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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缘去来
作者:徐 风

《长篇小说选刊》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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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风 江苏宜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著长篇小说3部;长篇传记文学2部:中短篇小说集3部:散文随笔集3部。《浮沉之路》获第二届江苏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长篇传记文学《花非花》获第五届“正泰杯”全国报告文学奖。散文作品多次被列入全国年度排行榜和年度选本。
       第一章
       韦蕊那年调进群艺馆,正是春天,文昌宫里的芙蓉花全都盈盈地开着。
       韦蕊当然知道,她能调进群艺馆,多亏了毛利雄馆长帮忙。一直到后来毛馆长才告诉她,当时他是费了多少力气,才帮她从那个电子器件厂调出来的。可不是么。从一个工厂的广播员。变成一个蛮有脸面的文化人。在1990年代。一个叫韵州的小小的江南古城里,这应该是一份挺光鲜的职业了。
       后来群艺馆的人都知道了。韦蕊是毛馆长弄来的。这里的方言里,“弄”的含义外延很大。搞不清,这里就说成是“弄不清”,做错了什么,就叫“瞎弄”,要说也是,群艺馆的许多人。都是毛馆长弄来的。
       当时毛馆长还不到五十岁,高个儿,白净脸;嗓门洪亮。早年在歌舞团是挑大粱的舞蹈演员,后来据说是腰部受了伤,才转业到群艺馆来。
       文昌宫在城西,那一带都是有身份的老房子,古时候,韵州出了不少才人官人,那些老房子不能拆又不好改,说是随便取下一张瓦,都能抖落出一个故事来。群艺馆就在里面占了一大片。多少年群艺馆一直在文昌官内。古时,这里是文人秀才们考试、聚首的处所。正殿三大间,轩昂得可以。两边是厢房,青砖铺的甬道,弯弯曲曲地通向一片斑驳的碑廊;两边是古井与莲池,其间种着合抱的银杏,丹桂;还有成片的芙蓉。假山上的八角古亭,自然是古气沉重的。毛馆长在古亭后面的一片灌木地上。造了一座黑瓦白墙的书场。这书场建起来了。就像个活水码头,说书的,唱评弹的,还有一种小戏班子。七八个人,五六条枪(人)。演些折子戏,小锣小鼓也蛮热闹的。
       韦蕊一直在书场里担任管理员。原来这里有个姓霍的老先生负责,后来霍老先生中风了,这里的事情就都由她做主。书场是给群艺馆挣钱的,一天至少也有一二百元进账,那时。一二百元是不小的钱了。毛馆长很满意。说这非常不容易了。到了下雨天。或者城里正在放一部好电影,书场的票房清淡,他也一点都不怪她。
       韦蕊的办公室里常有些江湖艺人来来往往。那都是跑码头的戏班头儿,他们叫她韦经理。有时为了场租和管理费,不过几块钱出进,她也要费许多口舌,和他们争来争去。时间长了,她对付他们就蛮有办法了。也有给她送点小礼物的老江湖。诸如口红、丝巾、提包之类。凡是推不掉的,她就交到毛馆长那里。毛馆长就在全馆大会上表扬她。群艺馆的女同志很多,很少有人被毛馆长在大会上表扬的。韦蕊自从被毛馆长表扬后,就感到大家对她有些另眼看待。
       群艺馆的业务部门很多。但有些办公室的门老关着。有的人不太上班,据说是在家里创作;来上班的人也是不坐班的,翻翻报纸,打打电话,聊一会儿天,然后说很忙,就走了。社会上的人居然称他们老师,原来他们有些名气,经常有单位来请他们去做评委,辅导节目。据说有时会有红包。至少也会弄件把衬衫、还有领带什么的。
       韦蕊就有些羡慕。她在乎的,并不是那点蝇头小利。
       有一天,韦蕊去向毛馆长汇报工作后,迟迟疑疑地说。希望能换一个环境。
       毛馆长很奇怪,说你在那里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韦蕊说书场太乱,净跟些跑江湖的打交道,真没档次。一点东西都学不到。
       毛馆长哦了一声。说那你希望做些什么呢?
       韦蕊说,当时您把我调到群艺馆来,难道不是因为我在文艺方面有一点才能吗?她本来想说天赋的。但她看到毛馆长的表情好像有点阴沉。
       其实,毛馆长只是象征性地皱了一下眉头,很快就舒展开来。说那是肯定的。不过文艺辅导部女同志太多,有些复杂;你先在书场做点成绩出来。我好说话。
       韦蕊说,我不怕复杂。我想学点东西。
       毛馆长说,我再考虑考虑,在没有人接替你之前,书场你要替我管好。
       过了几天,馆办公室主任郝阿姨,一个四十多岁、白白胖胖的女人来找她。
       韦蕊以为郝阿姨是来通知她,馆里同意给她调一个部门了。因为在她的心目中,郝阿姨也是有权的人。但郝阿姨的态度不像是来谈正经事的,她一直夸她漂亮,皮肤好;说自己的皮肤算是蛮不错了,可是和她一比,就简直没法看了。韦蕊心想,你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怎么跑来和我一个二十来岁的人比皮肤呢?至于漂亮,她自己有数。她的身材可以跟馆里任何一个女性媲美;当时毛馆长看中她,就是因为她在一次职工文艺汇演中表演芭蕾舞,她倒踢紫金冠,迎风展翅,足尖在地板上从容竖立,款款移动,简直摄人心魄。容貌方面,许多人说她的眼睛长得有惊艳之美,但细细端详,五官搭配却有些随意。眼睛分得稍开了些,人中略短了些;幸而她长得白皙,皮肤如凝脂一般,俗话说一白遮三丑呢。她的脖子颀长,圆润,优美。原来对于一个女性来说,那根颈脖太重要了,韦蕊的自信,至少一半来自于颈脖。她可以不必像有的女人那样,故意仰着脸,以展示自己实在有限的那一截脖子。有人还说韦蕊即便蹲下来的姿态也是好看的,腰小而柔软,臀部滚圆饱满。就是在群艺馆这样美女如云的地方。她也是绝对拿得出手的。
       郝阿姨其实是为着一件正经事来的。在和韦蕊说了一会儿彼此的皮肤养护以后。郝阿姨婉转地问韦蕊有对象了吗?韦蕊说没有。郝阿姨笑吟吟地说,我帮人介绍对象,说一个成功一个。你看馆里薛荔、郭圆圆她们,都是我的大媒呢。说完就等着她的下文。韦蕊想。你既然给我说媒,却又等我开口,心里不由地哼了一声,我又不是嫁不出去,要你送什么人情?便说,自己还小,暂时不想考虑个人问题。
       郝阿姨只好直说了。
       原来郝阿姨要给她介绍的对象是毛馆长的儿子毛小雄。
       很多事情。韦蕊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
       毛小雄是馆里录象厅的放映员。脾气很怪的一个年轻人。韦蕊记得,她第一天到群艺馆来上班,正下着小雨,一个蓄长发的男青年,样子很古怪地站在莲池边,衣服全湿了。韦蕊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看到了一张被雨水淋湿的瘦削而苍白的脸。一双呆怔怔的眼睛。后来她知道那个人就是毛馆长的儿子,平时他老爱挎个相机,可谁也没见过他的摄影作品。每到下雨天。他的病就发作了。据说他是个过于专一而伤心绝顶的失恋者,以至把脑子都弄坏了。因为抛弃他的女友。是市委宣传部刘部长的千金,另觅的新欢又是常务副市长的公子,毛馆长只好忍气吞声,替败下阵来的儿子包扎伤口。而毛小雄却是个有些血性的年轻人,据说他曾去向刘家小姐讨一个说法,他哪里知道,这种事情是怎么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后来他还割了脉,幸而被抢救过来。这样的故事应该发生在一个旧时代的痴情少女身上。这是韦蕊听
       了这些逸事后的感觉。后来她看到毛小雄。总觉得他有一点特别。据说他脾气很怪,平时不大跟人说话,他放录像的时候。观众是不可以喧哗的,也许在毛小雄看来,那是对他劳动的不尊重。如果有人故意喧哗,他就会把录像停下来,把那几个人赶出去。遇上不买账的观众,争吵就开始了,有时还开打。在这方面毛小雄总是占不到什么便宜。别人老看到他鼻青眼肿的。后来,每轮到他放录像的时候,毛馆长就在场内巡逻,群艺馆的人说,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郝阿姨那天在离开书场的时候基本上是空手而归的。这是她早就料到的一个结局。韦蕊把那件事回绝得干干净净,却没有说一个“不”。她的表情居然是一点不动声色。郝阿姨第一次领教了韦蕊的厉害。这是后来毛馆长告诉她的。韦蕊当时以为,她拒绝了郝阿姨的说媒,等于把自己的一条路给断送了。毛馆长和毛小雄就在路的那一端朝她招手。原来毛馆长为她安排的一切都是有偿的。现在她再也不应该有什么非分之想,老老实实在书场里呆下去吧。
       一个星期以后,毛馆长亲自找韦蕊谈话。告诉她,馆长办公会议已同意调她到文艺辅导部工作。
       韦蕊很惊诧。她等着毛馆长说下去。毛馆长肯定要说条件的,或者肯定要说一些让她很难受的话的。可是毛馆长没有,他和她的谈话很简短。然后他把她领到文艺辅导部的那间大办公室里,大声宣布说给你们配了一位新同志,其实也不是新同志了,韦蕊么,大家应该认识的。她过去在工厂就是老文艺骨干,编导的歌舞还得过市里的奖。现在馆里派她来加强文艺辅导部的力量。等等。
       大办公室里的七八张脸都仰起来,但看不出什么表情。部主任薛荔,一个三十岁左右、蛮干练的女人,据说她能写诗,编导的小品曾经得过奖,主持节目起来,那种脱口秀,也是蛮厉害的。是个公认的才女。她欠了欠身子站起来,懒洋洋地说欢迎啊,眼珠子在韦蕊脸上扫了一下。就那么一下,让韦蕊感到像鞭子甩过来似的。然后她把韦蕊领到靠墙角的光线昏暗的一张旧办公桌前,说你就坐这里吧。
       韦蕊机械地坐下来。心里一下子乱成一团。
       办公室里的人再也不看她了,各自做着案头的事。一部电话机则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
       好像这里的人都不欢迎她。
       倒是紧靠她办公桌的郭圆圆。对她客气一些。
       她在书场的工作,被一位新来的中年妇女接替了,她姓应,人很瘦,据说有肾炎,是从歌舞团调来的。
       现在她用不到去向毛馆长汇报工作了。她甚至没有理由去馆长室。也没有机会接触毛馆长了。有时难得在走廊里看到他的背影。想上去招呼。可是他已经进屋了。
       她一点也不习惯,整天无所适从的样子。原来她和毛馆长之间的联系是很重要的。鸡头再怎么差劲。也比凤尾强些呢。
       她突然一点也想不起要求调换工作的理由了,自己在书场呆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呢?
       文艺辅导部的每个人都很忙,可你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他们都有自己的据点,自己的辅导单位,说走就走了。没有人安排她做什么,坐了几天冷板凳。她终于忍不住去找了毛馆长,可一进门。她看到薛荔和毛馆长挨得很近地在看一份什么材料,薛荔好像在解释什么,毛馆长则频频点头。然后他们都笑了起来。那样子在韦蕊看来是很亲昵的。
       她便只好退出来了。
       路过郝阿姨办公室的时候。她故意进去要了几只信封。顺便和郝阿姨说说话。郝阿姨正在忙着什么,没心思和她闲聊。郝阿姨好像已经忘记给她说媒这件事了。她感到无趣,好像自己是个多余人了。
       说不定郝阿姨来给她说媒,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毛馆长并不知道。
       这天吃过晚饭,她突然想到录像厅去看看。
       原先她是从来不到馆里的录像厅去的。那里的观众大多是些外地民工,永远是闹哄哄的。她刚进门就看到毛馆长了,他正在帮着维持秩序。额头都冒汗了。于是她便迎上去。叫了一声,也帮着在门口收票。毛馆长说小韦你怎么来了?韦蕊说来看录像呀。毛馆长笑笑,说今天的片子是蛮好看的。
       原来今天要放一部新片子。是周润发主演的,所以观众很多。自然,今天是毛小雄放录像,他正在蛮认真地检查机器。她随意地叫了他一声,他淡漠地点了点头,继续忙着他的。
       现在韦蕊认定了,所谓说媒,都是郝阿姨一厢情愿。她还不是想拍馆长马屁吗?
       过了一会儿录像就开始了。韦蕊紧挨着毛馆长坐了下来。她还是第一次和毛馆长坐得这么近。她只有这个办法了,她必须利用机会,把自己的委屈和想法汇报一下。她朝四周看了一下,发现人堆里还有几个馆里的熟人,心里便生起几分怯意。几次都开不了口,觉得今天真是选错了地方。这时候周润发突然被敌手打翻在地了,但他及时地朝敌手开了一枪,并且击中了要害,观众们一片欢呼。毛馆长显然看得很投入。周润发第二次被敌手打倒在地的时候,他的表情显得那么紧张,以至一把抓住了韦蕊的手。开始韦蕊吃了一惊。周围一片漆黑,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屏幕。毛馆长好像不是有意抓她的手的。他只是太投入了,随便抓到一样东西,给自己壮胆。他的眼睛瞪得那么大。恨不得冲上屏幕去助战似的。所以她的手没有动。任凭毛馆长抓着,他的手很大,瘦棱棱的,手心很湿。几乎把她的手包裹起来了。她的心怦怦眺着。偷偷觑了一下四周。不管怎样这总是一只男人的手啊,要是被别人看到了,像什么话?过了一会儿了。毛馆长还没有松开的意思,她便试着挣脱了。没想到毛馆长一下子更用力地抓住她那只手。那种用力只是坚决的意思。并不粗暴。力气用得刚中带柔。她的脑子里轰地一下,这怎么可能呢?在这样的一个场合,毛馆长怎么会这样?这怎么可以?!无论怎么说也太荒唐、太危险了。她甚至想,这肯定不是毛馆长的手。是不是搞错了?可是,真真切切的是毛馆长呀。虽然他的目光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但他的心思肯定转移到手上了。那只手突然变得温柔了。不再是抓而是握住她了。那种握其实还不是握,而是包容地、轻柔地抚摸。甚至他还腾出一根食指,极轻地一下一下地刮她的掌心,像微风不经意地拂过水面;又仿佛在悄悄地说,别怕,没人看见,这样玩玩不是蛮好、蛮刺激的吗?
       这一刻韦蕊完全僵直地变成了一根木头。
       就在闹哄哄的录像厅里,韦蕊完成了她身心的第一次崩溃。
       第二章
       其实,在韦蕊以前的经历里:也遇到过这样尴尬的事。
       那年她从一所幼儿师范学校毕业。按理要分到幼儿园去当教师。她的母亲,当时是街道居委会主任。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她并不希望宝贝女儿成天做孩儿王。支持她这种想法是一位在电子器件厂当工会主席的同学。据说在中学时他曾经暗恋过她。他当然愿意为此效劳。当时的电子器件厂是名牌企业。生产的电视机一直出口到非洲呢。工人的奖金在全市所有企业里也是最高的。韦蕊便在母亲说服下,进厂当了一名广播员。
       工会主席姓马,自然对她十分关照。她的
       广播室蛮清闲的,空下来就帮马主席抄抄写写。马主席经常到广播室来检查工作,总是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说话。嘴里散发着一些不太好闻的气息。马主席还喜欢把她和她的母亲比较,说起她们相同和不同的地方。好像他和她母亲在一起生活过。有时候一屁股坐下去就不想走。事情发展到后来,就到了动手动脚的地步了。她回去向母亲摊牌。盛怒之下的母亲赶到厂里,就在她的小小的广播室里召见她的马同学,像打雷般臭骂了一通。之后,马主席和她说话,就比较注意保持距离了,但他的关照也连同他嘴里那不太好闻的气息一起消失了。再后来,马主席就老是找些事跟她过不去了。
       穿小鞋的滋味,韦蕊一直是刻骨铭心的。
       可是毛馆长不是马主席呀。凭良心说,她不反感他。毛馆长毕竟是搞舞蹈出身,男人到他那个年龄。难得有他这样潇洒的。毛馆长一点也没有发胖,说话的声音带着磁性,如果把方言切换成普通话。那简直就是孙道临配音的哈姆莱特。再说毛馆长从来都是很正经的呢。韦蕊终于冷静下来的结论,是把录象厅里那难耐的一刻冻结起来。她现在每走一步路。都离不开毛馆长指引呢。
       她在走廊里遇到毛馆长了,她用坦然的目光望着他,连同她坦然叫他的语气。毛馆长点点头,他的很快的脚步声告诉韦蕊,他是很忙的。他很快地和她擦肩而过了。
       快到五一节了。毛馆长决定亲自编导一个大型歌舞《大路颂》,据说毛馆长每年都要亲自编导一个舞蹈节目。这次。是市交通局党委的戚书记亲自来邀请的。省交通系统要进行文艺汇演,像交通局这样有实力的单位,不扛一个金奖回来。是说不过去的。据说,那戚书记有个美号叫场面。意思是说,他做任何事情,都是要讲场面的,任何事情的结果,都是不能丢场面的,反正交通局有钱。不要自己掏钱的场面。谁不喜欢呢?
       毛馆长在会议上点名让韦蕊担任他的助导的时候,会场上特别静。韦蕊的心里一惊一乍。她感到众人的目光像箭一样向她射来。谁都知道,毛馆长编导的节目没有不获大奖的。谁做他的助导,谁也就跟着得奖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韦蕊便跟着毛馆长往交通局跑。他们这次编导的节目场面很大,光演员就30多个,道具费的预算超过了10万元。毛馆长拍着胸脯说,这个节目不得金奖。他就只好眺楼了。
       节目刚开排,交通局的领导就轮着一次次宴请他们,毛馆长其实不会喝酒。但他在酒桌上的风格却是攻击型的,所以他一上桌就屡遭围攻。那戚书记更是酒仙,喝起那白酒,像灌矿泉水。毛馆长哪里是他的对手?韦蕊在一旁替毛馆长着急。她倒是有酒量的。不知道是不是遗传的因素。她母亲能喝两斤白酒呢。
       毛馆长总是很快就败下阵来。看着他不胜酒力的样子,韦蕊就主动替他代酒了。喝那种高度白酒,她只是感到口中有些辣,她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一共喝了多少,反正胃里有些发涨。
       戚书记说毛馆长还带了秘密武器呀,怪不得这么凶。又说。毛馆长真好福气,身边有个代酒的,像我们,喝死了都没有人可怜呢。
       此后每次宴请,韦蕊便要灌许多酒。她有些后悔,不该让大家知道她是个能喝酒的女子,倒不是她喝不了那么多,而是她觉得这样不好。戚书记开玩笑说,都说我是酒仙。其实,小韦老师才是真正的酒仙呢!
       看得出毛馆长是喜欢她这样的。不过毛馆长一点都不外露。很深的夜里他们排完节目,一起走在灯火稀落的巷子里,她有些莫名地害怕,又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如果毛馆长突然伸出一只手,她敢拒绝吗?她不知道。但毛馆长什么也没有做。这样的夜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她甚至能听到毛馆长呼吸,那种有些粗重但很均匀的呼吸,并没有一点煽情的意思。她觉得她就像毛馆长手里拎着的一只包。虽然贴身地拎着,也就是拎着而已。偶尔想起那个录象厅之夜,就感到不可思议。是的,毛馆长这个人,有时像一口井一样深不可测。
       有一天晚上排练得太晚了。韦蕊回到家,已是凌晨2点。她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已是上午9点多钟。她胡乱梳理了一下。赶紧去馆里上班。进了办公室,部主任薛荔冷着脸问她,怎么这么晚才来?她说昨晚在交通局排练,一直到凌晨2点才回来。薛荔冷笑道。又多喝了吧,你不是大名鼎鼎的酒仙么。她愣一愣说,其实她并不想喝酒。薛荔说是啊,你不想喝酒,你是照顾领导,你能干;谁让我们这里的人都不会喝酒呢?说罢,办公室里的几个人都含意不明地笑了。韦蕊眼里噙着泪,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可薛荔还不肯放过她。走到她面前说。你别以为跟着馆长出去就不得了了,我们这里,谁没有跟着馆长出去过呀。风头又不能当饭吃。韦蕊低着头不说话,眼泪落到胸前。这时郭圆圆过来圆场,说,算了,以后注意点吧。薛荔哼了一声。韦蕊猛地抬起头,两道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薛荔。以至薛荔不由得颤了一下。好几年以后,薛荔还记得那两道目光。其实,那又何止是刀子呢?
       韦蕊居然没有把这件事向毛馆长汇报。
       薛荔发现自己小看韦蕊了,她以为,韦蕊会抢先告状,而且是连哭带闹。群艺馆的女人不都是这样的么?可是韦蕊什么也没做。她只是再也不迟到了,每天第一个到办公室。这让每天不可能不迟到的薛荔有些被动。她去找过毛馆长,做了一些解释,她其实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抓一抓上下班纪律而已。毛馆长正忙着,听了半天。也没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这让薛荔吃惊。群艺馆怎么会有如此沉得住气的女子?这个人应该搞政治去。
       薛荔当然不会知道,韦蕊那天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想大哭一场,却一点也哭不出来,因为她只有愤怒,却没有伤心。她想喝酒,于是她在一个偏僻、肮脏的小酒馆里请了自己一回客。后来她面前的几个酒瓶都空了。她怀疑这些酒的质量,像兑了水,喝下去没有什么感觉,连辣的感觉也没有。后来她喝得厌烦了。下腹也有些发涨,便站起来。结完账把一个很大的冷笑留给了惊呆不已的小酒馆老板。
       没过多久。薛荔突然不能来上班了。据说是宫外孕,流了许多血,躺在医院里。而馆党支部正在讨论她入党的事,郝阿姨有一天专门找了她。征求她的意见。郝阿姨虽然只是办公室主任,却管着党支部,因为群艺馆的党员太少。连毛馆长也不知什么原因。一直被关在门外,去年才弄了个预备党员。局里还来做了好多工作呢。郝阿姨实际就是群艺馆的党代表。她特意提到了薛荔和她的矛盾,暗示她这是一次机会。韦蕊却断然说,她和薛荔之间其实什么矛盾也没有,至于那一次,她确实是迟到了。郝阿姨有些讪讪地。说小韦真是宰相肚里好撑船,不错,不错。又提醒她,也应该在政治上追求进步,向党靠拢。韦蕊在郝阿姨白白胖胖的脸上发现了一些新的内容,她使劲点头并且恭维了郝阿姨一句,郝阿姨转身离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也学会了虚伪。
       后来的结果是。薛荔在政治上也经历了一次流产。据说党支部决定对薛荔“继续考验”,就在薛荔痛不欲生的时候,韦蕊拎了一袋水果
       去看望她。坐在薛荔的床前。她的目光是坦然的,在关键的时候她并没有对薛荔落井投石。在最初的几分钟里。薛荔几乎不敢看韦蕊的眼睛。韦蕊心里笑了。你不也就这么几下子么?跟郝阿姨比。真差远了。她们聊的是一些轻松的话题,不惬意的事她们都绕开去了,肚里则各自想着心事。女人就是这样,口吐莲花的时候。心里一样打仗。
       毛馆长呕心沥血的《大路颂》终于获得大奖。已经是夏天的事了。消息传来。大家都来向毛馆长表示祝贺。其实节目单上也有韦蕊的名字。但没有人对她客气一句。倒是郭圆圆,当着大家的面说,其实韦蕊在这个节目里是蛮用功的。但没有人附和她,反而显得这话干巴巴的。韦蕊没有想到。毛馆长得奖之日,却是她难受之时。平心而论,她在这个节目里是出了不少力的。比如,开场的男生群舞,就是她设计并且导演的,高潮部分的双人舞。她也出了很多点子。但这一切她不可能去向别人说。说了别人也不会信。之后,她请郭圆圆吃了一碗开洋小馄饨。吃出一头汗的郭圆圆向她提供了不少过去她一点也不知道的情况。原来薛荔和郝阿姨,私下都跟毛馆长关系很好。但她们两人却是死对头。毛馆长对谁好,面上是看不出的。谁要是被大家发现他是毛馆长的红人,他就要倒霉了。群艺馆里,妒忌是每个人的专长。不服毛馆长的人也是蛮多的。韦蕊听了,呆怔怔地愣了好一会儿。
       进了夏季,就一天比一天热了。有一天,郝阿姨来动员大家报名参加市机关工会组织的游泳比赛,薛荔率先报了名。韦蕊听人说。这几年,机关工会女子游泳比赛的冠军都是她蝉联的。机关里好多人说她是冠军专业户,有人干脆就叫她美人鱼。
       韦蕊毫不犹豫地报名了。
       说到游泳,韦蕊可是练的童子功。她9岁的时候,在乡下的外婆家过暑假,就学会了游泳。她生来和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一遇到水,她的身体就变得格外轻盈,在水里游泳,感觉就像在草坪上散步、做体操一样舒展。
       在比赛前的一周里,韦蕊在游泳馆两次遇到了薛荔。薛荔朝她矜持地笑笑,她则随意地招呼着。她心里一点压力也没有,甚至她打算输给薛荔,这样薛荔就会对她好一点。
       比赛那天,群艺馆的人都去了,连毛馆长也说,这一次薛荔得了冠军如果再不请客,下回我们就不当她的啦啦队了。
       当韦蕊穿着粉红的泳衣走上比赛台阶的时候,她肯定是一下子吸引了全场观众的眼球。她白皙、修长的身材是那么地充满自信,像雨后的一棵挺拔的白杨。而薛荔的情绪明显受到了影响。因为她听到了不远的地方有观众在不礼貌地议论她的体态与肤色不如韦蕊。紧接着发令枪响了,她感觉韦蕊像一条飞跃的银鱼从她身边窜过。实际上就在这一刹那间胜负已经决定了,无论她如何奋力追赶,无论她的蝶泳姿势多么优美,都无法改变这样的结果,韦蕊打破了她创造的记录。是的,当韦蕊登上冠军领奖台的时候,群艺馆的人发现,毛馆长兴奋得几乎跑了起来。他把一瓶雪碧扔给韦蕊的时候,就像一个孩子。
       人们见到韦蕊,都会顺便恭维一句,原来真正的美人鱼是你啊。
       韦蕊嘴上客气着,心里却很开心。
       郝阿姨的恭维和别人不太一样,她说她跟毛馆长认识也有十几年了。还从来没有发现他这么高兴。这么兴奋。薛荔得过几次冠军了,他不也就跟着鼓鼓掌嘛,毛馆长这么器重你,可比一个冠军值钱多了。
       韦蕊嘴上说谢谢,心里却漾起了几种味道。
       一天下班后,大家都走了,韦蕊正在收拾东西。突然毛馆长不声不响地走进来了,她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招呼。毛馆长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粉红色的保温杯。说,小韦,祝贺你得了冠军,送你个杯子。韦蕊接过来,这真是一个漂亮的杯子,非常女性化;尤其是粉红的色泽让人心动。她内心一阵喜欢,却不知说什么好。毛馆长笑眯眯地看着她,说,我觉得这个杯子的颜色,很像你那天穿的泳衣。没等韦蕊回答。他突然换了一种表情,示意她赶快把杯子藏起来。又提高了嗓门,说小韦你还不下班啊,晚上有雷阵雨,窗子可要关好啊。
       原来是郝阿姨站在门口了。这个体积属于重量级的女人在她需要的时候。走路不仅飞快而且没有一点声音。她到处找毛馆长,理由是因为局里来了一个重要文件。她迅速地走开的时候没有忘记对韦蕊说,她要送一瓶亲手做的酱菜给她,请她走的时候不要忘记到她办公室拐一下。
       那个粉红色的保温杯就像一个小小的幽灵,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困扰着韦蕊。起先她试图把它看作是毛馆长对她工作的肯定,如是这样,它不啻是最好的奖杯了。但它的存在,好像还有某种暗示。因为毛馆长居然把它和她那天穿的泳衣的颜色联系起来。无论怎么想都有暧昧的意思。那种曾经有过的莫名的害怕与期待,像云一样从她心里飘过。真要有什么就来吧,有点什么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些。那些平淡乏味的日子真像一把锉刀。韦蕊感到自己身上有许多东西在纷然掉落。却没有一点痛楚的感觉。后来,韦蕊就把这个杯子藏起来了。
       第三章
       韦蕊得到了一次和毛馆长一起下乡的机会,是应该感谢龙嘴湾镇文化站长老汤的。他特意来邀请他们,能给当地的业余演员们上一课,讲一讲舞蹈《大路颂》的创作经验。老汤50多岁。是个老文化,这里的文化站是省里的先进,奖牌是年年要扛几块回来的;老汤手下还有一支长年活跃的业余演出队,演的小戏一直打到华东地区汇演呢。
       到了龙嘴湾才知道,其实老汤就是请他们来尝尝鲜味,玩玩芦荡的。龙嘴湾是个三面环水的小镇,通太湖的湖荡里长了大片大片的芦苇。这里的风景不错,经常有电影摄制组来这里拍水乡戏。老汤驾了一条小汽艇,带着他们在迷宫般的芦荡里转了半天,又在团团的绿荷下翻红菱、剥莲心,真把个韦蕊美死了。从头到脚都是从未有过的新鲜和刺激。老汤还用一只老爷照相机,给她和毛馆长拍了不少照片。中午的野鸭甲鱼宴更是别致,连同带籽的白虾和塞了肉末的芦雀,也都是当地的风味美食。老汤特别说明,今天桌上全是野生的,若是养鱼场的货,喂的固体饲料,吃什么都是烂兮兮的呢。毛馆长酒喝得很放量,一杯接着一杯。有一种千年知己一朝相遇的感觉。原来他根本就是一个会喝酒的,平时喝一点点就不胜酒力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毛馆长怎么这样啊?韦蕊心里一阵翻腾。老汤更是喝得山呼海啸,52度的竹叶青开了一瓶又一瓶。他居然和毛馆长称兄道弟,说到文化系统的一些人和事,彼此都是用的绰号,或者代号;什么超级野猪,一丈青,肥田粉,韦蕊一句也听不懂,可见他们的关系真是不一般呢!
       丰盛的午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这一次毛馆长只怕是真醉了。说话时舌头有点大,脸色则是发青的。后来韦蕊和老汤便把毛馆长搀到镇上的秋水旅馆去休息。老汤给他们开了两间房。毛馆长刚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老汤把韦蕊领到另一间房,说乡下就这条件,凑合着吧。韦蕊说我们还是要回城的。老汤是打着酒嗝说毛馆长一时半会儿还醒不了,不要紧,
       让他多躺会儿。你们难得下乡。在这住一宿也算体验生活呢。老汤走的时候有些摇摇晃晃。走出几步又回头,说小韦老师,麻烦你多照顾毛馆长了。韦蕊感到。他的笑容里有着隐约的暧昧。环顾四周,走廊和房间都是木结构,横的竖的,都似光着胳膊绞在一起。光线有些昏暗。房间里虽然陈设简易,床铺倒也干净:想不到这偏僻的小镇竟有这么个蛮有诗意的秋水旅馆。窗外,即是清盈的河水,不远的地方还架着一座古老的石拱桥。岸边,一些疏疏的垂柳倒影在水中,几只白鹅昂昂地驶过。不一会儿就被驶过的渔船驱散了。远处。偶尔传来鱼鹰的聒噪。这个水乡小镇的下午是恬静的。但韦蕊心里却有些乱。即将到来的黄昏充满了暧昧的气息,如果她和毛馆长真的在这里住一夜,回去怎么解释?她和毛馆长出来的时候。在文昌宫的大门口碰到了薛荔,她能感受到薛荔那两道尖锐目光的含意。现在她有些莫名的害怕,要是毛馆长能突然醒来就好了,他们可以赶晚班车回城去。但毛馆长依然鼾声如雷。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感到闷热,打开电扇,呼呼的风把她吹得有些晕,后来她也靠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个中年女人敲门进来,笑嘻嘻地说自己是老汤的女人,给他们送晚饭来了。木格子,小屉笼,用蓝花布兜着。几样小菜盛在勾了金边的小汤碗里。女人说老汤喝多了,在家躺着,他就不陪你们吃晚饭了。晚上他来看你们。韦蕊便领着她到隔壁去看毛馆长。叫了几声。脸朝里床睡的毛馆长却毫无反应。女人笑着说不要叫了。男人喝醉了都这样,小韦老师你先吃吧。韦蕊说中午吃的我还没有消化呢。女人说我烧的家常小菜,可不比馆子里差,不瞒你说,毛馆长每次来,总要尝尝我烧的小菜呢。
       一直到把老汤的妻子送走。韦蕊才发现这小旅馆里就她和毛馆长两个客人。服务员早就躲在值班室里看电视了。昏暗的走廊深处,好像有着窥视的眼睛。她的忐忑在一点点增加。镇定了一会儿。她又为自己的想法好笑。但一份隐隐的不安。却始终贴着肺腑。天边滚过一阵闷雷,一会儿开始下雨了。窗子上密集着节奏紊乱的雨点。夜幕迅速地笼罩四周。韦蕊关紧房门。简单冲了一个澡。隔壁还是没有一点动静。看样子老汤是不会来了,他和毛馆长之间好像有着某种默契?但愿毛馆长能一觉睡到天亮,她也做个好梦。其实呢,自己这次出来,还是有许多话想要对毛馆长讲的。能和毛馆长单独说说话,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想有就有的呀。韦蕊胡思乱想着。看了一会儿飘着雪花的黑白电视。便昏昏沉沉睡着了。
       她当然不知道。其实她睡着了不多久,毛馆长就醒了。他轻手轻脚地敲她的门,轻轻地叫她的名字。毛馆长没费什么力气就开了她的门。然后很有耐心地坐在她的床沿上。欣赏她的睡姿。当然还有她半裸着的身体。毛馆长还点燃了一支蚊香,是因为有几只煞风景的蚊子在暗处对他实施攻击。后来他把灯熄灭了。雨后的子夜居然有一轮明晃晃的月亮。睡足了觉因而精力充沛的毛馆长在月光的流泻中从容地做着他要做的事。他解开韦蕊的乳罩扣子的动作非常娴熟。接下来还有其它的一些程序。他也做得有条不紊。而韦蕊的惊醒并没有让他吓着,他及时地开灯。是要让韦蕊看到,他是公平的,因为他自己也是近乎一丝不挂地暴露在她面前,除了一个刚刚安装的乳白色避孕套(他对她是多么地负责呵)。然后他在韦蕊发出一声压抑的惊恐的尖叫的时候一举有力地进入了她的身体。
       就像磁带在迅速倒片:中午喝酒的时候,老汤曾反复恭维毛馆长是个处处用实力说话的人。
       什么都中断了。白花花的一片。
       暴风雨。小舢板触礁。几乎在灭顶的时候却又被巨浪冲到浅滩上,然后在烈日的炙烤下龟裂成一片一片。所有的真实都被窒息般的难受抽走了。
       仅仅几分钟,毛馆长把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切都猝不及防。
       接下来毛馆长开始忏悔了。《复活》?聂赫留朵夫?玛丝洛娃?不。她不是。而他之所以那么粗暴,而省略了一切必要的前奏,是因为他太喜欢她。他反复地说。而且这种喜欢压抑得太久了。特别是她得了游泳冠军后。他喜欢她的程度,几乎就要疯了!她根本就不会理解,也根本不知道当时他把她从那个工厂里调出来有多么困难。毛馆长耐心地解释着。一些细节像长了爪子的蜘蛛。爬到她的面前。可恶的工会主席在背后说她的种种坏话,当时局里领导的不同意见。而人事部门对她进入事业编制如何设卡……所有的问题,都必须人去跑。去解决。他只差没有拜菩萨了。为了什么啊?只是因为喜欢。当然也是为了挖掘人才、培养人才;可是被称作人才的人太多了,他堂堂一个馆长,凭什么平白无故地为了一个仅有幼儿师范毕业文凭的小黄毛丫头到处奔走啊?
       一句话,还是因为喜欢。
       毛馆长的絮絮叨叨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显得特别刺耳。脸色苍白的韦蕊一直在抽泣,她的下身很痛,头则更疼得往心里钻。她无法接受一个已经在她身上发生的事实,她被人强奸了。
       接下来的局面有些僵持。韦蕊的情绪一度有些失控。她几次要冲出门去,被毛馆长有力地阻拦了。他开始忏悔,内容非常具体。首先他不知道她还是个处女。真理这东西。是需要实践来检验的。这话太正确了。不过男女之间只要两情相悦,根本不存在谁欺负谁的问题。他肯定会对她负责的,岂止是负责呢?他会非常非常地关照她。她多年轻啊,又多幸运啊。生活的道路上能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应该感到欣慰。他还提醒她,《大路颂》的获奖证书已经发下来了,上面可是有她的名字的。今后评职称是很管用的。馆里有多少人在眼红啊,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得过这样的大奖呢!而且有的人已经把他恨成一个洞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韦蕊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听起来过于平静,幽幽地有些失真,有些空洞;她请毛馆长放心,她不会告他强奸罪的。她还问他,他们之间是不是已经扯平了?她还欠他的吗?
       毛馆长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在这样闷热的夏夜,他不断地冒着冷汗。也许在他猎艳的生涯里还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女人。他宁愿她耍赖,或者提一些没有道理的要求。但韦蕊迅速冷静下来的态度让他明白,她可不是一个用几句花言巧语就可以打发的尤物。他需要认真来对付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况。他开始对她开一些听起来并不空洞的支票,比如,送她去省里进修,培养她当后备干部等等。但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们并没有达成任何协议。后来韦蕊请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她想一个人静一静。毛馆长几乎要哭出声来,他已经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了,为什么不能被理解呢?如果她要他跳楼,就讲一声吧,士为知己者死嘛。
       很长的时间里,韦蕊怔怔地看着这个叫毛馆长的男人。他就是毛馆长吗?平时他在走廊里的一声咳嗽,一个眼色,一点表情,都足够让她琢磨一阵子的。现在他怎么突然变成一滩烂泥巴了?谁是烂泥巴?是她呢;是他把她变成烂泥巴的;原来男人要把女人变成烂泥巴,真是太容易了。
       她的内心有一种深刻的痛楚,人生最重要
       的一页,就这么草草地翻过去了。
       第四章
       秋天的时候。韦蕊就离开文昌宫了。
       是一位姓叶的分管副局长找她谈话的。说是要交给她一项光荣的任务。派她到一个名叫西望峪的山镇文化站去加强力量。那里的文化工作比较薄弱。站长老凌身体不太好,也快退休了,急需有魄力的年轻人去改变面貌,她去了以后要赶快把工作抓起来。
       在第一时间里韦蕊的反应是她听错了。因为她无法把自己和一个偏僻的山区地名联系在一起。但叶副局长的表情很郑重。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很斟酌的。这是局党组的决定。一般,一个普通工作人员的去向是不可能放到局党组的会议桌上讨论的。叶副局长甚至说起自己当年在部队的时候。本来要提干了,领导突然把他调到养猪班去。当时真想不通,而首长只对他说了两个字:考验;现在想起来,那段养猪生涯几乎让他受用了一生呢。
       叶副局长的话语里,似乎包容着一个明确的信息:她比当年的叶副局长还要幸运。领导在培养她。要把她放到一个艰苦的地方去锻炼,而前程无疑是锦绣而灿烂的。她脑海里闪过毛馆长曾经的承诺,好像一个早已计划l的工程,已经开始启动。但叶副局长的表情过于严肃,这让她有些不太放心。于是她问起下乡的时间。具体地说,下去几个月?叶副局长看了她一眼。加重语气说这不是她考虑的问题。要相信组织嘛。
       她从叶副局长的办公室出来,碰到了局办公室主任崔耀中。一个30岁出头的小白脸,她叫了他一声崔主任,崔耀中像没听见似的。勉强哼了一声,就走开了。
       过去,崔耀中见了她,还是蛮客气的。韦蕊想,可能崔耀中耳朵灵,知道领导在培养她了,心里有些嫉妒?想想又不对,她以前听人说过,崔某人是局里的风向标,谁长谁短,看他的脸色就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里,韦蕊的心被一浪卷过一浪的兴奋与不安冲击着。她想问问毛馆长,到底怎么回事?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据说他最近痔疮发作,刚接受了手术在家休息;那个龙嘴湾之夜,好像已经在他们的关系史上消失。他们都没有利用它向对方作进一步的索取。偶尔,在确认没人的前提下,毛馆长会突然出现在她办公桌前,把一个简单的问候演绎得惊心动魄。她则明确告诉他,她什么都忘记了。希望他也一样。
       群艺馆的人好像都不太清楚她要走,但薛荔明显对她客气起来。她送给她一个墨绿色的笔记本。扉页上写了一句勉励的话: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分明有一种告别的意思。后来大家纷纷效仿,有送钢笔的,送保温瓶的;郝阿姨还送给她一只半新的手电筒,说那地方可能很艰苦,晚上是肯定没有路灯的,据说还有狼呢。
       这么说大家都知道了?可为什么没有人祝贺她呢?
       倒是馆里的美术部主任老郑,平时爱打抱不平,经常和毛馆长闹些别扭。他见到韦蕊,想说什么,终于又咽回去了。
       韦蕊说,老郑,你想说什么呢?
       她以为老郑至少会说一声祝贺你。但老郑没有。他拿出了一幅画,当然是他画的,一棵小竹笋,在地皮上刚冒出一点笋尖,旁边是一块狰狞的怪石。题款是:人生如笋,若不被吃掉,便能长成修竹。
       韦蕊呆怔怔地看着老郑,她好像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以前韦蕊是跟老郑要过画的。可老郑的画,一般不送人的。
       韦蕊就知道这幅画的分量了。
       老郑长叹一声说,保重吧小韦,但愿你能长成一棵修竹!
       好像她要去服苦役似的。
       没那么严重吧?韦蕊想。也许大家并不知道领导的意思?她多么希望,局领导能把他们的意思透露一点给大家。奇怪了,连一向消息灵通的郝阿姨也出奇地沉默,文昌宫里可是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呀。她去找郝阿姨,希望她能给她透露点什么;可是她想听的话,郝阿姨一句也没说。韦蕊觉得局领导的保密工作做得太严实了,无论如何。这样的时候她需要听一些捧场和鼓励的话。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太平静,她的即将离开,就像一片树叶即将从树枝掉落一样简单。这正常吗?她进一步发现有些人的目光里还有同情的意味,比如郭圆圆。在她收拾办公桌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用一种兔死狐悲的表情看着她。几次。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呢,好歹有叶副局长的养猪经历鼓舞着,脸上还保持着很阳光的笑容。郭圆圆终于忍不住提醒她去看一下正在养病的毛馆长。一定要去!郭圆圆加重了语气说。韦蕊说要去咱们一起去吧。郭圆圆脱口说那怎么行,有些话你应该和他单独说啊。
       韦蕊心里像被什么钝器划了一下。她在去看望毛馆长的路上反复琢磨着郭圆圆话语背后的意思,而毛馆长的夫人,一个看上去消瘦得明显早衰的中年女人。一直在他们谈话的小客厅里走来走去,有时还回过头来插一句话。这让他们的谈话进行得十分吃力而没有一点私人色彩。但即使在毛夫人暂时离开的片刻,毛馆长也没有向她透露她想知道的信息。他的眼睛里像是一点电也没有了。甚至他讲的话还不如叶副局长生动。比如不要怕艰苦,要经受得住各种考验,前途总是光明的。这些话干巴巴地从他嘴里大声地说出来。让韦蕊有一种心理上的厌恶。最后毛馆长又推说自己这几天身体不太好,欢送会就等以后补开吧。韦蕊看着他那张因失血而灰白的脸,突然一阵冲动,想站起来抽他一记耳光。但她还是强忍着。留下一网兜水果。然后礼貌地离去。
       就在离开文昌宫的前一天,韦蕊在馆里碰到了毛小雄。他挎着一只相机,正从莲池旁的树丛里钻出来。他用一种难得的热情对韦蕊说,他想帮她拍张照。夕阳均匀地照在他的瘦脸上,泛出一种难得的健康的光泽。他说话的神态一点也不呆气。韦蕊心头一热,完全忘记了他是毛馆长的儿子,而一张文昌宫的留影对她是多么难得!在摆好姿势的时候她的眼睛里蓄满了伤感。
       两天后。一辆溅满泥巴的大型拖拉机停在文昌宫门口,从车斗里跳下来一个同样溅满泥巴的花白老头接过她简单的行李。文昌宫在拖拉机的吼叫声中一点点远去。一个多小时的山路颠簸让韦蕊吐得七荤八素。她的心头突然涌起古人关于风萧萧兮易水寒之类的诗句。
       西望峪是隶属于这座江南古城的最边远的一个山区小乡镇。俗称西伯利亚。扁担街则是这个小镇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三间两层砖楼的文化站,在扁担街的西头,是仅次于乡政府的巍峨建筑。韦蕊第一次从扁担街上走过去,只见沿街挂着些红椒笋干,咸鱼腊肉;好像走进了一部三、四十年代生活的老电影里,具体一点。就像江姐和甫志高接头的那条川西老街。站长老凌。一个老是干咳的头发有点花白的老头。他话很少,看上去蛮敦厚的,一直替她提着行李。当韦蕊面对着文化站里那灰暗的四壁发愣的时候,老凌歉疚地搓着手说,老房子了,一直没有钱修。穷乡。经费紧。出一期墙报的钱也要打报告,钱副书记签了字,还要刘乡长批。
       或许是为了鼓励韦蕊。老凌说了些这里的特点,西望峪虽然穷,民间文化倒是蛮丰富的,有剪纸、烙画,还有盾牌舞、龙灯舞、花灯舞
       
       说着话,一只硕大的蜘蛛从空中荡下来,只一根丝,颤悠悠地在韦蕊的眼前晃着。欢迎你。幽幽地,极细小的声音,仿佛是蜘蛛说的。韦蕊突然觉得很亲切,她从来没有这样感受过一只蜘蛛呢。紧接着。一个炒豆一样的女人的声音劈面而来:喔哟。真的来了吗?
       一个门板样阔的中年女人走进来,朝韦蕊打量着。老凌介绍说是他老婆,叫邱桂玉;是这里的图书管理员。
       女人白了他一眼。说本来她要去城里接韦站长的,偏偏乡里抓她的差,让她配合计生助理去追一个超计划生育的大肚皮。文化站就是百搭,什么都得配合。韦站长你辛苦了,我们这里穷乡僻壤的,真委屈你这城里人下来受这样的苦。
       韦蕊说她不是站长。她只是按照领导的要求,下乡锻炼一下。她的意思只是要表明,她是临时的。不会抢老凌的站长做。
       老凌的女人勉强地笑了笑,说。我倒没听说你是临时的,既然来了,想走哪能这么容易!我家老凌当年也是被领导骗来的。一呆就是20年。我们的户口还在城里呢。如今老凌岁数大了,总要有人接班呀。她的露出一口龅牙的厚嘴唇飞快地翕动着,还想说什么,却在老凌的一再暗示下终于闭了口。
       韦蕊的心一阵颤粟。好像一个美丽的谎言突然显出了破绽。
       一些不连贯的片断。一齐在她脑子里涌现。
       莫非。她和毛的事情被人知道了?而她成了廉价的牺牲品。
       不可能。她从来没有听到什么闲言碎语。她和毛馆长从龙嘴湾回来,馆里的人都当没事似的。
       再说,领导不会欺骗她的。一个山里的女人能知道什么呢?
       不管怎样。心里的一份不快是怎么也赶不走了。
       在文化站的图书室里,韦蕊发现这里的图书少得可怜。大概有好几年没有添置了。到处都是蜘蛛网。灰尘也积得很厚。突然想起群艺馆的窗明几净的图书室,那散发出书卷气息的一排排书架,便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起头来,见邱桂玉正用一双不太友善的眼睛盯着她,韦站长,嘻嘻,今后这里就靠你了。
       不要叫我站长。好吗?她努力用平和的口气说。
       早晚总要做站长的。嘻嘻。
       这样一个天荒地老的地方,竟会有如此无知的女人。韦蕊觉得再生她的气,就是自己的不是了。
       老凌的女儿小翠,14岁的初中生,长得倒是不像丘桂玉,水灵灵的,像刚剥了毛壳的嫩笋。不知怎么的。这孩子和韦蕊有一份天然的稔熟,她非常羡慕韦蕊的衣着,虽然不新,但就是穿得好看。一看就是城里人。就连韦蕊喝茶的保温水杯,在她看来也是很新鲜的物件。
       韦蕊看她一口牙齿细密又整齐,可有些发黄,问她每天刷牙吗?小翠不好意思地说,想起来就刷几下。
       韦蕊送了她一支特效洁齿牙膏,叮嘱她一定要养成天天刷牙的习惯,有一口白牙齿的女孩才漂亮呢!
       黄昏的时候,韦蕊实在无聊。就拿出口琴来,吹几个曲子解闷。
       小翠就在窗下出神地听着,问她一架口琴要多少钱?
       韦蕊说,要是你喜欢,我教你吹吧。
       小翠说,我妈会骂我。
       有一天,小翠偷偷地问韦蕊,我妈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在一起啊?
       韦蕊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老凌给韦蕊送来好多吃的东西,山芋干。松子,白果,还有一包野山茶。说这些东西不稀罕。都是自家采制的。
       看得出老凌是个好人。每当丘桂玉讥笑她的时候,他总是拼命地对着她瞪眼,搓着手。一副无奈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她过去的经历里,遇到的女人没几个和她要好的。以前在工厂,她居然没有一个女友;到了群艺馆,薛荔和郝阿姨她们,都有股说不出的味儿。郭圆圆好些,却是个树叶掉在头上怕砸死的人。
       在老凌的陪同下。韦蕊去乡政府见了宣传委员老陈。一个肉嘟嘟的胖子。彼此说了一些客气的话。后来老凌还带她去见分管党务宣传的副书记钱进,门锁着,隔壁的人说他下村去了。
       老凌说,钱书记是市里下派的挂职干部。人年轻。魄力是蛮大的。
       傍晚的时候,她在乡政府食堂里吃了第一顿饭。
       笋干蒸咸肉。土豆咸菜汤,所谓的山乡风味。韦蕊不明白,为什么要放这么多盐,每个菜都咸得发苦,一直沁人肺腑里去。一边吃,心在一点点沉下去。又给自己打气:锻炼么,总是苦的,叶副局长还养过猪呢!她大口吃着,显出很香的样子。食堂里的人都在望着她,好像还在窃窃私语。她坦然地扫视他们,小地方的入都是这样的,偶尔见到一个城里人,就要议论半天。像她这样长得白净、有风度的姑娘。更应是他们议论的焦点了。快要吃完的时候。一个30多岁的男子风尘仆仆地进来了。大家高一声低一声地叫他钱书记。他朝韦蕊看了一眼,走到她旁边,瞅了个空位置坐下。炊事员赶紧端上饭菜。他扒拉一口,朝她笑了一下,你就是文化站新来的小韦么?韦蕊点点头。干干地叫了一声钱书记。之后,两个人不再说话了。不知为什么,她有些拘谨,可能是对钱书记的突然光临一点没有准备。如果钱书记是个很一般的人,她会没什么感觉地寒暄一番,但看上去这是一个干练、敏捷的男人,一双细小发亮的鹰眼,看人的时候显得很有神采。甚至他吃饭的举止也很优雅,不像周围的人那样,大口大口地咀嚼。发出很难听的声音。是的,吃饭能把人的品相都吃出来呢;她正在发愣的时候钱书记已经吃完了站起来。留给她一个颀长、瘦削的背影。
       第五章
       每天在扁担街上走来走去。那几间有限的门面。韦蕊可以一口气背诵下来:信用社连着供销社,邮局过去是兽医站,紧挨着杨麻子肉铺的是郭记杂货铺,然后是王大脖子裁缝店,宋春花轧面店,李小飞理发店。陆坤林油条店,刘孟根小吃店,马生荣豆腐店。广播站是扁担街的句号,再过去,没了。
       晚上,这里难得放一场露天电影, 《少林寺》加上《五女拜寿》,这样老掉牙的片子照样有黑压压一大片观众,许多人打着手电,点着火把,从邻近的山村赶来,小学校的操场上就像过节一样。不知为什么,韦蕊心理上特别排斥。
       不过年不过节,文化站清闲得一点事情都没有。韦蕊闲不住,就弄来些浆糊,把图书室里的破书一本一本修补起来,经她补过的书,就像人穿了新衣似的挺刮起来。老凌看在眼里,并不多说什么,只朝她赞许地笑笑。
       韦蕊是勤快的。她来了没几天,文化站里那些灰头土脸的桌椅、橱柜就都有了模样。她甚至想把半间堆杂物的屋子腾出来,做一个小型的排练室,但是丘桂玉坚决不同意,她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反对理由,只是韦蕊想做的,她就必须反对。
       一个星期过去,半个月过去了。韦蕊回味着叶副局长对她讲的那些话。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让她来加强这里的工作,加强什么呢?韦蕊感到心里发慌的。还因为她给毛馆长的电话总是打不通。从到西望峪的第一天起,她就满心以为,毛馆长会给她来电话,甚至会以下乡调研的名义来看她。他就是有十个痔疮也应该早就好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都应该来看
       她。实在憋不住,她给郝阿姨打了一个电话,郝阿姨很热情地告诉她。毛馆长到省里参加馆长培训班了。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她诧异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找毛馆长,郝阿姨诡秘地一笑,说这个时候你不找他还等到什么时候?说罢便挂了电话。
       郝阿姨是什么意思?她一阵忐忑。好像她正在为毛馆长付出代价。那个对她施暴的人在关键的时候生了痔疮。又在关键的时候去省城学习。而她就像三岁小孩一样被打发到这个城市的西伯利亚来。到底怎么回事?她一定要问个明白。
       她打电话的时候邱桂玉老是在旁边走来走去。她来了才十几天,这个女人就有些得寸进尺地欺负她,好像认准了她是个被发配来的弱者。
       现在只有找郭圆圆了。
       一直等到快下班的时候,郭圆圆才接到了她的电话。她心急火燎,问了一大堆为什么,郭圆圆犹豫了一会儿说难道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她心里一阵抽紧。说圆圆我求求你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一点也没听说呢?郭圆圆说电话里说不清楚的,后天我要到黄泥乡去搞群文调研,顺道去看你的时候再说吧。
       她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淌下来了。
       一直等到第三天的傍晚,郭圆圆搭乘的黄泥乡的一辆进城的便车。在文化站的门口停下来,她连喝一口韦蕊递上的开水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她搭乘的便车要去城里办的事很急。至多只能停留几分钟。邱桂玉见来了客人。顿时长了精神。她吆喝着要郭圆圆进屋坐,因此她们简短的会谈就只能在文化站旁边的阅报栏前进行。郭圆圆想说什么,突然又犹豫起来,在韦蕊的再三催促下,才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问了韦蕊一个没有想到的问题:你和毛馆长在龙嘴湾住的那一夜,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吗?
       瑟瑟的秋风里,韦蕊打了一个寒颤。几张飞旋的树叶从她的头顶掠过。
       本来就有人恨死你了,说你不过是个工人,凭什么调到馆里来?还处处让领导宠着你,给你那么多出风头的机会。文昌宫是什么地方?从龙嘴湾到城里不过几十里路,可你……你们偏偏要在那里住一夜。你们前脚走,有人后脚就到了。一些说法我都讲不出口。
       卑鄙!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郭圆圆同情地看着她。
       毛馆长业务水平是蛮高的,可他这个人很花;以前在歌舞团,就有不少说法。领导和他的关系很好,再说也看重他的能力,每次总是保他,可与他有瓜葛的女性,没一个不倒霉的。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都是这样的。郭圆圆同情地看着她说,台风的中心没有风啊。
       汽车司机在按喇叭了。
       为什么要撵我到这里来?
       你不走,馆里就不会太平。这种事情是不上桌面的,让你下乡锻炼又没错。
       文昌宫真是个陷阱啊。她想。
       韦蕊,我就知道这些了,等毛馆长回来了,你一定要找他讨个说法。自己多多保重吧。
       走出几步。郭圆圆又回过头来叮嘱:我的话你可要保密;千万不要对别人说我来过啊!
       浑身像被抽空了似的。
       她被这个世界欺骗、遗弃了。
       前后想想,真是一个非常完整的落难故事。只是戏已经快到尾声了。她还浑然不知。
       回到文化站,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丘桂玉端详她半天,又不失时机地气了她一下:看你丢了魂似的。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不想理她。她现在一点也不恨丘桂玉了。只有丘桂玉还在乎她,老在她身上嗅来嗅去的。让她不那么寂寞。
       小翠放学回来了,顺手将一把在路上采的野菊花送到她怀里。说小韦阿姨,你的脸色怎么有点发青啊?
       好孩子。她喃喃地说。可是她一点也闻不到野菊花的清香。
       傍晚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见到钱书记风风火火地进来。她心里突然滚过一阵雷。不知为什么,她非常希望他还像往常那样。坐到她的饭桌上来。可是,不知为什么钱书记只朝她随随便便地一瞥。坐到另二张饭桌上去了。
       明明她身边有一个空位置的。
       没有人在乎她的存在。不需要她的人。只轻轻地一扫帚,就把她扫到了这里。她的一切到了这里。就仿佛都终止了。
       因为内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结,她来西望峪后,一直不敢给往日亲近的朋友、同学写信、打电话。她有个姑妈,是父亲最小的妹妹。平时跟她是无话不谈的,但最近发生的事。她一直不敢告诉她。父母亲那里。她也是谎称是短期下乡蹲点。
       她总以为。一切都会很快过去的。
       她想找点酒喝。晚上,敲开了供销社小卖部的门,她买了一瓶洋河大曲,抱在怀里。急急地回到她的阁楼上,就听着隔壁丘桂玉不知又为了什么鸡零狗碎的事正在泼撒似的大骂老凌,这几乎是她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她半躺着,喝下一大口酒,听一句丘桂玉的叱骂,想象着一声不吭的老凌入定一般的容颜。心想这世界真是一物降一物,一切都是劫数。又看一眼墙上那幅老郑送给她的画。她这棵小竹笋,已经奄奄待毙,肯定是长不成修竹了。这样看着,心里更难受。于是就把画摘了下来。如此,一瓶酒一会儿就没了,她感觉热乎乎的。脑子糊涂一些了,不想那么多了。心里就好受些。
       活着,竟是这样地难熬。
       又一天的夜里,她想到了自杀。
       死,就像一条黑暗的温暖的没有风的巷子。她走到了巷口,好像有人在温存地唤她。来吧,来吧,走进来,一切就都解脱了。她觉得那黑暗中有一股温馨的气息,甚至甜丝丝的,那样地诱人。
       她突然发现,死,其实就是人类的朋友;许多不能解决的问题,只有通过死,才一了百了。
       更重要的是,惟有一死,才是对他们最有力的抗争。面对着她的尸体,毛某人会怎么想?叶副局长的养猪经验可以见鬼去了。
       断断续续的有关自杀的片断。是来自一些电影和小说。上吊,割脉,投井、服毒……她心里乱得没了头绪。走出宿舍,脚下飘飘地像踩着一片云。她孤单的身影从黑黝黝的扁担街上移过去,自己都觉得已经像一个鬼魂。以前她看过一本日本小说。一个想自杀的女主角说她其实也怕死。但她更怕活。她现在就是这样了,一分钟、一秒钟都是煎熬。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扁担街的尽头了。再往前走,有一座寂寞的小桥,叫驮龙桥。桥下流淌着幽幽的溪水,两旁是越来越稀疏、低矮的房子;再过去。是一大片青梅园。风吹过。是细碎的脚步一样的响声。平时从这里走过。她总觉得有些阴气,但现在她一点也不怕了,真是奇怪。她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怎么看都不舒服,到处都是人工斧凿的痕迹。这世界原本是这样的虚假。她现在没有必要害怕这个假布景一样的世界了。她突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清香,是天边飘来的?哦,是青梅林里飘出来的,她迎上去,斑驳的树影在她的两肩摇晃,每一根桠枝都在热情地向她招手。她觉得这些树才是真实的,肯定比人活得自在。人还不如做一棵树。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趔趄着就扑倒在一棵青梅树的怀里了。
       就在这里吧。树说。
       什么?她喃喃地说。
       就在这里吧。树又说。
       她朝四周看了看。一切归于寂然。太安静
       了。
       树伸出桠枝,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帮她解下真丝围巾。把它搭在树上,熟练地系成一个扣。树说,就这样好了,我会帮你。
       你会帮我?她瞪着黑黝黝的树枝。
       把头伸进去,别怕,就一会儿的事。
       我想变成一棵树,像你一样的。她犹豫着说。
       好的。人想通了,都想变成树。上来吧。
       她仰起脸,黯淡的夜空下,有一个小小的圈,不,一个像套子的东西,在风中摇晃着。她像走到一个充满神秘诱惑的洞口。里面有一些什么东西在闪烁。有一股不是来自体内的力量在支撑着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她已经到了洞口,一阵萧萧的风声,像唱诗班那样优雅,像管风琴那样悦耳。她内心生起一种感动。我来了,我来了。她喃喃地说着踮起足尖。那个在风中摇晃的套子。温柔地向她靠近。突然她被什么抓住了,那么有力。任凭怎么也不肯松开。她回过头来的时候。猛然看到一双细小的灼灼发亮的眼睛。顿时她有一种被电击的感觉。
       第六章
       毛馆长突然在一个雨蒙蒙的天气到西望峪来了。
       下着雨,文化站里没有人。门虚掩着。毛馆长撑一把油纸伞,站在门口假咳。没有人理他。是一条黄狗先发现他的,汪汪地狂吠。毛馆长是怕狗的,他知道狗不会咬他。但他还是害怕。幸亏这时老凌来了,穿着笋壳做的蓑衣,背着半口袋米。气喘吁吁的。一见毛馆长,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毛馆长以前是不搞突然袭击的。他要来,会给你半天时间做准备。老凌看到毛馆长皱了一下眉头,他和老凌寒暄了几句。说自己是要到另外一个乡镇去搞群文调研,顺便来看看的。问:你这里还有其他人呢?老凌说,丘桂玉请假去娘家了。韦蕊去帮钱书记写材料了。毛馆长问哪个钱书记?老凌说,是市里派下来挂职的钱进副书记。毛馆长想了一想,说,什么时候小韦会写材料了?你给她打个电话。就说我顺便来看看的,叫她来一趟。老凌赶紧到一边去打电话。一会儿脸色尴尬地说,钱书记在旁边呢,说材料很急,有什么事请你过去。
       毛馆长犹豫了一会儿,问:钱书记多大年纪?老凌说。三十出头吧。毛馆长想了一想说,走吧,和地方领导见见面,应该的。
       毛馆长和韦蕊的这一次见面就在钱进副书记的办公室里进行了。他握韦蕊的手的时候,发觉她的手很温暖,这表明她的心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糟糕。但她的手迅速地抽开了。而钱进副书记与他的握手。只是象征性地碰了一下。寒暄也很简短。目光只扫了他一眼。看得出这是一个在仕途上走得很顺的年轻人。那种傲气,并不是通过表情,而是通过语气来表达的。显然钱副书记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不欢迎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是啊。他生硬地站在那里,和屋里的气息是那样地格格不入。桌上凌乱的文件和堆积的稿纸表明。这里的两个人现在很忙。是的,韦蕊解释说,她正在帮钱书记赶一份市里要的急件。而乡里的文书偏偏生病了。哦。是这样。毛馆长干巴巴地表扬了韦蕊一句。又干巴巴地称赞了钱副书记一句。然后他就客气地告辞了,他一再说自己是路过这里,还有两个文化站正等着他去呢。
       韦蕊居然没有出来送他。
       我又不欠你什么,我也不怕你什么。
       毛馆长默念着这句自己给韦蕊编的台词。
       现在毛馆长的心情比正在下雨的天气坏多了。原先他是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来看望一个弱女子,并且耐性地倾听她的哭诉的。女人这样一种尤物,你应该让她们变得爱哭才行,和别的男人不一样的是,女人一哭,他就变得特别有办法。毛馆长没有想到。英雄救美的这样一出戏。竟让一个叫钱进的男人演了主角。在他看来,那间办公室里温暖的气息是专门用来培养感情的,他从他们眼神的默契程度来看,他们说不定已经上过床了。毛馆长相信那个叫钱进的副书记不会浪费自己的一切资源。你看他那双鹰眼。里面不知积蓄了多少欲与火。而且韦蕊在他面前是那样地有底气。她不是得到了他的庇护,又是什么呢?
       老凌夫妇送给他一袋他爱吃的笋干和咸肉。他却决意不要。他没心情。他现在有一种自己的女人被别人霸占了的感觉。这种感觉不好。他突然发现自己是那样地喜欢着韦蕊。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很伤心。
       毛馆长的脸色一定是很难看的。丘桂玉匆匆从娘家赶回来了。毛馆长的到来让她有些激动。但她和老凌都感到毛馆长好像心情不太好。凭了女人的直觉。再加上她从文昌宫打听来的那些一鳞半爪的信息,觉得毛馆长的情绪肯定和韦蕊有些关系。于是她有意地提到韦蕊。观察着毛馆长的反应。而毛馆长是决意要走了。他拎起那只黑色的旧公文包,但丘桂玉坚决不同意他走,毛馆长来一趟多不容易啊,怎么可以不吃饭就走呢?就是杀她的头,她也不会放他走的。她果断地命令老凌去杀鸡,并且去杨麻子的肉铺上拎一条羊腿回来。然后她就开始夺毛馆长的公文包。她是那样地热忱。显示出一股山里女人可爱的泼劲。毛馆长无意间发现丘桂玉的手很白,肉嘟嘟的;而且她的胸脯大得也不难看,如果可以做减法,把她龅牙部分减去。她其实就是一个不难看的女人。毛馆长真不愧是搞艺术的。在最短的时间里他就把丘桂玉体形方面的优缺点搞清楚了。他终于决定不走。可能是丘桂玉的热情打动了他,再说老凌已经去杀鸡和搞羊腿去了。他好像对这个简陋陈旧的文化站重新产生了兴趣。在丘桂玉的陪同下,他开始仔细视察这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连老凌办公室上面的阁楼也不放过。他提出要上去看看,丘桂玉犹豫地说,上面堆了些杂物。很脏,没什么好看的,可是毛馆长不同意,说,阁楼也可以利用起来搞些活动嘛!说着他就麻利地爬上了楼梯。丘桂玉就跟着上了。阁楼上没有电灯,毛馆长伸出手来拉丘桂玉,说小心啊。可能他用的力气太大,反而把丘桂玉拉了一个趔趄。毛馆长就势蹲了下来,把手伸进了丘桂玉的胸脯。丘桂玉吓了一跳,在昏暗的光线里她看不清毛馆长的脸,但他顺势将她扳倒。人扑了上来,手迅速地在她身体的敏感部位游走,这让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气都喘不过来。然后毛馆长开始松她的裤带,也是非常迅速的;接下来毛馆长开始对付她的一对有些松弛的乳房。上上下下像操兵;他的手法忙而不乱。像干技术活儿。然后毛馆长硬梆梆地进来了,没有任何过渡。毛馆长进入后就像发令枪没响就偷跑的运动员一样,拼了命向终点冲刺。在最初的一分钟里丘桂玉感到自己像是被抽空了,然后就觉得自己赤条条地被架在烈焰上烤,毛竹结构的阁楼像摇篮一样有节奏地晃动。并且发出挑担时叽叽嘎嘎的声音。有一些陈年的灰尘在空气里纷纷扬扬。昏暗中丘桂玉看到了毛馆长的两只眼睛,像烧红的煤球,喷吐着火一样的东西。啊,她丘桂玉竟然被毛馆长这样的大人物搞过了!这是真的吗?突如其来的幸福的潮水汹涌地漫过了她的头顶。一只硕大的老鼠惊慌地从他们身边蹿过。把她和压在她身上的毛馆长吓了一跳。毛馆长突然呻吟了一声。他打算提前撤兵了,这个工作环境的确是差了一点,再说。丘桂玉嘴里的响动太
       大。气味也不太好闻。毛馆长利索地撤出战斗后就在阁楼下的一张竹椅上坐着,喘匀了气,并且迅速地恢复了毛馆长的尊严。穿堂的风一阵阵拂过他出过汗的身子。感到十分舒坦。失落的心情也得到了一点补偿。东边日出西边雨,老凌的鸡和羊腿还没有来,他决定等,他不能辜负老凌的一片心意。
       韦蕊并不知道,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钱进副书记是一直跟在她后面的。
       我很奇怪。钱进副书记说。你走路的姿态和往常很不一样,就像一个幽魂,要飘到天上去。而且你一直往青梅园方向走,天已经黑了,听老乡说,那个地方是吊死过人的。
       其实我已经注意你几天了。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为什么你要这样呢,出了什么事?至于吗?
       原来钱进副书记是一个善于设计问题和提出问题的人。他好像对自己无意间做了一回救美的英雄这件事很得意。他说他是侦察兵出身,16岁参军。练的是童子功了,身手虽然有些荒疏。但功底还在。当韦蕊几乎要做出一件傻事来的时候,他冲上去解救的姿势很专业。在最初的时刻,韦蕊除了哭泣,更多地选择了沉默。毕竟他是领导,她不知道应该向他说些什么。后来钱进副书记终于放弃了他那些执拗的提问,转而表现出一个老大哥式的关怀。后来他告诉韦蕊。那天晚上他把她送回住处后,并没有马上离开,他怕她出事,自己一直在附近转悠,就像他当年干侦察兵执行任务那样。一直到月亮西斜,过了半夜,露水把他的衣服都打湿了,他才回去。
       他转身而去的时候。朝她深深看了一眼。她觉得他眼神里有些湿漉漉的东西,像一种温暖的召唤。
       韦蕊的感激是由衷的。她没有想到那片月黑之夜的青梅园成了她人生的转折点。在一个最关键的时刻钱进副书记突然进入了她的生活。原来,女人的许多问题必须由男人来解决。钱进走进来了,她的心情就一点点好起来了。现在他们在食堂里见面,再也不是像以前那样客气地点一点头,或者相互简短寒暄一下。而是用眼神互致问候,那是一种别有深意的默契,比语言不知丰富多少倍。男人和女人成为朋友,是不需要理由的。扁担街几乎没有他们谈话的地方,钱进副书记办公室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他晚上还要加夜班办公,他们只能在晚上9点钟以后见面。大多是在钱进副书记的宿舍。有时在韦蕊住的阁楼上。他们喝茶,聊天。确切地说,韦蕊只够充当一个忠实的听众。因为钱进副书记的辉煌经历总是讲也讲不完,而且每一个章节都是那样地波澜起伏。你想一想吧。一个在中越自卫反击战中立过显赫战功的转业军官,一个市委组织部的挂职干部,黄金一样的年龄,锦绣一般的前程,这些都让韦蕊感到自己和钱进副书记之间的距离。竟是那样地遥不可及。但毫无疑问,她喜欢他,就像一头心意执拗的母兽。执拗而殷勤地逡巡在他的周围。她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优秀的男人。好男人大抵是这样的:他们像一本精彩的书,随便翻一页,都有可圈点的细节。现在她已经没有办法不为这个男人着迷了。他对她是那么关心。经常找一些理由让她到乡政府来帮忙。所谓的写材料,其实一个字也不让她写,就是让她对着他坐着。听他讲山海经。她总觉得应该送他些什么东西,可是。她真的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可以送他。有一天晚上,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体,他们两人挨得很近的时候,她温柔地贴着他的耳朵说,你要我吗?钱进副书记用力地搂住了她,说:早就想了。现在想死了!她说,真的?那你为什么不说。他不再说话。接下来他就用肢体语言来表达了,他一点也不慌乱,这让她隐隐地有些不悦。她希望他激动亢奋一些,甚至粗暴一些。但他不。他进入她的身体的时候非常温柔。韦蕊因为有过一次可怕的性经历,她的身体一度有些痉挛。钱进副书记一边轻轻地抚摩着她。一边从容不迫地进行着他的动作。他不断地问她的感受,他解释说,他是可以根据她的感受来调节自己的力度和角度的。听他的口气,好象他这活儿是专门为韦蕊干的,他只是一个卖力的帮工。至少韦蕊有这样的感觉。她来不及去想钱进怎么会这样老练,她更不知道男女之间的性爱可以有这么大的乐趣,可以让她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快感。钱进副书记负责任地把她送到了高潮。然后他温柔地警告她,她叫床的声音太响。而她住的阁楼隔音条件是那样地差,墙壁都是用木板隔起来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被人听到。以后的每一次几乎都是这样的,她把一块手帕塞进自己嘴里,然后让钱进副书记的金戈铁马在她的身体上纵横驰骋。她完全沉醉于性爱赋予她的巨大的快乐之中。每一次的最后,她总是恋恋不舍地站在窗前。望着侦察兵出身的钱进副书记夜猫子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漆漆的夜色之中。
       现在韦蕊一点也不讨厌这个偏僻的小山镇了。
       甚至。她也不怎么讨厌丘桂玉了。自从她经常被钱进副书记借去写材料。丘桂玉就渐渐变得对她客气起来;她发现这个嘴上很凶的山里女人,其实是一只纸老虎。就像打牌,人凶不如牌凶,你的牌面压过她,她就服输你。
       更甚至。那天毛馆长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的心也没有怦怦乱跳。老天作证,那天她决不是有意冷淡毛馆长的。她正在听钱进讲一个惊险故事。当时她完全沉浸在那个故事里了,一直到毛馆长走了,她才猛然想起,刚才那个男人,她曾经对他的一声咳嗽都很在意的;曾经,他随便说出的一句话会让她琢磨半天。他给她留下了内心里最深的一块创痛。她曾经想一口一口地咬死他,可是,那一刻她怎么一点恨的感觉也没有了?就像遇到一个面熟而又陌生的人。她知道了,她被丘比特俘虏了。一箭穿心,在这个城市的西伯利亚。她遇到了爱情。肯定是爱情这样一种东西把她弄得傻乎乎的了。
       有一次。钱进突然问她。你想不想入党啊?
       她扑哧地笑起来,说,入党?那太难了吧,我可从来就没有想过。
       钱进说。你写一份入党申请书吧。
       她说,我不会写,要写的话,你帮我写吧。
       钱进说,不行,别的我可以帮你,这个一定要你自己写。
       她想起薛荔入党的事。说,算了,我想活得简单一些。
       钱进说,你这个人。怎么不要求进步啊?
       她说,和你在一起,我就是追求进步嘛。
       过了几天,钱进交给她一份材料,说,你在上面签个名吧。
       她一看,是一份打印的“入党申请书”,说,我签了名,就是党员了吗?
       钱进得意地笑着说,你还得接受组织考验呢。
       她听出他的意思了。反击说,嘿,还不知道是谁考验谁呢?
       她俯下身子签名的时候,钱进从背后抱住她,在她的脖子上深深地吻了一口。
       韦蕊在回城休假的时候把自己的爱情报告了母亲。但讲完之后就不住地后悔。母亲大人最近的脾气很坏。对什么都爱挑剔。这位前街道居委会主任对女儿被调到一个偏僻的小山镇这件事一直心存疑虑。同样。女儿的爱情报告也有一些明显的问题。她一句话就把韦蕊“将”住了:你怎么敢肯定。那个人没有老婆?凭什么他30多岁了还一直打光棍,难道就是为了有
       一天在西望峪这样的鬼地方遇见你吗?
       可是,我觉得他很爱我。韦蕊中气很足地回应着母亲。
       爱情是最空洞、最不作数的东西!母亲大人说。你问过他没有?他有没有家室?这种事情怎么不问清楚呢?母亲大人的脸上有着抑制不住的忧虑。在她看来,天下男人大都是靠不住的。早年韦蕊的父亲就风流过。那是个多么老实的人哪。邻居们都这么说,韦蕊父亲单位里的同事也这么说。从那时起她就认定,只要有机会和条件。男人都是风流的。
       韦蕊当了一辈子小职员的父亲,因为年轻时和一位女同事出差途中偶尔的一次“失足”,在老婆面前一直抬不起头。在这个女权统治的家庭里他长期没有地位。女儿的事通常轮不到他管,谁让他娶了一个太能干的妻子呢,而且这位前街道居委会主任精力过剩。什么事都没有他插手的份儿。
       不过,私下里,他还是要给女儿讲讲私己话的:别听她的,你自己做主!
       韦蕊一直在心里可怜父亲。觉得男人在女人的胳肢窝下生活真是窝囊。如果她将来结婚,她决不让自己的丈夫像父亲这样,男人一旦不像个男人。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
       韦蕊认为母亲大人提出的问题十分荒唐。凭她的直觉。钱进应该是没有女人的,因为她不仅没有看到过任何女人来找过他,而且在他滔滔不绝的谈吐中。从来没有谈论过女人——除了他的已经去世的母亲。他一讲起那么多的传奇经历。女人的话题就总是摆不上台面。她也并不是没有试探过他,但她一出口,他就好像很诧异她竟然提出那样荒唐的问题,这显得她有点小儿科。母亲大人的一再唠叨使她提前结束了休假。她在搭上去西望峪的班车上下定了决心:问清楚,一定问清楚。不就是一分钟就能搞定的事吗?她肯定钱进会取笑她的。她宁愿被他取笑也要问清楚,然后她会撒娇,把他拥入怀中。然后她会写一封充满胜利喜悦的信给她的母亲大人。
       可是她回到西望峪的几天里并没有见到钱进。乡政府办公室的人说他出差去了,好像是去很远的地方搞外调。她不敢问他要几天才能回来。但每天夜里他都准时在她的梦中出现。他嘲笑她,你真是小儿科,如果我有家室,怎么会和你这样呢!她问。你愿意和我结婚吗?他说当然。然后就想要她,就像以往的每一次相聚一样。他们做得持久、缠绵。后来好像有人在窗外骂人,好像是丘桂玉的声音。她醒来,是天亮了,他不见了。梦真好。她搂不住自己的梦。
       钱进终于在一天深夜来敲她的门。他回来了。也许这一趟远差比较辛苦。他的嘴上起了两个明显的火泡。他们的拥抱是生离死别式的,话题却始终不能进入韦蕊预先的设计。在钱进热烈而缠绵的攻势面前。她的几招有限的雕虫小技,根本就没有施展的余地。她就像很容易被融化的活泼金属,而钱进则是一只温度很高的烧杯。他可以把她融化成一杯水,一杯要溢出来的水。是的,韦蕊对自己已经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一天下午,有很好的阳光,韦蕊在文化站的图书室里埋着头修补旧书。她并不知道,有一个人已经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了。
       你是韦蕊?
       她发现眼前这个女人正用锥子一样的目光盯着她。
       我是。你是……
       我是钱进的夫人。
       女人语气像驮龙河水一样平缓。
       她窒息了。
       女人走到她面前,一只手优雅地举起来,不慌不忙地、然而是坚决、干脆地抽了她一记耳光。
       满世界的金星在飞舞。有一种血腥的气息在彻骨的剧痛中分外新鲜而纯净。她被强大的气流包裹起来。脚下仿佛是一个深邃的黑洞,但她挪不开步而无法逃遁。
       我们必须谈一谈。你跟我走吧。
       女人像训练有素的剑客。她转身而去,脚步平缓,如同她的说话声音一样。她走在前面不慌不忙,一袭紫色风衣随着微风摆动,暗暗地显出某种架势。她好像并不怀疑,韦蕊一定会乖乖地跟在她后面,像一个束手被擒的俘虏那样。
       韦蕊的心仿佛已经被抽空。她变得机械而滞重。脚下仿佛全铺了棉花,深一脚浅一脚,是那种没有着靠的软绵。甚至她已经没有了心跳。而身体则变成了一副笨重的行囊。
       扁担街很快就被她们甩在后面了。
       青梅园。居然是青梅园。为什么总是在青梅园?这地方肯定是女人早就选好了的。韦蕊渐渐有了知觉,恍惚觉得,眼前的一切景象,山。树,灌木,草地,都像是临时拼凑的布景。而她和眼前这个女人,则是古装片里决斗的双方。她气短,虚汗直冒,不仅是因为她手无寸铁,更因为她没有一点底气。
       女人气质不错,30岁左右,白皙。修长。眼睛看人的时候有一点睨视,嘴唇薄薄的。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雪白而锐利的牙齿,像两排精干的尖兵。
       你是一个贼。女人的话字字坚利、犹如凿钉。你偷了我的男人。这一点,你没有异议吧。
       等于是闷闷的一拳砸在她胸口。这一次的痛感非常清晰,而且迅捷地遍彻全身。
       又说:你必须认识我,盛一兰。我的名字很好记。
       对不起……我以为自己是在和一个没有家眷的男人恋爱。韦蕊低着头。声音微弱。
       那你的意思是。责任在钱进身上,是他先勾引你的?
       决不是像你说的这样,不是什么勾引。
       哦,那你们是在演绎一部爱情小说。你想听听他是怎么说的吗?
       韦蕊惊惶地抬起头。
       ……是我不好,没有抵挡住她的诱惑。但是,绝对是她先勾引我的。她由于生活作风不好。被组织上撂到这里来接受锻炼;刚来的时候。她可能是绝望了,竟然想自杀。我当时路过青梅园,就把她救下了,我真的一点邪念都没有。后来,有一次……
       是钱进被夸张了的声音。一个夸张得变了形的钱进,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可是接下来她看到了,钱进被面前这个女人优雅地攥在手里。那是一个小小的录音机,是潘多拉魔盒在释放出邪恶的魔鬼。救救我!她喉头干裂,喊不出一点声音,周围的树木则表情暧昧,然后纷纷转过身去。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女人走近她。目光盯住她的喉部,像是在寻找一个行刺的位置。
       你们上过几次床?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干什么?卑鄙!
       她恶心,想吐。
       是你卑鄙!你破坏了我的家庭,伤害了我!
       伤害?她突然抬起头来。那么,是谁伤害了我?
       你怎么一点犯罪感都没有?
       你想要我怎么样?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对于贼,办法有好多。女人说,但我想,最重要的是让你接受教训。一辈子都刻骨铭心。
       你杀了我吧!她背过身去。
       我不会。我知道这里是他救你的地方,可是他今天不会来了。顺便告诉你,我是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技术员,从专业的角度看,你们也太草率了,钱进的床上,到处都是你的头发,你的气味……
       你的枪呢,打死我吧!她闭上眼睛。用双手捂住耳朵。
       以后,只要你走到这里,就会想起你在这里已经死过两次,一次是钱进救你的;还有一次。是我救你的。我知道你是永远回不了城了,
       你就在这里慢慢老去吧。就像这里的树一样。
       她头脑欲裂,脚跟发软,她想抓住眼前的一棵树,可是她扑空了,那不是树,而是树的影子。
       第七章
       钱进副书记突然调走了。扁担街上的人并不奇怪,市里下来挂职的干部,就像停靠码头的船一样,总是要开走的。不过,在很小的一个圈子里,还是有人在窃窃地议论。说钱进挂职的期限并没有到。这一次是他在这里出了一点生活上的小事,被他老婆发现了。他老婆,就是那个偶尔出现的穿紫风衣的女人,据说是个蛮厉害的角色,在公安局做事,还会武功呢。不过据说更厉害的是钱进的老丈人。在市里一个很重要的部门做官。人们认为,像钱进这样的人,小命其实不在自己手里,他还不如一只偷嘴的馋猫呢。而偷吃了鱼的馋猫是要受罚的。人们更大的兴趣在于,谁是引诱馋猫的鱼?馋猫吃到鱼了吗?后来人们发现,文化站的丘桂玉女士不仅是馋猫与鱼的版权拥有者,还是一些独家新闻故事的发布者。丘女士早年是农村故事员出身,她知道怎么调动听众的情绪,她还知道故事是一种口头艺术。那应该是允许适度虚构与夸张的。关于馋猫与鱼的素材在她的搜集整理下,已经变成了一个精彩的段子了,每一次她在讲述这个段子的时候很慎重,因为这是一个少儿不宜的故事。一些细节其实是调动了自己她的某些生活经历,她很担心这个段子万一让那些未成年人听到了,会产生不良的后果。比如她的女儿小翠,这个14岁的初中生,简直没有她不懂的东西。于是她总是选择离家较远的场所来演绎她的故事。那些急不可待的听众可管不了那么多,他们乏味的精神生活里好不容易游进了一条引诱馋猫的鱼,一下子触发了各自的一根沉睡的神经,馋不是病,但很容易传染的。那是一条什么样的鱼啊,味道一定很美。说不定就是一条让你拼了死去吃的河豚鱼呢!人们果然发现,这条传说中的鱼看上去十分疲惫,完全是受了伤的样子,她偶尔一出现。就会遭来一阵乱枪般的目光。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文化站里突然传出一阵杀猪般的嚎叫。扁担街死一般的沉寂被打破了,睡梦里的人们以为,一定是传说中的那条鱼出事了。11月的冬夜寒气逼人。但还是有许多人从被窝里钻出来看热闹。可是,人们惊讶地发现,那个披头散发满脸青紫的嚎哭者,竟然不是那条传说中的河豚鱼。而是丘桂玉。她被一个怒气冲冲的男人追打着,已经溃不成军,人们无法把她和白天那个权威版本的发布者联系起来。她的嗓音绝对恐怖,好像追赶她的并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头侏罗纪时代的恐龙。这一头怒发冲冠的恐龙完全是一种誓不罢休的势头,好像要把丘桂玉撕成碎片。天呐。竟然是老凌!人们无法相信,平时的一头不声不响的老牛,扁担街第一号怕老婆的凌夕苟同志吃错了什么药?人们终于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这酒味竟然也来自从不喝酒的老凌身上,看上去他完全疯了。犯傻的人们甚至忘记了这个时候应该赶紧上前解救,因为接下来的撕打场面更是让他们目瞪口呆。丘桂玉因为突然有了众多的看客垫底,心里一下子有了谱。她决定不再撤退,而是步步紧逼,顺手抓起一根柴火棍。似乎有反败为胜的意思。其实她早年不仅是故事员,还是个优秀女民兵呢。现在她完全自动切换到当年的女民兵状态。她要和这头恐龙决一死战!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人出场了,人们发现,她就是传说中的那条河豚鱼。这个有月光的夜里。她的脸整个儿是青的,她缓缓地走到老凌和丘桂玉的中间,冷冷地说出一句话:别打了,都要后悔的!
       老天作证,那天晚上老凌绝对变成了一个猛男,他根本不听鱼的劝告,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听清她说了一句什么。相反。人们发现,正是河豚鱼出场以后。老凌好比是在空中加了油的轰炸机一样,差点要把文化站的两间砖楼炸平。而丘桂玉的枪口突然转向了河豚鱼。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她的脑子才清醒过来。一切的祸,一切的恨,都是缘于这条该死的河豚鱼,不。什么河豚鱼,完全是一条臭咸带鱼!她要让扁担街上的人都知道,这条被遗弃的臭咸带鱼。是怎样把一个好端端的前战斗英雄、前途无量的钱副书记拖下水的。而且,她肯定还腐蚀了她的忠厚老实了大半辈子的老公,在她的记忆里。老凌唯一喝醉的一次。是在和她结婚的喜宴上,他天生不会喝酒,见了酒就像见了砒霜一样。可是这一次,他竟然一气喝下大半瓶白酒。她丘桂玉不过就是义务为大家说说故事解个闷。如此而已。老凌却如此待她。从结婚到现在,小翠都14岁了,他可是从来没敢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呀。她决饶不了这条臭咸带鱼,但是她发现,只不过瞬间的工夫,鱼不见了,鱼肯定是撤退了,鱼不屑于跟她干。鱼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像巫婆念出的一句符咒。而老凌也终于收山。被众人拉走了,一场本来可以反败为胜的战斗突然变得虎头蛇尾。最后离开的观众都不约而同地打着无聊和失望的喷嚏。她突然像一根孤零零的木桩。她才是被遗弃的呢。天哪!丘桂玉女士真正地委屈地哭了。她有好多年没有哭过了,泪水从眼眶里流下来,让她的脸颊感到陌生。
       第二天,乡里的宣传委员陈胖子把文化站的3个人叫去谈话。陈胖子的办公室太小,就半间屋,3个人拥挤地坐成一个“品”字,把陈胖子包在中间。陈胖子火气很大,看样子他准备了一篇训话,最近文化站很不太平,影响也不太好。但是又举不出一件靠谱的例子来说事儿,你总不能把老凌夫妇干架的事上纲上线吧。你有什么证据说韦蕊同志影响了某个家庭的安定团结呢?你也不能肯定最近扁担街上的流言蜚语一定是文化站里编出来的呢。陈胖子在乡党委的排名一直比较靠后,他从来是个好好先生,这一次不行,因为刚调来的一把手书记修长林在党委会上提到了文化站,修书记和以前的书记不同。他很重视文化。但是修书记那天提到文化站的时候,眉头却打成了一个结。据反映,最近一些麻烦、谣言,都来自那两间破破烂烂的砖楼。修书记要陈胖子好好过问一下。
       陈胖子首先摆了摆西望峪乡的大好形势。这是他的老习惯了。陈胖子说着说着就有些痛心,文化站一直是个坚强有力的阵地。可是差点被新来的修书记一枪就给毙了。他知道这么说有些夸张,但警钟长鸣是必要的。陈胖子说话的时候,老凌低着头,好像在潜心思过;韦蕊脸色苍白地看着窗外,一点表情也没有;丘桂玉噘着嘴,一副不服气、又有点不买账的样子。这引起了陈胖子的反感,说,丘桂玉啊,你先表个态。丘桂玉说,表就表。我丘桂玉一没有偷男人,二没有破坏别人家庭,和有的人相比。我该受到表扬才是。这时候韦蕊突然站起来往外走,陈胖子说小韦你去哪里?韦蕊说我闻到一股臭味,有些恶心。丘桂玉接口说,是啊,怎么有一股臭咸带鱼味道!陈胖子一拍桌子。不像话,什么臭咸带鱼?都是自己同志嘛。小韦你别走,有什么话。坐下好好说嘛。韦蕊好像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
       韦蕊一走,陈胖子真的火了,说老凌你这站长怎么当的,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想走就走。我这里是菜园子啊?你去把她叫回来。
       
       老凌从口袋里取出一份折好的纸。说,陈委员啊,这站长我真不干了,这一回你就饶了我吧。
       陈胖子说,你别老玩这一套,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丘桂玉愤愤地说,狐狸精不走,这个站长不当也罢!
       老凌瞪了她一眼。他已经不是昨晚借着酒劲的那个虎虎雄风的老凌了。
       陈胖子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小韦这几天你们不要刺激她。要平稳她的情绪,丘桂玉我警告你,真惹出什么事,我决饶不了你!
       陈胖子的这番话,好像承认了韦蕊确实“有事”,这容易让人想到,是官方在无意间发布了一个消息。这个说法显然比丘桂玉的少儿不宜故事要有力得多。丘桂玉很兴奋,说,放心吧陈委员,我会看住她的。
       陈胖子说,谁让你看住她了,我这样说了吗?
       老凌忧心忡忡地说,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是小翠先发现的问题。
       她在饭桌上向她的父母宣布,根据她的观察。睡在阁楼上的小韦阿姨已经三天不吃不喝了。
       老凌像石头一样沉默着。他等着丘桂玉开口。
       丘桂玉鼻子里哼一声,说,她这是做给谁看啊,她就是饿死了,那个人也不会来看她。
       老凌说,你还要说故事啊。少说几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韦蕊3天前递给他一个病假条,说身体不好,请假休息几天。他当时说,不如你回城里清静几天吧。
       韦蕊没有回答。就摇摇晃晃地爬上了阁楼。
       病假条是乡卫生院的医生开的。丘桂玉反复研究了那一行龙飞凤舞的小字:厌食胃虚寒并有眩晕症状。建议休息一周。
       莫不是有了?丘桂玉神秘地指了指肚子。
       放屁!老凌难得地抡起了拳头。
       老凌曾经私下里让小翠去看她。可是,韦蕊的房门锁着。怎么也不肯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小翠说。
       小孩子懂什么!老凌很烦的样子。
       不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吗?真以为我不懂啊?小翠不服气地说。
       在老凌看来,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他首先是失职的。
       咱们一起去看看她吧,老凌试探地对丘桂玉说。
       丘桂玉冷笑道,你怎么不喝酒了?我正等着挨揍呢!
       老凌的酒瓶空着。
       但老凌不是一个没有办法的人,他给毛馆长打了电话,关于韦蕊,他反复说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些谣言是不可信的。可是她绝食3天了,情况比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老凌的口气很谦卑,很恭敬,但他的话一句是一句,像打鼓一样。棰棰击在要害。他感觉毛馆长威严的口气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慌乱。他希望毛馆长能在百忙中抽空来一趟。
       毛馆长问,乡里领导怎么说?
       老凌说,您一来就知道了。
       然后,他告诉丘桂玉,这件事不准向陈胖子汇报,如果她不听,他不用喝酒也一定打断她的腿骨!
       在丘桂玉的记忆里,老凌从来没有用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口气对她讲话。以她有限的见识,她已经感觉到真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毛馆长要来,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大事。
       想起毛馆长,她的心就有些怦怦乱跳,她觉得自己的表现应该好一点。她不想和老凌打仗了,她应该抓紧时间打扮一下自己,她有一件还没织好的绒线衫,绛红色,是托人从上海买回的绒线,手感特别软绵,但是一只袖管还没织好。她必须加一个夜班。她还得改变一下发型才行,扁担街的剃头匠李小飞手艺太臭,为此她必须翻过两座山岭,去一个名叫廿三湾的煤矿理发室。那里有一个头发天然鬈曲的剃头佬炳根,能用一只吹风机把她的头发弄出多种花样来。
       毛馆长真的来了。他究竟和别人是不太一样的。他选择了郝阿姨一起来视察工作。郝阿姨兼职比较多。她既是群艺馆的工会主席,又是妇联主任。像慰问病人、发放避孕套节育环之类的事情,她做起来完全是专业水平。当毛馆长和老凌在楼下寒暄的时候。她已经颤巍巍地攀着竹梯上了韦蕊的阁楼。但是她扑了一个空。韦蕊的床铺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此时她正在一个心形的小镜框里朝她调皮地微笑着。床头一只别致的土罐里插着一束干花。湖蓝色的台灯罩显出一派安静与恬淡。粗木的没有油漆的柜子上放着一些大大小小的饼干筒,那是把能让人增加食欲的色彩叠放有序的组合。这是怎样的有情有调的日子啊。郝阿姨有些失望,她在下楼梯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由于老凌和丘桂玉都说不清韦蕊突然去了哪里。毛馆长的脸色变得比较难看。对于老凌的工作汇报,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郝阿姨可能觉得问题有些严重,她得让毛馆长唱白脸,自己来唱红脸。她一连问了老凌几个为什么,比如,为什么西望峪最近的许多谣言都和文化站有关系?为什么韦蕊同志来了以后,文化站的安定团结局面就出现了问题?韦蕊同志人呢?为什么突然不见了?你们不是说她好几天不吃不喝了吗?她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不送医院?为什么我们来了,她却突然不见了?
       老凌垂着头不说话。但熟悉他的人知道,这并不表明他在低头思过。这只是他的一个习惯姿势。丘桂玉眼神有些乱。虽然她赶在毛馆长到来前把连夜织好的那件绛红色绒线衣穿在了身上。但是她几乎没有一点自信。因为她对郝阿姨的出现有一种莫名的惧怕,而且郝阿姨寸步不离地跟着毛馆长,她一点机会也没有。更可气的是,毛馆长基本上不怎么搭理她。好像跟她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至于韦蕊突然不见了,她并不着急,她希望这个小骚娘们儿永远消失才好。
       一直沉默的毛馆长终于开口了,他的语气非常严肃,说,如果韦蕊真出什么事,老凌啊,你和丘桂玉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丘桂玉从没见过毛馆长的神态有这么凶。毛馆长几乎不用正眼看她。愈变得好像不认识她似的。这让丘桂玉一阵一阵地伤心。
       按理说。群艺馆只是文化站的业务指导部门,毛馆长郝阿姨再怎么厉害,也决定不了老凌和丘桂玉的生死。但这些年文化局的许多事都交给了毛馆长,时间一长,毛馆长的权力好像和局长一样大了。
       谁也没注意小翠这时候进来了,这个冒冒失失的女孩一进门就嚷。小韦阿姨有一封信。
       所有的人吓了一跳。
       小翠弯下腰在书包里找了一会儿,咦,怎么不见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老凌夺过小翠的书包。
       终于在小翠的课本里。找到了一张薄薄的信纸。毛馆长拿过来一看。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老凌:我身体不好,请假一个月。
       韦蕊
       她是什么时候给你的?毛馆长问小翠。
       昨天晚上。小翠有些害怕毛馆长直瞪瞪的眼光。
       她怎么说?
       没怎么说,爹叫我去看她。她就把纸条给我了。
       她怎么说?
       她说。要等她走后再交给我爹。
       她还说什么了吗?
       没有。
       她吃东西了吗?
       她总是说。我不想吃。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没看见啊。
       毛馆长若有所思地抬起头。表情有些奇怪。突然,他转过身,撒腿朝门外跑去。初冬寒冽
       的山风把毛馆长留起来的长发吹得像一把黑色的火炬。它们在他的头顶上万分危急地燃烧着。人们看到他两条鹭鸶一样的长腿从扁担街上飞奔过去,那是一种训练有素的细密的碎步,无论进攻或者撤退。这种步伐都想必是坚定而不慌乱的;人们还看到他黑风衣上的腰带在风中飘舞起来,这里的男人的腰带可没这么长。有一些在街上散步的草鸡惊悚地飞起来,和狂吠的狗配合着。试图在毛馆长奔跑的路上制造一些麻烦。但毛馆长全然不顾,他最后在扁担街南郊的汽车站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像是剐从河里游完了一万米一样。
       毛馆长在最后一刻的判断非常准确。韦蕊这会儿极有可能在汽车站。他估计她会选择在他到来的时候及时地撤退。是的。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她都不想见到他,而毛馆长则正相反。气喘吁吁的毛馆长终于看到那个颀长的有些纤弱的背影了。非常好!简直是非常好!缺乏想象力的小说家和影视导演。总是把生离死别的场景安排在车站,总是让男女主人公在这样的地方涕泪横流。没办法,毛某人今天也只能这么俗一回了。他必须及时地出场。在一个关键的时刻,那种拼尽了全力的奔跑,你可以理解是一个精彩节目中必要的前戏部分。如果用镜头记录下来,该是多么动人的一幕。初冬淡淡的阳光不动声色地给这个简陋的乡村车站抹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就像舞台上的暖光。毛馆长隔着好远就用他那磁性很强的声音喊道:小韦!小韦!
       可是韦蕊并没有转过身来。
       而这时候公共汽车却来了。经过了长途的跋涉,它像一块脏兮兮的面包,颠簸着腾起一路黄尘,在停下来的时候,它憋不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疲惫的叹息。
       这里搭车进城的人并没有排队的习惯。车一来,大家就蜂拥而上。但可能是大家认识韦蕊的缘故。毛馆长看到她被大家簇拥着排在了第一个。这给毛馆长即将要进行的工作增加了难度。但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挤到她面前,说,小韦。我是特意来看你的。
       可是回过头来的女人并不是韦蕊。毛馆长看见她的胸前别着一枚西望峪小学的校徽。
       对不起,对不起。毛馆长有些尴尬。
       他想起来。女人是乡宣传委员陈胖子的妻子。
       一种失败感攫住了他的全身。他站在那里,四顾茫然。他一般都不失算的,这一次等于是一个游泳健将在浅池子里呛了水。
       但是他的失败感只持续了几分钟。就在汽车发动起来的时候,韦蕊突然出现了,真的是她。看上去她很虚弱,被女售票员搀扶着,从汽车站售票房里走出来,在跨上车阶的时候,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然后。她就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下来了。通常,这个位置是给进城办事的乡干部留着的。
       小韦!毛馆长干巴巴地叫了一声。不知怎么的。毛馆长觉得这声音不太像自己的。
       毛馆长看到汽车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了他,但韦蕊没有。她保持着一个直视远方的姿势。直到汽车开动。
       在汽车再次腾起的黄尘里。毛馆长奇怪地笑了。
       第八章
       在韦蕊看来。这个世界跟过去再也不一样了。
       一连多天,心仿佛已经被掏空了,麻木了似的并没有痛感。她难以置信那些日子她居然能够熬过来。曾经。钱进的出现好像在她昏暗无边的生活里亮起了一缕阳光,可是它迅即熄灭而且把她带向一个更加孤寡无助的世界。
       韦蕊知道的,如果让母亲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她会变成一头愤怒的母狮。她打算先到小姑妈家去住几天。小姑妈叫韦小桃。家住在比较偏僻的城西地带。她才40多岁,独身,有洁癖,在纺织厂当厂医。属于那种长得白白净净却不漂亮的女人。可能是她和韦蕊的母亲合不来的缘故。平时彼此间并不怎么来往。但是韦蕊却和小姑妈比较投缘。平时她忙,并不经常来,但一旦来了,就总有说不完的话。她觉得小姑妈的家比自己的家更有安全感。
       以前韦蕊并没有把和钱进恋爱的事告诉小姑妈,现在她必须从一个故事的尾声说起。平常,女人一旦说自己伤心的事,是可以让江河冲决堤坝的。说到那些难以启齿的细节。她费力地跳跃着略去,但小姑妈认真地提醒她。情爱故事里的所有细节都非常重要。就像在妇产科的医生眼里,再漂亮的女人也就是一堆出了问题的零部件的组合而已。没什么秘密可言。小姑妈还告诉她,虽然她没有结婚。但并不等于她不懂得男人,恰恰相反,正是由于她太懂得男人了,反而一点激情和想象力也没有了。
       于是韦蕊的叙述就变得一点也不流畅。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故事过于俗套,虽然有惊心动魄的场面,但自己承担的角色过于缺乏光亮而显得卑微。青梅园对决那一段。她还加了一点虚构,让人听起来她并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毛馆长在她的叙述里完全是一个衣冠禽兽,他完全应该被枪毙一千次!但她惊诧自己在描绘钱进的时候,怎么也不肯把他往恶里推。他明明那样坏,她却对他怎么也恨不起来。而对于丘桂玉这样的乡村泼妇,她觉得她的存在简直就是大自然的一个错误。可是她的女儿小翠。却又那么单纯可爱!老凌也是个难得的好人。只可惜太软弱、窝囊,难得借酒撒疯,也显得缺乏章法。但是他身上有一根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导火索。一旦这根导火索被点燃。世界会被他炸一个窟窿。至于绝食那一节,其实那是她在无奈中使出的无奈的一招,枕头下少量的牛肉干陪伴她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刻。需要向小姑妈强调的是,那个扁担街一定是世界上最阴暗的部落。那里满天飞舞的。除了黄尘,就是流言蜚语。
       还有一句最重要的话,她说不出口,她这个月的例假迟迟不来。不确定的担心有时会像潮水一样撞击她的心脏。
       最后她没有结论。她也不哭。她阴沉的叙述却一直刹不住车。小姑妈却在她的故事里渐渐地兴奋起来,在故事的多处地方,她作了一些精辟的分析。就像权威的专家喜欢在别人的著作上写下眉批那样。甚至她还像搭积木一样给这个故事设计了若干个结局。但是在韦蕊看来,所有的结局都是悲剧。世界是如此广阔,她却只拥有在小姑妈这里借住的一张床。
       小姑妈很快就从外面带回一些她想知道的信息。那个钱进目前还没有分配新的工作,据一位和钱进夫妇关系密切的人士透露,由于他的挂职期限还没到,组织部门不便把他分到那些被大家盯着的好单位去,而一般安置性的单位他又不想去。他岳父原先是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一个月前,去政协当了个副主席。明眼人都知道,这种体面的安排其实是明升暗降。实权一点都没有了,虽然还有余热,但像安排人事这样的便利,毕竟是没有了。况且老爷子还在生气,说到底是女婿背叛了他的千金宝贝嘛。钱进这段时间只能在家赖着。他老婆的确是厉害,早年就是公安局的警花,如今正在为钱进的事上下活动。
       说这些,难道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吗?韦蕊茫然地说。
       你到底还爱钱进吗?小姑妈反问道。
       什么爱不爱的,现在我听到这个字。心里就流血。
       那证明你还是爱他的。或者说。只要有可能,你还希望得到他,是吗?
       
       我不知道。
       那好,我来给你说吧,如果你想得到他,现在有一个最好的时机。你可以以一个知情人的身份写一封信给组织部新来的管部长。此人不是他岳父线路上的。你可以揭发他玩弄女性
       可是,他和我不是那样的关系。他没有玩弄我!韦蕊截断她的话。
       一个有妇之夫居然和你谈恋爱。然后还在他老婆面前说是你勾引他的,这不是玩弄是什么?
       韦蕊不吭声了。
       其实,是不是那种关系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只要他在仕途上受挫,他就必然迁怒于他的老婆,你的机会就来了。
       我不可能写那样的信。可是,可是……韦蕊说着,眼泪终于下来了。可是如果有可能,我想见他一面。
       小姑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迷途的羔羊啊,连上帝都拯救不了你!
       接下去是百无聊赖的等待。一连几天。小姑妈再也不提这件事了。她像一个受了伤的地下党员,不敢外出,白天和黑夜颠倒着度过每一分钟。
       她开始想家。从这里到自己家,就是步行,也只要20分钟。可是她想来想去,还是不能回家。
       突然又想到,很多天没有和父母联系了,说不定他们会去那个鬼地方找她。于是她赶紧得给他们写一封平安信,脑子里搜索着词句,眼泪哗哗地又下来了。
       把所有的熟人像放电影一样过了一遍,竟然只有一个郭圆圆是可以见面的。于是郭圆圆这个名字迅即被重新赋予了意义。但是小姑妈家和郭圆圆家都没有电话。她只好也给她写一封信,希望她来这里见一面。
       信发出去的第二天傍晚,郭圆圆来了。
       显然郭圆圆知道所有的事。因为她什么都没有问她。只是说她瘦了。然后有点怜悯地看着她。
       韦蕊直截了当地问,领导到底打算把她怎么样?
       郭圆圆迟疑地说: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这些天馆里倒是在议论。
       说我又犯错误了,或者干脆把我说成是狐狸精。韦蕊冷笑地说。
       郭圆圆欲言又止。
       开除我?
       郭圆圆说。那倒不至于。但听说要把你的户口和人事关系调到西望峪去。
       韦蕊说,无非是把我撵出韵州城,发配西望峪,让我在那里永世不得翻身,还能怎么样?
       郭圆圆说,韦蕊,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一点也不会保护自己?
       韦蕊惨然一笑。我聪明?
       郭圆圆说。现在倒是有一个人在保护你。
       韦蕊摇头说,不可能的。连上帝都已经抛弃我了。
       郭圆圆说。真的。局里收到了告发你的材料。说你在西望峪又乱搞男女关系,破坏别人家庭。于是派人去了解情况。还找了那个盛一兰,谁知她一口否认,还把他老公夸了一番。弄得局里去的人好不尴尬。
       韦蕊乍一听到盛一兰这个名字竟一脸茫然,好一会儿。心口突然一阵刺痛。
       郭圆圆说,这样一来,局里也不好定性了。但是领导们认为。你下乡后的表现和影响都不太好。不能让你回来。后来毛馆长也同意把你正式调到西望峪去。可是这几天他又把你的工资档案压下了,谁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韦蕊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你怎么不去找他呀!
       韦蕊决然地摇头。
       馆里那些人肯定要幸灾乐祸了吧?她问。
       郝阿姨不是跟着毛馆长去了一趟西望峪吗,回来后添油加酱,把你说成过街老鼠似的,薛荔她们就说,这种人怎么可以让她回来?
       韦蕊呆怔怔地听着,竟没有一点表情。
       听说,那个老凌倒是为你说话了。但没有人听他的。叶副局长还把他叫上来批评了一通。
       韦蕊喃喃地说。老凌是个好人,可惜他太窝囊了。
       郭圆圆说,韦蕊,我不相信你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韦蕊的眼睛里突然蓄满了泪水。圆圆,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郭圆圆认真地点点头,说,可是,你也太倒霉了。为什么你不敢找毛馆长,你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韦蕊叹口气说,圆圆,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现在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哪还找谁算账去啊。
       郭圆圆叹气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韦蕊的眼泪又不住地往下掉。把郭圆圆的眼圈也弄得红红的。
       我好像已经走投无路了,圆圆。韦蕊趴在郭圆圆的胸前,声音哽咽。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啊?
       郭圆圆走后。韦蕊心里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从千头万绪中理出一根线,那还是钱进。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重新想了想,觉得非见钱进一面不可。即便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她也认了。至于毛馆长。她心里有数,她越不理睬他,他就越不敢把她怎么样。
       这天傍晚,小姑妈下班回来给了她一个惊喜。钱进约她晚上八点在古月楼公园后面的小山上见面。
       韦蕊起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反复地说。不会吧。不会吧。
       小姑妈说,为了安排这次约会,她真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那个和钱进夫妻关系密切的朋友,好不容易瞅准了盛一兰出差的机会,多难啊。
       韦蕊一把抱住小姑妈,说,小姑妈万岁!
       她突然又担心起来,说,他真的愿意见我?
       小姑妈提醒韦蕊别太痴情。是他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这么多侮辱。见了面你先问他几个为什么,骂他一通再说,千万不要一见面,就恨不得把心都给了他。
       韦小桃惊讶地发现,前后不过几分钟,站在她面前的突然不再是那个一连多天脸色焦黄云鬓纷乱的落魄女子,而是一个通体放电般光彩照人的风情女人。
       爱情真是一个魔鬼。她喃喃地说。
       离约会还有一个多小时,韦蕊坐立不安地满屋子乱转。她有两件满意的风衣都留在西望峪了,身上这件外套,已经穿了半个月。有点皱巴巴的。她的发型也有些乱。附近又没有理发店,小姑妈只有一个小吹风机,她的头发又多又密,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站在镜子前,她变得一脸沮丧,一点自信心都没有了。
       还是小姑妈拿出的一条深酒红的披肩救了她。它披在韦蕊圆润的双肩,有一种优雅的仪态,她一下子就从灰调子里跳出来了,即便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周身也散发着雍容华贵的气息。
       你这样去,足够迷倒他了!小姑妈像欣赏自己刚完成的一件作品。上下左右端详着她。
       临出门前,小姑妈又给了她一个大口罩,她会心一笑。朦胧的街灯下。她发现小姑妈的眼神里划过一丝嫉妒。
       夜风带着寒气。路边的法国梧桐颤动着它们光秃了的树枝。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游魂。她竟然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迎面而来的街景弥漫着水气一样的东西,所有的角落似乎都在向她闪烁着神秘的眼波。七星桥,茶道街,观音巷,书院弄,再过去就是文昌宫。她的心跳与脚步不由地加快了,过去的许多个积攒在一起的日子向她扑面而来。她对自己说,走过它,不看它;哦,现在她勇敢地走过它了。
       古月楼公园离文昌宫很近。这里原是晚明一位沈官人的宅第花园,沈官人是一位通透的士人,那些庭前的虚竹,临池的假山;还有那四面的岚光,以及蓬瀛、画楹,都是沈官人在
       世的修行,体现着一种百折不回的真心。现今它仅是一部活着的古训了。它后面的小山。原先是有名字的,后来的人通俗地叫它小山头,是因为原来的名字太雅,俗人哪里记得住?除了地方志。没有人记得它曾经叫什么。
       韦蕊走上小山的凉亭。觉得风声在一点点弱去,从云层里突围出来的月亮竟然满盈着银光。四周很静,这样的明月夜,居然没有什么游人。钱进真会选地方。也许他还来这里勘察过呢。韦蕊在凉亭旁站了不到五分钟。就看到一个人不慌不忙地沿着石阶走上山来。她迎上去,她看到他埋着头,瘦削的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她呆怔怔地站在那里,屏住了呼吸,眼睛里已经饱含着泪水。
       我们又见面了!对方突然抬起头。声音冷峻。
       盛一兰。
       原来是这样。她深深吸了口气。
       明晃晃的月光下,这个甜蜜的骗局居然包裹着一层诗意。
       她奇怪自己的感觉,并没有恐惧,只是有点恶心。
       这里不是青梅园,不必怕她。她给自己提气。
       盛一兰走到她面前。轻轻地说:你很准时。可惜你盼望的那个人今天来不了了。他让我替他表示深深的歉意。
       韦蕊蔑视地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她打算迅速离开。
       站住!
       这一声猛喝颇有女侦探的架势。
       如果你的丈夫背着你,和另一个女人偷情,并且还不知悔改。你会怎么样?除非你不爱他,除非你是一个白痴!
       她看到盛一兰的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泪光。
       都是女人。她低下了头。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呀,你为什么还要纠缠他?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对不起,我没有纠缠任何人。韦蕊硬梆梆地说。
       你在这里等谁?是谁要约见钱进的?告诉我,你到底要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就是死。也希望死个明白!韦蕊迎着她刀片般寒光闪烁的目光。
       第九章
       有一件事情让老凌觉得蹊跷,韦蕊回城后竟然没有回家。她家里人一点也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老凌获得了一个去城里开会的机会,那是一个长达三天的会议。对于平时清苦的文化站长们来说,在城里舒舒服服开三天会。吃住在宾馆,那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但是老凌这次进城有些疙瘩。先是叶副局长把他召去,话不投机,把他训了一通,说到底,还是因为韦蕊的事。局里又收到一些有关韦蕊的匿名信。但是老凌始终否认发生过那些信里说的事情。他坚持说韦蕊是一个人品正派、很有修养、业务素质相当不错的好同志。这和叶副局长定下的谈话基调是相悖的。如果韦蕊真有老凌说得那么好,那么,不好的岂不就是领导了?叶副局长早年行伍出身,是个喜欢拍桌子的人,据说高兴起来他也拍桌子,当然,要是他发起火来,那桌子肯定倒霉了,有人怀疑他早年当过木匠,拳头砸下去,有着锤子一般的力量。
       叶副局长拍桌子的时候,毛馆长就坐在旁边。他基本上没有什么表情。其间只起身给老凌的茶杯续了一次开水。他好像很欣赏老凌这种烧不着的烂稻草脾气。后来他把老凌拉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压低了声音问他,听说韦蕊从西望峪回来后,根本就没有回家,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老凌眨巴着眼睛说不知道。城里的事情,我一个乡巴佬怎么会知道呢?
       毛馆长说,你估计她会去哪儿?
       老凌慢吞吞地说,我只知道她请假休息了,一个月呢。
       毛馆长加重了语气说。可是她并没有在家休息。她到底去哪里了呢?
       老凌含含糊糊地说,毛馆长真关心她啊,这丫头有福气了。
       毛馆长装作没听清他说的什么。说,老凌啊,你就是再忙,也该去看看小韦嘛,这样吧,你代表我去找她,见到她,代我问个好,叫她不要有思想包袱,养好身体再说。
       老凌咳嗽了一声说,“再说”是什么意思啊,莫不是身体养好了,就让她回城里来了?
       毛馆长瞥了老凌一眼。老凌最近的表现有点差劲。联想起来,自从韦蕊去了西望峪,老凌就好像不太对劲了。都说他是个老实人,可毛馆长最近的感觉,有些事情他好像在装疯卖傻,尤其在韦蕊的问题上,他的态度很暧昧;弄不好老凌就是一个很危险的人物,你不知道他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更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毛馆长于是笑了,说,夕苟同志,你是个明白人,你看着办吧。
       一个高明的钓鱼人在等待鱼儿咬钩的时候总是沉得住气的。
       但看上去老凌还是一脸的不明白。
       你啊,毛馆长无奈地说,真是一捆点不着的烂稻草!
       老凌在楼梯口遇到了局办公室主任崔耀中。他恭敬地叫了一声崔主任。崔耀中含意不明地笑笑,说老凌啊,如今你那里,也变成重灾区了。
       老凌双手一摊,说,说我是重灾区,行啊,给我救济粮啊!
       崔耀中低声说。别让那个小骚货坏了你的一世英名。
       老凌装着没听懂,呵呵一笑,转身就走了。走出一段路,回头冲着崔耀中的背影唾了一口。
       突然想起,文昌宫还没去呢。那个地方,是文化系统的气象站,刮什么风,下什么雨,都是那里预报。老凌不急,放松地迈着小碎步,哼起了一段他最喜欢的锡剧《珍珠塔》:
       自从那年分别后
       闻你遇盗我痛断肠
       愚姐再三叮嘱你
       有官无官要到襄阳
       谁知你一去三载无音讯
       害得我……
       老凌在群艺馆还是很有人缘的。郝阿姨在走廊里见到他非常热情,把他请到自己的办公室。取出自己用的茶杯而不是那种公用纸杯给他沏了上好的茉莉花茶。老凌老实地说。他喝不习惯这种太香的茶。郝阿姨很爽快。马上把茶倒掉了,换了一种叫铁观音的福建高山茶,老凌受宠若惊地喝了一口,说真好喝,喝上了瘾怎么办啊?郝阿姨就高兴地笑了。看上去她很关心韦蕊,说这姑娘其实是很不错的,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嘛,感情总是比较丰富的,她在西望峪那样的地方。就算做了一点出格的事情,也是应该理解的嘛!接着,她就热切地等待老凌说出下文。老凌迟疑地说他这个站长只管"工作,要说工作嘛韦蕊真是非常出色的,只是在西望峪这样的地方,太委屈也太埋没她了。郝阿姨耐心地纠正他说,可不能只看工作啊,那是表面的东西嘛。老凌固执地说不看工作看什么啊?郝阿姨不经意间已经换了一种馆领导的口气说,思想和生活作风难道不重要吗?这里面你的觉悟啊,要向丘桂玉同志学习。老凌说,我那婆娘天生一张臭嘴,她若是胡说了什么,你们就当她放屁!郝阿姨生气地说,老凌你这个同志还真看不出,怎么这样霸道啊。丘桂玉同志有什么错?我看你倒有点像昏了头呢!老凌嘿嘿一笑,大口喝茶,说这么好的茶真是白给我喝了。
       老凌离开的时候,郝阿姨的脸就像本来广晴的天空突然压上了滚滚乌云。老凌有些抱歉,那杯没有喝完的铁观音正冒着香气呢。
       接下来他在群艺馆门口碰到了薛荔,按理他和薛荔是有交情的,去年薛荔的哥哥结婚。他还帮她代买过打家具的便宜木料呢。可是,
       薛荔一见他就拉下脸,说,凌站长,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呢!
       老凌有些不知所措。他喃喃地说,天晓得,我哪儿不老实了呢?
       薛荔扑哧一声笑了,说,你要真是个老实人。还会给韦蕊那样的人说话?
       老凌愣了一下,韦蕊怎么了?她不就是请假休息嘛!
       薛荔又拉下脸,你就别隐瞒了,谁不知道她那些破事啊,这种人,只配呆在那里,永远不能让她回来。
       老凌的脸也沉下来了。
       薛荔知道这句话有些伤着老凌了,赶紧圆场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像韦蕊这样的人,真应该在艰苦的地方好好锻炼锻炼。
       薛荔发现。老凌并没有因为她的解释而缓过脸来。于是,她热情地提出,她要请他吃饭,本来她还要谢谢他帮买木料的事呢!
       可是老凌已经转过身去了。
       就因为韦蕊,老凌在城里开会的三天心情一直有些郁闷。韦蕊没有回家,这能说明什么问题?既然是病假,她可以去外地看病、休养,别人管得着吗?那么多的人对她如此关注,全吃错了药似的。不就那么点事吗?老凌宁肯相信她是吃了别人的亏,也不相信她是个坏女人。
       凭良心讲,韦蕊走了,他心里竟然有些落寞。原来他是喜欢她在身边的。他并不在乎她能做些什么,只要她的身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能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他就觉得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自己是不是真的像丘桂玉骂的那样,有些老不正经了?
       天地良心!老凌捂住自己的胸口说,我可不是姓毛的那种人啊。
       可惜,多少年来,就是没有人能治一治毛馆长。旁人看来。他是个多么儒雅而又精致的艺术专家,又是个有职有权的领导。关于他的德行,老凌也有两只耳朵,若是把他治住了,文昌宫的正气就抬头了。
       老凌想事想多了,牙也疼起来,但老凌不是一个擅长逻辑思维的人。事情想多了,他脑子里就会乱成一锅粥。
       回到西望峪,老婆丘桂玉兴奋地告诉他。修书记亲自来过了,一个人来的;连陈委员也没带。这个修书记真有意思,像个看风水的,把咱这个三间破楼看了个遍。可一句实心的话也没留下,走的时候说,让老凌回来后上我办公室来一趟。
       丘桂玉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泛着红光。在她的记忆里,乡党委书记视察文化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尤其是老凌不在,由她主陪,这个规格和待遇让她现在想起来心还怦怦乱跳。
       老凌突然一拍大腿,说。这三间破楼有救了!
       可是,第二天修书记召见他的时候,并没有提到那三间破楼。他一开始就问,为什么不见那个韦蕊上班呢?
       修长林也就40来岁,中等个儿,疏眉淡眼,额头上有一道皱纹刻得很深,如果他转过身去,你会看到他后脑勺上头发很少,但还没有谢顶。他看上去有些显老,不笑的时候,又容易给人一种城府很深的感觉。
       老凌想,一个小小的韦蕊,惊动了多少人啊!听修书记的口气,倒是个不喜欢绕弯子的人。便慢吞吞回答道,韦蕊身体不好。休息一个月哩。
       修长林一摆手说。把真正的原因告诉我,不要有顾虑,我喜欢听真话。
       老凌摇头说,捕风捉影的事,我说不出口。
       修长林说,你们文化人闲话就是多。我没来多久。那些闲言碎语就灌得我耳朵起茧子了,我不感兴趣。但是眼下我要用人。西望峪的经济为什么搞不过人家?没东西吸引别人来投资啊?但是我看这里的民间文化潜力很大,剪纸、烙画、还有风筝,尤其是民间舞蹈,我跑了十几个村摸情况,好多人告诉我,老早以前,西望峪逢年过节特别热闹,什么盾牌舞、花灯舞、龙灯舞……茶泉村有个80多岁的陈根弟老太太,剪纸剪了一辈子,我看她的剪纸完全可以到韵州城里去开展览嘛。
       老凌按捺不住地说。她是我嫡亲姨妈!
       修长林笑了,说。我保证她可以轰动韵州。
       老凌觉得自己的心眺在急速加快。以前的乡书记。都是拼了老命抓经济,跑项目,像文化站这样伸手要钱的穷部门。从来不在书记大人的视野里。平时搞点文娱活动,就像个体面叫花子跟乡里要钱,在领导们看来,那些陈年烂谷子一般的民间群众文化。是白扔钱的事情。
       可这个修长林正相反。按照他的设想,要把这里历史上的民间文化挖掘出来,特别是民间舞蹈。要搞成一台节目,到韵州城里去搞专场演出,甚至可以到省里去比赛。
       看到那个陈老太的剪纸,我当时非常激动,没想到这山旮旯里还藏着一个真宝贝,别说在韵州,就是在省里,也是可以打响的呀!别人那里没东西,还搞个什么豆腐节、蔬菜节呢,咱们这里就打民间文化牌,这张牌打响了。西望峪就不是韵州的西伯利亚了。到时候老凌你看吧。
       老凌的脸涨得滚烫。他有点不好意思,激动作为一个词根,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沉睡了多年,也就是这么几句烫心的话,让他居然听到了热血在自己的血管里像提了速的火车一样风驰电掣。
       修长林又提到了韦蕊,说他在市机关工作的时候,好几次看过韦蕊表演的歌舞节目,至少她也是韵州的小名人嘛。既然她在咱们这里工作,就要用好她。
       老凌觉得为韦蕊说话的机会来了。但他不敢贸然造次。他斟酌着字眼,观察着修长林的表情变化。把韦蕊最近的情况作了一个简略的汇报,一些话憋在他心里已经很久了,虽然他尽量控制着情绪,用一种平和客观的叙述口气。但他并不知道,他的这种情绪上久蓄的压抑和语句上的谨小慎微,就像国画里的轻笔白描,不知不觉已经活画出一批人的脸面来,其中,话到嘴边,他还是犹豫着略去了老婆丘桂玉的段落。这样一来。最鲜明的人物当然就是毛馆长和钱进副书记了。
       修长林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只是提醒老凌,这些话在别人面前就不要说了,包括宣传委员陈胖子那里。
       老凌说,我以20年党龄来保证,我说的全是真话。
       修长林笑了。老凌,我理解你。但有些事情咱们不忙下结论好吗,你先去把韦蕊给我请回来。你就说,是我请她回来的。
       可是,有些事情不说清楚,她是不肯回来的。老凌固执地说。
       修长林拍着他的肩说,她不回来,怎么会说得清呢?就算有些事情要说清楚,也是需要时间的。咱们现在请她回来,不已经表明态度了吗?
       老凌转身离去的时候,修长林又叫住他,老凌啊,你那三间破楼,站在那儿也够寒碜的,该怎么修。打个报告来吧。
       走出修长林书记的办公室,老凌站在乡政府院子一角的老枣树下发了好一会儿呆。他的眼角有些湿,心。还在怦怦狂眺。为自己?为韦蕊?还是那三间破楼?好像都是,又都不是。他把一个攥紧的拳头慢慢举到自己眼前,赌咒似的自言自语: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你再来啊,你再来啊,老子早晚要收拾你!
       第十章
       小姑妈说,验血结果还没有出来。
       韦蕊是在高烧了一天一夜之后被小姑妈强行送进医院的。最初的十几个小时里。她不断地说着含混不清的胡话。韦小桃简直愧疚死了,韦蕊的失败让她有一种犯罪的感觉。一个太臭
       的策划几乎断送了韦蕊,当她知道那个所谓的机会一开始就是一个圈套,就恨不得抄起一把手术刀去把那个叫盛一兰的女人给捅了。
       结果出来了。急性肺炎。
       韦蕊笑了。高烧让她的嘴上起泡,她却暗自庆幸这个结果。几乎与这个结果同时到来的,是她那姗姗来迟的例假,天呐,她还以为,自己怀了钱进的孩子。
       要是真怀上了呢?她不愿再想下去。
       她把那天出门前小姑妈给她的大口罩还给了她。谢谢小姑妈。你毕竟尽力了。虽然这个大口罩并没有挡得住那天晚上的风寒。虽然它简直就是一个厄运的象征。她现在是个一点免疫能力都没有的人了。好像她本来就罪孽深重,不仅应该得急性肺炎,还应该得其它该得的病。好像她本来就是一个有病的人,在一些人眼里早已从头到脚体无完肤。她不愿意再在小姑妈这里住下去了。生病给了她一个离开的机会,她想。父母应该马上得到她住院的消息了,他们会很快就赶到,母亲不会对她怎么样,至少韦家的家丑不可外扬。
       事情真的按照韦蕊的推理一步一步进行着,母亲走进她的病房,紧紧拥抱她的时候浑身颤抖。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母亲涕泪横流的样子。母亲的体温让她恍恍惚惚。母亲告诉她。虽然她接到了她的平安家书,但她的预感很灵,她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情况,那些天老是有人像顺便串门似的来找韦蕊。但是。原街道居委会主任很沉着,她相信女儿的能力,能够摆平所有的麻烦。并不了解情况的她居然能对所有的不速之客笑脸相迎而不问他们一个为什么。是她的沉着与似是而非的回答击败了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但是,但是她真还没想到,她的宝贝蕊蕊竟然吃了这么大的亏。而韦蕊的父亲始终一声不吭,他在按一张民间偏方精心地熬一只乌骨母鸡。里面有若干药膳配料。在热腾腾的汤气的氤氲里韦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谢谢你。我的病。那几天她的脑际一直有一轮懒洋洋的落日。脚下则是松软碧绿的望不到边的草地。有一个面容与她酷似的小女孩在带着她跑,后来她跑不动了,就趴下了。她趴下的地方早就有一个人在等她,他把她接住,拥入怀中,阳光太刺眼,她看不清他是谁,但是她闻到了一种熟悉的荡人心魄的气息。她喃喃地呼唤着他的名字,钱进,钱进,真的是你吗?把她揽入怀中的那个人突然松开她。呼地腾空而起。变成一只黑羽大鹰向她袭来……
       是小姑妈把她从噩梦中唤醒。她虚汗涔涔,口干舌燥。她一看小姑妈的脸就知道她又带来了新的信息,不过她已经不想再听。现在她只想回家,她好像是一只怕见阳光的蝙蝠。小姑妈婉转地告诉她,盛一兰设计的这个圈套其实是套住了她自己。据说钱进知道这件事后,和盛一兰大闹了一场。他甚至提出了离婚。韦蕊有气无力地说。这么说,你和我都胜利了?小姑妈默然。反正她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她把一束红色康乃馨插进床头的花瓶,以表示自己的歉疚。
       出院那天。韦蕊坚持不肯坐父亲的黄鱼车,她知道父亲有风湿痛。她要慢慢走回家。开始时母亲和她手挽着手,步子迈得很慢。地上有些软,像铺了棉花;两条腿特别沉,感觉到腿的存在,其实就是腿不行的时候了,原来这就是虚弱。这就是没有力气。半路上。母亲折进一家路边方便店去买牛奶。她就靠在一根电线杆上歇气。她看见薛荔从斜对面的一条巷子里走出来,老远就朝她这里张望,好像她原本就知道她要在这里出现似的。她突然一阵猛咳。喉咙口有血腥的气息。薛荔已经朝她走来了。韦蕊,是你吗?你怎么会在这里?韦蕊努力平静地笑笑,说我病了,刚从医院出来。薛荔惊讶地说,你得的什么病,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啊?韦蕊说,病人跟好人总是不一样的。薛荔朝周围看看说,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啊,听说,你在那里不太顺?韦蕊说,对不起,我真的没力气说话。薛荔笑了,说,我没别的意思。不过,别人说你说得蛮难听的,我倒是不太相信。像你这样一直受领导器重的人。怎么会做出那样伤风败俗的事来呢?
       韦蕊干脆求饶似的说,对不起。等我身体好一点,你再骂好吗?
       薛荔把脸板下来说,我好心提醒你,怎么是骂你呢?像你这样处处争先的人,经受点风浪,说不定还是好事呢。
       韦蕊干脆闭上了眼睛。
       薛荔走远了。她摸摸自己的眼眶,奇怪。怎么一点眼泪也没有啊?而且。她真的一点也不生气。身体最虚弱的时候,竟然是她的意志最坚强的时候。
       好像力气开始回到她身上了。
       老凌来看她,她既高兴又悲哀。无论她想还是不想,她都和一个50里外的一个偏僻山乡脱不了干系,她就是在城里赖上一年半载。最终她还是西望峪的人。哪怕她变成一棵草。也不会让她长在城里的草坪上,而是长在西望峪的哪面山坡上。
       老凌好像喝了酒。脸红红的,仿佛挖到了金窖。一反常态地兴奋。他在那里絮絮叨叨,韦蕊就走神。后来老凌问她这样好吗?她一脸茫然,说什么好不好啊?老凌说,修长林书记要我代表他来请你回去。韦蕊说,我身体已经坏透了,希望你暂时不要提西望峪的事好吗?老凌说,相信我,小韦,修书记和以前的领导不一样,他懂文化,也尊重文化人。韦蕊气狠狠地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就算已经把我的人事关系调到了西望峪,我也可以辞职不干的。老凌并不气馁。他像一个有足够耐心的大人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小孩,说,你在那里做出了成绩。领导就会让你回城了。没想到这句话真的惹恼了韦蕊,她脸一沉,说,按你这样说法,我倒真是个犯了错误发配充军的人了,告诉你吧,我不会再去西望峪,我也不稀罕回城。我打算出家当尼姑去了,这样,所有的人都满意了对吗?
       韦蕊开始流泪,继而啜泣;她知道的,在老凌面前。她就是蛮不讲理地大哭大闹,他也不会怪她。她内心为自己还拥有这样的权利而暗暗庆幸,实际上她早已把老凌当成自己的长辈。果然,老凌在她哭泣的时候埋着头一声不吭。末了,他讷讷地说,我也对不住你,没有把婆娘管好,让你受了很多气。
       韦蕊收住泪水说,不怪你,都是我命中注定的。
       但是无论老凌怎么劝说,韦蕊坚决不肯回西望峪,她拿出一堆药瓶给老凌看,说自己的病,一眼看下去,没有一点好起来的指望,很有可能要一直生下去呢。
       老凌说不出话了,来回地搓着手,想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你就养病吧。
       韦蕊知道他还会再来,说,以后就别来看我了,我要请长假,到外地去看病。
       老凌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叮嘱:好好养病啊。
       韦蕊突然想起什么。抄起一样东西追到门口,说等等,小翠一直想要一架口琴,喏,凤凰牌,我送给她的。
       老凌把口琴盒子郑重地接过,轻轻叹口气说,小翠也蛮想你的,她写了篇作文《韦蕊阿姨》,老师表扬她写得好,还让她在班上读,刚一读,她自己就哭了。
       韦蕊的眼圈又红了。她不想再听下去,说,老凌。你快走吧,要不就赶不上回去的班车了。
       她躲进自己的房间,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她好久没这么哭了,她终于知道,即便她永远
       不再回到那个不毛之地,可是遗留在那里的爱与恨。会时时折磨着她。暴雨鞭笞着久旱的龟裂的土地。天和地在腾起的黄尘里混沌一片。雨过了,天却没有晴,又一层黑压压的乌云涌上来了。她赤着脚在山岗上奔跑,因为前面有一片天是蓝的,她想融入到那一片蓝天里去。
       去向何方?这已经不是韦蕊一个人考虑的问题。有关这个问题的家庭会议在连续两三个深夜里开得沉闷而且没有结果。主持会议的,当然是韦蕊的母亲。平时不太来的韦小桃也被邀请列席,她选择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她有疚愧感,再说她是局外人。会议一致认为,韦蕊必须调换工作。彻底离开那个太复杂太险恶的环境。原街道居委会主任虽然最近一直牙疼,血压也频频偏高。但她口袋里放着药片,天天在外奔波打听。凭她的老关系,给韦蕊调换一个工作还是不成问题的,现在她手里已经有了至少三张牌。市政府第一招待所(简称一招)、外贸公司、园林局。看看,她还没有人老珠黄吧,什么江湖凶险,人走茶凉,老娘还不买账呢。
       可是,就像精美包装的礼品被打开了才发现有质量问题,这些看起来不错的单位,原来都是有条件限制的,比如一招吧,单位是不错,接触领导多。奖金也高,但他们坚持只要服务员。要想进管理部门,没戏;难道让韦蕊去洗床单拖地板?园林局倒是正缺普通话好、相貌端庄的导游小姐。但是城区公园的编制已经满了。离城30里。有个正在修建的天然溶洞景观,叫什么蝙蝠洞的,那里缺人。但是,长年在潮湿的溶洞里工作,是会得关节炎的。更何况,离家那么远,转了一圈又去了山沟里不成?外贸公司当然很好。但他们要的是会计,要有专业证书的。韦蕊最讨厌数字了,她连算盘也不会打。这三份看起来不错的工作,就像中看不中吃的果子。摆在那里生生地惹人。韦蕊没有理由不一天天消沉下去,没有人要她,她是一个真正的闲人。她日益消瘦,眼睛发花,说话没有力气。父亲的加了民间偏方的鸡汤她也没有胃口喝。
       一天晚上,小姑妈又来了。等韦蕊母亲不在的时候,她迟迟疑疑地拿出一封老同学刘胜利寄自深圳的信。信上把那个与香港毗邻的移民城市吹嘘得有点像天方夜谭。老同学希望她去加盟他的公司,那里的工资是韵州的5倍,幸福指数则是韵州的10倍。韦蕊把那封信拿过来,潦潦草草地翻着,渐渐地,她眼睛里有了星星一样的光亮。那个老同学是怎么去的深圳,他的公司具体做些什么呢?听上去她的问题里有十分的兴致,韦小桃有些激动,于是就像介绍棉花如何织布,布又如何变成破布,破布又如何变成垃圾,垃圾又如何肥沃了棉花一样,把那个老同学的前世今生说了个底朝天。
       他是不是爱上你了?那么迫切地希望你去投奔他。韦蕊尖锐地问。
       小姑妈并不回避,说,中学里他是追过我。那是什么时代的事了呀,听说他去了深圳后,就和老婆离婚了。
       那就是说。他等着你去做他的压寨夫人?
       我不喜欢这个人。太啰嗦,什么事都跟你较劲。
       所以就把他一脚踢给了我,让我去做填房?
       死丫头你怎么这样尖刻啊?我不过是把信给你看看而已。
       韦蕊要求小姑妈把信留下,她要考虑考虑。
       这封留下来的信开始成为韦家不安定的因数。韦蕊的母亲恨不得把那几张薄薄的信纸撕掉,那个灯红酒绿的鬼地方,是个什么样的陷阱啊,韦小桃到底安的什么心?为什么她自己不去,反而来引诱我们蕊蕊下海去?
       一贯没有话语权的韦蕊父亲,这一次有些反常,私下里他鼓励女儿不妨出去闯一闯;夜里在枕头边,他也一反常态地使出浑身解数。企图用生疏了的肢体语言与强悍的夫人温存一番。他的前戏有些事倍功半,前居委会主任已经不吃他这一套老掉牙的伎俩了,她知道他那点苍蝇脑水,无非是让女儿离开韵州,远走高飞。在她看来。无论那个深圳多么辉煌,女儿离开韵州本身,就是一种无奈,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韵州就在苏杭的胳肢窝里,像猪身上的一块里脊肉。她承受不了这样的失败,所以她决不能同意。
       韦蕊在开始的两天里并没有什么动静。第三天。她悄悄去了一趟小姑妈家。她希望和那个刘胜利通一次电话。小姑妈家的电话是才装的,大红的机子很是喜气。她把话筒举在手里,有一种投骰子的感觉。她听到了一个很近的声音。不像是在那个遥远的边陲城市,就像是在和隔壁的分机讲话。电话那一头的男人说话的声音,一开始低沉混浊,慢慢地清晰明亮,像一根曲线那样渐渐上扬。声音其实是人的另一张脸。是她的声音在影响他的情绪,她知道自己的声音还是有魅力的。小姑妈说得没错,刘胜利也许真的是那种啰嗦的娘娘腔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小肚鸡肠,但不见得是那种心机歹毒的江洋大盗。她突然悟到。深圳也不过如此嘛。像刘胜利这样的韵州小男人,也可以在那里混个老板当当。
       有关深圳的情况。她问得很详细。气候,饮食,住房,工资。然后漫不经心地问,刘经理开的是什么公司。都做些什么买卖?刘胜利说出了一个很长的名字,环球二字开头,然后是文化什么什么,她笑了。话锋一转。说如果自己愿意来加盟他的公司,会有一个什么样的职位?拿多少薪水?有没有劳保?提供住宿吗?
       她听得出刘胜利有些招架不住她的攻势。就像一个赌手,不清楚对方的牌面,迟疑着不敢轻易下注。她轻盈地笑了,说那就下次再谈吧。她下意识地把再见二字说得极其妩媚。
       放下电话,她发现小姑妈的脸色不大好看。顺手掏出两张十元的票子,说。不就是几个电话费吗,这刘胜利可是你推荐的。小姑妈恼火地把两张票子扔在韦蕊身上,说你这个小没良心的,真不是个东西。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韦蕊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小姑妈说。我突然发现你有狐狸相。韦蕊吓了一跳。说,你说什么?小姑妈说,真的。你对着男人笑的时候,真有一股狐媚相。我要是个男人,说不定也会被你迷住的。
       韦蕊咯咯地笑起来。好长时间她没有这样笑过了。她一把抱住小姑妈。在她背上掐了一把。这个深圳长途电话让她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她郑重地告诉小姑妈,她决定去深圳。哪怕刘胜利是个并不可靠的人也没关系。因为,她需要的只是跳板,而不是靠山。她相信自己不可能有什么靠山,她也相信在深圳那样的地方,胆量比能力更重要。她现在还有什么呢。除了“不怕”二字,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小姑妈的眼圈有些红。说,蕊蕊,我真羡慕你,敢作敢为。可是,你妈会同意吗?
       韦蕊说,我能摆平我自己。就能摆平我妈。
       第十一章
       一切都在悄悄进行中。
       有一种不可能是一定的,那就是说服母亲。韦蕊不愿意做一个无谓的冒险者,考虑再三。她打算不告诉她。一直到她离开。一直到她到达那个淘金者的梦都,再让母亲知道。她的女儿是不会向命运服输的。
       她变得勤快起来。早晨给父母熬粥。然后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有阳光的日子,她把所有的被子拿出来洗。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这里,
       心里就特别酸,然后又变得异常兴奋。她能感觉到父母在暗中观察她的动静。就经常懒洋洋地抱着一本闲书,在阳台上一坐半天。父亲真是一个可怜的男人,他除了给她弄点好吃的。什么能耐也没有:母亲依然跑出跑进,她还在不甘休地挖掘着前居委会主任的那点可怜的剩余资源。韦蕊给她洗衣服的时候,从口袋里摸出不少揉皱了的便条,还有一些电话号码单子。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掉到了洗衣盆里。
       小姑妈家再度成为她的大本营。所有出发前的准备工作都在这里进行。去深圳还要上公安局办出境手续,小姑妈有同学在那里做事,一个电话就搞定了。经过两轮电话谈判,刘胜利答应给她一个公关经理的位置,月薪1000元。这个数字是她目前工资的8倍多。住宿的问题,刘胜利也答应解决,和一个女职员合住14平米,有煤卫,可以自己开伙,不收房租。韦蕊在电话的这一头抑制不住心头的狂喜,她的笑声里有放纵的意味。这是后来小姑妈告诉她的。不要动不动就发骚劲,矜持一点,含蓄一点,你会得到更多。小姑妈的告诫让韦蕊哭笑不得。但她从小姑妈这里得到的已经很多了,她应该像一个好孩子那样对着关爱她的大人温顺地点头。
       小翠在一个慵懒的午后突然来访。这让她颇感意外。这个山里的小姑娘找了好久,才找到她的家。原来。小翠是来城里领奖的,她的一篇作文得了全市中学生作文竞赛一等奖。作文题目真的就是《韦蕊阿姨》。获奖作文还编成一本书。小翠的那篇就显赫地登在卷首。韦蕊从心底涌出一份高兴,读了那篇并不长的作文,更是情不自禁地把小翠揽在怀里。她知道小翠是个好孩子,但没有想到她的心灵竟是那样地丰富。那些她自以为阴暗的日子,她忽略了一份孩子的情感。难以想象,这样一个纯净可爱的孩子,偏偏是丘桂玉的女儿。
       小翠居然还带了许多她爱吃的东西来。话梅,五香豆,巧克力;饼干也是她最喜欢的椒盐。韦蕊担心她偷了丘桂玉的钱,忙问,你哪来的钱买这些东西的?小翠自豪地说。她不过是花了点稿费而已。作文得了30元奖金。出书又得了10元稿费。看来钱这个东西真是不坏。口袋里有了几十元钱的小翠仿佛长大了许多,口气也不一样了。
       小翠说,韦蕊阿姨,谢谢你送我的口琴。我想你的时候,就吹它。你真的不再回西望峪了?
       韦蕊生起一点警觉。说不定,小翠也是老凌派来“劝降”的呢。但是,再一看小翠那双纯洁无邪的眼睛,她就自嘲地笑了,说:阿姨生病呢。等身体好了再说吧。
       小翠居然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说:我知道的。阿姨你肯定是回不去了。
       为什么呢?
       你在西望峪。已经没有爱情了呀。三毛说过的,女人可以没有金钱,没有房子,但是不能没有爱情。
       小翠居然还知道三毛!而且,她还准确地知道她在西望峪丢掉了爱情。
       她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想到自己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以后也许真的见不到小翠了。韦蕊突然变得伤感起来。她执意要留小翠住下。至少,她还能带她上街去买身衣服。留个纪念。可是小翠坚决不肯,说,我妈要是知道我上你家来,那还不打死我啊?
       韦蕊心里一阵黯然。
       阿姨,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爹说吗?
       这孩子真是什么都懂。
       韦蕊想了想说:小翠,我会永远感激他、记住他的。
       小翠眨巴着眼睛。说,你这话,有点像电影里告别时说的呀。
       韦蕊说。是么,可千万别让你妈知道啊!
       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你今天买东西花了多少钱啊。万一你妈盘问起来……
       小翠一笑,说:放心吧,爹还给了我钱呢!
       韦蕊还是把10元钱硬塞进她的口袋。
       她一直把小翠送到巷口。眼看着小翠走远了。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转眼间。春节就过去了。
       韦蕊没有心情过年。她甚至不想见那些来拜年的老亲戚,更不想见任何熟人朋友。她想搬到小姑妈家去住,但不知为什么,母亲坚决不允。她妥协了,为了不影响行动计划。她不能和母亲发生冲突。正巧,刘胜利回韵州过年,韦蕊就偷偷溜到小姑妈家和他见了一面。一个40岁出头的小男人,谢顶,人正在发胖。比电话里更啰嗦。韦蕊感到这样的哕嗦有时会折磨她的耐心。但她和他谈得很好。那些原本确定的条件又再一一敲定。对于他那些反复的恭维,什么惊艳,缘分,默契,她假装听不明白。半推半就地笑纳了。
       她开始订火车票。刘胜利坚持和她一起走。说这样好有个照应。她同意了。她并不知道刘胜利还有个快嘴毛病。本来说好了她上他那儿去取票。但他把票送来了。她正巧不在。她回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厨房里摔东西。碗,碟,筷子,还有酱油瓶,盐罐子,摔得到处都是。她知道事情暴露了。赶紧抢着打扫战场,给母亲赔不是。母亲余怒难消,要她交代全部的行动计划。她像一个负隅顽抗的俘虏,挤牙膏一般吞吞吐吐。母亲作心绞痛状,说那个刘胜利。不就是西横街上卖豆腐刘大嘴的儿子吗?你知道他家上辈人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跟着他到那个灯红酒绿的地方去,什么开公司。不就是干个体户嘛!你要跟他走,干脆拿把刀杀了我吧!
       没奈何,她搬出父亲做救兵。没料想父亲也不看好这个刘胜利,韵州城实在太小,他居然还说出一个刘胜利的妈妈早年偷工厂里的麻袋的故事。韦蕊哭笑不得地说。我又没有把终生托付给他,只不过一起共事罢了。
       父亲和母亲难得地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没有门,连一条透气的缝也没给她留。
       这一夜。韦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独自出去散步。出了巷口,到处是人影憧憧,鞭炮、烟花此起彼落;她一时有些恍惚,这才想起,今天是元宵节,城隍庙有灯会,过年的高潮其实在今天。她不愿见到熟人。尽量往人少的地方走。韵州城就是这样。随便见到一个人,他都能说出你的前世今生。
       走出去不多远,她就发现后面跟着一个人。起先她没在意,走到南关桥的时候,那个人愈跟得她紧了。她回头瞅了一眼,那人戴帽子,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楚脸面。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便拐向状元街的方向,那里人多,灯火也亮些。她听到后面跟着的那个人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但是字字清晰。她突然就迈不开步了,回过头。怔怔地看着那个人。一步一步地走近她。
       蕊。真的是你吗?一个恍若隔世的声音。
       一张模糊的脸,一点点地清晰,复又模糊起来。
       她的心。突然有锥刺般的疼痛。
       蕊,我是钱进!
       韦蕊已经死了。她喃喃地说。
       快,跟我走。
       她的手被他不容分说地牵着。她机械地挣脱,却被他越攥越紧。
       一条河。白浪滔滔汹涌而来。她清晰地听到了河水的声音。她已经在这条河里死过一次。现在她又朝它走去。死二次!在同一条河里。那只牵引她的手像一个紧箍。已经楔进了她的骨肉里。她的脚步已经不由自己支配,像一节累赘的车厢。任凭车头调遣。
       看着我。我真的是钱进啊。
       钱进?他应该比韦蕊死得还早吧。她喃喃
       地说。
       她已经走进了河水,冰凉刺骨的感觉漫溢全身。
       蕊受苦了,蕊是世界上最能忍受的女人。蕊,我对不起你!
       忏悔书。好动听啊。好完整啊。哦不。还应该加上此致敬礼,还有年月日!韦蕊脸上绽着一个奇怪的笑容。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女侦探呢,出来吧,又劳你的大驾了。今天你们是二打一啊,真抬举我了。赐我死?连完尸都不给我一个?好极了,正月十五明月亮。看完花灯就上场。
       她的声音在夜空里格外清脆。像青瓷的器皿相互碰撞。一只有力的胳膊拽住她,几乎把她拎空了往前走。一种坚定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蕊,蕊,我一万次呼唤的蕊。大悲咒啊。我们注定要在一起毁灭。可是我们不怕,远处有微光。我们还有生路。
       她心里在拒绝跟他走。但她的身体在移动。首先是她的脚背叛了她。它居然走得飞快。
       终于停下来了。恍惚间她发现前面是一座桥。观音桥。它的下面是干涸的河床。这里是南郊了。她的神志一点点清醒起来。蕊,现在没事了,这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钱进低声的絮语像蚊子一样在她耳边嗡嗡着。她却像得了失语症,她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天空的明月,树梢上的微风,静悄悄的四周,还有一种久违了的男人的气息,以及一双熟悉的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眼睛。
       我们现在坐在观音桥的桥洞里,放心,有观音娘娘在保佑我们呢。钱进俯在她耳边说。
       头顶上有一阵嘈杂的脚步。她突然挣脱他的怀抱。他紧紧抱住她。说,不怕。盛一兰今晚在城隍庙值勤。她没有跟踪我们的时间。
       她一下子瘫软无力。
       钱进开始了他的充满了惊心动魄的叙说。她听得一阵阵耳鸣。这段时间。他居然像《红岩》里渣滓洞的犯人一样没有自由。那个叫盛一兰的女人,把她在警官学院学到的所有本事全对他用上了。那段所谓的坦白录音。还有后来发生的假约会。以及韦蕊并不知道的多次跟踪。都是她的杰作。钱进的语气随着情节的推进渐渐变得沮丧。他就像一条离开了深水被钓上岸的鱼。而盛一兰就是那个诡计多端的渔夫。
       她居然这么爱你,我很惭愧!她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她不是爱我。从结婚那天起,她就把我当成她的奴仆。所有的一切都必须由她和她的父亲来安排设计。那种表面上的风光,我受够了!
       他脸部的肌肉在抽搐。哦,你受苦了!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贴紧他。她感觉到他脸颊上湿湿的一片泪水。她看到自己结了的冰的心正在融化成一汪春水。仰望天空,似幻若真。在一座保守而历史悠久的小城市的一个桥洞里,她居然心惊胆战地躺在一个有妇之夫的怀抱里。色情、肮脏、羞耻和罪孽,如同黑夜里的幽魂,在她的身边游弋。这就是她丢失的爱情?她侧起身,借着黯淡的月光,她看到了钱进弛垂的眼袋,少许花白的双鬓。她的心一阵刺痛。那个老是给她讲述自己辉煌历史的自信雄辩的男人,现在怎么变得这般懦弱、苍老、絮絮叨叨?她突然想到,如果不是这帖毒药般的爱情,他还是钱副书记,他会很风光地活着。他真的会前程无量。
       她突然觉得对不起他。
       对不起,钱进。她悄声说。然后她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南下计划。当她说出刘胜利的名字时,钱进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瞥了她一眼。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她笨拙的解释显然并不能消除他的疑虑。但是他没有立即反驳她。他只是更为周详地说出了自己走出目前困境的计划。她听着听着有些害怕起来,现在钱进所有的障碍都与她有关。因为她,他才提前调离了西望峪;因为她,他才被组织部搁浅起来至今不能任用,因为她,他才至今走不出官场圈子的风言风语。至于盛一兰,他现在还不能跟她翻脸。因为她的刚退二线的父亲尚有余威。他真要肯在关键人物那里说句话,还是相当管用的,但是现在他和盛一兰闹成这样,老爷子知道了非常生气。
       这么说。都是我把你害了?韦蕊哆嗦地说。
       钱进抚摸着她的手,轻轻地俯在她耳边说,蕊。你还爱我吗?
       她看着他。说,虽然我们今天的见面太突然也太荒唐。虽然我经历了那么多心灵的磨难,可是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钱进说,这说明,你还爱我。
       她说:不要再说这个字了好吗,这个字太奢侈,太昂贵,也许我们之间永远都不配用它。
       钱进说,蕊,你知道吗,现在只有你才能救我。
       韦蕊不解地看着他。
       其实钱进的计划非常简单。只要韦蕊仍旧去西望峪上班,人们就会认为,一个生病的韦蕊休完了她的假期,很正常地回来上班了。有关她的谣言应该像冬天的浓雾一样消失。韦蕊不再是个让大家在背地里嘀嘀咕咕、点点戳戳的人了。
       如果我不回去呢?
       那就意味着。你在逃避,你不敢面对大家,你一直是大家——包括西望峪、文化局、群艺馆——议论的话题。人们可以展开想象的翅膀,任意虚构与你有关的故事。而且会一传十,十传百。
       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已经无所谓了。她咬着牙说。
       可是,可是,钱进变得有些着急而又小心翼翼地说,可是你的议论越多,我的处境就越难。其实我的处境就是你的处境,只要我摆脱了困境,我就可以来帮你。
       你来帮我?
       肯定啊!你想想,我一旦重新分配,肯定会是一个不错的单位。告诉你吧,我想去物资局,那里的局长明年就要退了,我先去干个副局。到时候我一定把你从西望峪调回来。
       可能吗?盛一兰不又得忙坏了!
       钱进一时语塞了。
       真让我回到西望峪,还不如让我去死。韦蕊喃喃地说。
       钱进眼睛里掠过一丝绝望。
       你不希望我去深圳?她发现他神情萎顿。
       钱进深重地叹口气。说,你去深圳,那就等于我们就此永别了。
       韦蕊的心就像被重锤击了一下。
       真的。你一走,一切都变成真的了。我的忍耐也到头了,你知道我是个军人,当年,这条命就是战场上捡回来的。没所谓了!
       那不如我们一起去深圳!
       冲口而出的这句话。让韦蕊兴奋不已。
       可是钱进坚决地摇头。说那不是他这样的人去的地方。韦蕊听出来了。他的口气里,对那个移民城市带着明显的否定或贬低的意思。
       你是说,那种地方,只配我这样的人去?她心里浮起一种不快的感觉。
       钱进连忙否定。他只是想表明。像深圳这样商业化的城市,并没有他的用武之地,同样,他认为它也不适合韦蕊。
       韦蕊艰难地说,我是逼上梁山。
       钱进安慰地说,事情还没有到这一步。只要你配合,不出半年,形势就会柳暗花明。
       说了半天。还是让我去西望峪!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那里的一草一木,都知道我的伤痛,可是你想过没有,这几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
       她冲动地说出这番话,心里反而好受些了。
       钱进又在朗诵他的忏悔书。可是这个寒冷的元宵夜并不配合他,风刮大了,吹在脸上,有刀片的钝感,寒气还在大规模地集结。韦蕊首先感到两条腿特别沉重,用拳头捶一下,居
       然没有感觉。她知道是冻麻木了。泪水无声地沿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说,我要回家了。
       钱进搀起她。她怎么也站不起来。仿佛两条腿都不是她的了。她哭不出声。却哽咽成一片。钱进慌忙把她放下,解下她的鞋,捧起她的两个脚丫子使劲搓着,然后敞开大衣,把脚丫塞进自己的胸脯里。再也不肯松开。
       韦蕊说,别这样,你会冻坏的。
       钱进说,能为你冻死。我也值了。
       眼泪在她的脸上欢快地流成了两条小河。她的眼睛里有闪烁的星光。脚心里渐渐有了一点点暖意,渐渐地,这暖意顽强地往上游走,一直游到她的心里,暖遍了她的全身。
       第十二章
       前往南方的D127次列车还有20个小时就要出发,韦蕊决定退票。并且用平静的语气通知与此有关的人。最不能接受这个惊人决定的竟然是刘胜利。也许在潜意识里,他真的已经把韦蕊当成了他即将的压寨夫人。他提出可以再次谈判。他甚至愿意像割肉一样再给韦蕊提高待遇。韦蕊委婉地告诉他,她之所以突然改变主意,决不是他的原因,更和待遇没有关系。那是什么呢?刘胜利固执地问。韦蕊说以后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刘胜利像失恋了一样找到韦小桃。她口气冷静,说了一句让刘胜利彻底绝望的话:肯定是一个终于冒出来的男人改变了她。
       在父母的眼里韦蕊变成了一个知迷途返的好孩子。退了票的她仿佛换了一个人,眼睛里有神气了,肤色开始发亮;哼着歌,脚步轻盈地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母亲大人非常有成就感,回想那关键时刻,她大摔厨房里那些不值钱的瓶瓶罐罐而爆发着千钧雷霆,换来的是什么?是女儿的悬崖勒马、洗心革面哪!但女儿还有一个重大决定让她费解。她居然还回到那个西望峪去。那不还是要去受罪吗?但女儿脸上一片阳光,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反正总比赖在家里强。
       韦蕊没有再去找小姑妈,她不敢面对她那张板下来很难看的脸,还要面对许多她难以回答的问题。但她在心里感激她。于是写了一个十分抱歉与感谢的字条,在去西望峪的隔夜,轻轻地塞进了小姑妈家的报纸箱里。
       她没有给老凌打电话。她选择在一个星期天上路。在车站。通向西望峪的检票窗口。一个微秃的中年人在那里等她,他是这里的值班站长。钱进的战友老米。米站长让她优先上车而不必挤在候车的人群里,她跨上车厢的时候看见钱进站在远处的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废车厢旁向她招手。他孤独地站在那里,表情里还保持着一个地下工作者的警惕,他摇着的手突然攥成一个拳头,一个使劲摇晃的拳头。韦蕊的眼泪又止不住了。她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努力把自己整个脸庞都对着他。她朝他笑着,示意他快回去吧,钱进固执地摇头。一直到汽车开动了,他才像老电影里送别恋人的小男生那样,追一路,然后失魂落魄地在路边变成一根呆呆的木桩。
       韦蕊的心里已经被幸福填满。是的,她是一个有爱情的女人。她坦然地走进久违了的扁担街。一扫以往那种阴暗、寂寞的感觉,一条安静的老街,本分地趴在深山的怀抱里,一百年?二百年?生生世世,你真不能对它奢求什么。
       在文化站的门口她遇到了丘桂玉,在丘桂玉惊愕的表情里她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得意感。但是她没有见到老凌。傍晚的时候,小翠割草回来了。她看见韦蕊的阁楼上挂着晾晒的衣服,扔下草篮子一路狂奔进来,在阁楼窄窄的梯阶上她摔倒了,嘴里还喊着韦蕊阿姨你真的回来了吗?
       与小翠的重逢竟然这样激动,这是韦蕊没有想到的。她抱着小翠瘦瘦的正在抽条的身子,眼眶已经湿成一片。小翠告诉她,爹得了急性阑尾炎,动了手术,现在还躺在乡卫生院呢。韦蕊说那你和你妈怎么不在医院守着呢?小翠说。爹不让。每天只让妈去给他送饭。医生说,明后天就可以出院了。
       韦蕊胡乱就着开水吃了几块饼干,她要去乡卫生院看望老凌。临走前她想了想,还是主动去跟丘桂玉搭个话。她先是恭维丘桂玉身上穿的一件新罩衫颜色真好看,然后像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似的。问老凌去了哪里?丘桂玉并不吃她这一套,她警惕地一边敷衍她,一边把刚熬好的一瓦罐鸡汤藏进储放饭菜的竹橱里。韦蕊心里好笑。转身她就去了乡卫生院。老凌的病房里一股烟味。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和老凌说话。她走进去叫了老凌一声,老凌一愣,差点从床上蹦下来。可能是动静一大,伤口疼起来,嘴不由地一咧一咧的。韦蕊就坐在他的床沿上和他说话。她并没有理会坐在旁边的人是谁。老凌恭敬地对这个人说,修书记,这就是韦蕊。叫修书记的人站起来,伸出一只手,自我介绍说,我是修长林。你就是韦蕊啊,好,好。韦蕊看了他一眼,没什么感觉,一个很一般的中年男人。但毕竟是乡党委书记。气质里有一些敢作为的东西撑着。她握了握他的手,很快就松开,说修书记,我回来上班了。修书记又握住她的手。摇晃一下,说好啊,我刚才正和老凌说到你呢。老凌接口说,是是是,修书记特别重视文化。特别尊重有文化的人才。你回来了。真太好了。韦蕊发现,这个叫修长林的人正在看着她,他温和的眼神背后,好像隐藏着一种锐利的东西。
       与韦蕊寒暄了几句,修长林就起身告辞了。
       老凌说小韦你真的回来上班了?韦蕊点点头。老凌说,为什么?韦蕊说,不为什么。老凌说,我知道你不肯为难自己。韦蕊说,我没有为难自己,这一次,我是自愿的。老凌说,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这个修书记,真正是个文化人哩!
       正说着。丘桂玉提着那一瓦罐鸡汤进来了,她瞥了韦蕊一眼,没好气地冲着老凌说,哪来这么多精神啊。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唐僧肉啊!
       韦蕊并不生气,她只是为老凌的尴尬与无奈感到可怜。
       韦蕊再次见到修长林,是在一周以后。乡政府周秘书打电话来。说修书记今天要下乡调研民间文化。点名要韦蕊参加。电话是丘桂玉接的。她说修书记下乡怎么不让老凌陪同啊?周秘书说你有意见自己去找修书记反映吧。丘桂玉放下电话就骂开了,狐狸精。迷上一个死一个!老凌撑足了胆气,厉声喝道,你说话注意点好不好?丘桂玉把眼珠子瞪出来,说,怎么,你也想算一个吗,只怕连一点腥气也闻不着哩!
       韦蕊觉得,丘桂玉这样的泼妇,其实也是一种病人。她不会跟一个病人计较。再说,小翠和她已经成了莫逆之交。她发现现在自己的心态真好,她有爱情,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去乡政府。修书记正和人在谈话。她拐进隔壁一间没有人的办公室。啊,这不是钱进以前的办公室吗?她不知道谁现在是这里的主人。桌上有电话。她飞快地拨号,话筒里出现了钱进的声音。蕊。是你吗?她看看左右,不敢回答。钱进说现在家里没人,可以说话。她说,黄河黄河。我是长江!钱进愣了一下,说黄河听到了,长江你在哪里?她说,长江在你以前战斗过的地方!长江想你,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想你!
       这个偷打的电话对于她来说简直是一种意外的奢侈。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文化站虽然有电话。但是丘桂玉只要看见她站到电话
       机旁。就在边上走来走去。
       她发现有人站在她背后,一看,正是修长林,宣传委员陈胖子跟在他背后。修长林几乎没有和她寒暄,说,走吧。陈胖子观察着修长林的表情。也和她不冷不热地打了个招呼。
       她跟着他们上了乡政府唯一的桑塔纳轿车。修长林说今天去茶泉村,看望一下陈根弟老太太。他问韦蕊。听说过这个名字吗?韦蕊说,老凌的姨妈嘛。常听他说起的。修长林说,老凌带我来过两次了。今天我特意不让他来,是要让老太太相信,并不是她的老外甥在骗她,她的剪纸真是可以轰动韵州的。
       陈胖子在一旁连连点头。说百分之一百能够轰动韵州。韦蕊看着他一张阿谀的肉脸,想起有一次老凌打了一份报告,申请一千元经费,给陈根弟办个展览。陈胖子板着脸说,不就是一堆花花绿绿的破纸嘛,挂起来谁看啊?
       倒是这个修长林。让她有点吃不准。一个乡党委书记就像个小国之君,方圆十几里,他说什么好。什么就是好的。他把文化挂在嘴边,就像菜肴里放味精。也算是一种需要吧。
       汽车在丘陵的盘山公路上爬行。韦蕊的记忆里,西望峪有太多的零星村落,静卧在绵延不断的沟壑之中,有时。你只能凭借村庄上升的炊烟来认定它的位置。茶泉村不足十户人家,坐落在茅峰山下的一面坡上,村前有一溪从山上流下来的清泉,村后是大片的毛竹,四周则是茶园。这样环境幽美的山村。据说山民们都很贫困,这么好的资源,人们怎么会穷呢?韦蕊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
       走进陈根弟老人的家,简直就是走进一个剪纸王国。韦蕊发现。修长林也许真是懂点艺术的。虽然来过两次,但他一看到墙上那些随便贴着的大大小小的剪纸。那些孝子贤孙、英雄好汉、龙飞凤舞、三羊开泰、鸳鸯嬉水……的图案,还是有些激动。他搀着颤巍巍的陈老太坐下,弯着腰,像晚辈那样俯在她有些失聪的耳边说话,那种由衷的敬意让韦蕊有些感动。陈胖子跟在旁边,修长林说什么。他就附和什么。韦蕊看着有些滑稽,自己走到屋外,空气真好,四周安静极了。近处的人,远处的牛,脚步都是慢吞吞的。将来,年纪大了,她和钱进在这里搭几间茅舍安度晚年,倒是不错。可是现在,她的心不属于这里。她在等待钱进的消息,做什么她都是局外人的心态。
       陈根弟老人有一张多皱而憔悴的脸。她的右手小指因为常年剪纸而不能弯曲,岁月的艰辛不言而喻。但是当她翘着手指拿起剪刀在一张铺开的纸上飞快地剪起来的时候,她的神态俨然像一位真正的女王。她看上去有些衰弱,呼吸和喘气的声音远远盖过了剪刀行走的声音。但据说她每天都要剪纸,就像她每天必须吃饭一样。她一辈子生活在如此偏远的山里,是谁教会了她剪纸,那些美妙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从何而来?
       跟我奶奶学的。她含糊地说。
       那么,你奶奶又是跟谁学的呢?韦蕊好奇地问。
       她自己想的。
       为什么一直丢不下剪纸呢?
       好看。
       再问下去,她就一直摇头了。
       修长林大声地在她耳边说,要给她在韵州办一个剪纸展览。老人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使劲地摇头。修长林不知说什么好,求援似的看着大家。老人的儿子。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在一旁说,前几年凌哥把好多剪纸送到韵州群艺馆去了,馆长没录用。老娘就死心了,可她还是天天剪纸,不剪心里就憋得慌。
       馆长没录用?修长林询问似的看着韦蕊。
       韦蕊说,毛馆长是搞舞蹈的。
       群艺馆就没有懂美术的?不可能吧。
       有美术辅导部,但是大事情都是毛馆长说了算。
       修长林沉默着点起了一支烟。
       韦蕊知道,按毛的风格,他不喜欢或者不懂的东西,他是不会投入一分钱的。以前,在馆务会上。美术部主任老郑经常为了展览的经费和毛争论,有时争来争去,毛还是一分不给。所以,韵州群艺馆在毛的手里,从来是舞蹈一枝独秀。
       老凌为了这个剪纸展览,肯定是吃过毛某人的闭门羹的。只是他从来没有说过。
       临走的时候,修长林取过一张纸,郑重地写下几行字,交给陈根弟老人。说,老人家,好好保重身体。这是我给您立下的字据,我保证给您在韵州办一个剪纸展览!
       驾驶员小刘去车上拿来一捆五颜六色的纸,修长林说。这纸是我在城里买的,也不知道您能不能用来剪纸?
       韦蕊看见老人干涸的眼眶里滚动着浑浊的泪珠。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些发酸。
       后来的几天里。韦蕊又跟着修长林去了庙干村和马家窑村。庙干村的盾牌舞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上百个汉子一手举刀,一手举盾,在激越的锣鼓和招军号子里变换着方阵,那种宏大场面,那种气魄精神,让韦蕊内心感到了一种震撼。二十余个鼓手们一身古代壮士装束,他们掌握着舞蹈的节奏。铿锵的锣鼓与汉子们的步伐汇合成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量,表现着战士出征、格斗、庆功、凯旋的强烈情绪。你不再相信他们是一群农民,而是一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队。庙干村的党支书老韩是这支舞蹈队的指挥。他显然受到了修长林的情绪鼓舞,格外卖力地带领大家在腾起的黄尘中尽情挥舞。
       有一点惭愧。在韦蕊心里慢慢放大,她来西望峪这么长时间了。居然没有看过盾牌舞,记得老凌对她说过几次,她因为心情不好,一直没当回事。
       她发觉自己不是旁观者的心态了。
       修长林对韦蕊说,把它打到韵州去,有没有信心?
       陈胖子在一旁恭维说,修书记这么重视,别说韵州。就是打到省城也没问题嘛。
       修长林说,过几天,省里专家要来看的。
       修长林的兴致这么高,韦蕊就顺着说,好东西最终是不会埋没的。
       她觉得修长林不同于那些处处要效益、出政绩的乡官。也许他内心真的喜欢这些一般官员不喜欢的东西。她想,一定是他觉得这些东西对他很有用吧。可是,把这些民间舞蹈全都发掘出来了。又怎么样呢?西望峪还是西望峪啊。
       夜里她给钱进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这些天的感受,其中几处提到了修长林。她把他说成是一个有些特别的人。然后问钱进的计划进行得如何了?她虽然有爱情支撑着,但是她发觉,自己坚持的能力是有限的。她把自己比喻成一支隐蔽在沼泽地里的伏兵,天气非常恶劣,粮草储备有限,如果总攻的命令迟迟不能下达,她担心自己会在沼泽地里永远爬不起来。
       按照她和钱进的约定,她在信封的外面加了一个大信封,她必须把信先寄给老米,那个钱进在汽车站的战友,老米会及时而安全地转给钱进。
       钱进的回信在几天以后翩然而至。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只市物资局的牛皮纸信封,上面小心翼翼的故意有些倾斜的字体可能是那个老米的。信很厚,沉甸甸的。韦蕊捧着它心里好一阵欣喜。她的第一感觉就是钱进已经攻占了物资局。而大型的运输机正在向坚守在沼泽地里的伏兵准确地空投粮草和弹药,红色的回城信号弹即将升起。她把信揣在怀里,一直坚持到夜里才打开。台灯温暖的光晕把她还原成一个羞涩的少女。这个寂寞的山乡之夜无疑是
       她独自的盛大节日。钱进在信上用了很大的篇幅表达了自己对她的思念,那种热辣辣的语言,让阅读中的她通体洋溢着一种无可言表的快感。接下来他有些无奈地诉说攻占物资局的难度。虽然他通过艰难的巷战已经逼近那座期待中的城堡,但是要拿下它尚须时日。问题在于,进攻城堡的并不只有一支部队。有的部队不仅进攻路线好,而且武器精良。换句话说,一个席位有许多个屁股想坐。有些屁股的厉害程度,真是难以想象的。钱进担心这个不太美好的比喻会影响他这封情书的格调,便把它涂划掉了,但韦蕊还是看得很清楚。她心里有些不快,钱进的计划基本上没什么进展。决不是他当初说的那样,只要她回到西望峪,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钱进在信的最后提到了修长林。他一连用了几个惊叹号来提醒她。不要跟这个修某人多来往,别看他道貌岸然地喜欢什么文化,其实不过是个心计多端的政客而已。他还有一个长病不起的老婆,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啊,像这样的人不能不防!
       要是钱进知道,这封情书的后半部分让韦蕊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望,他一定会撕掉重写。就像享用一桌宴席,开始的冷盘卤菜点心非常不错,但后来的热炒大菜要么寡淡无味,要么太咸太辣。甚至在最后的一道汤里还出现了一只苍蝇。就这样。撤离了宴席的韦蕊在深深的委屈和失望中度过了一个无眠的长夜。
       第十三章
       毛馆长又到西望峪来了。
       西望峪这个鬼地方,好东西很多,毛馆长全知道的。剪纸,烙画,民间舞蹈,等等等等。但是西望峪的好东西基本上不属于他。这就像真理一样无法改变。其实。世界上有太多的好东西让人们必须熟视无睹。比如你从一家银行门前走过,银行里有钱,但你只能对它熟视无睹,你和一位美女擦肩而过,她是别人的老婆,你只能对她熟视无睹。毛馆长过去认为,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把有限的能力用足,把他要的不可能的东西变为可能。但是他对西望峪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那些剪纸烙画不可能是他的,盾牌舞非常完整,就像山上的一棵古树,也不可能是他的。他为什么要把精力放在不可能属于他的东西身上呢?西望峪还有一个他放不下的人,这个人因他而流放到此,原先以为,这个人用不了多久就会来求他。毛馆长宽厚的胸怀就像一张网。识时务的人投入进去。都会得到毛馆长的真心关照。毛馆长对这个人一直抱有莫大的期待,但是这个人不但没有求他,反而又演了一出戏。毛馆长跟这出戏一点边也沾不上,他只能远远地做一个伤心的观众和听众。
       这个人是韦蕊。
       韦蕊突然平静地回到西望峪上班。让毛馆长感到惊讶。在他看来,一个女人走出困境的唯一办法。就是找一个有能力的男人。韵州这么大,有权势有能力的适龄男人不要太多?曾经,他非常灰心地得知,韦蕊像一条漏网的鱼。已经钻进别人的网里去了,有一度她还玩失踪,以病假的名义在所有人不知道的地方隐居。毛馆长认定了她背后有人,他对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会刮目相看,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韦蕊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如果在某个清晨或黄昏,他得知韦蕊已经远走高飞,到了一个不比文化系统差的单位,他会劝自己平静地接受。可是她突然杀了一个回马枪。据说她每天阳光灿烂地上班,积极地参与文化站的各项工作,大事小事都做得无可挑剔。于是毛馆长感到,他应该再次来西望峪指导文化工作了。
       可是,他这次来西望峪却是被动的,他接到省群艺馆储副馆长的一个电话,说他和一位老同学、江陵大学的束教授,被邀请来韵州的一个叫西望峪的山乡玩,顺便考察一下民间文化。西望峪的乡党委书记就是他的同学的学生,这个人非常热情,也懂文化,亲自到省城来接他们的,他们已经在西望峪住了一夜了,感觉非常不错。
       毛馆长在第一时间里感到有些恼火。他认识那个叫修长林的人,原来在市委组织部担任部务委员,很平常的一个副科级干部,修某人应该非常懂得什么叫程序,什么叫游戏规则,但从理论上讲。他的做法并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他难道不可以请老师来自己的为官之地玩玩,顺便考察一下这里的民间文化吗?但这顺便的一脚。就踹在毛馆长的软肋上了。
       毛馆长决定调集优势兵力。大举向西望峪进发。由他带领的队伍里有郝阿姨、薛荔、郭圆圆等第一阵容,本来,他还想叫上美术部主任老郑,后来一想老郑的某些表现,还是取消了这个打算。临出发前,儿子毛小雄突然要求一起去西望峪,他胸前挂着一只海鸥牌相机,兴冲冲的。把一张窄长的瘦脸都憋红了。毛馆长想不出拒绝他的理由,再加上郝阿姨在一旁说情,就答应了。
       毛馆长的尴尬是从西望峪乡政府那间简陋的会议室开始的。让他感到不快的人并不是修长林,而是省群艺馆的储副馆长,在毛馆长的印象里,这个老东西平时蛮矜持,一张老瘪嘴,一般是不大愿意说别人好话的,可是这一次他居然兴奋得像个老顽童,让人感到,他肯定是在西望峪捡到金元宝了。他就像朗诵赞美诗一样赞美西望峪的盾牌舞,说这是江南民间文化的奇迹。有珍贵出土文物一般的冲击力。另一位束教授。更是把陈根弟老人的剪纸说得天花乱坠。在毛馆长听来,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用鞭子抽他。最后,激动的储副馆长直视着毛馆长,说这么好的东西就在你的眼皮底下,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呢?
       这简直是对毛馆长动用酷刑了。
       毛馆长带来的几员干将谁也不敢吭气。郝阿姨借故出去上厕所,但她不习惯这里的蹲式茅厕,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会议室里的气氛有些凝重。毛馆长没有想到,给他解围的竟然是韦蕊。她坐在一个恰当的位置上,确切地说,是在一个最不重要的角落里,正因如此,她说话的声音不得不大些。她说西望峪的盾牌舞,就像周围山上的树,它的根须太深了,谁也不用担心,它会枯萎死亡,山上的大树几百年无人问津。可是它照样生长。盾牌舞的道理是一样的。它长在西望峪的土地里,谁也扼杀不了它,它就是老百姓自己的乐子,它想来就来,想散就散,谁也逮不住它,因为它就在老百姓的心里,它不需要谁来改编整理,保留它的原生状态。就是对它最好的保护。
       至于剪纸,她谦虚地说自己一点也不懂。
       她好像给毛馆长寻找了一条可以不必那么迫切地、急功近利地去重视盾牌舞的理由。但在郝阿姨和薛荔听起来,她好像不是在说盾牌舞,而是在说她自己。尽管韦蕊的语气是平和的,但在郝阿姨们听来,里面却包藏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意思。郝阿姨还观察到,在韦蕊说话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男人,包括那两个省城来的领导和专家,还有那个西望峪的修书记,都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算什么东西呀?这个会议室里怎么会有她说话的份?她瞥了一眼薛荔,她的脸色也很难看;郭圆圆呢,没什么表情。这个死丫头在关键时刻总是装聋作哑,毛小雄像只猴子一样活跃,开始的时候,他一直在拍照,好像是专门对着韦蕊拍,后来他就溜出去了。再一看毛馆长,额头上居然全是汗,真不像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在韦蕊讲话的时候,毛馆长竟然还用笔在记录,哪还像个领导啊?
       郝阿姨打算出击,她在等待毛馆长的眼色,以前他们一直是这样配合的。但是毛馆长的眼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基本就没有离开过韦蕊。郝阿姨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只能和薛荔交换眼色了。她们一致的目光语言是,不能再等待了,必须立即出击!郝阿姨运足一口气,假咳了一下。这通常是她准备发言的信号。各位领导大家好!我是韵州群艺馆的郝宝珠……她中气很足地扫视全场,她发现毛馆长终于把目光从韦蕊转移到她的身上,毛馆长还赞许地朝她点点头,她一激动,刚才那么强烈的尿意突然就一点也没有了。
       毛馆长对郝阿姨的开场白非常满意。这个女人最大的好处,还不在于她那一身自以为是的白膘肉。而是她知道什么时候该替他说什么话。郝阿姨的发言直奔主题,列举了韵州企业职工业余舞蹈的特色,有多少作品获得了全国奖、省级奖,这些奖里,有多少是毛馆长亲自获得的,毛馆长还帮助多少机关企业单位得了多少奖呢,这些机关企业又给群艺馆送了多少锦旗。毛馆长发现省群艺馆的储副馆长皱了一下眉头,和旁边的束教授耳语了一句,束教授好像很有同感地点了点头。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一前一后地离开了会场。毛馆长感到郝阿姨的情绪受到了影响,就像一支正在射击的枪突然没有了子弹。却还在叩动着扳机,发出的声音明显地低哑而空洞。这时候门口有个秘书模样的人在向修长林招手。于是修长林也走了出去,剩下的除了老凌,全是群艺馆的人了。
       老凌也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毛馆长身边耳语了几句,向大家歉意地一笑,走出了会议室。
       突然的冷场让所有的人感到这样的场景很不真实。但是毛馆长很沉着,起先他以为二位省城的客人是出去上厕所的,但是情况有些不妙,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就是不见他们进来。连出去打听情况的老凌也一去不返。会议室里的空气有些沉闷,郝阿姨的发言已经停下来,她用眼光询问毛馆长,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有人在故意和我们作对?
        是韦蕊站起来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气氛的。她给每个人的面前抓了几把花生、瓜子,还有香脆的山芋干。热情地请大家品尝。她亲切而随意的态度,极容易让大家产生这样一种错觉,她才是这里的主人。而他们则是受到了冷落的客人。毛馆长觉得胸腔里有一团气浪在翻腾。他想抑制住它们,但是他力不从心,他非常担心自己会像火山一样突然爆发。这时候郝阿姨终于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说,小韦,你去同一下。是不是我们今天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
       薛荔冷笑说,不会是集体尿急吧。我们毛馆长可也是市里来的领导啊。
       毛馆长习惯地用一个艺术化的手势阻止了她们。宽容地说,我们就地休息一下。
       郝阿姨对毛馆长的每一个表情都理解得特别深刻。她开始剥花生,同时动员薛荔和郭圆圆,说,大家尝尝吧,这可是小韦的心意。
       薛荔说,小韦,看来你真的在这里找到了感觉啊。
       韦蕊笑笑说。我哪敢辜负你们对我的殷切期望啊。
       郝阿姨说,山里的空气好,水土好,小韦养胖了嘛。
       韦蕊平缓地说。也就这么一天天过呗。
       薛荔说,真佩服你,扎根山乡的典型。
       韦蕊又笑了。说,你要是真羡慕,我就让给你。好吗?
       郭圆圆打圆场说,哎呀,你们吃啊,这山芋干可真好吃!
       郝阿姨和薛荔不约而同地看了一下毛馆长。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毛馆长真的没有想到,当郝阿姨和薛荔当着他的面讽刺韦蕊的时候。他的心里竟然非常地难过。而韦蕊平静的应对。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自从秋水旅馆的那个夜晚以后。他就没敢小看过她。她身上有一种别的女人不具备的潜质,这种潜质会慢慢长大。女人是靠男人塑造的。她背后如果真的有男人,一定功力非凡,但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他突然心里一阵绞痛。而且厌恶郝阿姨和薛荔那两张俗气的脸面,他腾地站起来。把所有的人吓了一跳。
       哦,没什么。大家接着休息。
       毛馆长走到门外的走廊里换了一口大气。感觉轻松了许多。他看见老凌表情沉重地朝这里走来。他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老凌一直走到他跟前才冒出一句话。我姨妈陈根弟……可能不行了。
       毛馆长愣住了。
       就刚才的事。可能这些日子她太激动了。一个多小时前,她摔倒在门口的打谷场上,送到乡卫生院。医生说是脑溢血。
       修书记他们呢?
       都是刚刚才知道,正在商量送不送韵州城呢。
       毛馆长跟着老凌走进修长林的办公室。修长林正在和卫生院的院长通电话,储副馆长和束教授都是一脸焦急的表情,站在他的旁边。这很像某部主旋律电影里的一个场景,为了拯救一个垂危老人的生命。当局正在不惜代价地采取一切措施。修长林的意见是立即把病人送到韵州最好的第一医院抢救,而储副馆长和束教授坚持认为。病人不能再颠簸了,只能请医生赶到这里来救治。毛馆长顿时有一种强烈的被遗弃感,没有人注意他的存在,更没有人征求他的意见。他站在那里有些进退两难,假咳了一声也无济于事。
       修长林又要通了韵州第一医院某位专家朋友的电话,可能是那位专家朋友的迟疑激怒了他,他大声地说,你倒是给我一个说法呀!这位老人的命,比我修长林还重要!
       毛馆长抓住这个机会凑上去说。对。修书记,时间就是生命啊,赶紧把病人往韵州送吧。修长林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毛馆长又说。总比在这里等死强吧。
       储副馆长把他拉到走廊里,说,老毛啊,你以后的工作方针要调整一下才是。只搞些职工业余舞蹈,别的都扔掉了,这样不好;民间艺术的挖掘整理也很重要嘛,可不能把好东西当废品啊。
       毛馆长只能保持沉默。储副馆长毕竟是省里的领导,说什么他都得听着。好在旁边没有人。他心里却在好笑,这些话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是的,老凌过去多次跟他提过这个陈根弟老太太。但他没兴趣。就算他有兴趣又怎么样?不就是一堆剪纸吗;至于盾牌舞,韦蕊说得不错,它就是农民们自己找的乐子。你想想,这样的深山老林。男人的过剩精力上哪儿发泄去?这些土疙瘩是很好,是很热闹、很过瘾,但是,能给他摘金夺银吗?在韵州,可以打响的只能是他的职工业余舞蹈。
       储副馆长的脸色有些难看。毛馆长觉得没必要得罪他。他想起来,这个老头子还是省里一些重要比赛的评委呢。他的一票还能影响别的票呢。于是就说了几句一定照办之类的客气话,总之,他一定会落实储副馆长的指示,把陈根弟老太太的剪纸艺术,还有盾牌舞,在韵州好好宣传推广。
       他发现在走廊的另一头站着韦蕊。她并不在看他,脸仰着。好像在看着天上的流云。她肯定是出来透气的,她站在那里,舒展着身子,像一棵清爽的树。
       一阵风吹来,好像是韦蕊的声音。嗖嗖的有些寒意。你奈何不了我,你还能把我怎么样?在西望峪我照样一天天活得很好。我已经长进西望峪的泥土里了,你该满意了吧。
       再一看,韦蕊不见了。
       
       毛馆长突然感到背心里一阵彻骨地冰凉。
       他发现,儿子毛小雄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正在远处对着他拍照。
       第十四章
       第二天。陈根弟老人在韵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平静去世。
       一个月以后,由西望峪乡政府主办的《陈根弟剪纸艺术展》,将在韵州群艺馆展览大厅举行。
       韦蕊不想去文昌宫。她向老凌请假。说自己就在站里留守,反正丘桂玉一直嚷嚷着要去的,就让她去吧。老凌说这次展览的总策划是修书记,你要真不想去,还得自己跟他说。韦蕊就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找了个机会,把想法和修长林说了。修长林连头也没抬地说。不同意。韦蕊说,为什么?修长林反问她,你为什么?韦蕊想,干脆说自了吧。便冷冷地说。我不愿再踏进那个地方!修长林放下碗,看着她说。傻瓜一个!
       韦蕊觉得修长林的目光里别有一种深意。到底是什么,她也想不明白。虽然他拒绝了她。但她并不感到难堪。
       修长林没有多余的话,吃完饭,抹抹嘴走了。
       过了一天,老凌给她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说是修书记请他的大学老师束教授写了一篇文章,是专门评价陈根弟的剪纸艺术的,修书记说了。就用这篇文章做展览的解说词,让韦蕊好好准备一下,这个解说员就由她来当。
       韦蕊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感。说,不行不行,我做不来。我从来没有做过解说员。
       老凌说,修书记做事,跟下棋似的,走一步,想三步呢。
       韦蕊说。什么下棋?我才不愿做别人棋盘上的棋子儿呢。
       老凌把稿子塞给她,说,你看看再说吧。
       韦蕊一下子就被束教授那深入浅出的文笔吸引住了。原来剪纸里面也是一个博大的世界呢,束教授带着她一路走进去,走进了一个寂寞的山乡老人的精神天地,这个天地又是如此地丰富多彩。再想一想,她一点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了。相反,她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她希望自己立即进入解说员的角色。她开始温习稿子,整天念念有词,她发现老凌常常躲在某个角落里满意地窃笑。而丘桂玉则情绪大坏。近来她的锋头基本被削平。大凡抛头露面的事全无她的份额。老凌动不动就用修书记来压她,积蓄了一肚子的怨恨无处发泄。于是她没事找事地摔东西,大骂老凌和小翠出气。但是她发现自己所有的努力并没有败坏韦蕊的情绪。韦某人现在完全是一副解说员的派头了,不管她骂什么她都不生气,而且总是在她骂得唾沫飞溅的时候给她倒一杯水。
       展览开幕的隔夜,小翠悄悄来到韦蕊住的阁楼上送一瓶开水。她看上去心神不定,说话吞吞吐吐的;韦蕊起先没怎么在意,后来发现她额头上全是虚汗,就反复地问她出了什么事?小翠喉头哽咽着不敢哭出声来,犹豫着从裤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韦蕊打开一看,是些白色的粉末。问。这是什么呀?小翠低低地说出两个字,泻药。韦蕊背心里顿时一阵凉嗖嗖的。小翠说。妈要我把泻药乘你不注意的时候,放进你的热水瓶里。我问妈,为什么要这样做?妈说你还是个孩子,大人的事你不懂。我不肯做,妈就吓唬我,如果不做,就不让我读书了,天天割猪草去!
       韦蕊紧紧地抱着小翠。她安慰她别怕,她不会坏她的事。她甚至可以假装腹泻。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小翠在昏黄的灯光下用两只亮晶晶的黑眼睛看着她,说,你为什么不恨我妈?
       她想了想说,其实,你妈比谁都可怜。
       小翠说,我妈并不是想害你。她看不得比她强的女人。她是跟自己过不去。
       韦蕊说,你能这么理解你妈,证明你真的不是个孩子了。
       当着小翠的面。她把那包泻药扔进了马桶里。这么一件惊心动魄的事被她处理得滴水不露,她心里有一种成就感。她知道这件事如果捅出去,会给丘桂玉一个致命打击。但是她不能,为了小翠。她必须遵守承诺。
       第二天一早,她故意病恹恹地从丘桂玉身边走过,有气无力地说,拉了一夜肚子,差点要了我的命。
       丘桂玉哦了一声,说拉肚子那是蛮伤人的,你怎么还不歇着啊?
       老凌一听就慌了。连声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丘桂玉厉声骂道,你着什么急啊,一个跑龙套的货色,当自己是天仙了!
       文昌宫大殿里几乎挤满了人。临时搭的主席台上,站满了省里市里来的领导和专家。群艺馆的人全都退得远远的。展览开幕式由修长林主持。麦克风把他的声音变得深沉而洪亮。陈根弟老人在一个巨大的镜框里慈祥地注视着川流不息的人们。韦蕊觉得她的笑容特别灿烂,就像她那些剪纸,全是人们在苦难岁月里对幸福生活的念想。她又想,如果她至今没有被发现。如果没有人告诉她,她的剪纸有那么伟大,她可能会在那个闭塞而平静的小山村里活得更久。仿佛一切都是命定。一个菩萨!一个剪纸艺术的圣母!有人在留言簿上写道。还有从外市赶来的人要出高价购买这些剪纸。修长林对着话筒大声宣布。不卖!再没有别的话。
       韦蕊的解说堪称声情并茂,说到动情处,居然有人鼓掌。她看到老凌站在人群外抹眼睛。叶副局长从她身边走过。表情复杂,后来装着跟别人打招呼,故意不理她。人潮在涌动,太多的眼睛像星光闪烁。她感到一种满足。这真是一个胜利呢。她没想到能在文昌宫打一个胜仗。
       讲解结束的时候束教授过来和她握手,他非常满意。说她讲的比他写的还好,他还送了她几本书,都是他这些年来的著作。修长林却指出她解说中的几处错误,有发音上的。有拼读上的。韦蕊奇怪。这么嘈杂的环境,他跑前忙后的。居然听得那么仔细。束教授说,我这个学生当过中学教师呢。后来她看到毛馆长和修长林在一起蛮亲热地交谈,她知道,毛馆长是做给她看的。毛馆长还让毛小雄给他俩拍照。毛小雄坚决地摇头,好像是说,没有胶卷了。
       可是她又看到毛小雄不断地对着她举起镜头,跟那天在西望峪乡政府的会议室里一样。毛小雄是个用镜头讲话的人呢,记得。过去他给她拍过几次照。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照片。他真不像毛馆长的儿子。
       展览开幕式还没有结束。群艺馆的人就都走了。郭圆圆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把她拉到旁边,说,今天你的风头好足啊。为了谁当这个解说员。你们那个修书记和毛馆长在电话里吵了好几次呢!韦蕊一怔。说,不就是解说吗?郭圆圆说。你倒说得轻巧,别人把这个看得跟命一样重呢!
       郭圆圆告诉她。毛馆长开始坚决不同意让她当这个展览的解说员,说既然在群艺馆举办,就应该由群艺馆的人来解说。修书记说,韦蕊不是你们群艺馆的人吗?同时她又是两望峪的人,她对情况熟悉。如果你们不同意,我们可以考虑在群艺馆以外的地方来举办这个展览。毛馆长做不了主。向叶副局长汇报,叶副局长也不同意,事情就僵住了。
       韦蕊的兴头一下子就没了,喃喃地说,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把我推到风口浪尖啊?
       郭圆圆说,后来就听说,修书记打算在工业展览馆举办这个展览。毛馆长觉得太被动了。就去向宣传部的刘部长汇报,听说刘部长批评
       了他一通,然后给局里来了一个电话。说一切都尊重西望峪乡政府的意见,还命令群艺馆全力以赴协助办好这个展览。群艺馆的人知道了,有的私下里拍手称好,有的呢。肺都气炸了。
       韦蕊叹口气说,为什么总是对着我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呀?
       郭圆圆说,那个修书记蛮厉害啊,毛馆长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看得出。他很欣赏你。韦蕊,你的苦日子该到头了。
       郭圆圆对她说的那些话一直在她心头盘旋。修长林待她不错,她知道。可那又怎么样呢?他能帮助她离开西望峪吗?
       她心里太累,好好的一件事情把她弄得浑身一点劲都没有。她向老凌请假,老凌批准她回家休息三天,她谢绝了修长林安排的庆功晚宴。早早地回了家。父母亲刚从电视新闻里看到他们:的宝贝女儿在一个大场面上一闪而过的镜头,也许那只有两秒钟,但是他们看得很真切,是他们的蕊蕊杀回了文昌宫。母亲开始盘问展览会的所有细节,韦蕊的语气平淡,就像一道菜,色泽鲜艳。香味浓郁,可惜没有放盐。母亲敏感地说。是不是又有谁欺负你了?韦蕊反复地说没有,她发现母亲的白头发多了。父亲则有些消瘦,脸色黯淡。最近他的风湿痛老毛病又犯了。韦蕊心头便涌上太多的歉疚,父母真的老了,什么时候自己才能让他们省心呢?
       见钱进。她必须见他,她不知道他把那座城堡攻克没有?想来想去,她还是只能去请教小姑妈。想像中的小姑妈应该先把她臭骂一通,然后再向她灌输一些做人做事的道理。但是,小姑妈态度平和,她已然把她临时改变主意不去深圳的事一笔勾销了,说人就是拗不过两样东西,一是命运,二是缘分。
       后来小姑妈在她和钱进的后续故事里慢慢兴奋起来。她对钱进的实力有进一步的怀疑,一个副职的位置都久攻不下,遑论其他?她好歹也有几个官场上的朋友,说到钱某人,就像说到一只垃圾股票。为什么?靠山倒了。官场上的游戏规则有时就这么简单。
       韦蕊不忍心小姑妈这么损他。但她和他见面的事。还要靠小姑妈帮忙。于是苦苦哀求,能在她家里给他们腾出一个夜晚的空间。小姑妈起先怎么也不答应。她家里是从不接待陌生男人的,再说,姓钱的也太无能了,连个约会的地方都没有。真让人小瞧。韦蕊把脸冷下来说,你看不起他,就是看不起我,至少现在是这样。小姑妈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不常有的倔傲,就叹口气说,我真是前世欠了你的!
       与钱进的约会就定在第二天晚上。小姑妈给他们准备了水果和点心,还塞给韦蕊一个避孕套,说,千万别让他乱来啊,男人是不负责任的。她自己则买了一张连场的电影票,打算在影院里度过半夜。
       照例,钱进的拥抱和亲吻是急风暴雨式的。韦蕊像一叶几乎被惊涛骇浪吞噬的小舟,最后搁浅在沙滩上。她身边是激情过后突然变得疲沓的钱进。他像一个懒洋洋的渔夫,一会儿抱怨船破,一会儿抱怨网烂。总之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渔夫,由于找不到一个适宜出海打鱼的机会,被晾了起来。韦蕊小心翼翼地问他,物资局的事怎么样了?钱进说他不想去物资局了,那个破局,有什么了不起啊,那么多的王八蛋你争我夺的。韦蕊说。那你想去哪里呢?钱进烦躁地说。我想去的地方多着呢。我想去就能去吗?韦蕊不吱声了。她觉得他浑身燥热,非常地情绪化。她想安慰他几句,但又不知说什么好。钱进突然问道,那个修长林现在还那样关心你吗?韦蕊感到他的语气里有别的意思,心里有几分不快,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我是为了谁重返西望峪的啊?钱进说,至少他是在利用你,那样的穷山沟,不好好发展经济,搞什么乱七八糟的民间文化,沽名钓誉,那能当饭吃吗?韦蕊没好气地说,那跟我没关系,我只想你早点分配工作,实践你的诺言,把我从西望峪调回来!钱进说,是啊,再不调回来,只怕要被野狼叼了去!
       你怎么随便骂人啊?韦蕊觉得钱进太过分了。
       就这样。钱进的这句话为这次难得的约会定下了一个虎头蛇尾的基调。韦蕊不知道短短几个月,钱进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萎靡?往深里想。还有她不能容忍的委琐。她一时无法判断自己的感觉是否出了错。但是她的直觉非常不好。居然是一阵耳鸣。像呼啸的警报充斥在她的耳际,她听不清钱进在解释些什么。她有些恍惚。这个人是钱进吗?是那个侦察兵出身的有一串串英雄故事的钱进吗?是那个谈笑风生潇洒自如的钱进吗?
       她突然有点怜悯他。是什么把他变成这样的啊。
       是我吗?她扪心自问。
       第十五章
       五月里,西望峪的雨季说来就来了。
       连续下了一星期的大雨,扁担街上的积水已经齐膝盖了。老凌说,西望峪的一年四季里,就数五月最可怕了。这里的人把山洪暴发说成是“发蛟”,传说是蛟龙发怒所为。实际是因为太多的雨水积蓄在峡谷里,它们日夜拼命地寻找出路,最后它们突破了山林的屏障,像千万头野牛一样顺着山势奔腾而下。于是山体崩塌和泥石流倾泻就成了这里最经常的险情。问题在于,山民们大都不会游泳,洪水于他们,是比蛟龙甚至老虎更可怕的东西。
       乡政府广播通知说。所有的机关干部必须坚守岗位。随时待命。中层以上干部必须在乡政府轮流值班。韦蕊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得到了一纸正式的任命:西望峪乡文化站副站长。这不仅意味着她再也不是文昌宫的人,还表明她进入了乡政府“中层干部”的行列。她原先以为,这一纸滑稽的任命下达的时候她会偷偷地哭一场,但是她没有。即便是丘桂玉当着她的面冷嘲热讽的时候,她甚至连感官上的不快也没有。
       是不是我变得麻木了?她对着镜子里并不憔悴的自己喃喃着。她能感受到这几个月自己的变化。一直在做事,心里是充实的,没有那么多的想法和苦恼了,包括对钱进的期待。若问为什么,她也不知道。
       气象预报说,这样的雨还要持续下三天。扁担街上所有的人家都在坚壁清野。把贵重的不能淋湿的东西全部放到阁楼上去。老凌家的东西多,光是丘桂玉的毛衣和棉袄就装了两个大箱子。自家的阁楼早塞满了,还有七八个箱子没地方搁。丘桂玉就把这些箱子往韦蕊住的阁楼上放。韦蕊不便反对,还帮着她往上拿。但是她觉得那阁楼已经像一个被压弯腰的老翁。人踩在上面颤巍巍的。还隐约听到毛竹桁条的断裂声。老凌从乡政府值班回来,从韦蕊的阁楼下走过,他停下来,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突然像一头咆哮的狮子。冲着阁楼死吼:小韦快下来!
       话音刚落,整个阁楼就像一口巨大的闷锅一样扣在地上。它发出一声巨大而沉重的叹息,把整座文化站小楼震得晃了几晃。
       韦蕊幸而没有在阁楼上。她在图书室的门口,目睹了瞬间发生的一切,脸变得苍白如纸。心跳得剧痛,似乎要跌碎一般。
       老凌在转身的一刹那看到了呆如木鸡的她。他扑过来,一把抱住她,小韦,你没事吧?
       韦蕊浑身颤抖地仰起头。老凌的脸因紧张而扭曲。他的两条臂膀是那么有力地箍紧她,让她感到一个男子汉的力量。
       不要脸的东西!
       
       是丘桂玉的大声斥骂把他们迅速分开。老凌有些惊慌失措,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
       韦蕊内心有极度的忐忑,知道刚才的一幕难以解释。迎着丘桂玉愤怒而可怖的目光,她的语气像穿越云层的飞机一样竭力地平稳降落。
       老丘,请你不要误会。
       狐狸精!你到底要偷多少男人?
       就像一个得到有利位置的狙击手,丘桂玉的话语像子弹一样嗖嗖飞来。
       老丘,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你明明知道,老凌是担心我被压在阁楼下。
       哼,老天爷不长眼,还要留着你继续偷男人呢!
       丘桂玉声音软了些,但口气还是不依不饶。
       臭婆娘!老凌忍不住冲上去要揍她。
       丘桂玉退却着,扯着嗓子死喊:你敢碰老娘一下?!
       韦蕊不再理她了。外面的雨下得更大。有人在惊喊什么,听不清。远处响起了沉闷的雷声。街上的积水已经漫进来了。她冲进图书室一看。新买的上千册图书有一半已经浸泡在水里。她大声地喊老凌,自己背起一捆书,被水浸泡了的书死沉,她没走出几步,就趔趄着差点摔倒。
       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跌跌撞撞地冲进来,阿姨,不好了!小翠……
       她一看,是常来找小翠玩的一个同学,忙部,小翠怎么了?
       女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回家的路上都是水,驮龙桥也塌了,小翠她……
       她脸色大变,大声说,小翠到底怎么了?快说啊!
       女孩哇地哭出来,小翠掉进驮龙河里了!
       她像是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掌,迅疾朝门外冲去。扁担街一片汪洋,齐膝盖的积水里到处是肮脏的浮漂物。基本上看不到什么行人。可能是这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在洪水来临的时候躲进自家的阁楼。驮龙桥在扁担街西头。在韦蕊的印象里。平时的驮龙河只是一条温顺的山溪,但是此刻,它已经和从山峡里奔泻而下的浑黄的洪水汇成一片,突破了河岸防线的激流正在四处蔓延,河与岸已经没有了分明的界限,原先的石板小路也已随着远处山体的局部崩塌而消失。有人在高处把砍下的树木往水里扔,碗口粗的木头扔在水里,迅疾就被洪水席卷而去。哪里还有什么驮龙河?她的视野里浑黄一片,而漫过腰际的洪水越来越凉。没有小翠,甚至连她呼救的声音也听不到。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小翠已经被洪水卷走了。
       她的背后传来丘桂玉死吼的声音,救命啊,我的小翠……
       她觉得自己像一条鱼一样游弋起来。极度的紧张让她的身体不能像一把扇子一样舒展地打开。她终于发现了前方有一个小黑点,正随着激流一沉一浮。她奋力划水,但她始终无法找到在游泳馆里那样轻盈的感觉。小翠,我一定要救你!一定!内心的符咒正在她的身体里绽放着花蕊。从心脏集聚出发的一支力量正输向她的四肢。她听到了一种巨大的喧哗,仿佛远处的群山在骚动。有人惊喊。山体塌方了!泥石流像一支所向披靡的大军,正在向这里奔袭。她和小翠会死在这里,没有人能够救她们,就像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洪水的脚步。但是她必须救小翠,生命是什么?不过就是这洪水中的一颗泥沙。她的身体仿佛已与水融为一体,她就是水,她就是汹涌激流的一个分子,她终于逼近了那个小黑点,小翠!她竭尽力气喊出一声。但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看到小翠抱着一根树技,死死地不肯松手。她伸出一只手去攀那根树枝,她相信小翠已经看到她了。小翠!别松手,阿姨来救你了!她还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看到了前方是一个急转弯,激流正在把她们带向山体塌方的地域。离她不到5米的地方居然有半截幸存的老树,它倨傲地摆出一个百死不辞的姿势,她听到了老树在急切地呼喊。靠近我生,远离我死!她脑海里划过一道清晰的闪电,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小翠推向老树。小翠,看见了吗?在你左边是一棵树。左边,快啊,向左边划,不对,那是右边了,不能向右边去!她发现小翠根本就不听或者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她抓住了小翠的胳膊。但竟然被她甩开了。显然小翠已经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她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死死地抓住那根树枝。她再次抓住她,小翠,我是韦蕊!但是她听到了小翠发出的绝望的呼号。或许小翠以为。正在靠近她的是一头可怕的巨兽。她死命地挣扎,当韦蕊靠近她,把她往老树上推的时候,她竟然张开嘴去咬她的手臂。韦蕊疼得啊呀一声,死命托住她的腰,用一个肩膀的力量把她往老树上顶。小翠的手终于攀住了老树的一根枝桠,抓住它别松手!韦蕊嘶喊着,但是那根枝桠随即断了。小翠又落到了水里。韦蕊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小翠,我们一起死吧,阿姨救不了你了。这时候小翠好像突然清醒过来,她纵身跃向老树,韦蕊看到她的身体像一道美丽的弧光。然后。小翠的两只手紧紧抓住了老树的另一根枝桠,她的身体还在水里,韦蕊拼尽最后的力气,用头顶住她的臀部,她看见老树伸出它那苍老的虬枝,把小翠紧紧地抱在怀里。而她的头顶则满是旋转的金星在飞快地坠落。她觉得自己也在腾空而起,变成无数颗金星中的一颗。她飞得太快,有一颗耀眼的金星冲她而来,在相撞的一瞬间她看见自己的心变成一个硕大的火球向天边飞去。
       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对她说。你已经差不多昏迷了15个小时。
       是知觉在恢复吗?就像麻木伤口上正在慢慢撕开的纱布,痛感布满全身。仿佛走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隧洞,幽暗熹微,一直伴随着她像一缕烟气那样向前游弋。然后,被终年潮湿浸染的森林在向她逼近,雾气白茫茫蔓延蒸腾。她看到自己在滂沱雨水中行走。脚下踩过的泥地和大小突兀的圆形卵石被急流浸泡,发出碎玻璃一样的光泽。山林溪泉在雨水中迂回曲折,带走色彩斑斓的落叶和浅紫粉白的野花花瓣。去路被拦住,是一条从树上挂下来的美丽的大蛇。蛇褪去外衣,在旋转一周之后伸展着它婀娜的腰肢。然后像一现的昙花,从容消遁。它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变成一张熟人的脸,太熟悉了,丘桂玉,老丘!你怎么在这里?哦,你肯定又是去廿三湾那边的煤矿理发室去烫头发去了!她发现丘桂玉脸上的雀斑正在开花,花儿在飞快地旋转。是什么花啊,花蕊里有金星进发。让人睁不开眼睛。
       小韦,你醒了么?你终于醒了!
       她的视线里有许多头颅在重叠。像五颜六色的相互碰撞的气球。
       老天爷!醒了。醒了!
       她确定是丘桂玉的声音。平时像玻璃一样坚硬,为什么变得像棉花一样软绵了呢?
        许久,她苍白的脸上一片茫然。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浑黄的洪水,被激流吞噬的木头。远山崩塌的轰鸣,泥石流,小翠,老树
       小翠呢?
       她突然叫了起来。
       小翠得救了,是你救了她的命。
       那,我是谁救的?
       你命大,被洪水冲出去好远,是武警部队的冲锋舟把你救起来的。
       丘桂玉用温暖肥硕的怀抱偎着她。用小汤匙喂水给她喝。她隐约闻到了一股乳香的气息。儿时,在母亲的怀抱里才会闻到这样的气息。她有些不自在。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本能地抵抗。但她看到丘桂玉的眼睛红红的带着泪光。她背后站着老凌,还有宣传委员陈胖子。
       
       然后她看到了胳臂扎着绷带的小翠。
       她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小翠的嗓音嘶哑,她抓住韦蕊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说,阿姨,我在这儿。
       她心里有一种巨大的成就感。轻声说,小翠,你没事吧。
       小翠点点头。然后,把脸俯在她的怀里。
       老凌走到她床前,说,小翠,跪下。
       小翠恭恭敬敬地跪下了。
       丘桂玉说,从今天起,小翠就是你的干女儿。
       老凌说,小翠,叫干妈,给干妈磕头!
       小翠叫了一声干妈。就伏在地上哭起来。
       她惊呆了。这怎么使得?怎么受得起啊?
       好了好了。这么高兴的事,哭什么呢?陈胖子说。他今天心情很好。自己分管的部门可能会出一个人物。当然。这个馒头能蒸多大他心里还没底。斟酌着字眼说,小韦啊,你做了一件好事,这个。乡党委正在研究啊。给你一个什么荣誉。你呢,啊,先养好身体。
       她环顾左右。仿佛从一个梦里真正醒来。自己正躺在韵州第一医院的特护病房里。
       难得的一刻没有人在旁边,丘桂玉挨近了她,说,小韦,过去的事……都是我不好,你能原谅我吗?
       丘桂玉涨红的脸上所有的细节都那么一览无余:羞愧,尴尬,惶恐,直率。
       她努力平静自己,说,老丘,别这么说,其实后来我一点也不恨你了,真的。
       丘桂玉拍着胸脯说,从今往后你看我老丘的,谁要是再欺负你,老娘不会买账!
       就因为她救了小翠。丘桂玉从一个极端迅速走向另一个极端。她内心有太多的感慨。她第一次发现,其实丘桂玉身上有许多山区妇女的特点。直率,不掩饰,敢爱敢恨。
       她告诉丘桂玉。其实她救小翠,是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确切地说,也是为了她自己。她在第一时间里得知小翠落水,而且她会游泳,如果她没有去救小翠,那么,她的内心永远都不得安宁。
       一直在旁边没有开口的老凌说,小韦。你救的,可不光是小翠啊!
       她一时听不懂老凌的意思。或许丘桂玉倒是听懂了,她白了老凌一眼。
       她想见见父母。她告诉老凌,她的家离这里很近,步行10分钟就可以到达。老凌说,修书记有安排。他会安排你和父母见面。
       她觉得有些滑稽。为什么她见自己的父母还要修书记安排?
       修长林在夜晚降临的时候来看她。看上去他很疲惫。但精神很好,说话的中气很足。陈胖子在一旁说,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修书记一直陪伴你的。修书记指挥抗洪救灾。已经几天几夜没睡了。
       修长林说,洪水已经退了,这次咱们西望峪的伤亡率,是全市受灾地区最低的。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哦了一下。
       修长林说,小韦,你的救人行为很高尚,乡党委要为你请功。但是,我们不打算把这件事庸俗化。你能理解吗?
       她觉得修长林说得很实在。说,我希望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你看,谁来了?修长林朝门外指了指。
       她看见父母在丘桂玉的陪同下进来了。
       蕊蕊!母亲虽然是见过世面的人,但在扑向她的时候。已经泪水涟涟。
       父亲抱着一束鲜花,可能是激动,他说不出话来。把鲜花放在她的床头的时候,她看见父亲的手在颤抖。
       修长林和韦蕊的父母握手,很熟悉地笑着说,我们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
       她诧异地看着他们。
       丘桂玉说,昨天,修书记已经带着我们去过你们家了。
       修长林说,两位老人家,你们看小韦不是好好的吗,我没有骗你们吧!
       母亲恢复了前居委会主任的风度。说。谢谢你们!蕊蕊只是做了她应该做的事。
       修长林说。应该谢谢你们生了一个好女儿,我们乡党委已经决定,号召全乡干部群众,向韦蕊同志学习。
       她看到母亲脸上流溢着一种少有的光彩。在她的印象里,这种光彩只有在母亲年轻的时候才经常出现在她的眉宇之间。父亲则有些扛不动这些话的分量,他惶惑地左右看看,说,使不得吧。使不得吧。
       丘桂玉说。什么使不得啊,咱小韦的事迹是干货,一点水都不掺。
       接下来韦蕊就没有了清闲的时光。先是西望峪一拨一拨的人来看望,然后是韵州的几家媒体在门外等着采访。按照修长林的意见,陈胖子不让记者跟韦蕊见面,只给他们一份600字的通稿。偷懒的记者拿着稿子就回去发稿了,可也有难缠的记者,非要见韦蕊不可。陈胖子拦不住,只好向修长林报告。修长林说。过分的宣传,对韦蕊没有好处,反而会害了她。以陈胖子的判断。韦蕊已经变成了修书记手里的一张好牌。这张牌什么时候打,修书记有他自己的考虑。陈胖子落实修书记指示比较坚决,不打半点含糊,他门板一样阔的身体一直坚守在韦蕊的病房门口。
       后来,市委宣传部给修长林打了电话,说省报的记者已经到了韵州,对韦蕊的事迹很感兴趣,坚持要当面采访。修长林这才同意。他还特意关照韦蕊,对记者千万不能讲过头的话。
       省报记者叫赵挚,30岁左右,黑黑的瘦高个。可能是经常在外面跑,韦蕊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江湖味。他对韦蕊救人的事迹并没有特别的兴趣,说救人的事情天天都在发生,抗洪救灾年年都有英雄。他就是不采访,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写出一篇八九不离十的事迹报道来。他真正感兴趣的,是韦蕊作为一个市群艺馆的辅导干部。怎么会甘心情愿到西望峪这样的偏僻山乡去工作的?这种事情应该发生在20年前,可现在是90年代了,去那种环境的动力是什么。周围人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呢?
       这是一个韦蕊不愿也不能回答的问题。由于这个问题引发的内心隐痛,正在她的体内迅速弥漫。她想起了钱进。这个越来越令她失望的人,还是她在西望峪呆下去的动力么?她不愿再想下去。而赵挚的一双鹰眼一直在盯着她。她决定尽快打发这个好奇心太强的江湖记者。她按响了床头的按钮。护士和丘桂玉随即冲进来,她说有些头疼,不舒服。护士就对着一脸茫然的赵挚下了逐客令。
       丘桂玉告诉她,文昌宫这几天已经乱成一团。韦蕊的事迹已经通过韵州的报纸电台电视台报道出去了,群艺馆像开了锅一样,那些人说什么的都有。文化局方面至今还保持着沉默。西望峪文化站是归乡政府和市文化局双重领导的。群艺馆呢,也是文化站的业务指导部门。不表态其实也是一种态度。领导们发现他们正在陷入某种被动局面。有的领导说。两望峪乡政府也太狂了,至今不向文化局打招呼;有的领导认为,不管怎么样,韦蕊是文化局派下去锻炼的,这是最好的成果嘛。要说功劳,文化局起码占一半。局里应该以积极的姿态出面:还有的领导提到了前段时间有关韦蕊生活作风问题的种种说法。说这样的典型树得起来吗?群众会怎么看?分管群众文化的叶副局长显然比他的同事们要老到一些。他建议不要急于表态。先摸一摸市里分管领导的态度,如果真要树一个典型,市领导是会作出批示的,文化局只要赶在领导批示前表态。就不算迟。如果市领导最终没有批示,那韦蕊充其量不过是一般性先进人物报道而已,文化局可以采用间接表
       态的方法,比如,给西望峪文化站赠送几百册书。然后给韦蕊发几百元慰问金,不就是一种恰当的表态吗?
       韦蕊听得背心里都出汗了。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细呀?
       丘桂玉得意地说,嘿,他们把我当内线,没想到,他们成了我的内线。
       丘桂玉的直截了当让韦蕊有些哭笑不得。她意外地得到了一棵消息树,内心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小姑妈曾经对她讲过一句慈禧太后的名言:不知是福。许多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耳根清净便是福气。这一年多来,文昌宫一直像一块石头压在她心上。无论她走到哪里,那些人都不会放过她。丘桂玉即便不说,她也想象得出那些人的嘴脸。
       丘桂玉说。有人想害你。我不说你也该明白。但是从今往后,谁跟你过不去,就是跟我老丘过不去!
       可是丘桂玉发现韦蕊一点也不像高兴的样子。这等于对她的能力打了一个折扣。于是她又悄悄告诉韦蕊一条最新得到的消息:修书记的爱人也在这里住院,据说,是乳腺癌,在15楼肿瘤科……
       第十六章
       出院的前一天。修长林和乡组织委员吕大姐又来看望韦蕊。修长林对她宣读了乡党委的两项决定:一,根据她的个人申请和在这次抗洪救灾中的突出表现。同意批准她为中共预备党员;二,任命她为乡团委书记兼文教助理。
       韦蕊有一点心理准备,她知道自己在无意中做了一件好事,这件好事正在被迅速包装,许多带光环的虚名会环绕着她。该是她的。躲也躲不了。这是小姑妈来看她的时候对她说的。但是,入党这样的事,她还真没有想过。她甚至记不起自己曾经写过入党申请书这样的事。惊讶与惶惑便冲口而出:我从来没有写过入党申请书呀?
       吕大姐有些不解地看着她说。我们在钱进同志移交的材料里,看到了你的入党申,请书,上面是有你的亲笔签名的。
       顿时她的脸就红成了一片。她朝修长林看了一眼,他正用两只和善而锐利的眼睛看着她。
       我觉得自己不配。再说,我也扛不动。她低下头,老实地说。
       修长林并没有说什么勉励的话。他有事先走了。吕大姐留下来,继续和她谈话。吕大姐是前不久从黄泥乡调到西望峪来l的,近50岁了,人很朴素,语气和蔼。她告诉韦蕊,乡党委批准你入党,是顶着很大压力的,这压力来自哪里,你应该知道。
       韦蕊抬起头来看着别处。说。我知道的。
       可是修书记是个能够承担压力的人。吕大姐说到这里,看了她一眼,就停住了。
       韦蕊听得出,吕大姐的话里有弦外之音。
       修长林也许是你的菩萨。这话也是小姑妈来看她的时候说的。
       她虔诚地对着吕大姐表态。她的语言诚恳而流畅,吕大姐听了很高兴,说,修书记是不会看错人的,我们相信你。
       韦蕊把这一天看作是自己真正的节日。她获准回家。把消息告诉了父母。母亲大人先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放声大哭。然后像被豪雨洗刷了一遍,山清水秀地在巷子里走来走去,一路都是羡慕与恭维的目光,她把握有度,把谦虚和热情镶嵌在每一个微笑里。她决心搞一个比过年还热闹的家族宴会,把三姑六婆七姨八爷全部请来庆贺一番。她命令丈夫去买5只鸡,半排猪;还有20瓶她一向舍不得买的十全大补酒。韦蕊发现父亲在接受母亲下达的任务的时候像一只快乐的老公鸡。他跨上黄鱼车时的敏捷动作仿佛回到了30年前。
       一个无数次被她想过却始终没有出现的人令她牵肠挂肚。尽管她对钱进的某些方面有过深深的失望。但是,她的心知道,这个救过她的命、在她生命最低潮的时候给过她温暖和力量的人,没有人能够取代他的位置。韵州的媒体已经把她炒得沸沸扬扬,她病房里的鲜花堆得像小山一样,但她指望的人却杳无音讯。也许他的心情与处境都非常不好。也许他做过努力,却无法走进她的病房。原先她以为,至少他会让老米来看她,带一封他写的信来。可是一直到出院,她也没有等到那幸福的黄手帕出现。
       还是小姑妈给她带来了权威的最新消息。前些日子,钱进已经被安排到市老龄办担任副主任,对于钱进来说,这样一个非常糟糕的安置,等于是打他的脸。小姑妈说。组织部门对钱进有一个不太好的看法,说这个人倨傲无比,实际是个空心萝卜,就仗着岳父在官场上混。现在泰山倒了,他也该到老龄办去提前养老了。
       韦蕊说,他怎么是空心萝卜?他曾经是战斗英雄啊!
       小姑妈不屑地说,你听他胡吹。
       韦蕊涨红了脸说,我看过他的军功章,他决不是胡吹!
       小姑妈沉下脸说。你还想干什么?你别忘了他是有妇之夫,你现在的身份跟以前不一样了,给我注意点影响啊!
       她语塞。不由想起上次谈话时,吕大姐的弦外之音和修长林那双和善而锐利的眼睛。
       她不敢给钱进打电话。她只能去找老米。可是汽车站的人说老米生病了。在家休息呢。她望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一时觉得无处归依。自己的心就像在这人流里漂泊。仿佛她是一个走钢索的人。路途总是与别人不同,别人都在走平地,她却总是走在危险的高处。钱进不会知道她的心境。不会知道自己对他如此地铭心刻骨。
       这天傍晚,小姑妈在家里给她打来一个电话,说有人在她门缝里塞了一封信。她欣喜若狂地奔过去,果然,是钱进的信!她迫不及待地展开,就像一个在空气稀薄地带行走的人突然得到一瓶氧气。小姑妈灾难深重地发出一声叹息,然后坐在沙发上等待着她的情绪变化。她先是双颊潮红,目光像水晶一样发亮,然后慢慢地像供电不足的灯泡,渐次变得昏黄。小姑妈的表情变得严峻起来,她料定这个她一直不看好的人,又在对她的侄女实施一次精神上的霜降。她不顾韦蕊同意不同意。一把将信扯过来,一目十行地看下去。钱进在信的开头用了大量赞美的语言,对她的救人举动做了高度评价。然后像推理小说一样。对事情的发展作了层层推进的分析。他十分地确定修长林在操纵事情的发展,为了他自己的私欲。他不惜把她包装成一个英雄,他会给她入党(他提醒她,现在她该明白。他当初为什么要帮她写那份入党申请书了)。提干,然后一步步地把她入怀中。这个卑鄙的小人。居然心安理得地在韵州第一医院701病房与1505病房之间来回奔波(天哪,他居然知道她的病房号),在1505病房,住着他得了癌症的老婆,他俨然是一个无怨无悔、悉心照料的好丈夫;一转身,在701病房年轻漂亮单纯幼稚的韦蕊面前,他扮演的又是一个深沉、稳重、和善、宽容的好领导的角色,他并不急于下手,而是一步一步地博得她的好感。他为所欲为地使用着自己的权力资源。不惜顶着市群艺馆多名党员群众联名上书的压力(他掌握的情报还真不少,不愧是侦察兵出身),也不征求乡党委会多数人的意见,就像开一张私人支票。把预备党员的花冠套在了韦蕊的头上。
       小姑妈看到这里,脸已经气得煞白。说,这还像是情书吗?分明是举报信嘛,钱进为什么不把它寄到市纪委去?
       钱进在信的最后大声疾呼,千万不要上修
       长林这个伪君子的当!!!
       小姑妈气愤地把信扔在地上,说,还不知道谁是真正的伪君子呢!
       韦蕊脸色惨白,把信捡起来,摇着头说,这信,真不像是他写的。
       小姑妈说,你再看看,这不是他写的。还能是谁写的呢?
       的确是钱进的略带行草味的字迹。她黯然无语。仿佛潮水顿时变成了沙漠。在小姑妈面前她哭不出来。她真希望这封信是别人的一个恶作剧而不是钱进所为。小姑妈又拿起信。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这信其实就是钱进的心电图,应该反着读,越读你就会知道。这个人的心理有多阴暗。
       蕊蕊,你真的必须离开他了!
       以后的几天里。韦蕊的脑子里一直回旋着小姑妈的警告。真的,一想起这封信。她内心的伤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尖锐。
       团市委请她去给共青团员们作演讲。接下来是她的中学母校、小学母校,然后是少年宫。她有衣锦还乡的感觉,受伤的心一路被鲜花掌声滋养,渐渐得到恢复。可是她的救人故事只能讲5分钟,而主办单位希望她至少讲一个小时。她无法在那个太简单的故事上进行虚构,只能把小翠作为主角,以浓烈的感情色彩。描绘了一个山区女孩纯洁、善良、勤奋、好学的性格,那些平时并不在意的细节,那些信手拈来的故事。在她娓娓道来的叙述里大放光彩。不断有掌声打断她的讲述,仿佛小翠已经从西望峪弯曲泥泞的山路上走进会场,她无处不在而光芒四射。每一场演讲结束后,她都能收到一堆学生们请她转赠给小翠的礼物:钢笔。笔记本,文具盒,小人书,橡皮筋,巧克力糖。钥匙圈,还有中学男生火辣辣的问候信。
       不经意间。西望峪在她一场接着一场的演讲中已经被赋予了审美的意义。她的在特定场合滋长的激情正在重新塑造着一个新的西望峪,那里的山水,树木,道路,溪流,鸟鸣,甚至空气,都带着她强烈的主观色彩,以至一些虔诚的听众对那个被称为西伯利亚的偏僻山乡产生了浓厚兴趣。一位年轻的小学女教师在她演讲结束后一直跟着她问长问短,西望峪需要小学教师吗?那里的风景是不是像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一样?她遗憾没有读过沈从文的小说。但是她以十足的自信告诉她,西望峪非常欢迎她这样的有志青年。
       静下来的时候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为什么自己会把西望峪说成像圣地一样?它真有那么好吗?扪心自问。回答竟然是肯定的。抬头仰望。城市的天空灰蒙蒙的,而此时此刻。西望峪的天空肯定碧蓝如洗;傍晚,望不到边的火烧云。就像瑰丽的宫殿一样环绕着安静的扁担小街。她被自己的遐想持久地感动着。最后又觉得不可思议。
       有一个早该来看她的人终于来了,郭圆圆。
       她知道郭圆圆会给她带来太多的所谓情报,可是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了。真的,她对郭圆圆摇着头说。哪些人永远都不会放过我。我都知道。那又怎么样?我不是都过来了吗?
       郭圆圆羡慕地看着她说,韦蕊,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毕竟,你已经是名人了。
       在郭圆圆面前。韦蕊一点也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说,那还得感谢文昌宫啊!
       好心情像阳光一样温暖。去西望峪上班。她竟然有回家的感觉。星期天,她知道小翠会在汽车站等她,她想象着小翠在见到那些礼物时的高兴劲儿,心里特别开心。汽车驰进扁担街的时候她竟然有些激动。她看到了一片亮晶晶的眼睛,是小翠和她的同学们。她走下车的时候被他们围起来,她的脖子上被他们套上了用野花编织的花环,一时间她变成了一只不堪负重的花蝴蝶。同学们争相拉着她的手,替她背着行李、挎包。小翠则把那些意外的礼物分送给她的同学们。她贴着韦蕊的耳朵说,我妈今天给你炖了一只乌骨鸡呢!她听了开心一笑,也悄悄地说。放心,我一定给你留一条鸡腿。
       从扁担街上走过去,迎着那些热情的目光,她真的像一个凯旋的英雄。啊,你回来了!大家都这么说。亲切而随意。她心里热热的,真有一种自己人的感觉。老凌和丘桂玉正在为她准备一顿丰盛的家宴,除了小翠说的乌骨鸡。还有红烧野猪肉、笋干排骨腌笃鲜。香椿炒鸡蛋。甚至还有一条难得的五步蛇。老凌说这种蛇剧毒,人一旦被咬,走五步即倒,平时极难捕获。把它放在宜兴出的砂锅里,用文火炖成清汤,其味鲜美,无物可比。又有偏方把鸡蛋放在蛇肉汤里一起煮熟,人吃了蛇汤鸡蛋,皮肤清爽滑腻。妇女小孩尤佳。丘桂玉要她多多地喝蛇汤,吃蛇蛋,说是大补;老凌则大力推荐那道他精心配制的笋干排骨腌笃鲜,说排骨汤里的笋干,不仅鲜嫩,而且肥爽;因为是用大灶、干柴烧的。城里人根本就吃不到这样地道的山珍;小翠说今天的锅巴最好吃,她知道她的韦蕊阿姨喜欢吃锅巴,以前她经常偷偷拿锅巴给她吃的。于是韦蕊只好放开胃口大吃起来,她知道的,她吃得越多,老凌和丘桂玉就越高兴。西望峪人都是这样的。丘桂玉说。虽然乡政府已经给她安排了宿舍,但她和老凌还是希望她住在文化站,那座倒塌的阁楼已经重新修好。她房间里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少,完全是按照原样摆放的。老凌说,还是住这里吧,大家有个照应。小翠的态度则没有商量的余地,说,韦蕊阿姨,你要是搬出去住,就不够哥们!丘桂玉骂道,什么哥们儿?哪里学来的?还不叫干妈?!
       小翠一吐舌头。甜甜地叫了一声干妈。
       在热热的汤气里韦蕊止不住地流泪。一种非常具体的幸福感充斥于她的每一个毛孔,在这个丰盛的饭桌上她其实什么都不吃就已经饱了。也许。真正被西望峪接受,从今天才开始。
       她精神饱满地去见修长林,她以为修长林会对她说许多鼓励的话。可是修长林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他只是简单交代了她应该分管和配合的工作。他的态度至多是平和,如果计较。则可找出一点冷漠。就像是走进一片树林,枝叶茂密,让你感觉不到有一丝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对修长林有一种敬畏的感觉,具体地说。她有些怕他;总觉得那平静目光与语气的背后深藏着什么。她并不知道,钱进的那封信已经在她的潜意识里顽固地驻扎下来,而且会在关键的时刻跳出来左右她的情绪。
       乡团委书记原来是办公室主任兼的。文教助理原来是妇联主任兼的,韦蕊一下子得到了别人的两项兼职,却没有一个单独的办公室,而是在武装部长孙胡子对面放了一张办公桌。孙胡子是个转业军人,大嗓门,快人爽语,他非常欢迎韦蕊的到来,说这间办公室从此以后是文韬武略,没人敢比。而韦蕊则在满屋的烟昧夹杂着脚臭味中皱起了眉头。据说,孙胡子的臭脚是乡政府著名的。他一坐下就喜欢脱掉鞋子。把他的臭脚解放出来。韦蕊看到计划生育助理小李是有单独办公室的,而且朝南向阳。就到修长林那里去提了一个要求,修长林说,乡机关用房确实紧张。就先凑合着办公吧。韦蕊说,实在不行,还不如让我搬到小李的办公室去呢。修长林看了她一眼,不说话,埋下头继续看他的文件。
       韦蕊怏怏地退出来。修长林看她的那一眼,让她感受到一种非常陌生的东西。像一枚看上去软绵的果子,终于露出了它坚硬的核心。
       
       她必须克制自己。乡里是专门下了文件,要求全乡党员干部向她的救人事迹学习的。她必须和那个被印在文件上的名字保持一致。
       团委书记的工作,主要是配合乡里的中心任务,乡里忙什么,团委书记就配合什么;文教助理呢。说起来是配合分管副乡长做一些文化教育条线上的协调工作,但有一半的时间是去市里开会。有些会议不是韦蕊的。但分管副乡长太忙,就让她去顶。一个月下来,韦蕊一共在市里开了17天会。其他的时间,她也没有空闲,因为别的部门忙不过来的事,比如应付上边来的爱国卫生检查、生产安全检查、人口普查,还有招商融资方面的接待,甚至孙胡子的民兵训练总结。都会临时叫她帮忙。她自己这一摊子,反而被挤没了。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具体的别人抢不去的一块。凡是要做主拍板的事,别人不会找她,而是去找宣传委员。找副乡长、乡长。时间长了,韦蕊发现,文昌宫的一些潜规则跟这里是一样的。什么事都不能越级,官比她大一点点、甚至官不比她大,但资格比她老一点点的人。都可以用他们认为合适的方式来指挥她。
       韦蕊是这样来慢慢说服自己的。乡政府机关就像院子里那棵合抱的古银杏树。她不是根须,不是躯干,只是树上一根细小的枝桠,无论她抱怨还是不抱怨。她的任何声音都对树的生长不起作用。同时她又知道。因为她的特殊经历,大家都在关注她。她和钱进的事,至今还有人在私下里议论。她必须争一口气,她希望自己每天都忙得开心,只要是工作,管它是记在谁头上的,你只要认真去做了。别人是不会忘记的。就是真的忘记了,也没有关系。
       每天她一早就提前上班了,但她发现有一个人比她还要早。这个人就是修长林。除了特殊情况,他每天傍晚骑摩托车赶回韵州,清晨六点半。他就出现在乡政府大院里了。来回近100里地,风雨无阻。机关里的人说,修书记家里有病人,所以他每天要赶回去。但他除了开会,基本不用公车。所以乡政府唯一的那辆桑塔纳,停在院子里没有人敢碰。
       韦蕊偶尔能在食堂里能见到修长林。他吃饭总是比别人晚,经常是最后一个到食堂里,有什么就吃什么。韦蕊发现。有的人掌握了修长林的作息时间。就专门在中午食堂开饭的时候去候他,于是修长林吃饭的时候,也在跟人谈事。实际上。修长林的时间就是被别人用的,你不找他,别人会找他,有权力的人大概都这样。永远也不会闲着。有时韦蕊就会有这样的感觉,在乡政府大院,她其实是很边缘的,她只是永远在配合别人做事。有些思想的苗头,会不断地冒出来,又不断地被自己掐灭。
       有一天,她在办公室里突然接到修长林的电话,她以为是找孙胡子的,不假思索就把话筒递给了他,可是孙胡子一听。又把话筒还给了她。她有些慌乱,修长林还从来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呢。几分钟后,她就坐在修长林的办公室里了。她以为是单独谈话,但她刚坐定,宣传委员陈胖子夹着笔记本也进来了,他的身后跟着老凌。她心里掠过一丝失望,她才知道,内心里她是很想得到修长林的单独召见的。
       修长林简单扼要地给他们下达了任务。市里马上要搞首届经贸节,开幕式上,要搞一台大型文艺演出。除了请国内的一些大腕来捧场。市里还打算在各乡镇选拔一些有地方特色的节目,咱们西望峪的盾牌舞,应该是有竞争力的。这个事情,不是单纯的节目问题,而是地区竞争力和形象问题,所以,咱们一定要尽力争取。
       修长林的口气是留有余地的,但看他的表情。却是志在必得。
       任务自然落在韦蕊身上。文化站全力配合,陈胖子作为分管领导,只是做好协调工作。
       老凌习惯地两手一摊,和过去一样,他要说的是经费问题。
       陈胖子挖苦说,你就知道要钱,你这个要钱的动作,我怎么这样眼熟啊?
       老凌苦笑地说,没钱怎么办事啊?光服装费、误工费就得……
       修长林一伸手,预算报告呢?就知道嚷嚷。
       老凌得意地笑了,说,没想到领导会这么爽快,真好!我回头就送来。
       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在韦蕊心里盘桓。这件事的难度并不在经费。也不在节目本身,而是如何跟文化局和群艺馆协调好关系。通常,全市性的文艺节目展演,用哪些节目,淘汰哪些节目,都是由他们说了算的。这一点,修长林应该非常清楚;他更应该清楚的是,让她去跟他们打交道。不是明明要把她往火坑里推吗?
       可是修长林并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站起来朝门外走,陈胖子恭维地说,修书记又要亲自下乡啊,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有雨呢。
       修长林难得地幽默他一下,说,不好意思,鄙人正要亲自上厕所呢!
       陈胖子尴尬地笑了。
       韦蕊和老凌相互看了一眼,都笑不出来。老凌用眼色示意她,有话要抓住机会说。她站在那里表情凝重,欲言又止。修长林注意到了她的态度,说,小韦还有事吗?好的,等我一下。
       陈胖子离开的时候,诡谲地朝她一笑。老凌则鼓励地朝她点点头。
       她终于把自己对这件事的分析和顾虑全讲给修长林听了。
       修长林沉吟了一会儿说。其实所有的因素他早就考虑到了。他很清楚。文昌宫现在跟西望峪憋着一口气。这一次,就让他们出出气吧。
       这几句话,让韦蕊大感意外。
       修长林又说,无非是盾牌舞落选而已。但盾牌舞的前途,是谁也挡不住的;他可以接受落选,但他的人必须得到磨练。
       修长林等于把底线都交给她了。特别是他把她说成是他的人,让她心里顿时热乎乎的。修长林就是这样,有时像锁在云雾中的山峰,寻常不露峥嵘;有时则豁然开朗,像清风驱散了乌云。天青海阔一览无余;她不知道哪一个修长林更接近于真实?不过这些对她并不重要。她需要的只是心灵的羁绊能够解脱而已。
       卸下了顾虑,她的语气也轻松起来,她坦白地承认自己心眼太小。就考虑那么一点鸡毛小事。不过有修书记的支持。她一定会去勇敢面对,去积极争取。
       修长林宽宏地一笑,说无所谓,让你唱主角,主要是让你历练;将在外,君命可以不受。你大胆去干,我在乎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
       她离开修长林的办公室的时候脚步轻盈。就像一个群众演员突然得到了一次演主角的机会,她觉得一点心理障碍也没有了,她要跟文昌宫好好地拼一拼。
       第十七章
       一到夏天,文昌宫的池塘里,莲花便开得欢腾。白莲,粉蓬,黄蓬,还有就是浅蓝的那种,高贵而孤独;精灵一样地,一座座塔似地亭亭玉立着,各自展示着风姿。看上去。真是一种于无声处的争奇斗妍。若是有雨的日子,雨珠子玉粒般飞溅在莲花与莲叶上,晶莹成一片。听那声音,有时像十面埋伏。有时像汉宫秋月;有本书里说,众生如莲,有的在超脱中盛开,有的在斗妍中失色;又说,相偶得藕,相怜得莲。得到的,全是命定,又是劫数。韵州城里虽有十大景致,都镶了金牙一样神气,但独独没有了这里的一池莲香与万般风情。古今文人,都是怜香惜玉的,文昌莲池便被他们称为韵州绝唱。
       
       韦蕊去文昌宫的那天是个周末,恰好下雨,她撑了一柄花阳伞,是细碎的白花,石蓝底子。与她的一身淡粉裙装十分般配。她走到莲池边就走不过去了。有一个人站在那里,面对着满池盛开的莲花念念有词。看背影,她知道是毛小雄。他还是这样。一到下雨天。就在这里做功课。像煞个真心修炼。也蛮难为他的。她想不惊动他。她从他身边绕过去的时候,他突然就转身了。韦蕊看到了一张被雨淋得有点泛青的脸。韦蕊,我想帮你拍一张照!韦蕊说好啊,可是你帮我拍过很多照了,我一张照片也没有拿到呢!毛小雄自言自语说,会给你的,会给你的!复旋过身去,对着莲池念叨着什么。
       韦蕊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阻拦他?哪怕给他一把伞。
       见毛馆长。韦蕊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因为是预约,毛馆长气定神闲地在办公室等她。韦蕊安静地坐在他的对面,用一双水渡不兴的眼睛看着他。好像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她只是从乡里来联系工作的一个女干部,她还给了他一张西望峪乡政府的介绍信。毛馆长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他决定就从介绍信开始发动攻势。他连声说太见外了。自己人居然还用介绍信。难道群艺馆和西望峪乡政府的关系有这么糟糕吗?难道你小韦不是从群艺馆派下去的吗?难道你和我之间真的就只剩下工作关系了吗?其实加强一下沟通,什么事不能解决呢?
       毛馆长的客气有些咄咄逼人。那种习惯性的届高临下,也是老套路了;韦蕊熟悉他的连珠炮式的攻势。看起来是较真。其实特别虚假。既然这样,她就索性把来意和盘托出了,她希望在首届经贸节的开幕式上。有来自西望峪的盾牌舞。
       毛馆长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提出这个问题,他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打印的节目单,爽快地递给韦蕊,说,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韦蕊接过单子一看,一长溜的名单上。盾牌舞赫然排在第六位。
       如果只选五个节目。那我们岂不就被淘汰了?她说。
       这个嘛,排列不是绝对的,一般来说,既然被我们看中了的节目。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当然,也不是我说了就算,最后组委会还要平衡,还要优中选优,你也知道,韵州市40多个乡镇。哪个镇不想上节目啊!
       毛馆长又拿出一份节目单,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三十多个节目,她找了半天,才在最后一行找到了盾牌舞。
       韦蕊发现了问题,说,那么,到底哪一份节目单是真实的呢?
       毛馆长说,都是真实的。说实在话,各地的节目都各有特色,砍哪一个都是忍痛割爱。
       话说得简直天衣无缝。你就是一根针也插不进。
       韦蕊站起来说谢谢。她会立即向修书记汇报的。她告诉毛馆长。门口传达室里有几筐梨子,是西望峪果园的新品种,是修书记送给群艺馆的老师们尝尝鲜的。
       毛馆长嘴里客气着,他正在想一个什么理由,留韦蕊再坐一会儿。但他发现自己这会儿特别缺乏想象力。他有太多的话要对她讲,可不知从何说起。他只能反复地对韦蕊保证。上节目这样的小事,不必放在心上。虽然大家都很在乎,而且名额又是这么地少,但他一定会帮忙的,他希望和她随时保持沟通,最近他配了一个传呼机,挂在腰间的,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号码,但他一点也不犹豫地把号码告诉她了,这样她可以在任何时候找他。真的,沟通非常重要。
       然后,他认真地告诉她,他刚才找到了一点感觉,就是过去的时候,他和她在一起共事的感觉。比如,他们一起去基层排练节目,一起下乡,一起熬夜,唉,那种感觉真是非常难得,而且就那样一去不复返了。他甚至想提一提龙嘴湾,那个秋水旅馆,那个难忘的长夜。
       可是,韦蕊的脸上慢慢浮起一种凛然,这使她坐在那里,有点像一座雪雕,有冰凉的味道散发出来。
       毛馆长着急地搓手。这不像他的一贯风格。他终于从一团乱麻中抽出一根线头,提起了她当初怎么会去西望峪的事。当时他确实很被动,简直四面楚歌啊。不是有一句成语叫丢卒保车吗?实际上呢,他一直在保她,该顶的他都替她顶下来了。但有的时候确实不能保,只能顺势而为。后来,在听到她去了西望峪后又有那么多的风言风语的时候,他是如何地难过,又如何地做了许多疏通工作。尤其在她入党这件事上,他是顶着多大的压力,为她说了多少好话啊!
       韦蕊嘲讽地看着他说,毛馆长太用心思了,怪不得。这么显老!
       毛馆长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他说话的声音越说越小,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如果谁真想听清他在说什么,就应该凑上去,最好是被他拥在怀里,这样还可以聆听他的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呢。
       韦蕊不由地倒退了一步。她看到了毛馆长眼睛里一点一点多起来的火星。她还看到他手里,其实是抓着一把牌的,这把牌被他玩了多少年了,他用这把牌玩了多少人,也许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上节目。只是那一把牌里的一张牌而已。
       但她能赢他。她有这份自信,因为她的背后站着修长林。她突然感到,修长林在她心里,占着一个多么重要的位置。
       照例,韦蕊应该到馆里其它部室去看看熟人,但是她看到几乎所有的业务科室都关着门,连郝阿姨这样的内当家。今天也没在。毛馆长解释说,业务上的人全下去选看节目了,郝阿姨呢。则是代他去市里开会了。最近她已经升了馆党支部副书记。毛馆长话里的意思是,凡是真心跟他走的人,都会功德圆满的。
       毛馆长眼睛里的意思,却又是另外的了。为了等她来,他作了十分周密的安排。现在的文昌宫,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韦蕊半开玩笑地指着对面说,毛馆长怎么没安排小雄同志下乡啊?
       毛馆长一抬头,他的宝贝儿子正对着这里举起相机,他有些恼怒,却不好发作,而韦蕊已经转过身,留给他一个表情丰富的背影。
       没变,没变,一点没变。向来把自己称为纯粹的审美主义者的毛馆长。此刻正专心解读着韦蕊远去的后背。喃喃自语道。还是-块上等的料子啊。
       省电视台《风情》栏目的采访车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开进了西望峪。为首的刘编导说。要给这里的民间艺术做一档专题节目。于是,那些剪纸、盾牌舞、花船舞、龙灯舞就在小小的扁担街上集合起来,让大家有一种提前过年的感觉。韦蕊陪着刘编导,整整忙乎了两天,才把节目拍完。刘编导还是个业余诗人,自费出过两部诗集,笔名叫瘦马。他非常喜欢西望峪的环境,特别是扁担老街,那样古老、恬静,可以让人忘记世间的尘嚣。自然也是可以入诗的。他又说,有韦助理陪着,干起活来特别有激情。他一直后悔没有带一本他的诗集来,谁知道这深山老林里居然还有个韦美人呢?而韦蕊的疑惑在于,堂堂的省电视台,怎么会青睐一个藏在山旮旯里叫西望峪的地方?刘编导说,韦助理就不要客气了。你们有个什么修书记,和我们头儿可是老同学啊。韦蕊恍然大悟,心想。修长林做什么事都不露声色,就像一个下棋的高手。每出一着,都要管好几步呢。这样的人让人敬畏。往深里想。也有点害怕。
       
       在拍摄过程中修长林并没有露面,只是拍摄结束的那天晚上。他在乡政府食堂请了一次客。原来修长林酒量大得惊人,没几个回合,就把刘编导放倒了。还有个摄像大李,嘴上蛮凶的,但三杯白酒下肚,舌头就大了。修长林则没事一样。陈胖子有高血压。平时不喝酒,但是看到修长林如此豪饮,也只好硬着头皮上阵。旁边有人说,陈胖子这样的老江湖,以前的书记乡长没一个叫得动他喝酒,只有修书记,咳嗽一声,他也打个哆嗦呢。韦蕊发现,修长林这天特别高兴。话也比平时多。但修长林并不劝她喝酒。倒是她潜意识里有表现的欲望。酒这个东西。有时是附在人心上的。韦蕊是真心想敬大家,她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敬完了这个又敬那个,大家就起哄,说韦蕊是韦无敌。后来她要和修长林对饮,说修书记喝一杯,我也喝一杯。但修长林却把酒杯放下了,说,已经尽兴了,不能再喝了。韦蕊酒性正高着,一听这话,就觉得没面子,说,修书记看不起我,不喝算了。搁下酒杯,摇摇晃晃往外走。她以为会有人出来拦她,但修长林坐在那里不发话,谁也不敢动。这一夜,韦蕊先是胃里难受,后来头也疼得厉害。心想自己今天是不是失态了,让大家觉得不够持重?又觉得这个修长林的城府真的很深。就是在喝酒上,他也拿捏得如此精明。
       过了一个多星期,节目在省台播出。这天晚上,整个西望峪都兴奋起来了。这是韦蕊的感觉,她在扁担街上走过去,看到好些人在谈论,都乐呵呵的;她心里漾起一种成就感,像蜜一样甜滋滋的。这样的夜晚应该有酒。有朋。友聊天。她走进乡政府大门,看到修长林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平常,他再晚也是要赶回韵州的。她没有多想什么,走到他办公室门口,冒冒失失地闯进去。说修书记,你怎么还不下班啊?
       修长林不在办公室,但他茶杯里的水还是热的。韦蕊估计他没有走远。修长林的桌上太凌乱了,文件、报告、信件到处乱叠着,还有烟灰、火柴、纸团之类,韦蕊有一种喜欢收拾东西的天性,就像庄稼人到了地里,看到杂草就要拔掉。看到秧苗倒了就要扶起来,都是很自然的。她顺手整理这些东西,也显得十分自然。有一刻韦蕊的心突然跳得厉害,是因为她无意中看到了一封信,是她太熟悉的字体,她一目十行地把这封信看完,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气闷而窒息;慢慢地,一种尖锐的疼痛从心里开始,遍及全身。信是钱进写的,他把修长林臭骂了一通(他使用的语言是那样地似曾相识),主题却是围绕她展开的,钱进把她说成是一头迷途的羔羊。而修长林则是一头狡猾的老狼,他是在用诱捕的方法对待韦蕊,树她当典型。让她入党,让她慢慢地感恩,然后慢慢地投入他的怀抱……显然钱进是用他自己的逻辑在进行推理,他有成功的实践。他认为男人都是这样的,在这一点上没有傻瓜。钱进在信的最后用警告的口吻说,
       ……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正义的眼睛的监视之中。你的这些招数。最终将被识破。你这样玩人。等于是玩火。而玩火者必自焚也!
       虽然钱进用的是火药味极浓的语言。但在落款时却不敢写自己的名字,而是迟迟疑疑地写上“一个知情人”。
       卑鄙的懦夫!
       从心底泛上来的,就是这几个字。韦蕊伤心地感到,她对于这几个字,一点改变的办法也没有了。
       她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要在一瞬间恢复常态是有困难的,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是的,这一点修长林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是来告状的,而他并不喜欢告状的人。所以他的态度看上去缺乏应有的热情。但他还是请她坐下了,还顺手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他发现办公桌上的东西被人动过了,确切地说,是被整理过了,于是他问韦蕊。你已经来了很久了吗?
       韦蕊说自己是到办公室来拿一份材料。看到这里亮着灯,就进来了,顺便就替他收拾了一下桌子。
       她觉得自己编织的理由有点牵强,心里虚虚的,不敢看修长林的目光。
       修长林显得有点不太在意,说,在你们眼里,这桌上的东西是乱的,但在我看来。它们从来就不乱,一点都不乱。我一伸手,就能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韦蕊赶紧把话题转移到节目的事情上,说这些天老凌一直带着盾牌舞的那些演员在排练,丘桂玉负责的服装也做好了。今天晚上。省台播了咱们的节目,大家都很兴奋。群艺馆那边,毛馆长答应一定会把咱们的节目放在最前面考虑……
       修长林有些奇怪地看着她。说这些事,在下午的碰头会上,你不是都汇报过了吗?
       韦蕊有些窘。她变得像一个纸糊的灯笼一样脆弱。她甚至再也编不出一句能够自圆其说的话,她只有选择离开。她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之类的话,装着还有事的样子走到门口,她并不知道,修长林正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着她。
       她走到院子里,作深呼吸。西望峪的夏夜清凉如水,萤火虫在树丛里一闪一灭,远处,有此起彼落的蛙鸣。本来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但突然被填满了罪恶感。她无法面对修长林。觉得欠了他很多。天知道,她真的不是有意要看这封信的,但她感谢这封信,和钱进的事情,该到了断的时候了。
       第十八章
       离经贸节开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盾牌舞能不能入选开幕式演出,还没有最后的消息。一天,丘桂玉要进城买道具。韦蕊让她打听一下与节目有关的信息。丘桂玉一拍胸脯说,你放心,我一定把最新的情报给你搞回来。
       丘桂玉刚走不久,郭圆圆的电话就来了。说最后敲定的节目单已经出台,盾牌舞被淘汰出局。顶替它的节目是龙嘴湾乡的荷花舞。韦蕊沉住气,问,理由呢?郭圆圆说,演员人数太多。现场不好调度,安全没有保障。市里领导最担心的就是安全问题,一听说不安全,你就是仙女下凡。他也不敢要了。韦蕊明知故问道,都是谁定的?郭圆圆说,你想想还有谁?还不就是那几个人吗?
       韦蕊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给毛馆长打了一个电话。毛馆长办公室里可能有人,所以他使用的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言辞当然也是公事公办的。最后他压低了声音,说晚上八点钟再通电话。
       韦蕊知道他的套路。或者是变相地谈条件,或者是摆一些噱头做诱惑。反正是甜的酸的辣的一齐上,不占些便宜决不会罢手。她心里冷笑着,不露声色,她觉得自己在学一个人,又感到自己恐怕连皮毛也学不到。
       太阳落山的时候,丘桂玉乘晚班车回来了,一下车她就直奔乡政府。冲进韦蕊的办公室就嚷,坏了坏了,咱的盾牌舞遭暗算了!
       韦蕊给她倒了二杯水,让她慢慢讲。其实,丘桂玉得到了哪些消息。她心里已经有数。果然,丘桂玉眉飞色舞地说了半天,还没有郭圆圆电话里讲的详细。但她还是表扬了丘桂玉,说这些消息太重要了,然后叮嘱她一定要保密,不仅在那些盾牌舞的演员面前,就是对老凌,也不能露一个字。丘桂玉不解地说,已经没戏了还保什么密啊?韦蕊脱口道,谁说没戏了?笑到最后的人,才笑得最好看呢!丘桂玉摇着头说,我真搞不懂,那些人为什么这样跟你过
       不去!韦蕊笑着说,哪有你说得这样严重,有些误会。将来总会消除的。丘桂玉看她说得轻巧,担心地说,我是怕你在修书记面前不好交代。韦蕊说,那也无所谓,无非是这把椅子没得坐了。我回到文化站去。
       丘桂玉走了,她静下来,感到问题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毛馆长明摆着要和她做一场交易。妥协或者抗拒,将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毛某人非常清楚,盾牌舞落选,对她意味着什么?对西望峪,对修长林意味着什么?修长林虽然没有给她任何压力。但她知道修长林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不能辜负修长林,这是她的底线。
       她没有去食堂吃晚饭。她没胃口。她在办公室里冥思苦想,一直到天黑下来,她也没有想出一点办法。时间过得飞快,八点钟,她桌上的电话铃准时响起,是毛馆长的声音,阴柔,软绵。和白天判若两人。毛馆长先是抱怨,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几十个乡镇都想上节目,都把矛头对准了他,他有什么办法呢,能上的节目就这么多,他已经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他甚至担心,走到大街上,会有人把他撕成碎片。韦蕊本来想说,你早就该被撕成碎片了。但她咽下了,直截了当地说,毛馆长看到省台播出我们西望峪的节目了吗?毛馆长愣了一下,说,哦,我听说了。这次在讨论节目的时候,有的评委说了,既然省台都上了,盾牌舞的知名度也够高的了,还在乎韵州这点影响吗?
       毛馆长的意思很清楚。恰恰是因为盾牌舞上了省台,才更加激起一些重要人士的反感。
       韦蕊说,其实,用盾牌舞做开幕式的开篇之作。是最有气势的。
       毛馆长说,有气势的节目是很多的,龙嘴湾乡的荷花舞,气势也很大啊。
       韦蕊听到龙嘴湾这几个字。就想起那个站长老汤。也许,毛馆长故意说出这个地名,是要激发她的一些联想。
       她运了一口气说。开价吧,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毛馆长大概没有想到韦蕊会用这样直白的口气,一时竟愣住了。
       韦蕊笑出了声,说,别不好意思,你心里,从来就有价格表的。
       毛馆长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说,小韦,我们之间,难道真是这种关系吗?你把我看扁了。
       韦蕊说,不管圆的还是扁的。你都有具体价格的,你报价吧。
       毛馆长说,其实我内心是非常喜欢盾牌舞的,但是,文艺圈的复杂你是知道的,各种利益、各种力量搅和在一起,有时,真不是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韦蕊嘲笑道,我知道你不容易。
       毛馆长说,士为知己者死!既然你这样理解我,我也豁出去了。这样吧,明天下午,咱们在韵州宾馆见。
       韦蕊装着不解的样子,说,去宾馆干吗?
       毛馆长暧昧地说,馆里太杂乱。我在宾馆那边有个房间,在那里谈工作比较方便。
       韦蕊说,哦,我明白了,你在那里进行另外一种工作。
       毛馆长有点急不可待。说,那就明天下午四点。好吗?
       韦蕊说,如果我去了宾馆,盾牌舞就能上吗?
       毛馆长笑了,说。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韦蕊说,如果我表现不好呢?
       毛馆长突然压低了声音说,我会让你的表现好起来的,你来了就会知道,我是多么在乎你!
       韦蕊提高了声音,说,毛馆长,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啊。
       毛馆长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听上去更像梦呓。
       韦蕊说,毛馆长想不想听听自己的声音啊?
       毛馆长突然语塞。他听出味来了,韦蕊的语气不太对劲。
       韦蕊笑着说。我估计今晚这个电话会比较重要,所以呢,就做了录音。这是我刚刚学会的。没什么,您不必紧张,我不会把它公布于众。您请便,盾牌舞上不上无所谓。修书记早就跟我说了,它的前途是谁也拦不住的。
       说完,韦蕊就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随即。电话铃又急促地响起来了。
       韦蕊朝它冷笑了一下。走出了办公室。
       这一招够得上阴毒。天知道。韦蕊根本没有预先设计。就像狗急了会跳墙但跳墙决不是狗的专长一样。什么录音,她根本就不懂。万般无奈的空城计而已。原来,内心里藏着一种恶,它就藏在韦蕊的心灵深处。就像冬眠的蛇会在春天苏醒。它突然就闯出来了。对付恶,只能用恶。她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辩解。韦蕊捂住自己怦怦乱跳的胸口。从偷看修长林办公桌上的信。到杜撰所谓的录音电话,都是那种恶里开出的花。毒的花。她突然对自己有点害怕起来。
       按照一般的逻辑推理。毛馆长将会度过一个心惊胆战的不眠之夜。然后,明天,他会用另一种方式和她谈判,交出录音带,一切事情摆平。
       或者,先妥协,等事情过去了,再找机会跟她算账。
       总之,这是一笔抹不平的账了。
       她不可能解释,也没必要解释。他永远都不会相信她并没有录音,那是她杜撰的。
       一个死结。她觉得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老凌接到了毛馆长亲自打来的电话。毛馆长很高兴,说经过反复的权衡、比较,最后盾牌舞终于胜出,正式进入经贸节开幕式演出,而且是开场节目呢,第一个亮相呢。不容易,非常不容易!
       老凌觉得,毛馆长的声音在电话里特别宏亮。
       老凌反复地说谢谢。然后他问了一句,我们韦助理知道了吗?
       毛馆长笑着说,她会知道的。
       放下电话,老凌一句话也没说。他心里有事。丘桂玉在旁边盯着他,说到底怎么回事?老凌就把毛馆长的话重复了一遍。丘桂玉一头雾水,连声地说不可能。老凌心里的一扇窗突然亮堂起来。他有些害怕。事情居然是这样。
       他昨天夜里做了一回窃听者。老天作证,他是无意的。
       韦蕊正在跟一个人通电话的时候。他就站在窗外。窗是半开的。乡政府的办公室,除了书记乡长。都没装窗帘。韦蕊的声音不高,但完全听得清楚。昨天丘桂玉从城里回来就给他吹风。说盾牌舞没戏了。老凌知道自己老婆那点能耐,真真假假,永远搞不清楚。他心里着急,就去找韦蕊。走到她办公室的窗外,他就进入了一个窃听者的角色。
       老凌听到了他不该听到的东西。他惊奇韦蕊在那一刻使用的是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语调。他不习惯这样的语调。而且,韦蕊的表情让他感到陌生,他看到了她眼睛里闪烁着的,是一种非常寒冷的光,这样的一种光,有一股凶气,把她的脸照得阴沉沉的。老凌非常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她是韦蕊吗?这时他才知道。他心目中的韦蕊,完全是一个纯美的化身。她是阳光的,鲜亮的,让人看着舒坦的。她情绪低落的时候,就像月亮被乌云遮住了一样,那也是好看的。老凌起先把韦蕊当作是一个落难女子,后来熟了,就觉得韦蕊是他命里的一个小妹,他能与她共事,能够呵护她,是一件心里很舒坦的事情。尤其是她救了小翠,他就更把她当成自家人了。当她摔下电话夺门而去的时候。他觉得她一点也不像韦蕊了。
       这一夜老凌彻底地失眠了。他有限的想象力一直在磕磕绊绊地往前走。韦蕊是一个有许多故事的人,西望峪是留不住她的。她那双能
       放出很凶的光的眼睛告诉他,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有可能走得很远,她能够做很大的事情。
       他有点莫名地伤心。然后就一直暗暗地骂自己无聊。丘桂玉在他身边发出很大的鼾声,并且习惯地把一条肥腿架在他身上。这婆娘,就这样压着他,一压就是十几年。
       老凌慢吞吞地去把盾牌舞入选的消息向韦蕊报告。他用的是一种平常的口气,好像他是去讲一件早就定了的事。他留意了一下韦蕊的表情,她坐在办公桌前山水不露,用平声说蛮好,值得庆贺。然后问,陈委员和修书记知道了吗?老凌说还没呢。她说修书记刚下村回来,你赶紧去汇报吧。老凌说还是你去吧,我不好越级的。韦蕊笑着说,什么级不级的,老凌你还跟我还客气啊!
       老凌发现韦蕊站起来的时候表情已经很丰富了,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得意。老凌知道它是从哪里出发的。他觉得韦蕊跟在文化站的时候真的不一样了。
       第十九章
       盾牌舞在韵州首届经贸节上出了大彩。西望峪乡意外地得到了许多客商的投资合同。市委孙书记在总结会上表扬了西望峪乡。说西望峪打造民间艺术之乡的思路是对头的。用民间文化来促进经济发展,是一条值得探索的路子。
       韦蕊在这一天还认识了一个美国人詹姆斯,他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名官员,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他说他一直研究中国文化,留意西望峪这个地名已经很长时间了,他看过陈根弟老人的剪纸展览,也看过有关西望峪民间文化的专题报道,盾牌舞让他很震撼,说这个节目充满了中国人的血性,他执意要到西望峪去看看。
       得到了修长林的同意,韦蕊就领着詹姆斯去了西望峪。市外事办出了一辆车,还派了一个翻译小林跟着。小林是个20多岁刚从大学毕业的小伙子,他说领导有交代,西望峪住宿条件太差,像詹姆斯这样的联合国官员是不可以在那里过夜的。但是詹姆斯到了西望峪就不想走了。他对扁担街上的每一块街石都有着极大的兴趣。这里的人见了外国人更是稀奇,身材高大的詹姆斯在狭窄的扁担街上走过去,真像一头骆驼走进了羊群里,围观的人一直跟着他,觉得好玩。詹姆斯在郭记杂货铺里买了一对竹编的小篮子。说这是非常漂亮的工艺品。小翠英语学得好。居然可以跟詹姆斯进行简单的对话。詹姆斯非常高兴,给她拍了好多照片,还送给她一个可以开汽水瓶盖的小象。詹姆斯看到老乡吃的山芋干,也想尝尝,然后连声说oK。韦蕊还带他去了茶泉村。几个月前,按照修长林的指示,陈根弟老人的家已经被完整地保留下来,并且挂上了“陈根弟剪纸艺术馆”的牌子,她的子孙们,则由乡政府拨款,给他们另外造了房子。詹姆斯虽然看过陈根弟的展览,但进了她的屋子,还是很激动;他一脸虔诚地在陈根弟遗像前久久地作祷告状,他不住地拍照。后来他看到了一把陈根弟使用了几十年的剪刀,这把剪刀的刀口几乎已经被磨光了,只留下弯弯的两道铁尖。詹姆斯突然像小孩一样流下泪来。喃喃地说。她就是一个仙女,那人人向往的仙境都有她的足迹。现实生活里所缺少的,在她的剪纸里全都有了,她可以忘记生活的种种不快。在自己创造的艺术殿堂里尽情享受着,她在用最美好的艺术把自己装饰起来贴在墙上。自豪地向人们宣布,那就是我!
       詹姆斯的一番话让韦蕊好生感动。这个碧眼金发的外国人。比许多中国人都更懂得中国文化。她想起去年跟着修长林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内心里有一种沉甸甸的惭愧。据说,为了拨款给陈根弟的子孙盖房子。乡政府内部是有争议的。许多人认为,给陈根弟留下的这些花花绿绿的纸头建一个艺术馆。是不可思议的。但修长林力排众议。说将来西望峪最吸引人的,不是这里的经济。而是这里独特的民间艺术。
       她现在知道了,修长林其实就是一个文化人。但他比文化人更有谋略。他的文化理念在骨子里,而不是挂在嘴上。他更像一个高明的棋手,每出一着,都是要管下几步的。她对他的敬畏就又加深了一层。
       詹姆斯要求在这里住一晚,说如果得到允许,他将在这里度过一生中最富于神秘浪漫的一夜。小林却坚持要带他回韵州,说否则领导会批评他。詹姆斯无所谓地耸耸肩。韦蕊说。这里的夜晚会有野狼。詹姆斯一听说有野狼,就更加来劲了。说他曾多次在加利弗尼亚州的森林里狩猎,他非常希望打一头中国的野狼。哭笑不得的韦蕊只能给修长林打电话,修长林说,就让他住在那里吧,晚上我过来陪他。市外办那边,我给他们打电话。韦蕊说,那这里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修长林说,没有了。
       修长林还是这样,言语简洁明了。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但第二天一上班,修长林就把她叫去了。
       韦蕊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因为修长林几乎很少直接找她。她上面有陈胖子,还有分管副乡长。她突然一阵紧张,想起那天晚上和毛馆长通的电话。是不是又有举报信之类的东西到了修长林的案头?她在修长林对面坐下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很平静,跟往常没什么区别。他给韦蕊倒了一杯开水。然后坐下来,慢吞吞地说,省委党校最近要办一个基层青年女干部培训班,学期一年,选拔要求当然很严,全市只有几个名额,乡党委推荐了你,市委组织部最后也同意了。
       韦蕊的心怦怦乱跳。这天大的好事。来得突然,事先一点风声也没有。她嘴张了张,想说句感谢的话。却又说不出来。
       不容易。修长林感慨地说,市委组织部还是实事求是的。
       韦蕊一下子就明白了。说,修书记,是不是又有人打我的小报告?
       修长林说,这些就不多讲了,总之,这个名额得来很不容易。希望你不要辜负组织上对你的期望。
       韦蕊的眼泪下来了,说,我会的。
       修长林看了她一眼。说,哭什么?脆弱!
       韦蕊擦着眼泪说,对不起。
       修长林说,下午你就得赶到省城报到。因为今天培训班已经开学了!
       这么急的事,修长林昨天晚上居然还对她守口如瓶。
       主要是怕你提前知道了太激动。晚上会睡不好。修长林终于解释了一句。
       然后,修长林告诉她,具体的情况。组织委员吕大姐会跟她谈。
       走出修长林办公室的时候,她禁不住回过头朝他看了一眼。她能体会到他近乎公事公办的口吻里,有一种巨大的热量在散发开来,让她浑身有一种灼烫的感觉。
       到了吕大姐办公室,吕大姐招呼她坐下,然后过去把门关上了。
       吕大姐给了她一份市委组织部的介绍信,感叹地说,这件事真是起死回生啊。修书记这个人,认准了的事,压垮了肩膀他也要扛住呢。
       韦蕊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感到,这个上省党校的名额。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
       吕大姐说。这件事说起来有半个月了,市里要咱乡里推荐人选,党委就推荐了你;送到市委组织部,不行了。什么事都来了。
       吕大姐说到这里就停下来。朝她看了看。
       韦蕊知道。吕大姐习惯用眼神来传达她没有表达的意思。
       吕大姐说,修书记知道了,就一趟一趟地
       跑。他要求组织部对你的情况进行调查,不管去不去,一定要讨个公道!你知道吗。修书记的爱人患了重病,那几天,他连家都顾不上回
       韦蕊的眼圈又红了。低下头说。我知道我不配。
       吕大姐说,一直到昨天傍晚,你的事才正式定下来,别人昨天就都去省城报到了,你这晚班车真够悬的。小韦啊,你可要为修书记争口气啊。
       韦蕊抬起头说。修书记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吕大姐难得地激动起来,说,你这个问题提得好,不瞒你说,以前我也觉得他偏心,但是,实践表明,修书记是个正派人,这点我老吕看得准,他对你,对别人,都是一样的。
       修长林是你的一个菩萨。韦蕊走出乡政府大院的时候,心里默念着小姑妈曾经讲过的话。她有一种预感,从此她的命运或许会有一个大的转折。西望峪可能成为她的革命圣地,她将跨过黄河长江。向着太阳前进。她激动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同时也有些伤感。时间太急,她赶到文化站去向老凌和丘桂玉告别,老凌好像有预感,情绪并没有大的波动,只是说,好事啊,不过,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
       这句话说得低沉、压抑,是从心的深处迸发出来的。韦蕊听了,心里一阵难过。
       丘桂玉先是惊讶,这么大的事,居然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她这棵消息树,显然是失职了。后来听说韦蕊马上就要走,她就手忙脚乱起来。自家采的野山茶总是要带上两斤的,还有笋干。省城的人爱吃这个,你就送给老师吧;让韦蕊惊讶的是,丘桂玉还偷空给她织了一件毛衣。绛红色,是丘桂玉认为最好看的颜色。丘桂玉说,本来打算天凉了再给你的,就差袖口这几针了。你等一等。韦蕊看着丘桂玉埋下头去飞快地缌着毛衣袖口,眼泪忍不住下来了,她不想让丘桂玉看到,赶紧偏过头去。老凌正往阁楼上爬。好像要找什么东西,就说,你们不要忙了,我带不了这么多东西的。老凌说,上次我去你家,知道你爹有风湿痛,我找人要了个偏方。上山采的草药,你让他吃吃看。说着把一大包东西递给她。韦蕊心里发热,父亲的风湿痛她都记不住,老凌去了一次却记住了。丘桂玉说。小韦你得给小翠写个条,这丫头重感情。她要知道你走了,不哭才怪。韦蕊说,好,好,我马上写。她展开纸笔,心里乱哄哄的,不知道写什么好。老凌看在眼里,说不写也罢,你去了省城后,有空再写吧。韦蕊终于在纸上写道:小翠,我突然接到通知,要去省党校学习。来不及向你告别,但我会想你的。到了省城,我会给你写信。
       老凌和丘桂玉执意要把她送到车站。她死活不肯,说她又不是不回来了。后来丘桂玉说,别争了,就我来送你吧。老凌瞪了她一眼,又不好说什么。韦蕊说那就你们一起送我吧。老凌就像孩子一样咧嘴笑了。
       韦蕊乘车到了韵州,没出汽车站,赶紧到售票窗口买去省城的车票。排队买票的人很多,其间还不断地有人插队,半天还不往前挪一步。有的人就起哄。性情暴烈的人还捋起了拳头。韦蕊心里着急,四周张望着,她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眼前一晃。是老米!她挤出排队的人群,大声地叫他。老米一看是她,赶紧跑过来。问她去哪里?韦蕊简单把事情跟他说了一下,老米说没问题,他跟票房说一声就行。然后就带她去值班站长室,把仅有的一把椅子让她坐下。韦蕊心里矛盾着。不知怎么跟他说钱进的事。老米说,钱进辞职的事你知道了吧?韦蕊冷冷地说,不知道啊。他为什么要辞职?老米说,你知道他的性格,他怎么肯到老龄办那个破地方去上班呢?这样的大事。他怎么会不告诉你?韦蕊语塞,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老米看她的脸色一点点黯淡下去,问,你们总不是闹别扭了吧?韦蕊看着别处说,我们本来就只是朋友,许多事情,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反正,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倒是他,所作所为,太令人失望了。方便的话,你转告他,以后就不要再联系了。一切的一切。到此为止吧。
       最后的几句话。韦蕊说得决绝、干脆。老米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他发现她的一双平时很好看的眼睛。突然变得很凶。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韦蕊站起来说,就这样吧,老米。我要走了。
       省委党校坐落在一条僻静的老马路上,它的底子是民国史上一位有名的大先生的故宅,这位大先生姓陈。号称清末四公子之一,还是什么同光体的领袖。虎父无犬子,他的大儿子是画家,据说还做过齐白石的老师;另一个儿子学问也非常了得,中年以后双目失明,仍然著述等身,名头也大得吓人。陈家故宅的庭院自然早就没了,但主楼还在,虽然老旧,仍然有着轩昂的气派。沿着它,是连接起来的楼群,一节节车厢一样,分别有着各个时代的痕迹。但园林里的树,说不定还是当年主人栽下的,法国梧桐、海棠、蔷薇、棕榈、玉兰……都有着相当的岁数,以及石坊、仪门、回廊,还有那长长甬道上一块块古朴的青砖,也都有着不凡的身价。就连树林里的鸟鸣。也仿佛透着贵族气。人走进这里,就觉得宁静、安谧、肃穆。
       韦蕊没有赶得上培训班的开学典礼。她是傍晚才到的,总务处的人已经下班了,幸好班主任葛志娉还在,她四十多岁,戴着眼镜,齐耳短发。看上去朴素干练。她说她已经知道韦蕊迟到的原因,没关系,食宿都安排好了。说着就招呼一个胖胖的女同学过来带她先去食堂吃晚饭。女同学热情地向韦蕊作自我介绍:袁芳,来自莘州报社。然后帮她提着行李去食堂。食堂开饭的时间已经过了,饭厅里人不多,韦蕊找了一张还算干净的饭桌,刚坐下,袁芳就帮她把饭菜打来,说这食堂做的狮子头还是很不错的,我这不怕胖的人一口气吃了两个呢。韦蕊觉得她人很热情、直爽。说,我也喜欢吃狮子头,不过,最多,一次吃一个就够了。袁芳说吃吧吃吧。今天第一次,你就吃它两个杀馋!韦蕊笑着说,好的,今天俺也做回花和尚!正吃着,旁边有人喊,盛一兰,快走啊。电影快开始了!韦蕊一抬头,就木愣在那里,盛一兰拿着刚吃完的碗筷,一脸笑意地从她旁边走过去。韦蕊的脸色顿时变得青白,喃喃地说,她……也来了。袁芳说,你是说盛一兰?对了,她也是韵州来的。你认识她吧?韦蕊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真巧啊。袁芳说,她跟咱们是一个宿舍的,晚上大家就都熟悉了。韦蕊突然站起来,说不吃了。提起行李,转身要走。袁芳看她神色不太对头,问,你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韦蕊不吭声,走出食堂,问袁芳哪里有公用电话?袁芳说,先把行李放到宿舍里。回头再打吧。韦蕊说不行,我得立即打这个电话。袁芳说,校门外就有电话亭,要不这样吧,行李交给我,你去打电话。韦蕊想了想。说,还是我自己拿着吧,谢谢你了。袁芳有一种不被信任的感觉,她站在那里,不知道这位迟到的新同学出了什么岔子,她突然变得那么仓皇,像受惊的鸟,在夜色里突然逃遁。
       韦蕊走到电话亭的时候,心里已经乱成一片。她试着给修长林打电话,她不知道自己的运气如何,如果修长林没回家,这时一定会在办公室。她打过去,好久没有人接。她的眼泪下来了,她终于知道,修长林对于她。是何等
       地重要。她再打,还是没有人接。修长林一定是回家了。她没有他家的电话。修长林有一部手机,不常用,陈胖子知道他的号码。于是她又打电话给陈胖子家,陈夫人说,人还没回来呢。说在开党委会。她一听,心里生起希望,过了几分钟。又再往修长林办公室打电话,这一次,电话通了,是修长林的声音。她一激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修长林的声音有些疲惫,问她有什么事?她冲动地说。她不想参加这个培训班了。修长林惊讶地问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参加了,明天她就回来。修长林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你以为这是儿戏吗?她说。对不起,我有难以言说的个人原因。修长林加重语气说,韦蕊同志,请你严肃一点好吗?你要知道这个名额的分量。她说,我愿意接受组织的批评甚至处分。修长林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不争气!你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吗?有些人正盼着你这样呢。韦蕊流着眼泪说。修书记。我知道的,我对不起你。修长林说,我不要听这样的话。我也决不同意你放弃这次培训机会,省委党校就是你的阵地,我命令你,天大的困难也要顶住。修长林说完,啪地挂掉了电话。
       韦蕊放下电话。内衣已被大汗湿透。脸上横一道竖一道,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修长林这一顿近乎训斥的话语。像一股强大的气场,注入她的身体。让她看到了自己内心的懦弱。真没出息!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嘲笑她。她慢慢平静下来,抬起头。命运之神正在黑夜的深处朝她眨着神秘的眼睛。她没有想到。省委党校竟然是她的一个战场,她可以在这个战场上死,但不能后退。是的,她别无退路。
       第二十章
       韦蕊终于知道,她没有赶上开学典礼,损失是很大的。
       据说,开学典礼很隆重。省委奚副书记亲自到场讲话,省委组织部伍部长给全体学员作了首场报告。典礼结束的时候,省委领导还和大家合影。有人说,这张照片的含金量,仅次于结业证书。还有更关键的,省委领导讲话的时候,拿着点名册,面对着一屋子的春兰秋菊、杜鹃茉莉,眼睛好像看花了,挨次点了一些学员的名字,作了一些提问。这样,坐在前排的学员就沾了光。胆大的同学,还拿着笔记本请省委领导签名。下课了。有的同学就提出,能不能跟省委领导单独合个影?领导说,基层的女干部胆子就是大,换了省机关的人。谁敢提这样的要求啊?这些话既不像表扬,又不像批评,反正到最后,不少同学在第一天就搞到了和省委领导的单独合影。
       党校的一位领导开玩笑说。简直是一群母老虎下山。
       葛老师说。这次开学典礼规格之高,场面之热烈,是以往基层干部培训班所没有的。专门给基层女干部办班,也是第一次。
       还有就是,原先不认识的同学,通过开学典礼、集体合影,彼此一交换名片。很快就认识了。而韦蕊则是和大家最陌生的。她的突然出现,引起了一些同学的关注。有一种说法在同学间悄悄流传,韦蕊差点没过得了政审关。还有人说她是走后门进来的。有些话自然就传到韦蕊耳朵里。她知道这些话来自何人。她以前一直以为,是文昌宫的人在跟她作对,其实更厉害的,在后面等她呢。
       韦蕊要过的第一关。就是怎么和盛一兰在一个宿舍里相处。她的宿舍里一共住四个人,除了袁芳。就是韵州来的三个。她和盛一兰之外,还有一个陈洁,是市第一实验小学的副校长。陈洁一见她就说,我听过你的事迹报告,还记得吗?我还带着学生向你献过花呢!韦蕊连连点头,心里增加了一点底气。
       表面上盛一兰居然对她很客气。别人一点也看不出她们之间有什么芥蒂。韦蕊这才知道,盛一兰是有备而来。她看上去大大咧咧的,有东西总是大家分着吃。有时当着大家的面,她会特意扔给韦蕊一包话梅。而有一次,宿舍里只有韦蕊和她两个人,韦蕊拿起一本书往外走,盛一兰突然走过去把门关上,沉下脸对她说,没想到我会来吧,我可早就知道你要来?
       韦蕊说,你一向知己知彼,可是,这一次你失算了。
       盛一兰说,一切才刚刚开始。是我要求和你住一个宿舍的,住一年呢。
       韦蕊说,有一点我让你失望了,你说过,我会像西望峪青梅园的树那样慢慢老去,最后变成一把柴禾。
       盛一兰冷笑说。别太早下结论,故事还没完呢!
       晚上熄灯后,四个人照例还要说会儿闲话。后来一个个都睡着了,韦蕊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无法入睡。盛一兰的床就在她对面,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韦蕊听在心里,想,这个女人要么就是在装睡,要么就是心理素质真的特别好。
       又想,真是天意,她居然会跟盛一兰睡一个屋。如果自己和钱进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说不定她和盛一兰会成为好朋友。毕竟,是她伤害了盛一兰,想到这一点,她内心第一次浮起一种深重的负疚。
       她突然回忆不起钱进完整的形象了。怎么想,他都是模糊的。快天亮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很短的梦,钱进掉在一个陷阱里,只露出脸和两只手,他在喊救命,可是没有人救他。这一次,他的脸特别清晰,只是严重地变形了。
       一连几天下来。韦蕊的眼圈有点发黑,皮肤也显得粗糙。她看盛一兰,由于休息好,肤色清爽,眼睛发亮,一天到晚神采奕奕的。心里想,这女人真不得了。陈洁给了韦蕊几片安定,关心地问她是不是经常失眠?韦蕊说。以前并不失眠,可能是换了环境吧,没事的,过几天就适应了。盛一兰凑过来说,看你来了以后。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韦蕊只当没听见,也不接话。袁芳笑着说,该不是失恋了吧?陈洁见她的脸色有些难看,就岔开话题说,原先我也这样。跟别人睡一个房间,就是睡不好,后来,老是出去进修、赛教,慢慢就习惯了。盛一兰说,要是真有病,还是要找对症的药吃呢。韦蕊说,我没病。说完就用一本杂志挡住自己的脸。
       在课堂上,盛一兰也是很活跃的。有校外专家来上课,她总是抢着发言,处处给人留下印象。韦蕊发现她和班主任葛志娉的关系也比较好,因为班干部是要大家选的,葛老师就临时任命了几个召集人,盛一兰是第一个。葛老师总是把抛头露面的事交给她做。譬如,通知什么事情,发放什么资料。还有学校聘请校外的专家来上课,总要由几个同学陪着吃饭,盛一兰必在其中。有的授课老师。本人就是哪个厅局的领导,或者哪所大学的教授。一个星期下来,盛一兰的床头就有了一叠名片。
       有一次,盛一兰不在宿舍里,袁芳话里有话地说,真厉害呀,来上课的领导和专家,基本上被某些人一网打尽了。
       陈洁吃不准韦蕊和盛一兰的关系,含糊地说,其实那也是蛮累的。
       韦蕊正在看书。她不想介入这个话题。就装着没听见。
       袁芳说,听说葛老师的老公是省公安厅的领导。
       陈洁说,怪不得,某些人粘得那么紧。
       袁芳说,有些人其实就是来拉关系的,上基本课的时候没精打采。一有校外专家和领导来上课。就像放电似的。
       陈洁说。那天省委组织部李副部长来上课,我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有的人举了11次手。
       
       韦蕊感觉。这两个人都有些嫉妒盛一兰。袁芳自然些。陈洁则有些心计。
       但是,等到盛一兰回来了,拿出好吃的分给大家,她们就又说她的好话了。
       袁芳说,盛一兰,我已经这么胖了,你还要天天拿些好吃的来陷害我啊。
       陈洁说,选班长的时候,我肯定投你一票。
       结果,真正到了选班干部的时候,袁芳和陈洁都没有选她。韦蕊在填选票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写了盛一兰的名字。
       盛一兰当上了班长。
       宿舍里只剩韦蕊和盛一兰的时候,盛一兰说,你倒是投了我一票。投票的时候,心情一定很复杂吧。这两个吃货,嘴上说的好听,其实都没投我的票。
       韦蕊惊讶地脱口道,你怎么知道的?
       盛一兰得意地说,你忘记我的职业了?
       韦蕊说。我希望你不要把这些手段用在同学身上。
       盛一兰勃然地说,你没资格希望我什么,你只有老实点,吸取教训,不要偷吃别人锅里的东西。
       韦蕊不理她。转身就离开了宿舍。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有一天下课的时候,葛老师说,过几天要月考一次,成绩要上墙公布,希望大家认真对待。
       有些平时不太认真上课的同学,还有些文化程度较低的同学就比较紧张了。到处抄别人的课堂笔记。韦蕊心想,机会来了,她一定要冲进前五名。
       平时嘻嘻哈哈的走廊和宿舍一下子静下来,每个人都在用功。虽然月考不代表什么,但毕竟成绩是要上墙的,都是各地选拔来的女强人,谁也不肯丢脸的。
       偏偏这几天里,盛一兰的应酬特别多。先是一个很重要的警院同学联谊会,她是副会长,不去不行;去了就喝得烂醉。被几个老同学架回来,折腾了半夜。接着,她的顶头上司,韵州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来省城开会,她必得去陪领导吃个饭、唱个卡拉oK什么的。袁芳说,某些人啊。功夫在课外呢。陈洁一心想夺魁,见盛一兰出出进进的,心里窃喜,说,某些人有特异功能的,不复习,照样考得好。韦蕊心里憋足了一股劲,前天盛一兰不在的时候,她翻了翻她的课堂笔记,潦草,马虎。一看就是个花架子。她已经不把她当作对手了,她要对付的是陈洁。这个人是师范学校的高才生,据说特别会考试,文章写得也不错,是市教育局的重点培养对象。凡是死记硬背的东西,韦蕊估计不会输给她,但是,需要自由发挥的论述题。她在文笔方面上只怕会低陈洁一筹。夜里过了11点。全校都熄灯了。韦蕊拿出手电,轻手轻脚下了床,她一路摸到门卫室,跟值班的老曹师傅打了招呼,就打开白天在校门外的书摊上花一元钱买的一本小册子《社会主义初级阶段问答100题》,书很旧了,内页里红一道、蓝一道划得让人眼花缭乱。封面上有墨迹。还缺了一角。估计是上届的同学走的时候扔掉的。当时韦蕊一看见它就眼睛一亮,越看下去,韦蕊就越有一种得到了秘密武器的感觉。那些课堂笔记和讲义。她已经背得烂熟,如果她能把这本小册子攻下来,她就比别人多了一招。
       一连三天的深夜里。韦蕊都悄悄地到门卫室里去背书。老曹师傅说,还真没见过有你这么用功的。韦蕊送给他一小包野山茶。求他不要对别人讲。
       考试那天。盛一兰的情绪突然极不稳定,临考前,她用手机接了一个电话,说了几句就走到屋外,回来的时候,脸已涨得通红。凭直觉。韦蕊判断这个电话是钱进打来的。不知怎么的。这个电话也间接地影响了她的情绪,不过。她很快就平静下来。考试卷是综合卷,长长的像一条哈达。题量和难度都很大,四道大论述题,居然有三道是那本小册子上的。韦蕊按捺住内心的兴奋,屏住呼吸,一口气就把填空和选择题全做下来了。盛一兰就坐在她的前排,虽然她用两个肘子遮住试卷,韦蕊还是看到她的大半试卷是空白的。盛一兰转动着脑袋在寻找援军。她朝坐在邻排前座的袁芳做了一个求援的动作,袁芳朝她吐了一下舌头,表示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她又向袁芳旁边的陈洁告急,陈洁装着没看见,作伏案疾书状。盛一兰这时候已经一头大汗。她突然转过身来朝韦蕊看了一下,表情复杂。韦蕊下意识地把试卷遮起来了。这时,监考老师走过来,用手指在盛一兰的课桌上敲了敲。发出了第一次温和的警告。韦蕊心里冷笑着,笔下愈战愈勇,不到一小时,就把大半试卷拿下,还剩下几道简析题,也是囊中取物,轻而易举。她觉得。这场战斗。已经胜利在望了。
       正当盛一兰山穷水尽的时候。韦蕊从容地站起来,第一个交卷了。
       她从盛一兰身边走过去,心里有一种无法言传的快感。
       三天之后,成绩公布了,大家挤到榜前一看,原来,只公布了考分在前十名的名字。韦蕊排在第一位,陈洁排在第九位。葛老师在班会上解释说,有些同学考得太差了,这次就不一一公布了,排在前十名的,大家要向他们学习。
       陈洁虽然没有得到状元。但毕竟进了前十名。脸上的光彩还是蛮足的。她透露了一个秘密:盛一兰这次考得最差了,只得了48分。
       袁芳撇着嘴说:我们这些考得不好的人,还得感谢她呢,要不都得挂出来给你们垫底!
       韦蕊成了全班的一匹黑马。从这一天起,她开始被大家刮目相看。周末的联欢会上。她报名表演了一个独舞《孔雀舞》,又让大家吃惊不已。连葛老师也说是专业水平。葛老师还说,文娱委员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我看韦蕊就合适。大家跟着起哄,要韦蕊请客。韦蕊说,行,今晚我请大家吃牛肉粉丝汤。
       学校外面有夜排档。韦蕊请大家去吃夜宵的时候。盛一兰没有去。韦蕊就多要了一份,装在泡沫饭盒里带回宿舍。盛一兰不在。陈洁压低声音说,听说老公要跟她离婚,她不同意离;后天就开庭了。韦蕊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袁芳说,你搞清楚啊,她那么厉害,老公敢跟她离婚?陈洁说,反正是离婚嘛,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韦蕊忍不住问陈洁道,你怎么知道的?陈洁说,我父亲在法院工作,前几天盛一兰还私下问我事呢。袁芳说。想不到她这么春风得意的人。也会有这样的麻烦。陈洁说。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说着,有意无意地朝韦蕊看了一眼。
       说到感情问题,韦蕊总是三缄其口。袁芳和陈洁都问起过她的个人问题,她只用一句话就挡了回去:暂时不想考虑。
       韦蕊从这天夜里开始,心里就添了一份罪恶感。她现在认为,不管怎么说,钱进和盛一兰的离异,她是有责任的。她突然发现,当初自己投入的那份神圣的感情。她和钱进之间那些曾经美妙的时光,还有那种生死契阔的感觉,原来是那样病态、甚至有点丑恶。它就像一撮毒药,倒在一杯美酒里,最后喝它的人不是她,而是钱进和盛一兰。自己在这场感情旋涡里吃的苦头全部被淡化了,危机的终点,站着钱进和盛一兰。如果钱进和盛一兰真的是为了她而离婚,她觉得自己应该被五马分尸。
       一连两天,盛一兰没有出现。韦蕊心里乱哄哄的。她设想着各种可能。离婚一旦变成事实,还会派生出许多事来。慢慢地大家都会知道,一个叫韦蕊的女人,拆散了别人的婚姻。
       也许,盛一兰会把内心的创伤转化为巨大的复仇怒火。很快她就会遭到一系列的报复。她甚至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即便盛一兰用一根鞭子把她打得遍体鳞伤,她也毫无怨言。
       第三天,盛一兰脸面光鲜地回来了。她穿着一身新连衣裙,湖蓝色,缀着一点一点的银星,袖口是蕾丝花边,下摆也绣得非常考究,是今年夏天最流行的新款。一双白羊皮鞋的尖上,顶着闪闪发光的水钻。一张脸明显在美容院精心做过了。人还是那样,大大咧咧地把带来的东西分给每个人吃。顺便说一些让大家捧腹开怀的笑话。袁芳说,一兰一回来,咱们这潭水就活了。陈洁说,看你风风光光的,好像是出国度假回来的。盛一兰说,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我盛一兰活一天就要开心一天。
       韦蕊觉得,这句话是讲给她听的。
       盛一兰并没有做出什么举动,说话也不指桑骂槐。白天还是嘻嘻哈哈的,晚上,总是约了人或者被人约了出去吃饭,深夜回来的时候,身上一股酒气。韦蕊想。真是一个强硬的女人。她一点也不肯把自己软弱的一面给人看。
       陈洁也许听到了什么,她故意不在韦蕊面前说盛一兰离婚的事。但是嘴快的袁芳还是把消息告诉了她。据说法院开庭的时候。盛一兰的老公听完她长长的陈述。突然号啕大哭,表示不同意离婚了,盛一兰却坚持要离,法院一审判了庭外调解。
       韦蕊听了这个消息,心里稍稍平静了些。
       过了几天的一个中午,韦蕊正倚在床上看书,陈洁进来,神秘兮兮地说,韦蕊,楼下有一位男士找你。韦蕊站起来的时候。对面床上的盛一兰迅速地瞥了她一眼。
       一个黑黑瘦瘦的青年男子,背着一个帆布书包,正站在一楼的走廊里,龇着牙朝韦蕊笑,韦蕊想起来了,赵挚,省报的记者,在韵州的医院里,他们见过一面。
       寒暄了几句,赵挚说领导要他来给培训班写一个通讯,主任只给800字,那能写出什么名堂呀?又问韦蕊,上次给她写的报道看到了吗?韦蕊老实地说没看到。赵挚说怎么可能呢,省报呀。到处都有报纸的,1000字呢!韦蕊说当时的报道很多,她身体又很虚弱,不能看报纸,很可能是遗漏了。赵挚说,明明我是独唱演员,偏偏被湮没到合唱团的声音里,嗨,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韦蕊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赵挚说。新闻记者的敏感性嘛。我估计你会来,所以我就提前来了。韦蕊说,你不要采访我,我们班里,比我优秀的人多的是。赵挚说,我现在是私人访问呢,我又没说要采访你。韦蕊心想,这个人真是自来熟,记得当时在医院里,她总共才和他说了几句话。后来好像因为一个什么问题,还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他倒像个老熟人了。但是,眼前她并不讨厌他,别人三天两头有同学朋友家人来看望,只有她,除了和家里通过几次电话,给小翠写过一封信。几乎和外界断绝了联系。赵挚是第一个来看望她的人,这个时候。她突然觉得有朋友来访是一件很荣耀的事。
       第二十一章
       这一天上午是传统文化讲座,主讲人竟是束教授。他一跨进教室,韦蕊就认出他了。她想,真是缘分。修长林做过他的学生,现在,她也是他的学生了。心里忽然有了一份真切的亲近。这天韦蕊穿的是一件深红色的纯棉T恤,很精神,也很显眼,束教授很快就注意到她了。束教授讲课竟然不用稿子,随口讲,生动风趣。听起来好像东拉西扯。逻辑上却是很严密的。不到15分钟,学生们很快就被他抓住了。
       韦蕊没有想到,束教授竟然把话题绕到了西望峪。说有那么一个看起来贫困、闭塞的山乡,要说经济指标,它在当地是排不上名的,它的雅号叫西伯利亚。但是,这个地方的民间文化非常丰富。它的民间美术、舞蹈非常厉害,你看到这些东西。会对这一片山水肃然起敬。这些东西里面,有老百姓精神上的根,日子是苦的。感觉却是甜的。那些民间艺术里面,有非常强悍的精神支撑。反过来说。如果那里的人都热衷于做生意,只认识钱,那么,富裕就变成了另外一种沙漠,人的想象力就会迟钝,它就不会生长出那样让人激动的盾牌舞和剪纸。以前,这些东西不被重视,因为没有人懂它。于是它就只能一直睡在黄土里,直到有一天,一个懂文化的人去那里当书记了,就把那里的宝贝挖出来了,当然。一个人力量太小,他得有一帮人跟着干。你们当中,就有这么一个人,她也是一员干将呢,韦蕊,你也来了,来了好,来了好!
       束教授就这样把韦蕊端出来了。大家把目光一齐投向她的时候。她有点惶恐。束教授是不是太唐突了?她想。但是。接下去束教授更精彩的演讲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他从传统文化在五千年文明史中的血脉传承,讲到当今市场经济中文化滑坡甚至沦丧的趋势,旁征博引,妙语联珠,一个个数据、实例信手拈来,博得同学们阵阵笑声与掌声。气氛相当热烈。
       课间休息的时候。束教授把韦蕊叫到一边,说前几天修长林来省城办事了,他来看你了么?韦蕊摇摇头。心里不由得一阵委屈涌上来。束教授说你别介意。他是个工作狂,可能他当天夜里就回去了。韦蕊问,修书记来省城办什么事啊?束教授说,他是去省文化厅,想申报民间艺术之乡。韦蕊说。那好啊,有可能吗?束教授说,完全有可能啊,货真价实的东西,为什么不可能呢?再说,文化厅也有他的同学。说到这里,束教授有点得意。韦蕊就恭维了一句:束教授真是桃李满天下啊。这句话让束教授很受用,他开心地大笑,说,看到他们一个个都那么优秀,我就比什么都高兴。
       韦蕊想,束教授一定知道修长林的许多故事。不知为什么,自从束教授来过一次以后,她就一直想找机会去拜访他。
       这天是周末,下午没有课。韦蕊按照束教授给的地址,提着一兜水果,去了江陵大学的教授公寓。束教授住在三楼的一个单元里。是束太太来开的门,她才40多岁,丰满的身材被宽大的家居衣服覆盖着,还有点显山露水。开始韦蕊还以为她是束教授的女儿。她热情地招呼韦蕊坐下,束教授从书房里出来,声音像讲课时一样洪亮。韦蕊一眼就看到客厅的墙上有一幅书法,写的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佩生恩师雅正。字是古隶。筋骨遒劲。落款竟是修长林。韦蕊说这是修书记写的吗?束教授说怎么不是,他的字,从北碑人手,又有汉简底子,练的可是童子功呢。韦蕊感叹说,他怎么一点都不露啊,西望峪没有人知遭他会写字。束教授说,他原来在考古系,后来转到了中文系,他这个人内向,好学,懂的东西很多,人是绝对聪明。韦蕊脱口道,岂止是聪明,我看他,就是一头老狐狸!束教授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
       束教授的书房文雅古朴,四壁的藏书比她想象的还多。面对着那些她半懂不懂的善本孤本,除了肃然起敬,她别无话说。书架上有一些精致的小摆设。其中的一个镜框里,镶着一张旧照片,中年的束教授站在中间。年轻的修长林和一位长相清秀的姑娘分别站在两旁。凭韦蕊的直觉,这个姑娘应该是修长林的女友。果然。束教授说,唐小婉啊,修长林的同班同学,后来就成了他的妻子。我还是他们的大媒
       呢!韦蕊觉得唐小婉的笑容很灿烂,是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修长林笑得有点傻,但眉宇间还是意气风发的。
       韦蕊问,听说修书记的夫人身体不好?
       束教授叹气说,很不幸啊,年纪这么轻,就得了恶症。两个月前,来省城动了手术,接下来还要化疗呢。
       韦蕊一时怔住了,说。两个月前?我印象里。修书记好像一天也没休息啊。
       束教授说。唐小婉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刚住进医院,她就催长林回去,自己这里,让乡下的姐姐来照顾。结果。长林只住了一宿,就赶回去了。不过,他和唐小婉感情很好,好多年了,一直是这样。
       韦蕊忍不住问。他们有孩子吗?
       束教授说,哦,他们的儿子修斌也该读初中了吧。
       韦蕊又问,那修书记的夫人,是做什么的?
       束教授说,你们韵州一中唯一的特级语文教师嘛。
       韦蕊长长地哦了一声。她突然觉得,有关修长林的话题,问得太多了。幸好束教授没怎么在意。
       接下来束教授开始向她提问了,婚姻、家庭、学历、爱好,这些长辈爱问的问题,束教授也喜欢问一问的。韦蕊答得有些机械,全然不像刚才谈论修长林那样投入。束教授可能是看出什么来了,话题一转,说,小韦啊,在你眼里,修长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韦蕊怔了一下,说,对我来说,他是恩人。
       束教授说,哦,有那么严重吗?
       韦蕊说,是的,我敬重他,也更怕他。
       束教授说,他当官的样子很凶吗?我想象不出。
       韦蕊说,不是凶,而是那种不怒自威。
       束教授哈哈笑起来。
       韦蕊说,他很正气,威信也很高。西望峪有他许多故事。
       说出这句话,韦蕊觉得自己倾注了感情。她觉察到了什么,脸一下子红了。
       束教授看着她,说,长林的性格就是这样,待人特别实诚。按理,当年他可以留在省城,但是唐小婉分到了你们韵州一中。他就跟着回去了。他也当过教师的。
       韦蕊长长地哦了一声,一双秋水眸子里表情专注。
       束教授对韦蕊倾心的神情似乎有所察觉。他世故地呵呵一笑。
       韦蕊也感觉到了,一时有些窘,又不便解释,看看天也不早了,就站起来告辞。束夫人及时地从另一个房间里出来,要留她吃晚饭,束教授说,我夫人烧的淮扬小菜还是不错的,今天有小黄鱼,还有美妙的鸡汤,留下来共进晚餐,岂非美事?夫人假嗔地瞪了他一眼,束教授马上唯唯称是。韦蕊看这架势,想这老夫少妻肯定是二婚。便推说晚上班里有周末活动,她是文娱委员。还是活动的主持人呢。束教授说,既然如此,就不强留了,下次长林来了,一定把你请来。
       走出束教授家,天色已经放暗,沿路的街灯都亮了起来。韦蕊想着那张镜框里的旧照片,想着那个与她没有一点关系的故事,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惘怅。其实,拜访束教授,就是为了多知道一点修长林。韦蕊认真地问自己。是从功利出发的吗?回答是否定的。那么是什么呢,难道是从情感吗?她觉得这太荒唐了。想了半天,可能还是感恩吧,如果没有修长林,她现在在哪里?崇敬一个人,对他的一切都抱有好奇。这难道不被允许吗?
       一天傍晚,赵挚又来了。这一次,他要请韦蕊看电影,是最新上映的《辛德勒的名单》。韦蕊爽快地答应了。他们走出校门的时候,正巧盛一兰风风火火地进来,眼睛朝他们扫了一下。韦蕊招呼道,一兰,这么早就回来了。盛一兰勉强地点点头,又朝赵挚看了一眼。赵挚说。这个女人好面熟,她是你同学吗?韦蕊点点头,问,你怎么认识她的?赵挚说,上星期和朋友在绿柳居吃饭,她跟几个男女就坐我们邻桌,这女人好酒量,几个男的都喝不过她,后来。她喝醉了,又哭又闹,临走的时候还摔坏了酒店的餐具。韦蕊听了叹口气,说,人喝醉总是有原因的。赵挚说。你喝醉过吗?韦蕊说没有。赵挚说,据说从来没醉过的人,是缺乏真情的人。韦蕊说,你是不是想说,你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吗?赵挚说,半醉不醉,晕晕乎乎那才叫境界呢。和朋友喝,不尽兴有什么意思?和鸟人喝,那才没劲呢!我一口也灌不下去。韦蕊看了他一眼,这是个性情中人,你说一句,他会答上一大串。
       他们走进影院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了。赵挚拉着她的手。在黑暗中找到了座位。他们坐下后,赵挚的手却没有松开。韦蕊心里一笑,毫不犹豫地挣脱了。赵挚的情绪在几秒钟里受到了影响,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他小声向韦蕊介绍导演斯皮尔伯格的国际电影界的影响,以及这部片子用了多少裸体志愿者。等等。韦蕊听着有些心烦,她遇上了一个心地不坏但爱用点小伎俩的唠叨男人。如此下去,195分钟的电影长度对于她简直是个严峻考验。要么请他闭嘴,要么自己寻机走开。她选择了前者。毕竟是斯皮尔伯格的大片。于是她轻轻地对还在自说自话的赵挚说,安静点好么,后面已经有人对你抡起了愤怒的拳头。
       赵挚的安静终于一直维持到了电影结束。走出影院的时候,他给了韦蕊三种选择:一,去夫子庙吃夜宵,然后夜游秦淮河;二。去鸡鸣寺一家熟悉的歌厅唱歌,老板是青联委员,曾经是他的采访对象;三,索性去玄武湖玩。在那里玩通宵也没关系。韦蕊想,如果让他开出第四项,他一定会说去某某宾馆开房。她有必要让他知道,她并不是他想象的那种朋友,他们之间只能是那种像哥们儿一样的朋友。于是她婉转地说,她该回去了,这个夜晚因为有斯皮尔伯格,所以非常美好。赵挚说如果把斯皮尔伯格删去呢?说罢。用一双热辣辣的小眼睛看着她。韦蕊有一种本能的拒绝感。有的话,直接说出来有些为难。但不说又会让他继续误会下去,就说,男女之间难道不可以像哥们一样相处吗?在这个概念里。我们可以信马由缰;超出这个概念,赵挚。我以后就不敢再跟你出来玩了。再见。
       韦蕊在赵挚失望和伤感的目光里转过身去,她独自走了一段路。慢慢地感到有人跟上来了。她头也不回地说,赵挚,你真的同意了吗?赵挚低沉地说,我得送你回去。韦蕊看了他一眼,说,你好像感冒了?赵挚说,什么感冒,老赵被你摆平了,今后赵某就在阁下的哥们儿理论指引下奋勇前进了。韦蕊笑起来,咯咯咯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像是有一条曲线状的声波在舒展蔓延。赵挚说,韦蕊,你一点也不像小城市来的人。我第一次认识你,就感到你气质不凡。韦蕊说,这样的恭维也太老掉牙了,换点别的吧大哥。赵挚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家在哪里?是否结婚?韦蕊说,是哥们儿就够了。我又不跟你谈恋爱,知道那么多干吗?赵挚说,又打击我。好吧,那我来问问你,心上人在哪里?韦蕊干脆地说,没有。赵挚摇头说,我才不信呢,看你水波不兴的样子,历练得像个老江湖。韦蕊像是被戳到了痛处,脸沉下来说,赵挚,你回去吧,我不要你送了。赵挚说,这么脆弱啊,我又没说你什么。韦蕊说,真的,你回去吧,不早了。赵挚说,今天我太失败了,一点成就感都没有。韦蕊不再理他,回过头,正巧一辆出租车路过,她招了一下手,车没停
       稳。她就拉开车门跨了上去。
       车开出去一段路,韦蕊回头看了一下后窗,见赵挚呆呆地还站在那里。韦蕊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也许是心受大伤,感情的门特别警惕又特别敏感。门锁上的钥匙,连她自己也找不到了。
       第二天的省报上,刊登了赵挚写的一篇通讯《巾帼风流——访首届全省基层青年女干部培训班》。葛老师很高兴,因为文章里有一段写到了她,说她既干练、又朴实,像全班同学的知心大姐。葛老师在班会上说,上了省报,社会的目光就更关注我们了,希望大家珍惜这个平台,多学点真本领回去。
       文章的最后提到了韦蕊。说来自韵州的韦蕊曾经是抗洪救灾的先进人物,她站在一个新的起点上,有一种重新开始的感觉。
       这张报纸就在教室里被大家传阅着,同时悄悄流传的,还有一条新闻,写这篇稿子的记者赵挚。是韦蕊的男朋友。
       韦蕊有些好笑,也有些恼火,但又不便一一解释。在走廊里遇到葛老师,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
       中午在宿舍里,袁芳举着报纸对韦蕊说,到底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怎么没说我袁某人站在新的起点上呢?
       韦蕊说。别闹了,不就是提到了一句话嘛。
       袁芳说,没这么简单吧,据说,昨晚看电影还拉着手呢。
       韦蕊没词了,急得把一本杂志扔过去,说,你这油嘴,真该打!
       楼下有人喊。袁芳长途电话!
       袁芳应了一声,肥颠颠地冲出门去,宿舍里就剩下韦蕊和盛一兰。
       盛一兰把正看着的一本书放下来,冷笑着对韦蕊说,我真低估你了,原先我以为,要不了一星期,你的心理上就会崩溃,至少也得要求换个宿舍什么的。
       韦蕊看了她一眼,低声说,一兰,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如果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给你赔罪!
       盛一兰突然发作道,你用什么赔?你赔得了吗?
       韦蕊说,我不想解释什么了。你想怎么骂就骂吧。
       盛一兰说,你真的很厉害,我算服了你了。不过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你靠什么去讨男人的欢心?钱进到现在还不肯说你一句坏话。我想,和你有关系的男人肯定都是这样,你凭什么?就你这张并不怎么样的脸蛋吗?
       韦蕊已经平静下来,说,一兰,我没有男人,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盛一兰故作惊奇地说。那你是什么人?善人?好人?你倒是说啊!
       韦蕊克制地说,我是一个容易受到伤害的人。我不断地受到莫名其妙的伤害,可我连招架的力量也没有。
       这句话居然让盛一兰沉默了两秒钟。
       一个不断受到伤害的人居然混到省党校来了,这也是你受到的伤害之一?盛一兰还是回击了一句。
       韦蕊说,难道你以为,这世界上就没有正义吗?
       盛一兰说,正义?你不配用这个词。
       韦蕊说,一兰,我们都应该相信时间的力量。
       盛一兰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说,100年也没用,我们之间没有误解,只有仇恨,我恨你。
       第二十二章
       几场透雨下过之后,秋天又大步走来了。
       培训班的课程安排得很紧,形式也丰富多样。有一天葛老师在班会上宣布,要举办一次全班演讲比赛,题目是《我的路》。内容要求真实可信,到时候,省党校的领导要亲临现场,而且还要给获奖者颁奖。
       袁芳悄悄地对韦蕊说,看看,机会又来了吧。
       陈洁则鼓励盛一兰,说把你的故事抖一点点出来,我们每个人就得准备两条手帕。
       盛一兰绽放的笑容里似乎包含着一个周密的计划。这是陈洁告诉韦蕊的。韦蕊面对着陈洁带点神秘的表情。却没有任何表示。她感觉这个陈洁可能知道一些什么,她不是盛一兰的好友。但她和盛一兰说的话最多。总比别人多一个心眼。
       韦蕊心里有些矛盾,她这几年的道路,有的晦暗泥泞,有的血迹斑斑,路与沟壑交叉重复,她不知道去说哪一段?那些伤心的坑坑洼洼。哪一段都是十指连心地痛。也许,救小翠那一段,算是唯一出彩的章节,但是,由自己来说。岂不太矫情了?要知道,这班上随便哪个人。都能抖出几块金牌银牌的。
       一种隐隐的不安,像窗外若无似有的雨丝,一点一点地侵噬着她。盛一兰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的,她会选择一个最合适的角度出击,让她得冠军倒无所谓,韦蕊担心的是,她一旦激动起来,情绪会失控。到时候,她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韦蕊意识到了自己的心虚。在心灵的深处,她是亏欠盛一兰的。想到这一点。她很无奈,心里乱糟糟的,她甚至想,干脆自己放弃这次演讲算了。
       很凉的早晨她比平常起得更早。她故意少穿了一件薄羊毛衫。在雨地里款款地散步。秋风里的细雨带着不经意的寒气,沁入她的肌肤。让她瑟瑟地发抖。她能感觉到浑身的汗毛孔在颤栗地扩张。
       晚上关窗的时候她终于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从这个喷嚏出发,她走向鼻塞,然后嗓子发痒,咽喉红肿;然后开始流鼻涕。她从校医务室取回一包药,当着大家的面吃。袁芳和陈洁惊呼自己即将被传染,狠不得把她的药抢过来分享。盛一兰则满脸狐疑地一言不发。深夜的时候她开始咳嗽,喉咙变哑,平时清脆的声音变得像苦大仇深的老大妈。半夜里她起来喝水的时候,对面床上突然砸过来一样什么东西,有子弹飞来的力度。她拿起一看,是金嗓子喉宝。她的心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再抬头一看。盛一兰已经背过身去,留给她一个蓬松的后脑勺。她取出一片含在嘴里,薄荷的清凉慢慢沁人心扉。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的双颊有些湿润。一摸全是泪水。
       她去向葛老师请假的时候,嗓子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来。丘桂玉给她的野山茶,这时候派上用场了,她把茶叶送给葛老师,说是自己的姐姐上山采的。葛老师很爽快地收下了,说野山茶特别香,还降血脂呢。然后,关心地看着她,说抓紧打针吃药啊,还有两天时间,你会恢复的。韦蕊表示,这一次她打算放弃了。葛老师问为什么?韦蕊指指自己的咽喉,说一感冒起来。没个十天八天它决好不了。葛老师脸上有一种半信半疑的表情,说,有人给我递了个匿名的字条。说你为了不参加这次演讲,故意在雨地里散步,造成自己感冒,还说这是苦肉计。韦蕊一愣,说,没想到党校也这么复杂。葛老师说,你们这个班来自五湖四海,个个都是精英。一点点风吹草动,人家就能帮你分析出一大篇来。韦蕊沉默了。最清楚她的应该是盛一兰,但她未必会写这个字条,袁芳也不可能,那么就是陈洁了。如果是陈洁,她一点也不奇怪。
       也许,韦蕊沉默的表情反而让葛老师觉得这件事很荒唐。她告诉韦蕊,请放心,她最看不起的就是打小报告的人。
       葛老师的这句话让韦蕊感到无地自容。她真想对葛老师说。那张字条是对的。但她拿不出这份勇气,她为自己的懦弱和小伎俩感到可悲。她想,如果这时候有一面镜子,一定会照见自己是一个多么丑陋的人。
       我真的有那么丑陋么?无非。我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已。
       又是一个翻来覆去睡不着的长夜。她侧耳
       听着盛一兰含糊不清的梦呓。想着一幕幕的往事,能走到今天,她真觉得是个奇迹。
       演讲比赛的隔夜。韦蕊趁盛一兰不在宿舍的时候。在她的床头放了一张字条:祝你成功!
       中午回到宿舍,她看见盛一兰的床前扔着几片撕碎的纸。她心里就像被什么堵了一下。
       戏还没有开场。但硝烟味已经很浓了。
       演讲比赛开始的时候,省委组织部和省党校的分管领导都来了。评委则是从省电视台和广播电台请来的,有两位还是大家非常熟悉的新闻主播。这样高的规格和阵势,让大家暗地里直吐舌头。
       盛一兰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警服,显得精神而又挺拔。她走向讲台的时候,坐在前排的领导们都很专注地看着她。
       不知为什么。韦蕊的心怦怦乱跳起来。
       一个标准的警礼,让盛一兰获得了全场热烈的掌声。
       仿佛调子已经定下了,她会被掌声从起点一直送到终点。
       开头的自我介绍,简洁明快,字字清晰。盛一兰像一个长跑运动员,第一圈跑得轻松洒脱。前排的领导们微微颌首,评委席上专家们个个表情明朗。
       韦蕊瞥了一眼旁边的陈洁,她刚才还涨得通红的小脸突然灰下来了。
       盛一兰以舒展爽朗的语气。领着大家上路了。一个从小就幻想当警察的女孩,一个咋咋乎乎的假小子。以绝对的高分,不费吹灰之力就考上了省警校。家境优越,父亲是领导干部。她的路平坦宽畅。阳光雨露她一样也不缺。一朵骄傲的警花,插到哪里都光芒四射。追求她的男性可以编成一个加强排。终于有一天,一个高大英俊的自卫反击战英雄走进了她的视线。
       盛一兰停下来,喝了一口水。戛然而止的节奏,让大家的情绪经历了一个小小的起伏。
       很自然地。她的目光和韦蕊相遇了。
       韦蕊神态平静,但内心像一锅沸腾的开水。她突然觉得空气有些稀薄,心理上的海拔足足有5000米。她有点透不过气来。
       英雄的勋章是怎么慢慢褪色的?浪漫的爱情是怎么被柴米油盐的日子瓦解和稀释的?盛一兰的叙述环环相扣,像一部言情小说,而不是说她自己的故事。想成为一名出色的女侦探而宁肯不要孩子。处处逞强,女人味却渐渐淡出。意外的避孕失败,偷偷去做了人流,以致成为和丈夫第一次大吵的导火线。慢慢觉得丈夫的心变了。不甘心,但又不知道怎么去修补裂痕。开始把侦察技术用到丈夫身上,于是真的发现丈夫有了外遇。撕肝裂肺的痛苦。之后是一系列的报复。最后发现。报复的都是自己。
       韦蕊汗水涔涔,眼睛里有飘忽的光。该来的都来吧,青梅园的一巴掌,怎么还不响起来啊?
       最终。那一巴掌还是被略去了。在演讲中越来越亢奋的盛一兰扑扇着她语言的翅膀,似乎有一种飞翔的快感。她的第一次流泪,就从这里开始。她说,当时恨不得杀了那个女人才解气;但是后来发现她也是一个受害者。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心里越来越觉得对不起她。
       无边无际的酸楚,像波浪一样袭来。堤岸在崩溃。韦蕊的视线模糊成一片。
       丈夫的仕途失意,加剧了这个婚姻的解体。没所谓,离就离吧。意外的是。法庭给了他们一个和解的机会。她的陈述有一个多小时,内心的痛苦像决堤的洪水。有很大的哭声从被告席上传来。丈夫突然像崩溃了一样,她没见过男人哭起来有这么可怕,简直地动山摇。
       重圆的破镜还是破镜,她还敢要这个婚姻吗?我们都好好想一想吧。她对丈夫说。已经下海的丈夫则坚持。死也不离婚。
       女人事业上所谓的强。难道不是另一种弱吗?男人所希望的女人,是温柔的水,而不是坚硬的石头。温柔的力量是无敌的。没有一个男人喜欢自己的女人用侦探的手法来对付她。处处逞强的女人。只有婚姻破裂的苦酒在等待她。谢谢你。我的姐妹,我再也不会说你是第三者了。你像一面镜子,照见了我性格的缺陷,让我懂得。怎样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虽然我一直希望做一名好警察,但我更渴望做一个完整的好女人,做一个好妻子,好妈妈。
       评委席上的男女主播率先鼓起掌来。紧接着,全场爆发出长时间热烈的掌声。
       一兰。我对不起你!泪流满面的韦蕊机械地鼓着掌。喃喃地说。
       呻吟是从半夜开始的。
       起先,韦蕊以为是在梦境里。那声音,像一支幽怨的洞箫,呜呜咽咽,若无似有。后来她醒了,才知道是从盛一兰的床上发出的声音。
       开灯。光着脚冲到盛一兰床前。一兰,你怎么了?
       盛一兰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汗水,枕头上已经湿了一片。她指了指肚子,咬着牙说了一个字:疼。
       袁芳睡得沉,天打雷都不管的;陈洁家里有事,请假回了韵州。韦蕊死捶袁芳的床板,把她叫醒。两个人架着盛一兰,一路小跑到了校门口。拦住一辆出租车,送到省人民医院,挂了急诊,阑尾穿孔,需要马上手术。袁芳去办有关手续,韦蕊守着盛一兰,替她擦汗,一会儿手帕全湿了。接下来是一系列的术前准备,一些医生护士出出进进地忙。一位年轻的医生说要病人家属在手术单上签字,韦蕊毫不犹豫地拿过笔就写。医生问你是她什么人?韦蕊说,我们是姐妹。又问,谁做这个手术?医生说就是我。韦蕊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太年轻了,说,求你了,我这个姐姐怕疼,拜托你做得好一点。说着,眼泪下来了。医生嘀咕了一句,谁不怕疼啊,能不疼吗?
       临进手术室的时候,盛一兰突然拿出一个手机给韦蕊,声音脆弱但语气坚定地说,给钱进打个电话。
       韦蕊怔住了。
       告诉他,我要他马上来。盛一兰气喘吁吁地说。
       韦蕊无法拒绝盛一兰那直直的目光。她犹豫着接过了手机。
       刚接过,她又还给了她,说,一兰,你不要为难我了。
       如果你心里没鬼。就按我说的做!盛一兰语音脆弱,但依然霸气十足。
       她被手术车推进手术室的时候,韦蕊俯上去悄声说,一兰,你会没事的,我在外面等你。
       盛一兰抓住她冰凉的手。说。不就是挨一刀嘛。没关系。
       袁芳说。这样你岂不变成了盛一刀了?
       盛一兰咬着牙说,挺好的外号,我喜欢。
       她居然还朝韦蕊回眸一笑。韦蕊的眼泪哗哗地流淌下来。
       袁芳在一旁说,真搞不懂你们。
       手术室的门关上了。
       手机带着盛一兰的体温。韦蕊把它握在手里,一时感慨万端。一兰,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宽容?饶恕?信任?无论如何。我已经无地自容。
       她走到走廊的尽头。努力平静一下内心。然后。拨通了钱进的电话。
       一兰,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是钱进睡意朦胧的声音。
       我是韦蕊。她语音平静地说。
       静音。就像被卡了壳似的。想必,在电话的另一头。那个拿着话筒的人肯定在经历一场地震。
       韦蕊说,一兰得了急性阑尾炎,正在手术,她要你尽快赶到省城来。
       为什么是你打这个电话?钱进的语气里充满狐疑。
       为什么我不能打这个电话?韦蕊反问道。一切都在改变,难道你没有感觉到吗?
       我知道,你……已经不是原来的韦蕊了。
       
       这已经不重要了。眼下重要的是,你必须尽快赶到省人民医院来,一兰需要你!
       韦蕊说完,就把手机关了。
       真像是一出戏啊。
       接下来,她和钱进将会在盛一兰的病床前见面。盛一兰会宽容地朝他们笑着,这个场面堪称经典,也许盛一兰就喜欢这种效果。她有这个权利来享受一顿精神的大餐。让应该尴尬的人尴尬到底吧。所幸的是,从现在起,韦蕊的字典上已经没有尴尬二字,她浑身都是勇气,犯错的人应该遭到惩罚。对于心灵上有罪恶感的人来说,惩罚是一种洗礼。
       来吧,来吧,让该来的都来吧。她喃喃地说。
       第二十三章
       钱进连夜从韵州赶到省城人民医院,已是凌晨四点多钟。他对这个突发事件有一个基本的评估,就是盛一兰和韦蕊已经实现了和解。按理这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她们已经不再兵戎相见。同室操戈,相煎何急?事情的走向谁也无法预料,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已经无法驾驭。盛一兰用兵如有神啊,连一个阑尾炎手术里也包含着一个锦囊妙计。韦蕊和他都在受她调遣,不战而胜的心理战。他召之即来,盛一兰会让他和韦蕊在她的面前见面。她完全有能力躺在病床上来指挥这样一场战斗。盛一兰平时就喜欢制造一些无关紧要的恶作剧。她的乐趣就埋藏在其中的一些细节里。她怎么也改不了那种长不大的臭男孩的性格。但这也是她的可爱之处。他和盛一兰今后的关系往何处走,这一次“三方会谈”非常重要。他内心已经十分疲惫,仕途、情感和事业,去的去了,来的还没来。已经失去的不容他再留恋。最后的基地他必须保住。至少现在,盛一兰对他比过去更重要了。
       他第一眼见到手术后非常虚弱的盛一兰的时候,内心有莫大的震动。脸色苍白的盛一兰平卧着,看上去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那个高大强悍的女人不见了,替而代之的,简直是一个柔弱的西施。这是盛一兰吗?过去就连做爱的时候。她都要表现她的强悍,以致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他在搞同性恋。
       韦蕊不在。但他能感受到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刚刚小睡了一会儿的盛一兰似乎有所感觉。她看着他,说,韦蕊回学校了,她一夜没睡。不过她还会来的。他尴尬地摇头,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他俯下身子,抚摩着盛一兰冰凉的手,他希望用这种肢体语言让彼此找回一点感觉。盛一兰抽回手的风格跟过去没半点改变。但她允许他坐在她的床头,这样她就显得小鸟依人。她说自己在病痛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你。钱进说,你是想说,咱们藕断丝连?盛一兰说,你这人一点幽默感也没有,韦蕊怎么会看上你?钱进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这一点我不是早就向你坦白交代了吗?盛一兰叹口气说,唉,女人一混蛋就以身相许。钱进说,你也一样。盛一兰突然皱着眉头说,伤口……疼!钱进看着她,冲动地说,一兰,你知道吗,刚才你喊疼的时候,真有一种特别的美。盛一兰骂道,滚开!
       钱进起来倒了一杯水,盛一兰摇摇头,说医生交代的,六小时内不能喝水进食。钱进就端着开水。怔怔地看着她。盛一兰的眼睛里突然蓄满了泪水,说,其实这杯水里,就有我要的幸福。
       钱进的情绪受了感染,说,一兰,我对不起你。
       一个护士进来,客气地让钱进出去,说病人刚下手术台才几个小时,情绪不能波动。钱进退到走廊里,见韦蕊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他迟疑地走上去,说,让你辛苦了!韦蕊的眼圈有些发黑,嘴上有一个火泡。说,应该的。说着把鲜花递给他,说,就说是你买的。钱进说,为什么要帮我?韦蕊说,我不是帮你,你也不配我帮。我欠一兰的。说完。转身走了。
       按照葛老师的安排。班干部们轮流为看护盛一兰值班。因此,韦蕊再次跟钱进见面,是在第二天的中午。盛一兰恢复得很快。苍白的脸上已经有了浅浅的红晕。中午的阳光从病房窗外直射进来,暖融融的;空气里有隐隐的米兰的清香。
       韦蕊进来的时候,钱进正在给盛一兰削一个苹果。他听到韦蕊的脚步声,不知为什么,手一松,削了一半的苹果掉在地上。一骨碌就滚到盛一兰床下去了。
       盛一兰看着韦蕊说,你看看,这就是钱进。
       韦蕊说,我来削吧。
       钱进蹲下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个削了一半的苹果。汗津津的脸上。与其说是沮丧,还不如说是尴尬。
       韦蕊把削好的苹果给盛一兰,盛一兰说,我吃不了这么多。韦蕊就切了一半给钱进。钱进不自然地推辞着,人一点点往后退。
       盛一兰说,真不像个男子汉!
       钱进只好接过了。
       韦蕊在他对面坐下来。突然觉得,钱进像是变了一个人,一点也不精神了,就是一个俗人了,那种无法掩饰的拘谨。让她替他感到难堪。现在她终于知道,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真的已经结束了。
       盛一兰说。你们千万别以为,这是我的苦肉计。我盛一兰还没有这么坏。但是,这该死的阑尾炎,确实给了我们每个人一个机会。我们终于在一起见面了。
       韦蕊坦然地说,一兰,今天我要向你正式道歉。
       盛一兰说,韦蕊。你这么说就不够朋友了,从现在起,我不准你再说类似的话。
       韦蕊涨红了脸说,不,一兰,你得听我把话说完。不然。我早晚要憋死。我的罪过在于,当我知道钱进已经有妻子了,我还跟他继续来往。并且把它当成纯洁的爱情。我伤害了你,还自以为是。
       钱进说,不,韦蕊,你是纯洁的,问题是我利用了你的纯洁。一切责任都在于我。
       盛一兰突然摇头说。我又失败了。我要的不是这些话。
       韦蕊说。一兰,你的直率、大度让我敬佩,其实,你从来就没有失败过。真的!
       钱进低着头,颓然地说,要说失败,没有人比我更失败了。
       盛一兰说,换个话题吧,其实,我们三个人能够坐到一起,心平气和地说说话,我心里就好受多了。和内心的创伤比起来,一个阑尾炎算什么,那种痛苦可以让人生不如死!
       韦蕊和钱进都沉默下来。
       盛一兰说,韦蕊,如果我不是和你住一个宿舍。我真的不会了解你。更谈不上其他了。当我真正了解了你,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说着,晶莹的泪花在她的眼睛里打转。
       韦蕊的眼圈红了,说,一兰,谢谢你!
       钱进的尴尬不言而喻。两个女人站在他面前,简直是一块夹板。他站起来走到门外。
       她们看着他的背影,又相互看了一眼。
       盛一兰说,韦蕊,钱进有话要对你说,你出去和他说说话吧。
       韦蕊摇头说,一兰……你再这样宽容下去,就有虚伪之嫌了。
       盛一兰说,随你怎么想。不就是说说话吗?你不去。那才虚伪呢!
       韦蕊说,一兰,你何必这样逼我?
       盛一兰说,感情不是私人物品,它是双向的。我算是明白了。
       韦蕊认真地说。一兰,你真的把我当朋友吗?
       盛一兰说,当然。
       韦蕊说,那我就给你一句忠告。你这个毛病要改一改。
       盛一兰说,什么毛病?
       韦蕊说,你总是从自己的意志出发,不考
       虑别人的感受。你直率、仁义,但是主观武断;你大度、慷慨,但是粗疏放任。和你在一起,既感到你很哥们儿很仗义,又觉得你处处太自我了。而且,你越是风光就越输不起,如果我是个男人,和你在一起我也会有压力。
       盛一兰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她。
       韦蕊突然打住了,说,一兰,你不会生气吧。
       盛一兰的眼泪突然扑簌簌地掉下来。说,韦蕊,你点到我的死穴了。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说过。
       韦蕊在她的病床前蹲下来。一字一句地说,一兰,你真的宽恕我了吗?
       盛一兰说。我心里,早就把你当成姐妹了。
       转眼快到国庆节了。
       买了一部摩托罗拉手机,韦蕊的第一个电话。是给父母大人报平安。然后是小姑妈,她前世今生的伟大导师,即便是在电话里,也不肯放过教育开导她的机会,女人一唠叨,就老气横秋。她在电话里求饶,好了好了,我的长途电话是要收漫游费的。然后是老凌,他和丘桂玉轮流和她说了许多热烈的废话。她还给郭圆圆打了电话,在电话的那一端,郭圆圆一副受宠若惊的语气。好像她真的跳了龙门。郭圆圆说。现在那些人提到你。都像泄了气的皮球,你胜利了!韦蕊说胜利什么呀,我不过就是出来学习一年而已。嘴上这么说。郭圆圆的话让她心里好生得意。
       最后的总是最重要的,她拨通修长林电话的时候运足了一口丹田气,先汇报各科成绩,语言简短,用词准确,没有废话——这一定是曾经就读于考古系与中文系的修长林所希望的。然后。请问有什么最新指示?口气恭敬,略带一点调侃,一是为了营造气氛,二也表明自己状态颇佳。修长林的声音洪亮,听上去心情不错。他随口讲出的一句话让韦蕊激动不已。过几天他要来省城,这一次,一定腾出时间来看她。
       晚餐的时候她多要了一份糖醋排骨,还加了平时爱吃的炒三鲜。陈洁首先发现了问题,按照她的理论。女人胃口突然变好的可能有两种,一是遭遇爱情,二是撞上了财神爷。袁芳则说今晚韦蕊的眼睛特别放电,肯定来事了。盛一兰把韦蕊的脸细细地看了一遍。连声说好事来了,三天之内,必有一位贵人级男士来访。韦蕊坦然地说,还真的被你猜中了,过几天,我们修书记要来。盛一兰有些失望。说那个修什么林呀。我认识。不就是个一本正经的半老头嘛。你这么在意他,没品位!韦蕊就说了几个修长林的故事。几位不忠实的听众面面相觑,陈洁说,我们都没感动,你自己倒被感动湮没了,危险!韦蕊老实地说,我不是感动,我是真的高兴,因为,修书记是我的恩人!盛一兰以批判的口吻说,矫情!什么恩不恩的,他不过就是正确地行使了一次职权而已,顶多一个电话,一个批示;几分钟、几句话的事,你倒晕过去了。韦蕊纠正地说,不,不是这样的。袁芳突然从一个荒唐的角度说出一句让韦蕊愤怒地拂袖而去的话:他老婆病得不轻,他该不是在你身上打主意吧?陈洁接口说,要么就是你在打他的主意。先候补起来再说。韦蕊差点骂出一句西望峪的土脏话,她两眼喷火的神态,被袁芳在当晚的日记里描绘成“突然像发怒的母狼一样”。
       第二天,韦蕊给束教授打电话,问修书记什么时候来?束教授一头雾水,说没听说他要来啊。韦蕊就把和修长林通电话的事跟束教授讲了,束教授调侃了一句,那他是专程前来看你喽。你可得好好准备一下,请客的时候可别忘了我。
       这几句话让韦蕊心里非常受用。
       一个星期过去了。修长林还没有来。
       这一个星期里,韦蕊变成了宿舍里的众矢之的。她的每一个不经意的表情都受到了全程监控和发布。首席记者袁芳平均几个小时就发布一条搞笑的消息。全是欧式的倒装长句。陈洁要求韦蕊提前请客,要不然,等修长林来了,她们打算集体说她的坏话。最后是盛一兰反戈一击,她突然被韦蕊感动,说自己身上从来就没有感恩的概念,但韦蕊有。西方人有感恩节,咱们没有。但韦蕊懂得感恩。一席话把韦蕊说得心里热热的,扪心自问,她也说不清对修长林是怎样的感情。但有一点肯定,不是普通男女之间的那种情感。陈洁说,如此一来,我们都变成俗物了。盛一兰霸道地说,你本来以为自己是什么啊?
       星期天的晚上,八点多钟了,韦蕊在图书馆借了几本书,正打算回宿舍。刚刚走下图书馆的台阶,就看见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叫她:韦蕊!
       是修长林!
       韦蕊站在那里,好几秒钟缓不过神来。
       修长林走到她面前,笑着说,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来吧?
       韦蕊不由地抱怨说,为什么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
       修长林抱歉地说。走得急了点,我把你的手机号码忘带了。
       韦蕊说,谁告诉你我在图书馆的?
       修长林说,我也在这里参加过培训,熟门熟路嘛,我想,这个时候你有可能会在图书馆,我刚到,你就出来了。
       韦蕊说,那我们还是校友了?
       修长林幽默地说,我高攀了。
       韦蕊得意地笑了。
       她建议一起去学校附近的一家茶室去喝茶,修长林看了一下手表说,今晚他还要赶回韵州。茶就不喝了,月光这么好,就到逸兴亭坐一坐吧。韦蕊看了他一眼,说,修书记还真是熟门熟路呢!
       逸兴亭在党校的后门附近的一座假山上,八角形,石结构,茅草顶。石柱上有名人篆刻,石桌石凳分散其间。周边树木参天,蓊郁成韵。
       他们就在一张石桌前相对而坐。四周很静,空气里有桂花的清香,一阵浓,一阵淡,随风飘来。
       修长林告诉韦蕊的第一件事,就是省文化厅已经把“民间艺术之乡”的牌子授予西望峪乡了。厅长大人还批了30万元民间文化建设费呢!韦蕊听得出。修长林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成就感。但是,修长林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吃惊不小。
       市委已经跟我打了招呼,我的工作可能要调动。
       说出这句话,修长林颇有些惋惜的意思。
       韦蕊愣住了,着急地问:调到哪里?
       修长林说,具体还没定,可能是回韵州吧。其实我对西望峪还是很有感情的。
       那你为什么要走?
       组织纪律嘛。我也知道。组织上是为了照顾我的家庭。
       韦蕊脱口而出道:你走了。我怎么办?
       修长林轻轻地笑了,说,我走了,太阳还是天天从东方升起啊。
       韦蕊的情绪顿时就萎了。半晌,问道,唐老师的身体好些了吗?
       修长林看了她一眼。说。你是说我妻子?哦,她还在化疗,效果不是很理想。谢谢你。
       突然像月光一样忧郁。这就是修长林的表情。不再是机关面孔了,一种非常清晰的真实。韦蕊看得真切。有一种感动在她内心起着微澜。她说,我明白了,修书记。你调回韵州是对的。唐老师需要你的照顾。可是。西望峪离不开你
       修长林轻轻地叹口气说,我在西望峪的时间太短了,好多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做。其实,乡镇才是干实事的地方。
       月亮被云遮住了。古亭里,竟有些感伤的意味。
       韦蕊喃喃地说,这就是生活。东边日出西
       边雨。修书记,你真的要走啊?
       修长林点点头。
       你知道,你的出现,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修长林看着她,目光平静。
       韦蕊抑制着感情说。我的小姑妈是个阅历丰富的人,她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修长林是你的菩萨。修书记,我真的谢谢你!
       韦蕊站起来,向修长林鞠了一躬。
       修长林慌忙站起来说,韦蕊,你这简直是荒谬嘛。
       韦蕊止不住地双泪长流。说,修书记,我曾经非常悲观,这个世界除了虚伪、嫉妒、讹诈、陷害,根本就没有正义可言。你出现了,我才知道,正义就在我的身边,但是,我刚刚才感受到的,却要离我而去了。
       修长林沉默,清了清嗓子说,韦蕊,其实正义是无处不在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代表所有的正义。你很优秀,这一点你一定要有自信。同时,我希望你更坚强些,人的一生,总会有许多磨难,吃一堑,长一智;闯过去了,你就不怕了。
       韦蕊努力回味着修长林的话。他像是在掩饰着什么,话语里有说教的意味,一点也不生动。
       这时候,修长林的手机响了。
       是修长林的儿子修斌打来的电话。说妈妈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摔了一跤。
       修长林急切地问:伤得严重吗?
       修斌说,腿都肿了,不能走路。
       修长林说,你赶紧打电话给大舅,先送医院去检查。我马上回来。
       韦蕊在一旁听得焦急,说唐老师没事吧?
       修长林抱歉地说,我得立即赶回去了。
       韦蕊突然叫住他,修书记。唐老师是不是和我差不多高?
       修长林迟疑地看着她。
       韦蕊说,我有一件新羊毛衫,我想把它送给唐老师。
       修长林想了一下,婉转地说,心意我们领了,但是小婉和我一样,从来不收别人的礼物。
       韦蕊冲动地说,朋友的礼物也不收吗?你就要调走了,已经不是我的领导了。难道连个朋友也不是了吗?
       修长林宽厚地笑了。
       等我5分钟!韦蕊像下达命令似的,转身就往宿舍的方向跑去。她满脸都是泪水。好像从此就要和修长林诀别了。她冲进宿舍的时候。正巧与盛一兰撞了个满怀。盛一兰以为她遭到了歹徒的追击,两道眉毛倒竖起来,说,哪路小子,竟敢到党校来撒野?韦蕊没理她,扑到床边就翻衣箱。抓起一个放羊毛衫的盒子就往外跑。盛一兰看着她的背影,咕噜道,神经搭错了!
       韦蕊气急败坏地跑到逸兴亭,一看,修长林已经走了。
       她沮丧地站在那里,一步也迈不动了。
       为什么修长林就不能等她5分钟?不就是5分钟嘛!
       清澈的哀伤,彻骨的无力。
       反过来说。为什么执意要送他这件羊毛衫?自己又不认识唐小婉,也不想想,修长林怎么可能接受一件莫名其妙的羊毛衫呢?简直庸俗、浅薄。自讨没趣。修长林心里一定在笑她。
       本来还可以有一个送他出校门的机会,由于她的唐突。反而使这个美好的月夜流于虎头蛇尾。她懊丧,心烦。抱着这件没能送出去的羊毛衫,她怅然若失,心里全是苦涩的味道。
       这也是感恩吗?自己是不是爱上他了?
       不,不!决不是那种饮食男女之间的爱。她对着自己的内心拼命解释。
       一想到修长林将要离开西望峪,她有一种突然失去依靠的感觉。虽然,没有了修长林的西望峪每天还是日落日出;虽然,她还有老凌、丘桂玉,还有小翠。但是,修长林走了,就全都不一样了。
       她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给修长林,号码拨到一半,突然又不想打了。说什么呢?修书记,你不要离开西望峪好吗?如果你真的要走,那我也走了,或者,你把我也带走吧。
       无聊!
       今晚自己的表现简直太差劲了。完全不及格:骨子里那种小市民的味道,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深深地攫住了她。
       第二十四章
       培训班就要结束了。韦蕊和宿舍里的三个姐妹,已经相处得形影不离。盛一兰有哥们儿脾气,年龄最大,平时又霸道,敢打抱不平,人称花木兰,自然是大姐大了;陈洁是老二,人称二先生;韦蕊排行第三,盛一兰说她点子多,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叫韦三麻子;在最初的一星期里。韦蕊坚决不接受这个难听的名字,但后来大家都这么叫,她也没办法了。胖妞袁芳屈居老四,她也有个绰号,叫胖猿。起先,她并不知道她这个猿字有一个反犬旁,后来知道了。就在宿舍里和盛一兰开打起来,可怜她只招架了一个回合。就被盛一兰轻松拿下。于是盛一兰索性开起女子业余防身培训班来了。前来报名的,还有其他宿舍的人。盛一兰不收学费,但有吃请,概不拒绝,每次前往,必定带上韦蕊袁芳等三五室友,前呼后拥,好不威风。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说到头就到头了。越到分别的日子临近。大家就越有一种惆怅的感觉。
       盛一兰的消息总是最灵通的。据说,这一届的学员运气好,回去大都要提拔使用的。现在女干部少,上边要求,党委班子都要配女干部;有的地方,小学教师提起来就是副乡长,还有当副县长的。她和韦蕊私下里有一场对话,核心意思是要抓住机会。在她看来,韦蕊的优势更明显些,修长林调回市机关,去组织部当了副部长,据说是分管干部的。许多人没有想到,市里会这样用人。看起来修长林这次是平调,但实际是重用。盛一兰批评韦蕊没本事,那天晚上怎么也得把他留住啊,你一个人不行,为什么不让我出动?咱姐儿们一起出面,至少也得灌他个半斤八两什么的,要是那晚就把他摆平了。事情就好办多了。韦蕊觉得盛一兰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得太俗了。说,你并不了解修书记。他不是这样的人。盛一兰说,别假斯文了。一上酒桌,三杯下肚,谁敢不是哥们儿?!
       嘴上是这么说着,韦蕊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她还回西望峪吗?一个没有修长林的西望峪,在她心里已经失去了分量。除非,修长林希望她留在那里,那西望峪的分量就又不一样了。听修长林的话,这是她的底线。
       按照盛一兰给韦蕊的设计。她绝对应该杀回文化局。做一回还乡团。韦蕊赶紧摇头说,饶了我吧。见到那些人我都害怕。盛一兰狠狠地吐出了一串字:错!该怕的人不是你,而是那些曾经害你的人。风水总是轮流转的,红楼梦里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韦蕊的心被她说得有些动了,嘴上却说,不提了,那些事就像做梦一样。盛一兰说,我要是你,除了文化局,别的地方坚决不去。
       盛一兰拿出一个没有封面的小本子,上面都是韵州各部委局办现任的领导名单,具体到他们的通讯方式甚至出生年月。翻到文化局的一页,盛一兰说,你死丫头命真好,文化局一正三副,局长逯玉胜,51岁,这个人我认识,是个戏迷,市里真搞笑,他喜欢看戏,就让他当文化局长。早先他老往我家送戏票,可我家老爸不太喜欢他,人倒是不错,但是太软,我老爸说他是弹棉花佬。身体也不太好,据说有肝病。三个副局长嘛,叶成山上个月退了二线,这人是个老狐狸;还有两位,一个叫吉怀硕,50岁,北大毕业的书呆子,文物专家;一个叫
       曹宝麟。54岁,原来是龙嘴湾镇的镇长,他分管文化局的三产。据说酒量可以,人称曹八两。叶成山刚退,他的空缺,暂时还没人顶,你应该趁热把它拿下,多好的机会啊!
       盛一兰提供的情况。有些韦蕊还真不知道。她看着盛一兰手里的小本子,带着点酸意说,韵州的组织部长。干脆让你当算了。
       盛一兰得意地假咳一声,说,我家老爸,早先就是你们修长林现在的职务,我虽然不爱管闲事。可也带着两只眼睛和耳朵嘛。
       韦蕊脸红了,骂道,胡说八道,什么你们我们的。
       盛一兰说,赶快行动吧,那把椅子,肯定有许多人盯着,不早下手,就被别人夺走了。
       这一天。西望峪正巧有便车来省城,她就请了假,跟车回了韵州。她找修长林,他的手机关着。电话打到组织部办公室,接电话的一个女同志说。修部长下乡调研了。她问什么时候回来?对方说不知道,就把电话挂了。
       在家里陪父母吃了一顿饭,盛一兰的一番话,把她的心说乱了。胡乱吃了一碗,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放下饭碗。韦蕊就去了小姑妈家。这个时候,她需要小姑妈的智慧。小姑妈比一年前瘦了些,两个眼袋有些鼓起来,像金鱼泡一样。她的观点竟然和盛一兰惊人地相似。回文化局。是时候了!韦蕊的心里,像是一堆灰烬,本来已经没有一点烟气了,突然被风煽着,灰烬里竟然还有火种的,一点点地,火苗就旺起来了。那些人,那些事,一齐涌上心头。原先蛰伏、昏睡在心底的种子,突然就发芽了
       她一定要找到修长林。她给他发短信:有急事报告,求安排接见。过了好半天,修长林终于回电了,晚上八点在他办公室见。
       组织部在市委大厦11楼。在韵州的干部圈里,11楼是个特定名词。谁要提升了,就说谁被11楼看中了。韦蕊在见修长林前补了一点淡妆,头发扎成一个马尾松,一件紫红的风衣,衬着她的白皙、文静,有一种华贵的气质。她走进修长林的办公室,用的是老熟人之间的招呼。修长林也不把她当客人,他正在找一份什么材料,让她自己倒水喝。他们的话题就从韦蕊即将面临的分配开始。
       韦蕊直截了当地提出,她想回文化局,毕竟情况熟悉,专业也对口。修长林说,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高参们的主意?韦蕊说,我有什么高参啊?修长林锐利地看了她一眼,说,富贵而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韦蕊老实地说,才疏学浅,不知道。修长林说,项羽。一个古人。霸王别姬的故事总该知道吧,说的就是他。韦蕊咕噜道,扯那么远干吗?修长林说,你连这点都不知道,还想去文化局?韦蕊说,我本来就是文化局的嘛!那你说,我该去哪里?修长林说,我个人认为,你去团市委比较合适。那里年轻人多。思想活跃。韦蕊摇头说,不想去。要么去文化局,要么还是回西望峪。修长林说,我没权做这个主,你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韦蕊觉得,修长林的口气不太像她的上级,倒像她的家长。即便是拒绝,也是家长式的,既然这样,她不妨耍点小孩子脾气。她说如果不让她去文化局,她一定回西望峪,在那里嫁一个农民,搭三间茅屋,养一群鸡。在那里男耕女织一辈子算了。修长林脸上看不出表情。说,想学陶渊明啊,不错,我举双手赞成。到时候一定去参观你的养鸡场。说完,看了看手表,说八点半还要去9楼列席一个会议,9楼是书记楼,那里的会议,经常从深夜才开始。韦蕊嘟着嘴说,约你约了老半天,就给我半个小时啊。吝啬鬼!
       修长林把她送到门口,说,不要为了工作的事,到处乱跑。
       她没好气地说,放心。我一定在西伯利亚做一个好公民。
       她眼睛的余光里,看到他宽厚地笑了。
       修长林虽然没有给她任何承诺,但是韦蕊心里却一点点踏实起来。第二天她赶回省党校。把事情跟盛一兰说了,盛一兰说,你哪世修来的好福气?真让我妒忌!韦蕊说,他并没有答应我什么呀。盛一兰说,他建议你去团市委,你以为是随便说说的呀,这证明他已经在替你考虑了。团市委可是出干部的地方。韦蕊说,我跟他说了,不去。盛一兰长叹一声,你有本钱跟他叫板啊,哪像我,下一站还不知道在哪里呢。韦蕊说,你老爸不是还有余热吗?盛一兰苦笑了一下,说,人老珠黄了。要不然,钱进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步田地。韦蕊听她提到钱进,就沉默了。盛一兰情绪低落地说,我们俩可能还得散伙。韦蕊低低地问,为什么?还是因为我吗?盛一兰摇头说。不是。脱离了体制,他的思想、性格变得很极端,许多事情,我们说不到一块儿。韦蕊想了想说,你们相互让着点。不就好了么?盛一兰呛了她一句: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懂什么?
       韦蕊品咂着盛一兰的气话,心想,“脱离了体制”的钱进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他那样的人,从来就被体制惯坏了,为什么要轻易离开呢?其实,体制本身就是一个气场,在里面的人,都被一股气撑着,一个个那么精神抖擞、脸面光鲜,许多人一旦脱离,突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结业典礼上。韦蕊和盛一兰都上台领取了优秀学员奖状。临走前,大家在拍分别照。气氛热烈,也有些伤感。袁芳家里有事,提前回了莘州。赵挚来送行了。韦蕊请他帮她和盛一兰在党校门口拍一张合影。她和盛一兰挨得很紧,目光一致地看着前方,赵挚按下快门的时候,韦蕊的眼泪下来了。
       赵挚指着韦蕊,悄悄问盛一兰,名花有主了吗?盛一兰瞥了他一眼,说,你就另打主意吧,天下好姑娘多的是嘛。赵挚说,缘分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嘛。我会去韵帅I找你们的。说不定,到时候你们还得求我呢。
       回到韵州的第三天,陈洁就被任命为市教育局党委副书记,盛一兰被任命为市公安局副局长。但没有韦蕊的消息。意外欣喜的盛一兰来电话耍韦蕊沉住气。这个时候不要去找修长林了。韦蕊心里哪还有一块安静的地方?在家里果不住,索性去了西望峪。老凌和丘桂玉见了她,都改口叫她韦局长了,她很诧异,问。风是从哪里吹来的?丘桂玉说文昌宫都炸开了锅了。韦蕊一笑,便不再问什么,她把阁楼收拾了一下,打算在这里好好休整几天。老凌说,还整理什么。我敢打赌。明天你就得回去。
       去乡政府,所有的人见到她,都异常热情。在自己的办公室。她又领略了一番久违了的孙胡子的脚臭味。孙胡子索性光着两只脚丫子跟她聊天;她实在吃不消,借故去见了新来的党委沈书记,一个看上去憨厚、精干的中年男子。沈书记热情地说,恭喜你啊,韦局长。韦蕊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啊,该不会是弄错了?沈书记说,不会吧,前几天,我在市里就听说了嘛。
       一份纳闷萦绕于心。但这一次。她特别沉得住气。
       她在西望峪住了一夜。晚上,她去了一趟青梅园,跟那些久违了的树道别,有风轻柔飘来,还有明月,水银一般流泻,美化着那些前尘往事。树园里一片安谧。她有太多的感慨,但并没有矫情。心里明显地有一块缺失,那样具体而实在。是一个叫修长林的人。他走了。扁担街家家户户的灯依然那么温暖地亮着,每一家的喜怒哀乐,如同他们寻常的晚餐内容,
       无法成为秘密。寻常百姓的俗世乐趣,在柴米油盐的一举一动之间。散发着丰饶热气。所有这一切。跟一个人的调离没有半点关系。除了她。还能有谁记得修长林那盏常常亮到半夜的灯光?修长林曾经说过,他走了,太阳还是天天从东方升起。
       她奇怪自己,这样的夜晚应该在对未来的筹划中度过,应该把文昌宫的那些嘴脸好好温习一遍。但她居然还有风月心情。
       晚上,小翠执意要陪她睡。两个人说悄悄话,一直说到半夜。小翠说,她想考城里的高中。韦蕊鼓励她,只要她能考上,她可以住到她家来。那样,她们就天天晚上可以说悄悄话了。小翠说不行啊,我天天陪你睡,你要是有了男朋友怎么办?韦蕊若有所思地说,阿姨心里,一时还真的装不进男朋友呢!
       心静下来,韦蕊想,爱情这东西,它要来的时候突然就来了;它要走的时候突然就走了。爱情一旦结束,就像云飘过,风吹过,花凋谢,太阳落下,季节轮换,都是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有的人似乎可以一生不停地恋爱。但是她不能。受了大伤,心特别敏感又特别警惕。她不知道,这一生还有没有可能,在心里开出一朵爱情的花来。
       第二天上午,该来的电话终于来了。市委组织部通知她,要她下午二时到市委大厦11楼,候见市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部长林国栋。
       她真的要离开西望峪了。她突然瞥见。内心深处有一些发芽的东西。突然在疯长。
       丘桂玉跟她说了一句悄悄话,说她想调到局里去,要不,调群艺馆也行。又说,20年前,她和老凌都是群艺馆的职工。
       韦蕊有些哭笑不得。说,我这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丘桂玉说,那些害你的人,你可不能放过他们啊!
       韦蕊有些警觉,她知道,从现在开始,她一句话也不能随便说了。
       丘桂玉说,你要不方便,把我调去后,我来替你收拾他们。
       韦蕊说,老丘,这种话,你可不能在外面乱讲。
       丘桂玉不解地说。怕什么?你是有权的人了,还怕那几个吃货?
       韦蕊说,老丘,我求求你了,好吗?
       一辆风尘仆仆的红色桑塔纳停在文化站门口。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30多岁的男子,白脸,分头,背有些驼,他朝文化站里张望着,似乎在作着某种判断。是老凌先看见他,恭敬地叫他崔主任。
       是来接韦局长的吗?老凌眯着眼说。
       嘿,你怎么知道?
       老凌呵呵地笑了。
       韦蕊走出来。她认识他,崔耀中,文化局办公室主任。这几年少见面,人胖了一圈。若是往常,韦蕊叫他一声崔主任,他顶多从鼻子里哼一声。
       韦局长!崔耀中恭敬地叫道。
       韦蕊开玩笑地说,崔主任是专门赶来任命我的啊?
       不,不,我是来接你的。
       韦蕊说,可我还没有接到任命啊。万一接错了怎么办?
       崔耀中说,大家都知道了,说你明天就来局里报到。
       韦蕊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也应该到明天才是啊。
       崔耀中说,市委林书记下午就要找你谈话,我听说你还在西望峪,就来接你了。
       韦蕊想。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秘密可言了。她朝车看了一眼。里面并没有驾驶员。
       崔耀中解释说,我自己开车来的。
       韦蕊隐约知道这个崔耀中的能量。她还知道他有个绰号叫风向标。文化局很复杂,她不能还没有去上班,就被一些人授以话柄。这个车。她不能坐。但是,她也没必要得罪这个崔耀中。
       她和蔼地告诉他。她在这里还有些事情,要吃过午饭才回韵州。
       崔耀中忙不迭地说,行,行。午饭我来安排,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韦蕊客气地说。你先去办别的事,我什么时候走,再和你联系,好吗?
       崔耀中高兴地说,好好好!老凌有我的手机号码。我等你电话啦!
       崔耀中一走,韦蕊对老凌说,赶紧帮我去买车票,立即走。
       老凌点点头,忧心忡忡地说,你去了局里,处处耍小心啊。
       韦蕊说,我知道,大不了再回西望峪。我的阁楼,你们可不要拆掉啊。
       老凌说。你也不要太为难自己。
       丘桂玉提醒说,这个崔耀中,是个马屁精,谁上去就拍谁。你看他今天居然连驾驶员也不带。恨不得独吞了你。
       韦蕊说。老丘,我的好大姐,从今天开始,你的嘴上可要安个放哨的了。拜托!
       第二十五章
       文昌宫的人们发现。毛馆长在一夜之间突然变老了。
       这天早晨开馆务会的时候,是郭圆圆先发现的,毛馆长的头发,怎么一下子变得灰白了?不是一根两根,而是一片一片。眼睛里有血丝,眼皮耷拉着,一点神气也没有了。毛馆长从来都是蛮精神的,仪表对于毛馆长来说。简直跟生命一样重要。这些,别人肯定也注意到了,但都装着没看见。群艺馆的人。个个都有内功的。当时毛馆长正在布置工作,他讲话的中气明显不足,一些地方出现重复,甚至逻辑上有些混乱。毛馆长好不容易把平时三言两句就讲完的工作布置完了,他看上去很累,需要休息。但工作却是这样地忙,一年一度的全市职工文艺汇演要开始了。多少年来毛馆长一直是总指挥,怎么歇得下来?通常,他讲完了,就轮到郝阿姨讲话,她现在是馆党支部副书记,以副代正,是实际上的党代表。她提醒毛馆长,还有一个重要的文件没有宣读呢,她把一个红头文件放到毛馆长面前。毛馆长就拿起文件,机械地读了起来。文件的内容,其实大家早就知道了,韦蕊回来做副局长了,她还是局党组副书记。实际上,市委明确把她列在了第二位,相当于常务副局长的角色了。大家知道的。一把手逯局长身体不太好。一年里,有半年歇着病假。以前是叶副局长支撑局面,现在江山轮到韦蕊来坐了。
       以郭圆圆的观察,其实情绪萎靡的,并不仅仅是毛馆长,郝阿姨的眼袋明显增大了,又是牙疼,急火攻心,牙齿受苦啊;有人私下里说。她还便秘,蛮严重的,正满世界找药呢。所有这些,都跟心情有关。具体地说,都跟韦蕊杀回来有关。而韦蕊突然的回马枪。就像一个神话,简直不可思议。薛荔的身体好像也突然有了问题,年纪轻轻的人,居然出现早搏。这几天她也经常往医院跑。还有几个人,过去像跟屁虫一样,没少说韦蕊的闲话。现在一个个都像瘟鸡一样,脑袋都耷拉下来了。
       群艺馆里,也有人高兴的,郭圆圆是一个,还有美术部主任老郑。他们有的和韦蕊关系不错,有的则与毛馆长不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们虽然从来就没有盼过会有这么一天,但这一天的到来。不但让他们额手相庆,还生出一些奇想。现在他们关心的是,韦蕊分管什么?如果她分管群众文化,那么,群艺馆就被她捏在手心里了。其实,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很快大家就知道了,韦蕊不仅管群众文化,还管人事、还管文化市场,这是文化局最重要的几块阵地,几乎全归了她。从这一天起,人们发现。毛馆长不能按时上班了。
       这天上午局里来电话。新来的韦副局长要来群艺馆看望大家。可毛馆长还没有来,郝阿
       姨通知完大家后,就给毛馆长家里打电话。毛馆长来了,就一个人枯坐在馆长室里。几个进去批报销单的人都发现,’毛馆长神情有点像烛光一样恍惚,他好像进入了某种虚幻的场境,一个人轻声言语。听不清他在和谁说话,也搞不懂他说的什么?郭圆圆进去送一份材料。脚步轻盈,毛馆长突然叫起来,求求你,不要杀我!郭圆圆吓了一跳。拔腿就跑。她冲进郝阿姨的办公室,郝阿姨正在伏案写一份什么材料,她太专注了,根本来不及把材料藏起来,于是郭圆圆看见了一个大大的标题:《我的揭发》。天哪,郭圆圆一身冷汗地退出来,她有一种预感,文昌宫要出事了。郭圆圆在特定的一刻突然开了窍。这对她。并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还是好事呢。
       韦蕊作为分管副局长走进文昌宫,是在一个刚下过雨的下午。她的身后。只跟了局办公室主任崔耀中。走过莲池的时候。韦蕊突然停下来环顾四周,说,今天怎么看不到毛小雄?平常,他总是在这里给莲花拍照的。崔耀中随口说,他呀,神经病一个!韦蕊说,我倒总是觉得,他心里是清醒着的。崔耀中看韦蕊说得认真,忙改口说,是,是,小雄拍照还是不错的。
       按规矩。新来的局领导总是在馆长陪同下,先到各个科室巡视一遍。然后召开一个中层以上干部会议,彼此作一番表态。韦蕊说,大家都熟悉,程序就免了吧。开个全体会议,我和大家说说心里话。
       韦蕊和毛馆长握手的时候说,毛馆长,你瘦了。
       毛馆长的反应有些迟钝,目光空洞,好像没听清韦蕊的话。
       郝阿姨老远就尖着嗓子一路喊过来,韦局长。总算把你给盼来了!
       她肉颠颠地奔过来,上去就和韦蕊拥抱。好像分离的骨肉终于团圆了一样。
       人们留意到韦蕊的神态里,有本能的抗拒感;但是,韦蕊给足了她面子,她没有后退,而是顺着她。让她抱着,一直到她松开,并且用一只肥嘟嘟的手去擦其实并不存在的眼泪。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你总算回来了!郝阿姨还在制造激动,并且用语言陪衬着。她索性挽着韦蕊的胳臂。向大家展示着她和韦局长的亲密关系。这时候,崔耀中不客气地制止她了。老郝啊,不要拉拉扯扯嘛。
       大家面面相觑。
       会议室的气氛有些沉闷,主要是毛馆长状态不佳。他好像得了重感冒,嗓音沙哑。郝阿姨却显得异常活跃,她在认真地点名,终于她发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薛荔居然没来!她当着大家的面。用手机找到了薛荔。她的口气有些严厉。今天是全馆欢迎韦局长。这么重要的会议,你难道不知道吗?什么?在医院看病?你这病也生得太及时了吧!不行啊,你得立即到馆里来!
       韦蕊示意让郝阿姨把手机给她。
       郝阿姨加重语气地说。薛荔。韦局长要和你讲话。
       韦蕊接过手机,温和地说:薛荔吗?我韦蕊呀,听说你身体不好,那你就好好休息,及时用药,馆里?你就不用来了,回头我去看你好吗?
       薛荔好像只回了一句话,看韦蕊的表情,大家猜不出她说了一句什么。
       这一刻,大家都屏住了呼吸。韦蕊讲完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郭圆圆发现,毛馆长的脸上没有表情,而郝阿姨则有些尴尬。
       崔耀中简单地说了几句开场白,就请韦蕊讲话。
       韦蕊只讲了三句话:一,她是从文昌宫出去的,这里是她永远无法改变的娘家;二,她当这个副局长,完全是机遇,这个机遇如果给了别人,别人可能会比她干得好;三,当初她在这里工作的时候,肯定有不少缺点错误,也得罪过人,今天她愿以最大的诚意向大家表示歉意,也希望得到大家的谅解,并且,从今天起,希望所有的恩怨能够一笔勾销!
       她说完了,就缓缓地站起来,对着大家鞠了一躬。
       这个举动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短暂的静场之后,是突然爆发的掌声。美术部主任老郑甚至站了起来,冲动地举起两个拳头表示敬佩。
       不一会儿。有人给韦蕊递了一张字条。打开一看,是龙飞凤舞的一行字:你终于长成了修竹。
       韦蕊知道是谁写的。但她脸上没有表情。
       她宣布散会。大家站起来的时候,她说,请毛馆长留一下。
       人们注意到,毛馆长听了这句话,就像突然被霜打了一样。
       崔耀中吃不准自己该不该留下。他迟疑地走到门口,可能他感到了什么不妥,就又折了回来。
       韦蕊说,崔主任,我想和毛馆长单独谈谈。
       崔耀中赶紧走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韦蕊站起来给毛馆长倒了一杯水。说,毛馆长,你是我的老领导。以后咱们一起好好配合,把工作做好,好吗?
       毛馆长垂着头,嗓音低哑地说,我知道,我该谢幕了。
       韦蕊温和地说,不,好戏才刚刚开始呢。你要保重身体。
       毛馆长看了她一眼,又垂下了头。
       韦蕊说,有一件事,我该向你认错,可是一直没有机会。
       毛馆长惊讶地抬起头。
       韦蕊说,毛馆长还记得吗?当时为了《盾牌舞》能够上经贸节开幕式,我曾经和你通过一个电话。
       毛馆长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
       韦蕊说,我当时实在没有办法,就说把这个电话录了音,其实我根本就不懂怎么录音,我也不可能录音。那是急得没有办法骗你的。今天。我要向你道歉!
       毛馆长长叹一口气说,韦蕊,你不要说了。我……对不起你。
       韦蕊看着他,血一下子涌上了脸。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心里好像被什么噎住了。她眼睛里闪过一种凛然的光。毛馆长分明是看到了,他突然颤抖起来。时间仿佛凝固了,四周安静得有点骇人。
       韦蕊终于平静下来,说,毛馆长,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韦蕊说出这句话,就好像艰难地迈过了一道坎。
       接着,韦蕊关切地说,今天怎么没见到小雄呢?
       毛馆长说,他病了。
       什么病?
       毛馆长直愣愣地说。神经病。
       韦蕊觉得,毛馆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了,像一具躯壳。
       郭圆圆等了一个星期。才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和韦蕊单独说话的机会。她改编了巴尔扎克的一句名言送给韦蕊:文昌宫的一些人就是这样,要么把你踩死,要么拜倒在你脚下。
       在她看来,这一段时间,文昌宫等于经历了一场地震。有的人,心理上已经死过几次了,还有的人正在死去;有的人正在想方设法反戈一击,写揭发材料呢,据说,那口气就像文革时期的大字报;但有的人却不买账,她特别提到了薛荔。她简直是一个死硬分子,在听到韦蕊要来文化局当副局长的第一时间里,她的情绪几乎失控。在办公室里大声嚷嚷,说这个世界简直混账!她的心脏还出现了早搏,这证明她心里有鬼,而她的态度非常顽固,她甚至在私下的场合说,让韦蕊回来,完全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是对文化局所有干部群众的一个极大的嘲讽。
       至于毛馆长,据说他夜夜失眠,医生说他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实际上他已经不能履行馆长职责了。
       按照郭圆圆的说法,一场由韦蕊带来的大
       地震正在颠覆着文昌宫的一切。郭圆圆满心以为,韦蕊会在她绘声绘色的叙述里兴奋起来,至少会有一种复仇的快感。
       但是,她看到韦蕊的五官收紧起来,神色变得冷峻。半晌,她没有讲一句话。
       郭圆圆没有想那么多,她觉得憋在自己心里的一些话。应该抓紧跟韦蕊说了。她要让韦蕊知道。其实她在群艺馆一直是受压制的,许多机会要么轮不到,要么被别人抢走。论学历,论资格。她一点也不比别人差。而她对韦蕊,无论她多么倒霉,她可一直当她是亲姐妹一样的。她还要让韦蕊知道,过去,为了给她递送消息,她是承担了多大的风险。
       还有最重要的一层意思。她还说不出口,她需要等一等韦蕊的反应。她觉得,只要韦蕊认定她们是患难之交,就没有不好说、不好办的事。
       可是。韦蕊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郭圆圆想,人一旦做了官,就有了官相。看韦蕊现在的样子,就是一副官相了,前后不过几天时间,真是一点过渡都没有。
       韦蕊突然问起毛小雄的情况。
       郭圆圆说。他从来就没有正经上过班,现在馆里的录像厅也关了,他整天拎着照相机,东拍西拍,可就是从来没有见过他拍的照片。这几天他基本就不来。反正也没有人管他。
       韦蕊又问,群艺馆眼下最紧要的问题是什么?
       郭圆圆一听这话。觉得是韦蕊给她机会了。口气坚决地说。应该马上把毛馆长换下来!
       韦蕊看着她说,哦,为什么?
       郭圆圆一口气摆出几条理由。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毛馆长的精神实际上已经崩溃,他不可能继续履行馆长的职责了。
       韦蕊问,这是你的观点。还是大家的意思?
       郭圆圆说,明眼人谁不知道?他恶有恶报,也该到头了。
       韦蕊沉默了。
       郭圆圆终于憋不住了,说,韦蕊,如果群艺馆公开竞聘馆长的话。你会支持我报名吗?
       韦蕊惊讶地说,谁告诉你,群艺馆要公开竞聘馆长?
       郭圆圆说,大家在私下里,都是这么猜测的。不撤毛某人。馆无宁日。
       韦蕊诚恳地说,圆圆,你真要把我当姐妹,就离这些猜测越远越好。任何谣言,都不要从你嘴里说出来。像过去一样,做一个本分的人,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郭圆圆听了并不高兴,说,你当了局长了,再也不要我提供消息了。
       韦蕊觉得没法再跟她解释,说,好姐姐,现在情况这么复杂。你要我怎么样?
       一声好姐姐叫得郭圆圆心宽了许多。她说,我再向你报告一条信息。三天之内。郝阿姨必定会把揭发材料交到你手里。
       三天过去了,韦蕊并没有收到郝阿姨的揭发材料,但她意外地收到了薛荔的辞职报告。
       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简短的辞职报告。通篇只有四个字:我不干了!
       韦蕊知道。薛荔的文笔相当不错,她写过诗。还能写小品。把巨大的抵触情绪压缩成四个字。可见她的愤慨程度。
       一个活得真实的人!韦蕊想。她欣赏地把四个大字看来看去。觉得这是薛荔最成功的作品。一股英雄气!她喃喃自语。这四个字一下子改变了她对薛荔的看法。
       市委林副书记找她谈话的时候,特别叮嘱说,你已经不是过去的韦蕊了,以前所有的恩怨。要一刀斩断。
       如果说。文昌宫已经成了一团乱麻,那么薛荔完全有可能成为一根理清乱麻的线头。她看清楚了,并且抓住了它,这是她多少天来唯一的一点成就感。
       和薛荔的辞职信一起收到的,还有一封打印的匿名信。韦蕊用了好长时间,才艰难地读完它。
       信是这样写的:
       韦局长:
       你是真正的女强人。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你终于回来了。可是,你的座椅并不安稳,身边有许多隐患。有的,你知道,有的,你还蒙在鼓里。
       你第一个必须清除的人。不是毛利雄。而是叶成山。这条老狐狸,一直是毛的靠山。也是最大的利益获得者。据说,毛在背后称他是“超级野猪”。其厉害程度可想而知。你应该记得。当初把你贬到西望峪去的人,就是他。这是毛和他的一笔交易。逯局长身体不好。等于是个摆设,局里其实是叶某人在当家。现在,他虽然退了二线,但阴魂不散,一旦有机会。仍会出来兴风作浪。
       对付叶成山并不难,只要抓住他的死穴。他就乖乖地拜倒在你脚下了。
       毛利雄看上去已经自行崩溃,但是要小心,有可能他是伪装的。别忘记他是演员出身。鲁迅说。要痛打落水狗。至少这个馆长,不能再让他当下去了,关键时刻,你可千万不能学东郭先生。
       馆长让谁当?我建议暂时先由你兼起来,以便全面控制局面。可以让老郑当个副馆长,他50岁出头了。政治上不会给你添麻烦。关键是他一直跟毛是死对头。再说。他过去待你也不错。据说他还送过画给你,给他个副馆长,他会感恩的。
       你应该知道郝宝珠是什么人?她不仅是毛的老情妇、老搭档,而且当初在你的事情上,她是第一个煽风点火的人。有人称她是毛的肥田粉。她写给局里的所谓揭发信,就有好几封。你入党,提拔,被送到省党校学习,她每一次都最积极地反对。除了嘴上到处造谣。还动不动就写揭发信,到处散发。组织部、宣传部,她都去跑过。可现在。她突然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据说她还当众拥抱你。真不要脸!你可要警惕啊!这样的人。还留着她干吗?应该立即逐出群艺馆。有一个地方蛮对她胃口的。博物馆缺一个看古尸的。建议让她去陪陪2000年前的老姐姐吧。
       薛荔。看起来多牛的一个女人!她有个绰号叫一丈青。足见她的厉害了吧。过去她一直是你的克星。她经常在各种场合谩骂、讽刺你。特别是你回来当了副局长,她居然一点也不收敛,还骂你是脱裤子干部!对她。不要一棍子打死,毕竟她是一个专业人才。你可以慢慢地收拾她,让她生不如死。
       郭圆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墙头草。八面玲珑,人称阿庆嫂。此人切不可重用。
       韦局长,关键时刻,你的手可不能软,许多双眼睛在看着你。文化人就是这样,只要你能真正控制住局面,不但有杀心、杀机。还有杀手锏。大家就会跟你走。
       我这样说,并不表明洪洞县里无好人。文化局有许多好干部,一直被叶成山压制着,他们愿意为你效劳,只要你能重用他们,有的,就在你身边。其实,你看完这封信,就应该知道我是何人了。
       韦蕊的脑子几乎要爆炸了。
       原先。在潜意识里,她以为叶副局长、毛馆长、郝阿姨、薛荔……这些人会很难对付。现在相反,可怕的恰恰不是他们。而是那种藏在睹处、利用她和某些人的历史恩怨,伺机出击以达到个人目的的人。
       为什么自己当时非要回到文化局?专业刘口?满足虚荣心?报一己之仇?都是又都不是。修长林曾经带着表情对她说过,富贵而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当时她还不太明白。现在她懂了,他说中了她的心态,有时候。她自己都看不淆自己。但是他看得很清楚。他最终尊重了她的选择,是的,她如愿了。胡汉三回来了。可是她面对着的。是一口翻滚的油锅啊。
       
       她忍不住给盛一兰打了一个电话,盛一兰听完她长长的叙述。只说了一句话:哪里不是油锅啊?我这里也一样。这一关,你不过也得过。
       第二十六章
       郝阿姨终于出击了。她给局党组每个成员寄了一封揭发信,主要是揭发毛馆长三年前在建造书场的时候,收受了包工头的回扣,数目是3万元。写这封信前郝阿姨可能突击研究了一下有关法律,她发现单凭这一条。毛馆长就可以吃个3年官司。后来郝阿姨很矛盾,因为,毛馆长是专家型的干部。工作上很有成就。但是,这件事经常像猫爪一样挠她的心。她毕竟是一个共产党员,又是党务干部。关键是她正直了一辈子,这件事不说出来,就好像自己也晚节不保一样。于是她顾不得那些情面了。最后。郝阿姨郑重地在揭发信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局里过去经常会收到一些类似的信件,由于大都是匿名的,受重视的程度就大打了折扣。这封由郝阿姨亲笔签名的信,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局党组的重视。局长兼党组书记逯玉胜抱病主持了党组会。要求对这件事进行调查。因为韦蕊分管群艺馆,大家的意见。还是由她来负责处理这件事。韦蕊知道,无论如何,她都没有理由推托,只好硬着头皮接受下来。
       逯玉胜局长明显地气色不好,印堂发黑,说话中气也不足,他即将去上海进行下一个疗程的治疗。他宣布了一项决定。经市委领导同意。他外出看病期间,由韦蕊副局长主持工作。其他的党组成员都诚恳地表了态,一定全力协助韦蕊做好工作。
       在读完揭发信的第一时间里。韦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她的印象里。郝阿姨从来就是毛馆长的铁杆同盟,有时候,她就是毛馆长够不着的手与脚,甚至是毛馆长的替身。
       不知为什么,她对毛馆长一点幸灾乐祸的心情也没有。甚至。她希望这件事本身就是那种捕风捉影的东西。
       一天上午。退居二线的叶成山副局长早早地约见韦蕊。他的态度非常恭敬。与几年前的态度判若二人。韦蕊想起他当时找她谈话时。反复提到自己在部队里的养猪经历,想,这个人真应该再让他去养几年猪。
       但是,叶成山提出的几个问题,却让韦蕊不得不对这位老江湖刮目相看。一。郝宝珠和毛利雄一直是全局最有名的黄金搭档,群艺馆建书场,是几年前的事了,郝宝珠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放出一枪?二,怎样看待薛荔的辞职问题?如何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三,群艺馆已经处于混乱甚至半瘫痪状态。解决这些问题的钥匙在哪里?
       看问题非常老到。这是韦蕊的第一感觉。不管过去叶成山是怎样的一个人。至少他今天提出的这三个问题,很有价值。
       韦蕊说了一句让叶成山颇感意外的话:有问题,我会随时来向您请教的。
       最后叶成山坦然地说到了当时把韦蕊调到西望峪去的事。称这件事。是他一生工作中的一处败笔。说完,他就等着韦蕊的反应。韦蕊不说话,只是面带微笑,认真地听着。于是叶成山就长驱直入了。说事情从来是一分为二的,从现在的结果看。坏事不是变成了好事吗?
       可能叶成山是等着韦蕊跟他唇枪舌战的,他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实际是在火力侦察。反正,他已经不在其位了,倒要看看你个黄毛丫头能把他怎么样?
       韦蕊从头到尾,只是宽容地笑着。她见过修长林处理事情,话总是不多,从不轻易表态的,但一旦说出来,肯定一言九鼎。
       叶成山扔完了所有的炸弹,拍拍屁股走了。韦蕊送他,穿过局里长长的走廊。一直到楼梯口。退居二线的人,是自由班了。韦蕊说,您多保重!
       回到办公室,她想静一静,刚关上门,崔耀中进来送文件了。他看到韦蕊盯着窗外,脸色有些僵,就给她倒了一杯水。说,韦局长,有些想法,我一直想跟你汇报的,但你太忙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韦蕊看了他一眼,说,有什么事,你现在就说吧。
       崔耀中走过去把门关好,在韦蕊的对面坐下来,润了润嗓子,借此释放一下自己的拘谨,开始了他的思想汇报。
       韦蕊才听了几句,就觉得他的口气跟一封匿名信非常相似。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从心中划过。那封信,就是他写的?她索性把那封信拿出来。一边听。一边看。完全相似的地方,就用红笔划上杠杠。居然,崔耀中几乎是用口述的方式。帮韦蕊重温了那封匿名信。不屑的地方。只是他的叙述更充实。更丰富,韦蕊发现,他看着她手里拿着的信,一点顾忌也没有。
       他只差没告诉她,那封信的作者就是我。他的神态也慢慢从拘谨中解脱出来,一会儿是分析,一会儿是推理,还间夹着一二句富于哲理的话。
       韦蕊把信摊到他面前,说,你的意思是,这封信就是你写的?
       崔耀中掩饰不住得意的神色,说,我想,这封信对你,绝对是有用的。
       韦蕊说,为什么要给我写这封信?
       崔耀中看着她说,我想帮你。又补了一句:你需要有人帮你。
       韦蕊说,那为什么不署上你的名字呢?
       崔耀中揣摸着韦蕊不易捉摸的表情,叹口气说,当了几年办公室主任,我已经浑身是伤了,总得有一点自我保护意识吧。
       韦蕊紧追不放地问。那你为什么现在又主动承认了呢?
       也许,韦蕊问话的方式与口气让崔耀中有点隐隐的不快,他解嘲地一笑,说,我已经说了。我想帮你。士为知己者死嘛!
       韦蕊看着他一张微微冒汗的油脸。有点像一个赌徒在拼尽全力押上自己的赌注一样。她想起,到局里来报到的第一天,就有人告诉她关于崔耀中的一个小故事:崔耀中是前任局长李国忠看中了。从影剧公司调到局里来的。崔耀中为了表忠,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崔耀忠,还到处讲。没想到,李国忠没待满两年,就又调走了。崔耀忠赶紧又把忠字下面的心字去掉,郑重宣布他名字的“中”下面没有心。有人开玩笑说,崔耀中连心都不要了,真是厉害。
       韦蕊突然有点可怜他。好歹也是个男子汉,何必活得这么猥琐?又想,体制就像一部机器,谁在里面都没有办法,活路不一样,活法一样;透气与挣扎的方式不一样而已。
       好吧,就算是你帮我,可你怎么帮呢?韦蕊终于回到了主题。
       具体怎么帮,我不能告诉你,那是战术问题;但是,只要你认可我的分析,并且给我三个月时间。我让他们一个个在你眼前消失!
       你杀了他们?韦蕊半开玩笑地说。
       用得着吗?崔耀中自信地说,每一种人都有自己的归宿。有的人迷路了,需要别人指点,才能回到自己的家。
       哦,你有这样的能量?
       没问题,只要有你的支持。事情过后你再给我打分吧。
       韦蕊突然有一种警觉。这样居心叵测的人,身上说不定安了录音机呢。
       是什么在吸引着你这么干的?也就是说,你要的回报是什么?
       崔耀中迟疑了一下,说,看天下大势,这正局长的宝座早晚是你的了。只要到了那个时候。别忘了我这革命军中马前卒,就行了。
       接着。崔耀中又提出具体的要求,曹宝麟副局长明年就退了。他早就是局里推荐的后备
       干部,到时候,还得请韦局长向市委力荐才是。
       韦蕊笑了。
       崔耀中被她笑得心里一阵紧张。试探地说,如果一步到位不可能的话,可以先弄个党组成员,这样。你在党组就多了一票。
       她突然直截了当地问,我们今天的谈话很重要。你不会忘了录音吧?
       崔耀中的脸色陡然变色了:韦局长……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韦蕊看着他,温和地说,还是把录音带交出来吧,一切到此为止。好吗?
       崔耀中狡辩道:如果我真的没录音,韦局长岂不是制造了一起冤案吗?
       韦蕊平缓地说。是吗?那我就只好把我们今天的谈话在局党组会上公布了,我想不出,这样对你有什么好?
       韦蕊说着站了起来,打算结束这场谈话了。
       崔耀中条件反射地站起来,从内衣口袋里,摸摸索索地拿出一支录音笔,放在桌上。说,韦局长。我是真心为了你好啊!
       韦蕊把录音笔拿起来欣赏了一下,说,我知道。
       薛荔交了辞职书后,就再也不来上班了。
       文昌官里,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薛荔真傻。她又没犯错误,干吗要辞职?有人说这是薛荔放出的一个气球,她要看看韦蕊的态度。接下来有人就断定说,这不是韦蕊巴不得的事吗?
       群艺馆的人老是找不到毛馆长。群龙岂可无首?这在过去,是从没有过的。有时候,人们突然发现,毛馆长其实哪里也没去,就在办公室里坐着,电话不接,敲门不应,人好像呆掉了,基本上不管事了。郝阿姨倒是想做主的,但人们吃不准她,像打牌,“锅底”里不知埋了多少分。多数人认为,她已经是那浸过水的海参,发不大了;又像馒头,蒸得再大,也大不过蒸笼的。都不敢跟她套得太近。以另一些人的猜测。毛馆长好景不长,几乎是肯定的。能够接班的人,大家排来排去,只有郭圆圆了。也有人排老郑的,说他有远见,简直太英明了,居然在韦蕊落难的时候送过她一幅画。但老郑自己出来说,他都快当爷爷了,要是年轻个十岁,还真要搏一搏呢。大家一算老郑的年纪,还真替他惋惜。最后大家还是说郭圆圆可能大,真看不出,郭圆圆不仅英明,还是法眼呢,她怎么就能算到,韦蕊会有咸鱼翻身的一天呢?
       郭圆圆内心激动,可嘴里却推托说,怎么可能呢?我算什么啊?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认为。既然是韦蕊当家,那么,她用自己的人,就是天经地义的。谁让郭圆圆一直跟她不错呢?于是有人开玩笑地叫郭圆圆郭馆长了。
       郭圆圆被大家说得心里真有些活络了,那种念头。就像雨后的春笋,破了土就疯长。她去找韦蕊。她必须把大家的看法和自己的愿望,不加一点修饰地告诉她。但是她找了几次都找不到她。局里的人说。韦局长太忙,连我们都找不到她。郭圆圆最后打通了韦蕊的手机,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向她汇报。韦蕊说,有事先向毛馆长汇报吧。郭圆圆说,是我自己的事,我必须跟你讲。韦蕊说。那就电话里讲吧。郭圆圆说,还是竞聘馆长的事。我要你帮我。韦蕊没好气地说,上次我对你说过的话,你怎么又全忘了?郭圆圆说,别人都在讲,这个馆长非我莫属,我有什么办法?韦蕊克制地说,我现在有事。有空再和你说吧。她说话的时候,郭圆圆突然听到了几声熟悉的咳嗽声,竟然是薛荔的,没错,是她的声音,每到夏秋转换季节的时候。薛荔总是要咳上一阵子的。可是,韦蕊怎么可能跟她在一起呢?
       郭圆圆的耳朵确实很灵。韦蕊是跟薛荔在一起。她为了找薛荔,已经花了几天时间了。
       她打电话约薛荔见面,薛荔冷冷地说没空。她说她可以等,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她都可以等。薛荔又说,医生关照过的,她心脏不好,情绪不能激动。韦蕊说。我来看看你,就几分钟。薛荔说不必了,领情了。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韦蕊在一天傍晚找到了薛荔家。可是薛荔不在,她的父母对她很冷淡,只说,薛荔不在家。就再也不搭理她。韦蕊发现。薛荔长得极像她母亲,薄嘴唇,吊眼梢,目光锐利,像鞭子一样。她本想坐下来说说话。薛荔的父亲态度有些松动,正打算给她沏茶,但薛荔的母亲突然冲着他发怒道。不是让你去充煤气的吗?还在这里磨蹭个啥?薛荔的父亲一哆嗦,差点把杯子打碎。看来。这个家庭也是阴盛阳衰,女权主义盛行。
       一个不确切的消息让韦蕊觉得事态严重。薛荔即将离开这个城市,她的大哥在福建石狮贩服装。生意做得很大。薛荔打算前去加盟。她和丈夫的关系不好,经历了一次宫外孕后。两人再也没要孩子。后来他们就分居了。这段时间,她就住在大哥家,反正她也没有牵挂,随时有可能跨上南下的列车。像黄鹤一样一去不返。
       她得到了薛荔大哥家的地址,她终于见到了脸色苍白的薛荔。开场白自然地略去,她劝薛荔不要走,群艺馆需要她。薛荔冷笑说,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干吗还缠着我不放?不错,我是骂过你。但我不欠你什么。韦蕊诚恳地说,促使我劝你留下的全部动力。就是我欣赏你的性格,活得真实,永远不掩饰自己的观点。薛荔说,你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感到,是一个胜利者的矫情表演。我不会给你喝彩。韦蕊说,给我一点时间,哪怕三个月。到那时,再请你打分。薛荔口气干脆地说,对不起,我没兴趣!
       她们的谈话变得越来越艰难。韦蕊甚至打算放弃了,也许,她和薛荔就像两种不能融合的化学元素。最后。她说到了毛馆长。她问薛荔,群艺馆修造书场的时候,毛馆长有没有拿过一笔3万元的款子。韦蕊没有想到。薛荔的表情在这里发生了根本的转折。她问韦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韦蕊坦率地说。有人举报毛馆长受贿。薛荔疑惑地看着她,说,毛馆长怎么解释?韦蕊说,组织上正在调查。暂时还没有跟他见面。薛荔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文化局有的是小人,他们知道哪些人跟你有过节,根本不用你动手,他们就帮你把事给做了。韦蕊并不计较她的话,说。可在我的概念里。毛馆长贪色不贪财。他不会为了区区三万元钱去冒这个风险。薛荔站起来说,你真是这么想的?韦蕊认真地点点头,说,可是,还没有证据表明他是清白的。薛荔说,要是我有证据呢?韦蕊一把抓住她的手。说,薛荔,你说话可当真?
       就是那么一刹那。薛荔被韦蕊眼睛里的一种光亮打动了。曾经。她计较过她刀子一样的目光,她固执地认为,这个女人本身就是一把刀子,她会温柔地杀死那些风流的男人,同时,哪个女人要是妨碍她,她的这把刀子会变得异常坚硬和锋利。
       可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韦蕊会帮毛馆长?这从哪一头都说不通啊。
       韦蕊说,不存在帮不帮的问题,我韦蕊如果连起码的公正都做不到,就不回文化局了。
       薛荔重新打量着她,说,以前和你过不去的人。你真的会公正地对待他们吗?
       韦蕊说,有段时间,我老做噩梦,文昌宫的人老是在后面追我,当时我想,要是手里有一把刀,我就和他们拼了!
       薛荔说,现在我们都在你的砧板上了,你手里有刀,你想怎么剁。就怎么剁吧。
       韦蕊摇头说,薛荔,也许你并不知道,走
       投无路的时候,我曾经自杀过;当时,觉得死是一件让人解脱的事,我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死。死神天天来和我谈话,动员我跟他走。后来,经历了许多事情,我慢慢知道。其实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大都是由于缺少沟通,这个世界上,许多恩怨可以来,也可以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薛荔自己并不觉得,她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说,韦蕊,你真是这么想的?
       韦蕊还沉浸在某种境界里,眼睛已经蓄满了泪水,说,曾经,我非常自卑,我觉得自己还不如西望峪的一棵草。以前我也伤害过别人,尽管我不是有意的;但是。被我伤害的人最终原谅了我。所以。我觉得今生今世。原谅和宽恕。这世界上就这两样东西最让我看重。
       薛荔看着她,半晌,说出一句话,韦蕊,这真是你说的话吗?
       韦蕊的眼泪流下来,说,我是在西望峪长大的。没有西望峪。就没有今天的我。
       薛荔说,韦蕊。我不敢认你了。
       就像一把结构复杂并且已经生锈的铁锁被最终开启,薛荔的话语在发生了陡变之后。有如春江放舟般滔滔不绝。那个三万元回扣的故事。也终于从薛荔的记忆深处走了出来。当时毛馆长拿着这笔烫手的钱团团直转,上交局里,不太甘心;自己留用又不太敢。三万元,对于群艺馆这样的清水衙门来说。已经不是小数目。最后他痛苦地决定,用它给馆里办点事情。其中,花了一万五千元买了一架钢琴,把馆里练功房那架老爷钢琴给换掉了。其余的钱,组织职工去杭州旅游了一次,还有就是过年的时候,给困难职工多发了一些补助……
       总之,薛荔认定这笔钱不是毛馆长个人贪污的。
       韦蕊又问。郝阿姨知道这笔钱的由来吗?
       薛荔摇头,说,虽然郝阿姨马屁功夫很好,但毛馆长在许多事情上还是防着她的。这笔钱,毛馆长没有让她经手。
       韦蕊说,这件事,除了你。还有别人知道吗?
       薛荔想了想说,可能会计老邝会知道,别的,我不能肯定。
       钱是谁经手的?你见到钱了吗?
       薛荔说,当时我觉得这事好像不太对劲,可我也不懂财务,就提醒毛馆长,这笔钱最好还是专门建一个账本,毛馆长同意了。
       账本在谁手里?
       账本和票据应该都在会计老邝手里。
       韦蕊听到这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说,薛荔,你救了毛馆长一命。
       薛荔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帮毛馆长?
       韦蕊说。这事你要保密。一定要保密!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毛小雄在韦蕊的办公室门口徘徊了许久。他没有敲门。就推门而入。
       他直愣愣地走到韦蕊面前,把一个牛皮纸包放到她面前。转身就走。
       韦蕊正在接一个电话。她看到了毛小雄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那犹疑的目光。她示意他坐下,但他并没有理会,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嘴角明显地抽搐了一下。
       韦蕊放下电话追到门口,她看到一个单薄的背影,像风中飘零的落叶,沿着长长的走廊,楼梯拐弯,就不见了。
       打开纸包,是一本厚厚的相册。翻下去,是一些杂乱而颠倒的画面,莲池,枯荷,古井,碑廊……看上去都是文昌宫的场景。但是,这些景致仿佛经历了一场地震。在无序的颠倒中它们显得那么丑陋,几乎所有的照片都模糊而重叠。韦蕊的心受到了某种触动,这些照片似乎具有某种反讽的意味。接下去,是一些人物,第一页居然是她,秋天的夕阳下,落寞惆怅的韦蕊,倚在莲池的树丛旁,忧郁地看着前方——她想起来,那是她离开文昌宫。去西望峪报到的那天拍的。画面上。有一种淡淡的优郁的调子,让她泛生着怀旧的心酸。翻过去。是郝阿姨的各种表情特写,有些画面非常传神,简直让人喷饭,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拍的。接着是薛荔,她的放肆的笑,她的吃了亏的委屈,她骂人时的那份刻薄,那薄嘴唇里的两排尖利的牙齿。真是拍得活灵活现……还有郭圆圆的笑,圆滑的笑,讨好的笑,假惺惺的笑,开会时挤眉弄眼的笑;这些照片,还都是小插科,玩玩而已。正剧一直到最后才开始,主角竟然是他可敬的令尊大人。是的,男主角从一而终是毛馆长,女主角却每张都有变化,有的,那么眼熟;有的,似曾相识;还有的,简直让人不敢相信。韦蕊看得眼皮直跳。这些少儿不宜的画面是怎么拍到的?看场景,大都是在毛馆长的办公室,黄昏的调子,充斥着暧昧,慵懒,腐朽的气息。天呐,毛馆长的窗帘肯定有问题,要不。毛小雄怎么会选择那么一个角度?
       毛馆长是不是以为,他就是文昌宫的国王?到处都是他的宫殿,嫔妃,他不必小心谨慎,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没有人可以管他。
       太昏庸了!
       毛小雄想干什么?大义灭亲?这个相册。应该是他全部的精神世界。混沌中不乏惊人的清醒瞬间。那种畸形的审丑,可以让世界颠倒重来,而聚焦在一双焦虑的眼睛里,是洞穿一切的真相。
       一种隐痛。从她的内心深处艰难地走过一条曲线。慢慢地漫溢全身。秋水旅馆,那个龙嘴湾之夜,那个灾难的起点,在她的人生里,虽然黯淡,却是永难磨灭。以后发生的一切,都从那里开始。
       她把这个沉甸甸的相册锁进了保险柜。
       她的脸上突然绽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半晌,她喃喃地自言自语,毛馆长,你培养了多少人啊!
       第二十七章
       小翠以西望峪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韵州第一高级中学。丘桂玉在给韦蕊报喜的电话里,再一次地明确提出,她希望调回韵州,这样她也好照顾小翠。在她看来,韦蕊只要动动嘴,随便在局里哪个部门帮她找个差就行,只要工资奖金不少,干什么活儿都成。
       韦蕊说她早就跟小翠讲好了,只要她考上韵州一中,就住到她家来。丘桂玉说,这事小翠说是跟我说了,可我总觉得不太方便,你一个大局长,工作又忙,小翠住你家,又不是一天两天,我怎么也担当不起啊。韦蕊说,她跟小翠可是生死之交,她已经跟父母都讲了,他们非常欢迎小翠的到来。说了半天,丘桂玉并不领情,说,说到底,你就是不同意我进城!韦蕊婉转地说。你就存心扔下老凌到城里来吗?你们俩。可是风雨同舟了几十年哪!丘桂玉说,那你把我们俩一起调回城里吧。韦蕊问,这是老凌的意思吗?丘桂玉一听这话,不吭声了。
       她知道丘桂玉的心思。她必须守住这个口子。文化局这趟水已经够浑的了。再来一个丘桂玉,又不知会弄出多少事来。
       开学前的一天,老凌把小翠送来了。几个月不见,小翠的个子又长高了,人也水灵了,漂亮了。韦蕊开玩笑说,可别把我们韵州城里的小伙子迷得神魂颠倒啊。小翠不慌不忙地说,小白脸我才不感兴趣呢,韵州城里能有高仓健吗?老凌骂道,没一句正经话,以后要跟韦蕊阿姨学着点。
       老凌这次来,韦蕊发觉他消瘦得厉害,咳嗽也加重了。她要他去医院检查一下。老凌说没事,这几天有点感冒,过些日子就好了。韦蕊说到丘桂玉想调到城里来的事,老凌沉下脸说,这婆娘的屁话,你可不能理她。又说,局里这么复杂,我替你担心。韦蕊半开玩笑地说,
       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大不了再回西望峪去,到时候,你可要收留我啊。老凌突然冒出一句,姓毛的可不是人,你不要手软!韦蕊看着他,眉宇之间愁雾重重的。她知道老凌轻易不管闲事。就说,放心吧,我韦蕊既然敢回文化局,就会对任何人做到公平公正。
       这天,局人事监察科科长老浦来向韦蕊报告。他们找到了当年群艺馆修建书场的包工头杨富民,起先杨富民不承认,后来,他们给了他一点压力,说,如果不承认,他们就只好把这事交给检察院办理了。杨富民这才慌了,供认了曾经送三万元现金给毛馆长的事实。之后,他们又找了毛馆长,毛非常紧张,不断地出冷汗。先是说忘记了。后来又说,你们最好问一下薛荔。看他的样子。真像心脏病发作一样,蛮吓人的。
       韦蕊说。那你们找薛荔了吗?
       老浦说,没有找到她,听说。她已经去福建做生意了。
       韦蕊哦了一声,说。那你们继续找啊。
       老浦观察着韦蕊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韦局长,这事真要查到底吗?
       韦蕊不动声色地说,有谁跟你们说过,这事不要查到底的?
       老浦连忙解释说,不是,我的意思是,既然杨富民已经承认了,这毛利雄的罪名也就成立了,找不找薛荔已经无所谓,我们完全可以向检察院报告了。
       韦蕊看到了,老浦卑恭的眼神里,突然掠过一丝杀机。
       还是先找到薛荔再说吧。韦蕊沉吟地说。如果薛荔手里有证据,再向检察院报告也不迟嘛。
       好的。老浦立即附和说,是应该慎重些,这样吧。我们明天就去福建找到薛荔。
       韦蕊说,据我所知,薛荔并没有走,你们还是先在本市找吧。
       老浦突然低声说,韦局长,这个薛荔,跟毛可是一伙的,找她这样的人,有什么用处?
       韦蕊冷冷地说,唯一的用处,就是提供证据。难道,还需要有别的用处吗?
       老浦觉得,韦蕊的表情太难琢磨了,这人真配当局长,
       他唯唯称是,说韦局长真是稳如泰山,佩服!
       韦蕊发现,几个回合下来,老浦已经是满头汗水了。他代表着局里一些人的心态。一个可怜的小人物。永远都在看领导的眼色行事。不要怪他,这样的人一直活在夹板里,环境已经把他这样的人物格式化了。
       老浦又向她报告一件事:这次乡镇文化站长转干考试,其中有龙嘴湾乡文化站长老汤,他的成绩差了那么一点,按上面的规则,这次转干基本上没他的份!
       提起这个老汤。韦蕊的心就像被什么蜇了一下。
       老汤不是年年先进吗?韦蕊若有所思地说,像他这样的老同志,在基层文化站辛辛苦苦工作了一辈子。总不能因为考试差那么几分,就不给他解决身份问题吧?你代表局里和上面做做工作好吗?
       老浦低声提醒道,老汤可是毛的把兄弟啊!
       韦蕊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看了一下老浦,他就像一个行刑的杀手,砍斧已经高悬,只等她朱笔一挥。紧接着就是人头落地。
       这事跟毛馆长有什么关系?他们是把兄弟又怎么样?
       韦蕊的语气平和。但目光尖锐。
       老浦连连点头,说我明白了。
       老浦走了。韦蕊发现自己也憋出一身汗来。
       第二天早晨,韦蕊还没有上班,突然接到毛小雄打来的电话,他用一种奇怪的口吻说,毛利雄同志就要解放了,他就要看到光明了。
       韦蕊大吃了一惊。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毛小雄的意思。她冲到大街上,拦住一辆出租车,直奔毛馆长家。
       一辆救护车已经停在毛家门口。
       毛馆长躺在担架上,看上去像一条窄窄的带鱼。他被两个救护人员抬着,脸像一张白纸,脑袋耷拉向一边。韦蕊问医生,到底出了什么事?医生只说了三个字,安眠药。韦蕊再看毛馆长。他双目紧闭,五官似乎有点扭曲,嘴唇则有些暗紫。她急促地问医生,还有救吧?医生耸耸肩,说,尽力吧。
       毛夫人站在一边,冷着脸,一点悲戚的表情也没有。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她是看热闹的邻居。毛小雄则又举起了他的笨重的相机。他的神态,会使人联想起某部电视剧里公安局勘察现场的技术人员,他甚至朝韦蕊扮出一个鬼脸,让人感到,这才是真正的黑色幽默,这个奇怪的家庭真让人哭笑不得。
       时间紧急,韦蕊跟着上了救护车,毛小雄上车,则有点不太情愿,他认真地说,我们不必妨碍他追求解放、追求光明的权利。医生看了他一眼。用手摸摸他的额头,毛小雄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恐龙,谁摸我,我就吃掉谁。韦蕊跟医生耳语了一句。然后,她伸出一只手去拉毛夫人,她以为毛夫人会抓住她的手,然后上车。但是,毛夫人没有反应,一直到救护车开动。她站在那里,两手抱在胸前,像一棵被砍掉了枝桠的老树。
       韦蕊在车上给崔耀中打了一个电话,说毛馆长住院了,要他通知群艺馆派几个人,去医院轮流看护。可是,过了老半天,群艺馆一个人也没来。韦蕊又打电话,崔耀中说,个个都说手头很忙,没时间过来。韦蕊说,你通知郝阿姨马上到医院来,就说是我说的。过了一会儿,崔耀中的电话来了,说。郝宝珠这个老娘们真不是东西,我传达了你的指示。可她说自己这几天血压高得吓人,走路都眼花,实在来不了。韦蕊说,那你先过来吧,住院手续还没办呢。崔耀中一愣,脱口道,我才不愿去伺候那个老骚狗呢!韦蕊生气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讲话?崔耀中说,韦局长,我知道你是菩萨心肠,可是。对于一个即将绳之以法的人,你这人道主义未免也太宽泛了吧。韦蕊说。谁告诉你。耍对毛馆长绳之以法的?崔耀中口气软下来,说,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情嘛!
       韦蕊放下电话,心里一阵阵地发凉。毛馆长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文昌宫的人们会这样对待他。人情这东西,有时真比纸薄。她知道大家心里有障碍,就算想来看望毛馆长的人,也会觉得这个时候不太方便。也许,人们会认为她正在作秀,是表演给大家看的。因为谁都知道。毛馆长已经败走麦城了。
       抢救室的灯光一直亮着。韦蕊和毛小雄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这样一个场景,简直有些虚幻。真的,她怎么可能跟毛小雄坐在一起?而且是为了毛馆长。是的,毛馆长就在离他们不远的抢救室里抢救。他的生命正在死亡的边缘游走。时光不能倒流,但是场景可以切换;曾经,毛馆长的名字总是和她所有的噩梦联系在一起。她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为什么不惩罚他?为什么?!那些屈辱,那些苦难,那些风雨如磐的日子。难道真的那么容易忘记吗?她现在只要点一下头,眨一下眼睛,就会有人出来替她踩死他,甚至,他可能被五马分尸;可是她内心的深处,还在保护他,她真的不希望他死,也不希望他太倒霉,她不是在作秀,也不是单纯的怜悯。她说不清楚,这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慈悲从何而来?
       给我一个理由!她叩问自己的心灵,但是,回答她的,仿佛是隐约的钟磬般的回声,那么遥远,又那么近。
       毛小雄一直沉默着,像一尊泥塑木雕。韦蕊问他,你父母感情还好吗?毛小雄没有反应,韦蕊说,小雄,你要懂事些,这个家庭,以后
       全靠你了。毛小雄的眼睛里突然有些湿润,韦蕊想,他一定是听进这句话了。又说,小雄,你应该动员你妈妈到医院来。对,她应该来陪伴你爸爸。毛小雄站起来,朝电梯口走去,韦蕊想一想,不放心地追上去,说,小雄,你还是别回去吧。我会派车把你妈妈接到医院来。毛小雄并不理会她,电梯的门开了,他一步跨了进去。
       电梯的门又打开了,薛荔走了出来。
       韦蕊看着她,说,你终于来了!薛荔左右看了看,说,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吗?韦蕊点点头,把从早晨到现在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薛荔摇头说,世态炎凉!韦蕊,你走吧,我在这里留着。韦蕊呼出一口气说。你一来。我这心里就踏实多了。薛荔说。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
       她们走到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从这里看下去,文昌宫远远地像一只黑色的甲虫,匍匐在一片灰蒙蒙的建筑里。许久,她们都不说话,沉浸在各自的遐想里。过了好一会儿,韦蕊问,局里有人找过你吗?薛荔说。昨天。老浦带着人找我了。韦蕊说,该说的你都说了吗?薛荔点点头,说,我把事情的经过全都说了,可是他们好像蛮失望的。韦蕊说,薛荔,我敬重你。真的!薛荔说,我也开始重新认识你了,韦蕊,我不辞职了!
       韦蕊的眼泪流出来了,伸出手,说,薛荔,我真的谢谢你!一切会重新开始的!
       薛荔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她的手。说。我相信。
       这天韦蕊从局里回到家,已经是深夜11点钟了。下午的时候,薛荔给她打电话,毛馆长已经脱离了危险。韦蕊立即召集了局党组会。这个会连续开了4个小时。其间。大家只吃了一碗方便面。
       母亲大人还没睡。正在客厅里看一部集数很长的日本电视剧。最近她气色不错。可能是被女儿的成就鼓舞着。处处感到生活变得特别地有滋有味。她经常提醒自己。好歹也是局长的母亲了。要处处注意形象。她不再像别的大妈那样穿着睡衣去菜场买菜。还坚持每半个月去理发店做一回头发呢。
       韦蕊和母亲聊了几句,母亲看她特别憔悴,问出了什么事?韦蕊说没什么事,就是忙。她问老爸呢?母亲说他有他的节目啊,在自己房里看什么武打片呢?韦蕊一笑,韵州城里的哪个家庭不是这样呢?忙完了吃喝拉撒,也就是对着电视机傻看这点乐趣了。父亲的房里正杀声振天。一听就知道是一部冷兵器时代的打斗片。她在门口探了一下头,见父亲正沉浸在剧情里。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小翠还在灯下做作业,一见她回来了,就把笔一扔,嚷道,累死我了。每天写不完的作业简直要压死我哪,早知道这样,就不考这韵州一中了!
       韦蕊扔下公文包。疲惫地半躺在床上,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她和小翠聊了聊学校里的事,小翠说起。坐在她后面的一个男生叫修斌,长得特帅,英语特别好,就是人有些忧郁,听说他妈妈就是一中的教师,得了癌症……
       韦蕊听了,坐起来问,那个男生是不是文武斌?小翠肯定地点头,韦蕊就知道了,小翠说的修斌,就是修长林的儿子。
       不知为什么。韦蕊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感觉。自从到文化局上班后,她就没有见过修长林,平时没有事情。她也不敢随便给他打电话,这些日子,她简直是如履薄冰。最困难的时候,她不止一次想找他求教,但是,一想到他那副一本正经的面孔,她就又却步了。
       韦蕊说,你觉得这个修斌真的很优秀吗?
       小翠完全是一副大人的口气,说,是啊,我主要在乎第一眼的感觉。其他人嘛。也就那样,眉眼都记不住;修斌不一样,开学第三天,就有女生给他递条子。
       韦蕊开玩笑地说,那个递条子的女生,该不是你吧?
       小翠摇头,说,我不会轻易出手的。
       小翠是个很阳光的女孩,说一个男生好,语气坦然。你和她说话,会感觉她像水晶一样透明。韦蕊很喜欢这样的性格。她告诉小翠,修斌的爸爸。就是原来西望峪的修书记。
       小翠哦了一声,说,他比他老爸长得帅多了,有可能他妈妈年轻时是个美女。就像我,集中了我爸妈的全部优点,要是单像我妈。那不太影响韵州的市容了吗?
       韦蕊哈哈大笑,简直透不过气来,白天的烦恼与劳累,全被小翠的一席话驱散了。
       正笑着。韦蕊的母亲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圆进来了。
       薛荔被任命为群艺馆馆长。是所有人没有料到的。
       在文昌宫举行的全馆职工大会上,市委宣传部分管文化的冯副部长宣读了有关任命文件。这个文件还以平和的语气免去了毛利雄同志的馆长职务。改任为正股级协理员。
       看着一张张熟悉而表情复杂的脸,韦蕊温和地作了一些解释。她代表局党组肯定了毛馆长在长期担任馆长期间,为全市的群众文化工作、特别在职工业余舞蹈方面作出的贡献。她还公布了对毛利雄在群艺馆书场修建过程中收受三万元回扣的处理意见,毛利雄虽然没有把回扣收入私囊,但毕竟违反了财务纪律,为此,给予毛利雄行政记过处分。
       韦蕊还提到,最近一段时间,局里收到了一些反映毛馆长问题的群众来信。请大家相信,局党组一定会实事求是地调查处理。对于个别无中生有、恶语中伤的人,局里也是要视情节轻重,严肃处理的。
       韦蕊还特别提到了毛馆长的病情。根据医生提供的病历,毛馆长得的是严重的抑郁症,由于过多地服用了安眠药,引起中毒,经医院及时抢救,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她希望大家抽空去看望一下毛馆长,又说,毛馆长将来身体好了。还可以为群艺馆做许多工作。
       会议并没有安排表态发言。但郝阿姨还是第一个站起来,她涨红着脸,表示坚决拥护局党组的所有决定,对薛荔担任馆长,她举双手拥护。
       郝阿姨发言的时候。会场里开始不安静起来,有的人站起来走动,有的人窃窃私语,还有的人故意大声咳嗽。毛小雄站在一个角落里,对着郝阿姨反复地举起他那笨重的相机。
       有人还递给韦蕊一个条子,韦蕊打开一看,是一幅郝阿姨的漫画,旁边写着一行字:让她下课!!
       看手笔,韦蕊就知道是美术部主任老郑画的。
       最后,薛荔发言了,顿时,会场又安静下来。
       薛荔显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她只说了一句话。请大家监督我,我会在这个岗位上鞠躬尽瘁!
       掌声不很热烈。但持续了十秒钟。
       散会后,韦蕊约郭圆圆到自己办公室谈谈,没想到。郭圆圆竟冷着脸拒绝了。
       圆圆。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韦蕊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婉转地说,这个位置并不合适你,你的性格,缺少一点刚性。
       本来嘛。我就是个面团,随别人怎么捏的。郭圆圆含着眼泪说。
       韦蕊鼓励她说,你热心,善良,人缘好,这些都是你的优点;圆圆,振作起来,今后有的是机会。
       郭圆圆突然冒出一句话:但愿你不要再过河拆桥!
       说完,她就旋身而去。
       韦蕊被这句话刺痛了。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心里难过了许久。
       老郑走到她跟前,犹豫了一下,说,别人跟我打赌,说我能弄个副馆长当当,我说了,
       这又不是打土豪分田地。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做。
       离开文昌宫的时候,薛荔过来送她。两人走到莲池边,薛荔说,郭圆圆肯定骂你了,是吗?韦蕊苦笑了一下,说,被自己人误会,没事。薛荔看着她,说,韦蕊,你知道今天大家是怎么说吗?韦蕊说,怎么说无所谓,只要大家认为。我韦蕊没有私心,我就满足了。薛荔说,大家说了,没想到韦蕊还真的把心放正了呢,市委走了一步险棋,可把全盘棋给救活了。
       韦蕊的眼睛湿润了,说,谢谢!
       韦蕊。以前有好多事情,我都对不起你。让你在西望峪受了那么多苦。薛荔的眼圈红红地看着她说。
       韦蕊摇头说,也许你不会相信,西望峪才让我真正懂得了人生。没有西望峪,真的不会有今天的韦蕊。
       薛荔说。说实在话,当时我心里真的很看不起你。觉得你这样的坏女人,只配去西望峪那种地方。我不是嫉妒你,也不是存心害你,从我这个角度看你。你就是那么坏。其实,当时我们之间,只是缺乏沟通而已,天天你防我,我防你……
       韦蕊说。谢谢你说了真话。人和人之间的恩怨,就像天上的流云,总是越聚越多,然后就刮风了。打雷了,下雨了。最后呢,风流云散。什么也没有了。
       薛荔说,是啊,以前文昌宫是个盛产流言的地方,从今往后,这一页翻过去了。
       第二十八章
       小姑妈来电话说。刘胜利从深圳回来了,想请韦蕊吃饭。韦蕊一听刘胜利的名字就笑了,说。刘老板回来,应该是我来给他接风洗尘啊。小姑妈说,人家是发了财,回来报效家乡的,你无论如何得给个面子,一起吃个饭,一定啊!
       这天晚上。刘胜利在韵州最豪华的凯帝大酒店宴请韦蕊,刘胜利特意换了一套一万多元的品牌西装,还戴着一枚特大的钻石戒指。为了表示他还是单身,他把戒指戴在小指头上。后来,在等韦蕊的时候,他又想起,戒指戴在小指头上。好像有表示独身的意思,他不希望韦蕊产生这样的歧义,索性把戒指戴在了食指上。
       晚上六点三十分。韦蕊如期而至。刘胜利见了她,端详了半天,说,韦小姐韦局长的风采比以前更迷人了。恭喜你官运亨通!韦蕊笑着说,刘老板衣锦还乡,欢迎欢迎!小姑妈在一旁打趣说,当时要不是一念之差,我家韦蕊还不就是你刘胜利手下的一个跟班啊?刘胜利连忙说,言重言重,当时要是韦小姐真的跟我去了深圳,早就是个女实业家了!不过,还是当官好啊。哈哈!
       韦蕊说。我可听说深圳流行这样一句话,父亲教育儿子,说不好好努力,将来只配去当干部!
       大家听了哈哈一笑。入坐后,韦蕊发现刘胜利旁边还有一个空座位,问,刘老板还有贵客啊?刘胜利说,今天还邀请了一位我的合伙人,一起跟韦局长见个面。正说着,一个瘦长的穿黑风衣的男子走了进来。韦蕊抬头一看。竟然是钱进。
       钱进大概知道今晚宴客的阵容。他显得风度翩翩,先是招呼韦蕊的小姑妈,然后彬彬有礼地叫了韦蕊一声韦局长,入坐后,两只眼睛在韦蕊脸上扫来扫去。韦蕊开始心里有些乱,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她主动地问钱进,一兰最近一定很忙吧?钱进答非所问地说,我的印象里。韦局长好像能喝白酒的吧,今天我们可一定要尽兴啊。
       韦蕊心里,像是被什么噎了一下。以她现在的心态,和钱进坐在一起喝酒,简直是一件很滑稽的事。
       酒过三巡,刘胜利向韦蕊提出,他想在韵州搞一个规模最大的娱乐城,包括餐饮、娱乐、休闲、住宿……绝对五星级的、周边州市第一流的。
       刘胜利伸出一个粗短的手指头。说,我将投资五千万!希望得到韦局长的大力支持,特别是有关的许可证照办理方面。
       韦蕊说,刘老板在家乡投资,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情。
       刘胜利说,有韦局长这句话,我刘某就胜利OK了!
       接下来。他郑重地推出了钱进,说钱进是他的最佳合伙人,将来娱乐城建成了,他是董事长。钱进就是总经理。
       韦蕊看了一眼小姑妈,这种事情,小姑妈居然事先一点不跟她透露。可是,她看到小姑妈也是一头雾水的懵懂样子。她明白了,今天晚上这一出戏。都是钱进一手策划的。
       钱进想干什么?
       她想不明白。敬过了一巡酒,她起来上了一趟洗手间。她拨通了盛一兰的手机。盛一兰的声音有些疲惫。她正在一个城郊的一个公路卡口检查治安工作。听韦蕊说完了,她鼻子里哼一声说,他凑什么热闹啊,前一阵子,炒期货输得一塌糊涂,连我上个月的工资都赔进去了,他拿什么跟人家合伙?韦蕊说,我也觉得不太合适,你是公安局长,你老公是娱乐城老板,你还怎么执法啊?盛一兰说,他还能当我几天老公,我都不知道。韦蕊一听她的语气不对,说,你们又吵了?盛一兰说,懒得吵,我已经没有吵架的兴趣了。韦蕊说,好好过日子吧,你就不能将就一点?盛一兰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这种日子,你来试试?
       韦蕊闷闷不乐地回到酒桌上;钱进已经喝上了脸,他给韦蕊斟了满满一大杯,说,韦局长,好歹咱们还在一起并肩战斗过,来,我敬你一杯!韦蕊说。刚才我和一兰通了电话,她要你少喝酒。钱进横下脸来,说,今天你少跟我提什么盛一兰,你给句话,喝,还是不喝?刘胜利不知深浅地看着他们,觉得气氛有点不大对头。小姑妈知道韦蕊的酒量,她是见过世面的人。觉得这一幕很好看,端坐在那里,翘着优雅的兰花指。韦蕊不慌不忙地端起酒杯。说。钱书记是我的老领导,过去多蒙关照;喝一杯是不够的;怎么办呢?一兰是我姐姐,她的话我也不敢不听,钱书记,你就随意,我喝三杯。
       服务生过来。在三个高脚酒杯里斟满了酒。韦蕊一口一杯,连干了三杯;气不喘,脸不红,稳稳地坐在那里;一双眼睛,愈加水水地动人。刘胜利惊叹道:巾帼英雄!钱进的脸涨得发紫,不甘示弱地说。上酒!服务生又上了一瓶茅台。韦蕊说,钱书记,一兰姐说你胃不太好,这酒,你还是别喝了吧。钱进的一双小眼睛里,全是火苗在乱窜。说,韦局长小看我了,好歹我也是个上过战场的人,死都不怕,还怕酒?
       于是钱进也一口气喝了三杯。人。明显地有些摇晃,说话舌头也大了。
       韦蕊这才感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冲动?好胜?骨子里还是放不下!而钱进已经跟她较上劲了,也许他今天是有备而来,他需要一个场合来宣泄积蓄已久的情绪。她想撤退已经没有可能,而钱进还在倒酒,她知道他酒量不行。就像一个外强中干的人。只有三两力气。却把胸脯拍得山响。
       连刘胜利都有些害怕了,说,钱先生算了吧,我们下次再尽兴。钱进突然咆哮道,谁敢拦我?吓得小姑妈趔趄了一下,她突然有一种要出事的感觉,现在她必须站出来,保护她的宝贝蕊蕊不受侵犯。说,钱书记,我家蕊蕊不胜酒量,你就原谅她是个女子,要喝,我来陪你喝。
       钱进哈哈大笑,说,那你就不是女人了?
       韦蕊觉得,钱进借着酒劲有点肆无忌惮了。
       小姑妈正色地说,我的年龄,至少可以做
       你的大姐吧。
       我不要大姐!我要喝酒!钱进嚷嚷着,端着一杯酒,走到韦蕊面前,说,今生今世,我和你,也就这点缘了,喝吧,喝一杯,少一杯。
       韦蕊知道他的风格,他要开始了。
       突然,他愣在那里了。酒杯举在空中,像一个定格动作。
       盛一兰站在门口。冷眼看着这里。
       如同救兵天降,韦蕊赶紧迎上去,说一兰你终于来了。
       盛一兰脸上波澜不惊。朝韦蕊使了个眼色,款款地走到钱进面前,语气温柔,说,我就知道。他们喝不过你,今天你肯定打了一个大胜仗是吧!
       钱进茫然地看着她,如同面对一个陌生女人。
       韦蕊向刘胜利介绍盛一兰,刘胜利赶紧掏出名片,一迭声说久仰。盛一兰客气地说,我听钱进多次说到过你,幸会了。然后,把钱进拉到一边,耳语了几句。
       钱进像变了一个人。非常顺从地穿起搭在椅背上的风衣,刚才的虎虎雄风突然就被掐断了。
       盛一兰对着大家抱歉地说,对不起,钱进原来部队的老首长来了,有点急事,我们要先告辞。过几天,我来请大家,到时候我们一定尽兴。
       钱进抱拳打拱:对不起,对不起!
       简直天衣无缝。他们走出去的时候,韦蕊觉得特别般配。是的,盛一兰在最短的时间里对钱进实施了一次温柔绑架,简直是一次漂亮的斩首行动。真是一物降一物,他们不会离婚,他们有夫妻相。他们是那种永远吵吵闹闹却永远不会分离的夫妻。
       突然对钱进又有了新的认识: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所谓的血性,也只怕是红药水冒充的,银样蜡枪头,对谁都不会负责任。
       那他们的离婚又是怎么回事?还上法庭。永远搞不懂他们。她又觉得。盛一兰也比她了解得复杂。一个婚姻就是一部夫妻合著的书。其间的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真正读懂。
       刘胜利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突然冒出一句,钱先生好委屈啊!
       小姑妈老到地评价盛一兰说,她演戏还行,可惜老公差了点。
       郝阿姨说中风就中风了。
       韦蕊和薛荔几乎在同一时间赶到了郝阿姨家。郝阿姨住在老城南的火烧巷,狭窄,曲里拐弯。汽车是开不进的。在大家的印象里,郝阿姨从来不邀请别人上她家做客。她也从来不提家里的事。所以,大家只知道她住在火烧巷。韦蕊找了半天,终于跨进了郝阿姨的家门,可是,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楼一底的老房子,住着老老小小七口人,除了郝阿姨夫妇。还有郝阿姨乡下来投靠她的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姐姐以及老姐姐的一个残疾儿子,郝阿姨自己的两个女儿,老大在一家商场工作。单位效益不好,最近已经下岗;老二没读完高中。就跟着一个男同学去了南方,一年以后回来了,手里抱着个孩子,是个男孩。女儿的男同学居然不肯和她结婚,没过多久,他就又不见了。临走时,在孩子的怀里留了一个字条:等我发了财。我就回来和你妈妈结婚。郝阿姨的女儿精神有些恍惚,整天对着孩子说好多别人听不懂的话。这些,都是郝阿姨的老伴告诉韦蕊的,郝阿姨的老伴是个瘦小的男人,如果他和郝阿姨站在马路边,一胖一瘦,肯定是奇异的一景。有人戏说他们是螳螂占领蹄膀的奇妙组合。郝阿姨的老伴在肉联厂工会工作,他常年患有糖尿病,肉联厂是大集体企业,劳保差,每年吃药开支不小。他一边诉说着这个家庭的种种不幸,一边带着韦蕊和薛荔爬上了窄窄的楼梯,郝阿姨就住在楼上。不大的空间被分隔成几块,属于郝阿姨和老伴的空间,基本上就是一张老式大床的位置。郝阿姨平时穿的那些光鲜得体的衣服,居然就胡乱地挂在一根横穿房间的尼龙绳上。韦蕊和薛荔面面相觑,郝阿姨的现实生活竟然如此窘迫,这是她们决没有想到的。她的养生理论,是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上的?她的凝脂一般的肌肤。难道真的是在如此寒碜的陋室里滋养出来的吗?关键是,在她们的印象里,郝阿姨从来没有提过她的家庭困难,她处处以一个强者的面目出现,处处都表现出普渡众生包办百事的姿态,甚至,在单位每年申请困难补助的名单上,也从来没有她的名字。
       郝阿姨正在离她们不远的床上发出声音古怪的呻吟。她的眼睛和嘴巴有明显的歪斜倾向,嘴角流着口水,满脸潮红,额头上布满汗珠。郝阿姨的老伴说,她半边身体没有知觉,问题相当严重。毫无疑问,郝阿姨正在经受着巨大的病痛的煎熬。
       但是,韦蕊发现,郝阿姨还有着清醒的神志。她嘴里发出的一大串含混不清的嘟噜声。或许代表着她的某种意思,但韦蕊和薛荔怎么也听不明白,她们只能紧紧握住她的肥嘟嘟的手,说一些安慰她的话。韦蕊对薛荔说,赶快送医院吧。让局里来车。说着就给崔耀中打电话,郝阿姨一听,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嗷叫,她的异常痛苦的表情表明,她对韦蕊的决定不能同意。郝阿姨的老伴说,本来早就要送她上医院的,可是她坚决不肯。
       为什么呢?韦蕊和薛荔异口同声地问。
       郝阿姨老伴把她们拉到一边。他的叙述开始变得不太连贯,但韦蕊和薛荔都听明白了,其实郝阿姨的身体不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一直在硬撑着,每天出门的时候,她都有些悲壮。她不允许这个家庭的任何一个成员去她的单位诉苦。她心理上可能有许多负担,其中有一个难解的结,是因为毛馆长已经住院了,她就坚决不能住院,五十步笑百步,她无论如何要笑到最后。
       韦蕊想。她一直和毛馆长配合得很好,至少没有大的过节,为什么她要和毛馆长憋这口气呢?包括那封署名的揭发信,实际是郝阿姨拼尽全力的最后一搏啊!
       显然,郝阿姨的老伴从来就没有走进过夫人的内心,他只是吞吞吐吐地表示,家里实在没有太多的积蓄,住医院,那是很花钱的,虽然宝珠有劳保,但毕竟还是要用钱……
       结果是韦蕊和薛荔各自掏空了钱包,郝阿姨的老伴推辞了好久。最后是感激涕零地收下了。韦蕊叮嘱薛荔说。下一步,你回去开个馆务会。薛荔有些激动地说,太难以令人置信了,我想带大家来看一看。一个老同志,从来不提自己的困难,这么多年了,家庭这么艰难,居然没有人知道。
       韦蕊说。想问题复杂些,不要轻易对一件事下结论。
       薛荔说。你是说。有人会对郝阿姨有意见?
       韦蕊解释道,无论郝阿姨过去人品如何,有什么过错,她现在的处境应该得到大家的同情和帮助,但是,这个观点要启发大家去感受,而不是强加给大家,特别是那些对郝阿姨有看法的人。
       薛荔眨巴着眼睛说,我明白了。
       过了几天,薛荔来向她报告说,起先,馆里大部分人对郝阿姨中风反应冷淡,甚至还有人幸灾乐祸。只有毛小雄一个人捐了500元钱。说是替他父亲捐的。后来,有些人去了郝阿姨家,都很惊讶,郝阿姨的老伴告诉他们。韦局长第一个捐了款,回来后大家陆续都捐了款,现在已经有两千多元了。
       薛荔还说。从昨天开始。馆里的人自动到医院去看望毛馆长和郝阿姨了,他们回来说。他们看到毛馆长一步一步走到郝阿姨的病房里,
       坐在她的床头。说了好些话呢。他们的病房是门对门。就相隔一条走廊。
       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韦蕊想象着毛馆长和郝阿姨见面时的情景。他们的见面一定很有意思,彼此之间到底有多少恩怨,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卸下了面具的真实,该怎样去面对呢?人生的残酷,有时是不动声色的。
       接着,薛荔拿出了群艺馆的改革方案,其中包括全员岗位竞聘、制度百分考核等等一系列措施。韦蕊仔细地看完后,说,群艺馆就像一个身亏的病人。不能靠下猛药解决问题。我的意见,还是用文火熬中药,慢慢调理,先稳住人心再说。
       薛荔由衷地说,韦蕊。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老到成熟了?
       韦蕊的心里突然闪过修长林的影子,说,什么老到成熟啊,不过就是多摔了几跤而已。
       韦蕊的意思是,先不急于搞什么改革,不要那种虚的政绩,群艺馆不是破产企业。必须下猛药。人心稳住了,就是最大的起色。
       这天的局党组会上,韦蕊提出了她下一步的人事变动计划。崔耀中调影剧公司担任副经理,郭圆圆调局里担任办公室副主任。主持工作。对于前一项建议。几位党组成员没有任何异议,崔耀中原来就是放映员出身,影剧公司过去是副局级单位。待遇也不错。对于郭圆圆担任局办公室副主任,分管三产的唐副局长说,郭圆圆人是不错,可是,她不会写材料啊。韦蕊说,办公室主任必须是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人,必须是一个能协调各种关系的人,这一点,郭圆圆最合适。写材料的秘书,人事局已经答应给我们配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
       韦蕊的考虑几乎无懈可击。大家就一致通过了。
       可是崔耀中对于自己调离局机关,私下里还是愤愤不平,他找韦蕊论理,摆了许多自己到局里来当办公室主任所付出的艰辛,问为什么要撵他走?
       韦蕊静静地听他讲完。平心静气地说:你不是说过吗。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有的人迷路了,需要别人指点,才能回到自己的家。你不觉得,这样的安排对你,已经是非常宽容了吗?
       崔耀中没话可讲了,但他临走的时候还是留下一句话:韦局长。我不得不佩服你的厉害!但是。你将来也会老的,10年以后再来算账!
       韦蕊说。我知道。你走好,多保重!
       郭圆圆听到消息,赶紧给韦蕊打来电话,韦蕊知道她要说什么,可她没有接她的电话。在党组会上。她建议由唐副局长找郭圆圆谈话。她不否认内心对郭圆圆有感激之情。但这样的人。你不能跟她太热乎,否则她就会自以为是。用她的特长做事。然后跟她保持距离。韦蕊很清楚,局里和文昌宫的人会怎么说这件事,她不想授人以话柄。
       这一天是周末,韦蕊觉得特别乏,下班后她就早早地回家了。小翠刚从外面回来,她告诉韦蕊,修斌邀请她去他家玩了,她见到了修斌的妈妈,那是一个多么美丽、温柔的妈妈啊,她虽然病得那么厉害。但是,一点也不影响她的美丽。她的脸是苍白的,那么瘦,但她眼睛里的光是那么温柔,那么慈爱,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修斌有这样的妈妈真幸福……小翠的叙述里有明显的抒情成分,韦蕊不知不觉就被感动了,她想到了修长林,心里有一样东西被突然勾起来,有一种隐隐的痛。她看到小翠的眼睛里有一层泪光,如果一直让她叙述下去,她会泪流满面的。韦蕊问她。见到修斌的爸爸了吗?小翠摇摇头,说修斌的妈妈接了一个电话,可能是修斌的爸爸打来的,修斌的妈妈说,你忙吧,别惦记我。小翠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说。修斌送我出来的时候说。他要请一个星期假,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就陪陪我妈,医生告诉我爸爸的,我妈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说着修斌就哭了起来。他一哭,我的心好痛。
       韦蕊听到这里,突然有一种打电话给修长林的冲动。她的潜意识里。一直想去看看唐小婉,但又怕冒昧,怕引起误解,实际是自己心里有障碍。她没有小翠的纯净。她总是患得患失,现在,她不能再犹豫了。
       她把自己关进房间,拨通了修长林的电话,很久没有联系了,她的声音有些拘谨,好像修长林会随时批评她,哪儿又说错了,哪儿又做错了。可是,这次修长林的口气却是很随意的,问了问她开展工作的情况。韦蕊说。要汇报工作。我会去你办公室,今天我想提一个私人要求。我可以去看看唐小婉老师吗?修长林沉默了一会。说,还是不要了吧,她的情况相当不好。她内心很坚强,不希望别人的怜悯,包括她的同学、同事;还是让她安静吧,她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
       韦蕊觉得,修长林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感情。
       可是,小翠去看唐老师了。韦蕊说。
       修长林说,老凌的这个女儿很优秀啊,听修斌说。她成绩也很不错。
       有一句话已经到了韦蕊嘴边:怎么,你想她做儿媳妇啊?可是,她又咽回去了。她不敢跟修长林开这样的玩笑。
       最终,修长林还是不让她去见唐小婉。
       但是,她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矛盾。一个哪怕有瞬间动摇的修长林,也让她充满成就感。
       小姑妈来了,她告诉韦蕊一个重要的决定,她所在的工厂就要破产了。她打算加盟刘胜利的娱乐城,刘胜利已经答应她,让她当办公室主任。
       韦蕊问。刘胜利真的聘请了钱进当总经理吗?
       小姑妈说,应该是吧,刘胜利看中的,还不是他的局长老婆啊。
       韦蕊哦了一声,又问,那他看中你的是什么呢?
       小姑妈不满地看了她一眼,说,蕊蕊,你不该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一当干部,就是一副官腔,你要注意呢!
       韦蕊笑了,说,姑妈大人何必这么计较?
       小姑妈说,跟你说白了吧,这是刘胜利交给我的任务。如果你认为,我当这个办公室主任合适。他马上就发聘书。
       滑稽!韦蕊打断她的话说。他聘你,要我同意?
       他希望得到你的支持嘛!
       韦蕊断然地说,既然这样,话就说开了吧,刘胜利投资娱乐城,我会尽全力支持。但是;你不能担任他的办公室主任,如果你真的失业了。我会帮你另找工作。
       小姑妈一点也不奇怪她的态度,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韦蕊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姑妈,我希望你真的能理解我。
       小姑妈长叹一声。做个芝麻小官,我看你也太累了。
       这天深夜,盛一兰给韦蕊打来电话,也说到了刘胜利的娱乐城。钱进已经收到了刘胜利的聘书,年薪二十万元。
       韦蕊不客气地说,花二十万,就把公安局摆平,这价格也太低了吧。
       盛一兰说,你这厉嘴,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
       韦蕊说。难道不是这样吗?
       盛一兰说,我已经找了刘胜利。替钱进谢绝了他。可是。钱进跟我大吵了一场。
       韦蕊激将地说,以我那天在酒宴上的观察,钱进根本就不具备跟你冲突的实力,我怀疑,许多故事是你编出来的。
       盛一兰急了,说韦蕊你怎么可以这样讲话?我跟你是真心姐妹,从来没有一句假话。钱进真的跟我吵了,他说,如果不让他当这个总经理,他就准备去深圳了,他有个战友在那里开
       了一个很大的投资公司。
       让他去搏一搏。也没什么不好嘛。
       你也这么认为?盛一兰突然一个急转弯,问得尖锐。
       韦蕊的脸红了。说。我不过这么随便一说嘛。
       盛一兰穷追不放地说。我会把你的意思转告他。
       韦蕊没好气地说,你又多心了吧,我真替你累!
       过了些日子,钱进在汽车站的朋友老米突然又来找她了。
       老米说。钱进要他最后一次送信给她,说今后再也不会写信给她了。
       韦蕊读完信,发现老米已经走了。
       她平静的心绪一时有些乱。信上的一些话,似还带着矫情。给她一种以退为进、以认错来获取好感的感觉。但无论如何,他毕竟离开了韵州。去了深圳,这种洗心革面的感觉却是真实的。怪不得。这段时间盛一兰一直没有和她联系。不能说钱进的离开,就是盛一兰的失败。也许,风筝飞得再高。线头还在盛一兰手里。一个事实是,由于中间夹着一个钱进,盛一兰很难和她成为真正的姐妹。
       第二十九章
       这年初冬的一个早晨,老凌在出墙报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他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是几口鲜红的血。他当即就昏迷过去了。丘桂玉哭得呼天号地,把他送到韵州医院抢救,医生说是肺癌,已经是晚期了。根据医院的有关记录,老凌去年曾经来医院检查过,当时的诊断就是肺癌,可是,他把诊断书藏在自己的办公室抽屉里,谁也没有告诉。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老凌和韦蕊有一段谈话。他希望自己的骨灰能埋在西望峪。就在陈根弟姨妈的旁边,他觉得那个地方很爽。他还希望韦蕊到每年清明的时候,再忙也去看看他,他会很开心的。最后,他向韦蕊提了一个要求,文化站一直想添置一台录音机,可没有钱,他也不好意思提,希望局里能支持一下。
       韦蕊抓住老凌的手,放声痛哭起来。她这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生离死别有多么残酷。第二天,她和丘桂玉抬着一台大录音机,放在老凌的病床前。老凌说,不要给我吃药了,给我放一段锡剧《珍珠塔》吧。
       小翠向学校请了假,跟妈妈一起日夜守着爸爸。有一天晚上,修长林带着儿子修斌来了。老凌见到修长林。十分激动。说,修书记,你的白头发多了。修长林流着泪,说不出话,一直拉着他的手不放。韦蕊在一旁。哭得泪人似的。修长林流泪的样子让她刻骨铭心。
       韦蕊看修斌,确实是个很帅气的男孩,她和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她问他。妈妈身体好点了吗?修斌摇了摇头,脸上流露出一种深刻的与年龄不相称的悲哀。后来韦蕊看到小翠和修斌在一边说话,好像有互相勉励的意思。韦蕊的心。又一阵阵地痛起来。
       临走的时候,修斌塞给小翠一叠讲义,说是这些天她落下来的功课。
       老凌临终前。韦蕊带着局党组全体成员再次来看望他,问他还有什么要求?老凌安详地摇头。这是他拼尽力气作出的最后一个动作。
       接下来是以泪洗面的日子,韦蕊主持了老凌的追悼大会,号召文化系统的全体党员干部职工向他学习。追悼会结束后,她陪着丘桂玉和小翠护送老凌的骨灰去西望峪安葬。在老凌的墓前,韦蕊告诉丘桂玉。局里已经同意把她调回城里,具体安排在市图书馆工作。但是丘桂玉谢绝了。她说,我不能把他扔在这里,他会孤单的。我答应过他,我会永远留在西望峪陪他。
       一周后,丘桂玉被任命为西望峪乡文化站站长。
       这一天,韦蕊在办公室接待了赵挚,他是从邻市路过韵州的。他说他有预感,韵州有新闻。韦蕊说,一个平凡的人死了,这不是新闻,但他的事迹值得你一写。慢慢地,韦蕊又在自己伤感的叙述里流泪不止。她在西望峪和老凌相处的每一个日子都变得弥足珍贵。那些曾经遗忘的细节,突然变得鲜活并且扑面而来。她并不知道,赵挚被她平缓的讲述深深吸引住了,他肯定受到了某种震撼,以至在韦蕊讲完之后他还沉浸在情节里。赵挚说,韦蕊我真羡慕你。韦蕊奇怪地说。我有什么好羡慕的?赵挚说,你身上有许多东西,都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缺乏的,比如亲情、怜悯、感恩、敬畏……在许多人身上,我看不到这些可贵的品质了。韦蕊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说,什么东西到了你们记者嘴里,就变成一套一套的了,你可别吓唬我啊。
       赵挚走的时候。试探地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再忙也不能耽误了谈恋爱啊?韦蕊笑了笑。说彼此彼此。
       过了几天,省报刊登了赵挚写的长篇报道《西望峪的希望》。韦蕊含着热泪一口气读完了,觉得这是赵挚写得最好的一篇报道。她给他打电话,表示感谢。赵挚说,你打算怎么谢我?就一个电话吗?韦蕊说。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最高的方式,这就是我对朋友这个定义的理解。赵挚品味着韦蕊的话,在电话的那一头沉默了。
       小翠在度过了悲痛欲绝的一周后,终于上学了。但她发现,她背后那个修斌的座位却空着。她意识到修斌的妈妈可能不行了。同学告诉她,是修斌的爸爸打电话给班主任,替修斌请假的。这一天,她一直心神不宁,放了学,她就赶紧回家。可是韦蕊这一天特别忙。直到晚上十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小翠把修斌请假的事跟韦蕊说了。韦蕊立即给修长林打电话,办公室没人接,手机关着,韦蕊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她找出市委发的一个内部电话本,上面有市各部门负责人的详细通讯号码,找到有修长林的一页。她试着给他家打了一个电话。忙音,她放下话机等待;这一刻,真是焦心而漫长。再打,还是忙音,她想象着修家的忙乱景象,不知道唐小婉老师怎么样了?不知打了多少次,电话终于通了,可是没有人接,一直没有人接。空气里,全是不祥的气息。韦蕊和小翠怎么也睡不着了。她们就在床上呆坐着,想着各自的心事。半夜里起风了,接着是一阵阵的雨,斜斜地劈下来。韦蕊走到窗前,世界湮没在无边无际的雨幕里,什么也看不清楚。她站在那里,双手抱在胸前,一时百感交集。两行清泪,顺着脸颊一点点地流下来。
       快天亮的时候,韦蕊才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她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她一骨碌坐起来,啊,是修长林的电话。她的心狂跳起来,修书记是你吗?我是韦蕊!修长林嗓音嘶哑地说。小婉……昨天晚上……走了。韦蕊哭出声来,说,昨天晚上,我一直给你家打电话。修长林显然在流泪,他克制地说,谢谢!韦蕊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修长林说。明天上午九点,殡仪馆。你和小翠来送一送小婉吧。韦蕊点点头,说,一定!修书记,你要节哀保重!
       第二天是星期日,韦蕊换了一身素服,一大早就和小翠去了花店。她们选了九十九朵白菊,精心地扎成一个花篮。刚到殡仪馆,迎面就见到了身戴重孝的修斌。小翠叫了他一声,眼泪就止不住了。修斌低声和她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礼貌地叫韦蕊韦阿姨。说是爸爸让我在这里等你们的。韦蕊抱住他,轻轻地说,修斌,让我们一起分担你的伤心吧。修斌点点头,说,谢谢阿姨。
       唐小婉的灵堂布置得庄重而不压抑。按照她生前的愿望,没有放哀乐,而是放了一首她
       最喜欢的《回家》,韦蕊和小翠把花篮放在她的大照片前。就迈不开步了。
       这肯定是唐小婉生前最喜欢的照片,清新,优雅。恬静。她从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一种震撼,在韦蕊的心里弥漫开来。唐小婉泉水一般清澈的眸子。纯净得像童话世界。她看着韦蕊,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在说。你好,韦蕊,我知道你喜欢修长林,他也多次跟我提到过你,可是,你真的了解修长林吗?
       韦蕊突然不敢看她的眼睛了。她虔诚地、深深地朝她三鞠躬。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唐小婉的眼睛还在看着她,仿佛在对她说,喜欢一个人,是需要理由的,韦蕊,你要好好想一想。如果你真的喜欢他,我会祝福你。
       她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小婉老师,我一直想见见你,可是。修书记不给我机会。他是一个严厉的人,有时我很怕他。其实,我在心里已经无数次描绘过你的形象,在省城束教授家里,我第一次见到你的照片,我就被你的美丽震撼了。在你面前,我不过是一只丑小鸭而已。
       她突然觉得这个时刻非常重要。她必须在这里作出一个重大决择。是的。就在唐小婉面前。她再也不能蒙骗自己了,什么感恩,什么崇敬,什么良师益友。你爱他吗?如果真爱,敢冲上去表白吗?
       是的,如果真的爱他,就勇敢地说出来,不怕他拒绝。也不怕世俗的议论。风霜雨雪痴心不改,即便仕途受挫、一蹶不振,哪怕丢了乌纱也绝不回头。
       要么就向后转,考虑现实。就此别过。反正窗户纸还没有捅破。退后500米。今后永远是同志关系。再也不越雷池一步。你可以叫他老领导、老大哥,风筝不断线。你一直可以利用他的资源。在官场上如鱼得水。这样彼此都功德圆满。
       扪心自问。你到底要什么?
       几乎没有犹豫。她知道了,自己在乎什么。小婉老师,我的好大姐,你放心地安息吧。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爱修长林。我决定了。不会改变了。我会珍重这份爱,用一生一世。
       泪眼模糊中。她看见唐小婉朝她笑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小韦,你来了。谢谢你。
       她看到了修长林的眼睛。深邃的哀伤,可以融化一切的哀伤。
       她多想对修长林说,我决定了。
       可是。修长林不给她机会,他转身要去招呼别人。
       她把他叫住了。说,刚才,我和小婉老师谈得很好。长林。你和修斌都要保重!
       她真切地看着他,一点也没有犹豫。她为自己的勇气吃了一惊。她竟然叫他长林。老天作证。她是真心的。她能在一瞬间感受到他的惊惶。然后,他的目光与她对视,然后转向了别处。
       是的,爱一个人,从今天开始了。她对自己说。
       她一步一步走出去。她能感觉到,她的背后。有一双目光在凝视着她,一直到她远去。
       内心里,那颗沉睡的种子。在经历了多番风雨之后。粲然发芽了。她能感到,它的芽尖上顶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它凝聚着一个人全部的内心世界。是的,它一旦破土,就会顽强地生长,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