下羔,我也学着阿妈的样子,往外拉小羊,结果把小羊的腰拉断了,差点弄死。后来我就不敢了。我相信这个本事只有阿妈才有,那种和母羊一起和谐地用劲儿。是需要拿捏好力度和经验的。那只断腰的小羊,一直到长成大羊,都是瘫痪的,每天塌着腰,拖着两只后腿。长得又瘦又小。它从来没有跟着羊群去草地里吃过草,每天羊群出牧,就它一个孤苦伶仃地在羊圈里待着,很可怜。我看着它的那个样子,自己心里就感到难过、惭愧,后腰也有疼痛的滋味。冬天一来,刚下第一场
       雪,那只残疾羊就死了。我阿妈说这个残废羊自己死了也好,少挨一刀,这也是前世修的一种福分。我们也没有吃它的肉,给狗分了。这只羊是当年生的,肉嫩,双喜年老体衰,牙齿也不尖利了,阿妈特意给它选了一些好肉吃,比如前腿、内脏都给它吃了。
       母羊下羔很矫情,边下边咩咩地叫,声音就像叫妈妈,虚张声势。其实我最佩服黄狗下崽,一个夜里最多的时候要下九个,小狗一只一只从它的屁股里钻出来,它很坚毅,瞪着眼睛。一声不吭。我只见过一次女人生孩子,看到的时候。那个女人已是死人。泡在血里,很苍白,默默无语。
       大羊生小羊,正常出生的小羊都是头先出来。所以,出生的时候躺在地上,大羊、小羊头冲两个方向,屁股对屁股,慢慢地在阿妈的手中,两个生命就分离开来。分离开之后,当小羊湿漉漉地站起来,在风中打晃,刚会说话就咩咩地寻找妈妈,这时阿妈又要让它们合到一起。生头一胎的母羊,一般都不是一个好母亲,她生小羊痛苦,生出来就很怨恨,跑得远远的,抛弃小羊,不给它吃奶。这时阿妈会很耐心地拉回母羊,拉过小羊。就开始唱我年年听,没有一句歌词的《劝奶歌》。但是羊却听得懂,慢慢母亲和孩子就会和好。母亲流着泪给它的孩子吃奶。阿妈唱歌很平和,没有那么高亢,也没有那么悠远,也不太凄凉和苦楚,却极其慈悲、温暖、平和。《劝奶歌》曲调很短,她就耐心地回环往复地唱,就像苦口婆心地规劝一样。
       我这时也总是很感动,变得很乖顺,主动把干羊粪末子用筐装着,在圈里给小羊铺出一个干爽的地方睡觉。我喊雅图和我一起来干,喊她没有反应,见她静静地站在我阿妈身边。泪流满面。
       我说。雅图过来,跟我去给小羊铺干羊粪。
       她说,我要回家,我想我阿妈了。
       我吼她说你刚来就要回家,那你还来干什么?
       她倔强地说,刚来也要回家。
       那你不上学了,你不是来上学的吗?
       雅图好像一下子想起来了:我是来上学的。那就不回家了。她可能觉得自己滑稽,就破涕为笑了。
       见雅图哭。雅图的小狗图图,也忧伤地紧挨在她的腿边,呆站在那里。图图就是和雅图一见面就很亲热的那只肥胖的黑色小公狗。进了屋,她和阿妈说把这只狗给她养。阿妈当然同意,雅图就给狗起名叫图图。我嘲笑她公母不分,给公狗起自己的名字。雅图竟然说,她自己就是想当公狗。
       图图见雅图又笑了,虽然不太理解,但还是兴奋得撒起欢儿来。
       阿妈唱完《劝奶歌》,就站起来。搂住雅图: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
       阿妈劝哭了母羊也劝哭了雅图。自己却很平静。她喊我到屋里去拿出剪子。
       雅图说。是要剪羊毛吗?
       阿妈说是给刚下生的小羊剪耳朵。
       我很喜欢看阿妈给小羊剪耳朵。小羊刚出生,耳朵长得不整齐,要把它的软边修整齐了。我家的小羊耳朵最漂亮,在草地上看耳朵。有一道漂亮的弧形。一群羊都是一模一样的耳朵,很好看。尤其是和其他人家的羊混群了,我家的羊最好分辨,看耳朵。很远我就能认出我家的羊。
       我告诉雅图,羊群里,每家羊的耳朵都是不一样的。
       雅图问:剪小羊的耳朵就是为了区别羊群吗?
       我说。还是为了好看。
       阿妈说。小羊刚生下来,这样在它的耳朵上剪几剪子,将来就希望它脖子上少挨一刀。
       我还是第一次听阿妈这样说。我很疑惑:那就是说它将来不会被杀了吃肉。
       阿妈说是。
       我说养羊不就是为了杀了吃肉吗?
       阿妈抬起头,平静的眼睛很惊异地看了我一眼。她说,阿蒙,你要有慧根。
       我没明白阿妈说的慧根是啥意思,也不去想,我想的是,我们为了吃肉才养羊,但是阿妈养羊却又怕羊被杀,那么。怕羊被杀,为什么还要养羊?不杀羊,我们又怎么吃肉?
       后来果然应验了,色队长发明了新方法,杀羊不再用刀子捅脖子。而是掏心。这更残酷。就是杀羊的时候,把羊按倒,刮掉胸口的毛。用刀划开胸口,把手伸进羊的腹腔里去。把羊的心血管抓断,血全部流到腹腔里。这样的好处是。流到腹腔里的血干净,不像捅脖子会沾上很多羊毛和粪便。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血流得彻底,肉里把血管里的血流净,肉的味道就会纯净、鲜美。这样杀羊的坏处就是罪孽太大,色队长作为发明人肯定会有轮回转世、连绵不息的报应。色队长的成果很快在牧业队,花灯牧场,科尔沁旗,整个科尔沁草原,以及草原之外更遥远的地方推广了出去,后来的岁月,我们家一代一代剪耳朵的羊,几乎都死于掏心。
       我很焦虑、烦闷。我喜欢吃羊肉。也离不开羊肉,两天不吃羊肉,身上的骨头就感到酸痛。本来人吃羊肉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现在这个杀羊的问题。搅得我心烦意乱。我为被杀的羊忧心忡忡,也会莫名其妙地对周围的一切心生恐惧。尤其是恐惧黑夜。
       郁闷大多是在白天,主要是刚刚睡起的时候,迷迷瞪瞪,一片茫然。晚上恐惧就一颗一颗数星星,内心里为自己祈祷好运,也为阿妈、阿爸祈祷,每次要把阿妈、阿爸放在我的前面,每人祈祷一件事,总是三个愿望。我今晚的三件事就是阿爸早点平安回家。阿妈高兴一点,我能马上见到阿爸。我就在心里命令窗外草地上的草、风或天空中的星星显示奇迹。说是命令。实际是在祈求。我祈求夜里草上起风,把星星像羊群一样,全部都刮到一起变成月亮,再把月亮在黑夜里变成太阳。可是,一次都没有应验,风吹动草的声音我夜里常常听见,却看不见星星像羊群一样聚在一起变成月亮。更不见月亮变成太阳。所以阿爸仍然没有回来,阿妈仍然不高兴,见不到阿爸,我也就不快乐。
       夜里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比如羊圈里有羊受到狼的袭击,我都要准备挺身而出。这是我从旗镇回来才具有的胆魄。原来和阿妈两个人的生活,我是儿子,什么事情总是阿妈出面处理。我被放在安全的地方受到保护。现在家里我是惟一的男人,我要保护家中的两个女人,阿妈和雅图。
       不过常常夜里起风。闹出很多响动,我也毫不犹豫就勇敢地冲出去,结果不是一场虚惊,就是一些不起眼的小动物在捣乱,毫无威胁。小动物里也没有我所惧怕的黄鼠狼。那种家伙比狐狸还狡猾,等我出去即使是它们也早已躲藏好,或者逃之夭夭了,这一点,我心里有数。最给我面子的是狼,一次也没有光顾。让我树立起了做男人的英雄气概。
       每次出去我都是故意把动静搞得很大,虚张声势,一是给自己壮胆:二是要让阿妈和雅图知道,如果外面的动静没有让她们醒来,我的动静肯定要把她们惊醒;再者就是如果真的有来犯的侵略者,我也要先恐吓它们。我每次要先从门缝往外面看,没有最好,有了被吓跑了也好,如果有了没被吓跑,我就再吓,它们不跑。我绝不开门出去。
       我一般是相信狗的,而且我还很会听狗的叫声。狗叫肯定有事,如果叫的声音不大,间隔长,证明是怀疑性的,感觉有情况,但是目标离得还远;如果叫声节奏快了起来,密度紧
       凑。证明目标已经走到门前;如果狗叫的声音急促,并且感觉到声音忽大忽小,证明狗已经跳了起来,和已经进来的目标接触上了;如果狗的声音出现一忽儿长一忽儿短,并且发出哼叫声,那肯定是已经开始厮咬了;慢慢听见厮咬之后,又是一阵远去的声音,那就是追赶出去了;然后回来,又是一阵狂吠是报告主人,侵略者已经被打败击退,然后狗就不叫了,安静了。那时我就勇敢地冲出去了。
       一次。判断错误,让我看走了眼。外面的狗叫声远去之后,我就打开了门。因为阿妈和雅图也起来了,和我一起站在门后,从门缝里向外看。我觉得有点没面子,就想表现一下,另外对于去追赶回来的狗也是一个鼓励和安慰。我手里拿根狼牙棒。打开门就冲了出去。这根狼牙棒是我自己发明做出来的,是一根一米长,有羊腿粗的榆木棒子,前半截被我钉上了上百根五寸的钉子,然后用铁钳子把钉子帽全部绞掉。就是一根杀伤力很威猛的狼牙棒。狼牙棒上每一根钉子都像一颗尖利的狼牙。
       我还没走到羊圈门口,一条黑影飞快地向我冲了过来,我没提防,黑影就对我穿裆而过。速度快而有力,差点撞掉了我还没来得及举起来的狼牙棒。我开始还没太害怕,以为是狗。但是这种冲过来的力量却不像狗,我脑子想都没想,就吓得拖着狼牙棒撒腿往回跑,那条黑影也吓得撒腿往外跑。我在门口遇上了观阵的阿妈和雅图,她们把我拉了进去。那条黑影在大门口遇上了出去追赶回来的黄母狗和它的儿子图图,我们就听见一阵残酷的厮咬。过一会儿,黄狗狂吠着回到院子里,我们从门缝看见它伤痕累累,图图和那几条小狗都跟在它的后边,却没有受伤的。我惊魂未定,站在那里也不逞英雄了。阿妈打开门,把黄狗叫进屋里,给它包扎伤口,我们围着它,内心充满了感激。阿妈凭经验判断说,今晚来的不是狼就是野狗,还不是一条,你跑了出去。多危险。往后可别那么鲁莽了。
       回到炕上我就睡不着了。以前,我躺在炕上睡不着,就像烙饼一样,来回翻身,结果越翻越睡不着,看着窗外数星星都不行,数圈里的牛、羊、狗,各种颜色排队,大牛、小牛、大羊、小羊、大狗、小狗,还有马,还有人,我和阿妈,排完大小,就排颜色,按颜色排完,就按公母排,结果更是睡不着,有时就被一只羊或一条狗的故事把我吸引去了,我去回忆它们从前的故事就会很兴奋,想到已经死去的,尤其是狗,我就很忧伤;有时我正数着数,那些马牛羊狗,就突然都对我瞪起了大眼、小眼,这些牲畜的眼睛就像肥皂泡一样,漫天飞舞,天旋地转。我惊慌得马上睁开眼睛,让那些看我的眼睛。在我的脑子里快速消散。我躺在被窝里,惊悚得一动都不敢动。
       当然。最后总是要睡着的。我有一天突然意识到这里面有一个规律,在睡着之前,只要我想到的是一些恐惧的事情,醒来时的姿势都是很舒服的,而且几乎是一个姿势,就是侧身靠右睡,头枕臂弯,蜷曲着腿,右手搭在左肩上,左手放在两腿间,呼吸均匀,很舒畅地就睡着了。这不是我有意设计的动作,是自然形成的。后来我观察羊羔、狗崽、牛犊、马驹睡在母亲的怀里几乎都是这个睡姿。
       我恍然大悟,后来再睡不着觉,尤其是遇上恐惧的事情,我就这个姿态,不用数数,我感到很安全,很快就进入温馨的梦乡,甚至连炕都不尿。
       有一回,接春羔,母羊难产。大羊把小羊生出来,小羊活蹦乱跳。大羊还是死了。阿妈摸着大羊鼓胀的肚子说。可能里面还有一个。掏开母羊的肚子,里面真的还有一只小羊。小羊已经胎死腹中,它的身上裹着一层好像白色透明的雨衣,那个动作令我惊奇,竟然是我睡觉的姿态。
       我有点语无伦次地说:阿妈,这个小羊羔,在肚子里怎么是这样睡的呀?
       阿妈说:不管什么动物。胎儿在妈的肚子里都是这个样子睡的。你在我的肚子里也是这个样子睡了十二个月。人家的孩子都睡十个月就出生了,你是个懒孩子,多睡了两个月。你不知道,你在里面睡懒觉。外面多少人为你担心睡不着觉。
       我说:那阿爸也为我担心了吗?
       你阿爸没为你担心。就他不为你担心。他说你还在路上走呢,进了家门你就会出生了。
       我说我不是在你的肚子里吗?阿爸怎么说我在路上走呢?
       你阿爸说我肚子里的你只是骨肉,路上走的是你的灵魂。
       我说那你就不担心了吧?
       阿妈说:我还是很担心,最担心的就是我,你在我肚子里睡一天懒觉,我就一天睡不着觉:
       我说在肚子里睡觉这个姿势是最舒服的。
       阿妈说就是舒服了,你才不愿意出来。娘胎里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说:可是,在娘胎那么安全的地方,小羊羔又为什么会死?
       阿妈说:这是它的命。
       我很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感到放松,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人间好多道理。怪不得我用这个姿势会感到很安全,会很容易睡着,这是一个天生的自我保护的安全动作呀。但是生命为什么会这么神奇?我不明白怎么回答。就又有些糊涂了。我是中学生了,懂得这是一种困惑,就像我阿妈说的,是蒙的。这种感觉就像我现在站在草原上,原地360度转了一圈儿,能看清周围的很多东西,越近的看得越清楚明白,越远的就会越来越模糊,有些模糊的可以猜测,再远的就只好想象了,想象不到的远方,就充满了神秘的诱惑,就想去探个究竟。我能这样来思考问题,不仅仅因为我已经是牧场中学的一个中学生了,还是因为在旗镇的图书馆里,我读了那些文学杂志开了窍儿。我最迷恋的蒙文版的《花的原野》和汉文版的《科尔沁文艺》,至今让我梦绕魂牵。我常常会想起翻阅杂志时的那种手感和温馨。还有在草地上从未闻到过的书香味道。我在那里,看到了比草原更加辽阔的世界。
       第三节
       回家的新鲜感很快一扫而光。星期天,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带雅图来到了学校。我们学校建了很高的围墙,从远处看就像一个庞大的羊圈。学校的大门紧锁,墙太高我们爬不上去,只能从大门的缝隙里钻进去。学校的大门。不像旗镇里歌舞团的大门是铁的。而是木头的。木头不像钢铁那样坚硬,可以弯曲、晃动。
       雅图帮我向一侧拉动大门上的木杆,我先伸过脑袋,侧着身子就钻了进去。雅图就没那么顺利了。我在里面帮她拉木杆,她的头也伸进来了,可是牛奶子却给卡上了,钻不进来,也退不回去。雅图憋得脸红,眼珠子往外冒,呼吸急促,惊惶地急呼我快点救她。我也很害怕,就只好把她的牛奶子一只一只往里拉,这两只牛奶子虽然肥大。却是硬硬地向上翘着,一点都不柔软。费了半天劲儿。她总算进来了,胸前的扣子几乎都弄掉了,两个刮出了血道道的乳房,翘着粉红色的小乳头,很恼怒地暴露了出来。我很惊喜,又想用手去摸。雅图挥手打开了我的手。用力很猛。
       雅图很恼怒,她羞涩难当,双手抱住前胸,对我狂叫:咋办?
       看她受了这么多苦。我是想很认真地帮她。又看她这个样子,我却想笑。
       我领她穿过操场,来到了教室第二排我的
       班级,门口上挂着一块刷着白漆,写着黑字的木牌:七年(二)班。门当然是锁着的。以前我带过班级的钥匙,由于是每天最早到校的学生。老师就让我每天早晨上学负责开门,晚上放学负责锁门,我也成了最后离开学校的学生。现在不知道是谁负责带钥匙。我回来上学了,包老师还会让我带钥匙吗?不管让不让我带钥匙。我肯定还一如既往地是班级最早到校的学生。
       班级后窗子那块破了一个角的玻璃还在,我让雅图蹲在地上。我踩在她的肩膀上,就伸进手打开了窗子。玻璃把我的手腕刮掉了一块皮。没出血,我也顾不得了。我急忙从窗子爬进去。故意逗雅图说,你也从窗子爬进来吧,我拉你。雅图惊魂未定,她说:我不进去了。我说:进来吧。我给你开门。
       我在里面打开了教室的门。雅图抱着胸部。又绕到前面进了空荡荡的教室。这种空荡感,让我忆起旗镇歌舞团的排练大厅来了。我就想到了瘸腿老师傅、王珏和花达玛这些活着的人,还有库房里的宝力高他们那三个死去的人。我说不出这种滋味,心里就很难受。我又想到了在心里已经不太敢想的阿爸来了。阿爸是活着还是死去的人?
       雅图说你在干什么?又傻呆呆地想起你班级的谁来了?快帮我搞好衣服。
       我醒过神来,看我的座位还保留在那里,里面也没啥东西了。只有几张我练习用过的草纸,上面的字写得很认真,但是有一道题很明显是分子分母算错了。还有半块带甜味儿的绿色橡皮。证明我的座位还没有人坐。
       雅图催我:你别看了。一道破题看了半天,上面也没有图画,快点帮我搞好衣服。
       凭着记忆,在我座位后面的墙上,竟然找到了两个生锈的大头钉。
       我用大头钉想把衣服给雅图钉在一起。雅图见了恐惧地大叫:不要往我的肉上按,我不是墙。我看不行,就在班级装牛粪生炉子的栏子里,找到了扫地的扫帚。我在扫帚上拆下了一条细软的铁丝,在她胸前,从上到下串了起来。很结实。也很安全,就是不好看。
       雅图也感到很满意。马上就把兴趣转移到我的教室上来了。我告诉了她我的座位。
       她说你和女生一座吗?
       我说是呀,那个女生比你还肥。
       她说你刚才走神是在想她吗?
       我说是呀。她还欠我一支铅笔没还。
       这样回答让雅图高兴得大笑起来,笑声响亮。甚至不小心意外地放了一个响屁。
       她说你学习好吗?
       我说我的学习成绩不好,不是不好好学,是好好学也学不好。
       雅图看了我一眼,就很体贴地说,那和我一样。走吧,回家。
       我离开学校只有半年多,记忆里这里的一切好像都比原来大了。面对着空空如也的学校,回想从前和老师同学在一起时的热闹时光,感到很惆怅。
       我当时心中就急切起来。想马上回到学校来念书。
       回到家里,我和阿妈说:明天我和雅图就去上学。阿妈当然很高兴。晚上就为我和雅图整理好了书包、衣服和鞋子。
       第二天,我和雅图早早地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我们着露水。走过十多里东塔拉的草地,来到学校。学校里已经有好多同学在操场上奔跑了。
       我按照阿妈的嘱咐,先到校长室找到了矮个子满达校长,介绍说雅图是旗镇里我叔叔的女儿。他很高兴地说:旗镇里的学生要在咱们牧场中学读书,我很欢迎。读六年级,就去白玉花老师的班级吧,那是三个班级里最好的班。
       旗镇上学早,雅图虽然比我小两岁,只是比我低了一年级。我今年十四岁了。已经读七年级。雅图十二岁,读六年级。
       白玉花老师是全校的音乐老师,也是六年(一)班的班主任。我带着雅图在文体组找到了她。白玉花老师的嗓子像绸子一样柔软,她的脸上却长了很多粉刺。上音乐课的时候,她总是一手粉笔面。边唱歌边用手挤脸上的红疙瘩。一堂课下来。她的花脸总是红一块,白一块。今天见到她,发现她脸上的红疙瘩更多了,而且,红疙瘩上有些还冒出了白色的脓头。白玉花老师一见面,端详了一下雅图细嫩的圆脸,就喜欢上她了。她搂着雅图的肩膀走向六年(一)班教室的时候,我背着书包跟在后面,一副很有成就感的样子,因为是我办成了让雅图来牧场中学读书的事情。我能办事了,这是我长大成人的标志。
       雅图和白玉花老师进了教室,我就回到了我们七年(二)班的班级。敲门进教室,见班主任外号叫包大卵子的包老师和同学们都已经在教室里了。他们都已经知道我回来了,我想他们在等我。半年多没和老师同学见面,我的脚步有些急切。心情也有些激动。昨晚睡不着,我还构想过和他们见面的激动时刻。我兴冲冲地进了班级。班级里鸦雀无声,有点冷漠。
       包老师面无表情地问我:你回来了?
       我仍然高兴地回答:我又回来读书了。
       你不是去旗镇读书了吗?不当城里人,又跑回草地干什么?
       旗镇里的学校都停课了。我不想跟他说阿爸的事情,其实我知道,如果阿爸还在歌舞团里,学校停课我也不会回来。
       我没敢看包老师的眼睛。他是学校老师里有名的醉鬼,不看我也知道那双黄色的小眼睛布满了血丝。但是我却看到了座位上同学们那些亲热的眼睛,尤其是我的同座,胖丫头高娃。别人都是两个人同座,由于我的座位空着,她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那里,看起来很可怜。好长时间没有和同学们见面了,我看着他们的面孔,虽然很熟悉,但是都觉得比原来大了一圈儿,不太像了。尤其是高娃,长得有点像她阿妈了。我们是一个牧村的,高娃那个长得像一匹洋马的阿妈,经常来我们家。
       我是从旗镇里回来的,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不等包老师继续问我,我就主动说:旗镇里的老师都被抓走批斗去了,很多老师都已经被革委会斗死了,没有老师。学校就停课了。
       我正在兴致勃勃地讲旗镇的故事。包老师很粗暴地打断了我:阿蒙,你不要再讲这些事情了。看你那高兴劲儿。是不回来也想把我们这些老师斗死?
       包老师这么一说就像兜头给我泼了一盆冷水,把我滔滔不绝的兴奋火苗一下子浇灭了。
       我说:包老师,我不是回来批斗你的。我回来是读书的。
       包老师说:呵哈,你还知道读书。这个班级你不能读了,你去六年级吧,留一级。
       我说:老师你糊涂了,我六年级读过了,现在应该和咱班一起读七年级。
       包老师说:去年上学期没读完你就走了,今年回来,我们已经开学两个月了。你以为我真的醉糊涂了吗?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我你在旗镇读七年级了吗?
       我说:没有。
       那你怎么追?还是读六年级吧。去吧,别留在这里夸耀你的旗镇了,我们要上课了。
       我说包老师我不想留级,我还在七年级。我自己补课能跟上。我听出自己的语气有些在哀求。
       我背着书包就往自己的座位上坐。
       包老师说:云龙,把他拉出去。
       云龙是我们班的班长,身体比老师还高大,嘴唇上已经长了一层黑茸茸的胡子。因为摔跤全校第一,又是劳动能手,打架没有对手,就
       当了班长。我真佩服包老师会用人,云龙当了班长就不再随便打架了,班级里出现打架,老师就让他去劝架。让他打谁就打谁。云龙就像包大卵子家里养的一条狗,让他咬谁就咬谁。
       云龙对我倒是很客气,他说:阿蒙,你去六年级吧。老师说了也是为你好。
       高娃用脚踢我的脚,她悄悄说:你不要走。
       我觉得应该给云龙面子。就背着书包有些灰溜溜地出了班级。
       来到六年级教室前。我听见教室里传出一阵热烈的掌声。白玉花老师正带领同学们在欢迎雅图呢。
       我敲门走了进去。白玉花老师说:你回自己班级吧,雅图在我们班你就放心好了。
       我说:我也要在你们班读书。
       我一进来,雅图可高兴了,虽然老师同学们都在鼓掌欢迎她,她也很激动,但是,这里毕竟是一个陌生的环境。她还是有些不适应。
       白玉花老师说:你怎么要到我们班级来读书?你不是七年级的吗?是放心不下雅图要来陪她?
       我说:包老师说,我两个学期落课太多了,怕追不上,所以就让我在六年级重读。
       白老师马上又高兴起来:好,来同学们再鼓一次掌。欢迎咱们班又来了一名男生。
       我受到欢迎。感觉受到了尊重。很高兴就和雅图一起坐在了最后排,我们成了同桌。雅图显示出了很骄傲的样子。她自我感觉很好,好像我真的是来陪她。
       刚坐稳,就听见外面有人边吵架边向我们班级走来。门被推开。进来了矮个子校长满达,他面红耳赤地对白老师说:你们在欢迎什么?谁让你们自己做主让学生留级的,你们不要校委会了吗?
       班级里的老师和同学都吓得鸦雀无声。
       包老师接着就跟了进来,拎起满达校长就往外走。,满达校长不想走也不行,他太矮小,包老师太高大了。就像老鹰抓小鸡。包老师说:这是根据学生的实际情况决定的,别影响人家上课,我现在就跟你说,走,先到我家去喝酒,边喝边跟你说清楚。
       第四节
       放暑假了。早晨起来,我就在牲畜圈门口挖坑,埋拴马桩。硬土层很浅。挖到半米就是沙土层,沙土层里,每一锹都有贝壳那样像骨头一样的东西,被我挖出来,在学校劳动时也经常挖出这样的贝壳来。我曾经很好奇,问老师这些贝壳为什么不活在大海里,而躺在我们这远离大海的遥远的沙漠里?
       老师说,在很久以前这里没有沙漠,都是水,而且是大海。海水流走了,就把贝壳留在了沙漠里。
       海水为什么要流走?流到了哪里去?
       老师说:不知道为什么海水要流走,但是我知道海水流到了大海里去。
       你怎么知道海水流到了大海里去?
       老师说:只有大海才能盛得下海水。
       老师的答案很有道理,属于正确答案,但一定不是最好的答案。因为我不太满意。我不想再问了,我知道再问下去,老师也回答不出来了。这个老师就是我们现在的满达校长。他不但是我们学校权力最大的老师,也是最有学问的老师。他有一支谁也没有的黑色的英雄钢笔。我还听说,满达校长是解放后第一批内蒙古畜牧学院兽医系的毕业生。满达长也是脾气最暴躁的老师,所以我不敢再问了。
       我看着一堆挖出的贝壳,像古代的眼睛一样,从地下睁开,迷茫地看着我。我不是很胆怯。但是也不敢用手去拿。我很向往那很久以前,悠悠地想,海水到底流去了哪里?真的是大海里吗?我知道想破了脑袋也是没有结果的,但是,我还是喜欢想。我一不着边际地想象,就感到很神奇,很舒畅。很快我就挖出了一个很深的土坑。我跳进坑里,像土拨鼠一样,只露出一个脑袋,用力蹦跳着把坑底跺实。雅图先是很稀罕地拿走那些贝壳。看见我在坑里一蹿一蹿地蹦跳。就兴奋地跑过来按我的脑袋,还喊叫着说:抓住了一只土拨鼠。可能黄母狗嫉妒雅图和我玩,或者误解了。以为雅图要坑害我——在它的眼里看见的就是雅图在往坑里一下一下残暴地按我,而我往上蹿是在挣扎。它冲上来就把雅图扑倒在地上了。
       阿妈见黄狗突然一下子扑倒了雅图,就跑过来用棍子打黄狗:你疯了吗?怎么不认识自己家的人了?
       可是在阿妈还没有打到黄狗的时候。更突然的事情发生了。小黑狗图图扑上来把黄狗撞倒了。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很惊讶,更惊讶的是黄狗,图图在撞它的妈妈呀!
       我知道在黄狗的眼里,雅图就是一个客人,永远成为不了它的主人。好在雅图在我们家里住熟悉了。黄狗没有下狠口咬她。可是在图图的眼里。雅图就是它的主人,为了它的主子,连亲娘都不认了。
       一场惊吓,雅图站起来抖搂一下身上的土,就没有事了。她没有想到黄狗对我这么忠诚,也不相信黄狗会咬她,所以就没有太害怕。黄狗躲开了阿妈的棍子,还是很警惕地注视着雅图。其实阿妈也不会真的打它,这一点黄狗自己也知道。我从坑里上来,还是很亲热地把黄狗抱了起来。黄狗肚子里没有狗崽,分量还是很轻的。这是我给黄狗的最高奖赏,我知道它从小就喜欢我抱。可能它的孩子们都在看着它呢,它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从我的怀里挣脱了。小狗们很羡慕地围上了它,黄母狗还是显示出了受宠若惊的得意神色来了。其实最得意的是图图,黄狗对它儿子护主撞娘并不怨恨。这可能就是狗类的规则,图图也不悔恨、歉疚。雅图爬起来,感动得就抱起了图图,任图图在她的脸上舔。我看到几次雅图粉红的舌头,都和图图柔软的也是粉红的舌头舔到一起。
       我有点嫉妒地喊雅图,别亲了,来帮我。我们把一根直径二十五公分(我用格尺量的,很准确),三米长的榆木杆子竖进了坑里去。雅图很卖力气,也很有力气。很快我们就把拴马桩埋好。固定结实了。土里埋了一米,地上露出两米,拴马桩埋得很牢固。榆木杆子上端被我烫了一个黑洞,可以穿进一条马缰绳,还有两个天然的榆木杈丫。这样,这根拴马桩拴上三匹马都没问题。
       雅图这只小母牛,天生就是干活的料。她对和我阿妈一起料理家务,养畜放牧,表现出了极大的情趣和天分。
       雅图对吃酸奶也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昨天放暑假。刚一到家,我们热得满身通红,汗流浃背。阿妈就端出一盆当天的酸奶给我们喝。酸奶是解暑、清凉的好东西。只要装一肚子酸奶,出去放牧。多热的天都不会出汗。我喝了一大碗,剩下的大半盆,雅图一扫而光。她边喝边叫:好喝。比旗镇里的冰糕化成水还好喝。从那以后,她每天一盆,喝酸奶成了她的享受,看她喝酸奶也成了我阿妈的享受。
       看到阿妈高兴,我也高兴。阿妈是一个没有快乐,也没有忧伤的女人。我们家里除了马、牛、羊、狗,就是我们娘俩。阿妈永远是很勤劳地干活。脸上总是那样平静。可是我知道阿妈不快乐,她的心里很幽怨。
       我不怪自己。不能让阿妈快乐,我却很听话,很小心,不让阿妈忧伤。我也知道没有用,阿妈的快乐、忧伤与我没有关系。
       我每天的心里很郁闷、焦虑。也是没有原因,就好像身上或者心里有堵着的地方不通畅,要长出一口气。才能感到顺畅一些。放牧的时
       候,雅图带着狗快乐地追赶牛羊,我就一个人慵懒地躺在草地上胡思乱想。想那个我曾经去过的旗镇。和在图书馆里看到的那些杂志里讲的故事,连那个流淌着臭水的小桥我都每天要想一遍。心里默念着我给小桥起的名字:马鞍桥。还有那个长相古怪的独耳龙。和那个更古怪的神秘的吹水壶的人,我总觉得和这个可怜的人,有点熟悉或亲近的感觉。尤其是想到阿爸心里就有些恐惧和忧伤。他到底去了哪里?我总是充满希望地想,他随时会突然就出现在我们的面前,甚至觉得阿爸就在我的身边。我也总是充满希望地对我阿妈这样讲。
       我几次和雅图讲起旗镇。竟然好多地方她都不知道。真是奇怪。我在牧场放牧,老师说整个牧场有方圆几百里,每一条河流,哪里是沙漠,哪里是高草,哪里夏天会开满马兰花,哪里有树,哪里有坟墓,哪里冬天的鸟群多,哪里狼多,哪里有狐狸出没,我都一清二楚,了如指掌。而那旗镇比牧场里接羊羔的大羊圈大不了多少,她生长在那里竟然不知道。她是不有点傻呀?我就是觉得雅图有点傻。
       埋完拴马桩天空就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来。雨过天晴。阿妈就说要带我和雅图去捡蘑菇。雅图又兴奋起来了,我们拿上筐和铲子就和阿妈出发了。每次下过雨,我们去捡蘑菇,回来都会有一顿美味的好生活。
       雅图倒是每天都兴奋,她不了解我和阿妈的内心世界,和我们的家庭秘密,她觉得我们是一个清净、善良的家庭。我们总是互相嘲笑。我嘲笑她对牧场这些东西的惊奇和夸张喊叫。她嘲笑我对旗镇的迷恋。
       假期里,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苦闷时,我就用牧羊铲捡干牛粪块,击打那个枯死多年不倒的榆树桩。榆树桩很粗,下面有一个树洞,土拨鼠在里面钻来钻去。冬天还会有狐狸藏在里面。草原上的老榆树都是树精。据说活在沙漠上三百年不死,死后三百年不倒,倒下三百年不朽。我用牛粪块击打的这个老榆树洞。不是一棵树的洞。有倒下的老树。有站立枯干的朽木,有生机勃勃的活树,它们都纠缠在一起形成了这个树洞。我不知道这个洞有多少年了。只是感觉到树洞里很深、很神秘,总有一种力量在吸引我,但是我从来没有爬进去过,也不敢爬进去。
       虽然生长在草原,但其实我不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我说过了有时我胆小如鼠。平时一个人在草地上走,最怕见到的不是狼,而是黄鼠狼,一见到黄鼠狼我就会在高草地里惊慌奔跑。这都源于在家里,听了太多阿妈讲黄鼠狼附体的故事。那个神秘的树洞。我更怕里面有黄鼠狼。
       击打树洞,我每次都要打完九十九块,我一边数一边打,很在意打进去的数量。最后打进树洞的是单数,还是双数,也总是决定我的心情,是单数我就会感到很高兴。我曾经有一天把九十九块全部准确无误地击打进了树洞。那天心情真是舒畅,我狂叫着,围着老榆树奔跑。然后躺在草地上打滚。
       现在放牧有了雅图,我就不用跟着羊群走了。我跟雅图说:你赶着羊群绕曲水走一圈儿再回来,我给你烧苞米和豆子吃。我去农垦队的苞米地里掰了四穗带着红缨的苞米。这是知青和老农垦种植出来的杂交品种。我特意选了皮黄的老苞米,老苞米用火烧着吃才香。我扒开一层层黄色的,绿色的,白色的苞米皮,里面露出颗粒饱满的苞米,金黄闪闪。摁一摁苞米粒,里面的灌浆已经长得很硬实。
       我找来榆木棍,插在苞米上,然后把苞米插在一块不长草的碱土地上。在苞米上摆上干牛粪,用干草和树枝点燃。我又去黄豆地里抱来一捆结满豆荚的黄豆秧,放在牛粪火上。一阵狼烟翻滚。焰火中发出劈劈啪啪的爆响,然后就是牛粪飘香,接着就是烧烤苞米的香味、烧烤黄豆的香味。我不用回头看,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跑步声,是雅图闻到了味道,她把羊群交给了黄母狗和图图,在往这里跑。
       我用一根粗大的榆木棍子,拨开火堆,火星四溅。露出了四穗烤糊了的苞米,黄豆荚不见了,化成了灰烬。我从碱地上拔下苞米,和雅图每人两穗。就啃了起来。雅图第一次吃牛粪火烧苞米。低着头一口气就啃了一穗,抬起头来,鼻尖和两个嘴角就长上了黑胡子。我笑她。她根本就不在乎,接着就啃第二穗。啃完连脸上都长了黑胡子。她把啃光的苞米棒子,远远地抛了出去。意犹未尽地问我:你不说还烧了黄豆吗?
       我说黄豆已经烧成了灰,你到牛粪灰里去找吧。这时,牛粪灰里的火星都已经熄灭,灰还是热的。雅图用手扒灰烫了一下,站起来骂我坏她:灰里就没有黄豆,你故意坏我,让我烫手。我找来一根榆木棍,扒开灰,露出了一堆堆烧熟了的黄豆粒。我说:你们旗镇的人就是无知。
       雅图已经不顾一切了。扒着牛粪灰吃黄豆。她说,烧黄豆比烧苞米还好吃,我们应该先吃黄豆。后吃苞米。灰慢慢地凉了,雅图把吃不完的黄豆捡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她从灰堆里站起来,整个脸都是黑灰了,还热得流起了汗,一张笑逐颜开、心满意足的花脸。在我无所顾忌的屁声中。她也羞涩地放起了屁。这是吃烧黄豆立竿见影的效果。
       我今天感觉很好。吃完就要运动,我要给雅图表演往树洞里扔牛粪块。可是。她却不太感兴趣,好像很勉强地坐在那里看,我的情绪马上受到了影响。刚打还不到十块。竟然连续三块打到了外面,有一块竟然偏离出了树洞很远的地方,惊吓了一只正在闭目养神的乌鸦。那乌鸦呼扇着翅膀,很难听地叫了几声,就又落到男一处打盹儿去了。
       我有点沮丧的样子,偷看雅图,她那张肥胖的花脸上嘴唇已撇成了弧形。显得很不屑的样子。我再往下打,情绪越来越低落,打出十块八块。才偶尔能进一块,还显得有气无力的样子。我有点灰心丧气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仰望白云蓝天,全身虚脱,肚子鼓胀,好像连屁都放不出来了。
       雅图站起来晃着脑袋去追赶牧群了。还说我吹牛没边没沿,天底下谁也不会把九十九块牛粪全部打进老树洞,不用说站在那么远的地方。就是站在树洞口往里放,也会掉出几块来。就像吃饭掉饭粒一样。你这水平,我看一半都打不进去。
       雅图走了,还把我嘲笑一顿。我抓起一把草就塞进嘴里猛嚼,草里有一股甜甜的汁儿,好像流进了我的胃里,我一下感到全身充满了力量。吐出满嘴的草末子,放了一串空旷悠扬的屁。就继续打。连续十几块牛粪,一口气都让我打进了树洞里。每一块都威猛得带着风声。
       我挥汗如雨,想喊雅图来看一下我的真本事。远远地,雅图挥动手臂吃着兜里的黄豆,领着狗。赶着羊群已往家走了。
       第五节
       每天出去放牧。或者去上学,都要从牧村的东头走。那是进入东塔拉经常走的熟路。我却要绕着路走。刚开始雅图不知道也跟我绕着走,后来她发现,我总是很奇怪地先从牧村的南头出去,再拐向东,多绕出一段路来走,就问我为什么要这样走路?
       她说走东头是近道,要省很多脚步,应该直接走这里,何必往南绕一下。
       我说我不喜欢从村东头那家的门前过。
       她说那家有很凶悍的狗咬你吗?
       我说没有?
       
       她说那家是你的仇人吗?
       我说不是。
       她说那家人很霸道会打你。不让走吗?
       我说不会。
       她说那你为什么不肯从那家门前走?
       我说不敢。
       她说你为什么不敢?怕什么?
       我想说那家有鬼,而且是女鬼。但是我不能告诉雅图,我怕吓着她。其实更怕吓着我自己,我还没说出声,就已经胆怯了,好像鬼就藏在我的心里。我怕说出那家的姓氏和名字。怕见到那家的房屋和灯光,甚至怕见到那家的牲畜和活着的人。
       那家的一切都令我惊慌失措、魂不守舍。我不但怕从那家的门前走,甚至在其他的地方,见到那家的其他活人,那家的牲畜。都让我恐惧。那家带给我的恐怖,一切都是配套的。那家的房子与众不同,四个角是向上翘起来的,从房前看像一张阴郁的怪脸。窗户比别人家的要小,对称地开在门的两侧,像一双忧伤的眼睛。那家的入耳朵也是像兔子一样向上翘起来的,眼睛比牧村里的人也要小,也是对称地长在鼻子的两侧,目光忧郁、恍惚。而且更奇怪的是,那家的牲畜,牛、羊、马的耳朵也是向上翘起来的,而且也都是小眼睛。牛眼睛像马眼睛那么大,马眼睛像羊眼睛那么大,羊眼睛像兔眼睛那么大,狗眼睛像鸡眼睛那么大。远远的,我就能认出来。我总是感觉那些向上翘起来的尖角,和黑夜一样魔幻的小眼睛,像阴雨天连绵起伏的乌云,漫无边际地向我压来。我就整天惊慌失措地东躲西藏。
       我是在躲避,其实那家里没有更凶悍的狗,也没有凶恶的人咬我或者打我,但是我就怕从那家门前过。因为那家里曾经死过一个人。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漂亮的小眼睛汉族女人。是从很远的关里,可能是山西来的吧,那一家都是关里的汉人。那家的女人是在生孩子的时候死掉的。我当时亲眼目睹了死亡现场。
       那天阿妈被那家请去给即将生产的女人接生。阿妈像以往一样,很习惯地带上了我。我阿妈是我们科尔沁草原首屈一指的接生婆。可能因为我阿爸曾经是活佛的缘故。草原上的人们都叫我阿妈佛娘。人们可能相信她离佛的距离很近,也可能她真的是很有神通,反正大家都很信任她,希望她能给自己带来平安、吉祥。谁家有红白喜事,在生死现场只要她出现,人们的心里就好像有了主心骨。还有就是她的面孔,人家都高兴或者都痛哭的时候,她总是很平静。她的本事和理智,赢得了人们的信赖和尊敬。甚至有的时候。草原上的人们在背后都要夸张地把佛娘神化。当面没人敢说,她不喜欢。
       整整一天一夜,阿妈忙得满头是汗,手忙脚乱。还是没有救活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生出孩子后还是死了,阿妈没有回天之力。那个血淋淋的孩子却活了,抱在阿妈的怀里显得无精打采。我亲眼目睹了那张死去的脸,和泡在血里的裸体。那张脸苍白,极其美丽。虽然一声不吭。却显得很安静。她的身体一丝不挂,大腿根部和屁股血迹模糊,看不清楚,两条腿却细长白嫩,让我过目难忘。当我弄明白了那是一个死人的时候,就很惊恐,怕得腿都软了。当天晚上就尿了两次炕。一次是在梦中,一次是我明明感觉是醒着的,要起身下地去撒尿。却两腿沉重,内心害怕,也没胆爬起来。我很清楚地见到。那个女人一丝不挂地就站在我的头前,我吓得像晕过去一样又睡着了。迷迷糊糊就又尿了一次炕。
       从那以后我对那家的房子就极度恐惧,从未再进去过。可是那张苍白的脸。和泡在血中也是苍白的裸体,在以后多年的黑夜里,都在我的眼前悄然晃动。有时白天也出现。
       几年过去,我仍难以淡忘。有时我一个人独处一个环境,或走在空旷的草地,或者在一个房子里,我就会一下子想起来那个女人,马上就感觉她在我的身边,仿佛都能清楚地闻到鼻息的气味,然后就看到那张苍白的脸和泡在血中的裸体,尤其是那双颀长、白嫩的腿。我从没见她面容苍老,她总是那么年轻、美丽、安静。她一出现。我就会全身发冷,眉毛头发都竖了起来,身上会起一层硬硬的鸡皮疙瘩。整个人都有僵硬的感觉。她是灵魂不老,还是因为永远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经常问自己,没有答案。我现在有些明白了,我之所以怕见到那家的一切,就是因为,只要见到,就总是要联想到这个女人。从此以后,我就恐惧脸白的女人,当然像雅图这样虽然脸白,但她的红鼻子带动整张圆脸充满了血色,我并不害怕,虽然也不太喜欢。
       雅图没来的时候,尤其是在夏天,我感觉到那个女人的恐怖像夏天飘动的云影,掠过草地,到处蔓延,无所不在。这个心中的秘密,我从来没有跟阿妈说过,给阿妈的感觉,我总是慌里慌张的样子,像后面总有啥东西在追我的魂儿。常常是手里拿的东西好好的就会突然摔掉,走路会被地上一个很明显的东西就给绊倒。反正就是魂不守舍。长此以往。阿妈基本确定我是一个心不在焉、马虎大意的人。尤其是和那个女人家发生点什么关系的时候。阿妈指派我去她家,我总是找借口搪塞过去。虽然心不在焉,但是我在阿妈面前还是一个诚实、听话的孩子。由于这件事,我不但不敢马虎大意,而且还要特别细致,由于掩盖得巧妙,阿妈从未发现过我的破绽。我就这样在战战兢兢中,严守自己内心恐惧的秘密。
       到了我已经上中学的时候,夺去他妈生命的那个儿子狗蛋,也上了牧村里的小学。我见到那个翘起两只耳朵的小眼睛孩子。也总是要绕开走,不和他走在一起。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又累又饿,冲进家门就喊着阿妈找吃的东西。可是刚迈进门口我就僵硬在那里了。阿妈把那个叫狗蛋的小子领到了我们家里,那小子圆睁着小眼睛,正在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呢。阿妈见我进来,就说让我看着狗蛋吃东西,她就出去了。说是要去牧业队找色队长派人帮忙。我家的一头黑白花母牛,陷进了漫沼的烂泥里,把腿折断了。
       这是家里的大事,我没有推托的借口了。我想说我去。我又饿又累,也真跑不动了,再说我去,色队长也不会给我面子,恐怕请不动人。雅图又去了同学家写作业、玩羊拐骨去了。我别无选择。无奈地退出了房门,把书包扔在了牛粪车上,饥饿地坐在车沿上,透过窗户,看着狗蛋那个家伙在炕上快乐地吃喝。
       那家山西的关里人很奇怪。女人生孩子死了,他们说这个孩子命硬,克死了亲娘,要给他起一个癞名字,他才能自己好好成长,不再克死亲人。于是,就起了这个名字叫狗蛋。平时没有多想,现在我无聊地坐在车沿上,用我作为一个念过两次六年级的中学生的文化水平,来想这个名字,我觉得起这个名字很有问题。狗蛋,就是狗下的蛋,他作为一个蛋,生下他的就是一条母狗。但是,他妈妈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为了生下他,连性命都失去了,最后却变成了一条狗,一条母狗,这是对他妈妈的怀念,还是诅咒?他的名字叫一辈子,他妈妈就会被他骂一辈子。如果把狗蛋理解成狗卵子,就是狗的睾丸,就要被公狗用两只后腿夹一辈子,那就更没有出息、更窝囊了。我感到好笑,就心情轻松,不太紧张了,也就不太恐慌了。我就想这家山西的关里人是不是有点傻。反正
       做出这事儿来,和我们草原人差一个节气。我坐在车沿上,肚子饿得咕咕叫,心中愤愤不平,真想下去把这小子揍一顿。打扁这只狗蛋。我虽然和同龄人打架不太厉害。但是打这小子却是轻而易举。但是我没有动,放弃了这次机会。我想的这些事情也没有和任何人说。和我的秘密一起仍然藏在心底。
       狗蛋那小子可能吃饱了,睁圆的小眼睛也眯了起来向外看我。他喊我进屋去吃饭。像个小主人一样。我摆了一下手,说:你吃吧,我不饿。他又从炕上跳下来,往门外冲,说是到勒勒车上来和我玩。我大声吼叫他:你进去坐好。不要出来。狗蛋吓了一跳,慌忙又跑回屋里坐到了炕上。狗蛋害怕了,不敢用小眼睛看我。正合我意,不说话,也不看,我就和他屋里屋外这样对峙着。
       色队长他们帮忙,阿妈很晚才把断腿的黑白花母牛拉回来。她见我坐在外面的车沿上,就问:狗蛋吃饱了没有?
       我说他快撑死了,我快饿死了。
       我阿妈不信:你还没吃饭?
       我说没有。
       她也没理我,进屋发现我真的还没吃饭,就领着狗蛋出来要送他回去。阿妈说。本来要你去送狗蛋回家,你进屋吃饭吧,我去送。
       阿妈走过来摸一下我的头说:头不热,没病,孩子你傻了吗?怎么不知道吃饭?
       狗蛋吃得沟满壕平,显得很快乐。他眯着小眼。左手拉着阿妈的手。右手竟然伸过来拉我的手,还挺亲热。我很惊慌地躲开他的手,跳下车就往屋里跑。
       我也不管那么多了。就像被赦免了一样,冲进屋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狗蛋似乎很有兴致要留下和我玩。阿妈硬拉着他的手走出了大门。她对狗蛋说:孩子你吃饱了就先回家吧,阿蒙哥哥还没吃饭,你明天再来和他玩。
       我吃饱了,阿妈还没回来。我心里就有些愧疚了。阿妈去抬牛,那么晚,那么累回来,到现在也没吃饭,我却不能帮她。我觉得自己很怪,我为什么每天会活得这么心惊胆战?
       我心里就这样装着我的秘密。后来雅图就跟我较起了劲儿,走到村东头她就直接走,我还是从前头绕着走。始终我也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如果是背着书包还好说,我虽然绕道,可以跑步很快就能撵上雅图。我们晚上是把马、牛、羊合着群赶回来,如果雅图赌着气自己在前面走,我就赶着畜群绕着走,如果是她赶着畜群走,我就飞跑着先往回奔。赶牲畜进圈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羊群还是比较顺从的。大多数都能跟着头羊进圈,牛群就不太容易了。它们在外面自由一天了,也吃饱了,不喜欢被圈进圈里,限制自由。它们吃了一天草,晚上回来进圈之前要先饮水,喝完水,羊先进圈,牛就会炸群,到处跑。我们就要在几个方向拦截。这是一天最辛苦劳累的活计。阿妈和家里的狗都要全体出动,帮助拦群。
       雅图这头小母牛好像就是母牛投胎转世,她来了以后,牛群变得驯服多了,只要她吆喝,就能顺利地把牛圈起来。当然还有忠诚的图图配合。我阿妈这时总是会对她露出赞赏的目光。冲着她说:绑紧栏门,进屋吃饭吧。干完活,雅图总是要和图图搂搂抱抱地玩一会儿,才能进屋。
       每天绕路之后,又会合的时候,雅图就像牛一样,用肥大的额头往我的身上顶一下说:你像公牛那么犟,为什么要绕道走?
       看雅图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样子,我还是不想告诉她。
       雅图问得有道理,走得也有道理。我们家和狗蛋家是一条直路。直接走下去就是一片十多里长的草原,我们叫东塔拉,穿过东塔拉就是我们的学校。我们这里不像旗镇,没有阻隔,十几里路,看得见房屋和炊烟,却听不见狗叫。这样的距离,我们习惯叫一猫腰就到,很短,很快。当然是指在马背上。走路是要走出汗才能到。雅图每天和我来回走路。上学放学累得精疲力尽,她当然希望走捷径。
       第六节
       新学期开学了,我终于升到了七年级。牧场中学开始走五七道路,开门办学。七年级三个班分兽医班、草原班、歌舞班。歌舞班都是文艺骨干。据说将来毕业可以选拔到部队当兵,或者到旗歌舞团当演员。歌舞班的女生学习成绩普遍不好,但都爱美,也长得很美。她们好像都有美好的理想,进了歌舞班就好像已经离开了草原,一个个都飘飘然的样子。草原班是学习在沙漠里种草、栽树,每天风吹日晒,是最辛苦的,班级里一些学习成绩不好的男生居多。这些男生就是想在学校混到毕业。其他的理想就没有了。
       我上了兽医班。雅图也学我一起报了兽医班。我们的家长都是旗歌舞团的,所以就不太看重舞蹈班的那种理想。我和雅图的成绩都算中等以上,雅图比我还强点。所以都不算学习不好的学生。另外据说兽医班毕业之后,能正式当上兽医,不但有了一份清闲的工作,,还等于拿上了旱涝保收的铁饭碗。我想这就应该是我的理想。
       我和雅图又是同级同班。现在不同座了,她由于酸奶喝得太多,长得又肥大了一圈,就继续留在了最后排。学校大会上,小个子满达校长充满激情地宣布,我们的班主任是包老师。这是一个不幸的消息,这个外号叫包大卵子的包老师。还继续当七年级的班主任。我还是没逃出他的手心,心中有些不悦。不过,满达校长因为是大学畜牧学院兽医专业出身,对我们班格外青睐,他说还要亲自给我们班上课。这倒让我有了期待。满达校长不但是学校最有权力的人,还是最有学问的人。
       我们还是喜气洋洋,穿着阿妈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来学校报到。热屁股刚刚坐上冷板凳,包大卵子就进来了,为了抚平又和他遭遇在一起的挫折感。我在整个七年级,在心里和背后都叫他包大卵子。当然当面我还是有点胆怯地叫他包老师。
       包大卵子宣布说这学期教材还没有到,我们这个班也不需要教材,教材都长在公马的两条后腿中间了。他就让每人按书费交五块钱,然后就发给我们每人三把刀,让我们回自己牧村里。去找村里的兽医实习骗马。
       包大卵子认真地嘱咐我们。如果有成绩,一定要当天就把他的下酒菜,也就是割下的新鲜的马卵子。带回学校交给他。谁交的多,就给谁的分数高,这就是考试。都回去吧,孩子们,现在是秋天,秋凉气爽,正是骗马的好时节。我把酒杯倒满等着你们。
       我和雅图每人拿着三块铁回了牧村。三块铁就是三把刀,第一把呈宽大的片状,是去毛的;第二把条状很锋利的是专门做切割的:第三把严格地说是长条钩子,钩子口上有利刃,是伸进里面切断输精管和输卵管用的。
       回牧村实习骗马,迎合了当时学校大墙上写的标语:计划生育不但人人要搞,马也要搞。
       我们先向兽医吉图报到,吉图是包大卵子的三弟弟。他告诉我们先到每家每户去问问,先登记谁家要骗马,先找公的。我和雅图就开始挨家挨户去询问、登记。你们家有公马没有?人家说没有,我们就很失望地走了,又充满希望地去问另一家。惹得这家狗追出来叫。那家狗迎出来叫。狗叫声连绵不绝,一片混乱。
       有一个老光棍很和善地对雅图说,姑娘。我家里有公人。雅图傻乎乎地问人家:骗了没
       有?
       那家伙还是很和善地说,没有,就等着你的肉刀子。
       雅图没有听懂,她说:我的不是肉刀子,是老师发给的铁刀子。
       我想了一下懂了。他这个下流的家伙是在骂雅图。还想占她的便宜。
       那老流氓说:我要的不是老师发的铁刀子。是你阿妈发的肉刀子。
       雅图很认真地说:我阿妈没发给我肉刀子,她不知道我学兽医。
       我很恼恨这个老流氓,却不敢惹人家,就拉着雅图往外跑。人家都放狗追了出来,雅图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还怪罪我,为什么要急着走。人家都说没骗了。我说傻瓜,你敢把那个老流氓的卵子割下来吗?雅图这才明白。
       我们接着挨家挨户走,询问人家说你们有公马吗?人家说有。我们就马上面露喜色。我们就问骗了没有?人家说骗了,我们还是失望地走了。人家说没骗。我们就很惊喜说义务给他们骗,我们是牧场中学兽医班的,回到村里实习。牧村里吉图兽医是我们的指导老师。我发现我们这个牧村里的男人,几乎没有一个会正儿八经说话。不是说流氓话,就是说狠话。
       有个叫韩舍楞的马倌,他睁着猩红的醉眼,围着我转了一圈儿,一把手抓住我的裤裆,轻蔑地说:你自己的小卵子还没长成,就要来割马卵子,你小子别遭报应。
       我痛得差点断了气。雅图上前一把推开韩舍楞,拖着我出了他家的马圈。
       韩舍楞在我身后怪声怪气地喊:别相信吉图,那个杂种,会把你的小卵子也割下来炒了下酒喝。
       这一天我们白跑,一个卵子也没割到,开学的第一天就向老师交了白卷。我和雅图都很着急。
       第二天早晨。吉图站在牧业队的门口喊我。我和雅图跑过去,见他已经把一匹白色的小公马拴好。不仅用很结实的缰绳把马拴在桩子上,还给马前后腿都戴上了绊马索。小白马两条后腿绑在一起,尾巴也像女人梳辫子一样,用皮绳向上拉了起来。这个造型显得很青春,后来很多女生都学这个样子。把头发梳成了马尾巴。
       吉图说:小子,动手吧。手不要发抖,这不是切肉玩。卵子是活的,像鱼一样会跑。但是,也不要怕。一刀下去,要稳、准、狠。不要看马,眼睛要盯住卵子,你不是杀它,不会要它的命。不过你剥夺了它的幸福,就是作了孽。下辈子它会找你,你怕不怕?真的怕了吗?别怕,人没有下辈子,就是有了,也可能是它上辈子骗了你,已经作了孽。这辈子还你,我每次都是这么想的。其实人真的有前生也不会知道,世界上除了佛爷,谁又知道自己的前生后世是谁?
       吉图这个混蛋又是安慰我又是吓唬我,我真的有点不知所措了。雅图争强好胜,她说这个小公马先让她来骗。我有些急了,吼了一声,滚开。就拿出三块铁,向小公马走去。小公马被绑得很紧。我用手握着。马卵子像球一样涨了起来,黑乎乎,圆鼓鼓的。
       我虽然第一次亲自动手,但是每年秋天都看骗马,早已司空见惯。
       我按照吉图用一根红绳拴好的位置,一刀下去。鹅蛋大的马卵子就从卵囊里钻了出来,像一只猛然睁开的巨人的眼睛。由于紧张,用力过猛,卵子也被我划开了,有一些白脓,从里面向外流了出来。我全神贯注,却听雅图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地喊了一声:原来自脓是藏在这里。
       我接着就挥刀果断地将马卵子割掉了,干净利落。但是收刀的时候,我还是紧张,手一抖,把马屁股割出了一道血口子。我下刀的时候,看到了马屁股上的皮肉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看来它很疼或者很痛苦。马晃了一下头,回头看了我一眼,很幽怨,却很坚强,连一声嘶鸣都没叫。我在马的眼睛里看到了我变形的脸,我知道这马记了我的仇,我给它断子绝孙的深仇。我心头一沉,一道黑影压向心间,我想到了报应。接着,吉图却很兴奋,他指手画脚,发号施令,雅图给我帮忙,给马的刀口缝针、上消炎粉和马粪包。
       血差不多止住了。我沮丧地蹲在那里看着那匹骟马。我想到了传说中的太监。雅图忙开了,她把小白马的尾巴和鬃毛,都编成了她头上扎的那样的小辫子,很认真,很整齐,看起来挺漂亮的。然后就在小辫子上绑上五颜六色的布条。给马的脖子上还戴上了一串铜制的狮子头铃铛。
       吉图把拴在马身上的绳子都解开了。他说,把马牵出马圈,要不停地遛,不要让它停住,不能趴下,不要走快,慢走。然后拎着割下的马卵子说,你们遛马去吧,我要回去喝酒了。
       我站起来去抢马卵子说:吉图大叔,不行呵。马卵子你不能拿走,我们要拿回去交作业。
       牵着马的雅图也说,包老师说那是他的下酒菜。吉图很恼怒。让我那大卵子哥哥吃他自己的卵子吧。他晃动着手里的马卵子,一群狗在前后机警地盯着他手里的目标。我看没希望要来了,况且还有那些狗在跟着,就放弃了,和雅图拉着马去遛马了。
       我们实习的第二天又交了白卷。
       第三天开始,我们不去找吉图了,我和雅图决定自己干。我虽然内心惶惑、胆怯,怕遭报应,但是还得去,我们是在学习。不用说将来的铁饭碗。既然当了兽医班的学生,不可能连骗马都不行。现在的实习就是在做作业。这一天,我们成功地骗了一匹公马、一匹母马,还顺便骗了一头公羊。骗母马的时候,我差一点把马的肠子用钩刀割断,最后是雅图接着弄完缝好的。今天才发现,在这方面,雅图胆大心细,比我有天分。我打心里服她。但是,又有点为她担心,看她这粗壮的身体,拿着刀子的凶狠劲儿,怕她将来会有大报应。
       回家的路上。雅图拎着马卵子和小一些的羊卵子,得意洋洋,边走边唱,很狂妄。我就感到有些烦躁。路过一家门口,我快跑几步跑到前面,向那家门口扔出一个土块,一条狗从门里马上就凶狠地追了出来。刚好这时雅图走过来。狗就向她扑了过去。雅图好像把早已准备好的衣服扔向我,狗又奔着衣服追向了我。我正在幸灾乐祸看热闹,毫无准备就被狗扑到了。
       狗扑倒了我并没有咬我。我躺在地上不动。没有反抗,狗就觉得很扫兴,立刻丧失斗志,掉头就跑了回去。狗跑了,我也没起来,我有了重大发现。雅图以为我被狗咬坏了,待狗走了以后,就呼喊着我的名字跑了过来。她过来就给了我一脚。因为她看见我正趴在一盘牛粪那里抓屎壳郎呢。我让雅图也趴下看屎壳郎搬家,我说这些屎壳郎比人都聪明,你十个傻雅图都不如一个屎壳郎。雅图又补给我一脚:我才不玩,再聪明都是臭虫子。我不理她,继续玩。这时又一个人蹲在了我的身边,他说:您这干吗呢?您这孩子怎么这么大了还玩牛粪球子,脏不脏呀?
       我抬头看见是牧业队新来的马倌,天津知青赵援蒙。我说你趴下来看嘛,他们推出的粪球,比入团出来的都圆。这些家伙可聪明了。
       赵援蒙也来了兴趣,趴下和我一起看,见漂亮的还用手逮。
       天津知青赵援蒙看了一会儿就给我讲开了道理:这屎壳郎推动的粪球。其实就好比是我们的地球。
       我很怀疑:我们地球里有人类和其他生命,这粪球里就是牛屎。
       他说:牛屎里是什么?是细菌,细菌就是
       生命。我们人类还有马、牛、羊,还有其他生命,猫、狗、兔子等等,其实都是细菌。
       这个说法很新鲜,是课堂外面的知识。我有点相信了,至少很佩服这个赵援蒙。人家天津知青从大旗镇来的就是学问高。我想他当马倌是有点瞎材料了,应该去牧场中学当老师,肯定比包大卵强。
       我问他:那我们地球转动也有一只屎壳郎在推动吗?
       他说:那是一定的,只不过是推地球的屎壳郎太大了。我们看不见而已。
       我问:大应该看得更清楚,为什么就看不见了?
       他说:他大得已经无形了,人的肉眼就看不见了,你比如蚂蚁能看见大象长得什么样吗?
       我相信了,想起旗镇是一匹马,大得无形,就看不见了,只能看见马鞍桥。
       我问:那个屎壳郎是神灵吗?
       他说:那肯定是主宰地球的神灵。
       我问:你能证明这个牛粪球里的细菌也有神灵吗?能证明那个推它的屎壳郎是神灵吗?
       赵援蒙一骨碌爬起来。不耐烦地说:你的问题太多了。这个是用科学解释不了的。
       这回我们没有交白卷。第二天。当我们把在马身上切下的学名叫睾丸。我们叫马卵子,还有一副意外收获的羊卵子拎回学校时,包老师,包大卵子兴奋不已。
       就像考试得了好成绩一样,我们很有成就感地回到牧村时,吉图马上把我们叫到了牧业队的兽医站。昨天,骗了母马的那家主人也在。吉图阴阳怪气地问我:听说你们昨天还骗了母马?
       雅图说:是呀。指着母马的主人家说,就是他们家的青花骒马。
       吉图手里拿着我昨天割下来的输卵管。说:学生们,这是什么?
       我觉得好笑,自信地说:这是输卵管嘛!
       吉图气急败坏:这是尿道管!那匹马昨天夜里已经死了!
       我先是还以为吉图又在戏弄我,抬头看到马主人的眼睛红肿,布满了血丝,正怨恨地盯着我。
       我想这下完了,是真的。我感到脑袋一大,闭上眼睛,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
       雅图听说马死了,就哭了,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因为忧伤。雅图一哭,我倒冷静了。我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的现实。
       吉图说:来了就告诉你们,只能骗公马。那母马是你们能骗的吗?我刚学兽医的时候,骗了一年公马,还不敢骗母马。你们这两个我的亲爹娘,倒是胆大,还不会拿刀子呢,就敢向母马下手。
       吉图大声吼:怎么办吧?现在人家的马死了!
       怎么办?我的脑袋又不冷静了,还是蒙的。
       马主人家说:还能怎么办?赔我马!
       吉图说:他们是学生来实习的。骗马也是你同意的,出了事学校会处分他们,你不能让他们赔马呀。
       马主人家说:把我的马骗死了,啥也别说。到哪里找谁讲理都得赔马。
       吉图说:这事闹大了,你一定要他们赔马,那我就管不了啦,找色队长来解决吧。
       吉图站起来去找色队长,我就把雅图拉到一边,趴她耳朵边悄悄告诉她。快回去叫我阿妈来。
       吉图找来色队长和马主人家一起在等待阿妈。色队长先是训斥吉图。为什么不亲自带实习的学生骗马,每天就知道喝酒,你这个兽医是不想干了吧?
       然后又训斥马主人家:两个学生要骗你家的骒马。你就让他们骗,你没有脑子吗?我看死了活该!
       色队长独断专行地训斥他们,根本不听他们的解释。好像吉图和那个马主人家也很怕色队长,不敢说话。
       色队长没有训斥我。也没跟我说话,甚至都没看我一眼,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这种轻视让我很惊慌。
       阿妈来时,雅图在路上已经把她理解的事情原委,向阿妈翻来覆去叙述几遍了。
       阿妈到了,就直接对大伙说:我都知道了,是两个孩子把人家马给骗死了。我们赔。一会儿。去我们家把红骒马牵走吧。
       色队长说:佛娘,你那红骒马是你们家最好的马,不是已经怀驹儿了吗?
       吉图说:骗死的是一匹老骒马,不用赔他那么好的马。
       阿妈说:别说了。要赔就要赔人家一匹好马。
       色队长说:佛娘说了,就这么办吧。又对马主人家说。佛娘赔你一匹好马,你占了便宜,但是要公道,你再给佛娘家两只羊吧。
       马主人家知道我们家的红骒马,自然是很合算。也很欢喜,当天晚上就赶着两只羊,到我们家把红骒马牵走了。
       阿妈就这样把问题解决了。没有通过学校,我也不怕学校处分了。
       实习结束的时候,最后统计我和雅图只割下了3个马卵子,在班级最少,由于骗死了骒马,学校虽然没有处分我们,但是赔马的事学校还是知道了,影响了我们继续骗马的积极性。班级里骗得最多的竟然有20个马卵子。同学们一个一个数给包大卵子看时。他很激动地说:不数了,孩子们,你们都很优秀,我都给你们100分。我要急着回家去,把这些宝贝炒熟了喝酒。这些可是活肉啊,吃啥补啥。然后回头一把抓住我的裤裆说,你的最少,要夹紧你的裤裆,我吃完这些卵子,没有下酒菜,小心我会吃掉你这个小嫩卵子,我要凉拌!包大卵子离开教室,也带走了同学们从各个牧村带来的绿头大苍蝇。这些绿头大苍蝇,也是和包大卵子一样的爱好,喜欢吃马卵子,所以就都追逐而来。
       我原来以为叫他包大卵子是因为他的卵子长得大,现在才知道是他喜欢吃卵子才有了这个外号。他本来就是在草原到处游走的骗马匠。后来解放了,进了兽医站,再后来成立中学进学校当了老师。雅图说他吃啥补啥,每天吃卵子。自己的卵子一定长得比别人大,里面的白脓也会比别人多。雅图现在长得和她阿妈一样肥壮。对生殖器也特别有天分。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看他的裤裆就能看出来。
       不过包大卵子确实很有学问。他说在咱们科尔沁草原每一只羊每一头牛都是老蒙医,它们每天吃麻黄草,吃蒲公英,吃沙葱、野韭菜。你吃它们的肉喝它们的奶,就等于给你治病了。你们小男孩现在还不需要,我们老男人吃马卵子是最好的补药。
       学了半年兽医,我也没爱上这一行。走街串巷,背着几把刀给牲畜们计划生育,成了我很厌恶的事情。我对这个铁饭碗已经没有兴趣了。但是,却养成了一个改不了的习惯,看见牲口,就往两个后腿之间看,看看是公的母的,骟了没有?
       我把我这习惯和雅图说了,她说她也是这样,可能这就是咱们在学校学习的知识吧。
       实习结束,我们正式回课堂上课。终于,新课本来了,上午,我们打开书上了两堂课。满达校长给我们讲《兽医基础知识》,赵援蒙成了我们的物理老师,讲力学。
       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体育老师把篮球砸到了我的后脖根子上,我当场就摔倒在了操场上。体育老师叫那森,是退伍军人,个子高大,皮肤粗黑,性格内向。他把我拉起来,拽着跑几步,看我腿脚发软,跑不动,就一言不发地把我又扔到了草地上,继续教其他同学打篮球。
       我趴在地上,心里很害怕。感觉自己全身发软,好像要死了一样。昏昏沉沉地,我就好像睡了一觉。集合的哨子让我清醒了。我听体
       育委员喊我:下课了,你还不起来!
       我站起来,有些摇摇晃晃地站在了队伍里。体育委员喊:立正!稍息!那森老师说了一句下课。就抱着篮球转身走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眼前黑影飘来飘去,就安静了。大家都走了。
       放学回家。我背着书包,一路眼前都飘着黑影,全身没劲儿,恶心,头疼欲裂。尤其是左侧从太阳穴疼到眼球里,脑血管鼓起,一跳一跳地疼。
       雅图没上体育课,看我这个样子,问我怎么了,我感到很烦躁,又不愿意讲被老师用篮球打了,就丧气地说:我要死了。
       雅图说,我看你不是要死了,你是要疯了。她说完仔细看我说,你的脸色蜡黄,很难看,你真是病了。她就拿过我的书包,帮我背了起来。
       进了家门,阿妈一看我就说:孩子,你怎么了?我说:阿妈,我脑袋疼。
       阿妈就扫净院子里的粪便和草屑。把吃饭的木头方桌子放在了院子里。她说,来,躺下,让阿妈给你治治。
       我仰天躺在了桌子上。阿妈在地上找了一块碎玻璃,又砸碎一些,从中挑出一块尖利的玻璃碎片,就扎进了我太阳穴的血管里。伴随雅图的一声惊叫,我的血管高高地喷出了一股黑血。我没有感觉到疼,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有些麻痒。
       雅图不敢说话了。吓得呆在了那里。阿妈边给我放血,边自言自语:你看这血都是黑色的,你体内的毒火太大了,好了,流出红血来了,病毒都淌出去了。阿妈打开一个纸包,捏出一些黑色的马粪包面,就给我摁在血口上止血。
       血一下子就止住了,我从桌子上爬起来,也感到脑袋轻松,好像马上就不疼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的胃好像没了底儿一样,吃了很多东两,都没有感到吃饱。心情也好。我配合着雅图赞美阿妈的治法神奇。
       阿妈为我治好了头疼。好像也很开心。她说:咱们这科尔沁草原上,世世代代就是这么治头疼的,牧村里大多数人我都给他们放过血。
       晚上睡觉,一躺到枕头上。我就感到后脖根子疼。现在头不疼了,眼睛也不疼了。后脖根子疼,我还是感到四肢疲软,气闷,有点恶心。我想,可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阿妈问我,脑袋不疼了吧?我说好了。可是后脖根子还是疼。我没跟阿妈说,就和雅图一起上学去了。
       放学回来,我说阿妈你再给我放一次血吧。阿妈说,脑袋还疼?
       我说不是脑袋疼,是后脖根子疼。
       阿妈用手摸我的后脖根子,阿妈的手很粗糙。阿妈说,这里疼,放血没用。她就拿来一瓶白酒,含在嘴里一口一口喷在我的后脖子上,然后用手给我揉捏。到了晚上。阿妈悄悄地点起香来。为我做法事。她把锅灰涂到我的脸上,为我念诵咒语。她先是怀疑有一个没有脸面的冤魂。附在了我的脖子上。因为脖子是脑子和心连接的桥梁,是鬼魂最容易潜伏的地方。后来,阿妈说。她看到了我的前身,我是七百多年前成吉思汗先祖麾下的一名干夫长,和敌人作战时,在马上被一个穿着铁铠甲,高鼻深目的外族人。从后脖根子上砍掉了脑袋。
       睡觉时,我感觉后脖根子不疼了。阿妈用手抚着我的脖子,我的脑袋,我的脸,说我的前世很英勇也很可怜。阿妈一开始说的时候,我有点毛骨悚然。本来阿妈不让雅图看。她耕在门外悄悄地从门缝偷看。可是她听阿妈这么一说。也害怕了,就跑了进来。由于阿妈和雅图在我身边,我就不害怕了,可能阿妈喷的酒太多了。我迷迷糊糊就睡着了。舒舒服服睡了一夜。早晨起来。心情好,精神也好。雅图说我的脸色也好看了,有了血色。
       过去了很长时间,我都忘记了后脖根子疼这事。那天,上包大卵子的课,我一歪头,后脖根子就又疼上了。看我的表情,包大卵子问我怎么了。我就把被那森老师用篮球砸过的事说给他听。他走过来,这个牧场有名的兽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摸着我的后脖根子权威地说:是你的颈椎有毛病了。
       他又给我仔细检查。他说篮球砸了是你颈椎病的诱因,不是病灶。你的颈椎以前就受到过伤害,你不能冤屈那森老师。
       我想起来了。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和云龙他们去骑野马的时候我被摔过。那个时候,我们喜欢把一群野马赶到沙沟里。在野马群冲过沙沟的时候,我们从沙沟顶上滚下沟里,就跳到马身上抓住马鬃。马就连踢带滚把我们甩下去,很刺激。由于是摔到沙漠上,摔一下也不疼。可是有一次,我是被大头冲下掉下去的,脑袋差一点砸进肚子里。我想,肯定是那次我摔坏了后脖根子,也就是颈椎——我也学会了包老师这个兽医说的学名。
       我没有把阿妈的诊断告诉包老师,回家,却把包老师的诊断告诉给了阿妈。阿妈说:这是后脖根子,怎么会叫颈椎?你的包老师是个兽医不懂得人病。
       第七节
       回到课堂,没上几天课,开展一次集体劳动,全校去西坨子,也就是沙漠里的瓜园吃打瓜。
       我们每年秋天都要去吃打瓜,虽然没有固定是哪一天,但是,等待去的那一天到来,都是我们隆重的节日。阿妈帮我记住,说我们每年去吃打瓜。一般都是在立秋之后。去的那天,我们会早早地就从炕上爬起来,空瘪着肚皮,裤腰带松松垮垮地带着家里的桶和壶,到学校集合。工具都尽量带大的,能装很多东西。沿着日出相反的方向。踏着朝露,要步行二三十里路,也就是要走三五个小时,我们才能来到西坨子沙漠里的瓜园。
       那时已经是将近中午了。我们由于饿得饥肠辘辘。两条腿也显得疲软沉重。为了能吃上这顿打瓜。我们很多同学,头一天晚上几乎都不吃饭。我是今天早晨象征性地吃了一点,雅图没吃。虽然饿,大家也是一路兴奋地谈论着,显得精神很好,对马上到来的饱吃一顿充满期待。老师也是一样,来之前也不吃饭。我们师生一路谈论着去年,或者前年吃打瓜发生的一些轶闻趣事,显得兴致勃勃。尤其是包大卵子,很喜欢加入我们的话题。连小个子满达校长也显得和蔼可亲。不过他跟在队伍的后头,不允许任何学生掉队。
       物理老师赵援蒙虽然是新老师,却特别受学生拥护。我想原因应该有如下几种:一是赵老师新来到这个学校,在师生中没有敌人,也没有朋友。大家都有机会和他做朋友;其二是赵老师是天津知青,从远方大旗镇汉族地方来的。对我们本地草原民族来说,属于另类,给大家带来了新鲜感,大家都对他充满好奇,这个时候,如果有谁率先和他交上了朋友,这个人将会很有面子;第三点,赵老师汉族话讲得好。新鲜故事多,不像我们唱歌、讲故事都是从前老掉牙的成吉思汗,没有新鲜东西。赵老师的故事我们都是闻所未闻的。今天一路上,他给我们讲的都是一个叫《梅花党》的故事。大家听故事。为了听清楚,就会围在他身边走,和他贴得很近。这样就冷落了满达校长、包大卵子和白玉花老师他们。
       我在赵老师来当老师之前,就因为屎壳郎和粪球子和他有幸结缘认识,而且我当时趴在地上的牛粪堆前就预言,知识渊博的赵援蒙可以当中学老师。现在他当上了,虽然我的预言谁也没和谁说,也没起到作用,也不可能起到
       作用。但是却是实现了。我还是觉得心里很舒畅。赵老师也特别给我面子,一路讲故事,让我跟随在他的左右,讲到有悬念的地方,或者精彩处,都是情不自禁地在看着我。好像答案就在我身上。可是我却对《梅花党》里的主人公李宗仁、郭德洁一无所知。包大卵子和白老师也和学生一样。听故事入了迷。和我心情相反的是满达校长。他开始也对故事很感兴趣,让赵老师讲故事还是他提议的,还带领同学们鼓掌欢迎。由于他当年是在呼和浩特读畜牧学院的,是我们牧场中学走得最远,见过世面的人。所以赵老师讲故事,他总是插嘴i打断,往下猜测故事情节,结果,总是搞错。搞得大家都很烦,有点神憎鬼厌了。他就很扫兴,一个人慢慢落在后面,显得孤零零的。
       昨天在学校。老师宣布明天去吃打瓜,雅图就开始纠缠上我了。她对吃打瓜一无所知。她的问题虽然很幼稚,也多得让我烦,但是,我还是显得很有耐心,兴致勃勃地给她讲解。
       这个我们叫打瓜的瓜是一种很像西瓜的瓜。绿色的花纹和滚圆的形象都很像西瓜,只是比西瓜小一些。就像驴像马却比马小。打瓜没有红瓤,熟透的最好的就是黄瓤。也是黑子,比西瓜子小一些。但是晒干炒熟了比西瓜子还香。我们的习惯是吃生瓜子,比炒熟了好吃。生瓜子和熟瓜子口感上最大的区别,就是熟瓜子有糊味儿,皮易破碎,掺杂到瓜子仁里,嚼起来很扫兴:生瓜子有自然的口感。皮很完整,从嘴里一颗一颗吐出去,很有风度。吃得多了,堆积起来也很壮观。颇有成就感。瓜子仁儿嚼起来也香得很纯粹,那油腻的香味,让人边吃边能想到泥土和生草的滋味。另还据说我们的打瓜子。是供应大旗镇和出口苏联、坦桑尼亚的。
       我们的劳动任务就是在瓜园里把瓜摘下来,在指定的一排一排木头槽子边,免费把瓜瓤吃掉,吃不掉可以放进带来的桶和壶里,带回去和家人一起吃。这种行为属于屎壳郎推粪球——连吃带拿。
       我们放进桶里的都是坚硬的瓜心。就是把手掏进瓜里抠出那个硬硬的心。这个瓜心部分最好,没有子,最甜,也不容易坏。吃是我们的劳动过程和劳动量。劳动结果是要把瓜子清理出来放进马槽子里。老师和瓜园的看瓜人,要不断地检查我们的桶里有没有带进瓜子,有一粒都算是偷东西。把瓜瓤抠到槽子里,也是违反劳动纪律。
       我很熟悉地给雅图讲解这些知识。但是这个无知的人。由于自己来自旗镇。就固执地坚信我们明天去吃的打瓜就是西瓜。她还嘲笑我们牧场的人,没有见过世面,连西瓜都不认识,竟然管西瓜叫打瓜。她还问我为什么叫打瓜?我说打瓜就是把那个瓜拿在手里。用拳头打烂吃里面的东西。我说这个名字是很合乎情理的,没有毛病。如果叫西瓜那就古怪了。西瓜是什么意思?雅图的解释也令我哑口无言。她说西瓜就是从西方引进来的瓜。这么大的瓜,长成这个样子,就是不像中国人的模样。
       我们虽然一个晚上都在争执。但还是充满快乐,帮助阿妈洗净了一个奶桶,我们明天要抬着去瓜园。夜里睡得也不踏实。一直盼着早点天明。可是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却都睡着了,阿妈一个一个将我们唤醒。其实,真正一夜没睡的是阿妈。她为我们煮了猫耳朵汤和鸡蛋,让我和雅图一定吃饱了早饭再去瓜园。她说走几十里的沙坨子路。空着肚子会累出病来的。为了安慰阿妈。我象征性地吃了一点,雅图就是不吃。我们抬着桶,发着叮叮咚咚的响声向学校奔去。
       我们到了瓜园,重新排队,老师喊完立正、稍息。宣布劳动纪律之后,大家就像炸群的羊群一样分开四面八方,包抄着冲进瓜地里。
       瓜园太大了。瓜秧拴着大大小小的打瓜,像网一样布满在连绵起伏的沙漠上,一望无际。雅图兴奋地大叫:哇。满地都是西瓜。我眼花缭乱,已经顾不上纠正雅图无知的喊叫,看中一个打瓜,抱起来,扯断瓜秧,却又发现下一个更大,就又扔在地下去抱下一个,还没抱起来,就又发现下一个更好。
       很快我们吃饱了。带来的桶也装满了。其实也不能装太满,路太远,我们抬不动。雅图边吃边炫耀地说:这些西瓜没有我们旗镇里的甜,一个红瓤的都没有。是因为还没有熟透,就让我们给吃了。我对她的无知已经麻木了。其他已经吃饱的同学就和她争执,告诉她这是打瓜,黄瓤的已经是最好看的颜色了,这是天底下最甜的瓜。雅图的无知虽然让我脸红。但是我也不想去帮助那些和雅图争执的同学,因为雅图毕竟是我们家里的人。我本来应该袒护她。可是现在我只能低头不语,大口地吃打瓜。平均每人上了两次大、小便(没有厕所,就在草高的沙窝里,假装以找瓜的名义,蹲在那里就快速完成了),吃了三气打瓜之后,太阳西沉,我们要集合回家了。个个吃得肚子滚圆,眼睛向外凸出。尤其是我们的老师包大卵子。眼睛冒着,肚子腆着,裤裆鼓着,往回走的时候,总是向后仰着。好像要躺下睡着的样子。
       回来的路上,赵援蒙老师不讲故事了。我们也不想听故事了。虽然故事还没有讲完,我还很牵挂那个神秘女人郭德洁的命运。我们要加快步伐。赶紧回家。沙漠上沙子晒了一天,热得透过鞋底都能烫脚。地上热气翻滚着往上冒。我们桶里的打瓜瓤正在缩小,水越来越多。走得慢了还没到家。可能打瓜就已经化成酸水了。
       我们一路走一路撒尿。女生撒尿,就男生先走;男生撒尿,女生先走。包大卵子想在男女生之间作为监督。划清界限。满达校长对他不放心。让他在前面带队,就自己亲自来划界限。这回满达校长成了中心人物,把撒尿的男生女生划分得清清楚楚。我和雅图抬着一个桶,我去撒尿。她不能停下等着我,包大卵子就帮她抬。包大卵子就边走边和雅图说:这回来牧场中学读书合适了吧?吃两瓜都不用花钱,比你们旗镇好吧?这就是共产主义。雅图终于明白了。她说:这才不是西瓜,我们旗镇的两瓜是红瓤,比这甜,老师不要用打瓜冒充两瓜。
       肚子渐渐瘪了,天也慢慢黑了下来。有凉风吹来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听到牧村里的狗叫,已经尿瘪了肚皮。拖着两条软腿,有点走不动路了。我感到现在的饿比早晨来的时候还凶猛。快进村的时候,我发现了我们多年的一个愚蠢。桶里化成的水渴了可以喝,不喝也可以倒掉,减轻负担嘛:饿了也可以吃桶里的打瓜瓤。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雅图。并停下来打开桶的时候。雅图说什么也舍不得吃瓜喝水,更舍不得倒掉。我说这水抬回去也是倒掉,为啥这么傻要抬着这么沉重回去又不要的打瓜水?雅图还是不同意,我也就不坚持了,其实我自己也舍不得。因为这毕竟是我们自己的劳动成果。
       可我们还是要急着赶路。我和雅图用一根榆木棒穿在桶的弯粱上,抬着桶,要快点把新鲜的打瓜带回家给阿妈吃。回到家里,夜里我们无论用深井凉水怎么浸泡,第二天,那些打瓜都比酸奶子还酸。如果再吃。就会跑肚拉稀。从前没有经验,辛辛苦苦。从那么远的沙坨子里拾回来的打瓜,酸了舍不得扔,吃了就坏肚子。后来是阿妈发明了用打瓜煮猫耳朵汤,大家就都来效仿,结果牧村的锅里增加了美味,
       拉肚子的人也就减少了。
       我这一天走了太多的路。疲惫不堪。打瓜吃多了,在肚子里几乎都化成了水。怕明早起来打瓜酸了,不能吃了,晚上临睡前又从冰凉的水缸里捞出几块塞进肚子里。
       这一夜,我睡得特别深沉。早晨醒来,发现打瓜在我肚子里化成的水都跑到我的体外来了,我的被子、垫子都水淋淋地湿透了,甚至垫子下用牛粪和碱土抹成的炕面。都有些泥泞状了。
       我猜想这一夜我可能至少尿了三泡。
       我从湿漉漉的被窝里蹿了出来,赤裸裸地站在地上,发现一套洗得干干爽爽的衣服,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在炕沿上。阿妈来过了,她预知我尿炕了。穿衣服时那干爽的感觉抓在手上,贴在身上,让我感到很舒服。
       阿妈喊我赶快吃饭去上学。我出去吃饭。阿妈就进了我的房间,我不用担心,她现在不会把我尿湿的被子和垫子。拿出来晾晒。她要先替我叠好。在我和雅图上学走之后她才会拿出来,她不会让雅图看见。等我们放学回来,阿妈早就把晾干的被、垫拿回屋里给我铺好了。
       我走到院子里。惊喜地看到晾衣绳上挂着雅图的褥垫,中间一大片湿漉漉的,再看每天泡我夜里尿湿衣服和床铺的盆子里,泡着的竟然是雅图睡觉穿的裤子。我有点幸灾乐祸,也有点找到了知音的感觉。
       我故意大声问阿妈:是雅图尿炕了吗?
       阿妈却眼神很神秘的样子说:雅图没尿炕。
       我指着褥垫和盆子说:没尿炕,这是谁的?
       阿妈很高兴地搂过雅图,亲热地说:是雅图的,我姑娘没尿炕,她来月经了,长成女人喽。
       我看雅图的脸,苍白还有点肿。
       我对阿妈说的雅图来月经和长成了女人这些意思都懂。黄母狗刚刚长到八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我见到它的屁股流血,以为被狼咬了,就着急地呼喊阿妈来看。阿妈看了笑着对我说:这是小黄母狗来月经了,它长成了大母狗,能下崽了。
       我偷偷地看雅图,雅图也长成能生孩子的女人了吗?
       雅图看见了我在看她。苍白臃肿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潮。
       两个月后,在我家羊圈后面粪堆边上的蒿草里。一些腐败的蘑菇残迹上,长出了一棵新嫩的打瓜秧,开出了几朵小黄花。还结出了两个绿色的毛茸茸的小打瓜。这是雅图固定屙屎的地盘。
       第八节
       冬天来了。家里昨晚来了一个亲戚,这在我们家是很稀少的。我原来以为阿爸阿妈都是没有什么亲人的。很少有亲戚和我们来往。那个亲戚我叫他舅姥爷。是阿妈的舅舅。却和阿妈的年龄差不多。用蒙古谚语讲:牛犊虽小却是老母牛生的。辈分大。舅姥爷来揭开了一个秘密。阿妈的这个舅舅也曾经是查干庙里的喇嘛。阿爸和阿妈成亲。还是他给做的媒人。隐约还在他们的话里听出阿爸和阿妈也是近亲。
       我对舅姥爷很亲。在舅姥爷没来之前。我已经把雅图一家当成了我的亲戚。我知道这个亲戚是认的,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因为有了雅图一家。还是减缓了我与生俱来的那种孤独感。现在阿妈的舅舅来了,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是我真正的亲戚。我感觉到好像一下子有了依靠。周围的一切都与我有了亲情的关系。
       舅姥爷的家是在更原始的草原——乌兰塔拉。过游牧生活住蒙古包。他说咱们家有时离你们花灯牧场一百里,有时能有三千里。我数字概念不好,觉得一百里、三千里,反正很远。他们家一年要游牧那么远的路,肯定很辛苦。就像长调《故乡》里唱的:
       我的故乡没有遗址
       马群就是流动的历史
       只要温暖的春天来临
       我们就会把寒冷的冬天忘记
       雅图提出了质疑:舅姥爷,你们家会飞吗?舅姥爷看来很喜欢雅图,他温和地说:孩子,咱们家里,不会飞,会走。不是用两条腿走,咱们家骑着马,赶着勒勒车,跟着牛群、羊群的脚印,在草地上到处放牧,哪里草好就去哪里。一年四季生活在马蹄子和车轮子上。舅姥爷是典型的草地口音,把“我们”总是说成“咱们”。倒显得很厚道、淳朴、实在和亲切。舅姥爷看我们住牧村定居点的人家,就像我们看雅图他们住旗镇的,很是羡慕。
       早晨天亮了。舅姥爷喊我们快点起来穿衣服,他说昨天夜里下雪了,要带我和雅图去抓兔子。
       太阳照亮了雪野。夜里,雪下到一米深就停住不下了。世界洁白宁静,显得很不真实。一夜之间,我们好像被转移到了童话的世界里。原有的一切都被遮盖上了,美丽的、破旧的、肮脏的一切东西。就像一个破落的家庭,甚至墙上都是黑乎乎的陈年旧迹。用一块厚重的白布蒙上了一样。我们的科尔沁草原就是这样,每年告别秋天迎接冬天的就是这第一场雪。这场雪常常是在夜里悄悄就下了,头天一般没有迹象。第二天推开房门,就有进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抓兔子我很有经验,只要看见雪地里鼓起一堆雪来,露出一个黑黑的小圆洞,轻轻地向外飘着热气,就把手伸进洞里,拽着后腿就能拎出一只兔子来。
       兔子是很聪明的,也很可怜。它们没有家。尤其是它们,包括黄羊等野生动物,还陶醉地享受金秋季节各种成熟果实的时候。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和冬天来临的迹象,突遇风雪,就手足无措。于是就各显其能,寻找活命的方式。兔子就会找一个草窝,把头钻进去,躲藏起来。它们以为脑袋安全了,全身就都安全了。雪下大了,就把它埋了起来,露出屁股向外。呼出的热气就形成了一个黑洞。我那时就认为兔子是用屁眼呼吸。
       这样抓兔子雅图当然不懂。只有我这样生长在草地的人。才享受得到抓野兔子带来的乐趣。当我跟雅图说兔子是用屁眼在呼吸的时候,雅图马上躺在雪地里狂笑,嘲笑我无知。她说呼吸是把空气吸进去,又呼出来,就像唱歌。屁眼没有吸气的功能,只能放屁,能唱歌吗?
       我们争论,舅姥爷就在一边憨厚地笑,不吭一声。
       发现目标,抓第一只兔子的时候,是我出的手。我把手快速地伸进黑洞,很利落地就把兔子抓了出来。我很得意地向雅图展示了一下。兔子很温顺,可能吓傻了,也可能冻麻木了,两只眼睛圆睁着看着大家。雅图很惊喜:真抓到兔子了!快给我。她要来抱。我却把兔子交给舅姥爷。舅姥爷抓着兔子的两条后腿。很熟练地在空中抡了一个圆,啪地就摔在了地上。兔子的嘴和鼻子、眼睛都流出了血来,蹬几下腿就不动了。雅图傻了,上去就打舅姥爷,你死老头,这么好看的兔子,怎么把它摔死了?你是狼呵!
       早晨我们出门的时候。又怀孕了的黄母狗还有它的孩子们,也就是图图的兄弟姐妹们也要来。我把它们阻止住了。赶回了院子里。可是,走出牧村口,看到身后图图还是跟来了。
       图图见雅图打舅姥爷,就扑上去要咬。雅图就停止下来拉图图。图图松开舅姥爷的袍子大襟,很懂事地把死兔子叼给了雅图。雅图不要了,就奖给了图图吃。
       我本来想说今天的分工:我负责抓,舅姥爷负责摔死兔子,让雅图拿着,我要好好表现表现。我还没有说出来,舅姥爷和雅图的动作在一瞬间就完成了。我见雅图哭了。还没大没
       小地捶打舅姥爷,舅姥爷站在那里不动,任凭雅图哭打。图图不想多管人事,就快乐地在雪地里吃起了兔子。
       舅姥爷说,好姑娘,不要哭了,我佛。原来拉西的女儿心肠像绸子一样柔软。那咱们回去吧。你不喜欢摔死兔子,咱们就不抓兔子了。
       我正兴致勃勃,我说不回去,再抓几只。
       雅图也不想回去,还要继续抓,但是不能摔死。
       舅姥爷很认真,很犯难:姑娘又不让摔死,抓一些活兔子。怎么拿?
       雅图说。抓一只就放一只。我们不要弄死它们,就和它们玩。
       半天的工夫,我们已经抓到了十一只兔子,也放掉了十只兔子。今天的兔子很奇怪。什么颜色的都有。本来兔子的颜色是随着季节变化的。春天是土灰色,夏天是墨绿色,秋天是草黄色,冬天是草白色或雪白色。今天抓到的兔子却五颜六色。放第一只兔子的时候,图图要去追赶,被雅图打了一巴掌,它有记性了,再放,它只是看着,不去追了。只是有些困惑,不知道我们这几个人在玩什么游戏。
       现在抓到的是第十二只兔子。雅图怀里抱着那只肥胖的白色兔子,双耳直立,一双眼睛像红玛瑙一样,楚楚动人。也可能是有舅姥爷和雅图在场给我壮胆,也可能是这只兔子的眼睛真的太纯洁迷人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动物的眼睛不害怕了。雅图说这只兔子就不要放走了。我要带回去养。
       天很冷,很幽静,很纯美。吸一口空气进肚,很甜爽。
       太阳照在雪地上,闪闪发光。折射返回的雪光刺得人眼睛生疼。雅图的红袍子,在洁白的世界里格外引人注目。就连火狐狸也嫉妒得在她的身边跑来跑去。
       雅图发现了一个更大的雪包。从不同的方向竟然露出了五个黑黑的大圆洞。雅图兴奋得大叫,这里有一窝大兔子。她学我要把手伸进洞里去抓。图图跑过来拦她,还冲着黑洞呜呜地叫。
       舅姥爷猛地冲过来,拽住雅图伸出的手,他推开雅图,很有经验地围着五个雪洞转了一圈儿,然后试探着把手伸进一个雪洞里,竟然拽出了一只狼崽。
       雅图又喊,是狗崽。我说那是狼崽。舅姥爷也肯定地说:看这尖耳朵和黑嘴巴,肯定是狼崽,大狼八成就在附近,咱们没有猎枪,还是快走吧。图图见到狼崽,呜呜地叫着往后退。看我们惊慌失措地往回奔跑。它转过身来跑到了我们的前面。我帮雅图抱着那只白兔子,边跑边回头,恐怕有狼从后面追来。我知道如果狼追上来,肯定要对我这个抱兔子的人先下口。好在,舅姥爷故意留在我们后面保护,我的心里倒踏实一些了。我发现跑在前面的雅图,在雪地里奔跑的速度很快。后面好像真有狼在追她。图图在她的前面跑得更快。
       回到家里黄母狗又开始下崽了,这是她当母狗以来下的第二窝狗崽。
       狗一般都是晚上下崽,我很小的时候就问过阿妈为什么?阿妈说过狗不是人。白天害羞。
       今晚狗下崽,我们家里喜气洋洋,几乎一夜都没有睡觉。舅姥爷是一个很喜欢狗,也很会养狗的人。从黄狗下出第一个小花狗崽开始,他进屋喝两口热酒,抽一袋烟,就要出去一趟,回来就抱回一只小狗。按照我们每年狗下崽的经验,我们知道晚上下崽,到第二天早晨,打开狗窝,就是一堆狗崽。舅姥爷说这样不行,有的狗崽会被压死。现在想想,确实有道理,我们的狗窝里也有过被压死的狗崽,我们就没想到这个道理。阿妈也没想到。
       拿回来第七个狗崽的时候,阿妈说行了,垂觉吧。可能就七个,我看就胖起来七个奶头。
       舅姥爷说:我摸了狗的肚子。可能还有一个小的。结果舅姥爷两次出去都是空手回来。我们已经困了,天也快亮了,鸡都叫了三遍。我们相信了阿妈的判断,因为阿妈毕竟是接生婆。舅姥爷不甘心,最后一次出去,竟然又拿回来两只小狗。 阿妈说:这回糟了,七只奶头,九个孩子,咋活? 我们都服了舅姥爷。虽然他摸狗的肚子说有一只。却下出来了两只。
       舅姥爷问阿妈家里有菜窖没有?阿妈说有。
       舅姥爷说,黄母狗下了九个狗崽很难得,现在出这个数也不容易,不想出个獒吗?
       阿妈说造孽呀,不能这样,我于心不忍。
       我和雅图就都来了兴致,问舅姥爷怎么出獒?
       舅姥爷说,如果狗下了九个狗崽。把它们放进菜窖里,不喂食,让它们互相残杀吃掉。最后剩下的那只狗,就是獒。九狗出一獒,在过去那就是神犬。十匹好马也换不来。如果是三九天下的九个狗崽。出来的獒就更神了。
       我很积极响应:那就马上把它们放进菜窖里去吧。
       我拿来捡牛粪的大筐,就要往里装狗崽。雅图这回不和我配合了。她说:你是狼的心肠,怎么会舍得让小狗互相吃掉。
       她又对舅姥爷说:老头,你说的话没有道理。小狗刚出生还没有长牙。怎么会互相咬死吃掉。你放在菜窖里,不都得饿死?我看一个獒也不会出,最后就成了九条死小狗。
       阿妈说:雅图,不要叫老头,要叫舅姥爷。
       雅图说:这么狠心的老头,我不想叫他舅姥爷。
       我一下又相信了雅图刚才的话,是呀,小狗之间不可能互相咬死吃掉。我就问舅姥爷:你真的见过九狗出的獒吗?
       舅姥爷说:还真的没见过,听的都是传说。据说,过去的查干庙里和僧王爷府里都出过獒。我们还俗的时候庙里还有一只。
       我说:这个传说肯定是假的,不可能。
       阿妈说:从前的事都有可能。只是咱们不能造这个孽。
       舅姥爷说:这么喜欢狗,你们要是现在没有上学,过几天就和我走。我们家里有七八条狗,下的崽比这里还多,够你们乐的。我和雅图一听就高兴地嚷着要去串亲戚。但是现在不行,还要上学。阿妈也答应了,放了寒假,学校演出一结束,舅姥爷就来接我们。舅姥爷说他们家还有九个孩子,比狗都热闹,像狼一样狂野。
       雅图问舅姥爷:那九个孩子放在地窖里能出獒吗?
       舅姥爷没有回答,我看他的神色有点土色,好像雅图是母狼,要把他的九个孩子给吃掉一样。
       我对舅姥爷家的九个孩子不感兴趣。我在旗镇领教过拉西叔叔家七个孩子的厉害。尤其是三扁头四扁头。现在想起那个屁来,我还恐惧、恶心。不过,我很想去走亲戚。去乌兰塔拉原始牧场。
       舅姥爷走了,雪天里。我们每天走在东塔拉雪地的一条羊肠小道上,按部就班去上学,等待放假,等待舅姥爷来接。
       第九节
       马上放寒假了。舅姥爷还没来,学校组织了文艺宣传队。我和雅图就都参加了。可能雅图是从旗镇里来的。学校对她特别器重。整场演出十三个节目,五个节目里有她参加,当然由于胖。没有舞蹈节目。并且她还是演出的报幕员。我除了参加合唱队,还是校马头琴演奏小组的马头琴手。
       演出那天却连续出错。早晨起来晚了,阿妈已经赶牧群出去了,没人喊我们,就都睡过了头。平时上课八点钟就要到校,我从未迟到过。今天演出,十点开始,可以晚点到校,结果越晚越迟到了。我和雅图在东塔拉跑步往学校赶。半路上,突然,她站住了,着急说有东
       西忘记带了,一定要回去拿。她急躁地又说,时间来不及了。演出马上开始了,急死了,咋办?
       我说。你是报幕员,别耽误了,我去给你拿吧。
       她说不用,你的马头琴排在第一个节目,会赶不上的。
       我说不怕,我们是合奏,缺我一个没事,你报幕员不去。大家开不了场,快说是啥东西落下了。
       她说我屋里的铁丝上挂一条长长的白色布条,那你快点回去给我拿来吧。是长长的白色的……
       雅图还想解释那是一条什么样的布条,我说,你快走吧,我知道那白布条。
       雅图有点脸红:你怎么知道?
       我没回答,健步往回跑。显得精神特别饱满。虽然只是回去给雅图拿一个白布条,我却感觉到了身上涌动着一种从没有过的男人气概。在关键时刻,我能够为雅图担当责任了,甚至可以牺牲自己上中学以来从未迟到的美名,甚至也可以不上舞台去演节目。
       回去拿上布条。在往学校跑的路上,我一下子想明白了这白布条的用途。雅图平时胸口那两只牛奶,虽然大,走路、跑步却很老实。因为每天在东塔拉跑,上早操跑,上课间操跑,上体育课跑。我多次观察她的前胸。今天跑的时候,她的两只牛奶简直上下飞舞,左右乱窜。呵,终于明白了,这白布条是捆绑她的两只牛奶的。
       我豁然开朗。一下子都想明白了,那几块每个月洗一次的硬布块,是来月经的时候包屁股用的。一定没错。
       黄母狗看我跑进家门,又跑出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陪着我跑了出来。看我心情舒畅。步伐快捷,黄母狗在我的表情里似乎看明白了我的兴奋,就不断地用头撞着我的腿跑,好像在给我助力加油。
       到了学校,演出还没开始。雅图在厕所里及时地进行了补错。她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前胸已经把牛奶捆绑得结结实实。我很得意,果然猜对了。
       在我们马头琴合奏《草原牧民学大寨》之后,就是表演唱《火车向着韶山跑》。演完节目。快乐的雅图乐极生悲,她在报幕第三个节目的时候。又出了致命的大错。
       她把歌舞《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报成了《毛主席前进,我挥手!》。这个绝对不是故意的,蒙古人讲话讲惯蒙语,换成汉语常常词序会颠倒。这种演出,要求是一定要用汉语。本来雅图是从旗镇来的,她的汉语讲得比我们牧场中学任何人都好,和汉族老师赵援蒙讲得差不多一样好。但是,她讲错了。不知道脑子里当时哪根弦断了,也可能是乐昏了头。
       演出当场就停止了。台下,全校师生一片紧张。又有点兴奋的气氛。学生们互相看着说,这下完了。讲反动话了。但是谁也不说出那句反动话。可是明显地看出,大家都感到很刺激。
       小个子满达校长和白玉花老师也上了台。雅图自己报错了节目名,一开始还没发现。她看台下一下子喧闹起来,又看到同台演出的同学都走了下去。老师和校长气冲冲地,很严肃地都走上台来,不知道出现了什么问题。
       校长说:你再把刚才的节目报一遍。
       音乐老师白玉花故意提醒她说,你再把《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报一遍。
       雅图又郑重其事地报幕:下一个节目,歌舞《毛主席前进,我挥手!》。她脑子里肯定有根弦就是断了。
       白玉花老师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真是魔鬼附体!
       雅图也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忙说:老师我报错了。然后就傻子一样,呆在那里不动了。
       小个子校长愤怒地向上一蹿说:你连续报错了两遍,这不是报错了,这是故意报的!停止演出,把她带到校长室去。
       这时我们的班主任包大卵子上了舞台。他拉过雅图,对满达校长说:满校长,不要给学生扣高帽子,她怎么会故意报错节目呢,大人有时候也会把话说反了。这孩子是在舞台上紧张才说错了话。
       满达校长挥舞着短粗的手臂。对着包老师把身子向上一蹿,大声说:包老师,这已经是公开的事实,你不要没有脑子。现在你袒护学生,要考虑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看着包老师站在满达校长和雅图中间。本来他的身体就很魁梧。现在一下子显得更加高大了。我一下子觉得包老师很令我敬重,我在心里发誓:再也不在背后和心里叫他包大卵子了。
       我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是不敢上台为她说情。我知道,去说也没用。看雅图被几个老师推着进了校长室,就感觉大事不好。悄悄地拎着书包,抄小道向家里狂奔而去。进家门黄母狗和它的狗崽子们亲热地扑向我。我一顿脚把它们踢开,开门就喊:阿妈,快点去学校,雅图反动了!
       黄母狗站在门口很陌生、很惊慌地看着我。它的狗崽们已经吓得跑开了。
       我阿妈手里拿着干牛粪,正在往灶坑里扔。她站起来抱住我的双肩说:不要慌,孩子,喘口气。说清楚。咋回事。
       还没等我说完,阿妈就明白了。她把一块湿牛粪压到火上,说,走吧,边走边说。
       我就跟阿妈抄小道往学校赶。后来,我回忆才发现,自己一个回合都是从狗蛋家的门前跑过去的。从那以后。我就对那家不是那么恐惧了。说来奇怪。我不怕了,那个女人也就不在我的眼前浮现了。是那个女人已经投胎转世了?还是从我的心里消失了?我不知道。有些困惑,有些轻松。
       赶到学校已经放学了,操场上,搭的演出台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演出用的桌椅已经搬回了教室,学生们都已经走光了。校长室也锁了门。只有雅图一个人。失神落魄地蹲在我们班的教室门口,书包扔在地上。她脸上化的妆。已被泪水冲出了几个水道道,成了一张花脸。
       阿妈快步上来就抱起了雅图,雅图也抱住了阿妈的胳膊哭了起来。
       阿妈说:孩子,不怕,没有事,走,咱们先回家。
       雅图很惊慌问阿妈:婶子,校长说我是反革命。
       阿妈假装笑着说:校长胡说,哪有你这么小的反革命。他是吓唬你呢。
       雅图说:不是吓唬,他说了。让我回家写检讨书,明天回学校开全校大会批斗我。演出台不拆,就是明天留着批斗我用。让我在哪里反动,就在哪里认罪。
       阿妈的脸色一变:小矮个子。他敢!糟践这么小的孩子,他才是反革命。孩子不怕。我明天送你来,他要批斗你,也让他批斗我。我陪着你。
       自从我出生和阿妈认识,十四年。我第一次看见阿妈面孔这么凶狠,说话这么勇敢。喊叫这么大声。
       雅图又自言自语:我的红卫兵再也入不上了。
       我自作聪明,安慰她说:入不上就不入呗。我不也是没人吗?
       雅图说:你还不够条件。我原来是够条件的。
       我感觉到很没面子,虽然扫兴,却也不能再怪雅图。
       雅图很沮丧,垂头丧气地跟着我们往家走。
       阿妈回过头来右手拉住雅图的手,左手拉住我的手,说:看,阿妈一儿一女多有福气,我的孩子,都是好孩子,谁敢欺负我的孩子,我才不会饶他,你们要相信阿妈。
       雅图一下子来了精神,很感激地抱住阿妈的手臂,好像突然一下子有了依靠。什么都不怕了的样子。她仰脸看着阿妈说:婶子,我也
       叫你阿妈吧。
       阿妈高兴地说:好,孩子。我就是你阿妈。来,叫吧,有阿妈,你谁都不要怕。
       我一开始让阿妈拉着手,还有点不好意思。听阿妈和雅图这么一讲,也感到特别有力量,紧紧地攥住阿妈的手,也情不自禁地拉住雅图的手。我感到雅图今天才真的是我们家的亲戚了。雅图也不害羞了,也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她的丰满的胸,虽然捆绑着白布条,此时也不断地连绵起伏。
       阿妈说,阿蒙,天黑了。咱们在东塔拉甸子里走,你是咱们家里的男人,你要勇敢点,学会保护好我们这两个女人呵。
       我甩开阿妈和雅图的手说,那当然,你们不要怕,在后面跟着我走。说完,我就大义凛然地和阿妈她们拉开距离,走进浓厚的夜幕里。并且经过牧村东头铁蛋家的门前,从容不迫地进村回了家。
       半夜里,我起来喝水,听见阿妈屋子里有说话的声音。我推开门。见阿妈身上披着被子,把雅图紧紧地抱在怀里。雅图目光呆滞,好像根本就没看见我。她嘴里一遍一遍地念叨:我反动,我有罪,我该死,我认罪。手里翻来覆去地叠她的检讨书。
       阿妈向我悄悄挥手,示意我回去睡觉。我却像傻子一样,赤身裸体地僵硬在了那里。
       晚上睡觉前,我和阿妈还安慰她说没有事,好好睡觉。她说还是写完检讨书再睡。怎么一觉醒来。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雅图疯了。刚过十三岁就这样给疯了。第二天。阿妈没让她去上学。一天里,学校找了她三次。先是满达校长让我回家来喊雅图上学,学校的大喇叭已经通知各班,今天上午开反革命学生雅图的批斗会。我回来,阿妈让我也不要回学校去了。
       中午,音乐老师白玉花来了。她见雅图目光呆滞。在反复地叠检讨书。嘴里不停地念叨:我反动,我有罪,我该死,我认罪。白老师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试图抱一下雅图,雅图却毫无反应。白老师也不去学校了,就和我们一起守着雅图。
       晚上放学前,满达校长来了。黄狗狂叫着率领它的狗崽们咬了出去。我阿妈不让满达校长进家门,也不让他看雅图。这么小的孩子会是什么反革命?作孽!你把她逼疯了。快滚!回去等着遭报应吧!
       小黑狗图图几次进屋都见雅图在哭,像不认识一样,对它不理睬。无论怎么亲热、讨好,雅图就是连看也不看它一眼。图图很郁闷。很伤心,以为雅图不要它了,就自己孤独地趴在门后生闷气。看见阿妈领群狗往出赶小个子校长。它就来劲了,把满腹怨气都用在了追赶满达的身上,追出大门外,我喊都喊不回来,一直到远处看不到影子。听不到叫声。
       我期盼着包老师能来看雅图,可是包老师没来。
       过了几天,舅姥爷来了。我听到了舅姥爷和阿妈在屋里说话。舅姥爷说,这报应说到就到,我早就听说了拉西在旗镇里很红火,每天抓内入党。打反革命。他自己的孩子这么小也成了反革命,你说不是报应吗?我怀疑尼玛活佛的失踪也和他有关系。
       阿妈说:孩子是无辜的,拉西也不会伤害活佛。
       舅姥爷说:我看这孩子是身体附着啥东西了。要不她怎么会那样胡说呢?拉西在旗镇伤害了太多的人。人家的冤魂要报复的。我要带她走,去给她找萨满巫师看看,冤有头,债有主。不能糟践孩子。
       阿妈说:孩子好可怜呵,现在还能找到萨满吗?
       舅姥爷说:哪家死人不可怜呀。从前的老萨满藏在我家里供养着呢。乌兰塔拉的运动还没搞到我的蒙古包里。
       阿妈说:那就让他多做法、念经,为冤死的人招魂超度吧。
       舅姥爷说:每天都做法,他知道了旗镇里死了挺多人,多数都是无辜的冤魂。
       阿妈说:你问问萨满。尼玛活佛在哪里。
       舅姥爷说:问过,萨满不敢说。
       舅姥爷带着雅图一个人走了,阿妈不让我去。她说他们不是去玩,是去看病,你跟在身边不好。
       雅图走了,我在家里感到空落落的,好像她一走,就把屋子里的东西带走了一大半。我感到很孤独。心情难过。比我还难过的是小黑狗图图。雅图走了,上了舅姥爷的马车,对图图仍然是不理睬,看都没看它一眼。雅图的眼睛已经没神了,不用说看狗,连人也不能看了。马车一走。图图着急了,跟着车边跑边叫,有时还要往车上跳。舅姥爷不让它跟,就用鞭子往下抽它。晚上,很晚图图才回家,垂头丧气,不吃不喝。不到十天,图图死了。那天早晨,阿妈起来烧火煮牛奶,发现图图僵硬地冻死在了门口的雪地上。阿妈悲伤地说,图图死了,是雅图这孩子的不祥之兆。我听说书人讲过,成吉思汗的四儿子拖雷替他当大汗的哥哥窝阔台去死的故事。我对阿妈说:图图是雅图的狗,可能是替雅图去死。阿妈听我说了之后,很惊喜地看了我一眼说。那一定是。
       新年到了,拉西叔叔到乌兰塔拉。去舅姥爷家里接雅图。回来路过我们牧场,进家门打了一个招呼。雅图瘦了很多,还是目光呆滞,神志不清。还是不停地念叨:我反动,我有罪,我该死,我认罪。大家都没有心情吃饭,也很少讲话。我看阿妈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她嘴角动了一下,还是没说。她就用力抱了抱雅图。拉西叔叔好像什么都明白。摆了两下手,也什么都没说。他喝了几杯烫热的高度白酒,领着雅图就上车走了。拉西叔叔自己赶车。拉车的只有一匹老红马。
       那天也在下雪,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的马车离去,走远。雪,飘飘扬扬,很快就覆盖上了他们的车辙。
       第三部:阿茹
       第一节
       十八岁那年,我在花灯牧场中学毕业。在过完年后的春季,我接阿爸的班,正式转成红色的户口本,进入旗歌舞团。我正式成了旗镇人。我没有成为当年羡慕的旗镇上的小流氓,而是当了旗歌舞团的演员。我阿爸这么多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杳无音信。我每天都在心里盼望着出现奇迹,可奇迹到现在还是没有出现。我能够顺利接班进入旗镇,也全靠拉西叔叔的照顾。拉西叔叔现在是旗歌舞团的革委会主任。
       我被正式安排住进了阿爸的房间,也就是说单位正式把这套宿舍分配给了我。拉西叔叔说。就住在这里吧,你阿爸当活佛的时候,两岁半就住进了这套房子里,你看不见,我知道他会在这里保佑你。过几天给你安排一份具体工作,跳舞不行了,你年龄太大,骨头硬得像牛。拉西叔叔攥了一下我的左手腕,好像对我的身子骨还很满意。他说:你阿爸不在,就别学长调了。学件乐器吧,不行我来教你马头琴。
       拉西叔叔是查干庙里的乐师出身,不但精通拉马头琴。还会作曲。他和阿爸刚进歌舞团的时候,干劲冲天,激情满怀。拉西叔叔曾精心对马头琴进行过改造,经过多次艰辛尝试,将牛皮蒙面的传统马头琴音箱,改为蟒皮蒙面,使马头琴的音域变得宽广开阔,声音的层次也丰富多彩,被记者写表扬文章,登上《内蒙古日报》蒙文版。
       现在旗镇里不搞批斗会了,歌舞团又开始正规排练、演出。拉西叔叔被任命为歌舞团的革委会主任,花达玛说主任就是从前的团长。就像阿爸从前把查干庙里的喇嘛拉回歌舞团一
       样。他把歌舞团因为挨批斗、打内人党而离开的演员,只要还活着的,几乎都从草原各个角落找了回来。
       拉西叔叔现在领导歌舞团,有权力,也有精力,就对马头琴又进行了一次改造,把蟒皮面换成了梧桐木面。这次改造是被迫的,当然主要还是他有兴趣。当歌舞团接受旗里的任务,要排练演出时,从库房里拿出来的马头琴,因蟒皮面受潮。声音都已经不准了。换成了梧桐木面。不但音色坚实、纯净,也不怕潮湿了。这事儿被马头琴厂的厂长知道了。他很推崇拉西叔叔的梧桐木面马头琴,于是就投入了生产。现在。草原上使用的马头琴几乎都是梧桐木面的了。这次没记者采访,拉西叔叔也不想张扬,如果记者写了表扬稿,可能都会发表在《内蒙古日报》汉文版上。
       马头琴的演奏形式。从诞生起,一片草地一种方法,都依演奏者个人的习惯,没有统一标准,束缚了马头琴对各类乐曲的规范演奏。为改变这一状况,拉西叔叔曾设想,统一草原各地演奏法。现在有机会了。他就想多带几个徒弟,多出去演出,推广自己的演奏方法。
       拉西叔叔走后,我把背包放在地上,在阿爸的房间里——现在已经正式成为我的房间——无所适从地一圈一圈绕着炉子走,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不知道是一种轻松,还是一种沉重,是一种喜悦,还是一种悲苦。
       这几年阿爸的房间就这么空着,歌舞团没安排别人进来住,一是对阿爸的敬重,二是阿爸从前毕竟是庙里的活佛。拉西叔叔也是喇嘛出身,他们心里明白活佛住过的房间,别人是不敢居住的。我看得出来,他们口头都把毛主席当成人间惟一的活佛,其实他们心灵里都有自己的活佛。
       我离开这里几年,房间里的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多了一些尘埃。我还是照旧打扫卫生。
       听见笑声,让在清静中流汗干活的我一惊。我抬头。见正在被阳光晒化的冰顺着窗玻璃往下流淌,模糊的玻璃上,一个模糊庞大的人头,双手贴在玻璃上往屋子里看。边看边笑,露出一口白牙,形状恐怖。像是头颅上长了一双翅膀的巫师。
       我打开门,伴着笑声,一个苗条的身影轻盈地飘了进来。
       阳光明亮,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她挺直腰身站着,腰还没有我的腿粗,却很颀长。腿也长,人长得很协调,个子比我还高。一身黑色的紧身衣贴在身上,两只脚错成八字站着。好像马上就要翩翩起舞。我有些慌乱地看着她,她的脖子细长,皮肤不是很白,眼珠纯净黑亮。很精致地梳一个髻盘在头顶,显得很有个性。很倔强,脸很细小,是真正的瓜子型。鼻子直挺挺的,两个圆圆的小鼻孔,呼气吸气,轻轻翕动。很有魅力。在我们小黄眼珠、大圆脸、高颧骨、蒜头鼻子、薄嘴唇的草原蒙古姑娘群里。这种美丽实属罕见。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却大胆地用她的黑眼睛看我。她的眼睛一睁开,就露出了迷人的笑容。显得很生动。她嘴很大,一笑起来,上唇和鼻孔间堆起三条细嫩的处女纹来,露出了两排齐整细致的牙齿。靠右侧的一颗小虎牙,最是点睛之笔。
       她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阿蒙,尼玛活佛——歌舞团原来长调老师的儿子。
       这个声音很柔软,我有些紧张,还努力显得彬彬有礼,我说我可不知道你是谁。
       她说,我知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叫阿茹,现在你就知道了吧。我阿爸是舞蹈队的王珏,我阿妈是唱歌的花达玛。
       阿茹边跟我说话,边笑着就把自己的腿抬起来,把脚尖搬到头顶上,压到那个头发髻上;另一只脚,脚尖立在地上。后来我知道这是阿茹的习惯动作,走到哪里,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抬起腿来。两条腿像玩具一样,被她任意造型。
       她边说边笑,这笑声真要命。一个说话柔软的人。笑声却是很清脆。我自从见到她,就感到脑袋晕沉沉的,有点不太清楚。
       阿茹说:你把这个屋子擦得好干净呵。
       我说:我们牧场的家里比这还要干净,我阿妈是个很干净的人。
       阿茹很好奇:你阿妈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吗?
       这一问让我怔住了一下。好像我从来都没有仔细地看过阿妈。虽然我是从她的身体里出来的,又每天和她生活在一起,我真的不知道阿妈漂不漂亮。我甚至也不知道自己长得啥样。这个问题让我有点发傻。我说:我阿妈是一个好人。
       阿茹说:我相信你阿妈是一个好人,要不活佛也不能娶她,活佛娶了她,她一定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才对。你是不好意思说自己的阿妈漂亮吗?
       我想不是不好意思说,是真的不知道,可我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我不知道阿妈漂不漂亮。我就有点脸红不吭声了。
       阿茹充满好奇的黑眼睛。从我脸上扫过,见我摆在窗台上的两个柳条笼子,她说你还带来了蝈蝈笼子。很欢喜,就过去看。她看到的第一个笼子里的那两只金壳郎,是在牧场我抓给雅图的,结果让她给扔了,我就自己保存到现在。那年一直到冬天,我都不给金壳郎粪球吃,它俩就在笼子里饿死了,就成了两个金光闪闪的标本。
       阿茹不认识。我说是屎壳郎,她不相信,她说她在姥姥家长大,也是草地里,见过屎壳郎,是黑色的,比这个小。
       我就不说这是金屎壳郎了,我说这是金壳郎。
       她说金壳郎就不是屎壳郎了吧?
       我说金壳郎是屎壳郎中的王爷。
       她说那还是屎壳郎呀。
       我没有办法,金壳郎也是屎壳郎这是我改变不了的事实。
       阿茹不问了,一下子来了兴致,她说能不能给我一只。
       我说行。打开笼子的门,结果一碰,有一只就断了翅膀。干了,太脆了。
       我清理出那只坏的,关上门,提起笼子送给了阿茹:你拎回去吧。给你了。
       阿茹很惋惜弄碎扔掉了的那一只。
       我说没什么,夏天回去再抓。
       笼子里剩的那一只。正是当初在牧场的家里,跑到柴火堆里的那一只。它曾让我惧怕的双眼已经很黯淡了。我似乎又看到了它当时苍白、虚弱的内心。一个金光闪闪的外壳,竟然是这么脆弱。
       阿茹又好奇地看我的第二个笼子。
       她说:带这么多泥球来。你很喜欢玩泥球,打弹弓吗?
       我说是粪球,金壳郎的食物。
       阿茹还是不相信。我拿出一个,扔进正在旺火燃烧的炉膛里。我们打开炉盖子观看,粪球进去就燃了起来。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红球,然后是白色的灰球,被火舌舔了几下,就连灰烬都看不见了。
       阿茹没像雅图那样。见我装了一笼子粪球儿大呼小叫。可能因为我说是金壳郎的食物,她觉得很正常,也许是她从小生活在草地她姥姥家,和生活在旗镇的雅图不同,对牛羊的粪便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我们生活在草地,一日三餐。哪顿饭能离开牛粪?没有牛粪,我们连一壶奶茶都烧不开。
       阿茹拎着笼子走了,我看着笼子里剩下的粪球,浮想联翩,心头涌上了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我想阿妈了。也想家乡的草原了。
       临来之前。阿妈帮我收拾东西,竟然找出来一大筐粪球。这些都是我每年夏天捡来玩的,到冬天干了。阿妈就把这些粪球收藏在这个大
       柳条筐里。我长到了十八岁,竟然积攒了这么一大筐。我从中挑出来了这么十几个装进了这个小笼子里。带到旗镇来了。其他的我就边数着数,边往炉火里扔。那一晚,我和阿妈几乎一夜都没睡,我们好像都有心事,但是也都没讲几句话。就是围着炉子默默地坐着。阿妈要说什么我心里明白,阿妈也就没说,我要说什么,阿妈也知道,我也没说。快天亮了,已经数到了三千多,粪球还没有数完,整个一夜都在烧粪球。炉膛的火里,是一个一个的白白的灰烬。很洁净。红红的火舌,在白灰中温情地向上舔着。屋里很温暖。三千个粪球,在炉膛里堆积成了无数个圈圈点点的痕迹,像句号,像问号。也像省略号。
       我把一个作文本也带上了。里面一篇被老师评为优秀的作文,是我读中小学期间的最高荣誉。在中学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老师让我们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我最敬佩的人。我要写阿妈。阿妈不同意。我说同学们都写父母,阿爸我都不熟悉,长大了就没有见过,我最敬佩的就是阿妈。阿妈说写你舅姥爷吧。
       舅姥爷已经在乌兰塔拉死了。在雅图回去的那个冬天,牧场要开庆祝会,让他选出一群肥羊赶到牧场屠宰,给参加会议的人改善生活。那年。长生天惩罚草原上的人们,降下了百年不遇的白灾。风雪呼啸,自毛风天气赶着牧群走是犯忌的。场部骑马来传达音信的人说:越是这样的天气,越要喝酒,你可不要让革委会的酒桌上没有肉。舅姥爷赶着羊群走了一天一夜,准时到达了正在敲锣打鼓的场部。当羊肉热气腾腾地在锅里被煮得烂熟的时候,又冻又累的舅姥爷全身寒冷僵硬地死去了。
       舅姥爷被宣传成为了保护牧场的羊群,而英勇牺牲的英雄。我也这样把他当成英雄写了一篇作文。语文老师说我写得最好,给了我一个“优秀”。并在班级作为范文让我给同学们念了一遍。回家。阿妈却告诉了我舅姥爷死的真相。阿妈说,你舅姥爷不是英雄,他们说的是假话。可他值得你敬佩。刮白毛风的天气,一百多里。场部的人让他送一群肥羊去,就是故意找他的茬。他们已经计划要把他当成反动喇嘛来批斗。他不去,不但自己保不住,还会影响他的九个孩子,去了,知道没有活路,但能留下好名声,保护孩子们。
       那一夜,我长大了,阿妈老了。
       早晨,我离开家的时候,阿妈还是跟着黄母狗在后面送我。黄母狗又怀孕了,膨胀起来的乳头是九个。我再往后看,老黑狗双喜没来。我就停下了,站了一会儿,不放心,就向家里走去。
       阿妈和黄母狗也停下。转身跟我回去。我回到院子里,打开双喜的狗窝门,见它睡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就伸手拉它的头,拉不动,很僵硬。
       阿妈说,双喜死了,昨晚就死了,我没告诉你。想你今天就走了,会很伤心。
       我看着双喜,眼泪流了出来。我本来早就应该哭的,要离开阿妈了,心里很酸楚,不是个滋味。但是我觉得在阿妈面前应该坚强,就忍着泪。现在看到双喜死了,就忍不住了。
       阿妈要抱我的双肩安慰我。我躲开了。阿妈说:双喜年纪太老了。死了也不是坏事。你别哭了,好好去旗镇上班吧。
       我真的很伤心。双喜跟阿爸从查干庙回来已经二十多年了。阿妈说狗的二十年,已经相当于人活到了百岁。不管是人,是动物,是草木,能活上百岁的就是佛。在我模糊的泪眼中,双喜不是长毛的一条狗。也不是一个穿衣服的人,是我充满了亲情的亲人。其实。在家里它早已经是阿爸的化身了。
       我说,今天不走了,我要亲手把双喜埋上。
       阿妈说:你走吧,去旗镇好好上班。你不要管双喜。我不想马上埋它,我要供奉它满七天。要像对入一样安葬它。
       我一路都很忧伤。脑子里不断地闪现出双喜的狗模样。我感觉它不单纯是阿爸的化身,它就是我们家里的一个老人,我的一个很亲的老爷爷。
       第二天,歌舞团开大会,我知道的更多了。拉西叔叔宣布了歌舞团三个新上班的人员名单。阿茹安排做歌舞团舞蹈队的舞蹈演员,老师傅瘸腿巴根退休回家,他的儿子铁山接班在饭堂当师傅,阿蒙,也就是我学拉马头琴。
       拉西叔叔宣布到阿茹,我看阿茹,她还是笑;宣布到铁山,我看铁山,铁山很友好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很熟悉;宣布我时。大家看我。我低下了头,有点紧张。
       那个铁山身体很宽。衣服在他的身上有一种裹不住的紧绷感。一张圆大的脑袋上留了很厚的披肩长发,不太协调,就像马的鬃毛长在了牛头上。虽然有点滑稽。但是觉得这个人挺憨厚。对我很有一种亲和力。
       就这样我和阿茹认识之后,也和铁山认识了。我们成了同期进团的同事。
       我们开始了每天的朝夕相处。铁山是食堂的师傅,我每天都要到食堂去吃饭。每天见面时。他虽然也是像老师傅那样对我很亲热,很照顾,但,他似乎总是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我。让我感到很不自在。
       过了一个星期。有天晚饭时,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他歪戴着厨师帽,叼着一颗烟,坐在了我的饭桌前。
       铁山有点脸红,问我,咱们以前认识吧?
       我有点糊涂了,认识?不认识吧。好像没见过面。
       铁山温和地一乐:看来你真的忘了。那年。你是不是来过旗镇?在电影院里,大眼、小眼他们一群小流氓欺负你。是谁帮你了?
       是谁帮了我?我仔细看铁山。你不是独耳龙吧?我很惊喜,上前就抱住了铁山。
       铁山用手撩起长发,果然露出那只秃耳朵。铁山也亲热地和我拥抱了一下,厚道地说:在单位里,不要叫小时候的外号。
       我说对不起了,那时候你是光头。也没有这么胖,现在你都长变形了。我怎么能认出来?不敢相信。人长大了相貌却变成了另一个人。
       铁山说:你还记得吗?我那时给你说过的独耳写已经死了。
       我想起几年前,在旗镇电影院里。铁山帮我打架的情景。
       我说:你不是说独耳马死了。你也会死吗?
       他说:那是活佛说的。可我没死。
       他说那天很冷,晚上寒风刺骨,我们家人都已经睡觉了。离旗镇只有十多里的伊和塔拉牧场的兽医来我们家送信。说是独耳马死了。我阿爸的老家就是在伊和塔拉,那个兽医是我阿爸的表弟。
       很奇怪那几天我也在生病。时间长了,大家都忘了我小的时候独耳马和你阿爸活佛的预言了。表叔来了敲开门,进屋就找我,我阿爸说。孩子病了,刚睡下,别吵醒他。
       表叔很神秘地悄声说:独耳马死了,你看看铁山那孩子咋样?
       我们一家人一听说就惊慌失措了,慌忙跑到屋里来看病在炕上的我。他们呼我的名字。我没有反应,摸我的鼻孔也没有呼吸了。表叔是兽医,也会给人看病,他摸了我的脉,也不跳动了。表叔拉开用力晃动我手臂的阿爸:大哥,不用了,尼玛活佛说得准呀,孩子也没气了。
       我阿爸说还有救吗?
       表叔说。这孩子不是病,是命。咱没办法,要是尼玛活佛还在或许他有办法,这是神灵决定的命啊。
       我阿爸绝望地说,尼玛活佛不见了,老喇嘛也不敢请,咱们自己来求神吧。
       
       表叔说,你们不要哭,孩子的身子还热乎呢,身体也很柔软,魂儿还没走远,咱们求神灵放他回来吧。敬香求神要关好门窗,别让拉西他们的革委会和红卫兵发现。
       阿爸阿妈在我的头顶点上香,跪在地上,一夜不停地祈求神灵。
       早晨我醒了过来。屋里滚滚香烟呛得我猛地咳了起来。阿爸阿妈见到我坐了起来,惊喜得两个人都不会说话了。
       我说,快开门,呛死人了,你们在放火烧房子吗?
       阿爸很激动,拖着他的瘸腿,寒冷的天气里,把家里的门窗都打开了。
       铁山没死,却性情大变。从此。那个瘦弱顽劣,每天在旗镇的街上游手好闲、寻衅打架的小流氓消失了。醒来的这个铁山,很快肥胖起来,而且性情憨厚,孝敬双亲,做事勤劳,为人质朴。
       但是他最忌讳把那只秃耳朵露出来,也怕别人看见,甚至有谁无意讲了他的秃耳朵,他也会很郁闷,怪罪别人故意欺辱他,甚至有人说出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秃”字,他都多心。
       铁山像几年前在电影院里一样。递给我一支烟。我没拒绝,接过来放在桌子上没抽,我还是不抽烟。
       他兴奋地说:真是缘分。原来你就是活佛的儿子。我阿爸说人要相信命,还真对。他一辈子给你阿爸做饭吃。我现在接了他的班又来给你做饭吃。
       我说我可不是活佛了,咱俩就做兄弟吧。
       第二节
       我的快乐被阿茹感觉到了。我们早晨就进了练功房。她跳舞。我给她拉马头琴,边拉还边情不自禁地哼着长调。拉马头琴,我本来是有一点基础的,在拉西叔叔指导下,进步很快。拉西叔叔正在对马头琴弓、弦、琴箱、指法进行改造、试验。我是他改造马头琴的实践者。拉西叔叔说我有天分,指法感觉特别准确。我在中学的时候。就在校文艺队马头琴小组拉马头琴。对弓弦的指法还是很熟练的。那时拉琴,每次能把一首曲子很熟练地拉出来。也拉得很完整,可就是不好听。这次进团,重新和拉西叔叔学习,拉西叔叔教会了我如何在弓弦、手指上加进自己的感情。让我真正懂得了演奏的艺术。拉西叔叔真是了不起,我越来越对他敬重。现在每天和阿茹在一起练,我常常动情,加进了真实的感情因素。我的琴艺简直突飞猛进。
       以前在学校,同样是拉《安达》,我就拉不出老师的那种味道来。我经常苦思,却找不到原因。老师也说不明白。到团里,拉西叔叔一句话就点醒了我,他说我的手指上没有感情。我一下子就听懂了这句话。我在练功房里,一遍一遍拉《安达》。我孤孤零零没有兄弟姐妹,就一个人长到了十八岁,现在有了铁山兄弟,我一下子就感动起来。感觉不但眼睛潮湿,就连手臂、整个身体,甚至连心都潮湿了。我把感情从心里拉到脑袋,从脑袋里拉到胳膊上,从胳膊上流到手指上。从手指尖拉到琴弓上,融进琴弦里,汇集到音箱,浩浩荡荡地流淌出来,就奔向了倾听者的耳际心田。当我拉完站起来的时候,双腿颤抖,全身发软,好像一点气力都没有了。我抱着马头琴感动得差点哭了起来。从此,我感到自己真正会拉马头琴了,也真切地感觉到了我和马头琴慢慢地相融在一起了。
       阿茹不跳了,走到我的面前。我好像入了迷。对她视而不见的样子,没有反应。她用一把筷子,在我耳边敲一个大碗。看我很惊慌地突然睁开眼,猛地抬起头来,一副惊愕的样子,她开心地笑了起来。我轻松了一下,马上恢复了很开心的状态。
       她说:你傻了。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我说:我今天就是开心。
       为什么开心?
       我给她讲了我和铁山的故事,讲完我说,我现在懂得拉西叔叔说的拉马头琴怎样用情了。
       阿茹若有所思:拉马头琴用情,那我跳舞也要用情。
       我说阿茹你真比我聪明。拉西叔叔教我多少天。我才明白,你一点就通了。
       阿茹说:我阿妈总和我说。不管什么艺术类别,真正的艺术都是动情的艺术,我都没听到心里去。今天也是受你启发,一下子领悟了。
       我说阿茹你知道表演的时候,怎么调动感情,要调动什么样的感情吗?
       阿茹说:人的感情有好多种。要根据表演的内容调动吧。
       我说:是呀,我拉《安达》的时候就需要兄弟感情。我现在一想到铁山,就心里很宽松,心里的孤独感也减轻了。好像我真的有一个兄弟了。这个兄弟不是现在就有的,早就有,好像失散了多年,现在团圆了。
       我看阿茹好像第一次没有笑容了,她说只有兄弟感情才让你心里宽松吗?
       我说是呀,我从来都没有兄弟,多少年,我总是感觉内心郁闷。你不知道,没有兄弟姐妹。就自己一个人是很孤独的。你没有尝过那样的滋味。
       她说只有兄弟姐妹才让你不孤独吗?
       我说是呀。我发现了阿茹很沉重的样子,我说你怎么不高兴了?你家不是有三姐妹吗?
       她说:我没有不高兴,你有了好兄弟,我为你高兴。来,你用情地拉马头琴,唱长调吧,我给你用情地伴舞。
       那天,我真的敞开胸怀唱了五首长调:《安达》、《走马》、《清爽的山岗》、《孤独的白驼羔》和《圣祖成吉思汗》。
       唱到《孤独的白驼羔》时,我很苍凉、悲苦。但是却控制住了自己的泪水。阿茹停止舞蹈竟然抱着我哭了起来。我却继续歌唱。唱到《安达》时,我控制不住了,眼泪流了出来。泪水一出,我的心情就轻松了,唱到《圣祖成吉思汗》的时候,我简直就变成了另外的一个古代草原人。
       稳定了一下情绪,我们泪眼对泪眼,阿茹说:我觉得你的心好苦。
       我心情畅快地说:我已经不苦了,苦水都流出去了。
       阿茹的脸离我的脸很近,她的眼睛含着泪,就像明亮的玻璃冻上一层冰碴。很迷离、很晶莹的感觉。她的肉感红唇,对着我说话,吐出一股新鲜乳汁般的香甜味道,让我一下子晕了。我感到心已经不跳了。长心的那个地方好像冻了一块冰坨儿,冷得我有些发抖。这个时候,我的大脑却是清醒的。没有真晕。我张开嘴就像要吃奶一样,贪婪地向阿茹红红的、肉肉的又厚又大的嘴唇用情地咬去。
       阿茹一下把我推开,很有力量,沉着脸说:你想干什么?
       我闭上嘴,用手抹了一下嘴唇,尴尬地笑了。我想说我这也是在用情,可是我没说出口。
       阿茹指着自己的嘴唇说:不行!记住,这里现在是禁区。
       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阿茹却很自如。她又走到我身边,拉我的胳膊,走,不练了,中午了,吃饭去。去见你的好兄弟吧。
       我一下抖擞了精神,拎着马头琴和阿茹走出排练厅,走进了阳光明媚的中午。
       走出门口,见四处无人,我悄悄问她:啥时候不是禁区?
       阿茹说:不知道,可能是永远。
       我不相信她的话,对于打破禁区我也心里没谱儿,但,总是满怀希望。
       走进食堂,见到铁山。心情舒畅。就使劲喊了一嗓子。
       铁山叼着烟,从卖饭窗口伸出古怪的脑袋:兄弟。你到发情期了?
       铁山从厨房走出来,到我坐的饭桌前,小声问我:你到十八岁没有?
       
       我说过了。马上十九了。
       他肯定地说:那就是到了发情期。
       我说到了发情期怎么办?
       他说要是马、牛、羊还有狗。反正那些畜牲,到了发情期,就要交配,不交配就要闹事。
       我说骗了那些牲畜。就是要永远取消它们的发情期,取消发情期就是为了不让它们交配,不让它们交配就是防止它们闹事。
       铁山说:兄弟。你很懂行啊。
       我说在牧场中学我是兽医班的,实习的时候还骟过马。
       铁山说那你自己知道了,现在到了发情期,该找个女人交配了,要不你会闹事的。
       我说我不会闹事。
       铁山说到年龄了,你一定要找个女人,谁也保证不了,到时候控制不住就会闹事。除非你先把自己给骗了。心里有数没有?
       我说我有数,我不会骟自己的,我现在已经有目标了,可能现在找还太早了点。我会控制自己。在找上她之前别出事。
       阿茹先是见我们小声说话,就跑出去上厕所。回来见我们还在说,就喊:唉。你们这两个兄弟太亲了吧,怎么在那里嘁嘁喳喳地没完没了。还吃不吃饭了?
       我对阿茹本来朦朦胧胧的喜欢。现在铁山这么一说,就明确了。我原来觉得在我现在这个年龄,和喜爱的女人之间发生的感情,应该叫爱情。现在铁山一说,怎么就变成了和畜牲一样的发情了呢?
       发情就发情吧,反正人和畜牲一样都是动物。我现在想到阿茹,就往她的身体上想。想象如果和她赤身裸体,在被窝里抱在一起睡觉,那将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惜,刚才阿茹打上了饭回家去吃了,要不,我一定现在就好好看看她的身体,看那些我想象的部位。我端着饭碗,坐在食堂做白日春梦。吃着饭就垂涎三尺。我美美地想,那种感觉。一定是像面对着桌子上摆放着的。一整只烤得流油的肥胖的烤全羊。
       我现在应该不是简单的发情。铁山这个秃耳朵,他怎么会懂?我怎么会信他?
       烤全羊没吃之前就会想念。吃的时候就很留念,吃完之后还会思念,这绝对超过发情。
       在家乡牧场的时候。我每年都要看畜牲发情交配。我看它们没有这么复杂,想念、留念、思念,我看不会这样,它们很简单,发情了,就追赶着交配,配完就拉倒。而且只是对屁股那个地方感兴趣。我觉得我不是这样,我好像对屁股那个地方还不太着迷,对她的模样,整张脸,脸上的表情,都很迷恋,还有她身上看不见的一个东西在吸引我。就是那个烤全羊身上飘起的味道,可能是她的魂吧,吸引我的魂。
       我似乎明白了,爱情不是发情。应该是烤全羊。也像羊吃草,爱情是为了吃好,发情是为了吃饱。
       我跑进伙房。把我的想法对正在洗碗的铁山说了。铁山说,听起来很合乎情理。但是我还认为你这个阶段是发情。
       阿茹很勤奋,每天都要练功,只要我在房间。她就要拉我去陪她练功。我心甘情愿,求之不得。阿茹吃完饭,回来送碗。见我一个人在那里边吃饭,边犯傻,就抢下我的饭碗,让我和她去练功。
       铁山追出来:阿蒙,你别跟她走,我一会儿洗完碗去你屋里睡觉。
       阿茹不理铁山。用眼睛看我。我脚步都不停,拿出钥匙就甩给他说:你自己去吧。
       一坐下,我肚子饱满,情绪也饱满,就边拉边唱起《安达》来。阿茹却不跳,站在那里看着我如痴如醉的样子。我背对着门,有身影晃动,拉完感觉身后还有一个人,回头见是拉西叔叔。
       他说:我今天听你拉过几遍这首长调了,上午我也来过。你为什么喜欢拉《安达》?
       我说我的感觉特别好,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很有力量的人。情很丰富,气很流畅。觉得身边都是温暖的阳光,再也不孤独了。
       拉西叔叔高兴地说:是阿茹带给你的阳光吧。
       阿茹说:不是我。是铁山,他的亲兄弟。你没看他在拉《安达》吗?
       我问拉西叔叔:我阿爸以前经常唱哪首长调?是《圣祖成吉思汗》吗?
       拉西叔叔摇摇头:他从来不唱成吉思汗。
       我感到奇怪。问:他为什么不唱?
       拉西叔叔说:这也是我多年没有解开的谜。
       拉西叔叔走了。阿茹就问我:你听见没有?拉主任说他上午就来过,肯定看见了。
       我明白了,却装作糊涂:看见什么了?
       她说你别装了,往后别跟我动手动脚的。
       说完就自己动起了手脚,当然不是对我。我没有那么荣幸。阿茹舞蹈的天分与生俱来,全身柔软得像一条蛇,每天迷恋在练功房,苦苦练习。先是下腰开叉,现在练旋转跳起挂空和落地的舞位。她在旋转中跳起挂在空中的舞姿。虽然是简短的一瞬,却表现出了鸿雁在空中御风翱翔的美丽身姿;落地的舞位,稳定准确,是鸿雁收回翅膀,回归大地的另一种魅力。表演鸿雁纵横天地间,演绎出的是人类追求的现实与理想,阿茹在用美妙的舞姿告诉我们,生命是如此的有力量,又如此的迷人。
       只要听见外面有鸿雁的鸣叫声,她就立刻停止舞蹈跑出门去,仰天观看。雁阵一过,她就着了魔一样,跑回来模仿鸿雁扇动翅膀飞翔的动作,随心所欲,渐入佳境。她阿爸王珏对她的行为很反感,说她:你的舞蹈越跳越不像蒙古舞,将来你会把这个饭碗跳丢了。我追随到内蒙古来就是为了学习蒙古族舞蹈,你跟我反着来。
       阿茹反击他爸:你来是为了阿妈,别说得好听,我就是不喜欢像你们那样跳,太虚假,没有真情实感。我不喜欢你们的那种向北京学习,我就喜欢向天空的鸿雁学习。
       我喜欢从背后看阿茹跳舞的动作。她最迷人的是一串连环的动作:脚尖顶着碗抬到耳根送到头顶上去,然后顶着碗劈叉,接着站起来双手拿着筷子。快节奏地敲击舞动。我不看她这些动作,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我只看她的一个地方,就是她两条腿交接的裤裆私处。那个地方让我充满无穷的想象。阿茹只要舞起来。尤其是像鸿雁一样,向后挥舞双臂飞翔的时候,她的双臂柔软得就像呼扇着的鸿雁的翅膀。她的上身前倾,夹紧双腿的美妙身姿,就会引发我要随舞歌唱的冲动,这种欲望我控制不住,破口就唱。
       我的长调像一条绸子般的飘带,在无形中飘动,她竟然能够准确地找到飘带在上面舞动,用身姿叙述我长调中的悠远、苦难和宽容。我被她演绎得感动了。她也为我的歌唱陶醉了。阿茹说我会呼吸,吸气就像在闻着夏天的原野遍地花香,呼气就像飘出的绸带,绸带上也沾满花香。
       今天跳完舞。阿茹比我上午还激动,她主动抱住我,泪流满面地说:我现在终于懂得用情跳舞了。以前我跳舞都是在模仿鸿雁的外在动作。我想模仿得很熟练、很像、很神似就可以把舞跳好了。可是,我总是眺不好,我现在明白了,我不是鸿雁,我在地面上,永远不会有飞在空中的鸿雁舞得好。我在地上,鸿雁在天空,我不了解鸟的感情。我现在可以体会用鸿雁的心情来跳舞了。我感悟到了,鸿雁和我内在的情感是相通的。只要懂得了这份情感,用哪种形式跳舞都是一样的,我阿爸不懂,一辈子都不懂。
       阿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也能像我一样,自己有独立的房间。她阿爸,那个舞蹈家王珏,
       醉酒越来越厉害了,也越来越瘦了。她在家里简直待不了。她阿妈,那个歌唱家花达玛也越来越肥壮了。每天听见他们家里因为她阿爸醉酒后的吵闹,我都为阿茹担心,也感到欣喜。家里一闹,阿茹就跑到练功房去练功,练累了,家里还在吵,就会跑到我的屋里来。我真感谢那两个吵架的人帮了我的忙。他们家的吵架常常是最后以花达玛拎着王珏,甩到外面来宣告结束。
       如果是从窗子甩出来的,就说明他们是在床上动的手,如果是从门甩出来。就是在地上打起来的。反正最后失败者只有一个。就是阿茹的阿爸王珏。
       王珏被甩出来之后,总是要在地上躺一会儿,见没人理他,就爬起来回家,门在里面反锁着。他就边敲门,边哀求,边自我检讨、发誓,然后门开,里面就平静了。
       这时在我家里,阿茹甩开我的手就想回家。
       我跟出去送阿茹。出门几步就到了她家门口。她推我回家,好像不愿意让我送。可是显得心情却很高兴。我知道她喜欢我送她。可是到了她家门口,又怕她家里人看到,就忸怩地推我一把,赶紧开门进了屋。进屋前她看我一眼,显得一往情深,让我的心狂跳不已。
       我不想回屋睡觉,就走出大铁门,想到夜色里走一走。我喜欢旗镇的夜晚,跟草地的宁静相比,虽然有些嘈杂,但是却飘荡一股只有城镇才有的味道,牛粪火味道里掺杂着酒糟和煤烟的混合味道。这种味道让我很陶醉。有一种心情的高贵感。
       我正漫不经心地品着这旗镇夜晚的味道。感觉后脖子处有一股暖暖的气在吹拂。回过头看。贴着我脸的。是一张恐怖狰狞的面孔,睁着两只圆圆的眼睛在看着我。我当时吓得腰都软了,这回真是活见鬼了。我没跑,因为腿软跑不动,也没晕,也可能晕过去又被吓醒了。我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待我清醒过来,那个鬼脸已经不见了。不远处,响起了久违的那个吹水壶的声音。我的恐惧和晕眩霎时退了下去,内心充满了欣喜。原来是那个吹水壶的人呵。几年过去了。我在心里一直牵挂他。吹水壶的声音越来越远了,好像还拐了一道弯儿。我很想追上他和他说话。问问他到底是谁?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不幸?可我的腿迈不动步,还有些软。
       第三节
       过年期间,我们歌舞团要组织乌兰牧骑,离开旗镇,下到草原各公社、牧场和解放军边防六团去巡回演出。
       我们先是年前进行三个月的排练。按照旗里的安排,大年初一就开始演出。这期间谁也不能回家过年。别说不给放假,就是放假也没人愿意回去。我们每天在歌舞团排练节目。拉琴、跳舞、喊嗓子就是为了演出。我们的所有进步、荣誉和梦想都要靠演出来实现。
       我们第一站就到了乌兰敖道,汉语翻译过来就是红旗公社。按照计划,初五以后才能轮到我们的花灯牧场。一个地方安排演出停留一天,最多两天。路上走的时间比演出还要长。
       阿茹是舞蹈演员兼报幕员,在演员中是最火的,很惹人注目,也是所到之处引起议论话题最多的演员。她的阿爸、阿妈也都来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这个歌舞团里的重要,都是骨干,举足轻重的台柱子。尤其是花达玛,很多牧民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就是为了看她。听她唱歌,还点歌让她唱。我是团里三个马头琴手之一,拉西叔叔带队,开始正式推广他的新型梧桐木面马头琴和新的演奏指法。
       拉西叔叔是我们歌舞团的领导。但是来到草地。牧民们都呼喊他旗领导。他不纠正。感觉很受用,并且俨然以旗领导的身份和大家讲话、喝酒。吓唬牧民。有一种很亲切的旗镇里的领导风范。他说话打官腔,故意抬高调门,连续用啊这个、啊那个来说话;大家举杯他先喝,不管他喝多少,别人都不能比他少喝:不断地用毛主席语录、党的政策,和上级文件来吓唬给他敬酒的当地牧民。一开始我觉得牧民这样叫他旗领导是愚昧无知,拉西叔叔会感到不好意思,他又不好说,我就想替他纠正。我只解释了一回。大意是说拉西主任虽然是从旗里来的领导,但不是旗里的领导,是旗歌舞团的领导。我解释得磕磕巴巴,显得很不流畅,也不自信。牧民们就呜呜地发着啸音哄我。拉西叔叔也把我拉到一边,用手掌扇我的后脑勺。他说:小子,你别那么多话,别乱表错情,有空儿好好练琴。你的工作是把梧桐木面马头琴的魅力表演出来,把情留在弓弦上。
       我这个人就再也不出声了。只有马头琴声。每天按照拉西叔叔的规定:人不离琴,琴不离人。一开始是强迫自己,后来,习惯了,手里不能没有马头琴,琴一不在手里,哪怕不拉,也像没了魂儿一样。
       乌兰敖道是阿茹的姥姥家,也就是花达玛的出生地。在这里,花达玛的名气最大。据说,她的名气没去歌舞团之前,在这里就已经家喻户晓了。她不是因为去旗镇歌舞团才有名的。是因为有了名才去旗镇歌舞团的,去了之后,就更有名气了,扩大到了全科尔沁旗,全哲里木盟,全内蒙古自治区,北京汇演扩大到了全中国。
       在这里连王珏也很有名气,据说快二十年了,乌兰敖道人还把他当成远方的客人。乌兰敖道的蒙古牧民们,把花达玛从遥远的南方,领回来一个口音奇特的汉族男人,视为一件自豪的事情。遗憾的是,这个口音奇特的南方男人有点过于清瘦、矮小。虽然有些美中不足,但是乌兰敖道牧民们还是充满希望地坚信,他在没有牛羊的南方受尽了苦难,科尔沁草原的牛羊肉一定能够把他养得膘肥体壮、高大威猛。
       近二十年过去了,王珏作为三个孩子的父亲,辈分提升了,重量没有增加,高度似乎有些降低。人们相信了他的品种就是矮小、瘦肉型的,但是没有放弃对他的喜欢。乌兰敖道人,几乎每个人都会一两句王珏南方口音的汉族话,最著名的就是“掐羊抖”,也就是吃羊肚。他每次说“喜欢掐羊抖”。牧民们就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把最鲜的羊肚头送给他吃。聪明的牧民解释说,掐羊抖,就是你用手掐羊,羊就吓得发抖。
       王珏平生的第一次醉酒,就是在乌兰敖道。在北京汇演,他追求花达玛成功了,花达玛把他带回乌兰敖道来。他第一次进蒙古包门,由于兴奋,不但对别人的敬酒来者不拒,甚至最后。自己端起酒杯就往自己的嘴里倒。他那次醉得很厉害,在草地上打滚、呕吐、翻白眼,折腾得死去活来。牧民们围着他看笑话,却从此喜欢上了他,觉得他真诚、性情。花达玛也说,王珏后来成为酒鬼,都是乌兰敖道的广大牧民给惯坏的。
       我觉得在乌兰敖道,花达玛是女王爷,王珏是驸马爷,阿茹就是公主。来看演出的人好像就是来看他们一家人。我对此不嫉妒,也不生气,还有些替他们高兴。如果将来阿茹成了女王爷,我也有可能会成为驸马爷。我内心充满希望,也就常常往他们一家人的堆里混。
       乌兰敖道喜气洋洋,节日的气氛浓烈。尤其我们今天是大年初一到,见到的都是穿着新衣服的幸福面孔。晚饭的时候,鞭炮响声一片。乌兰敖道比我们牧场大,住户居住得也很集中,像一个小的旗镇。除了建在一个旧庙里的兽医站。还有一个供销社和一个卫生院。过年了,草地上游牧的牧民也都收起蒙古包,赶着牲口
       回来了,人也显得特别多。为了招待我们,公社特意给我们杀了羊,公社的革委会主任乌兰巴拉专门来陪大家吃饭,还和每个人干杯喝酒。在主桌上,乌兰巴拉陪着阿茹一家,还有拉西叔叔。我是在另一桌和其他演员在一起的。一开始阿茹也和我们坐在一起。并且挨着我。巴拉主任喊阿茹过去,他还自称是阿茹的舅舅,因为他和花达玛一起从小长大——属于套近乎。阿茹站起来也把我拉了过去。我看拉西叔叔的眼色,意思要我还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花达玛却说,阿蒙也坐在这里吧。拉西叔叔总是不希望我在大家面前太显眼,我曾经为此记恨过他。后来想明白了,他是在爱护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从前尼玛活佛的儿子,给我带来麻烦。会是什么麻烦呢?我不知道,拉西叔叔也不给我说明白,我又不好去问别人。
       我刚学会喝酒,酒量不行,巴拉主任提议的三杯酒,有一杯酒我假惺惺地端起来没喝,放在碗筷间,有意让一块羊腔骨挡着。但还是让那个巴拉主任看见了,一定耍逼着我喝。他说:阿蒙,我喜欢你拉的马头琴,我也喜欢马头琴,从小就喜欢拉。当然没有你们专业演员拉得好。来我敬你,咱们干一杯。巴拉主任端起杯。手腕向上一抖,杯里的酒像跳舞一样进了他的嘴里。他名字叫巴拉,是老虎的意思,喝酒的那个气势,确实像威风凛凛的老虎。大家都看着我。各种目光在我的身上扫来扫去。我已长大成人,虽然已经不胆怯众人看我的眼睛了,但是我知道,这杯酒逃不掉了。我端起杯来,就不像老虎了,有点像一只小猫,由于大家都看着我,我就更显得窘迫,端着酒杯有点不知所措。这时,阿茹伸手就掠过我的酒杯,她爽快地说:我替你喝。她也学巴拉主任把酒舞进了嘴里,甚至动作比巴拉主任还漂亮,因为她毕竟是舞蹈演员。
       我听见花达玛制止她:阿茹,你逞啥强,一会儿,你不跳舞了?喝醉了你还演出不?你这小丫头啥也不懂。
       大家随后就转移话题。不再理我了。我还是坐在那里,但是感觉不太自在。总觉得有一种危机感。不知道谁又会叫我喝酒。我有时想让我喝也好,阿茹还会替我喝。我知道我们草原上的规矩。让女人替喝酒,本来是男人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很有面子。阿茹可能都不会替她阿爸阿妈喝酒。她却能帮我。我只是遗憾,这件事情没有引起大家太多的兴趣,感到有点受轻视。我甚至很希望大家把我和阿茹放在一起成为话题,哪怕是说三道四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也行。
       我坐得有些不耐烦了。就找个上厕所撒尿的机会出来了。公社开阔的院子里就是演出场地,演出舞台早已搭好,几辆平板马车并排固定住车轮,在上面铺平就是舞台。上面搭起坚固的木头架子,四面钉着帆布和干皮子,羊皮、牛皮、马皮都有,厚不透风。
       天黑了,院子里已经到处是人。窜来窜去,兴奋异常。狗在人的大腿夹缝间被挤得惊慌失措。叫个不停。
       演出开始了。我站在台上,黑夜,灯光照在那些站着看演出的人群的脸上。每个人的眼睛都像狼一样闪着绿幽幽的亮光。向我射来。我很恐慌,身子一抖,感觉心脏紧缩了一下。天太冷,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很痒。
       在雪地里看演出,那种冻脚的滋味,真是一言难尽。我在牧场每年看演出。受尽了这种苦头。现在好了,由观众变成了演员,看别人的人,成了被别人看的人。台上虽然也冷,演员演完就可以回到台后的屋子里取暖。里面牛粪火炉子烧得很旺。演出越到后来,观众群里的响动越大,不是掌声,是脚跺地的声音,很整齐。看来冷的程度每个人都差不多。雪地是坚硬的冻土地,敲击起来的声音特别响。也有不跺脚的,刚开始演出。受尊敬的老人和年少的孩子,有资格坐在地上铺好的皮子或者板凳上。他们坐在那里不动,也不跺脚,走的时候,一般都站不起来了,要家人扶起来,有的扶起来,也不会走路了,又要家里体格好的背到马车上,拉回家去。这是我从小就开始,每年冬天都要经历的快乐生活。
       我不敢看台下绿幽幽的眼睛,又控制不住地要看一眼,又是第一次上台演出,显得紧张,几次都拉错了调。开场第一个节目就是我的马头琴独奏《万马奔腾》。由于我的手指跳得比心跳还厉害,那万马在我的弓弦间就是奔腾不起来。忽然就听见一阵嘶鸣。马蹄敲击地面由远及近,向我铺天盖地奔来。我惊愕得都要停住手中的弓了。马蹄声和嘶鸣声奔到舞台,掠过我的头顶,就向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奔去。我一下子明白了。是拉西叔叔和另外的两个马头琴手,在后台配合给我声援。我立刻来了精神。我的万马也奔腾起来向台下追去。一下子,我找到了舞台的感觉。接着为花达玛的长调伴奏,给阿茹舞蹈伴奏,甚至配合四胡伴奏我都不发抖了。除了马头琴,我还特别喜欢四胡。四胡的四根弦,分内弦外弦,很要技巧,是仅次于马头琴的乐器,也可以演奏出马嘶、马鸣、马奔这些效果来,而且味道和马头琴不同。
       我们这个歌舞团有一个习气,到上面演出叫汇演,就是汇报演出,很老实,很谦虚;一下到草地就牛气起来,我们叫巡演,就是巡回演出,有点像上级领导巡回视察的那个意思。所以演出的人在台上居高临下,就很少有紧张的。我头一次登台。还没有染上这种习气。台下黑压压的脑袋和狼一样闪绿的眼睛。让我紧张、敬畏。
       我们演出的节目除了传统的民歌,舞蹈,马头琴独奏、合奏之外,还有新改编、创作的歌。这次有两首,一是数来宝,是拉两叔叔根据当时草原上人人都在唱的《草原牧民学大寨》改编的,是我们四个人拉着四胡演唱的。
       电井打在沙漠上,沙漠开出稻香来呀,
       呼儿嗨儿。
       学习大寨赶大寨,草原牧民跟上来呀,
       呼儿嗨儿。
       大寨道路主席开,大寨精神放光彩
       呀,呼儿嗨儿。
       另一首就是王珏写的——他现在开始写歌了,名字叫《马蹄草的思念》。歌词有四句写得很美,他和阿茹伴舞,舞蹈也是他编的,由花达玛用蒙、汉双语演唱,第一段是蒙语,第二段是汉语:
       我骑马走过一片沙漠,
       留下深深的蹄窝。
       蹄窝里长出茸茸细草,
       把思念向远方诉说。
       花达玛唱完新歌,牧民觉得不过瘾,呼喊她演唱蒙语民歌。花达玛先唱了一首《八骏赞》。阿茹接着报幕了《睡吧,赛音呼罕》。牧民又呼喊不过瘾。要悲伤一点的。花达玛上台没唱阿茹报幕的歌,唱起了《孤独的白驼羔》,这一下把今晚的演出推向了高潮。阿茹在后台气得直跺脚,王珏拉住阿茹说,让阿妈自己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吧,她知道大家想听什么歌。花达玛唱完这首,干脆不用阿茹报幕了,接着就清唱起了《劝奶歌》,全场被她唱得鸦雀无声,唱完,每个人的脸上,都流淌起了满意的泪水。据说,每次花达玛回来演出都要达到这个效果。乌兰敖道有一个人没哭,花达玛都不走。演出结束,整个乌兰敖道的夜晚,会出现从来没有过的平静。第二天歌舞团走了,牧民们期待花达玛再一次到来,就像期待下一个新年到来一样。
       拉西叔叔按照级别住在巴拉主任家里。阿
       茹一家住在她姥姥家里。我和其他演员住在公社的宿舍里。公社的宿舍是圆圈形的大通炕,圆周有一百米,上面睡满能容下二百多人,脑袋挨在一起,黑压压的一排,都躺在那里,能把陌生人吓死。这种炕是模仿蒙古包建成的。但我怀疑这个大屋子是用羊圈改造的。因为这里曾经住过农垦兵,后来这些汉地来的汉族人就都离开,和当地的蒙古姑娘结婚生孩子,支起蒙古包过日子去了。这里也就出生了一代汉族姓氏、蒙古名字的聪明的杂种来。
       我还是找借口溜了出来,去了一趟阿茹的姥姥家。巴拉主任送给花达玛半只羊、十斤白酒、一捆绿豆粉条和一斤打瓜子。我就主动来帮他们扛羊。阿茹的姥姥比我阿妈要老很多。姥姥的脸很黑,上面堆满了皱褶,和花达玛长得一点也不像母女。姥姥的家里很干净。她领着阿茹的另外两个妹妹红果和娜尔苏刚看完演出,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哼唱着,好像比我们演员还兴奋。
       阿茹对姥姥特别亲热。两个妹妹也是很眷恋姥姥。对阿爸阿妈反而有些冷淡。花达玛对她阿妈也不太亲热。对自己的女儿却是亲热不够的样子。她搂着红果,又拉着娜尔苏,问着词不达意的话。一会儿拉拉娜尔苏的衣领,一会儿摸摸红果的脸。你完全看不到了舞台上那个神采飞扬的迷人的花达玛,在家里,你看到的就是一个心疼孩子的母亲。
       我把半只羊放在屋地上,并不想马上走。他们一家人光顾自己亲热,把我冷落在一边。我本想和他们打招呼说我走了,目的是想唤起他们的注意,然后,感谢我帮忙,再挽留我,以我为中心和我说一些话,最好再往阿茹身上扯一扯。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敢讲出口。我怕我说了要走,他们还是没人理我,反而让我走了。我不是自找没趣儿吗?
       正在犹豫说还是不说,十三岁的娜尔苏甩着两只粗黑的小辫子跑过来,仰着脸对我说:叔叔,你能教我拉马头琴吗?
       感谢娜尔苏,她把全家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阿茹说:不要叫叔叔,他是阿蒙哥哥。
       花达玛对她阿妈说:阿蒙是原来查干庙里尼玛活佛的儿子。
       我一下子成为期待中的中心人物。反而不适应了。我就慌乱地说:我要回去了。
       我希望阿茹细嫩的手伸过来拉住我说:先别走。在家里多坐一会儿。
       可是过来的是姥姥,她双手合十说:我佛,你是佛子。然后那双苍老、布满皱纹的手就亲热地捧住了我的手。她还低下头很虔诚地,用那张满是皱纹的老嘴很温热地亲了一下我的手。
       阿茹的手过来拉她姥姥的手,碰了一下我的手。我内心一阵紧张、温暖。我不敢看阿茹的脸,却希望手和阿茹的手多在一起挨一会儿,可我却莫名其妙地自己把手拿开了。
       冷静了一下,我看阿茹,她还在拉着姥姥的手,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刚才碰到我的手是无意的一样。阿茹白嫩的小手拍着姥姥的沧桑老手,好像在撒娇地说着话,偶尔瞥了我一眼,被我看到了。
       可我的手,再也放不进姥姥的那双挡箭牌一样的手里。站在姥姥家的屋地里,我抬着那只被姥姥亲过,又被阿茹碰了一下的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第四节
       正月初五,跨越诺尔湖,来到了我们老家花灯牧场。
       冬天的诺尔湖面上空,只有老雕在盘旋飞翔。鸿雁早就去了南方。老雕是天空中会飞的狼。看它姿态那么优美地飞翔,实际是在寻找猎物。
       老雕落在草地上比羊的个头儿都高。脚上的爪子就像黑铁耙齿子,在草地上行走,都会像犁耙一样把草根抓出来,一路沙土和草屑纷飞。老雕在盘旋中就会先瞄准猎物,突然就在空中俯冲下来,它的力量能把一只羊羔抓走。
       最恐惧老雕的不是羊羔,是草地上牧民人家的孩子。小的时候,我想在我们花灯牧场,孩子中最恐惧老雕的可能就是我。我从没见过老雕把谁家的孩子抓走,我也没被老雕抓住过。但是我整个童年都恐惧老雕。草原上有太多老雕抓小孩的传说。
       有的说。老雕从天空冲下来像抱羊羔一样,把小孩抱走;还有的说老雕用铁钩子一样的嘴,从头顶啄开脑袋,叼走小孩的大脑。那个没有了大脑的孩子,不死也会变成傻子,而那个吃了小孩大脑的老雕就会成精。
       我一个人走在草原上总是恐惧天空。怕有一只老雕突然冲下来,叼走我的大脑。其实,从小大人就教会了我们一套防护措施,如果看到有一片黑云飘到草地上。而且云影不停地在草地上动,感到头顶又有一股冷风,那就千万不能在草地上奔跑,就要赶快双手抱着脑袋趴在草地上。老雕俯冲下来劫掠,只是弧线形的一击,抓不住。它就立刻飞回天空,速度极快,据猎人说比子弹还快。所以很少听说有人用枪打准过老雕。长大后,我质疑这个说法很难成立,老雕那么快。我们能来得及趴下用双手保护自己的大脑吗?
       我们坐在马车上,大家看着空中的老雕,讲述着关于老雕的恐怖传说。车队在诺尔湖的冰面上行走,马蹄子怕滑,小心翼翼,走得很慢。老雕几次盘旋着向马车俯冲。大家都惊叫着,捂着脑袋往身边人的怀里钻。弯弯曲曲的路离我们花灯牧场越近,我就越大出风头。关于老雕的传说,我讲得最多,大家也喜欢听我讲,在我的地头上,我最权威。老雕冲下来,大家都害怕,只有我显得临危不惧。我不是假装英雄,我当时真的不怕。我的感觉就是到了我们牧场,就等于到了我们家,老雕就是我们家里养的狗,客人怕狗,主人哪有怕自己家狗的?况且还有一个逻辑,就是自己家的狗不会咬主人。我心祈求:但愿老雕能认识我这个主人。给我面子,别搞我的大脑。
       阿茹和我挨着坐。身体挨着的地方,都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老鹰第一次冲下来她就抱着脑袋往我的怀里扎。我当时真是喜出望外。仰视老雕对它表示感谢。我低下头,却发现自己的怀里空了。老雕飞走。大家抬起头的时候,我找到了阿茹的头是在他阿爸的怀里抬起来的。原来,当阿茹把头钻进我的怀抱里的时候,王珏却把她的头搬到了自己的怀里。后来老雕多次俯冲。阿茹的头都没有机会再扎进我的怀抱。最后离开湖面,老雕飞走了。望着天空中老雕渐渐消失的黑点。看着眼前渐渐清晰的牧村。我很遗憾地在心里哀叹了一声。
       我这是出来工作。第一次没在家过年。回到家里,天天想的家好像不认识了。家里除了黄母狗和阿妈是熟悉的面孔,其他的都有些陌生了。让我兴奋的是,家里阿妈竟然养了一只鸿雁。鸿雁显得很孤独、忧伤。它的羽毛好像不太光亮。看神色也很憔悴,一副很不开心的模样。
       阿妈说:这只鸿雁是捡回来的。第一场白毛风突然从外蒙阿拉坦大坝谷口刮过来的时候,雁群还没有准备好飞往南方去过冬。白天诺尔湖水还起涟漪,夜里就来了冰冻。早晨起来,雁群就都冻在湖面上不能起飞了。色队长用大喇叭喊大家去帮忙。几乎全牧村的人都去了诺尔,帮助鸿雁暖腿,暖翅膀,暖身子,太阳出来,鸿雁缓过阳来。都会飞了,一两千只呵,飞到天空排成队,在湖面上盘旋了三圈,就向南方飞去了。雁队在我们头顶上盘旋的时候,水滴像下雨一样落了下来,我知道是鸿雁身上
       的冰化成的水,可是大家却都说是鸿雁在流泪。
       这只鸿雁冻坏了一只翅膀,飞不起来了,我就把它先带回家来过冬,明年雁群回来时再放出去和它的家人合群吧。
       阿茹说:那它不想它的阿爸和阿妈吗?
       阿妈说:想呵,看它也不是一只小雁,刚开始连食都不吃,每天愁眉不展的样子。慢慢地和我熟了,外面天冷了,它也不敢出去,就习惯住了下来。现在我们俩成了伴儿,每天它就陪着我,屋里屋外,跟在身后,有时高兴了,还撒着欢儿,在屋地上眺着叫几圈,就好像人唱歌跳舞一样,可通人性了。
       听阿妈这样说,我的心一紧。我离开家以后,阿妈是更孤独了。我仔细地看着阿妈的面孔,她只有四十几岁,却已经有白头发和皱纹了。
       阿茹说:鸿雁就是会跳舞。
       我说是的,在旗镇歌舞团,阿茹每天练功,就是模仿天空中鸿雁飞行的动作学跳舞。
       阿茹说:我没有见过鸿雁在地上跳舞,旗镇里没有鸿雁落下的地方。
       我说那你就和这只鸿雁学跳舞吧。
       阿茹走过去,蹲下抱住鸿雁说:好呀,鸿雁,你就是我的老师了。阿蒙,它也可以给你当老师,你和它学习长调。
       阿妈笑了:这鸿雁叫的声音像哭一样,老难听了,咱人可不和它学,还是人的歌声好听。
       按照色队长的安排,阿茹一家人都住在我家。拉西叔叔住在色队长家。当然这是我给色队长的建议。我现在是旗歌舞团的演员,是旗镇里的人了,他不敢像以前那样轻视我了。他不但不轻视我,反而还很重视我,对我尊重,对我的建议言听计从。花达玛和王珏被他们家的亲戚请去串门了,因为有了鸿雁,阿茹说什么也不去。
       大家围着鸿雁很开心地谈笑着,鸿雁突然来了兴致,从阿茹的怀里挣脱出来,就满地翩翩起舞。边舞还边嘎嘎地叫了起来。阿茹跟在鸿雁的后面。也学着跳了起来。她还呼喊我一起和鸿雁学着叫。
       我故意把声音叫得比鸿雁还难听。比哭还难听,让阿妈和阿茹笑得更开心一些。
       不过跳完,阿茹也承认,这鸿雁在地上的跳舞不太好看。显得很拙笨。
       我在阿茹面前现在显得很有头脑,一说出话来,阿茹就表示很佩服。作为男人,我已经基本树立了权威,或者说掌控了对一个女人的把握。我说:舞台不同。鸿雁的舞台在天空。你的舞台在大地的舞台上。你们要交换一下,你到天空肯定飞得很难看。比鸿雁在地上跳舞还难看。
       阿茹说:前半句讲得很好,是舞台不同,后半句是废话,我们不可能交换舞台。
       晚上阿茹悄悄对我说:我还是喜欢这只鸿雁,去跟你阿妈讲,咱们把鸿雁带走行吗?带回旗镇去养,就说我每天练功时和它学习跳舞。
       我心里明白和阿妈说这件事肯定不行。但是我也不想让阿茹扫兴。就嘴里答应说没有问题。
       我现在体会到,要在女人面前树立权威,还要学得阳奉阴违,狡猾一点才行。
       可是我却无法向阿妈开口。带不走鸿雁。阿茹肯定不高兴,要带走鸿雁,阿妈不高兴,阿妈也不可能让我们带走。到底如何是好,我一个晚上都没睡好。在心里翻来覆去地为难自己。虽然想耍狡猾,但是我想不出主意来。
       第二天早晨。在阿妈屋里,鸿雁突然躁动不安起来,呼扇着翅膀,在地上跳来跳去,兴奋地叫唤,舞姿倒是比昨天漂亮多了。这让阿茹感到喜出望外,原来这只鸿雁这么保守,还有很多漂亮舞姿没有表现出来。
       阿茹看到外面窗子上也有一只鸿雁,焦灼地用嘴敲着玻璃,歪着脑袋往屋子里看。阿茹就喊了起来:快来看,窗户上又来了一只鸿雁。
       花达玛和王珏从他们住的屋子里,就是雅图从前住过的屋子跑了出来。我还住我的房间。阿茹住在阿妈的房间里,和阿妈睡一铺炕。睡之前,花达玛羡慕地对阿茹说,姑娘,你有福,和佛娘睡一铺炕。阿妈没法安排花达玛和她睡一铺炕,如果那样,阿茹只有两个选择,不是和我睡,就是到她阿爸那里睡。
       我要去开门。阿妈拦住了我,她怕我太冒失惊飞了鸿雁。
       阿妈轻轻地打开门。对那只鸿雁露出了慈善、友好的笑容。那只鸿雁就飞进来了,身上的羽毛满是灰尘,伤痕累累,显得又瘦又小,疲惫不堪。
       两只鸿雁相见。转着圈儿。互相歪着脖子看了一圈儿,就用嘴叨着嘴,脖子蹭在一起了,那亲热劲儿。真让人感动。
       我第一次看到阿妈眼含泪水:这是它的伴儿,那只公雁回来了,可能是飞到半路发现自己的伴儿没有来,就回来找了,快走两个月了,这孩子不知道一路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呵。
       两只鸿雁欢喜得在地上嘎嘎叫着,不停地舞着跳着,叫声好听多了,已没有了那种哭腔。舞蹈的动作也更美丽了。
       阿茹紧紧地抱着我阿妈泣不成声,她的身体由于激动,抽搐得连绵起伏。
       花达玛和王珏两个感同身受,王珏把花达玛搂在怀里动情地说:这就是咱们两个。我就是这么来找你的。
       花达玛抽噎着说:是呀,你说得对,你别说了,往后要好好过日子,咱们现在天天吵架,都不如一对鸿雁了。
       我也想抱住阿茹说:这是我们两个。
       我不敢,阿茹也不敢。我这样想的。我想阿茹也会是这样想的。我们互相凝视着,心里都明白,就好像我们也真的抱在了一起。
       大家围着这两只鸿雁,忽略了我阿妈。我在阿妈很平静地看大家的眼神里,知道真正懂得鸿雁的应该是阿妈。我们都没有分开过,鸿雁只分开了两个月,阿妈和阿爸分开了多少年了?阿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鸿雁一样飞回来。
       晚上演出,我看阿茹跳舞,每一个动作都很动情。她上次说过,她悟出了用情跳舞。体会鸿雁的心情跳舞,那是她聪明,懂得了这个道理,但在真正的舞蹈表演上,还没有融进真情。今天在我家里的鸿雁相会,才使真情真正融进了她的生命里,融进了她的舞蹈艺术里。我坐在边上给她拉马头琴。阿茹也用她的真情感染了我。我的马头琴声、阿茹的舞蹈表演,感动了我们整个花灯牧场的夜晚。
       王珏站在后台左边的大幕边缝上,看着舞台上翩然舞动的女儿,惊讶得目瞪口杲。赶快喊来花达玛,兴奋地说:你看那台上跳舞的是我们的女儿阿茹吗?我这一辈子的舞,都没她的这个舞蹈跳得这么一往情深。
       我们走时,阿茹没有提带走鸿雁的事情。
       第五节
       到达罕山脚下。边防守备六团军马场演出时。已是正月十五了。军马场的场长白乙拉是本地的旗镇人,指导员是山东人,名叫张福洲。白乙拉会唱的长调比我多,我不嫉妒。可是张福洲,一个关里来的山东汉人。不但会拉马头琴,还会吹打弹拉一些我不会的乐器,尤其是手风琴,他拉得确实好。我虽然佩服他。但也嫉妒他,甚至不喜欢他。我不喜欢他,主要是因为他喜欢阿茹。其实阿茹也喜欢他。我看出来了,但我不怨恨阿茹,却怨恨张福洲。我看得出来。如果不是他死皮赖脸喜欢阿茹,阿茹就不会喜欢他。
       到达军马场的那晚。张福洲就向阿茹献殷勤。当我感觉到有危机的时候,我求援的目光到处搜索。发现白场长、花达玛和王珏几乎都
       支持张福洲。当大家从奔跑了一天的马车上下来时,个个都站立不稳,脚都冻得僵硬麻木了。我们跳下马车,都摔得东倒西歪。阿茹几乎是被张福洲从马车上抱下来的,那种第一次见面就显得很亲昵的动作。让我妒火燃烧。张福洲当时伸出粗壮的双臂,还找借口说:冻坏了吧?让我伸出双臂迎接我们美丽的天使吧。
       这个张福洲倒是很有眼光。在我们这一车冰冻的面孔中,一眼就看出阿茹天使般的美丽来了。同时也证明他是一个讨好女人的老手。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草原的蒙古女孩是很贱的,认识一个当兵的,就觉得身价百倍,很了不起;如果那个解放军,是一个穿四个兜军装当官的,那就更牛了:如果那个穿四个兜军装的,再是汉族的那就更值得炫耀了;如果那个汉族的,穿四个兜军装的,再是关里的汉人,讲话是关里口音。那就简直是一种莫大的荣誉了。这个可恨可憎可厌的张福洲,几乎具备了所有这些优势。他走在草地上,不用主动去追,草原上的女孩子,就会像母狗一样把他缠来扰去。但那些他不一定喜欢,他喜欢的是绝不会放过的,比如今天遇见了阿茹。
       走进场部热乎乎、暖洋洋的会议室。黑色的铁炉筒已经烧得通红了。我们急忙脱掉身上的大皮袄。抖搂藏在里面的寒气。张福洲围着阿茹帮她脱皮袄。边脱边说,我代表人民解放军,感谢来了一个这么美丽的天使。我对这还不是感到很生气。当大家脱完大衣,几个小战士在指导员的命令下。给我们搬来几张长条大凳子,让我们围着炉子烤火时,他又帮助阿茹往下脱靴子。围着炉子烤脚是一定要把靴子脱下来的,否则,外面的热气烤到靴子上,靴子上原来的冷气就会往里钻,聚集到脚上,会更冷。必须先把冷气散掉,让炉火的热气和体内的热血温度相接。那样人就温暖了。
       我已看出。这个指导员是一个披着解放军外衣的色狼。阿茹不但不警惕,不但没有看出来,还很配合他,好像一个关里的、汉族的、四个兜的解放军的指导员给她脱衣服,脱靴子,她感到很荣幸,而且还不时地对他露出会心的一笑。那笑虽然美丽迷人。在我看来却很下贱。
       到了晚上吃饭,张福洲简直就已经把阿茹当成了自己的新娘。花达玛和王珏也显示出他们攀上了高枝儿的了不起的样子。就像一对儿站在高枝上,翘着尾巴不断叽叽喳喳叫的喜鹊。
       我知道在这样的场合,我已经输了。没了任何优势,但我不屈服,还在寻找机会。我没有机会和阿茹故意亲热。让张福洲看出我和阿茹的不一般关系,我也不敢太放肆去做,虽然很想。这个时候,尽管我的内心愤愤不平,面子上我还是很顾及我的尊严。当大家讨好取笑张福洲和阿茹时。我也勉强装模作样地跟着哄笑。我极力掩饰,不想露出我内心痛苦难受的破绽。但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我还算是一个诚实的人,我不可能掩饰住自己内心的秘密,随便一个表情和动作。都可能泄露天机。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拉西叔叔身上。我这个时候才感觉到了拉西叔叔是我的惟一亲人。
       在酒桌上。拉西叔叔端起酒杯讲话了:在正月十五这个月圆日。很光荣和人民解放军一起欢度元宵节。感激解放军不怕流血牺牲,守卫祖国的北疆大门。感谢解放军对我们旗乌兰牧骑演出的热情支持。从张指导员对阿茹的关心上,我们感受到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的,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的伟大意义。
       这叫什么话?拉西叔叔用一句毛主席语录。彻底幻灭了我的最后希望。我扭过头痛苦地闭上了,闭上了我那双可怜无助的,充满期待的眼睛。
       张福州回敬讲话更具杀伤力。更是给我雪上加霜。伤口上洒盐。他端起酒杯动情地朗诵起来:
       十五月圆人有缘,
       情深不觉千里远。
       为了百姓享平安,
       骏马奔腾守边关。
       这种打油诗,肯定是他自己顺口溜出来的。十五月圆人有缘,情深不觉千里远。写得多好,多妙呵!这不就是说他和阿茹千里有缘来相会吗?到高潮了。大家都疯了似的鼓掌喝酒,我忍无可忍,不能再忍了,我不鼓掌,也不喝酒,但是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就干脆假装喝醉了晕过去吧。只能如此了,我就脑袋沉重地趴在了桌子上。那一刻。我感觉到我当场被击毙了。
       晚上演出的时候,当兵的也上台和我们一起表演节目。张福洲顺其自然地和阿茹唱起了《敖包相会》。此时,正好十五的月亮升到天边。阿茹边唱边舞,出尽了风头。为他们马头琴伴奏的是我。尽管我极力掩饰,我的心情和马头琴的弓弦还是出卖了我。《敖包相会》那种欢情、愉快的气氛,被我拉得苍凉、悲愤j我违背了拉西叔叔告诫我的,拉马头琴一定要全身松弛,真情准确投入。我全身肌肉僵硬,手中的琴弓成了杀牛刀,结果拉出了牛被刀杀的吼叫声。张福洲也暴露出来了他的弱点。他更僵硬的军人肢体,在阿茹柔美的舞姿面前,显得笨拙不堪。好在,大家的酒都喝得太多了,笑声也太多了。场面过于混乱和热闹,我的琴和张福洲的舞都被当成了是酒后故意在捣蛋。不过,张福洲军人的意志最后还是战胜了我,他让我拿着马头琴下台。让战士给他拿来手风琴,他拉琴,让阿茹跳。这家伙手风琴一上手,就进入了极佳的状态,配合阿茹的飘飘柔柔的舞姿,我虽然不忍心说,但是公正一点说,简直就是珠联璧合。醉酒都让他们进入了忘我无为的自然状态。这一局,张福洲就这样轻松地扳了回来。
       演出结束,部队里有很多营房。我们演员两个人睡一间。每个房间都烧得热乎乎、暖洋洋,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进去就很舒服,马上就有睡意盎然的感觉。
       花达玛和王珏一间,按照级别拉西叔叔自己一间。张福洲竟然也给阿茹自己安排了一间,可见他是没安好心。
       我和给我们赶马车的舍楞一间。我的房间就在阿茹的斜对门。我几乎一夜没睡,站在门后从门缝里往外看,给阿茹站岗放哨。好在舍楞白天赶马车太累了,喝了酒就睡得死狗一般,根本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可是我的肚子却开始闹事了,突然就肠胃扭动着往下顶着肛门疼。我明白必须要马上去屙大便。来到军马场就不停地为了争夺阿茹和张福洲进行战斗,我没有时间去大便,由于吃得太多了,肠胃装不下,一定要把这些废渣排泄出去。我身体上的各个部位,现在都是自己说的算,都不听大脑的。我的大脑本来命令肠胃要坚持住。我现在的主要任务是看护阿茹。可是肠胃就是坚持不住了,我痛得已经站不直身子了,弯腰蹲了下去,肛门出口我感觉都已经探头探脑了。我头上开始冒汗,去他妈的吧,我不管了,就哈着腰向外面一步一步挪去。
       部队的厕所离营房还很远,有两百多米。我初到外面寒冷的天气里,不感到冷,我的头顶还在冒汗。进了厕所还没蹲下,我就突然害怕起来,这军马场孤立在原始草原深处。经常有狼出没。可别进来狼把我给吃了。一害怕紧张,肚子有点不疼了,体内的器官又团结起来了。裤腰带解开了,我也没敢蹲下,就惊惶地往回跑。刚进门,肚子又疼起来了。这次更加严重。我不敢出去了,可是肚子又疼得厉害。我眼睛一亮,发现了一个好地方,营房的门很
       大。是往外面开的,我看中了门后是一个理想的好地方。一般情况下门口狼不敢来,就是来了,门里门外,三两步就跑进屋里了。我解开裤腰带,其实可能都没系上,脱下裤子,还没蹲下,满肚子的牛羊肉废渣就从肛门喷泻而出,多危险!多及时!我痛快地舒出了一口气。呵。暂时多么舒服!我很诧异。我的肚子里怎么存了这么多东西?我不太相信我会吃进这么多东西,站起来的时候,我如释重负,腿都有些麻木了。借着十五的月光看。我感到自己真的很有成就感了,地上显然就是一个大牛粪盘。可容纳一百只以上的屎壳郎居住。
       回到房间。我还是惦记那泡屎,就侥幸地想,那个大牛盘很快就会被闻味而来的狗吃掉。最好是两三条狗合伙。都能饱餐一顿。要是一条狗肯定会撑死。明天早晨,我希望门后被狗柔软的舌头舔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当然也不要留下一条撑死的狗。可是我又后悔了。对呀,既然有狗,狼进营房狗肯定会叫,我当时在厕所里屙也没问题呀,看来我当时真被疼昏头了。
       回到房间,我还有一个侥幸。就是在我屙屎的时间。希望阿茹和张福洲还没接上头。还没搞到一起。我全身轻松地站在门后,目光敏锐地观察。可是过了好久,都没动静。就在我很失望地,也疲劳得昏昏欲睡的时候,终于,我的眼睛兴奋了起来。阿茹的门打开了。阿茹一个人出来了。我想后面跟着就会出来张福洲。可是后面没人,我判定张福洲没在阿茹的房间里。我已经紧张得跳到了嗓子眼的心,似乎在我的嘴里咒骂:这个骚货,要自己送上门去。看到这个结果让我更加痛苦,还不如让张福洲来,我也好为她找一个被动的开脱借口。我应该马上夺门而出,进行拦截。可是,我知道,我做不到,我没有那份勇气。我刚刚轻松的双腿。又已僵硬在门后,动弹不得了。
       这时,奇迹出现了,阿茹进花达玛和王珏的房间里去了。我有些放心了,张福洲总不该在她阿爸阿妈房间里和阿茹搞点什么事情吧?但是我也更加警惕了。防止阿茹出来。我早就睡意全消,站在门后,盯着门缝,一刻也不敢松懈。同时。在内心里,学着我阿妈上香敬佛、虔诚祈祷的样子,请求佛爷保佑,不要让阿茹出来。也不要让张福洲进去。我又想到那个佛爷应该是我阿爸。阿爸,灵验的尼玛活佛,我是来到人世,第一次求你,帮帮你的儿子,我是你惟一的佛子。阻止对面105房间里的那个女孩阿茹出来。阻止那个当兵的指导员张福洲进去,有效期到明天早晨,过了今晚平安无事,那个美丽的女孩阿茹就是咱们家纯洁的女人了,就是你的儿媳妇了。
       我坚持着,突地。后脖根子一跳。以前在家乡牧场中学。被体育老师那森砸伤的颈椎又开始疼了。疼痛从颈椎处开始蔓延,向后脑、太阳穴、眼睛散布开来。先是有些麻麻痒痒地,接着脑血管一跳一跳地就疼了起来。我四肢也开始发软。胸口气闷,恶心。我烦躁不安地忘记了阿爸,现在最想念的是阿妈,最想见到阿妈,躺在木头桌子上。让阿妈给我放血止疼。
       军号嘹亮地吹响了。真的一夜平安无事。我瘫倒在了门后,感到极度地柔软、放松,马上就有一种昏睡的感觉,我什么也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了。这时,舍楞起来了,他看到我睡在门后,很惊慌,说你怎么睡在了这里?他想抱起我来。发现我的身体软成了一摊烂泥,脸色焦黄冒着黑气。他说,你没有酒味,这不是醉酒,你是生病了。他把我拖到炕上,就去喊人。我躺在炕上恍惚觉得拉西叔叔、白场长、张福洲、阿茹、花达玛好像一大群人都来了。我听外面有人在喊:是哪个醉鬼喝多了,往门后吐?是吐的还是屙的屎?快叫狗来吃。我们那是军犬哪能吃屎?太臭了,赶快挖走,像一头公牛屙的牛盘。接着。大家进屋就纷纷呼唤我,问我怎么了?这么多人关心我。我有些感动了,我说,你们喊什么?我要睡觉,我没生病,就是一夜没睡觉,睡一会儿就好了。我还疑惑地问:军犬为什么就不能吃屎?。大家几乎都说。看病得说胡话了。说自己一夜没睡觉。都醒不过来了,还要睡觉。门后的屎你就别操心了。也不是你屙的。
       天亮后,我们离开了军马场。二十年的人生。我第一次有了一种赢的感觉。但我觉得这种胜利好像没有什么意思。让我兴奋不起来。我甚至怀疑自己这也算赢吗?
       第六节
       我猜测阿茹已经和当兵的写情书。谈恋爱了。那个军马场的指导员张福洲,先写了第一封情书给阿茹。很巧被我接到了。歌舞团恢复了正常演出,拉西叔叔学着旗革委会的样子,也在大铁门的门房里,派了一个专职的看门收发员。收发员就是铁山的阿爸,已经退休的老师傅瘸腿巴根。老师傅虽然文化程度不是很高,由于长期在食堂管理伙食,不但精通蒙汉文,还能写会算,也是属于能识字的人。由于他和我阿爸的历史关系,我和铁山的现在关系,他对我极其信任。
       那天,当我见到邮递员送来一封写给阿茹收的信时,我说老师傅让我带给阿茹吧。他就把信给我了。这封信用的是部队的牛皮纸信封。寄信地址庄严地印着红字: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军区守备六团。没写军马场,却用钢笔写了两个字:张寄。这两个字钢筋铁骨。结构极有固力,笔画如刀似枪,充满杀气,比我写得威武。我一猜就是张福洲。我已经在心里默认败给了这个张福洲。他几乎哪方面的条件都比我好,但我就是不服输,虽然只要争斗我就赢不了。
       我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肯定是嫉妒、焦虑、心慌、恼怒。我虽然当时在老师傅面前,表现得很平静、很随意,但是实际上,我的心已发抖,嘴也发抖,手脚都发抖。我只是强迫自己镇静。回到家里,我看着这封信,几乎灵魂都发抖了。信很厚。我用手捏,好像还有一个硬硬的东西。我不能马上把信送给阿茹。写了这么厚的信,都写了什么?还送了东西,是什么东西?开始送爱情信物了?在她看到信之前,我一定要先看到信的内容。也一定要知道那是什么信物。根据形状。我能确定那不是子弹,也不是刀。可我怎么才能打开这封信呢?
       我仔细端详信封的封口,虽然很结实。但封得并不齐整,尤其是被粘住的部分。显得高低不平,有几个地方像有米粒一样包在里面,鼓了起来。我就惊喜地断定:这个当兵的还是粗心,他是用饭粒封的信封口。
       我就用马鬃刷子蘸上水,轻轻地在信封口一遍一遍地润湿。虽然我很自信这个方法很聪明,也肯定能把信封打开,但我还是有些紧张,害怕一旦出现操作上的意外。弄坏了信封,就麻烦了。到时,老师傅告知阿茹我把她的信拿来了,我弄坏了又交不出,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过了一会儿,我的担心成了多余。信封口被润湿之后。竟然自己就张开了。我果然看到了两颗没大碾碎的大米饭粒。
       我把信封打开了。有点失望,其实里面的信只有一张信纸,内容才写了半页。虽然还没仔细看,我的情绪已经有点稳定了。我现在想急于看到那个硬东西是什么信物。打开半张《解放军报》包着的纸包,里面是一枚红五星。
       那半张包着红五星的《解放军报》吸引住
       了我。那半张报纸上,是一整篇文章。题目是:骏马奔驰保北疆。文章还配着很大的一幅照片,一队解放军戴着皮帽子,穿着军大衣,骑在马上在冰天雪地里巡逻。领头的就是张福洲和白场长。除了在《花的原野》杂志上看到介绍阿爸的文章,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认识的人照片登在报纸上,而这张报纸,还是每天宣传的,当时最有名气的两报一刊中的《解放军报》。我心中的妒意,马上转化成了敬意。我想没准儿这个张福洲不是披着解放军外衣的色狼,可能真的是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为祖国养军马,守北疆。
       我决定把这枚红五星扣留。
       可是,看完信,我又泄气了。我知道这枚红五星我扣留不成了。张福洲在信的最后说:阿茹同志,寄上红五星一枚(我今天早晨从自己的军帽上亲自摘下来的),留作纪念,也象征着一名人民解放军和你纯洁的友谊开始。盼望能够早日得到你的回信!
       说实话,读张福洲整封信,我都没有看到什么太受刺激的字眼,他就讲了一些我们去演出的感想,还有他们部队和我们没有关系的一些事情。什么军马场有个特大的喜讯,从苏联进口的种马和蒙古马交配,终于生出来了新品种的军马。基本上都是一些废话。我没有看到情爱那些字眼,也就放心了。甚至有点扫兴。可是看到最后,他说到了送给她红五星,我就失望了。这红五星我是扣留不住了。
       后面这几个字,涂改是不行的,能看出来。我想用刀子裁掉后面的纸,也不行。阿茹不是傻子,肯定能看出来。再说,张福洲用半张纸写信,那是断绝关系的意思,也不合理。
       不能扣留红五星了,我就决定扣留那半张《解放军报》。说实话,我内心里是崇拜英雄的,这个英雄写给阿茹的信,并没有什么对我构成太大威胁的字眼。我想留下那篇文章,好好读一读,可我又觉得不对劲儿,张福洲用这张报纸包红五星,肯定有用意,他在信里没写,那是他谦虚,但他一定希望阿茹看到。这就是解放军的境界高。我不能扣留报纸,不能扼杀解放军的美德。我觉得阿茹也应该读读这篇文章,了解一下张福洲他们的英雄事迹。
       没有办法,我还是用那张《解放军报》,把红五星包好放在了信封里面。我用一颗饭粒就封上了信封口。我们的伙食没有部队好,我也没有大米粒,就只好从铁山的伙房里,拿了一颗玉米子来封口,玉米子粒大,黏度好。一颗就粘牢了。
       晚上吃完饭,我若无其事地把信又拿到了传达室,我说:没看见阿茹,还放在这里。让她自己拿吧。
       老师傅说:我看见阿茹和花达玛刚出大门,你放下吧,一会儿她们回来我给她。
       回到屋里,我感到很轻松,看到了信。放下了心。我什么东西都没留下,也没有损坏,又都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我觉得自己很高尚。可当我躺下睡觉的时候,睡不着了,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让阿茹看那篇《解放军报》的文章,不是让阿茹崇拜张福洲吗?如果那样,我还会有啥戏呀?我后悔了。爬起来就往门卫跑,老师傅已经锁门回家了。
       我也不睡了,喊上铁山就往他们家跑。到了他们家,我见老师傅捏着酒杯在美美地喝酒呢,就若无其事地说:回来就喝上了。
       老师傅说,天冷,肚子就馋酒了,要不是一直等着阿茹回来给她信,我早就回来了。
       我不想往下问了,心想完了,阿茹现在正在阅读报上解放军张福洲的英雄事迹呢。
       铁山莫名其妙地跟我回家,又莫名其妙地跟我回到歌舞团。他不知道我抽什么风。却也不问。
       幸亏铁山成为了我的好兄弟。我在苦闷、烦恼、孤独的时候,有个人陪伴。其实,我心里有些不愉快的事并不跟他说,他也不知道。但有他在身边。我的心里总是要宽慰一些。
       食堂吃完饭。铁山收拾完卫生,不回家,就总是先到我这里来坐。我们有时无所事事,有时却对什么事情都充满幻想。或者瞎议论。有时我心情不好。或者不舒服,或者回来晚了,他都要单独给我煮一碗面条。端到我的房间里来。我吃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静静抽烟,吃完,他就把碗筷收走,送到食堂洗好,再回来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抽烟。
       时间久了。习惯了,我对他也没有什么感谢和歉疚,我就很自然地感觉兄弟就是应该这样做的。如果是我,也会对他那样,但是,我并没有为他做什么。我对这个在烟雾中有些古怪的面孔。感到亲切和依恋。我觉得他就是我亲如手足的兄弟。
       旗镇上发生了新的变化,我总是要比铁山提早知道。回到歌舞团。我知道信已经到阿茹的手里了。后果已经不可挽回。我也不想太沮丧,就找话和铁山说。我告诉铁山歌舞团马路斜对面的那家剃头房,改了名字叫一剪美发廊,里面不但可以给女人剪发,还可以烫发,也可以专门洗头,洗头的是年轻的小姑娘。我陪阿茹去过。她那个大波浪就是在那里烫的。花了阿茹半个月的工资,十五块钱。那天,我在那里等她等得着急,他们给我免费洗了一个头,那小姑娘一双细嫩的小手。在我的头上挠来挠去,舒服得我心都发痒,要不是怕人家怀疑我神经不正常,我都想哈哈笑。
       抽烟的铁山不感兴趣。也不以为然。他说洗头还用上那里用她们去洗?我每天做完饭,锅里就有热水,要不是怕洗多了脱发,我要想洗天天都有条件。现在有洗衣粉了多方便,不像以前用碱胰子洗,换了一盆水都还粘乎乎的油腻。现在一把洗衣粉下去,整个脑袋都洗轻松了。走起路来,闪亮的头发像旗帜一样在头顶飘扬。不过,真的不能天天洗,头发上的油洗没了会掉成光头的。你看我这天生的自来卷,根本不用烫发。你也是自来卷。
       我看铁山和我自己的头发,真的都是自来卷,以前没仔细看自己,还真不知道。阿茹不是自来卷,要花十五块钱才烫出来。
       我说你的长发最好剪短,你一个厨房做饭的大师傅,留个这么长的大背头,在歌舞团里晃来晃去,人家还以为你是歌唱家呢,整得咱们团里真正唱歌的那顺他们都不敢留长发了。
       铁山也不生气。我知道我这样说他不会生气的。我们已经是兄弟了,我了解他,如果我感觉到他会生气,我就不会这样说了。
       他说:那照你说的理,我这个做饭的就应该剃个光头?我不剃。光头像坐牢的犯人。
       我说你每天都是灰尘、油烟,剃个秃子洗起来多方便,也省洗衣粉,要不脑袋上灰尘积多了会把大脑压傻的。
       他说我不能剃光头,我不想让这只耳朵露出来。
       他指着自己的秃耳朵,神情严肃地一这么说,我忽然领会到了什么刚才说话,我满口秃子、秃子地这样讲,他却很回避,不讲这个字眼儿。只是说光头怎么怎么样。原来我知道他由于秃耳朵,很忌讳这个“秃”字。我一说出来。他就像躲藏追来的刀一样,一口一个光头躲来躲去。也真难为他了。我本来是很细心的人。却由于兄弟关系太好了,忘乎所以,忘了他的忌讳。我想可能让铁山不好受了。我也真有点怪罪自己太对不起铁山了。我内心感到有这个好兄弟真是难得。
       我不想给他道歉,不是我说不出口,我觉得那样会显得很生分,弄不好会尴尬。我就岔
       开话题要说点别的。
       铁山好像毫不介意,他点了一支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铁山没有怪我,我就觉得自己很有面子了。
       铁山有一件绿色军大衣,每天做完饭,披着军大衣,叼着烟。向我的房间走来时,我都觉得他特别有风度。虽然那浓厚的长发向后梳着堆在大衣领上,让人感到有些气闷。
       我很喜欢铁山那件军大衣。我不是那种人,因为张福洲送给阿茹红五星就不喜欢红五星了,或因为张福洲穿军大衣。也不喜欢军大衣了。甚至讨厌、嫉妒别人穿军大衣。我不会的,红五星和军大衣是解放军的象征,如果那样,我不等于是不喜欢,或者害怕和讨厌、嫉妒解放军了吗?我敢吗?当然不敢。我也不会那样想。我想张福洲只代表他自己。他穿绿军装也是临时的几年。他不能代表整个解放军。虽然他现在像个英雄一样。我还很敬佩他。
       铁山坐在我的屋里抽烟时,我总是要披上他的大衣,有事没事地在屋里屋外走上几个回合。并且积极地出去打开水,或者去上厕所。
       晚上,阿茹见我披着军大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就说,你真威风,好像一个军官,是你的吗?
       这个问话让我感到很受刺激,但我还是老实回答:是铁山的。我到哪里去搞军大衣。
       我想说你以为只有军官才威风吗?只有张福洲才有军大衣吗?我怕阿茹不高兴,就忍住了没说。但我捕风捉影地感觉到,阿茹肯定看了那篇文章,也肯定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没准现在阿茹的内心里谁也没有,只有她崇拜的解放军张福洲了。我很失望。
       铁山看出来我喜欢这件军大衣,他说喜欢你就穿吧,穿在你身上就是比我威风,我一个做饭的,整脏白瞎了。
       我说那怎么行,你会冷的,你穿上也很威风。我说着还把大衣拿在手里,打开,故意露出在袖口、领口已经弄脏了有一些油腻的地方。他说你看有的地方都已经脏了,我还有大棉袄,不会冷的。
       我说你要真不穿了,咱俩就换,我把羊皮袄送给你,这样交换,就会公平。其实我早就想拿羊皮袄和他换。每次拿出来我都不太舍得,那是阿妈一针一线给我缝出来的。今天听到阿茹说我威风,像一个军官,我就下定决心和他换了。
       其实铁山更喜欢我的羊皮袄,他说这是新皮子做的。这样换了。你会不合算。
       我说咱们是兄弟,还要这样计较干吗?
       就这样我拥有了一件自己喜欢的军大衣。我每天穿着。阿茹就问我:你怎么成天穿着铁山的军大衣?我说已经不是铁山的了,我们换了,现在这是我的军大衣。
       阿茹说真是你的了,那以后也可以借给我穿?
       我说是我的了。你没看铁山穿的羊皮袄吗,是我给他的。我们已经换了。你随便,想穿就穿吧。我想说张福洲对你那么好,也没给你一件军大衣,我的军大衣可以随时给你,让你懂得看谁真正对你好。
       阿茹很高兴。你们真是好兄弟,那就让我试试吧。
       阿茹穿上就急切地问我:威风吗?漂亮吗?
       我说不威风。也不漂亮。
       我是故意刺激阿茹的。她那么喜欢军大衣,是不是爱屋及乌,因为张福洲是穿军大衣的,她就喜欢了。我甚至想残酷地说出来了:你喜欢穿让张福洲给你寄一件嘛。我没敢说出口,我知道这话说出来很严重,会很伤害她。
       阿茹很沮丧。你这个人小心眼不想借我穿,就糟践我,难道我穿军大衣就真的很丑、很傻吗?
       我说不是,我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就是比威风还威风,比漂亮还漂亮。
       阿茹又高兴了,那你说我像电影里的谁?
       我们离电影院近,最近常看电影。
       我说像23号。23号是电影《铁道卫士》里一个美丽的女角色。
       阿茹又情绪低落:说我像女特务?
       我接着改口:最像的是真由美。是日本电影《追捕》里一个迷人的角色。
       她高兴了。我自己就知道我像真由美。
       其实,阿茹不知道,《铁道卫士》我已经看了三遍。我最喜欢的是23号。虽然是女特务,但她比真由美还优美,真由美的脸比她大。
       穿上这件军大衣,让我感到最威风的是送阿茹回家。其实阿茹的家离我的宿舍很近,在一个院子里,还没有十米,就是斜对门。那天晚上练完功,外面风雪飘摇,刺骨寒风冷得家家都不敢开门。我敞开军大衣,把阿茹包了进来,裹着她,我们出了练功房,就往她家冲。这十多米路。我觉得就像走了一年。阿茹滚热的身体紧紧地靠着我。我根本就没感觉到冷,我在阿茹的身上闻到了一股鲜奶的甜味,这种奶味是我第一次闻到的。和牛奶不一样的味道,这件事我打心眼里感谢军大衣,感谢铁山。
       后来我的军大衣里像记忆一样,永远闻到的是阿茹那股鲜奶般的香甜味道。
       进了阿茹的家。她爸妈不在家。阿茹说去给拉西叔叔送礼了,他们家的房子太小,要求换一间大房子。
       阿茹说,我送给你一个东西吧,看你这么喜欢军大衣,就一定会喜欢这个东西。
       阿茹拿出了那枚红五星,她说是军马场的那个指导员送的。
       我没有接,就虚伪地问她:是在军马场演出的时候。他给你的?
       阿茹说:不是,他在信封里寄来的。
       我就更虚伪了,甚至觉得自己都有点无耻了:他给你写信了。
       写了。
       你也给他回信了?
       回了。
       我还想问:他写了几封。你回了几封?你们是在写情书吧。
       我心里犹豫,没有问出口。其实我更想问的是那篇文章看了没有?
       阿茹拿着红五星问我:送给你东西还这么多嘴。这五星你到底要不要?
       我说:要。
       我还是问了:那篇文章看了没有?
       阿茹觉得奇怪:什么文章?
       报纸上的文章。
       我从来不读报纸。
       就是包红五星的那半张报纸上的文章。
       那报纸上有什么文章?
       我不想再往下说了。就问她:报纸呢?
       早生火点炉子了。
       然后她奇怪地问我:你怎么知道包红五星的是报纸?
       我一下子发现自己露馅了,但我在智力上已经习惯性地高阿茹一筹了,虽然有些慌张,我还是急中生智地笑着说:我是在诈你。
       阿茹也笑了。很佩服地对我说:活佛的儿子就是与凡人不同,你还真有灵性。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你诈对了,包红五星的真是半张报纸。
       面对阿茹玲珑剔透的真挚、坦诚。我一点都不感到得意。内心羞愧难当。
       第七节
       风一夜都在吼叫。我彻夜无眠,很多从前的事,都在风吼中送进了我的耳朵里,唤起了我的记忆。焦虑、郁闷、迷茫、兴奋、幻想和希望,表面上呈现的英雄、坚强,内心里的苍白、脆弱、胆怯,混混沌沌,什么都有。
       后半夜,风转向了,从鼻孔进入我的胸腔,又回旋从口腔飘出。我呼吸,外面的风就吼动,进入了共同的律动和节拍。情不自禁我就唱了起来,外面的风也跟着吼叫起来。我高声唱,风就大声吼;我低声吟,风就小声叫;我的气息悠远,风的吼叫声就漫长。长调从我的口腔飘出,就像风从草原走过。我一下子就能与大
       自然共呼吸了,匪夷所思,简直神奇极了。
       第二天。阿茹告诉我,她回去睡不着,半夜里听到外面的风吼就像唱长调一样,感动得她在炕上身子像蛇一样舞动。听着长调,就想舞蹈,最后自己控制不住,就起身去了练功房,她第一次体验到跳舞不累了。在风中飘动,就像在长调中舞蹈。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开始唱长调了,我也第一次体验到唱歌不累了。每天夜里我都跟着风学唱长调。后来我发现,夜里没风,我也能感觉到外面空气流动和我共呼吸着唱长调。
       只要想唱,气流就会在我的体内从容地穿过。高亢、低沉、悠远、急切、宽阔、舒缓,只要我的意念到,随心所欲。我只需要加入我的感情,就会风随气动,情随意动。
       阿茹在我的长调中起舞,把我的意境也演绎得淋漓尽致。一个晚上我们都在和谐地歌舞,我在歌唱,她在舞蹈。
       我唱出了蒙古长调中最短的歌词,我的长调循环往复,旋律随风飘荡,变幻无穷,而歌词只有一个字:妈,或者两个字:妈妈。
       我离开家。离开阿妈,在旗镇里,思念变成惆怅,惆怅变成回忆,在回忆中时刻都是和阿妈生活在一起。思念的风坐在惆怅的马车上,让回忆的马拉着,把我带回牧场的家里,从生芽儿的童年到现在绿叶抖擞的青年。我在风中又慢慢地长大一遍。
       幼小的我,蹒蹒跚跚在春风中还站不稳,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阿妈就领着我去草地上牧羊。我在风中惊慌地喘息,恐惧地拉着阿妈的手,风灌进肚子里,就像溺在水中一样,寻找方向。寻找安全。刚刚要抓住阿妈的手,海浪一样的群羊冲过来。又把我撞得左摇右摆。
       寒冷的黑夜里,外面的白毛风惊悚地吼叫,我尿了炕。躺在潮湿的垫子上不敢动弹,不敢呼喊。那个生孩子死去的女人,苍白的裸体影子,像风一样在屋里飘来飘去。阿妈过来,抚摸着我的头。把我抱出来放进她温暖干爽的被窝里。
       我骟马只割掉三副马卵子,用一棵蒿草串着拎到学校。作业没有完成好。遭到老师包大卵子的侮辱和嘲弄,放学后又被割马卵子最多的。竟然达到三十多个的云龙取笑——那个家伙天生就是一个兽医或者屠夫的材料。我反唇相讥,他却打得我鼻青脸肿。我感到绝望,没有能力复仇。甚至由于惧怕再挨打,就不想上学了。阿妈安慰我,让我忘记仇恨和伤痛,鼓励我勇敢地走回教室。这种因为挨打而惧怕回到学校,好像从小学就开始,不是一次。而是重复多次。我已经记不住了,是阿妈让我忘记。我虽然忘记了,心里却留下了叠加在一起的恐惧。那天,风在草尖上吹动,草原就像海浪。我背着书包在东塔拉草原往学校走,踏浪而行,阿妈的鼓励就像劲风推我一直进了教室。
       阿妈给丢弃了羊羔的母羊唱《劝奶歌》,阿妈奶水一样的目光,绸子般的心肠,神灵一样的爱,大羊听懂了,羊羔听懂了,我也听懂了。草原上的风刮走了每年岁月里的声音。唯独留下阿妈的《劝奶歌》,在家里人畜的心灵中温润、抚慰。
       我长大了。看到了阿妈平静的面孔里,藏着的深不可测的忧郁和孤独,我心酸难过。放声呼喊阿妈。
       我更迷茫的是找不到阿爸。我对他那样陌生,又那样割舍不断。我在寻找他,在心里呼唤他。他从没有消息。没有回应。他的形象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散淡了,甚至做梦他都是一个模糊的面孔。可是在我心中凝结的焦虑却越来越严重。我是一个成年的男人了,没有人告诉我他已经死去,也没有人告诉我他还活着。我却没有能力找到自己的阿爸。我相信,如果阿爸真的回来,阿妈就会露出她的开心笑脸。阿妈一定是一个也有快乐的人,只不过她积攒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待阿爸回来,从她那深渊中释放出来。
       一会儿风高怒吼,凄凄哀诉,像风中有沙子一样的感觉。我的喉咙也被划破了、嘶哑了;一会儿那风升腾漂泊远去了;一会儿微风拂面,旋沉着进入我的胸腔、丹田。我感受到了美妙,像天鹅绒一样的柔美。气息的风,紧密勾连,声断气不断,绵延不绝。原生态的风在我的胸腔里旋转出来,没有音准,没有节奏,只有乐感,只有情感,难以抑制的情感。
       我恐惧的那些眼睛像星河一样。在我的眼前和脑海里飘游。睁开眼睛,飘进大脑;闭上眼睛,飘出眼前。无论怎样,都在我的面前清楚地出现。从小长到大,我总是感觉有无数的眼睛在注视着我,让我胆战心惊。马眼、牛眼、羊眼、狼眼、兔眼、狗眼、鸟眼、虫眼、灯眼,还有好多我不认识的眼睛。甚至窗子、门都是眼睛,最可怕的是人眼。这些眼光就像手电光,照进了一眼黑井里,把里面的秘密都看得清楚透彻。今晚,这些眼睛在风中飘动,却变得目光温柔了,我感觉到再也不惧怕这些眼睛了。甚至看到这些眼睛,我都有点感到亲切、温暖。心中终于卸掉了与生俱来的沉重的块垒,就像搬掉了压迫井底沉积的石头,泉眼喷发出来。流进了外面的滔滔江河,我感到舒畅,全身充满力量,无所畏惧了。
       阿茹从练功房舞到了院子里,控制不住:我从屋子里也唱到了院子里,不能自已。我们汇合到一起,静止下来的时候,发现那晚,明月高悬。夜,平静得一丝风都没有。
       第二天我一天都在寻思,昨晚是一个梦吗?我找阿茹求证,她说她也感到像是梦一样。今天进了练功房,一舞动自己的身体就知道了昨晚一切都是真实的。我也试着唱了一首长调《四岁的海骝马》,刚一呼吸,声音就从我的口腔中飘了出去。
       阿爸那本《蒙古长调集萃》,我都会唱了。
       第八节
       现在是腊月,快过年了。旗镇上按照传统。年前每家都要杀牛宰羊,然后大摆筵席,请领导和亲朋好友大吃一顿。吃剩下的就用来过年,一般是从大年三十吃到正月十五,全部吃完。只有留下牛头、羊头。到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时候再煮。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在食堂吃饭,阿茹和她父母不知道被谁家请去吃肉了。
       铁山磨磨蹭蹭在那里抽烟,我不问他,他也不说话,就是懒得去做饭。我有点饿了,就催促他,他说不忙,等一会儿,抽完这支烟就去。铁山把炉火捅得很旺,把铁炉简烧得通红。他好像有心事,还常常从窗户向外张望。我今天觉得他古古怪怪的,有点反常。
       过一会儿雅图来了,雅图长得越来越蠢笨。皮肤自得像羊脂油。鼻子又大又红,说话声音粗壮、低沉。在牧场中学疯了以后,我几年没见过她,到旗镇来接班,倒是常见到她。她的疯病已基本看好,脑子醒过来了,但我看她的眼神还是不对劲儿,总是神不守舍不停地转动,好像还有些恍惚。我不太敢看她的眼睛,甚至心里对她有点恐惧,所以也就不太敢见她,总是找借口回避。
       她见到我却很亲热。每次都是很高兴的样子。我感觉到那种亲热,是把我当成了亲人般的感情,就像我是他哥,她是我妹。其实,我在拉西叔叔家里就是扮演的哥哥角色。我也是把拉西叔叔一家当成了我的亲人。我真正当成兄弟的还是铁山。
       雅图进门就把我从床上拉起来,她说,走回家去吃肉。今天咱家杀羊了,阿爸说铁山也要一起去。
       羊肉煮得很烂,还没吃到嘴里,就已经香
       得很幸福了。锅里还煮了血肠。肠里灌的是当年新鲜磨出的荞面,荞面里放了很多大蒜,吃起来味道特别香。
       拉西叔叔喜欢吃羊头在旗镇里是出了名的,本来杀羊当天是不吃内脏和羊头的,尤其是羊头,要留待肉吃完了,二月二再吃。可是拉西叔叔却等不及了,他把羊头也煮了。吃肉的时候,他谦让了一下,没人吃,就把羊头放在自己面前。拿过一碟盐面,蘸着就啃了起来。
       那天冷。拉西叔叔家里的气氛很热闹,酒的度数也高,散装的草原老白干,七十度,用一只很古朴的青花大瓷壶装酒,放在火盆上,烫得滚热。我长这么大,二十一岁,第一次这么满怀豪情,一杯接一杯地和桌上的人喝起了大酒。
       我喝得舒服极了,眼前的人,不管是谁我都不在乎了。我感觉自己越来越高大,酒桌上的人都在缩小。我没有酒量,却放开胆量,举起杯来,想和谁喝,就和谁喝,没人和我喝,我就自己喝。不管大家同不同意。我就宣布给大家唱长调。唱完一首,接着还唱。后来,我舌头僵硬,可能是酒堵在喉咙里,风飘不进去,我唱不出来了,就心肠一软,眼泪酸酸地流了出来。伴着泪水,我发出了歌声般的哭声。
       哭完,平静了,清醒了,酒也喝完了。喝酒的人都走了。我和铁山也离开了拉西叔叔家。我在风中,像骑着马一样,轻飘飘地在路上摇晃。
       铁山说,兄弟,你喝多了,回去睡觉吧。
       我说我就想多喝,我给你唱长调吧。很奇怪,我唱出的歌,一张嘴就好像被风刮走了,飘向了一个很悠远的地方,就像丢失了的一群羊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的胸腔里像草原一样空旷,我收不住气,也控制不住歌,我的声音很大,调拉得很长。
       我摇摇晃晃,铁山搀扶着我。追赶我那些被风刮走的长调。我很焦灼。在路上又哭了起来。
       回到歌舞团,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我上炕就躺下了。铁山重新帮我把炉子生好火,给我盖上被子。我没睡着,很郁闷,还是接着哭。
       我在哭声中睡着了。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醉酒。很短一会儿,炉子把屋子烧热,我就醒了。口干舌燥,头疼欲裂,睁开眼睛,屋子里,灯亮得晃眼。我就下炕喝了半壶奶茶。屋子里的东西,都像水浪一样在波动,看什么都在动,模模糊糊都不稳定。
       我又要回到炕上睡觉。发现我的裤子很湿,站在炉子边上,一烤,冒出了骚臭的热气。我还以为是奶茶洒在裤子上了。用手摸摸裤裆处更湿。我能清醒地确定,是刚才尿炕了。我已经两年不尿炕了,今晚就是喝多酒了。我索性脱光了衣服,放在炉边烤,光着屁股钻进了热被窝。身下垫着的柔软的毡子也是潮湿的,我就拽出来扔到了地上。躺在被窝里,身上的皮肉,一接触被子上热乎乎的棉布,和滚热的炕席。我就全身热得舒畅快活起来。血在血管里沸腾翻滚。涌来涌去,好像烦躁的马群,我就有了一种很冲动的风流想法。
       我想现在被窝里要是有阿茹那就太好了。我不知道多少次幻想。和阿茹一丝不挂躺在被窝里的感觉。我也知道,现在就让阿茹躺进被窝来,那是不可能的。可是我实在是太有风流的想法了。我想这个时候要是雅图来也行,她的脸那样白,她的身子也一定很白,自得像羊脂。我虽然小的时候摸过,那都是在夜里,我没有看见过,要是把她的那两只大牛奶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感觉不知道是啥滋味?我想得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我就闭上眼睛,我数十个数,如果真的讲男女是有缘分的,那进来的不管是阿茹还是雅图。我都会娶她当老婆。
       我把数数到8。感觉门开了。我却吓了一跳,爬起来,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我还是看见进来了一条人影。像是阿茹。她进来反插上门,就把我的灯关了。
       一关灯。我倒有些害怕了,刚才也没看清到底是不是阿茹。那条人影被地上的湿毡子绊了一下。却轻盈地跳开了,没有发出响声。
       我说你是谁呀?她上来就捂住我的嘴:别说话。听声音,闻味道我确定了她是阿茹。
       她也爬到炕上。身体隔着被子,头抵住我的胸口好像哭了。
       我惊喜交加,酒醒了大半。伸出双手搂住她:你怎么了?
       她推开我:我阿爸又喝多了,在家里闹翻了天,烦死了。别说话,别让他们听见,你怎么一股马尿味儿?
       王珏最近经常醉酒胡闹,在家里闹,在团里也闹。据说是要回老家。他说现在事业也没有干头了,梦想也清醒了,爱情也没有激情了,自己真正的事业和生活还是在南方。他常常说:我要离开这里。
       现在社会上又有了一股新的风气,这些年,接连不断来草原的军垦、右派、内人党、知识青年,好像都离开了,都走了。在我们花灯牧场中学的物理老师赵援蒙,后来也调到了旗镇的冷库来当工人。上个星期,我在马路上见到他,他说已经办好手续,马上就回天津了。王珏的心也慌了。他也要走了。每走一批人,他都会说:我要离开这里。
       阿茹主动抱紧我,肉嘟嘟的大嘴唇一下子吻上了我的嘴唇。虽然有点出乎意料,我还是相当机灵,马上就积极响应要狂吻她。她却推开了我:你也喝酒了?还有马尿骚味儿。
       我闻到她也有酒味儿,我说你也喝酒了?
       她又搂住我说:我只喝了一杯。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阿蒙,阿蒙,孩子,阿茹在你家吗?
       阿茹一下子捂上了我的嘴,我把手伸进阿茹的怀里。又被阿茹打一巴掌,很痛,感觉到确实不是梦。
       外面王珏说:阿茹天冷了,回屋去吧,阿爸喝醉酒对不起你了。听阿爸的话,我一定要带你回南方去。
       花达玛说:在这里喊阿茹,你不怕丢人啊,阿蒙屋里连灯都没开。人家睡了,咱阿茹怎么会在他家。快回去吧,滚回你的南方去。
       外面发出了王珏被揪走的挣扎声音。然后就没有动静了。我又隔着被子伸出手往阿茹怀里摸,手被抓住,推回了被窝。顺便她的手伸进了我的被窝。她美丽柔软的小手,刚伸进来就像抓到了蛇一样。惊慌地抽了出来,羞涩地大叫:哎呀,真不要脸,你光着屁股呀!
       我说我在自己的被窝里睡觉,光屁股舒服嘛。
       阿茹说。真不知羞耻,这么大的人哪有睡觉脱光衣服的。
       我说你也要脱光,我今天就是不要脸了,你也不能要脸。我显出一副厚颜无耻的流氓样子,不顾后果,冒险就动起了手。
       阿茹的衣服很好脱,不是我的一双手动作快。是她的两只手很帮忙。她的积极配合又让我感到意外。阿茹身上很凉,她一下抱紧了我,她说你的身上滚热。好舒服。
       我都快晕过去了。真的就把裸体的阿茹抱在了被窝里。我很清楚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件事情虽然很原始。但是因为在传说和想象中充满神秘色彩。我们真正接触上了,就都感到很紧张。她好像很有经验地指导我。我也像很老练地进行,我们都显得急不可耐,结果,没有成功。
       两个人又抱在了一起,经过一番折腾,两个身体的温度一样热了。
       我们互相嘲弄地看着对方,彼此心想都是小嫩雏儿,谁也没有经历过。这样反倒让我们都放松了,都高兴起来。我们都是第一次。
       
       休整了一下。再一次努力,我们成功了!非常成功!完事,我摸到我们身下炕席上黏糊糊的。我说是血吧。
       阿茹好像很随意地说:怎么会有血。
       我说:你以为我是傻子。第一次就是应该有血,连狗都有。
       阿茹说:谁说第一次就应该有血?
       我说:我早就知道,处女都是有血,叫处女红。
       她说:那是处女,我又不是处女。
       我说:你不是处女,怎么会是第一次?
       她说:我就是第一次。我的处女膜早就被破坏了。
       我说:是谁破坏的?
       她说:是我阿爸。
       我说:是谁?
       她说:阿爸!
       我又说:谁?
       她说:我阿爸!你聋呵?说了这么多遍。
       你和你阿爸睡过觉?
       不是,他用脚踹的。
       为什么?
       小时候,他教我练舞蹈,我的胯很紧,连大劈叉都做不了。有一天,我自己正在练,没提防。他从后面上来就是一脚。我的胯一下子就劈开了,这里就撕裂了,当时流了好多血,几天都走不了路。我阿妈骂我阿爸是南方来的白脸狼。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快一下子就烟消云散,好像对阿茹的阿爸也不怎么怨恨。
       阿茹说我要回去了,一骨碌下了炕,她用手指逼住我的嘴唇,在我耳根悄悄地说,光屁股躺着,别动,我出去你再下地插门开灯。
       这一顿酒喝得我梦想的风流和幸福,提前来到了。我曾经无数次期待着在一个牛粪飘香的寒冷夜晚,喝上一碗滚热的羊肉汤,在被窝里睡上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那个女人一定要是阿茹。
       是酒给了我勇气和冲动。最主要的是给了我好运。平时我很理智,想将来和阿茹结婚也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为什么要几年以后?是感觉自己还没长大?还是还有什么理想要去实现?朦朦胧胧也说不清楚,我觉得自己是大人了,但是还很年轻,往后还有很长的岁月。至于理想,我想没有什么理想,已经户口进了旗镇,吃上红本供应粮了。我也知道草原外面还有一个世界,顺着火车站的铁轨走出去的世界,外面有北京、白城子、呼和浩特……但没有往那么遥远想过。
       没想到梦想却像做梦一样这么容易实现了。实现之后,我还觉得是在做梦。
       阿茹走了,我睡不着,瞌睡没了,酒劲儿过了。我就起来了。我头不疼了,还有点恶心,喝了半壶奶茶之后,我又想喝酒了,心情舒畅得还想哭。
       我的屋里没有酒,也没有菜。我就穿上烤干的衣服去找铁山。我要庆祝!这个意想不到的风流已经让我感到很满足,很幸福了。
       去铁山家喊醒铁山是一件很费周折的事情。
       还没进他家的大门。就先惊醒了他家的狗。那是一条牧羊犬。大得像一头牛犊子。低沉的吼声也像牛叫。我们家有几群羊。从来没养过这么大的牧羊犬。他们家没有羊,却养了这么一条大狗。
       旗镇上的人都传说:查干庙里的每一代活佛都有一个藏獒护佑。这是从当年建查干庙的时候,达赖喇嘛送给僧王的第一只藏獒开始,就立下了规矩。尼玛活佛的藏獒,每天都由厨师瘸腿巴根伺候。查干庙解散,活佛和喇嘛都还俗了,尼玛活佛就让厨师巴根把藏獒带回家,继续伺候。
       我对传说的真假不感兴趣。反正我知道阿爸还俗回家的时候,带回去的是黑狗双喜。我希望藏獒在铁山家养着,也希望这条大狗就是那条藏獒。
       铁山家这大狗名叫金山。听起来像是铁山的哥哥。铁山没有哥哥。他的弟弟叫银山。金LU长得虽然凶悍,张开大口就可以吞进一只小羊,但是平时给我的感觉。好像这个家伙城府很深、很傲慢、很懒惰,很少睁开眼睛,睁开眼睛也看不太清楚它的目光,它的眼周围有很多皱皮。虽然像牛一样地低沉吼叫,但我却很少听到它叫,叫声也不大,却很威严。不像其他的狗那样张狂,没完没了,啰里啰嗦地纠缠着叫,这条大狗用它的沉默赢得了我的尊敬。
       金山本来在睡觉,我去敲铁山的窗子,却不小心,踩住了金山在窗子下狗窝里露出的尾巴。
       金山从狗窝里钻出来,看见是我,我向它晃晃手指,像老熟人一样,很抱歉地露出一副套近乎的表情。金山很厌恶地晃一下头。又回去睡觉了。我真的感到有些歉意。这么冷的夜里,把金山的尾巴给踩了,把人家从梦中惊醒,真是太扯淡了。
       我继续敲窗子,一个很熟悉的,比铁山苍老的声音问我:谁呀?啥事?
       我说我是阿蒙,找铁山。
       接着屋里出现一阵子互相推动的声音,一个比铁山年轻的声音在喊:起来,外面有人找。
       我把铁山的阿爸巴根师傅和弟弟银山都惊动醒了。心里比对那条大狗金山还觉得愧疚。铁山就是不醒。等老的声音和小的声音一起和声喊叫的时候,铁山被从炕上推到地下摔醒了。
       铁山从地上爬起来,搞明白了我在外面叫他,忙开门关心地问我:兄弟,你还没醒酒吗?出啥事了?大半夜的,进来,快别冻死了。
       我说早就醒酒了,我还想喝酒。
       我这句话倒是让铁山彻底醒了,他表情怪异地说:什么,还喝酒?你这么冷的半夜来把我叫醒,就是想喝酒?
       我说就是。快走吧,跟我一起喝酒去。
       铁山说想喝酒你就自己去喝吧。
       我说旗镇里的饭馆都关了。我没有酒,也没有菜。怎么喝?
       铁山说,遇上啥事了让你非喝酒不可?你刚学会喝酒就上瘾了。
       我说好事,回团里告诉你。
       铁山不情愿地和我回到歌舞团,他说你回屋去把炉子捅旺,我去食堂。
       一会儿铁山拎着两瓶草原老白干,端着一铁盆杂烩到一起的剩菜就进来了。
       他把盆往炉子上一放,铁盆里的剩菜吱吱响着,就冒上了热气。剩菜按照加热的顺序,分别飘散出了不同的味道,炒羊肉、炖白菜、拌土豆丝,最后烧开了,汇成了一个混合的味道,香味迷人。
       我们两个把烫热的酒端起来,互相看了一眼,大笑一声,就开喝起来。铁山说:我敢断言,你将来肯定是一个酒鬼,来先干三杯。
       铁山不急着问我这么晚了为什么要起来喝酒,我本来想把和阿茹的事情留到后来,喝到情绪高的时候再说。或者等铁山问我的时候再说。这是在我自己的二十一年人生中,感到最牛气的一件事。可是铁山更牛,他不问我。我便按捺不住了。
       我三杯酒下肚,脸开始红了起来。我说:兄弟,知道为什么要找你来喝酒吗?
       铁山还是有些不满地说:是你没酒没菜,让我帮你淘弄。我刚离开这么一会儿,冰天雪夜的你能有啥好事。
       我说:你这话说得太没良心了。我有高兴的事情要庆祝,在旗镇里没有亲人,我把你是当成了亲兄弟,真是比亲兄弟还亲,我才找你喝酒,告诉你这个好事。
       我想当时铁山一定被我感动了。他自己倒了一大杯干了进去。
       他这回不再沉默了:说吧,兄弟,是什么好事。
       我说刚才我和阿茹睡觉了。
       铁山笑了,他说你不是在醉梦里睡的吧?
       我说我也怀疑过是在醉梦里,不过不是,是真的,是她自己钻到我被窝里来的。
       还在说梦话呢,他摸了一下我的额头,也
       没发烧,也不醉了,也不癔症,觉也醒了,是真的吗?
       铁山站起来,走到炕边,掀起我的被子,皱一下鼻子。走回炉子边举起酒杯:是她的味道,兄弟行啊,祝贺你!不喘气连干三杯。
       铁山这个举动让我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我说:你这么熟悉她的味道。
       他说:傻兄弟、别瞎想,她每天来打饭,我还能闻不到她的味道吗?
       我心里还是很疑惑。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很沉重。我相信阿茹和铁山决不会有任何事情,即使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他们之间也不会有事。可是我的心情就是坏了。一言不发,我就把剩下的半瓶酒吹喇叭似的一口气喝了进去。
       我又开始唱长调。外面风很大,我和着风声纵情地高唱。
       铁山趴在炉子边上放声痛哭,他说兄弟你唱得太忧伤了,你的内心会这么苦吗?我简直太难过了。
       我停止歌唱就开始大口呕吐。吐得一盆一盆的脏东西,让铁山接着往外倒。我全身抖动,泪眼模糊地看见从胃里吐出的东西。有今天吃的,也有以前吃的,还有从小吃进去,就没有屙出来过的陈旧东西,都被我吐出来了。
       我神情恍惚,看到了阿爸,我在呼喊他,我也看到了阿妈,阿妈在呼喊我。
       吐完,我全身发软,感到轻飘飘地就被铁山放在了炕上。
       我醒来天还没亮。铁山又走了,灯也关了。
       我感到很平静。身心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悦。我起了床。打开灯。捅旺了炉子里的火。
       我一圈一圈在屋子里走动,感到很轻盈。
       我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又要唱长调。
       我不由自主地唱了起来,很快冲破空旷悠远。像有一种寻找回丢失的牧群的感觉,晃晃悠悠,辽阔的草原铺展在我宽阔的胸膛,我就和草原融为一体了;一会儿就乌云密布,风雪飘摇裹挟着我,太多苦痛和悲凉涌上心头,我还是用力冲破了苦难;阳光就暖洋洋地照亮了起来。我身心舒畅,痛快淋漓向上飘升,感到有一股慈悲、空灵的力量在我的周身旋转,抚慰着我绸子一般的心肠。我感觉到了是佛在把我抚慰。
       我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长调了,长调就是草地上的生命发出的原生状态的声音。是夜里大自然的风教会了我唱长调。
       外面很冷,我就是不冷,身上的血在血管里,好像炉子上的开水一样被煮开了,在我的身上沸腾。我去上厕所,披着我的军大衣。趿拉着棉鞋就冲进雪地里了。铁山昨天告诉我,这两天别出门。明天——现在已经是今天了,是腊八,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是最冷的两天,这两天中,最冷的是腊八天将亮的时候,我们叫狗龇牙的时辰,就是狗冻得牙都龇着合不拢嘴。
       此日此时。我却披着军大衣,热气腾腾地站在厕所里撒尿。我的尿像酒一样,散发着醉意阑珊的味道。
       厕所坐北朝南,男女之门从东西分头进入。南北通风用的是木条横嵌着的百叶窗。腊月刮北风,风从北窗子进去,在厕所里旋转一圈。从南窗子出去。就发出了悠长的吼叫。我站在厕所里,听得入迷了。我提着裤子往门口走,风却发出了更粗的吼声,我一下子明白,是我刚才撒尿挡上了北窗子的入风口。我又走回厕所里,挡上北窗子,风又变得很细很尖的声音。我的兴致来了。北风从北窗子进来。就像从巨大的胸腔里挤了出来,北窗子就像喉咙,进入厕所就像进入口腔。我在厕所里来回跑动,就像舌头一样在口腔里来回跳出动。南窗子就是张开的嘴巴,向外歌唱。
       厕所成了一个唱长调的歌者。我和风和厕所好像已经融为一体难解难分了。天亮刹风了。风悄悄离去。厕所气喘吁吁。我这个正在跳动的舌头。惯性太大,也变得趔趔趄趄。
       走出厕所,我的头发和军大衣冻在了一起,上面结了一层白花花的冰霜。在耳朵、眼睛、鼻孔和嘴喘气的地方,冒着蒸腾的热气。
       阿茹早起上厕所,见到我非常惊愕:你没在家睡觉?去了哪里刚回来?
       我说去厕所里了。
       她说问你正经话呢,别开玩笑,看你身上的冰霜,你好像一夜都在外面。
       我说真的在厕所里唱长调了。
       阿茹笑了起来,我看你这人昨天真是喝多了,现在还醉着没醒过来。
       回去先睡觉吧,阿茹亲热地过来。拉着我的手回到了屋里。
       第九节
       你们科尔沁旗双和尔山东南70里处,有一个腾格里塔拉。那里的敖包是凝聚当地风水的银马驹栖居之地,每天早晨黎明时分,那匹银马驹离开敖包在伊哈塔拉和巴哈塔拉中间跳跃游玩。太阳一升起,银马驹便返回银敖包。因此,这个地方要建立一座名叫查干的庙宇。这样办的话,你们旗的王爷准能加官进禄,名扬四海,永葆祖传勋爵,旗内还能涌现出一批智勇双全的人才,辅佐王爷振兴旗政。与此同时,黄教如同朝阳,聚集众多精通佛经的喇嘛,光耀你们的寺庙!
       这是我在练功房里的一个大石碑上发现的碑文,是清朝雍正八年达赖喇嘛给一世查干葛根,也就是活佛的谕示。白色的石碑躺放在地上,很宽大,很光滑,红色的字迹很清楚,刻得非常好看。平时,阿茹累了就坐在石碑上面擦汗、歇腿。阿茹练功时,我就会躺在上面看她练功,想入非非。
       石碑很凉。阿茹在上面铺上一块很大的绵羊皮,我开始并没有发现。我躺在上面可能是真正地发情了,伴着阿茹的舞蹈,我也躺着哼唱长调,手舞足蹈,得意忘形,就连人带羊皮滑到了地上,结果站起来我就发现了石碑上的这些字,是用满、藏、汉三种文字刻上的。
       我知道。这个查干庙是科尔沁旗札萨克亲王。后来当了盟长的僧格林沁的家庙。银马驹就是白马驹,查干蒙语就是白色的意思,查干庙就是银马驹庙。原来查干庙就是这么来的。
       阿茹已经是舞蹈队里的台柱子,每天仍然坚持刻苦练她的鸿雁舞。
       阿茹还在舞蹈。我去上厕所。厕所里,我屏住呼吸,牙关紧咬,聚精会神地在进行小便。这是我最近牙痛,在《科尔沁报》上发现的一个小妙方。妙方上说,大小便的时候上下牙紧咬,习以为常,不但可以祛病固齿,还可以根治痔疮,一生受用。
       一绺长发像马鬃一样。从厕所顶棚轻盈地飘了下来,带着一股尘土,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松了一口气。刚好淋完尿滴。我顺着长发向上看,是从厕所顶棚的裂缝里飘下来的。我先是怀疑是否有人从女厕所爬过来偷看。或者是阿茹恶作剧。我拽了一下长发。没有反映。阿茹也是长发,但没有这么柔软。
       我很好奇,系上裤子,蹬着厕所的石头垛,用手拉住通风的百叶窗,攀了上去,站在间隔蹲位的砖墙上,掀开一块松动的顶棚板,发现好像有一个人坐在那里。那人端坐在厕所横梁的木架上,身上落满了尘埃,有点模糊,看不清男女。不过这么长的头发,我想应该是一个女人。我很镇定。没有恐惧和慌张。跳下来,站稳,舒缓一下呼吸,我冲上面喊了一声:喂,你是谁呀?
       上面没有反应。其实我知道上面不会应答:如果能说话,刚才见到我肯定就打招呼了。看身上那些尘土。我也断定不会是刚从女厕那边爬过来的。我想更不是坏人,既没有要跑开的动作,也没有要攻击我的姿势,坐在那里纹丝
       不动。我觉得问题有些严重。就跑去叫拉西叔叔。
       路上。阿茹飘着长发从练功大厅里出来。我说阿茹你别走开。去男厕所门口等我。
       她笑眯眯地用手拧了一下我的胳膊,你疯了。让我去男厕所。
       我说真的,那里有一个女人,长头发。
       我急着往前走,阿茹用力一把拉住我,是你带进去的女人?
       我说:胡说,她自己进去的。
       那你怎么那个女人了?
       我说那个女人在厕所的顶棚梁架上,那么高,我能怎么样她?
       我快走到拉西叔叔的办公室了,阿茹还在后面拉着我:那个女人漂亮吗?
       我说:我没看清楚,就是长头发。我去叫拉西叔叔。一会儿就知道了。你先过去门口守着。
       阿茹甩了一下长发,做了一个漂亮的舞蹈动作。就向男厕所门口冲去。
       拉西叔叔正在和书记还有几个副团长在开会。我没敲门就冲了进去。我说:厕所的顶棚上有一个人。
       拉西叔叔说:别急,慢点说,什么人?
       我还是着急:不知道,头发很长,全身都是土。
       书记说:哪个厕所?
       我说:男厕所,我刚进去看到的。
       书记说:还在吗?去喊保卫科,别让人跑了。
       拉西叔叔说:走,咱们先去看看。
       我们走过去。我看阿茹站在男厕所门口,探进脑袋在往里看。我就先跑过去,把阿茹拉开。让拉西叔叔他们先进去。
       阿茹指着飘下来的长发说:那个女人还在。
       厕所里面很安静。拉西叔叔带人进来,他也像我那样爬了上去,右手拿手电筒照着,左手拉动一下那人的衣襟,又一股尘土落下来。下面的人以为上面的人站了起来,就都有点紧张。这时。却见拉西叔叔有些惊惶地跳下来,趔趄一下,就跪拜在地上了。他说:我的尼玛活佛。你原来在这里呵,我们找你十多年了,都是我的罪过呀。
       我阿爸尼玛活佛终于回来了。十二年过去了。他已经成了干尸。阿爸被请了下来。歌舞团的人对他很恭敬,说话都小心翼翼地用个“请”字。拉西叔叔带领大家把他请到了排练大厅,也就是从前查干庙的大雄宝殿,临时安放在了一个厚重的大红木桌子上。
       晚上,大家都回去了。阿茹要和我一起在这里陪着阿爸。我拒绝了她。我说我要单独和阿爸在一起。我找了他十几年,终于找到了,我要和他在一起,我要和阿爸说说话。
       夜深了,我一个人陪在阿爸身边。洗擦净身上的灰尘,一个真实的阿爸重现人间了。阿爸的身体是盘腿打坐的姿态,不能躺倒。他手指捏着菩提手印。像是面对众生讲经说法。他的眼睛似闭似睁,嘴唇平静地合拢,嘴角像在微微启动。面容极其安详、宁静,显现出红彤彤的光泽。这些年他的生命停止了。头发却没停止生长,以至于长到飘到了地下,被我发现了。这也是缘。是阿爸和我相见的缘分,大家都这样说,我们毕竟是父子。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活佛惟一的血缘传人。阿爸的头发可真长,差不多将近两米,虽然柔软,却是乌黑发亮。
       我对阿爸讲话。他没有回应。你真的能听见吗?阿爸,你真的是神灵吗?我开始怀疑了。如果是神灵,他就一定会给我启示,给我回应,回答我这么多年心里装得满满的为什么?就会减轻我的痛苦,就会让我活得每天不再心惊胆战。
       阿爸,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开家门,来这里找你。那时,你已经不是活佛了,你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真实的人,一个长调歌手。可是我找不到你,我孤独、胆怯、焦虑,内心满是失望和苦痛。现在你回来了。你不但不是一个活佛了,也不是一个活着的人了,你是一具树根一样的干尸。可是拉西叔叔他们却要把你当成真正的佛来供奉了。你这个佛与我还有什么关系吗?我要的不是你这样的一尊佛,我只想要一个活着的阿爸,不但要有肉体,还要有热血,有生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的阿爸,喝酒、吃肉,酒醉生气了,就打他的老婆和孩子。儿子在孤独、害怕的时候,你这个阿爸就会成为他的主心骨,帮他壮胆,给他力量。但是,你都没有给我过,却给了我更多的孤独、焦虑和失望。我知道,你再也活不过来了。也永远不会再成为我活着的阿爸了,你成为别人的佛了。
       我摸着阿爸的脸,揉着阿爸的手,看着阿爸的眼睛,阿爸没有反应,目光中根本没有我。我明白了,阿爸是佛,他需要的是虔诚的香客、朝拜者。不是亲生的骨肉儿子。
       夜很深了,去白城子的火车已经开过去了。旗镇里安静了下来。突然,我听到吹水壶的声音由远及近,向我们歌舞团方向,呜呜咽咽地走了过来。声音越来越清晰。慢慢地出现了拐弯儿,又由近及远向远方飘去。
       我总是感觉到门外有一个影子在晃动,我知道那是阿茹。我推开沉重的大门走了出去。阿茹在外面已经站了半夜。月光下,夜里的露水打湿了她的长发。我搂住了阿茹。她的身上也被露水浸得湿漉漉的了。在阿爸面前我忍住的泪水,现在忍不住了,流淌在了阿茹的头发上,肩上。阿茹也搂抱着我,但我感觉到她的手没有力量,平时那种一接触到我的身体,就兴奋得四肢和肚皮用力贴向我的劲头没有了。她似乎显得有些怯生生的感觉。我很奇怪,转身,搬过阿茹的面孔,她看我的目光竟然让我感到陌生。
       我说:阿茹,你怎么了?
       她说:不知道,我心里有点怕你。
       怕我?为什么?
       你是佛的儿子。
       我说,我是佛的儿子,我也不是佛,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太晚了,走,咱们回去睡觉吧。
       阿茹说:我不想回去。我能进去陪陪活佛吗?
       我说:那好呵,咱们进去吧,我阿爸也肯定很喜欢你这个漂亮的儿媳妇。
       阿茹说:活佛真的会喜欢我吗?
       我说:真的会喜欢你。
       阿茹说:为什么?是因为我和你在一起吗?
       我说:因为你纯洁、善良、漂亮,会跳鸿雁舞。
       阿茹走进去,就虔诚地跪在了阿爸的面前,静静地双手合十,一直到天明,我们听见了去北京的火车开了过去。阿茹很平静。但是我怎么看,阿茹都不是阿茹了。
       上班后。旗里来人了。旗长和政协副主席、文化局长、宗教局长也都到了现场。现在的旗革委会已经恢复成了旗政府,拉西叔叔也不叫歌舞团革委会拉主任了,他现在是歌舞团团长。
       拉西叔叔马上在旗长面前口头宣布:从今天开始,排练大厅暂时停止排练,任何人未经批准,都不许到大厅来干扰活佛的清静。
       拉西叔叔对我说:今天要把佛娘请来,旗政府已经派了吉普车。你跟着一起去吧。
       我说:我不回去了。我要在这里陪阿爸。
       拉西叔叔说:这里有我,你就放心吧,活佛的事情不是个人的事情,是国家的事情,我们要按照国家的组织原则来办理。你回去先跟佛娘说清楚。路上由你陪伴,我也放心。
       我同意了拉西叔叔的安排,我说让阿茹和我去吧。先跟你给她请个假。
       拉西叔叔说:带上她去吧。好好安慰你阿妈。不用请假,这也是工作。
       我回到屋里,见阿茹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神不守舍的样子。我说阿茹和我回花灯牧场去
       接阿妈吧,旗里的吉普车已经等在门口了。
       阿茹马上振奋了精神,和我跑上了吉普车。一路上,她还是很安静。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也没有像平时那样。和我手指扣着手指用力攥在一起的反应。
       吉普车的速度比马车快得太多了。我是第一次坐吉普车。阿茹也是第一次。我们虽然都没有表现出惊喜和兴奋的情绪来。但都很惊叹这吉普车的速度。从旗镇到花灯牧场。四匹马拉的马车,从日出到日落,整整要跑一天的路程,吉普车跑了半天的半天还不到,这么算,十六匹马拉的车跑的速度也不会比吉普车快。
       吉普车开进我们家的院子里,惊吓得黄母狗和狗崽子们如临大敌,狂叫不已。不用说我家的狗不认识吉普车,就是牧村里的人也很多人没见过,我阿妈也没见过。
       当时我见阿妈正在羊圈里起羊粪。阿妈听见狗叫,见有一辆吉普车开进自己家的院子里。感到很惊愕,见我从车里跳了出来,就马上脸露喜色了,接着又见阿茹下车,就放下手里的铁铲子,走出羊栏来迎接我们。
       阿妈说:是你们歌舞团要来演出吗?
       我说不是,走吧,咱们进屋里说话。
       阿妈亲热地拉住阿茹的手往屋里走,阿茹也很亲近地靠着阿妈的身子走路。我跟在后面看着走在前面的这两个对我最重要的女人,心中充满了感恩。
       进了屋里,我的心情又沉重起来。我问,阿妈身体好吗?阿妈说,我的身体没有病,你们不用惦记,好好工作吧。说完又很宽厚地看着阿茹。阿妈说了你们不用惦记。显然也把阿茹包括在内了。她已经把我和阿茹当成一家人了。
       阿茹看着我。不知道我如何跟阿妈讲阿爸的事情,好像很为我着急。
       阿妈也看出来了。我们好像有什么事情回来要跟她讲,犹犹豫豫,有点为难之色。但她不问出来。
       我说:阿妈,阿爸找到了。
       我看见阿妈的身子一颤抖,阿茹紧忙把阿妈的肩膀抱住了。我和阿茹还处在紧张状态,很快阿妈的情绪倒先平静下来了。她大概在我们回来的阵势和语态神色上,看出来了不是好消息。这种结果,这么多年,在她的内心里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了。她可能每天都在用好消息坏消息的结果来折磨自己。
       阿妈平静地说:你们说吧,不要紧张,阿妈的心啥都能承受得住。
       我就把发现阿爸的经过讲给了阿妈听,并且告诉她,旗里很重视,旗长都亲自去看阿爸了。今天来的吉普车就是旗长派来的。一切都由拉西叔叔来操办,拉西叔叔说了,阿爸的事情是国家的事情,要由国家按政策来办。
       阿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好像扛了一辈子的重担,一下子放在了地上。她说,要去换上一身衣服,马上就出发。我看阿妈走路的脚步,踩在地上轻得像两片草叶在飘动。
       阿妈把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蒙古袍子。我从未见过阿妈的这套袍子,我猜想。不知道多少年前,她为了和阿爸见面就做了这套袍子。这套袍子像天空似的蓝地儿。上面绣着白云似的白牡丹花,领子、袖口和四围镶着草原似的绿边儿。蓝天、白云、绿草地。穿在阿妈身上高雅华贵、辽阔幽远。这让在旗镇里穿惯了汉族流行简便衣服的阿茹。简直要惊叫起来了。她抱住阿妈说,太高贵了,太迷人了。
       到达歌舞团,阿茹和我左右陪着阿妈走到阿爸面前。我看见迎接阿妈的拉西叔叔。见到阿妈时的目光好像很惊奇地闪动了一下。阿妈跪了下去。她没有流泪,好长时间,就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阿爸。她虔诚地跪拜在阿爸面前,带着无限的崇敬。好像阿爸离家多年是去闭关修行了,现在终于修成正果出关了,身为佛娘,让她感到骄傲和自豪。我和阿茹跪在阿妈的左右,我看着阿妈脸上的表情在复杂地变化,猜测着她的心思。
       阿妈站起来,没有言语,脸上平静的神色,让周围的人都感到压抑、窒息。
       回到我的房间里,阿妈再也坐不住了,她全身虚脱倒在了炕上。晚上旗政府设筵宴请阿妈吃饭,阿妈不去,就只好由我代表了。阿茹也哪里都不去。就留在家里陪阿妈。
       宴会结束,深夜了,去呼和浩特的火车已经开过去了。由于阿妈不在。酒桌上大家喝酒就很放得开,除了我之外。旗长、政协副主席、宗教局长、文化局长、拉西叔叔都喝醉了。我回到家里,阿妈和阿茹都不在,我就知道她们一定守在阿爸身边。
       来到练功大厅,我暗示阿茹出来,让阿妈一个人静静地陪着阿爸。出门,我悄悄地对阿茹说:拉西叔叔说,阿妈的这身蒙古袍子是当年她和阿爸成亲的时候穿的。
       阿茹听了一愣,就激动地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感受到了她失去的力量又回来了。她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我猜就是,但是我没敢说出来。
       我说:我知道你喜欢,将来咱们结婚的时候,我也给你做一件这样的蒙古袍子,举行隆重的传统科尔沁婚礼。
       阿茹说:我不要你做的,就要阿妈这件。
       睡觉的时候。我们三口人睡一铺炕。阿妈睡在中间,我和阿茹睡在左右。我一夜都睡不着,这种家的感受,我好像多年都在期盼。我自己很感动,似乎有泪在流出来,但是我不敢发出声响。怕惊醒了阿妈和阿茹。第二天早晨我才知道,她们也都是一夜没睡,也都不敢发出声响,怕惊醒大家。这铺炕是阿爸的炕,他成为活佛就睡在这铺炕上。昨晚。阿妈是第一次睡到阿爸的炕上。我不知道她一夜没睡在想什么……
       歌舞团已经恢复为查干庙了。
       阿爸。查干庙的五世葛根尼玛活佛又常驻查干庙了,他的身份已经不是长调歌手,他也不是活佛了,现在正式成佛了。在大雄宝殿,供奉着一排佛、菩萨。释迦牟尼佛端坐正中。白渡母和绿渡母两菩萨护佑左右。挨着绿渡母菩萨是藏教大师、元朝帝师巴思八,挨着巴思八大师的就是我阿爸尼玛活佛。尼玛活佛已经被科尔沁草原传颂得神乎其神。香客们捐助善款,在他的干尸上鎏上了一层金。阿爸从此就在查干庙里,安享香火。端坐成佛了。他从那个金身里也永远走不出来了。
       为阿爸鎏金的那天,阿爸的身上已经被取掉那些残破的布片,披上了一大块黄色的绸缎。阿妈亲手把阿爸的长发剪了下来。拉西叔叔进行测量,长度是1.99米,重量两公斤。然后恭恭敬敬地装在了一个红色绸缎封面。黄色绸缎衬里的方盒子里。拉西叔叔宣布说:尼玛活佛的长发。将是查干庙里永久的镇庙之宝。
       阿茹悄悄地和我说:活佛的长发,应该让阿妈保存。
       我说:阿妈不会那么浪漫的,她自己也留在庙里不回去了。
       阿茹说:那好呵。我天天陪着她。
       我说:阿妈是要天天陪着阿爸。
       查干庙里有了阿爸专门的介绍资料。《尼玛活佛传》里写到:
       藏历水猴年七月初八,尼玛活佛降生在科尔沁旗花灯苏木东塔拉嘎查的一个牧民之家。尼玛活佛两岁半的时候,被金瓶掣签,确认为科尔沁草原查干庙第五世查干葛根。十年以后,土地改革开始了,随着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在乌兰浩特的成立。尼玛活佛还俗回家。
       尼玛活佛从小就具有音乐天赋。四岁的时
       候,年幼的尼玛活佛,就常常倚在满洲国时代,日本关东军在科尔沁草原上竖立的电话线杆下,听着风的手指拨弄着红铜的电话线嗡嗡响的声音。在他听来,这声音无比神秘和美妙。这自然的乐音在尼玛活佛幼小的心灵中播下了音乐的种子。
       还俗后,尼玛活佛进旗歌舞团当长调歌手,成了科尔沁草原新一代的长调歌王。文化大革命中。活佛神秘失踪……
       铁山留在了查干庙里。他的职责还是负责做饭。不过现在做的是斋饭。蔬菜、豆腐、咸菜和粥,我只吃了一顿就没了兴趣。他肥大的身躯也穿上了喇嘛袍子,头颅剃得光亮,重见天日的秃耳朵显得格外夺目。不过他当不成喇嘛了,拉西叔叔让他年前和雅图一定要结婚。
       拉西叔叔没有走,他还是这里的最大领导,他现在不是歌舞团的团长了,是宗教局副局长、佛教协会会长、查干庙管委会主任和查干庙住持。
       面对着查干庙,我不知道怎么说好,查干庙——歌舞团——又是查干庙,生活本来可以缓慢而平静地直线前行,可以一直是查干庙,也可以一直是歌舞团。为什么总要被打破?总是要轮回?
       第十节
       铁山和雅图结婚了。婚礼很简单。拉西叔叔主张一切都随新风新俗。简单操办。格日乐婶子不同意,她说家里就一个姑娘,要按传统的科尔沁婚礼大操大办。我既是娘家人。又是婆家人,双重身份,也希望他们的婚礼办得热闹一些。我并且做好了随时听从他们差遣的准备,为铁山和雅图的婚礼跑腿办事,我心甘情愿。可是过了几天,格日乐婶子又改变了主意,她也支持拉西叔叔简单办理。
       我很佩服拉西叔叔在家里的权威。现在应该叫他拉西喇嘛。拉西叔叔恢复了喇嘛身份,格日乐婶子开始感到有点措手不及。但是,我知道她不会受到什么打击。现在她把自己的家里都布置成了佛堂。虽然拉西喇嘛住在查干庙里,已经很少回家了。
       我提醒铁山,当不成喇嘛就赶快结婚,他们家里的事情变化快,别哪天连结婚都不同意了。铁山好像很自信,他说结不成婚更好,那就当喇嘛,再说雅图已经被我手拿把掐地抓在了手里,跑不了。果然结婚之后还不到三个月,雅图就给铁山家生了一个耳朵健全的儿子。铁山的老爹,那个老师傅瘸腿巴根高兴得有点疯疯癫癫了,他坚持要给孙子起名叫宝山。这个家庭也真够混乱的,儿子叫铁山、银山,狗叫金山,孙子又叫宝山。这个在平坦的草原上生活了一辈子的瘸腿老巴根。竟然这么喜欢山。
       铁山和雅图结婚,我如释重负。别人结婚,我感到轻松和喜悦,对此,我都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但是静下心来,细致地想一想,也是有道理的。我和铁山是兄弟。铁山娶了媳妇,我有了一个嫂子,这是一个正常的逻辑。不正常之处在于,铁山娶的媳妇。也就是我叫嫂子的那个女人。竟然是雅图。如果从拉西叔叔家来算,雅图是我妹妹,铁山就是我的妹夫。虽然有点混乱。我自己的心里还是清楚明白,我更看重的是铁山这个兄弟关系。这些关系不是我的压力所在,压力在于我和雅图的亲密动作。
       雅图和我从小就好。虽然长大了我们以兄妹相称,我打心里就认为自己是哥哥,雅图也认为自己是妹妹。可是由于习惯了,我们在言行上。尤其是不经意的身体亲密接触上。有时就模糊了男女界限。我很怕这种模糊,尤其是阿茹和铁山在场的时候。很怕他们误解。我担心阿茹误解我和雅图之间有暧昧关系,耽误了我们之间的好事;也担心铁山误解,误了他和雅图之间的好事,同时还会误了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雅图就跟我说过,铁山曾问过她会不会和阿蒙结婚。雅图说。阿蒙是我哥哥,怎么会结婚?铁山好像不太相信。当然铁山不会问我,可是阿茹却不放过我,她说:那个雅图又不是你的亲妹妹,你不要和她那么亲热,注意点,要男女有别。
       我说:我和她之间啥事都不会有,你别嫉妒。
       阿茹说:我知道你们之间不会有事,可是,一看你们那么亲热。我就嫉妒。
       我知道不能让阿茹嫉妒。女人为了感情嫉妒,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不能让阿茹痛苦,于是,我就尽量避免和雅图见面,即使见面也要选在阿茹不在的场合,如果阿茹在。我就尽量避免亲热。可是雅图却不懂避免,这事让我感到很伤脑筋。
       这回就好了,铁山和雅图结婚并提前生了孩子,打消了大家所有的顾虑和误解。
       尽管铁山和雅图的婚礼简单操办。我和阿茹也为他们忙前忙后了几天。结婚的前一夜。在给新房叠新被子的时候。阿茹在一床红被子里,发现了他们的结婚证书。
       阿茹喊我来看。这个结婚证书很漂亮。写着雅图和铁山的名字、年龄、性别。盖着一个大红公章。显得很庄重合法。雅图和铁山脑袋挨着脑袋,两张大脸,笑逐颜开,显得很甜蜜,虽然是黑白照片,他们的脸蛋上,都被照相馆好心地染上了粉红的颜色。
       我看着雅图和铁山这两个名字。在结婚证书上永远地写在了一起,再看他们两个人也永远地连在了一起,心里涌出了一股有点酸楚的滋味。这样雅图就永远属于铁山了。我想象了多年的,雅图那两只奶牛似的奶子。那身羊脂似的白肉,晚上,就法定地属于铁山自由使用了。想象着,他们两个在被窝里裸体拥抱的图像,就在我脑子里显现出来了,雅图的肚子就是有点大,可是我当时没想那么多,以为她胖。当图像变成拉西叔叔趴在格日乐婶子身上交配的时候,我赶紧晃动脑袋,清醒过来。我觉得自己的思想有点下流无耻。就惭愧地偷看了一眼阿茹。阿茹根本没看我,目光和兴趣还在那张结婚证上。
       阿茹说:平时还没注意看他们俩长得啥样。你看结婚照,他们两个长得很像呵。
       我说:这就是人们说的是夫妻相吧,不像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阿茹说:那咱们俩长得不像咋办?
       我说:你没听人们还说过,在一起日子过久了,也就越长越像了。
       阿茹说:那谁像谁?我可不想长得像你。丑死了。
       我并不觉得自己丑,但是肯定没有阿茹好看。在人家喜庆的日子里。我不想让阿茹不高兴。我就甜言蜜语地说:咱俩心心相印,追求,美好的歌舞艺术,你是美的化身,我肯定越长越像你了。
       阿茹高兴了。回到家里就赶紧找出镜子来孤芳自赏,边看还边说:你过来看看,我就是好看。你这个丑八怪怎么能比。
       我说睡觉吧,科尔沁草原没人能和你比,连草地上的花儿、天空中的云,都比不上你,你是杂种呵。
       阿茹恼了,干什么骂人家杂种?
       我说:你是蒙汉杂交品种,简称不就是杂种嘛。
       她又高兴了:你还真有一套,那咱们将来的孩子,也是杂种了。
       我说那是第二代。就没你好看了。
       她说:不会,我生出的女儿一定比我还好看,要是生出儿子来,就不要像我了,像你,像活佛。
       我说,不要再生活佛了。我们要生普普通通的人。过平平凡凡的日子。
       阿茹不吭声了,捂着自己的嘴,显得很胆怯。
       我说:那就赶紧睡觉吧,准备生孩子。
       阿茹的阿爸阿妈不在家的时候,她每晚都
       是和我在一起睡。王珏如愿以偿,真的回了他的南方。他来信说,上了年岁,自己的骨头老了,不能跳舞了,现在开始专业搞歌词创作。王珏看来很有激情。他说每天都有灵感写出几首歌词来,他每次还都随信寄来一叠歌词,不会少于十首八首。都是写蒙古大草原的。我对阿茹说,你阿爸还会回来。花达玛更加红火起来了,不但各种舞台上都邀请她去唱歌,广播喇叭里、收音机里、电视里也到处都是她的歌声。现在草原上买黑白电视机的人家很多了,有的还买了彩色电视机。花达玛在电视里无论是黑白形象,还是彩色形象,都比她在现实中的真人还要漂亮迷人,还要富态。据说那首《草原夜色》,已经唱红了全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周都播。甚至在福建的厦门都对台湾播放了。花达玛每天到处赶场演出,也没时间管女儿。没人管,我就和阿茹公开好起来了。
       已经快半年的好时光了。我们就好像一对恩爱的小两口在过日子。每天拉马头琴,唱长调,跳鸿雁舞。我们无忧无虑,生活有一种说不尽的幸福和甜蜜。
       白天参加婚礼我喝多了喜酒,因为兴奋,晚上我的颈椎又疼起来了。很快。疼痛就蔓延到了头上,接着就是太阳穴、眼眶疼。血管也跳动起来,开始了胸闷、恶心。我本来好好的心情,也随即烦躁起来了。我忍受着,不想让疼痛感染阿茹的心情,不想破坏我们现在这种美好的氛围。阿茹不了解我的病痛。但她还是看出来了。我就把我的病史讲给她听。她坚定地认为,我不是骑野马摔的,肯定是那个混蛋老师用篮球砸坏的。她要给我去买药,我说吃药没有用,这个疼只有阿妈放血能治,可是阿妈过年回花灯牧场去了。
       阿茹说:我也能放血。
       我说:你放过血吗?
       她说:在乌兰敖道的时候。我们生病了,都是姥姥给我们放血。
       我说:你被放过血,可是你没有给别人放过血呀,你不怕?
       阿茹把我拉到炕上,她说你就躺好吧。我没那么胆小。阿茹出到院子里,用手电筒照亮,找来了一块很尖利的玻璃碎片。还用炉子上的开水烫了一下。然后用细嫩的小手,轻轻摁着我左侧太阳穴暴起的血管,迅速扎了进去,一股黑血。喷到了我的脸上和她的脸上、手上。我让她快找止血药,她却不慌不忙,还用手指挤压我的血管。她说,你别怕,黑血还没流完,你的毒火太大了。
       我说:我没有毒火,我是颈椎病导致的。
       阿茹笑我:你不要相信那个兽医的话,颈椎病怎么会让你脑袋疼、流黑血?
       我不吭声了。任凭黑血在太阳穴流淌。我有些忧伤地想。这么多年,我终于在胆战心惊中长大了,内心也坚强了起来,心灵的苦痛在减轻。可身体的疼痛却在加剧。我为什么总是活在恐惧、焦虑和疼痛之中?别人活着也是这样吗?
       阿茹给我止住了血。我的头轻松了。颈椎也不太疼痛了。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就让她上炕睡觉。
       躺在炕上,阿茹问我:咱俩会结婚吗?
       我说:咱俩不是已经过上日子了吗?
       她说:这不算结婚,要像铁山和雅图那样领结婚证的才算。
       我说:那好。咱们明天就去领。
       阿茹有些困了,她迷迷糊糊地说:说好了,明天就去领结婚证。
       到了明天,我们就给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