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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手记]编辑手记
作者:佚名

《长篇小说选刊》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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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奥运梦想,转眼间已经成为现实。
       这一段时间,北京是世界瞩目的中心,是人类欢乐的海洋。每个中国入无不为此而感到自豪,中国作家也以自己的独特方式,加入了这一盛大的庆典当中。本期奥运专题介绍了作家徐坤倾注三年心血创作的长篇小说《八月狂想曲》、作家曾哲的文化纪实作品《觉建筑》和作家孙晶岩的长篇报告文学《五环旗下的中国》。三部作品体裁不同,手法各异。却都围绕一个主题——北京奥运。他们以澎湃的激情,开阔的视野,展现了当代中国作家面对重要历史事件的姿态。当然,还有更多作家以他们的生花妙笔书写着丰富多彩的奥运篇章。
       许春樵是近年来文学界涌现出来的创作活跃的实力派作家。他的小说关注平民生活,直面社会现实,作品饱含作者内心真挚的情感。本期选发的长篇小说《男人立正》折射出强烈的人性光芒和人道精神,被誉为“近年来不可多得的、具有强烈时代责任感与历史反思意识的现实主义力作”。
       徐风的长篇小说《缘去来》以细腻的风格取胜。小说承袭了江南传统文化的文脉,寄情怀于俗世,以良德报怨恨,揭示了虽微小,却令人感慨的情感经历对人生的意义。雕刻人物的耐心与建构平实世界的沉着,使这部作品节奏舒缓、错落有致,刚柔相济,曲折绵长,值得回味。
       手机小说首创者千夫长的写作近年来回归文化思考。入选本期的《长调》与以往我们读到的宏大结构、壮阔叙事的草原作品不同,作者并不是将“草原”作为一个独特的叙事背景,而是将它当成了一个充满生命质感的主人公去面对,联结了牧民们的精神世界与现实生活,联结了旧时代和新社会,联结了神圣与平凡。
       今年来,图书定价大幅度提升,其根本原因是印刷业纸张连续四次提价。面对印制成本居高不下,我刊不堪承受,故决定在保证原有容量不变。304页不变的前提下,改定价为每本25元。赠送全年订户“特刊”一本的优惠措施仍然保留。我们希望通过提高办刊质量得到读者的理解和支持。
       老爷子生日是九月初九重阳节,正是柳阳湖芦花怒放、鱼肥蟹青的季节,黄昏时分,血红的晚霞铺满了一望无际的柳阳湖,一阵秋风滑过湖面,点点帆影从芦苇荡里飘出来,一些渺茫的唱晚渔歌由远及近地传到了岸上并逐渐清晰起来。晚六点半,前来祝寿的七百多亲朋好友、商界名流、政界嘉宾全都到了,可张慧婷没来。
       天德酒楼里灯火通明,灯光照亮了鱼贯而入的宾客们并指引着他们各就各位,老爷子齐修仁先生穿一身中式蓝绸夹袄,满面红光地端坐在大厅首桌首席的正位上,接受着来宾们的祝福和晚辈们的叩拜,他身后红缎面的帷幔上两行主题横标贯穿左右,左上角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右下居中为:齐修仁先生七十寿辰庆典。
       齐立言戴一副塑料框近视眼镜,腰有些弯,看上去像一只瘦弱的虾,离开了门前迎宾的位置,他无所事事地混迹在熟悉的亲戚和街坊之中听他们谈论拆迁、房价、喝酒、打架斗殴、男女偷情、卖淫嫖娼等话题,说到兴起,一些热爱生活的男女们就情不自禁地打情骂俏起来。
       齐立功楼上楼下找了好几圈,才在一楼大厅亲戚街坊们闹哄哄的现场将齐立言找到,他的脑门上全是汗,握了太多或硬或软或冷或热的手,所以指着齐立言鼻子的手就有些麻木不仁,声音却是旗帜鲜明:“马上就要开席了,张慧婷怎么还没个人影,你说,这究竟是要拆谁的台,出谁的洋相?”
       齐立言一脸无辜,声音软弱地说:“我打了她一下午传呼,都没回。”
       “你真窝囊,连个老婆都管不住!”齐立功嘴里直冒粗气,平头上僵硬的头发流露出怒发冲冠的倾向:“老三,我告诉你,张慧婷今天要是存心砸场子,从明天早上起,就决不允许她踏进齐家的门!”
       六点十八分,老爷子的生日宴会正式开始。十万响鞭炮将整个城市炸懵了,所有的人在惊心动魄的爆炸声中感受着财富的暴力与掠夺的激情,当一千朵礼花腾空而起漫天怒放的时候,城市上空的黑暗被各个击破,柳阳湖湖面上光怪陆离,波澜起伏。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节奏与频率随着宴会的深入越来越快,可张慧婷还是没来,戴着眼镜的齐立言用四只眼睛眺望着酒楼大门,大门里进出的都是让他绝望的身影。
       楼上三十个包厢里安排的是政界官员、商界名流、客户代表,其中官最大的是市政协副主席程涵,兼任市工商联主席;还有天德酒楼所在的滨湖区区长刘茂岭,是齐家二媳妇刘玉萍的堂哥;商界头面人物当数圣达电缆集团总裁汪标,因为刚刚娶了天德酒楼如花似玉的领班纪月琴,所以齐立功试着给他送去一张请柬,没想到竟爽快地就来了。汪标才是柳阳的首富,他的电缆联结全国沟通世界,中韩海底通讯电缆就是从汪标的车间里运出去的,按说这个年产值三个亿的大老板与年营业额不到五百万的柳阳餐饮老大齐立功是不可能坐到一条板凳上的,所以齐立功见汪标坐着“奔驰600”准时到场,一时激动得喉咙冒烟,嘴里连连说着他从老爷子那里刚刚模仿来的文言文:“汪总,您大驾光临,兄弟我蓬荜生辉。”汪标做出一副显然缺少诚意的谦虚,嘴里打着哈哈说“哪里,哪里”!
       齐家三兄弟坐在一桌,上楼敬酒前,齐立功只是对齐立德说:“上楼去敬酒!”根本没有要齐立言一起去的意思。性情温和的齐立德看了老三一眼,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齐立功拽着袖子上楼了,齐立言被扔在一堆女人、小孩中间,他感到面前杯中的酒像是毒药。于是他站起来向大门口走去,他希望这时候妻子张慧婷能突然出现,夫妻俩一起带着女儿小慧给老爷子敬酒,这让他好歹能以一个完整家庭的形象出现在这个势利与恶俗的场景中。老爷子跟舅舅、姨父、表叔等老辈们坐在首桌,虽说亲戚和街坊们没有一个人问及张慧婷怎么没来,父亲也不问,但他隐隐感觉到人们不打算问,也没有问的必要,这种无动于衷的背后是对他的失望或绝望,也许齐家没有他这个老三,今天的生日宴会更加圆满,如今他在这个家里就像长在脸上的一个痤疮,不仅多余,而且很难看。
       酒宴进行到接近尾声的时候,齐立功砖头大的“大哥大”响了起来,酒喝多了的齐立功没听到铃声,坐在一旁的大嫂赵莲英拿过“大哥大”很别扭地贴紧在耳朵边。是她弟弟赵达胜打过来的。赵莲英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她放下电话望着一桌子兴高采烈的脸,突然说了一句:“不好了,张慧婷被公安抓起来了!”
       张慧婷涉嫌在丽都宾馆卖淫被警方当场抓获。
       2
       齐家老屋坐落在天德酒楼后面铺着青石板路的荷叶街上,是民国二十八年由齐修仁岳父郭继德修建的一座前后两进的院子,共八间,郭继德一九四八年底逃往台湾,解放后天德酒楼和这处老屋作为逆产被政府没收,直到一九八〇年才最终归还给郭继德唯一合法遗产继承人齐修仁。齐家三兄弟结婚成家后,老屋每家分了两间,生儿育女后,房子不够住,三兄弟在二十多年时间里先后沿着两边的围墙违章搭建了或大或小的厨房和杂物间,原先规整的格局被打乱了,窄小的院子就更小了。院子里堆放着与这座老屋历史相关的水缸、瓦罐、断腿藤椅,还有一盘缺齿的石磨与一口早已报废的水井,水井边上一棵年代久远的老桂花树已是风烛残年,自老三齐立言闭门造车造出的“光复牌”轿车撞断了桂花树撞烂了水缸后,这个年久失修的院子更显破败和不可救药,老大齐立功一家三年前搬进了新买的临湖别墅,去年老二齐立德一家也搬到望湖山庄的一套一百八十平方的复式公寓里,眼下住在这里的齐老爷子是因为怀旧情结与日俱增而执意要与老屋相守一生,而老三齐立言则是无处可搬,不得不活在父亲的屋檐下。
       老爷子生日这天一大早,按柳阳风俗全家要聚在一起吃寿面,所以老爷子也没像往常一样先去湖边散步然后再到“烟波阁”喝早茶。自老伴二十年前去世后,齐老爷子一直未娶,最初跟长子齐立功生活在一起,齐立功搬到临湖别墅后,每月花三百块钱请老街坊吴阿婶过来为老爷子做饭、洗衣、烧茶,吴阿婶今天是无需过来做早饭的,齐立功已经跟齐立言敲定了,生日早上的寿面让张慧婷做。
       早晨张慧婷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就是:“凭什么老大一声令下,非得逼着我做早饭!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她做了一夜的噩梦,梦中受够了委屈,醒来还得继续委屈自己,所以她的心情很糟,美丽而疲倦的脸上表情相当生硬。
       张慧婷自冲动地嫁给齐立言后,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下岗后的张慧婷凭着财会学校毕业时的会计证书在柳阳城里帮人家跑银行、代做财务账目,挣几个零钱贴补家用。直到春节过后,总算在一家保险公司谋了一份推销员的工作,每月底薪只有三百块钱,收入多少全靠业务提成。漂亮的女人容易滋生出过分的清高和孤傲,从小到大受人追捧的张慧婷也不例外,她既不熟悉保险业务,也不愿靠色相去谋取合同,所以业务量一直做不上去,大半年过去了,日子依然过得朝不保夕。每天走在城市的灯红酒绿的背景中,她被那些层出不穷的物质光辉反复地伤害着,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要想弥合生活中的伤口,把一腔怨气撒到丈夫头上是最好的消炎药。
       四岁的女儿小慧一大早被从睡梦中叫醒,她蹲在痰盂上小便时似乎还在梦游,睡眼矇眬中站起来一脚就踩翻了痰盂,一盆尿泼翻在地并溅湿了小慧的裤脚,屋内顿时就弥漫起稠密的尿臊味与经年不息的霉味,铁丝一样钻进了张慧婷的胃里,一阵恶心,张慧婷被这气味激怒了,她拎起瘦如小鸡的女儿倒扣在床上,噼哩叭啦地就在女儿的屁股上一气猛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跟你妈一样,眼睛瞎了!”小慧哇哇大哭起来。
       齐立言来不及处理尿盆,赶紧过来拉开了张慧婷:“她还没睡醒,拿孩子出什么气!”他觉得张慧婷大清早指桑骂槐,几乎有点存心找茬,所以拉扯的动作和说话的声音就有些过大,有点失度,这个早晨,他无法想象当年那么一个清纯而孤傲的女孩怎么堕落成如此计较而庸俗的市井婆娘,于是又很情绪化地添了几个字:“老爷子生日,一大早你就开骂!”
       张慧婷的心情和她的头发一样混乱,干裂的嘴里吐出的是冒烟的音节:“我骂我自己也不行吗?”
       齐立言抬头看了一眼前屋的窗子,他怕吵起来惊动前屋里的老爷子,就压低嗓子咽下一肚子的窝囊,用讨好的口气对她说:“算我无能好了,屋里的卫生我来做,辛苦你去给老爷子做一顿寿面,好不好?”
       张慧婷拖着僵硬的身子走向厨房的时候,还不失时机地挖苦了一下齐立言:“怎么是算你无能,你本来就是无能。”
       齐立言站在尿臊味中,无异于大清早喝进了一壶尿,只是这一两年来,对这样极尽挖苦的语言已经习以为常了,就像是每顿早餐喝稀饭时必不可少的小菜一样。脑子并不笨的齐立言意识到,一个男人活到被女人任意践踏的份上,这个家离完蛋就不远了。
       齐立言走进院子在水龙头边冲洗痰盂,他尝试着建议张慧婷:“时间不早了,就不要点炉子了,到前屋煤气灶上煮寿面,一二十分钟就好了。”
       挨前屋厨房是老大齐立功家的,煤气灶是齐立功留给老爷子用的,张慧婷宁愿花一上午点炉子,也不愿用老大煤气罐里一两煤气。她再穷,但她要争一口煤气之外的骨气。她不接话,仍有条不紊地扇着扇子。
       齐立言有些着急,手里端着还没洗净的痰盂直奔黄烟滚滚的蜂窝煤炉:“这是给老爷子做寿面,用一下老爷子的煤气,天经地义嘛,你较什么真呢?”
       张慧婷的声音从烟雾中突出重围,刀子一样锋利:“是老大的煤气罐,我不用!你有能耐,你咋不买两罐回来?”
       齐立功和齐立德拖儿带女走进院子的时候,准确地听到了张慧婷的牢骚怪话,就知道张慧婷是存心想跟他叫板,他不便谴责张慧婷,只好谴责一院子的浓烟:“怎么搞的,大清早院子里弄得跟抗日前线似的,狼烟四起。”
       衣着鲜艳而俗气的大嫂赵莲英耳朵上晃荡着两个铂金大耳环,她捂着鼻子话里有话地说开了:“慧婷也真是的,刚给老爷子充了满满两罐煤气,守着青山没柴烧,住在湖心没水喝,我们也就罢了,总不能让老爷子过生日挨饿吧!”
       二嫂刘玉萍打圆场说:“慧婷这么早起来生炉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在家里做了,我们一起去玉堂春面馆吃阳春面去!”
       齐立功对齐立言说:“我早就在玉堂春面馆订好了包厢,叫上老爷子,走吧!”
       在浓烟和哥嫂们对话的双重刺激下,张慧婷真的流出了泪水,既然早就在外面订好了寿面,还害得她起了个冤枉早,这不存心捉弄人嘛。她扔下扇子,一头冲进了自己的屋里。
       耳朵有些背的老爷子被一群儿孙们簇拥着出门了,院子里齐立功对齐立言说:“我压根就没指望张慧婷做早上的寿面,也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拿得住老婆,床上的老婆都拿不住,在江湖上又怎么能混得下去呢。”齐立功对齐立言能让老婆起来做寿面相当满意,于是就带有奖励性地扔给他一支烟:“你进屋跟慧婷说一下,吃完寿面让她回家再去请一下她父母,不给老爷子面子,也不给我面子,带一百块钱过来算什么呢?难道我们要他一百块钱办酒席不成,她老子不就是一个退了休的科级干部,今天晚上,区领导、市领导都要来。”
       齐立功走后,齐立言站在院子里残余的烟雾中久久发呆。请柬半个月前就送过去了,可从市信访局科长位置上退下来的岳父张奎元就是不愿参加,那位在市扬剧团当了一辈子配角的岳母周丽凤在家里却是绝对主角,他们不愿参加老爷子生日宴会并不是出于对如今齐氏家族的金钱和财富缺少应有的尊敬,真正的原因是对女婿齐立言潦倒落魄的回避和反感。一个星期前,岳父母让张慧婷带回来一百元礼金,而且还编造了一个相当充分的理由,慧婷父亲正在发高血压,随时都要住院,医生说去不得人多闹腾的场合,一激动会出人命的。
       齐立言走进屋里的时候,雨过天晴的早晨第一缕阳光穿过院子里渐渐稀薄的烟雾,照亮了张慧婷一脸的屈辱和尚未风干的泪水,他轻轻拽了一下张慧婷沾满烟灰的袖子,故作轻松地说:“洗漱一下,去玉堂春吃寿面!”
       张慧婷一把推开齐立言自作多情的手:“你这个窝囊废,人家把你老婆当猴耍,你还要让我再去装孙子,你还有没有一点血性?”
       齐立言的手僵在半空,嘴里在为自己辩解:“你要不是小心眼,用煤气灶做好了寿面,他打一个电话不就回掉了预订。老爷子生日,多做一套预案,有备无患嘛!早些吃了寿面,天德楼那里好多亲戚赶早班车就要到了,还等着接待安排呢。”
       张慧婷说接待安排与你有什么相干的,你既出不了钱又不出了力,咸吃萝卜淡操心,齐立言说我出不了钱但总可以出些力吧,张慧婷说你太自不量力了,打从春天筹备老爷子生日起,老大老二就根本没把你当回事,生日怎么安排既不跟你商量,更不征求你意见,你拿热脸往人家冷屁股上贴,我都为你害臊。气头上的张慧婷话说得越来越难听,齐立言也逐渐失去了耐心,他终于抬起僵在半空中的手臂指着张慧婷说:“究竟是谁在丢我的脸?你爸妈借口不来,我脸上有光了是不是?你不分场合地把我贬得垃圾都不如,我脸上有光了是不是?”
       齐立言一连串的反问加排比句无异于火上浇油,张慧婷涨红了脸绝地反击:“齐立言,你手摸心口想一想,要是你有能耐不让老婆孩子住在这漏风漏雨的鬼地方,要是你有本事掏出一捆票子来让小慧上得起双语幼儿园,我爸妈能不来吗,老大他们敢这样把你不当人吗?你不争气,还把一盆污水往别人头上泼!”说着嘴角就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这笑让齐立言从头冷到脚。
       女儿小慧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蜷缩在开裂的桌边,眼睛里满是恐惧。齐立言抱起女儿问张慧婷:“你去不去?”张慧婷说:“不去!”齐立言又问:“晚上老爷子生日宴会你也不去?”张慧婷说:“不去!”齐立言真的急红了眼:“你要是晚上不去,你就不要再踏进这个家门!”张慧婷说:“那算你开恩了,我早就想离开这鬼地方了!”齐立言说:“这鬼地方也是你当初寻死觅活要来的。”张慧婷冷笑着说:“所以我说自己瞎了眼睛!”
       齐立言抱起女儿转身冲出屋外,屋外秋天的天空空空荡荡,残破的巷子里偶尔传来的叫卖豆浆、油条、酒酿声伴随着竹筒单调的敲击声,丢了魂似的,丧钟一样凄凉。
       齐立言出门后,张慧婷接到了一个传呼,一个传呼改变了这一天的走向,也改变了张慧婷一生的走向。
       孙玉甫打传呼给张慧婷是关于恒通银行参保的一笔大业务,张慧婷在荷叶街街口郑大爷那个杂乱无章的杂货店花五毛钱回了电话,电话里孙玉甫告诉她,他已经跟舅舅说好了,中午由他出面在丽都宾馆请舅舅吃饭,当场敲定。这笔业务要是能拿下来,张慧婷就可稳赚一万二千多块钱奖励提成,这笔钱相当于他和齐立言两个人五年的低保,相当于她在保险公司干四年的底薪。
       张慧婷放下电话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为了赚到这笔钱,为了这个穷困潦倒的家,就是不参加老爷子的生日宴会,也算不得犯了天条。当然她希望早点能谈成,晚上以一种胜利凯旋的姿势出现在老爷子生日晚宴上,她甚至想着在跟齐家三兄弟一起给老爷子敬酒的时候当众公布这一成就,算是送给老爷子的一份生日礼物,也算是对暴发户老大老二进行一次小小的挑衅,她说不去参加老爷子生日宴会是一句气话。
       五星级丽都宾馆“芦花厅”里铺着墨绿色地毯,中午的阳光从落地窗外涌进来,一种温暖与浪漫的情调暗示了这是一个与贫穷和下岗毫不相干的空间。
       张慧婷走进来的时候,一身湖蓝色羊绒套裙将苗条而又错落有致的身材勾勒得无比清晰,而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让大多数男人很难坐怀不乱,少妇的青春在二十八岁的年龄是足以致命的诱惑,孙玉甫用目光咬住张慧婷,先是一愣,然后笑着摇了摇头,他无法想象眼前的张慧婷是从荷叶街蜂窝煤炉旁走过来的。
       张慧婷见孙玉甫神情有些奇怪,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人总是要老的嘛,你这样一见面就摇头是不是有点太残酷了?”
       孙玉甫从棕红色沙发上反弹起来,他接过张慧婷手中不知所措的坤包,一边往衣服架上挂,一边哈哈大笑起来:“恰恰相反,我摇头纳闷的是,你怎么跟香港回归倒计时一样,二十八岁活成十八岁了。”
       张慧婷说:“你这是恭维我呢,还是损我呢?”
       孙玉甫立刻收起脸上的笑,诚恳而认真地说:“瞎子阿炳撞到你都不会损你,我怎么会损你呢,我就是吃了老鼠药中毒神志不清了,眼睛可是雪亮的。有一个秘密这么多年我都舍不得跟你说,当年我们宿舍里的陈歌因为你借给他三两饭票,他激动得四个晚上没睡好觉。”
       张慧婷好久没听过甜言蜜语了,孙玉甫的赞美让她一上午的怨气顷刻间全都消了,心里很受用,可嘴上却不以为然:“那你咋不早说呢?”
       孙玉甫别有用心地看着张慧婷:“我不就是怕你骄傲,怕你把我写给你的诗撕了扔到洗碗池里嘛。”
       孙玉甫是张慧婷省财校的同班同学,喜欢文学的孙玉甫对会计和财务深恶痛绝,他以写诗来反抗毫无趣味的数字与表格化的生活,而财校的学生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按计算公式来经营生活的,所以对酸歪歪的校园诗人孙玉甫不以为然,倍感寂寞的孙玉甫企图以征服校花张慧婷来证明诗歌的价值,于是就对同是来自柳阳市的同学张慧婷不遗余力地送上大量的情诗,张慧婷根本就看不懂那些排比句和形容词,而且对这个脑袋因过于瘦小而使全身比例失调的老乡相当反感。有一次在食堂打饭时,孙玉甫排队站在她后面悄悄地又往她的书包里塞了一首诗,张慧婷竟然当着同学的面将他的诗扔到了地上,孙玉甫脸上顿时夏天中暑般发烫。失魂落魄孙玉甫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悄悄地捡起那首被扔掉的情诗,第二天花八分钱邮票投给省青年报社,居然发表了,那首诗中有两句多年后被证明是相当有名的:“没有许诺的约会/我仍期待黄昏的来临”。孙玉甫手里攥着飘着油墨香的报纸,信心倍增,他觉得这下自己终于成为诗人了,于是在一个没有许诺的黄昏,他再次鼓起勇气将刊着情诗的一份报纸送给张慧婷,张慧婷推开报纸说:“我看不懂!”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扭头就走。孙玉甫站在那个失败的黄昏里,很长时间都回不过神来。
       往事如烟。孙玉甫和张慧婷分回柳阳后一直没有联系,各自成家后又都忙于为生计奔走,没时间也没必要再联系。下岗的难堪让张慧婷变得相当敏感,她连偶尔外地来同学的聚会也不参加,同学们在酒桌上不经意地说起校花张慧婷,免不了感叹唏嘘一番,说张慧婷找错了丈夫,真是应验了红颜薄命那句成语,有同学调侃孙玉甫说:“你如今发了,还不去关心关心你当年的梦中情人。”时过境迁,孙玉甫似乎已不太在意什么,他举重若轻地插科打诨:“你这不是逼我犯错误吗,我可是有家有室的人了。”大家也就都笑了起来,可这时候孙玉甫却笑不出来了,他心里总有一个解不开的结,这个结随着他财富的增加越扣越紧。虽说这么多年来,孙玉甫阅历过许多红尘女子、经历过无数风流韵事,可张慧婷对他所造成的情感打击却像是他生活中一笔长期拖欠的高利贷,时间越久,利息就越高。孙玉甫的内心里一直潜伏着一种很顽固的意志,即他总得要在一个合适的时机以一种合适或不合适的方式跟张慧婷结算一下这笔债务。今年春天的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喝过酒的孙玉甫开着他的黑色“帕萨特”经过路灯稀少的荷叶街,他隐约看到一个黑影从巷口拐弯处钻出来,他想踩刹车,可骑着自行车的黑影已经侧撞上车前灯,他跳下车嘴里骂了一句:“他妈的,你找死呀!”看到黑影已倒在了地上,他有些慌了,毕竟是酒后驾车,于是上前拉起黑影,是张慧婷。他们同时愣住了。孙玉甫连声说对不起,张慧婷见是老同学孙玉甫,也就揉着疼痛的腿说:“看来我是命不该绝。”这起车祸并不严重,也就是自行车前轮跟汽车前灯相互蹭了一下,张慧婷摔了一跤,孙玉甫汽车前灯瞎了一只。看问题不大,气氛也就不再紧张了,孙玉甫借着酒性随口冒出了一句:“真是冤家路窄呀!”张慧婷闻到了孙玉甫一嘴的酒气,于是很揶揄地说了一句:“李白酒后写诗,你酒后驾车,你们诗人是不是都这个德性?”孙玉甫很不好意思地说:“别拿我开心了,我哪算什么诗人,连你都看不起我,又哪敢跟李白攀上亲戚。”张慧婷说:“你如今可是大老板了,我还敢看不起你?”短短几句对话,十几年的心里疙瘩一下子全都消了,夜晚的情绪甚至有些温暖,孙玉甫说:“改天我请你吃饭,算我给你赔罪。”张慧婷未置可否地说:“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呀!”两人从此就重新联系了,张慧婷后来找孙玉甫推销保险,孙玉甫说我这小公司员工根本不需要办保险的,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不过他答应找刚从市国资委到恒通银行当行长的舅舅王千,让舅舅把恒通银行的保险业务全交给她做,张慧婷辞不达意地说:“真的很感谢你,老同学就是老同学。”从春天到秋天,他们单独喝过好多次茶,也吃过好几次饭,从工作谈到家庭,话也越来越多,一旦遇到苦闷时,张慧婷会情不自禁地找孙玉甫诉苦,孙玉甫为了配合她诉苦,也就拿出自己的一部分苦楚来与她交流,他说自己的老婆夜里老是莫名其妙地起来梦游而且脾气越来越怪,脑子好像有了点问题,钱越多,日子越不顺心。他们一边享受着豪华空间里温暖而暧昧的灯光,一边在强化着各自家庭生活的不幸,孙玉甫小心谨慎地拉近与张慧婷的距离并愿意在不计前嫌的基础上把暧昧进行到底。
       孙玉甫毕业时凭着在市国资委当主任的舅舅王千的关系分到了市工商银行信贷部,第一个中秋节就发了一千块钱过节费,厂矿企业给他送的月饼吃不掉只好用来喂鱼,家中鱼缸里有几条贪吃的鱼被活活撑死了。搞信贷时间一长,起初很是迷恋于花天酒地的孙玉甫看到企业老板们开着小轿车搂着女小秘,掏钞票就像掏餐巾纸一样的轻松而随意,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差点让诗歌误了大事,生活的浪漫根本就不在诗行中,而在掏钞票的姿势里,于是他开始把目标锁定在挤进柳阳市百万富翁的行列,可一个小信贷员只能捞点烟酒、麻油、衬衫、皮带之类的小实惠,想贪污受贿的希望也很渺茫,调整了思路后的他用一件貂皮大衣俘虏了城西支行女出纳林珊的感情和身体,颠鸾倒凤之后,他对躺在床上一脸陶醉的林珊说:“你给我弄一万块钱,我要买彩票,等我中了五百万大奖,我给你买一套商品房,再买一辆小汽车。”被情欲冲昏了头脑的林珊竟毫不犹豫地从金库里提出了两万块钱给孙玉甫买彩票,三天后孙玉甫居然中了四万块的奖,可好运却再也不来了,四万块连本带利输光后,林珊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先后挪用了二百八十万金库的钱给孙玉甫买彩票,最终全部打了水漂,这时,孙玉甫买彩票的手开始发抖,林珊也害怕了,她吓得哭了起来,输红了眼的孙玉甫对林珊说:“最后给我弄十万块钱,如果再不中五百万头奖,我给你先打上欠条,然后再上吊自杀,一旦东窗事发,你也就担一个借钱的责任。”上了贼船的林珊不得不跟他拴在一起,她说如果再不中不许自杀,她要跟他一起私奔到深圳去打工或者到山里面隐居一辈子,孙玉甫被林珊的痴情感动了,一口就答应了。孙玉甫将十万块最后一笔赌注全投下去后,浑浑噩噩地走出彩票点,他隐隐觉得前面等着他的不是五百万头奖,而是一汪湖水或一根上吊的绳子。在阴沉的天空下站了一会,他摸出了口袋里仅剩下的两块钱,打算先买一碗面条吃了,然后再考虑死活的问题,可鬼使神差,当小吃部老板将一碗面条端上来时,他转身又向彩票销售点跑去,身后小吃部老板端着面条愤怒地吼着:“面条都做好了,你他妈的,神经病呀!”孙玉甫毫不理睬,用最后的两块钱补了一注彩票,正是这最后一注,孙玉甫中了头奖五百万,当看到他手中的号码与五百万的号码不谋而合的时候,孙玉甫一屁股瘫倒在地,昏了过去,跟范进中举时的情形十分相似。中了大奖的孙玉甫交了一百万的税,又悄悄地补上金库挪用的二百九十万,最后净赚一百一十万。还算讲良心的孙玉甫也就是在中头奖的那一年圣诞节与林珊结了婚。现在孙玉甫的“玉甫商贸公司”已是柳阳全市烟酒批发的龙头老大,而他跟张慧婷却很谦虚地说:“我哪是什么大老板,像我这样不到千万资产的公司,也就是柳阳城里的小鱼小虾,实在算不了什么。”
       
       正午时分,太阳垂直地悬在楼顶上方,包厢内的阳光也随之撤到了落地窗玻璃外面去了,孙玉甫说起当年发迹的传奇往事意犹未尽不知疲倦,而张慧婷已经很疲倦了,这时她的传呼嘀嘀地叫了起来,叫声掐断了孙玉甫的话音。张慧婷用孙玉甫的大哥大按传呼上的号码回过去,里面公用电话亭的老太太说打传呼的人走了,刚关上电话,张慧婷忽然想起应该问问打电话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再按传呼找号码,传呼机没电了。张慧婷估计是齐立言打来的。
       眼看这座城市已经全都吃完了午饭放下了筷子,可王千行长还是没来,孙玉甫打电话过去,王千行长说他正在开发区考察一笔贷款五千万的企业,中午赶不过来了,张慧婷一脸的失望和紧张:“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孙玉甫若无其事地说:“签不下来的话,我赔偿你的,不就一万来块钱吗?”两人在豪华的包厢里点了几样名贵湖鲜,还开了一瓶红酒,尽管孙玉甫兴致高涨,可张慧婷的这顿午餐却味同嚼蜡。
       吃了饭,孙玉甫又给舅舅王千行长打了一个电话,王千在电话里说下午有没有时间见面还说不准,孙玉甫却对着电话说:“好吧,那我们就在丽都宾馆咖啡厅等你。”
       恒通银行的王千行长下午五点钟的时候终于被孙玉甫的电话催来了,咖啡厅落座后,他没有认真地看保险合同书,而是认真地看张慧婷,一杯刚送上来的咖啡纹丝不动地在他的面前渐渐地凉了,他碰都没碰一下。他从这个迷人少妇的身上似乎看清了孙玉甫的心思,沉默是他此时唯一的表情。精明的孙玉甫多此一举地解释说:“舅舅,慧婷是我财校的同学,人家下岗了,做点业务挺不容易的。”王千夹着公文包站起身来说:“这件事我知道了,晚上我要参加市政府的一个协调会。”孙玉甫将一大堆合同塞到王行长的鼻子面前:“舅舅,你得签了字再走呀!”王千推开孙玉甫急不可耐的胳膊:“这么点小事,我怎么会签字呢?我会让行政处的李处长来谈。”说着就走了,张慧婷虽然很失落,但还是站起身来说:“王行长,真是太谢谢你了!”
       李晓处长是孙玉甫的中学同学,接了孙玉甫电话后立即就赶来了,他们重新在“芦花厅”坐定。孙玉甫说等自己福建的客户杨老板一到就吃饭,于是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了闲话。天色完全暗下来后,“玉甫商贸公司”办公室的小于神色匆忙地闯了进来,他说福建的杨老板已经提前走了,有一份价格表留在丽都宾馆1808房间,孙玉甫说:“你把房间的钥匙牌给我,吃了饭我去拿一下,顺便把房也退了。”
       李晓听说是要跟张慧婷签保险合同,不敢轻举妄动,就推托说自己不知道此事,孙玉甫说:“你怎么当了个小官就摆起谱来了,要不要我让我舅舅再跟你通个电话?”李晓说:“既然是王行长做出的决定,我签字就是了。”李晓为了表示对王行长的尊重,连看也不看,就签字了,他对张慧婷说:“明天早上你去行里的财务处盖上章,一星期内我让他们把钱划过去。”
       喝酒的气氛好极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喝光了一瓶白酒两瓶干红,签了合同的张慧婷兴奋过度,她居然一个人喝了一瓶干红,在给李晓敬了满满一大杯干红后,又给孙玉甫敬了一大杯:“老同学,我就是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也不会忘记你的雪中送炭。”这是真话,她从来没挣过这么多钱,内心里的感激使她觉得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喝了酒的张慧婷满脸红晕,艳若桃花的生动让李晓情不自禁地在孙玉甫的腿上捏了一把,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你小子有福呀!”
       酒喝完的时候还不到八点,李晓说他要去接学钢琴的女儿就先走了。在丽都宾馆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心急如焚的张慧婷这才说起公公今天过七十大寿的事,她要立即赶过去,孙玉甫说:“时间不早了,我上楼拿一下价格表,马上开车把你送到天德楼。”张慧婷本想说自己打车过去,可孙玉甫已经拉住她的手上了电梯。进了1808房间,孙玉甫一把抱住张慧婷乱咬乱啃起来:“慧婷,宝贝,我喜欢你,你知道吗?”张慧婷推开孙玉甫凑上来的酒气熏天的嘴,连声说着:“别这样,别这样。”借着酒力的孙玉甫像是一条饥饿了十几年的蛇死死地箍紧了张慧婷,他抱着张慧婷将她压到了松软的席梦思大床上,同样喝多了酒的张慧婷无济于事地抵抗着,手脚怎么也使不上力,酒精已将她彻底瓦解,她感到自己像一条作茧自缚的蚕正在死去,就在她的衣服被孙玉甫剥得所剩无几的时候,房门被撞开了,几个警察直扑进来。
       张慧婷吓得全身哆嗦着,用一条毛巾裹着身子,眼睛不敢正视屋里的灯光和面孔。可见过世面的孙玉甫却是气急败坏,他抬手给了那个声色俱厉的警察一记耳光:“你他妈的靠我这个纳税人养活,居然还来干涉我的私生活,我是你的衣食父母,你懂不懂?”
       挨了一耳光的警察不说话,只简单地一抬膝盖,酒喝多了的孙玉甫就捂着裤裆蹲了下去。
       一个戴眼镜的警察问孙玉甫和张慧婷是什么关系,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都说是同学关系,可挨了耳光的警察冷嘲热讽地说:“你们怎么不说是夫妻关系呢?”说着把手一挥,凶狠地说道:“带走!”
       几个警察一拥而上,反剪起孙玉甫的双手,孙玉甫倔强的脑袋就不得不低了下去,张慧婷吓得哭了起来,她穿上衣服后也一同被押出了门外。孙玉甫在一路推推搡搡的过程中还挨了几记暗拳,他嘴里骂骂咧咧地说:“我要告你们!”
       在丽都宾馆一楼大厅里,同样是在执行任务的赵达胜见低着头的女子像是姐夫齐立功的弟媳,他悄悄地问一个同行警察:“怎么了?”同行回答说:“卖淫嫖娼。”赵达胜头一下子大了,立即就给姐夫打去了电话。
       3
       齐老爷子的生日庆典实际上是草草收场的,齐立功、齐立德送客握别的手机械而僵硬,言不由衷的客套话在无数次重复后只剩下一些麻木的音节,这种时候连道貌岸然的礼节都成了一种伤害和打击,因为他们实在无法容忍在这样一个体面的家族中出现如此有辱门风的丑事,这类似于平白无故地咽下了一只苍蝇,恶心而愤怒。
       把齐老爷子和小慧送到荷叶街休息后,齐家三兄弟一起聚到了天德酒楼齐立功的办公室里,齐立功将桌上的电话机都打爆了,可传来的消息还是似是而非。
       整整一晚上,齐立言一句话都没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巨大的耻辱千刀万剐地活拆着他男人的尊严,他希望赵达胜最后传来的消息是认错了人,可张慧婷一下午都没回传呼,到现在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这种希望打水漂一样很快就熄灭了。
       老二齐立德是一个中庸之道的人,他对老三齐立言的态度更多的是“哀其不幸,恨其不明”,不像齐立功以家长教训小孩的口气横加指责,虽说老大比老三大十五岁,差不多大了一代人,可毕竟是弟兄,所以在齐立功万炮齐轰齐立言之后,少了许多情绪化的色彩,他沿着大家的共识往下说:“老三离婚后,也不要灰心丧气,你毕竟还是粗通文墨之人,脑子又不笨,找一份工作做,也不是很难的。”
       齐立功在家里钱最多,口气也就最硬,他将身上那件质地很好却并不合身的西装草率地剥下来扔在办公桌上,然后用手指关节敲击着桌面对齐立言说:“多认了几个字,就不得了了,也不掂一掂自己几斤几两,汽车是你能造得出来的吗?眼高手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不痛改前非,就是再娶了老婆,也是要跑掉的。”
       齐立言在老婆出事的晚上,被弟兄们以无可辩驳的证据进行了终审判决,无论对大家,还是对小家,他不仅是有错的,而且是有罪的,只有痛改前非才能重新做人,放弃空想,老老实实地做事,与张慧婷离婚就是重新做人的开始,这不是在跟齐立言探讨,而是齐立功代表老爷子宣布齐氏家族的集体决定。
       齐立言心里并不服气,他认为自己造汽车只是年轻时走了一点弯路,算不得什么滔天罪行,当初他开始闭门造车的时候,国内的媒体从来就没倡导过如何造出国产汽车而且还拿“上海牌”和“红旗牌”轿车的命运危言耸听地断言不经历二十年合资自主品牌轿车是没戏的,看着满街乱窜的都是外国车和合资车,齐立言在决定造小汽车的那个晚上,心中弥漫着无比壮烈而崇高的神圣感,他认为自己是在以“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精神对抗西方的技术殖民化,而且选择了一条并非妄想的道路,如果他一个人去造飞机、造核武器、造宇宙飞船,那是不切实际,而汽车在他看来不算是高科技产业,比单株插秧机技术难度大不了多少,所以他愿意以自己个人的努力来唤醒国人自主造车的意识,最终在柳阳建立“中国光复汽车制造厂”,并取代一汽二汽向外国汽车宣战。这一想法得到了张慧婷和老爷子的肯定和支持,张慧婷甚至觉得这将成为她一生的骄傲,那段日子里,张慧婷每天晚上都要以自己的缱绻和温柔慰劳齐立言,齐立言有时候说:“我太累了,就不做了吧。”张慧婷搂着他说:“我不能给你帮多大忙,但我可以把整个身子全都给你。”二十六岁的齐立言很感动,暗暗发誓舍得一身剐,也要把外国轿车拉下马,决不能辜负张慧婷。抗战八年就结束了,可齐立言八年造出的汽车除了撞断了院子里的桂花树和一口水缸外,最终也就在那间终日不见阳光的老屋里死有余辜而不是永垂不朽了。他实在没想到在柳阳城之外,中国的汽车业以集团冲锋式的姿势一下子全杀了出来。
       心直口快的二嫂刘玉萍说话从来不打草稿,看着一脸败相的齐立言,随口就说道:“张慧婷本来就不是过日子的女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随便在马路上拉一个都比她强。”
       刘玉萍的话本意是安慰齐立言,可听起来却很像是拐弯抹角地讽刺他,齐立言脸色烟灰一样惨白。一大家子人安排后事一样地规划着齐立言的明天,这种规划根本不需要经过齐立言的同意,完全是带有命令式的,在这个家里,他现在就是一个弱者、一个话还说不周全的幼童,心气很高的齐立言嘴上不说,但心里的逆反情绪却是变本加厉地发酵着,齐立言用软弱的口气说出了最坚硬的一句话:“我不想离婚。”
       齐立功拍响了桌子,并用习惯性的姿势指着齐立言吼道:“老三,你还有没有一点血性?你想让这种女人把我们的脸全都丢尽,是不是?”
       齐立功一愤怒,真实想法就暴露无遗了,他显然更在意自己的面子,而不是齐立言的尊严,齐立言也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说不离婚的,这等于是暗中跟大哥叫板。
       齐立德看老大跟老三较上了劲,就和稀泥地说:“晚上光线不好,也有可能赵达胜认错了人了,真要是张慧婷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到时候弄清楚了再说。”
       赵莲英别有用心地看了一眼丈夫齐立功,阴阳怪气地说:“现在的女人有几个跟钱有仇的?没钱的女人傍有钱的男人,有钱的男人勾引爱钱的女人,哪儿都一样,说女人贱,还不如说男人贱。”
       大家都知道齐立功跟天德楼大堂经理柳晓霞有一腿,那位曾在马戏团耍过猴的美女,比猴子更为机灵,那双勾魂眼将齐立功耍得像猴一样地忘乎所以。晚上柳晓霞到齐家兄弟这一桌来敬酒时,赵莲英看到柳晓霞当着她的面为齐立功代酒,气得牙疼,自己的丈夫喝多喝少与你这个耍猴的有什么相干的,要管也轮不到你呀,她真想将面前一盆糖醋鲤鱼扣到柳晓霞的脸上。
       现在齐立功见赵莲英借张慧婷的事打横炮,很恼火,刚想发作,电话响了,是赵达胜打来的,赵达胜在电话里说:“不涉及金钱交易,人已经放回去了,具体什么情况,不好多问。”
       赵达胜的电话否定了卖淫嫖娼,这让所有的人松了一口气,屋里的气氛少了一些火药味,不过这一口气并没有松到底,一个新疑问就冒了出来,不涉及金钱交易,难道就可以不参加老爷子生日宴会进行私情交易吗,所有人的神经很快又被绷直了,齐立功最后通牒式地对齐立言说:“老三,你要是愿意每天在我们面前都戴一顶绿帽子的话,我们就把这事交给老爷子定夺,不过老爷子心脏不好,出了事你负责。”
       孙玉甫和张慧婷被警车带到市公安局,孙玉甫被推下车后掏出手机给舅舅王千行长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骂骂咧咧,张慧婷只是不停地哭,她只听清了一句:“他妈的,这帮王八蛋要是不向我道歉,我就倾家荡产地告他们!”
       孙玉甫和张慧婷实际上在公安局留置的时间前后不到一个小时,但这件事的影响却跨过了一个世纪。
       张慧婷走出响动着手铐脚镣声的市公安局时,时间是九点四十分,这时候,天德酒楼里齐家兄弟们正在为张慧婷下落不明如热锅上蚂蚁一样备受煎熬。
       张慧婷既没回荷叶街,也没回娘家,她后悔自己抹不开面子跟孙玉甫上楼,更恨孙玉甫酒后冲动,要是孙玉甫想以这笔业务来交换她的身体,她宁愿饿死也不换,可她以一个女人的敏感隐隐感觉到这大半年来孙玉甫对她一如既往的痴情,这种情感让她在齐氏家族内外交困的时候很快就被感动、被诱惑,甚至是被俘虏了,编外的情感就像是一种欲罢不能的毒品,她恨自己以暧昧的态度配合甚至煽动着孙玉甫的非分之想,他们实际上是在相互纵容中一步步地滑向了这个夜晚,即使今天晚上孙玉甫不这样冲动,明天、后天,迟早一天,孙玉甫也会这么做的,想到这,他又怨恨起了齐立言,这个当家的男人不仅要让她这个女人为生计四处奔走,而且感情也粗糙冷漠得像报废汽车的零部件一样毫无温度,虽说自己当初对齐立言干大事抱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人不能认死理,变则通,通则变,齐立言要是三年前能够听她的话,放弃闭门造车,两个人一起出来共同打拼,也不至于让他们夫妻俩在背道而驰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张慧婷越想越乱,越想越理不出头绪。
       她孤独地徘徊在这个毫无方向的夜晚,秋夜里雾一样细碎的露水悄悄地濡湿了她的头发和凌乱的心情,冰凉的空气无孔不入,她打了一个寒颤,眼前城市的灯火一阵乱晃。荷叶街的家是不能回了,娘家也不想回,她打算去到表妹王韵玲那里投宿,表妹王韵玲在芦林街的出租屋是她这个晚上唯一的避难所。乡下表妹王韵玲商专毕业后一直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夏天的时候,天德酒楼重新装修,为了重新开业后有一个新面貌,齐立功就去动员相貌出众的张慧婷去做收银员,张慧婷推托说:“保险公司刚刚签了合同,这份工作得来也不容易,不好毁约。”正在张慧婷家诉说不愿做保险的王韵玲毛遂自荐说:“表姐不去,我去!”年轻而单纯的王韵玲就这么到了天德酒楼做了收银员,由于工作出色,又懂商业经营,很受齐立功器重。张慧婷投奔表妹的这天晚上,二十一岁的王韵玲已升任天德酒楼采购部经理。
       这几天王韵玲为安排老爷子生日宴会在天德酒楼也累坏了。回到芦林街出租屋,已是晚上十点五十分,见一团黑影类似于一麻袋面粉垛在门口,她吓了一跳。
       在确认了是表姐张慧婷抱着头蹲在门前,王韵玲抑制不住冲动地责怪起来:“你公公七十大寿,你不去参加生日宴会,跑这来干什么?就算是有天大的怨气,你也得给齐立言一个面子吧,你太过分了!”
       出租屋里含混的灯光照亮了张慧婷双眼满含的泪水,女人是容易被眼泪打动的,王韵玲见表姐一副死里逃生的惨相,就从塑料洗脸架上拿了毛巾递给她,声音轻软地问,“出什么事了吗?是他们不让你参加生日宴会,还是你不想参加?”张慧婷摇摇头,欲言又止,姐妹俩面面相觑。
       在目光僵持片刻之后,张慧婷突然扑到王韵玲的怀里,抱着她失声大哭:“韵玲,我不想活了!”
       八平方米小屋逐渐安静了下来,可后半夜的灯光无法照亮姐妹俩的心情。张慧婷在漫长的深夜里把这倒霉的一天复述给王韵玲,王韵玲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当她听到表姐为了签合同而陪男人聊天、喝酒,还不知凶险地走进了暗藏杀机的宾馆房间,她在不知不觉中将手中的纸杯捏碎了,她的感情倾向在张慧婷说到传呼机没电而不回话的时候就已经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张慧婷把一肚子的委屈和羞辱全都倒给了王韵玲,可她并没有一吐为快的轻松,这些屈辱像是癌细胞一样在内心里前仆后继地繁殖起来,这个绝望的夜晚正朝着地狱的门口靠拢,她呆呆地望着吊在半空里的灯泡类似于望着一个悬梁自尽的冤魂,嘴里自言自语着:“我现在是众叛亲离,四面楚歌,韵玲,我在齐家的日子是没法过了。”说着说着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活该!你不喝酒不行吗,你不跟他上楼他还敢欺负你吗,我早就叫你不要和孙玉甫来往了,你偏不听,这下好了,你不参加公公的生日宴会,跑去跟大款幽会,还被公安逮了进去,我看你怎么向齐家人交待!”年轻气盛的王韵玲不仅没有了同情,反而一通猛烈谴责。
       张慧婷无异于掉在井里头上又被砸了一块石头,她为自己辩护说:“我什么时候跑去跟大款幽会了,要不是为了那份合同,我八点十分就能赶到天德楼,你哪里知道我的难处,小慧上双语幼儿园的学费一分钱都没着落,齐立言没本事,齐立功不拿他当人待,训起齐立言来像训孙子,早上还拿做寿面来捉弄我,你知道吗?我贱,我是吃饱了饭没事撑的,放着好日子不想过是吗?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我跑断了腿,磨破了嘴,我喝酒,说讨好的话,我容易吗?告诉你,结婚生孩子前,我比你还要清高。”张慧婷抹着脸上源源不断的泪水:“你可以不理解我,但你不能咒我。我一个女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懂吗?”
       没结过婚的王韵玲被张慧婷劈头盖脸的一席话逼到了死角,她没有足够的生活经验来反驳表姐的辩护,于是就息事宁人地说了一句:“不说了,睡吧!”
       熄了灯,黑暗在屋里潮水般地漫上来,这个夜晚,她们沉入了水底。
       孙玉甫第二天就把公安摆平了,当然不是公安向他道歉,而是他向公安道歉,他在望湖楼“临水阁”摆了一桌酒席,让舅舅王千行长出面宴请市公安局田成树局长和市巡防支队三大队的副大队长刘文,虽然最终王千行长和田成树局长都因为“公务”没到场,但酒桌上的气氛相当热烈,用孙玉甫的话说:“领导来了,反而拘束,喝不痛快。”参加陪客的是恒通银行行政处李晓处长,还有玉甫商贸公司的办公室文秘韦琴。孙玉甫以前的老同事李晓是刘文四十六中的同学,韦琴是刘文四姨家的姨表妹,这么一来,拐弯抹角算起来都是沾亲带故的,李晓说:“自家人跟自家人干上了,这个误会闹得太大了!”韦琴是到酒桌上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有些酸酸地反驳说:“孙总明明是被逮了个现形,怎么是误会呢?我姨表哥执法执错了不成?”孙玉甫在桌子底下捏了一把韦琴的大腿,下手有些重,韦琴的脸上掠过一丝疼痛,孙玉甫装着没事一样站起来咕咕嘟嘟地倒满了一大杯白酒伸到刘文的面前:“所以,我郑重地向刘兄道歉,为了表明诚意,刘兄,这一大杯我喝完,你小杯随意!”说着就将大约半斤白酒全都倒进了喉咙里,刘文将一小杯酒一饮而尽,他有些往事不堪回首地说:“你老弟要不是先动手,哪会有这档子事呢。”李晓插科打诨说:“他要是不先动手,我们哪有今天的酒喝呢?不打不相识嘛,英雄们都是在战场上结识的。”
       刘文在分手时终于说了一句:“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打个招呼,韦琴在你手下还望多多关照!”孙玉甫说:“没问题!要是看得起小弟的话,经常到我这来视察视察,喝两杯。”说着就将两条报纸包着的“中华”烟塞到了刘文的怀里,刘文接过烟嘴里还说着:“你这么客气干吗?”孙玉甫说:“我是卖烟酒的,近水楼台,你要是见外,就是不把我当兄弟。”
       一场剑拔弩张的治安事件在酒桌上划上了温暖的句号。
       4
       回到家的齐立言插进钥匙开门。为了不惊动父亲和小慧,动作轻得像是大夫做一个难度很大的手术。四岁的小慧一直跟老爷子睡在一起,母亲去世后,父亲很寂寞,天真无邪的小慧让老爷子返老还童,心情一天天好起来。小慧三岁起进了荷叶街的一个来路不正的幼儿园,幼儿园由几个再也卖不动鱼虾和蔬菜的老太太私自办起来的,地点设在从前余三根棺材铺的木工房里,房子年久失修,屋内阴暗潮湿,牙齿漏风的老太太们说着一口标准的柳阳方言,整天教孩子们唱当地的民谣,民谣中有许多少儿不宜的黄色内容,诸如“大姑娘,坐花轿,进了洞房心儿跳,头盖一掀你不抱,明年哪见娃子笑”之类的,小慧跟其他一些荷叶街穷人的孩子们每天接受的就是这样的启蒙。说是幼儿园,其实就是一个无人照料的幼儿避难所。老大齐立功的儿子齐平天在国内没考上大学,齐立功每年花二十多万将儿子送到新西兰读大学去了,老二齐立德的女儿齐心仪送到省城贵族学校读初中去了,每年费用三万六千块钱,早上有牛奶喝,宿舍有空调,连衣服都有专人洗。齐立言和张慧婷在齐家读书最多学历最高,张慧婷怎么也不甘心让女儿从小就学说柳阳难听的方言唱当地的黄色民谣,她要让女儿上全市最好的双语幼儿园,可一年三千多块钱的学费根本出不起,他恨铁不成钢地对齐立言说:“你无能,难道还要把女儿培养成菜贩子不成?”齐立言强词夺理地争辩说:“卖菜的教出来的就是菜贩子,省长市长的老师就是省长市长吗?”这样的争吵大都流于形式,没有实际意义,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齐立言穿过悄无声息的院子,站在自己的屋前迟疑了好一会儿,像是走错了门。黑灯瞎火的屋里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只有寒蝉凄切的声音若隐若现地飘浮在周围的空气中,他知道张慧婷是不会回来的,她应该是回了她那个会唱戏会表演的娘家。尽管这样想象着,但齐立言心里还是希望张慧婷此刻正坐在屋里的黑暗中等他,如果她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并恳求他原谅和宽恕,他该怎么做呢?然而这只能是刹那间很不可靠的妄想,他太了解张慧婷了,过于自尊是因为过于虚荣,过于虚荣又扭曲了过于自尊。推门进屋后,伸手拉了一下灯绳,灯光证实了一切,屋里空空荡荡,床底下响动着饥饿的老鼠在徒劳奔跑的声音。
       齐立言自今年春夏之交“光复牌”轿车彻底停工后,他每天都要来车间用干净的抹布将车子擦拭一遍,这就像是一个孤家寡人抱着他死去的唯一的儿子不仅不愿松手,还要打扮出活人的神气来,不过轿车并没有死透,有时候,齐立言会突然发动旧零件拼装的轿车,发动机中风一样痛苦地抽搐痉挛着,而齐立言死掉的心情却在这惨烈的声音中借尸还魂般地复活了,手心发热,脚底滚烫,失血已久的脸上泛起红润的气色。
       今天晚上,齐立言走进汽车间并没有擦拭半死不活的汽车,也没有开灯,他很熟练地拉开生锈的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这辆被他喷成红颜色的手工汽车在黑夜里没有任何颜色,齐立言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坐在一堆僵硬的钢铁中,无色无味,无声无息,尽管他不愿意把生活的难堪完全归咎于“光复号”轿车,但这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轿车确实是这些年家庭变故的源头和起点,张慧婷的出轨也是从这辆车出发的,或者说这辆车唯一的任务就是把张慧婷送到了别人的床上。他不会放火烧了这辆车,但如果此刻手中烟头上的火星能点着这辆车的话,他是再也没有心情为它赴汤蹈火了。齐立言常常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他在车里坐了一夜,这一夜他只想清楚了两个问题,一是与“光复号”分手,二是跟张慧婷离婚。齐立言抽完了一包烟中的最后一个烟头,然后从车里钻出来。天亮了,他的心里也亮了,想清楚了的齐立言这才意识到真的累了,于是他裹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烟味回到屋里,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张慧婷走进荷叶街老屋的时候,已是上午九点多钟了,齐立言还在睡觉,她看着屋内陈旧而凌乱的格局以及墙角上方的蜘蛛网,心里比蜘蛛网更乱,了无生气的老屋像是一个劫后余生的废墟,荒凉破败中透露出灭亡的气息。
       齐立言是被一个记不起来的噩梦惊醒的,见张慧婷正坐在家里那把腿脚松懈的椅子上喝水,他面对张慧婷就像面对那把椅子一样无动于衷,一句话不说,一个字也不想说。
       “我是打算在天黑之前赶到天德楼的,可合同没签,只好留下来等李处长,为了能在散场前赶过来给老爷子敬酒,陪李处长吃饭的时候我就喝得又快又猛。孙玉甫说要用车送我过来,让我跟他上楼拿价格表就走,虽说酒后开车不安全,我也不太愿意,可他帮了那么大的忙,我不好驳了他的好意,就跟他上去了。谁知他也喝多了,一时冲动,手脚乱动了起来,就在这时候,公安进来了,我并没让他占到便宜,真的,我骗你不是人。”张慧婷站在正刷牙的齐立言身后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语气软弱得上气不接下气。
       齐立言平静得有些麻木,他既没有愤怒,也没有责难,他草率地洗漱一通后,在桌上拈起半截烟头,划着火柴点燃,然后在潦草的烟雾中不动声色地看着张慧婷,张慧婷手足无措地低着头,嘴里继续重复着已说了许多遍的那句话:“我真的没让他占到便宜。”
       漫长的沉默之后,齐立言扔掉烟头,平静地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让你受苦了,婚姻破裂的责任在我,与你无关,离婚协议最好由你来写,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张慧婷愣住了,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她想到过齐立言会责怪她、骂她,甚至会动手打她,就是没想到要抛弃她,张慧婷哭了,哭得很伤心,她一边哭一边说:“我要是不反抗,就不会惊动楼道里的公安,就不会被抓到公安局去,可你就是不相信我,我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吃尽了苦头,你还要跟我离婚?”
       齐立言望着泣不成声的张慧婷,并没有上前安慰的意思,他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话:“慧婷,眼泪不能解决问题,有时候要学一学男人,把眼泪往肚里咽。任何人结婚的目的都不是为了离婚,离婚不是因为结婚结错了,而是结人结错了,我混到如今一穷二白,妻儿受罪,错在我,不是错在婚姻,更不是错在你。就目前我这个样子,没有孙玉甫出现,也会有王玉甫、赵玉甫出现,你提离婚已经提好几年了,所以即使你昨晚反抗了,并不代表你今晚反抗,今晚反抗了,也难保证你明晚还会反抗,迟早一天你会不反抗的,因为你反抗的不是一个罪犯,而正是你倾慕和向往的男人,一个比你丈夫更能遮风挡雨的男人,这不是你个人品质出了问题,而是婚姻出了问题,实际上也就是我出了问题,离婚对我肯定是灾难,对你却是拯救,也算是成全你多年的愿望。”
       张慧婷急了:“我说离婚都是气话,什么时候当过真的?”
       齐立言说:“离婚是没当真,但我们的婚姻生活早已死水一潭是真的,为了小慧上双语幼儿园的学费,你都快三个月不准我碰你了,这我完全能理解你对丈夫绝望的心情,也愿意接受你拿夫妻生活来惩罚一个无用的丈夫,但这对于夫妻来说,它已经失去了婚姻的基本意义,你父母不给面子情有可原,但你也不给我面子,让我在老爷子生日宴会上以一个光棍汉的形象出现,我还不能说自己是光棍,这样的婚姻同样是没有存在理由的。我这样说丝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作为一个男人,我让你失望了,我很对不起你,这不是假话。”
       张慧婷抹着眼泪说:“齐立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我不就是赌气才说不去的吗,要是下午就把合同签了,晚上不就准时赶到了。齐立功不就是不拿你当人才耍我的,你怎么不跟齐立功决裂去呀?”
       齐立言依然用不紧不慢的语速说:“齐立功要是我老婆的话,离婚也是注定了的,他是我大哥,那只能以兄弟之间的关系来打理往后的岁月,你不要把我看成是一个弱智,我不说,并不代表我心中无数。你说了那么多合同的事,可你想过没有,婚姻也是一桩合同,当赚钱的合同高于婚姻合同的时候,婚姻就输给了钱,婚姻合同也就差不多作废了。”
       张慧婷讲不过齐立言,她只是满腹委屈地不停地哭着:“我不离婚,坚决不离婚!”
       齐立言耐心地劝着张慧婷:“你看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离婚都提几年了,怎么一时冲动就自食其言了呢?好好冷静地想一想,再回去征求一下你父母的意见,他们肯定会同意的。”
       “不,我不离婚!”张慧婷的声音是从喉咙里面吼出来的,听起来有点撕心裂肺的感觉。院子外面的阳光从厨房顶上移进屋里,张慧婷惨白的脸像一张纸。
       
       荷叶街齐家老屋与天德酒楼之间相距不到两百米,王韵玲带着两个采购部员工走进齐家老屋的时候,屋外的黄昏已经铺满了院子,这时候齐立言正坐在老屋门口抽烟,松散而落魄的身子蜷在椅子上,看上去像一只盐水煮过的虾。
       齐立言很困难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王韵玲,他似乎连问话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或者是没心情打招呼,倒是王韵玲先开了口:“姐夫,我正要找你,齐总让我来把他的两间屋收拾好做酒楼的库房,待会你得跟我走一趟。”
       齐立言对张慧婷这个热情而单纯的表妹从没怎么在意过,没想到在齐立功那里混了几天,口气硬了不少,他不打算跟一个小孩子计较语气,所以就很应付地回了一句:“请我去天德楼吃饭,我当然愿意走一趟。”
       王韵玲打开齐立功两间老屋的门,指挥两个小伙子打扫卫生,简单清理后,屋子里就腾空了,她把两个小伙子打发走了后,站在被暮霭包围着的齐立言面前说:“姐夫,请你去天德楼吃饭没问题,但你得把我表姐先接回来。你总不能把我那间破出租屋当成难民收容所吧?”
       齐立言漫不经心回了王韵玲一句:“你一个小孩子,不懂家庭的事情,我没有赶你表姐走,你让她回来就是了。”
       王韵玲被齐立言的不以为然气恼了:“你要跟她离婚,不就是把她赶出家门吗?我表姐为了这个家吃了多少苦头,她受了委屈,你不安慰她,还落井下石,你的良心被当做香烟烧光了?”
       齐立言趁热打铁说:“谢谢你在我们家庭出现困难的时候伸出了援助之手,请你多劝劝你表姐,把协议书签掉算了,拖下去对谁都不好,闹上法庭更没面子。离婚对你表姐来说是一个解脱,跟着我这么一个窝囊的男人,我不忍心,你也不会忍心的,是不是?”
       王韵玲答非所问地说:“我没觉得你窝囊呀!你是很有远大理想和抱负的呀!”
       王韵玲这句又陡又急的赞美让齐立言感到自己在绝望的大海上挣扎时忽然有人向他扔来了一只救生圈,他很好奇地看着王韵玲,然后摇摇头说:“可惜你表姐不是你呀!”
       王韵玲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不过天已经黑了,她的害羞就被掩盖了起来。齐立言觉得可能这话有些欠妥,就补充一句说:“你表姐原来也是这么看的,可过日子不是靠想象和豪言壮语支撑下去的,我们暂不讨论这些了好不好?”
       5
       孙玉甫打张慧婷传呼总是不回,他打电话请老同学李晓帮忙将张慧婷的那笔保险合同款付了。李晓正在为是不是上门找张慧婷犯愁的时候,张慧婷来了。李晓很客气地让座倒茶,然后在不到十分钟内就办好了一切手续并将转账支票交到了张慧婷的手里,张慧婷的脸上似乎看不出遭受重创后的元气大伤,她始终保持着职业表情,接过支票后很诚恳地说:“谢谢你,李处长,给你添麻烦了!”李晓看着清秀可人的张慧婷,觉得这是一个缺少攻击性和防卫性的美丽少妇,她应该过一种优雅而有情调的生活才是,这个涉世不深的女人并不适合在江湖上闯荡,于是他就说了一些温暖人心的话:“也谈不上感谢,银行刚成立,保险反正都是要办的,再说你的保费很公道,服务又很周到,要说感谢,我们得感谢你才是。”短短几句,张慧婷感动得都快要流出眼泪来了,因为李晓的这番话明确表示了这样一个主题,这笔业务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关系和特殊的关照,完全是张慧婷以行业优势和职业能力赢得的,体面而又尊严。
       两天后,张慧婷在保险公司财务部签字拿到了一万二千六百七十八块的业务提成后,直奔去总经理办公室辞职,那位头发少智慧多的郭总很有些困惑地说:“人家是做不来业务辞职,你是拿下了大单却要辞职,是对公司不满还是对我不满?薪水我们可以再谈吗?你这样的人才辞职,等于是抛弃公司,我的面子怎么能搁得住?”郭总说得有些伤感。张慧婷很平静地按照早就设计好的台词说:“我很想为郭总效劳,只是家里孩子太小,上幼儿园没人接送,饱一顿饥一顿的,要是再尽不到家庭主妇责任,这个家就保不住了。我不想离婚。”郭总很无奈地摇了摇头,签字的时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张慧婷的想法有些幼稚,她觉得今天这种被动和难堪是做保险造成的,不做保险当初就不会跟孙玉甫有来往,不做保险了齐立言心里就会踏实一些,反正自己跟孙玉甫也没什么实质性的男女关系,齐立言想通了也许就不会再提离婚了。她觉得要是为似是而非的男女偷情离婚,不仅丢人,而且无比委屈。
       张慧婷赢了业务,却输了心情,这个倒霉的秋天在她的视线里风声鹤唳。
       张慧婷是晚上八点多钟回到荷叶街的,在街口她买了一包糖炒板栗,这是齐立言喜欢吃的。
       走进黑暗的院子,后屋窗户里漏出了一些或明或灭的微光,推门进屋,齐立言正躺在床上看电视,电视机还是黑白的,绚丽的生活和彩色的世界在自家的电视机里就只剩下黑白对立的两种色调。
       齐立言见张慧婷进来,身子连动都不动一下,他的眼睛继续盯着电视画面,电视画面中的一出虚假的爱情故事已经进行到了尾声,那位脸色惨白的男主人公对着冷漠的女主人公说:“在我最需要爱情的时候,你为什么抛弃我?”女主人公面无表情地说:“不,是你抛弃了我,你把我的感情当做了你生活中的零食,想起来的时候才会随意拈进嘴里嚼两口。”电视里的爱情鸡毛蒜皮,既无原则,又无趣味,这种感觉与齐立言此时的心境有关。
       张慧婷站在床前手里攥着糖炒板栗,她本来想说专门为齐立言买的,见齐立言对她这个活人都置若罔闻,想必对板栗不会有更多的热情,她的心一下子凉了,两条腿像两根水泥柱子一样硬邦邦的,血液在血管里冻住了。
       这种类似于默哀的气氛集聚着冰冷的空气,暗示了这是一个绝望的夜晚。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张慧婷将半袋糖炒板栗轻轻地放到齐立言的床头,她希望板栗能唤醒他的记忆。热恋的时候,齐立言说他喜欢吃糖炒板栗,手牵手散步到市府广场边的一个炒货摊边时,张慧婷将一锅板栗全买下了,他们一直吃到夜深人静,胃都快撑破了才回家。回家的路上,齐立言在水果摊上买了整整一大捆甘蔗,总共六十八斤,卖水果的老头很糊涂地望着齐立言,问他为什么买这么多,齐立言指着身边一脸幸福的张慧婷说:“这位小姐不喜欢吃饭喜欢吃甘蔗,哪天她喜欢吃月亮了,我就飞到天上把月亮当苹果摘下来给她吃,这有什么奇怪的!”齐立言那天晚上扛着一大捆甘蔗满头大汗地将张慧婷送回家,开门的张慧婷母亲以为他是送货上门的搬运工。
       往事如烟,物是人非。躺在床上的齐立言闻到了板栗的焦香,但他的嗅觉连同他的心一起死了,用糖炒板栗兑换死去的心和爱情只能是这个晚上的一个谎言。张慧婷小心地对齐立言说:“我已经把保险公司的工作辞掉了。”
       齐立言这才欠起身子,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现在是要把婚姻辞了,而不是把工作辞掉。跟你父母商量好了吗?最好下个星期我们就去办一下!”
       齐立言简单两句话,就给今晚的婚姻谈判定下了无需谈判的调子,张慧婷心有不甘,癌症晚期扩散都有可能出现奇迹,为什么他们因为误会而不能走出婚姻困局呢?事先想好了许多话,可此时一到齐立言面前全都忘了,她只能沿着齐立言说话的方向往下说:“我没跟我爸妈说,也不好说,说了他们也不会同意。离婚让他们丢脸,更让我无脸见人,我真要是跟孙玉甫有什么事,离婚我也就认了,可我没有,真的没有,立言,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张慧婷说着说着就委屈伤心得哭了起来。
       齐立言在张慧婷的抽泣声里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他点着一支劣质香烟,猛吸几口,烟雾裹着声音一起出来了:“问题不在于你跟孙玉甫有什么事,而是你跟我之间出了事,这话已经说过多少遍了,说多了就没意思了。我这么一个穷光蛋,一个无用的男人,是不配拥有一个家庭的,说老实话,我要是女人,我也会离婚的。我无法对你负责,除了离婚,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我不能害你,趁着年轻,你好找个有钱的人,我心里也安稳些,我不能害你。”
       张慧婷哭着说,“你就是一辈子翻不了身,挣不到钱,我也愿意跟你,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还不行吗?”这样说话等于是乞讨齐立言给她一个家,哀求齐立言不要离婚。
       齐立言吐出一支烟的最后一口烟雾,说:“这话你咋不早说呢?现在说又有什么必要呢?你跟你妈一样,是一个适合搞艺术的人,容易感情用事,容易冲动,当年嫁给我已经冲动一回了,这回不能再冲动了,一个人不能重复犯同样的错误,就像我再也不会造汽车一样。现在离婚的人多着呢,没几个人觉得丢了面子,不破不立,新生活就是在毁灭旧生活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好说好散,我们以后还可以当朋友处。”
       如此绝情,张慧婷急了:“你把我抛弃了,把我扔到湖里去了,世上有这样的朋友吗?”女人一激动,说话就容易犯逻辑错误:“你能把我当朋友,为什么不能把我当老婆?”
       齐立言差点笑起来:“你这是什么话嘛,毛主席说我们的朋友遍天下,你能说我们的老婆遍天下吗?今天我们不谈这些了,我要睡觉了。”
       张慧婷说:“我不走了,我要住在自己家里。”
       齐立言从床上反弹起来:“马上就要离婚了,你怎么不走呢?”
       张慧婷说:“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走?”
       齐立言披起衣服下了床:“你走不走?”
       张慧婷坚定地说:“不走!”
       齐立言顺手摸起床头柜上的烟盒:“你不走,我走!”
       齐立言一头钻进了屋外的黑暗中,像扔进去柳阳湖里的一个石子,无声无息。
       站在荷叶街空荡荡的的巷子里,齐立言忽然发现自己无法迈开步子,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哪里又是他能去的地方。又湿又冷的夜风掠过寂静的街巷和他处心积虑的脑袋,一种丧家之犬的感觉在他心里涌起一腔悲凉。
       一个馄饨挑子挂着汽灯从巷子远处移过来,卖馄饨的老头在经过齐立言身边时问他要不要来一碗,齐立言说不要。馄饨挑子一摇一晃地走远了,在拐过一个街口后,馄饨挑子和那盏汽灯全都消失了,他眼前的黑暗更浓了。
       齐立言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烟盒是空的。他推着链条锈蚀的破自行车去郑大爷杂货铺买了一包烟,顺手又抓起了柜台上的公用电话给二哥齐立德拨了过去。齐立德说他正在厂里调试新买来的水饺、汤圆生产线,得知二哥在厂里,他说:“我马上就去!”
       二哥齐立德的天德速冻食品厂在南郊的柳阳开发区圈了二十亩地,建了八百平方米的冷库和六千平方米厂房,还建有食堂、职工宿舍、办公楼共九千多平方米。齐立言不是去帮助调试生产线,而是要去找一间职工宿舍住一段日子。
       齐立言一走进办公室,见齐立德两口子一身面粉和油污坐在办公桌前正一边喝水一边等他,他们像是这个空间里的装修工,脸色疲惫而黯淡,全无老板和老板娘的气息。齐立德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他指着桌边一张沾着油漆的木椅子说:“坐吧!”齐立言落座后,他顺手将一盒“红塔山”香烟推到齐立言的面前。
       心直口快的二嫂刘玉萍说:“老三,你这么晚跑过来,肯定不会是来帮我们搬货装车的,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齐立言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支烟,说:“二哥,我想临时在你这里找一间职工宿舍住一下。”
       刘玉萍抢上去说:“荷叶街不是住得好好的吗,怎么要借房子住呢?再说了,就算找一间房子,也用不着到厂子里来找呀,厂子离城里八九公里远呢。”
       齐立言把离婚的事有保留地说了一个轮廓,他不愿过多地说出内心里的真实,只是说:“离婚的事已经定了,但慧婷不愿离,又不愿从荷叶街搬出去,我只好让着她,这段日子我们住在一起,肯定是不合适的。”
       中庸之道的齐立德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了?”
       齐立言摇了摇头说:“没有了。”他的脸笼罩在混乱的烟雾中,像一张旧抹布。
       齐立功问厂里究竟有没有地方住,齐立德说:“厂里宿舍倒是有,只是没有床和被子,冷库保管员老刘得肝炎到上海住院去了,你要是不犯忌讳,就住他的值班室里。”
       齐立言说:“得肝癌也没关系。”
       荷叶街老屋成了齐立言和张慧婷争夺的一个阵地,似乎谁要是驻扎进来,谁就占领了婚姻存亡的制高点和主动权,这多少有些虚拟和不真实的空想,老屋里除了有一张合法的床铺,再也找不出能把夫妻维系在一起的线索,房产是老爷子的,寄居的身份实际上使得对老屋的暂时占有已经失去了意义。张慧婷想到这一点时,心里就无比绝望,齐立言回不回这个屋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心能不能回到这张床上,回到她的身上。后屋里门上有一把价格低廉质量糟糕的“顽固”牌暗锁,花四块六毛钱买的,这把一点也不顽固的锁由于安装不讲究,缝隙很大,有时开门的钥匙插进去还没转动,门就开了,小慧那天在门口跌了一跤,门就被撞开了,所以齐立言家的门形同虚设。
       张慧婷一点辙也没有。
       张慧婷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女儿小慧送到双语幼儿园去。滨湖区“童音双语幼儿园”,全托一年三千八百元,比她在保险公司一年的底薪还要多二百元。拿到了这笔灾难深重的保险业务提成,她才有信心走进双语幼儿园的大门。
       童音幼儿园园长赵莉是从美国学幼儿教育回来的,三十出头的女人穿一身印有美国西海岸风光的大红运动衫,宽松的裤子配一双耐克运动鞋,像是一个没长大的女孩。她带着张慧婷参观了幼儿园的语音室、游戏室、体操室、钢琴室、餐厅、宿舍,花花绿绿而又干净整洁、简朴清爽却显豪华高贵,这个童话世界完全是按美国风格设计建造的,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唱着英文儿歌,而不像荷叶街老太太们教唱有黄色意味的民歌,两相比较,天壤之别。张慧婷在交了三千八百块费用后,被离婚纠缠得无比黑暗的心情顿时就明亮了许多,她有一种类似于齐立功把儿子送到国外一样的幻觉,这种幻觉极大地缓解了她内心压抑已久的苦闷和自卑。
       第二天,张慧婷就把小慧送到了双语幼儿园,看到女儿小慧像一条快乐的小鱼一样一头钻进花花绿绿的童话世界,张慧婷眼泪就流了出来,她觉得自己为了女儿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齐立言没有一句感激,还抓住自己的委屈大做文章。
       6
       齐立言住到二哥的速冻食品厂冷库值班室后,齐立德就再也没见到过他的人影。齐立言一早骑着自行车出门,很晚才做贼一样地溜回来睡觉。白天,他在城里毫无方向地到处乱窜,他并不是想去找一份工作,而是企图找出这个城市的漏洞和破绽,然后从这里打开突破口,杀出一条活路来。
       然而,他转了好多天,看着眼前的这座城市里每天都在发生的商业事实和财富故事,他发现城市的财富其实是很不可靠的,投机的人不愿勤劳,勤劳的人不会投机,这一毫无新意的发现没有丝毫的战略价值,于是他就常常一个人缩在小酒馆里喝闷酒,高度酒精和劣质香烟熏昏了他全线短路的脑袋,然后独自一人拖着疲惫而僵硬的身体回到冷库值班室倒在床上,一种被冷冻的感觉异常尖锐,活动活动腿脚,还能弯曲和伸展,这才使他对第二天早晨太阳依然升起有了一份信心。
       齐立言这一天早晨进城后在早点摊前架好自行车,他想买一碗面条,摸了摸口袋,还剩下八毛钱,买一碗差两毛钱,他对站在飘扬着煤灰和黑烟的炉子边的摊主说:“能不能少给一点,扣两毛钱面条,好不好?”小吃摊摊主跛着残疾的腿,歪着一颗凌乱的脑袋看着齐立言,过了好一会才说:“给你一碗好了,我看你不像是墙上通缉的逃犯,两毛钱不要了。”齐立言接过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看了一眼身后贴有通缉令的砖墙说:“你没看出来,其实我就是一个逃犯。”跛子抹了一把鼻涕说:“别吹了,我在进去前,当过三年逃犯,逃犯的目光躲躲闪闪,从来不敢正眼看人,你是‘妻管严’,每天早饭老婆只发给你八毛钱对不对?”
       吃完面条,齐立言向摊主道了谢,骑着车去东城区扬威建筑公司找中学同学钱辉,钱辉是这家公司的经理,中学时代的偶像就是齐立言,当年一心想到少林寺当和尚的钱辉自学武功打架打得全校出名后,看上了一位女生,他买了一串炸羊肉串请齐立言帮他写情书,齐立言在炸羊肉串的引诱下胡编乱造了一份虚情假意的情书,居然让那位女生感动得热泪盈眶,上手后的钱辉兴奋地拍着齐立言的肩膀说:“哥们,将来争夺女朋友需要打架,跟我说一声,把你仇人脑袋卸下来有些不敢,可弄个半身不遂我是不会手软的。”
       今天他去找钱辉不是为了把孙玉甫弄个半身不遂,而是找他借三百块钱渡过目前的难关,也顺便跟他聊聊出路的事。齐立言一个月的低保只有一百二十八,而他每天抽烟要花两块五,偶尔还要坐到小酒馆喝一块八一小瓶的“二锅头”,吃面条喝稀饭都不够。
       钱辉坐在自己装修豪华的办公室里正在电话里跟一个女人调情,见齐立言来了立即就扔下电话,激动得冲上来就捣了齐立言一拳:“考上省城了,就不跟我们这些没出息的同学联系了,都十多年了,总算见到你真人了。”
       齐立言显然没有那么激动,他灰色夹克衫上落满了灰尘,油污污染过的地方颜色发暗,像是一个个陈旧的枪口,塑料框的眼镜架上粘了一块胶布,这身与时尚和潮流格格不入的装束很明确地暗示了齐立言的潦倒和落魄。当齐立言要跟钱辉借三百块钱时,钱辉从皮夹里抽出一叠钱,扔给他说:“拿去用吧,什么借不借的!”
       齐立言抓在手里数了数:“都八百块了,我只要三百,找一张纸我打个借条给你。”
       钱辉将齐立言退回来的五百元挡了回去并强塞进他的口袋:“你要是打借条,我就把它撕了,老同学这么见外,看不起我是不是?”
       齐立言被钱辉的慷慨感动了,这一刻他才真正地感到了人说话的底气与潇洒并不是源自于学历和才华,而是钞票,大哥齐立功当年摆馄饨摊的时候从来不敢颐指气使,二哥齐立德卖酱油时也从来不对他指点迷津,那时候穿着白衬衫的齐立言从省城读书回来,两个哥哥除了问他想吃什么好吃的外,谁都没有信心也没勇气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是钱把魔鬼变成了人,同样是钱将人变成了魔鬼,这两个例子齐家占全了。这么多年来,齐立言一直没有把钱当回事,一段时间里他居然觉得钱是一个人身体内的阑尾,没有就没事,有了反而容易发炎疼痛,是张慧婷与孙玉甫的事情败露后,他才意识到欠郑大爷一毛钱烟钱、差两毛钱买不到一碗面条让他难堪,让他窒息。齐立言悟出这些时,已是妻离子散,家败人空。
       所以他今天跟钱辉讨论的核心话题就是如何挣钱,如何挣到更多的钱,钱辉姓钱,对钱有特别的敏感,说起来也就滔滔不绝,他们坐在真皮沙发上喝着碧绿的“龙井”茶,吞云吐雾中话题也就云天雾地了。钱辉早年的一脸凶悍在岁月的风雨中和女人的浸泡下抹平了坚硬轮廓,他油亮的头发在摩丝的定型中向后铺去,肥沃的肚子怀揣着日积月累的酒肉和阴谋信心十足地挺起在别人的视线中,整个人看上去更像一个面包房的老板,他对齐立言说:“现在最赚钱的第一就是贩毒,第二是走私,第三黑社会老大,当打手的收入也不低,我们要摆平一个工地,请当年我在‘快船帮’道上的弟兄,黑吃黑一场下来,没有个三二十万,没戏!不过一个几千万的工程,花个几十万也很稀松平常。当然了,贪污受贿也很来钱,我们要拿下一个项目塞个百儿八十万的是常事,但当领导干部的毕竟很少。当明星也赚钱,可像你我这样的要想当演艺明星更是寡妇死儿子没指望的。”钱辉说了几十个赚钱的职业,但都是齐立言不能做和做不了的职业。
       齐立言有些质疑地说:“你搞建筑不也是很赚钱吗?难道除了违法乱纪就挣不到钱了?”
       钱辉将套着金链的手腕扬起来,做了一个下劈的手势:“我们也得靠违法乱纪赚钱,行贿、做假、买黑、暗算,哪一样不干,按常规路子挣钱,那是不可能的!”
       齐立言有些绝望地说:“看来,我想挣钱是不可能了。”
       钱辉问:“那你究竟想做些什么?实在没路子,就屈才跟我干!”
       齐立言端着青瓷蓝花茶杯,似乎想从茶水中寻找答案,停顿片刻,他很笃定地说:“我眼下只想做天底下最苦、最累、最不是人干的活,实话跟你说,我缺的不是做大事的能力和意志,而是做大事的炼狱锻造和精神洗礼,这些年我像是闷在没有阳光和水的一个铁盒子里面的豆芽,很虚弱,也很苍白。”他放下茶杯:“当然,我做这些的前提是不能违法乱纪。”
       钱辉说:“跟你说话真困难,文乎乎的,绕来绕去的,听不懂。我想你以后会明白的,要想做大事,就得学会在违法乱纪的时候还能当上劳动模范,你去问问你大哥齐立功,看他是怎么发财的。说老实话,读书认字你是我老师,赚钱做生意,我是你师傅。”
       齐立言不置可否,一个靠借债买碗面条填肚子的人是没有话语权的,他起身要走,钱辉留他吃午饭,齐立言稍作推辞,半推半就地跟钱辉钻进了一家馆子里,两个人撬了一瓶白酒,直喝得天昏地暗,口齿不清。
       临分手前,钱辉扶着摇摇晃晃的齐立言说:“我都忘了问你了,你最近究竟在忙什么?”
       齐立言说:“忙离婚。”
       说着就跨上自行车,风吹杨柳般地飘进了城市的人流中,钱辉对着齐立言远去的方向说了一句:“见鬼了!”
       张慧婷在交了女儿双语幼儿园的费用后,她办了一张存折,存进了八千块钱,留下七百多块钱装在包里,齐立言不要,她就自己花,八千块钱是她这辈子拥有的最多的一笔钱。没找到齐立言的那天晚上,她赌气走进了肯德基店里,要了一份汉堡,一份炸薯条,一杯可乐,她尽情地享受着外国的灯光和音乐,还有服务生亲热的笑容与中央空调里温暖的安慰,见一对对情侣们亲昵地你一勺我一叉地将汉堡和热狗送到对方嘴里,并很夸张地渲染着一种相互喂养的浪漫爱情,她想起了当年齐立言扛着一捆六十多斤的甘蔗送她回家的情景,如今物是人非,情去心空,她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回来的路上,张慧婷在路边买了一捆甘蔗,她死死地抱住这捆甘蔗,就像抱住了往日的爱情。
       张慧婷觉得这段日子人如玩偶,身心俱焚,辞了保险公司的职后,她就试着出去找一份会计的工作,要么太远,要么工资太低,有一两家私企老板不看她的会计证书,而是别有用心地看她的脸,她感到了恐惧和绝望,女人长得漂亮是一种危险,甚至是一种灾难,绝望中的她想到过死,但她不能死,死会变成忏悔与赎罪的最后选择,那就等于是认定了她的罪过。齐立言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怎么找也找不到,就在她为去不去郊区齐立德的食品厂去找齐立言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天气预报说有一股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将在今天夜里或明天白天抵达柳阳,气温下降八至十二度,她想身无分文的齐立言肯定会在白天趁她不在家时回来拿毛衣,于是她孤注一掷地做出了一个聪明而又愚蠢的决定,让偷偷溜回家的齐立言看到张慧婷准备自杀的迹象,当晚她到慈济药房里买了一瓶安眠药。
       齐立言回荷叶街老屋拿毛衣的时候,见到桌上开了瓶的安眠药,还有一捆甘蔗斜靠在桌边,这种造型和设计由于人为的痕迹过于鲜明而露出了破绽,齐立言根本就没理睬,他拿起药瓶借着屋外的亮光看了看,里面还剩了不到一半,他知道少掉的部分肯定是被倒进垃圾筒里了,而不是倒进了张慧婷的胃里。他太了解张慧婷了,说张慧婷是个虚荣的女人,这还不是她的本质,本质上的张慧婷是一个最怕死的女人,是个一条菜叶虫都能把她吓昏的女人。一次在酒楼吃醉虾时,她咬了一口被糖醋浸泡过的活虾,虾刚一沾牙齿就从她嘴里蹦了出来,虾没死,而她却被吓得半死。齐立言是一个聪明异常的男人,他一眼看出了安眠药和甘蔗指向两个不同的目标,如果要是打算死的话,又何必要用甘蔗来挽救爱情;如果对挽救爱情还抱有希望的话,又何必要安眠药来要挟齐立言,这缺少智慧的小把戏在齐立言看来极为愚蠢而又可笑。不过齐立言在拿了毛衣离开老屋出门时,还是回头看了一眼甘蔗,他的心里掠过一阵短暂的悸动,一种旧伤复发的疼痛感在他的心里揪了一把,然而他并不打算让这捆甘蔗改变他的决定,他是一个男人,男人最忌讳的就是在最后一刻放弃了原则,从而让自己失去重量。
       张慧婷在晚报上看到中外合资的凯特制衣公司招聘会计的广告,这家公司设在市区一家倒闭的国营服装厂,离她父母家也近,她怀揣着学历证书、会计证书、计算机二级证书走进了那幢墙上残留着旧时代标语痕迹的办公楼,楼道里挤满了前来应聘的求职者,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担心,一些化妆过分的女孩把应聘当成了选美,涂得猩红的嘴唇像是喝过人血一样狰狞,张慧婷走过她们身边时,劣质香水的味道刺激得她想流鼻涕。轮到她的时候,那位西装革履的人事部长对素面朝天的张慧婷很满意,他在张慧婷全身上下推敲了一番后说:“现在招的会计都是专科以上学历的,你的中专学历显然没有优势,而且已经招满了。你的气质不错,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进公司公关部工作,虽说我们是合资公司,但在中国办企业必须得按中国国情来处理公共关系,不知张小姐酒量如何?”话虽说得客气而体面,而张慧婷听到这话却像是被灌进了一大杯毒酒,她动作粗暴地从人事部长手里夺过一摞证书,甩下一句:“我觉得你们是在招三陪小姐,对不起,你招错人了!”
       气冲冲走到楼下的张慧婷被一阵来路不明的冷风一吹,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在保险公司不想陪人喝酒唱歌跳舞,大半年下来业绩一塌糊涂,好不容易做成了一笔大业务,却最终栽在了喝酒赔笑脸的那个晚上,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女人能做的职业似乎只有为男人服务这一项,或者说先把男人服务好,然后才能胜任其他职业,她不愿意,也不甘心,可又毫无办法。想到这里,她又抱怨起了齐立言,要是齐立言能够把家撑起来,她何尝不想听听音乐、看看小说,黄昏的时候牵着一条狮子狗在柳阳湖边散散步,然后看着晚霞一点一点地将湖面和天空铺排得满目辉煌。
       张慧婷天擦黑回到荷叶街老屋时,老爷子还没回来。后屋的门虚掩着,她轻轻地推开门,屋里满目黑暗,无声无息,拉亮电灯,药瓶和椅子的位置被移动过,齐立言只留下了一些呛人的烟味,而没留下片言只语,更不用说坐在家里等张慧婷了,张慧婷气得抓起药瓶扔到屋外,又一脚踢倒了那捆黔驴技穷的甘蔗,然后坐在椅子上伤心得大哭起来。
       屋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黑色的风声和黑暗的前景一起涌进了张慧婷的心里,张慧婷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即使她当着齐立言的面将一瓶安眠药全都吞下去,他也不会伸手阻止一下的,这个冷酷的男人根本不会在意她在明天早上被送到火葬场的冰柜里,她觉得自己在齐立言的心里早已经死掉了。张慧婷准备跟父母通报一下,离婚!
       张慧婷买了一些冬天的衣服送到双语幼儿园,在幼儿园宿舍门口,她居然与齐立言不期而遇,齐立言手里拎着两袋饼干,猝不及防的狭路相逢让他一时找不到准确的语言跟张慧婷打招呼,张慧婷堵在齐立言面前,冷冷地说:“我以为你下辈子才会出现呢。你怎么知道小慧到这儿来了?”齐立言说:“昨天回去拿衣服听老爷子说的,顺便过来看看小慧。”
       小慧正在二楼体操房练体操,老师说还有二十分钟就下课了,他们要上楼,值班老师说不行,你们上去影响孩子训练,于是张慧婷和齐立言在楼下宿舍门口不得不继续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齐立言很平静,他对张慧婷不跟他打招呼就把女儿送进双语幼儿园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主权意志,他只是很淡地说一句:“小慧的学费是那个姓孙的帮你挣的,对吧?”
       这是一个挑衅的提问,按理说又一场争吵在所难免,可今天张慧婷不再为自己辩护了,她比齐立言更加冷淡地说:“是的,是我同学孙玉甫帮我牵线挣来的,恒通银行的保险业务提成。”
       齐立言混乱的头发在走廊的穿廊风中更乱了,他努力地理顺头发,站直身子,以便纠正落魄潦倒和丧家之犬的形象,见张慧婷如此冷静,他说:“这两天,我想了很多,觉得你确实是为这个家、为我承担得太多,就算是你跟孙玉甫真的有那回事,那也是迫不得已和很无奈的就范,我相信这一点。”
       张慧婷不会再哭了,她有些蔑视地看着齐立言:“怎么就算有那回事,本来就有那回事,也不能说被迫,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女人,倾慕一个关心体贴、功成名就而又痴情不改的男人,很正常。”
       齐立言并没有被张慧婷的这番暗藏杀机的表白所伤害,他稳定住情绪,语调平和地说:“我非常赞赏你这种坦率和诚实,也能理解你所做出的背叛与绝情,你要是早就这样说,我们又何必拖到今天还没办手续呢。”
       张慧婷沉不住气了,她提高音量说:“因为我只有这样说,你才会承认我说的是真话,你压根就不打算了解我做了什么,而只是计较我说了什么。因为我已经决定离婚,念在五年多的夫妻份上,所以你想听什么,我就给你说什么。”
       齐立言被张慧婷逼进了死角,一时竟说不出恰当的话,他只得简单地回应离婚话题:“那好吧,哪天我们把手续办了!”
       张慧婷不看齐立言,她看着幼儿园里彩色的墙壁说:“我的传呼机已经装上电池了,你随时可以呼我。”
       两个人的对话除了音节和语调,已经没有丝毫的相互留恋与牵挂了,他们终于齐心协力将维持了五年多的婚姻撕碎后扔进了冬天的风里。
       张慧婷母亲周丽凤在厨房里炖骨头汤,女儿进门的时候,压力太大的骨头汤正在汩汩地往砂锅外面冒,周丽凤紧张地抢救骨头汤而顾不上跟女儿说话。这位因剧团倒闭而提前退休的配角演员在家里是永远的主角,所以张慧婷对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父亲张奎元只是简单地应付了几句关于天气越来越冷的话题,就坐在客厅里等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家里大事小事只有母亲点头了才能进入操作程序,比如张奎元对日复一日的骨头汤很是抗拒了好几回,可周丽凤说骨头汤补钙而且价钱便宜,张奎元只得将骨头汤继续喝下去。
       直到母亲周丽凤裹挟着一身骨头汤味道走出厨房后,张慧婷才说自己明天就去办离婚手续的事。张奎元一听女儿要离婚,手中的报纸和脸上的表情一同僵住了,他灰紫的嘴唇很困难地嚅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能准确地说出一个字来。母亲周丽凤却激动得手一挥,手中的一根大葱划了一道弧线飞了出去:“慧婷你总算长大了,这婚早该离了!”她根本不问女儿为什么离婚,就对离婚表现出了真理性和革命性的欢呼。
       当然,张慧婷根本不想说出离婚的理由,没必要说,也说不清楚,所以她对父母只是提纲挈领地说:“跟齐立言在一起过日子太累了,我已经想好了,明天就去办离婚。”
       张奎元是官场上的败将,他知道张慧婷离婚肯定与齐立言造车失败有关,所以他对失败的女婿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恻隐之心,但他又不好直接说,于是就试探着问女儿:“是不是齐家老三造车亏空得太多?”
       张慧婷看着欲言又止的父亲,故作轻松地打起了马虎眼:“你没离过婚,不会知道离婚的真相。告诉你吧,老爸,离婚就像结婚一样,没有理由,也没有原因。”
       周丽凤不同意女儿的说法:“怎么没有理由没有原因了?齐立言眼高手低、不务正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让老婆孩子住在猪圈一样的破屋子里,这婚肯定要离,慧婷才二十八岁,随便到大街上找一个也比齐立言强。”
       见母亲把齐立言败坏得连垃圾都不如,张慧婷生气了:“妈,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呢,齐立言好歹也是获过市里科技奖的人才,不就是路子没走顺吗?”她在为齐立言辩护,也是在为自己辩护,尽管她跟齐立言吵架时骂过自己瞎了眼睛,但她不愿因为自己婚姻失败而由别人包括父母对她做出双目失明的裁定:“离婚没有谁对谁错,合不来,过不下去,就这么简单,两个好人不一定能过上好日子,两个坏人有时能坏成一团,幸福无比。”。
       周丽凤对女儿的辩解不以为然,她坚持自己的立场,企图将女儿失败的婚姻拆解得一清二楚:“齐立言也算科技人才,天晓得,把汽车造得连拖拉机都不如,那杀人放火的声音就差把屋顶掀翻了,还好意思让我和你爸去看。”去年冬天小慧过生日,慧婷父母去过一次荷叶街,内心虚弱的齐立言为了向岳父母证明自己并不是异想天开,壮着胆子想露两手,自作主张地发动了趴在屋里死尸般冰冷的“光复号”汽车,谁知发动后,车子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像是重度神经分裂症患者暴跳如雷,山摇地动的抽搐中爆发出的是杀人放火的吼叫和轰鸣,吓得岳父母连饭都没吃就落荒而逃。
       齐立言在岳父母家里受到歧视是从恋爱时开始的。那时候齐家还没有现在这么威风,齐立功刚刚接手被政府没收返还的天德酒楼,连买碗买碟子的钱都没有,这个街头卖馄饨的去开酒楼就像开拖拉机的去开飞机一样没人相信能做好,齐立德在酱醋厂门市部卖酱油,齐立言只是一个中专毕业的工人。张奎元在市革委会专案组办过齐修仁的案子,这个暗藏的国民党特务坐了六年牢,虽然“四人帮”进去了,齐修仁出来了,也平反了,但张奎元知道齐修仁岳父跟一个国民党的少将师长连夜逃往了台湾这件事是无法平反的。而在市委大院工作的革命干部家庭与一个有历史问题的反革命破落家庭结为亲家,这让张奎元夫妇心里严重失衡,齐立言第一次走进张家的时候,张奎元冷若冰霜的表情让他心里凉了半截,而周丽凤躺在椅子上看一本过期的杂志根本不用正眼看他,屋子里安静得像是一个灵堂,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年轻气盛的齐立言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有条不紊地划着火柴,然后漫不经心地点着,他轻轻地吸了一大口,吐出一圈一圈的烟雾,烟圈在空气中鬼魂一样飘浮着,并在天花板附近化成一团碎雾,他以抽烟的姿势挑衅这个家庭的势利与庸俗。张慧婷示意他掐灭香烟,齐立言又拔出了一支,周丽凤终于忍不住发作了,她从椅子上反弹起来,将手中的杂志扔到地上,她指桑骂槐地骂着女儿:“你给我滚出去,我没有你这么个死丫头!”说着就将女儿往门外轰,齐立言拉着张慧婷的手说:“走吧,反正你迟早是要滚出去的,明天我们就去拿结婚证。”下楼的时候,齐立言听到了头顶上方嚎啕大哭的声音。当得知张慧婷真的准备跟齐立言结婚的时候,母亲周丽凤捶胸顿足死去活来,她要拉着张慧婷一起去跳柳阳湖,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张慧婷此时却相当清醒,她觉得母亲如此夸张地拉着她去寻死觅活,只不过是母亲动用表演技术的一个零头而已,所以她拉着母亲的胳膊说:“走,我跟你一起去跳湖!”婚后张慧婷依然回娘家,见生米已做成了熟饭,母亲周丽凤心里即使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认了,她认为女儿张慧婷是被齐立言这个特务的儿子用特务的手段勾引去的。齐立言因为初次上门遭遇的羞辱和伤害,婚后拒绝登门,逢年过节也不去拜年,张奎元周丽凤更不会到荷叶街造访。两个家庭就像水火不容一样,始终在同一块土地上保持着对峙的姿势。
       齐立言和张慧婷离婚的时候连书面离婚协议都没签,确实也没什么好签的,房子是老爷子的,除了几件衣服和锅碗瓢盆外,他们既无房产,也无财产。齐立言对张慧婷说:“你想拿什么,都拿走!”张慧婷收拾着自己的衣服,装进一个塑料编织袋中,她苦笑着,说:“开水瓶去年就不保温了,黑白电视机眼下只能是当废品卖的,锅碗瓢盆我也不想要。这过冬的衣服我带走,其他的都留给你。”齐立言指着一捆甘蔗说:“把这捆甘蔗给我留下吧!”张慧婷说:“你最好把它扔了,甘蔗已经不甜了。”齐立言没说话,他已经听出了张慧婷的意思,心里像是被一只小虫子咬了一下。解放前建的老屋里光线很阴暗,他们协议离婚时谁也看不清对方脸上真实的表情,木格窗子上玻璃坏了一块,一小股风钻进来,屋里才有些生气。
       女儿问题也没有争议,既不归张慧婷,也不归齐立言,两人共同抚养,星期天由两人轮流接回各自的家,齐立言每月贴给二百八十块钱学杂费和生活费。齐立言刚从钱辉那里借了八百块钱,他当即掏出二百八十块给了张慧婷,张慧婷很吃惊地看着齐立言,眼睛里充满了疑问,齐立言说:“是跟我同学借的。不过,不是女同学。”都到这个时候了,齐立言还不忘刺激一下张慧婷,张慧婷于是也就毫不含糊地反击了一句:“女同学帮你,那还得要你有那个能耐,是吧?”
       张慧婷和齐立言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的时候,民政局办公室里正在分柳阳湖大闸蟹,由于民政局工作人员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大闸蟹的肥瘦上,所以离婚手续办得仓促而马虎。齐立言张慧婷将红本换成了绿本,五年的婚姻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就这么作废了。他们每人手里攥着一本绿色封面的离婚证,就像攥住了一本绿卡,从此自由了。
       自由了的齐立言和张慧婷这一前一后走出民政局院子后,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在一阵沉默之后,齐立言多此一举地用手稳定了一下镜架,说:“感谢你当初看上我这个穷小子,虽然我很努力,但还是让你失望了,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还受了那么多苦,我对不起你!”
       张慧婷听着听着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想说:“你对不起我,为什么还要逼我离婚?”可婚已经离了,说也没意思了,于是骑上自行车,沿着来路相反的方向匆匆离去。
       7
       齐立言走进老爷子房间的时候,老爷子正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复推敲着手中的一个青花瓷盘,这是鸿祥房产公司老总请他鉴定的一件北宋官窑瓷器。齐立言走到老爷子身边的时候,老爷子有些兴奋地说:“这不是定窑的瓷器,是民国初仿制的赝品。”
       齐立言对老爷子手中的盘子置若罔闻,他挨着床边坐下来,年代久远的镂有梅兰竹菊木雕大床“咯吱”地响了一声,齐立言稳定了一下屁股,尽量让自己身子踏实下来,他凑过脑袋,像是汇报他做对了一题作业般地说:“爸,我和慧婷离了。”
       老爷子手中赝品盘子差点掉到了地上,但饱经沧桑的他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将盘子轻轻放到裂纹深刻的奁桌上,手指不停地抖动着,他沉默着,沉默中是巨大的震惊和震惊后的哑口无言。
       齐立言知道老爷子想说而又没说的话是什么,所以他沿着老爷子的心思说:“爸,事先不跟你商量,我不是有意冒犯你,是我不想让你烦心太多,你看这两年我们一直在吵架,吵得大家都不想过了。就算你出面调停,暂时不离,可糊得了初一,糊不过十五,离婚是迟早的事。”
       老爷子捧起那把壶盖上刻有“可以茶清心”字样的宜兴紫砂壶,喝药似的轻轻喝一口,堵住的嗓子被打通了,他第一次表示了对齐立言的质疑:“婚姻不是儿戏,岂可如此草率,慧婷纵有诸多不是,但你是一家之主,隐忍克己,谦让为怀,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齐立言对老爷子的责难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他不紧不慢地说:“爸,我也不想离婚,我也愿意忍让妥协,但有些事是无法忍让妥协的,就像你当年被抓进牢里定你是国民党特务你死活不认账一样。具体的我不好跟你说得太多,大哥也不准我把家务事拿到你这里来让你烦心,在离婚这件事上,最早还是大哥提出来的,他们是极力支持的。”
       齐老爷子召集的家庭会议在荷叶街老屋举行,堂屋里一张八仙桌边角外包着了铜箍,年代虽已久远,柏树的坚硬质地依然鲜明,只是雕刻精致的两张太师椅像是风烛残年的老爷子一样腿脚不稳了,中堂一幅渔樵耕读图和晚清秀才周济世书写的“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对联在文革中已毁于炉中,现在的中堂对联是早年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的原市文史馆馆长于文昊先生书写的,字体和欧阳询手迹如出一辙,很是俊逸秀丽,现在中堂的松鹤延年图取代了渔樵耕读图,老爷子说倘若一生积善和读书,自是神清气爽,益寿延年。
       齐立功按照老爷子的旨意提前在六点半就赶来了,在那间弥漫着旧时代木质气息的房间里,老爷子一针见血责问齐立功,“平常心即是道。你有钱就张狂,是谓小人得志。婚姻乃人生大事,老三遭遇逆境,你岂能以长兄意志,逼着老三拆散一家三口?”
       齐立功在老爷围追堵截下已经被逼进了死角,他在绝望中说出了老爷子不该听也不想听到的离婚真相:“爸,起初我也想把这件事告诉你,但怕你听了受不了,既然老三说是我逼的,那我就说说这里面的原由。张慧婷家庭出身不行,戏子的女儿,家庭教养很差,她家父母这么多年跟我们不来往倒也罢了,可你过七十大寿都不愿为亲家捧场,这算什么?市里、区里的领导都来了,张家人不来没关系,少了他们宴会照样轰轰烈烈,可张慧婷不参加就说不过去了,十足的忤逆不孝,我们在亲朋好友以及荷叶街一条街上丢尽了面子。我想,你不会没有看法的,只是你不说罢了,可我修养还没到爸那个份上。酒席是在我酒楼摆下的,我看不惯,就得说,到今天为止,谁都没跟你说那天张慧婷去干嘛去了,她是跑去会小白脸去了,你知道吗?张慧婷跟一个烟贩子在丽都宾馆的床上被公安局逮了个现形,抓到公安局去了。你说我能不气吗,能不劝老三离婚吗?”
       齐立功一口气将一肚子的窝囊全都吐了出来,他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看不出老爷子的真实表情,只看到老爷子坐在床沿上身子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要栽倒在地,齐立功迅速从椅子上跳起来,准备去扶老爷子,老爷子却又纹丝不动地坐直了。
       墙上的一只老式挂钟,嘀嘀嗒嗒地走动着几十年如一日的步子,屋子里安静极了。
       堂屋里响起了琐碎的声音,齐家兄弟和媳妇们都已经到了,知道老爷子在房里跟齐立功谈话,谁都没敢进来。他们没有人对这个家里少了张慧婷表现出惋惜和不安,于是就很轻松地在堂屋里讨论晚报上报道的一个抢劫犯慌不择路跑进了派出所的事,这个自投罗网的传奇新闻像是一块口香糖一样让他们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越嚼越有味道。
       房间里的齐老爷子很困难地转动脖子对齐立功说:“我有些头晕,你让他们都回去吧,有些事改天再议吧。”
       齐立功轻轻地掩上房门走进堂屋,他对着堂屋里几颗轻松的脑袋说:“老爸身体不舒服,政治局会议就不开了。”
       齐立言站在门框边,无话可说。现在他成了齐家的罪人,齐立言不仅要承担离婚所带来的齐家的名誉损失,还得承担给老爷子带来打击后一切未知的后果。齐立功用命令的口吻对齐立言说:“晚上你陪老爷子睡,倒水、起夜,你都得用心点。反正你又没老婆,回不回后屋也没关系了。”
       齐立言回荷叶街老屋的这天,初冬第一场大雾掩盖了城市全部的真相,所有的人都没有了表情,楼房隐藏在雾中像是一根根枯树桩一样沉默不语,只有满街的车铃声和汽车喇叭声提醒着人们这座城市并没有死去。
       老屋和齐立言的心都空了,空荡荡的屋里涌进了潮湿的雾气,违章搭建在院墙边上的厨房里熄灭了炉火,剩下半瓶的酱油里滋生出白色霉菌,一口铁锅在釜底抽薪的日子里锈迹斑斑,看着这类似于劫后余生的废墟般的老屋,齐立言鼻子酸酸的。
       他用一上午时间打扫房间和厨房,他想抹去张慧婷留在老屋里的痕迹,可屋里到处晃动着张慧婷的影子,墙上结婚照上两人幸福而盲目的笑容被固定在镜框里,那种虚构的幸福连同当初赌咒发誓的表白成了对今天这个结局的嘲弄和讽刺,床底下扫出了一双张慧婷的裂了后跟的皮鞋,柜子里还有好几双张慧婷穿破了的袜子和部分过时的内衣,抽屉里一小瓶劣质唇膏和一个从没用过的口红,那都是结婚时厂财务科同事送的,如今早已风干成了文物般的质地。齐立言看到这些,想起了张慧婷这些年跟他过着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的糟糕日子,心里像是被塞进了许多旧棉花,堵得慌。尽管张慧婷出轨了,但真正的原因是自己没有能力让张慧婷不愿出轨和不敢出轨,责任还是在自己身上。有一句名言说,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没有人是能抵挡得住诱惑的,如果没被诱惑,那就是因为诱惑得还不够。在将张慧婷所有东西集中到一起时,齐立言站在屋里犹豫了好半天,然后将张慧婷的这些东西全都集中到了一个纸板箱里,塞到没有光线的柜子里。
       中午雾散去后,院子上方的天空就亮了,一群灰鸽子从头顶上掠过,丢下一串鸽哨声划破了冬天寒冷的空气。这时吴阿婶喊齐立言到前屋去吃午饭,齐立言说不去,吴阿婶说是老爷子叫的,齐立言拖着力不从心的步子,跟吴阿婶去了。
       这段日子一直有雾,柳阳湖笼罩在浓雾中像是被填平了,只有渔船上隐约的机器声裹挟着柴油味破雾而出,齐立功才觉得湖还在。天德酒楼风水好,好就好在滨湖临水,齐立功不能容忍没有湖的日子,一个雾霁天晴的早晨,心情很好的齐立功站在酒楼前那块碑刻前,看着湖面上的点点渔舟对王韵玲说:“你马上到荷叶街老屋库房运烟酒,要是见到齐立言的话,叫他到酒楼来一趟,中午我请他吃饭。”
       王韵玲来到荷叶街老屋的时候,齐立言正准备出门转转,他想去三里井考察废品一条街,收破烂是他立足柳阳重出江湖的首选,当然也不排斥去澡堂子里当搓背工,去医院当临终关怀的男护工。他的挣钱思路与别人不同,他觉得最挣钱的行当往往是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听说收破烂的有的能收到古董,有的能收到夹层藏着金条的铁皮柜子,有的还能在香烟盒里发现行贿者送的金戒指,三里井早年收破烂发家的破烂王有的都娶上小老婆了。齐立言倒不是想获得不义之财,也不是想娶小老婆,他是觉得这个行当冷僻,又不需要多少本钱,稍有体面的人都不愿干,眼下自己作为一个与体面无关的人,他想从别人难以忍受的职业做起,也想让那些对他抱有偏见的目光看看什么叫做脚踏实地。
       在初冬有些清冷的空气中,王韵玲看不出齐立言脸上灾难深重的失败和痛苦,略显灰暗的眼神中潜伏着一种不易觉察的攻击性,王韵玲读懂这眼神的意义后,就用抑揄的口气对正在调试自行车链条的齐立言说:“姐夫,这下你终于自由了,自由了的男人既不要买菜,也不需要生炉子,就连饭都不想吃,是吧?”
       齐立言将链条转得呼呼直响,确诊了不再掉链后,他站起身子看着有些不怀好意的王韵玲,说道:“你平时不叫我姐夫,我被你表姐除名了,你反倒叫起姐夫来了,这不存心挤兑我吗?谁不想生炉子做饭呢,可做好了又给谁吃呢,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你不也不生炉子烧饭吗,反正你还欠我一顿饭呢,中午你请我吃吧!”
       王韵玲看了一眼发货单,招呼采购部两个小伙子先将烟酒油盐酱醋送到酒楼去,院子里只剩下两个人隔着自行车对峙着,王韵玲反问齐立言:“谁欠你一顿饭了?”
       齐立言无济于事地搓着手上的油污:“你那天说只要把你表姐接回来,你就请我吃饭。我把你表姐接回来了,后来你表姐把我赶出去了。”
       王韵玲反驳说:“我表姐是自己回来的,你是逼我表姐离婚自己才跑到外面去住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呀!”
       齐立言不愿意任何人再拿离婚当事说,于是对王韵玲说:“你又没结过婚,这种事跟你争论一万年也不会有个结果,好了,中午我请你吃饭,去玉堂春面馆吃虾籽面。”
       王韵玲见齐立言要请她吃饭,情绪好了起来:“你要是能经常带我表姐去吃虾籽面,又哪会离婚呢。中午你也不请我了,齐总让我告诉你一声,中午他请你在酒楼吃饭。”
       中午一见面,齐立功给齐立言递上一支“中华”烟,用“朗声”打火机给自己点着烟后,又将一绺火苗伸到齐立言的鼻子下面,在齐立言凑过脑袋点着香烟的同时,齐立功说:“老三,你嫂子说你这么多年来,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离婚,所以说,你听我的没错,毕竟我经历过的事,比你见过的人还要多。”
       这本来是表扬的话,可齐立言听起来却感觉到更多的是讽刺和挖苦,好像他这么多年就没干过一件正经事,造汽车造错了,找老婆找错了,是不是女儿也生错了,当年高考榜中榜也错了?唯一一件做对了的事居然是离婚,而且还是齐立功指导与教诲的结果。齐立言吐出满腔窝囊的烟雾,他用稳定的眼神纠正齐立功内心的错误:“大哥,张慧婷早就要离婚了,至少有三年多了,这次离婚最后是张慧婷坚决要离的,是她抛弃了我,而不是我休了她。”
       齐立功肉很多的脸被齐立言的这句话扭曲变形了,他忍不住又用手敲起了桌子:“她要是提出来跟你离婚,你就坚决不能同意,怎么这么一点原则都没有?”
       齐立言平静得像是说着别人离婚的事情:“我不同意也得同意呀,是你逼着我离的。”
       齐立功有一种被扔进水里的感觉,因为他所要捍卫的齐家的体面和尊严恰恰促成了张慧婷蓄谋已久的离婚阴谋得以迅速实现,这让他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一脸冰霜:“你为什么不跟我早说?”
       齐立言说:“我觉得说了没用,就没跟你说。”
       齐立功又以惯常的对话方式教训齐立言:“老三,你真窝囊!”
       齐立言是有意激怒齐立功,他不愿意齐立功从这场离婚事件中获得任何个人提成,所以尽管他离婚决心已定,但齐立功逼他离婚时他说不离,离了后他又说张慧婷抛弃了他。他宁愿把自己贬值,也不愿齐立功借此为他自己提价,反正自己在齐立功的眼里是个一文不值的人。这种暗地里的兄弟扳手腕竟让他心里很是亢奋。
       齐立功在情绪受到重创后说道:“离婚的事是没必要对外人解释的,再说了,张慧婷丽都宾馆那天晚上的事,除了家里人,没其他人知道,不存在什么丢面子的事。”本来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不说了,他无意中画蛇添足地又冒了一句:“反正张慧婷这种女人跟你差不多,都不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
       齐立言看了齐立功一眼,没说话,他知道大哥对他的偏见由来已久。
       吃饭的时候大嫂赵莲英也来了,弟兄俩每人都倒了满满一茶杯烧酒,赵莲英悲天悯人地说:“老三,你多吃点,这些日子闹离婚,恐怕肠子糙得跟塑料水管差不多了吧!”齐立言一直看不惯这位戴着金耳环、金手镯、金戒指、全身穿金挂银的嫂子,她想用这些金属来为自己的下岗生活平反昭雪,可这些金属并不能掩盖她在生活中全面失守的尴尬和无奈。所以齐立言对赵莲英的关心只是象征性应付着,并没有表现出与她对话的兴趣。
       齐立功跟齐立言两人碰了几个来回,一大杯白酒很快就见底了。齐立功在酒精的启发下,还是掏出了另一个话题,这个粗中有细的男人绕着弯子说:“老三,你下一步的发展我已经给你铺好了路,前天我专门请了泰昌模具公司的高老板吃饭,他已经答应了你到那里去当技术员,你是学机电的,正好专业对口。工资六百,比我们酒楼的部门经理还高,高总还说了,你要是想跑业务的话,干到明年等熟悉了产品性能,当业务员也行,那工资提成就更高了。”
       齐立言对大哥给他铺就的未来道路麻木不仁,他一仰脖子,将杯子里剩余的酒全都倒进了喉咙里,他一句话不说,只是在体验着酒精入口的感觉,他感到喉咙里像是钻进了许多只蚂蚁。
       齐立功将酒瓶里剩下的酒,二一添作五地两人平分了,他对齐立言说:“高总人不错,重视人才,他说如果你愿意长期帮他忙的话,他就给你任命一个车间主任。你不要有什么心理压力,这不是你求他,而是你帮他,因为你本来就是人才,连汽车都造过,而且都弄响了,你到他那么一个小厂去,还不是以一当十,呼风唤雨。”
       齐立言将半茶杯白酒全都倒进了脖子里,借着酒劲,他将空虚的杯子用力剁倒在桌子上,桌子上碗碟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他站起身来说:“大哥,你想过没有,我是造汽车的人,怎么会去一个小厂去开机床、当刨工,我脑子起雾了还差不多。”
       齐立功被齐立言的这番全盘否定刺激得酒精发作,他掼下手中的杯子:“老三,你有多大能耐,混到今天还不吸取教训,你想去造飞机、造火箭是不是?”
       齐立言站起来说:“反正我不会去开机床的,当然也不会赖在你的酒楼里混口汤喝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说着就裹着一身酒气和怨气走了。
       8
       张慧婷找到童音双语幼儿园园长赵莉,希望能在幼儿园找一份会计的活,赵莉依然穿着一身很夸张的缺少中国特色的服装,她说会计是她亲侄女不好换人的,如果你要想天天看到女儿的话,可以当保育员,给孩子们洗洗衣服和被子,晚上照看孩子们睡觉,每月四百二十块工资,比市里的平均工资高一百多块,张慧婷觉得赵莉态度很勉强,于是就淡淡地说:“我是学财会的,也就随便问问,不必为难赵园长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受委屈,这个赵莉给她的定位就是一个保姆,敏感而又心气高傲的张慧婷根本受不了,于是她丢下给小慧买的一袋蛋黄派走了。
       张慧婷坚决要从王韵玲的出租屋里搬走,王韵玲说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的话,就付一半房租好了,还能减轻我的一些负担呢,张慧婷说你也不小了我长期赖在这里你谈恋爱都不方便,王韵玲说我哪还敢谈恋爱结婚呀,你和齐立言这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我面前,张慧婷说:“你看,负面影响已经产生了,我再不搬走的话,就要耽误你一辈子终身大事,那不就成罪人了。”
       张慧婷在童音幼儿园对面的海棠街租了一间房子,二十多平米,先前一个卖假药的贩子租住在这里,两个月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假药贩子被同伙用刀捅死在屋里,房东用石灰水一刷,墙上的血迹就被抹得一干二净,等到张慧婷住进来的时候,血腥之气早已风干。张慧婷并不知道这屋里发生过什么,只知道房租只要八十块钱,比其他地方同样的房子要便宜一半,于是就毫不犹豫地租下了。张慧婷的全部家当就是一个人造革箱子,里面是一些缺少时尚的衣裳和几本过时财会专用教材,还有一些卫生巾和发卡之类的小东西,五年多的婚姻就这么被一个塑料箱子概括了,她拎着箱子出门的时候,心里有些悲凉,她对王韵玲说:“以前我年轻的时候不太相信这句话,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长得好,不如日子过得好。现在你看到我的下场了吧,你以后要多长一些心眼,找对象的时候让姐姐帮你掌掌眼。”王韵玲不以为然地说:“我倒没觉得你嫁得不好,齐立言是一个运气不好的人,而不是一个做丈夫不好的人。”张慧婷见王韵玲不仅不响应自己的忠告,还为齐立言说话,就有些生气地说:“那你嫁给齐立言试试看,不要说五年了,你过不了五个月就会走人。”
       第二天一大早,王韵玲陪张慧婷一起去买了一张单人床和床单被褥暖水瓶,王韵玲送了张慧婷一个电饭锅、一面镜子、一个闹钟、一双绣花拖鞋,总共花去了一百二十多块钱,张慧婷不要,王韵玲急了:“你要是再推推拉拉见外的话,我就不睬你了。我的这份工作还是你让给我的呢。”张慧婷搂住王韵玲,心里涌起一股温暖,这温暖激活了她已经冻僵的情感和思绪,酒楼的工作是她扔掉的,而不是让掉的,王韵玲这个乡下丫头却心存感恩之情,可自己当初为了嫁给齐立言拉着母亲一起跳湖,齐立言却一点都不念及她的情义,一脚就将她踹了,踹得义无反顾,踹得连心都不舍得跳一下,手都不会抖一下,想到这,她坐在布置一新的出租屋里的床沿上,落下泪来。王韵玲问她怎么了,张慧婷抹了抹眼泪说没什么,有点伤心。
       傍晚的时候,她去幼儿园看了一下女儿小慧,女儿唱着英文儿歌做游戏,小脸红扑扑的,跟妈妈分别的时候很流畅地挥着手说“byebye”,那神情和语气与荷叶街已经毫不相干了。女儿还不知道爸爸妈妈已经离婚,离婚是什么她也不会懂的,所以张慧婷打算对女儿说:“幼儿园离家太远,妈妈住在这里是想天天看到你。”
       一个人的夜晚孤独而漫长。当赵莉园长以女人的温柔一刀拒绝了她当会计后,张慧婷意识到寄人篱下地混一口饭吃对于她这个敏感而又自尊的女人来说无异于乞讨。后半夜的时候,马路上偶尔驶过一两辆汽车呼啸而过,泼水一样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和她无法寂静的内心,此刻她已做出了一个比离婚更具挑战性的决定,在出租屋里开一个幼儿用品专卖店,出租屋与幼儿园一路之隔,前来接送和看望孩子的家长们必须从出租屋门口经过,她脑海里浮现出家长和孩子们在她店里抢购面包、玩具的情景。这时,她拿起枕头边的传呼机想看一下时间,传呼机上显示了一个号码,似曾相识,搜肠刮肚了好半天,记起来了,是孙玉甫的大哥大号码。
       从秋天到冬天,对于孙玉甫来说两个季节像是过去了两个世纪。丽都宾馆事件后,他摆平了公安巡防大队副大队长刘文,但他没摆平张慧婷,没摆平张慧婷,也就没摆平自己的内心。他给张慧婷打过不下一千多次传呼,一开始不回,后来就停机了,停机了的张慧婷就从他的世界里失踪了。他想去找张慧婷,到哪儿去找呢,保险公司不坐班,荷叶街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去,去了断胳膊少腿的可能性很大,要想在大街上狭路相逢,这几乎就是妄想着在大海里捞针,即使找到了又能怎样呢,张慧婷连电话都不接,见了面不就是自讨没趣吗?他发觉自己还是有些操之过急,张慧婷首先不是那种很开放的女子,其次是自己只是在同学的份上帮忙谈成了一笔业务,很正常,虽说张慧婷经常跟他一起说起生活中的苦恼和郁闷,但这从另一个意义上说,他不过是电台情感热线的一个节目主持人,接线倾听是本分,要想掺乎其中,就是非分。张慧婷很感激他,但并没有爱上他,更没有做好上床的准备,他喝多了酒自以为是地霸王硬上弓,结果就只能是鸡飞蛋打,鱼没吃上,弄了个一身腥。在商场混久了,人的逻辑和思维也就都出了问题,总以为一切都是可以交易的,只要公平就行了,可情感恰恰是不能交易的,这个多年不写诗的没落诗人已经全面物化了,他想用业务提成的这笔巨款来兑换张慧婷的情感和身体,这种交易行为一开始就是有罪的,是对情感的亵渎,是对人的尊严的侮辱,他想把这些认识告诉张慧婷,想表达自己忏悔与赎罪的愿望,可张慧婷在气头上两人见面无异于雪上加霜火上浇油,硬往枪口上撞是愚蠢的。毕竟张慧婷是他的初恋,是改写了他人生走向的女人,没有张慧婷当年的绝情,他就不会成为今天的成功商人,他也许还在写诗的道路上为每天的晚餐而一筹莫展,是张慧婷救了他的人生,但张慧婷还没有救出他苦苦挣扎的灵魂,他的灵魂只有在张慧婷怀抱的温暖下才能活下来。孙玉甫不愿把这种企图命名为欲望,更不愿视为小人得志后的报复性的补偿与圆梦,当他以爱和灵魂的名义为自己辩护的时候,丽都宾馆的那个晚上不仅没有了罪恶感甚至还有些为爱而疯狂的悲壮和感动,孙玉甫在两个月后这天夜里想到这些时,才在不经意中不抱希望地打了张慧婷的传呼,打完传呼,他看了一下大哥大的蓝色屏幕,屏幕上的时间指向深夜零点四十六分,让孙玉甫感到意外的是,传呼台回复说号码已经发送成功,张慧婷的传呼机又通了。
       张慧婷收到孙玉甫的传呼时并没在意,她觉得丽都宾馆事件虽然给她带来很大的伤害,但她自己在长达大半年时间里暧昧的配合是孙玉甫必然走向那个夜晚的推动力和原动力,也怪自己鬼迷心窍,为了一大笔业务提成而放松了应有的警惕和戒备,与齐立言的冷漠和固执相比,孙玉甫给了她许多寂寞中的温暖,给了她许多人情练达的启示,离婚后的张慧婷认为孙玉甫既不是她的恩人,也不是她的仇人,她想用时间稀释掉心里的阴影和伤害,与有钱人保持足够的距离和警惕首先从断绝和孙玉甫的一切联系开始。
       张慧婷怀揣着从工商局办好的营业执照就如同当初怀揣着刚领的结婚证一样对接下来的生活充满了幸福的想象,她觉得一个人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路就出现了,换一句话说就是,人有绝路之灾,天无绝人之路。中午在红蜻蜓快餐店很奢侈地要了一份鱼香肉丝盖浇饭,吃完后坐156路公交车赶到扬子江批发市场,一个专门批发儿童商品的温州老板黄顺福热情过度地接待了张慧婷,他站在一堆儿童商品包装箱的夹缝隙里感受着少妇张慧婷细腻的呼吸,眉飞色舞地说:“我把你的货配好,明天一早就派人过去给你上架,只要你长期从我这进货,打个电话,免费送上门。”张慧婷说:“那怎么行呢,我要付钱的。”
       第二天一早天气突然变脸,阴沉的天空憋到九点多钟,终于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张慧婷在屋里指挥着送货的工人安装货架和货物上架,王韵玲站在细雪中看秋月公司的员工吊装门匾,张慧婷小店开张没通知任何人,只是打传呼让王韵玲有空过来看看。看到蓝底红字的“慧婷儿童专卖店”门匾理直气壮地悬挂在门楣上方,张慧婷被天气压抑着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王韵玲是拎着一挂鞭炮来的。没有花篮、鼓乐和前来祝贺的嘉宾,只有两个年轻的女子站在雪地里,张慧婷捏着传呼机看了一下传呼机上的时间,连忙对王韵玲喊道:“十点十八了,点火,开业!”王韵玲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柴划着,挂在树杈上的鞭炮火花四射,剧烈的爆炸声炸碎了门前冷清的空气,炸乱了漫天的飞舞的雪花,两个女人在爆炸声的推波助澜下激动得拼命地鼓掌,张慧婷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第一天开业卖了八十九块钱,毛利润将近三十块钱,要是晴天,她的生意肯定要比今天好,遇到周末那就有可能更好,一种时来运转苦尽甘来的幸福感让张慧婷这个晚上久久不能入睡。后半夜的时候,屋外的雪停了,一轮圆满的月亮悬挂在窗外深蓝色的天空,类似于一种清白的人生。
       齐立言到“荷叶浴池”找到二子郑小海,二子是齐立言的初中同学,从小就崇拜齐立言。一见面,二子就问齐立言怎么愿意到这个地方来洗澡,齐立言说我不是来洗澡的,我是来打工的,二子说:“你别拿我开涮了,我开个澡堂子,跟混穷差不多,一年只有秋冬两季有些生意,累个半死到年底也就挣不了几个钱,水费、煤炭都涨价,可我不敢涨价,一涨生意也就垮了。再说了,你是什么人?国家的人才,上过电视,还跟市长握过手。我敢让你到我这来打工,我给你打工还差不多。”齐立言说:“我哪是什么人才,还国家的,连自家的都不是。眼下天冷,没活做,吃饭抽烟的钱都没着落,我想在你澡堂子里干一段搓背的活,挣两个钱熬过这个冬天,开了春我还有别的事要做。”见二子还是有些将信将疑,齐立言说晚上请二子喝酒,就算是拜师酒了,二子看齐立言不是说着玩的,一时竟有些感动起来,他一拍齐立言的肩膀:“晚上我请你喝酒!”
       荷叶浴池里的冬天无比温暖,只是齐立言第一次在浴池里脱光衣服的时候,他的身上和心里一起冒汗了,二子见齐立言有些难为情,说:“澡堂子里的人一律平等,赤身裸体的,既没职务,也没钱财,像从娘胎里刚生出来的。”齐立言尴尬地笑了笑,将毛巾搭到肩膀上,一头扎进了雾气弥漫的池子里,二子跟进来手把手地把自己的技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齐立言:“前胸后背力如揣面,裤裆颈脖轻如流云,拿捏推敲指点魂魄,揉按搓摩掌握精气。”齐立言在二子言传身教下,看着客人的身上的灰垢一团团地滚落下来,齐立言觉得那些灰垢像是秋收的粮食一样,让他心里无比踏实和满足。第一天进浴池里准备动手前,二子对一澡堂子裸体说:“刚来的搓背师傅,前十个免费。”话音刚落,澡堂子里一下子像鱼一样跳出二十多个来。二子不得不修正说:“半价!”都是穷人,半价也令人鼓舞,打烊的时候,齐立言手指关节突然麻木失灵,手中的毛巾不由自主地滑落到了地上。第一天下来,齐立言搓背十七个。搓背全价四块,半价两块,搓背工跟二子四六分成,齐立言第一天挣了十三块六毛钱,要是全价的话就能分得二十七块二毛钱,那是月薪将近一千块钱的高收入,只是这一职业一年只能干四五个月,掐头去尾,搓背的黄金时间只有三个月左右,一年顶多也只能挣三千块钱,不吃不喝也不够女儿小慧上双语幼儿园的费用。齐立言这样一盘算,走出澡堂后激动的心情很快就被深夜巷子里的西北风吹凉了,好在他并没有打算在澡堂子里奋斗终生,所以他就很放松地在巷口的一个馄饨挑子上花一块二毛钱吃了一碗馄饨,喝完了碗里最后一口汤,空虚的胃里顿时充实了起来。
       齐立言觉得搓背比造汽车容易多了,没到一个星期,齐立言捶敲拿捏已是得心应手,澡堂子里那位得扬州师傅真传的纪老六酸酸地说:“我都干了大半辈子了,凭出苦力混口饭吃,没想到二十八号一出手,眼看着我们的饭碗就保不住了。”说这话是因为来洗澡的澡客总是要点二十八号搓背,二十八号就是齐立言,澡堂子里员工没有名姓,只有编号,二十八号在澡堂里亮相不到半个月,就已经成了搓背明星,类似于让张慧婷着迷的刘德华、张学友、周星驰。齐立言看着一个个澡客在他妙手回春的捶敲拿捏中龇牙咧嘴地享受着松骨活筋的满足,齐立言很有成就感,这种成就感抵消了别人对这一行当的歧视和怠慢,一开始有些老街坊在雾气笼罩的澡堂里花很长时间盯着卖力搓背的齐立言,他们在朦胧的视线中不太有把握地问:“你怎么长得跟齐家老三一模一样?”齐立言说:“我就是齐家老三齐立言。”躺在搓背床板上的男人就很困难地摇着头:“齐家老大老二手指缝里漏一点也够老三吃一辈子的,他怎么会来搓背,而且人家还是大学生呢。”齐立言纠正说:“不是大学生,是中专生。”当那些老街坊确认了这个裸体的男人就是这些年不常露面的齐立言时,搓背床板上的那堆肉就有些痉挛和绷紧了,他们不敢接受齐家三少爷的服务。
       周末,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澡堂子里还在陆续上客,隆冬季节三个搓背工显得人手不够,搓背的人太多,只能按先来后到排队,排队又没明确的号码,都是口头预订,所以差错也就难免,齐立言也记不清搓了多少背,头有些晕,人也就有些恍惚,他记得一个粗壮的汉子掀了帘子进来后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搓背的,轮到我别忘了叫一声!”齐立言说:“好的,下面还有两个。”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气,抬头看一眼,见粗壮汉子胳膊上刺着一条毒蛇,那毒蛇闻到了水气就活了,吐着舌头,做出随时准备攻击的架势。
       密不透风的澡堂子里混合着酒气、水气、汗馊味、肥皂味、尿臊味,并发酵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味道,这些气味令人窒息,齐立言就是铁打的,也经不住这旷日持久的熏陶,搓完了两个背,一个体质虚弱的老头躺到了齐立言的搓背床板上,齐立言想出去喝一口水,老头说:“你不是齐家老三吗?都说你搓背搓得好,让你大爷我领教领教。”齐立言脑子里比这雾气还要模糊,他压根就不知道轮到谁了,不假思索地就拧干毛巾,在老头的身上搓起灰垢来,老头躺在湿漉漉的木板上,嘴里一边叫着好,一边说着荷叶街的往事:“我父亲当年是天德楼的伙计,在天德楼干了一辈子。十二岁那年我父亲想让我到酒楼烧灶,可你外公说我年纪太小,没收我,你外公跑到台湾去了,让你爸接手天德楼,可他不过是一个账房先生,没掌柜一年多,解放大军就来了,一九五〇年公私合营,就归公了,后来还充公了。你爸为这个酒楼吃足了苦头,都是你外公害的。”老人喜欢回忆,他们人生最后的时光是活在回忆中的,头晕目眩的齐立言对这些往事毫无兴趣,他只得嗯嗯哈哈地努力做出巨大热情应付着老头,老头在翻过身搓后背的时候还在喋喋不休,只是声音在遭遇胸腔压迫后被损耗了一半以上:“你,齐家三少爷,干这个活,有些难过人了。当年我家老子为齐家卖力,现在,齐家少爷为我卖力,霉运当头才会风水倒转,你肯定是背着你老子偷偷来凑热闹的。”齐立言手有些发软,他想说:“搓背挣的钱最多,现在只认钱不认理。”话还在牙缝间没来得及吐出来,池子里一个暴跳如雷的声音箭一样刺穿雾气直插齐立言的耳朵:“搓背的,你他妈的擦裤裆抹卵子还开后门!”
       是胳膊刺青的粗壮汉子,他从池子里跳出来,一个大步就蹿到了齐立言的屁股后面,齐立言有些生气,他很困难地站直身子很克制地抗议胳膊上刺着毒蛇的粗壮汉子:“又没发号码,你没来,怪谁呢,再说人家是老人,先搓一下,何必要骂人呢?”
       粗壮汉子扬起刺着毒蛇的胳膊,拳头和毒蛇一起出击,准确地砸在齐立言的赤裸的肚子上:“骂人?老子还要打人呢!你他妈的眼睛瞎了,我喝了那么多酒,想让老子在池子里泡死呀!”
       齐立言手中的毛巾一松,本能地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粗壮汉子借着酒力抬起脚一踹,齐立言就情不自禁地倒在水泥地上,头磕到了搓背床的腿上,他脑子里闪过一道刺目的火焰,人就昏了过去,脚上的一只塑料拖鞋也下落不明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齐立言抬到外面休息室的躺椅上,齐立言脸色刷白,双目紧闭,有人嚷着:“不好了,出人命了!”也有人悄悄地说着:“谁有大哥大,赶快报警!”
       粗壮汉子也出来了,他扬起一颗凶悍的脑袋,恶狠狠地对着一屋子裸体吼着:“谁他妈的敢报警,我就把谁废了!”
       所有的人都从池子里涌了出来,他们看着粗壮汉子满脸杀气,也就不敢再吱声了,他们的喉咙里堵满了愤怒。
       粗壮汉子漫不经心地穿好衣裳,毒蛇就钻进了暖和的衣袖里,他嘴里咬住一根香烟正要扬长而去的时候,二子迅速地顺手拎起茶炉上的一壶开水,冲过来拽住粗壮汉子的衣领:“四哥,你是道上的英雄好汉,江湖义气比我懂得多,搓背的也是人,不是牲口,好歹也是一条命,你把我的人打得死活不明,不能就这么走人!”二子做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见二子如此动真格地玩命,粗壮汉子这次没有动粗,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百块钱扔到茶几上:“死不了的,我有数,这钱你给搓背的买两只鸡炖汤补补身子;要是真死了,我披麻戴孝给他当孝子,道上的规矩我懂!”
       二子松了手,嘴里还说着:“要是住院,你还得掏钱!”
       粗壮汉子出门的时候,骂了一句:“你他妈的想讹我呀!再啰嗦我就把你这澡堂子给填了!”
       粗壮汉子走后,二子和几十个裸体们都围到了齐立言的身边,二子用手狠狠地掐着齐立言的人中,齐立言脸上一阵抽搐,嘴里“哎哟”了一声,众裸体一片欢呼:“活了,活过来了!”
       齐立言坐了起来,很木然地看着面前的几十个裸体,拍了拍脑袋,很惭愧地说:“有些累,里面太热,头晕得很,就忘了叫一声。还有谁要搓背的,我就来!”
       二子看着齐立言并无大碍,就把一百块钱塞给齐立言:“今天你就不要再搓背了,让纪老六他们多干点,四哥说这是给你的营养费。”
       齐立言没接钱,问:“四哥是谁?”
       二子说:“就是打你的那个家伙,柳阳‘快船帮’的老四何斌,下手狠着呢,他们刚刚把‘黑虎队’灭了,现在坐上柳阳道上的第一把交椅了。”
       一些没洗完的又进了里面的池子里继续洗,洗完的在休息室的躺椅上众说纷纭地发表着对这件事的看法,大多数人一致认为二子是真勇敢。
       二子摸着自己的光头,接受并总结着众人的表扬:“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像我们这种做小生意的,扒光了衣服也扒不出几文钱来,命也没那么金贵,认定一条死理,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我要一壶开水扣下去,不敢说把快船帮老四烫个半身不遂,把他脑袋烫成花卷是不成问题的。”
       齐立言拿了一百块钱,穿好衣服走出了荷叶浴池,冷风一吹,脑袋里像装有一个氧气瓶,神清气爽,这寒冷的空气跟澡堂子里相比,简单一个是天堂,一个是人间地狱,挨了一拳一脚的齐立言并没有太多的委屈,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在屈辱和耻辱中熬过来的,这比孙玉甫撬走了自己老婆要轻得多,而且这一拳一脚各值五十块钱。
       屋外的巷子里有零星的自行车铃声从门前划过,像是撒了一路铜钱。
       9
       齐立功下午开着车去郊外开发区的天德速冻食品厂,他叫王韵玲跟他一起去,说是最近送来的水饺经常起锅后开裂,装碗后品相和口感都不好,面条的碱也有些偏多,汤发黄,得赶紧协调解决一下。柳晓霞见齐立功和王韵玲双双出门,就说一起去,齐立功拉下脸说:“我们去谈采购部的工作,你去干什么?哪个叫季红梅站在门口迎宾怕冷就不停地在搓手,成何体统!你作为大堂经理不管不问,再这样就把她开掉算了!”柳晓霞当着王韵玲的面说:“开什么开,陪你睡几晚,当个部门经理都是难得的人才。”
       齐立功没有理睬柳晓霞,脚踩油门,一溜烟钻了出去。
       到了厂里,王韵玲去车间解决具体问题,齐立功跟齐立德坐在四面漏风的办公室里说起了老三去澡堂子搓背的事,齐立德皱着眉头,他反复地搓手,手上的面粉在他的搓拭下纷纷扬扬地飘浮在空气中,沉默片刻,齐立德说:“老爷子虽没明说,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让老三跟我们干,要么干脆让他到我这里来跑供销。”
       齐立功的脸上笼罩着破碎的烟雾,面部表情四分五裂,他说:“我也不是不想让他到酒楼上班,在外面还到处招工呢,自家兄弟还有什么话说。关键是他不务正业,眼高手低,服务性行业就是伺候人的,他整天扛着脑袋,一副落难秀才的样子,又哪会愿意伺候人呢,我都跟泰昌模具公司高老板讲好了,让他去当车间主任,专业又对口,可他嫌人家公司太小,差点跟我摔酒杯。”
       齐立德说:“要不我们一起找老三谈谈,到澡堂子搓背究竟是图学手艺,还是图挣钱,搓背就是搓到国际水平,也成不了大气候呀!”
       齐立功自以为是地揭穿真相:“老三造车失败了,老婆离婚了,所以干脆就来个破罐子破摔,你老大老二不是企业家吗,老三是澡堂子的搓背工,好像是我们两个哥哥没心没肺,不带老三致富,他这是故意在出我们洋相,丢我们老齐家的脸,这事不跟老爷子讲清楚,他会怪罪我们的,我想赶在老爷子找我们开会之前,今天晚上就去找老爷子,不然我们会不明不白地背上黑锅。老三何去何从让老爷子做主。”
       齐立言被胳膊上刺着毒蛇的老四放倒在澡堂子的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先是感到胸闷,然后就觉得胸部的肋骨像是被拆散了架一样生疼,弯腰刷牙的时候,牙龈还出了血。齐立言洗漱好出门后,在早点铺子上喝了一碗豆腐脑,咽了一块烧饼,然后找到二子说伤得不轻想休息两天,二子看齐立言死死地捂住胸口像是捂住怀里来之不易的一笔巨款一样,二子抄起正在剁骨头的斧头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找‘快船帮’老大去,让他们赔钱。”
       齐立言目光停在那把从没剁过人的斧头上说:“算了,早知道是‘快船帮’的人,我就不会跟他讲道理了。现在我们要是带着斧头去的话,斧头砍下的就是你我的脑袋,忍吧,古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齐立言穿着一件颜色陈旧的老棉袄走在缺少水分的城市里,肋骨疼,腰就有些佝偻,走路一脚轻一脚重,步子节奏很乱,看上去像是电视新闻中出现的阿富汗难民,冬天清淡的阳光被吸进了冰冷的水泥路面,连一点反光都没有。齐立言踩着被阳光漂白了的水泥路面,然后走进了一家商场,他要去双语幼儿园看看女儿小慧,顺便买些好吃的送给女儿,他觉得欠女儿太多了。
       公交车到童音幼儿园站下车后,齐立言的目光四处寻找超市和商店,可灰色的大街两旁都是一些沉默的枯树和来来往往的车辆,这里有些偏,属于非商业区,就在他绝望的时候,没承想脑袋的正上方悬挂着“慧婷幼儿商品专卖店”,他首先想到的是女儿的饼干,没去想这个店是谁开的,当他与张慧婷差点撞了个满怀时,这才如梦初醒。
       小店大多数时间里寂寞而安静,全托幼儿园只有早中晚三个时段有孩子家长或亲戚路过这里偶尔来看看孩子,周末和周一早晨最热闹,但买东西的并不多,一是家长在来之前将要带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二是独生子女家长对这个小店缺少信任,中途偶尔来看望时走进小店,价格高了不愿买,价格低了怕是假货又不敢买,这个小店像是大商场的一个小妾,地位低,品质也跟着低。张慧婷第一个月下来,扣除了本钱,总算还赚了四百多块钱,这让她第二个月还有勇气继续开门营业。漫长的寂寞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想清了许多问题,所以当齐立言穿着样式过时的老棉袄站在她面前的时候,这个当年风华正茂雄心勃勃的男人像是冬天里一棵干枯的树,没有一点绿意和生气。看着这个被时间压缩和修改得面目全非的前夫,张慧婷没有仇恨,甚至连怨恨都没有,什么人什么命,齐立言其实也是一个很可怜的人,既不适应社会,也不适应家庭,干事业把握不住机会,过日子掌握不好分寸,齐立言对自己那般冷酷无情是因为他实在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拯救自己残存的自尊,这是黔驴技穷的最后的选择。
       在一阵短暂的尴尬之后,张慧婷打破僵局,声音温和而平静:“你看有什么好吃的,挑一些送给小慧去,十一点半下课。”
       齐立言从里面棉袄口袋里摸出一叠百元大钞,数了六张,在递给张慧婷之前,他的手又缩回来,重新数了一遍,确认不多不少后,重新递了过去:“小慧两个月生活费五百六十块钱,剩下的四十块钱,在你这买些糕点和玩具送给小慧。”
       张慧婷接过钱:“生活费我收下,玩具不用买,星期天回来这么多玩具随便她怎么玩,糕点挑几样,给女儿吃,我不能收你钱。”
       齐立言用手挡住了张慧婷找回的四十块钱,两人的手在短兵相接中,居然有一种触电的感觉:“你开个小店不容易,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张慧婷知道齐立言的性格,于是就不再坚持:“你先少送一些过去,周末小慧回来,我准备一盒巧克力架,就说是你送过来的。”
       离了婚的两个人客气了许多,说话时他们谨慎地使用着每个文字,生怕伤着对方,齐立言看着床和店铺连在一起,屋里的煤烟味混合着面包的甜味,心里涌起的是一种苦涩的味道。张慧婷说两个月小慧回荷叶街只有两次,还是老爷子打张慧婷传呼让她送过去的,小慧说都没见到爸爸,你究竟在做什么呢,一点都不想女儿吗?齐立言挠着自己凌乱的头发,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张慧婷发现了齐立言头后面鼓起了一外包,她的手本能地就伸了过去,可半路上却又停住了:“你的头后面怎么长了一个瘤?”
       齐立言躲闪着张慧婷的手,支支吾吾地说:“在澡堂子里洗澡不小心摔的。”
       张慧婷问:“你还没告诉我,究竟在做什么呢?”
       齐立言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搓背的事,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我有必要告诉你吗,都离婚了,杀人放火也与你无关了。”
       张慧婷也有些生气了,本来是出于好意关心,齐立言不但不领情,还不买账:“怎么与我无关了,你是小慧的爸爸,做什么工作直接关系到小慧的生活费和学费。”
       齐立言站在货架边,僵着脑袋说:“我不是把钱送过来了吗,就是去偷去抢,我不会少一分的。”
       这样的对话像是又回到了荷叶街老屋,充满了火药味。齐立言看着一屋子面包、饼干、玩具、鞋袜,他拿起货架上的一个玩具狗说:“你说我能开得起店吗?我傍不上大款,只能靠打零工挣点钱。”
       张慧婷看齐立言话里带刺,急了:“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傍大款了?这个店总共只有三四千块钱的货,是我跑保险挣下的。”
       齐立言一听说跑保险,心里已经被熄灭了的火又死灰复燃了:“保险是你跑来的,还是孙玉甫那个大款送给你的,你心里比我更清楚。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问题,都离婚了,说这些话连我自己都觉得无趣、无聊。”
       张慧婷冷冷地看着齐立言:“你这样说还差不多,都已经离婚了,我现在傍大款你根本管不着,孙玉甫对我好,知冷知热,关心体贴,这样的大款是女人都想傍,就怕傍不上。”
       齐立言本来想骂一句“无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站起身拎着两袋面包出门了,张慧婷对着他的后背说:“有本事你也找一个女人傍你。”齐立言装着没听见,一瘸一拐地走向马路对面的冬天。
       张慧婷看着齐立言像一滴水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她倚着门框,伤心得哭了起来。
       孙玉甫在张慧婷传呼开机后,又开始地毯式轰炸地呼她,最多的一天呼了一百多次,张慧婷坚决不回,小店开业的第四天上午,孙玉甫突然出现在“慧婷幼儿商品专卖店”的门口,张慧婷一下子惊呆了,看着这个给自己带来保险提成和心灵屈辱的男人,张慧婷心里很复杂,她是一个嘴硬心软的女人,嘴上不肯宽恕,心里却早已原谅,这个弱点被孙玉甫准确地把握和领会了,所以他出现的时候,表情轻松得像是一次老同学聚会,他在张慧婷还没做出反应的时候,就自己进了店里,他知道只有举重若轻,才会使张慧婷心里轻松下来,于是见面的第一句话就说:“找你比找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工还难,要不是公安的刘哥把你的传呼机进行卫星定位,也许得到下辈子才能见到你。”
       张慧婷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想了好半天,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离婚了!”
       孙玉甫稍微愣了一下,很快又轻描淡写地说:“离婚意味着新生和解放,不是坏事,过不到一起,耗掉了青春,耗掉了才华,没必要。”
       张慧婷说:“你知道为什么离婚吗?”
       孙玉甫说:“上半年你跟我说过那么多,我当然知道,齐立言做事业做丈夫都是不称职的,像你这么优秀的女人守着一个平庸而又不愿改变平庸的男人,这婚迟早要离,你看一离婚不就当上老板了。”
       张慧婷说:“是丽都宾馆的事闹的。”
       孙玉甫脸色突然灰暗了下来,他面前塑料货架上的玩具狗吐着猩红的舌头,像是要咬下孙玉甫的脑袋,孙玉甫躲开玩具狗的血盆大口,音调比脸色更加灰暗:“要是真的为这件事离婚,我就太对不起你了。”
       张慧婷终于听到了“对不起”这三个字,她委屈得哭了起来,滚烫的泪水在冰凉的脸上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我这一辈子就毁在你手里了,对不起有什么用。”
       孙玉甫想用手拍一下张慧婷抽搐的肩膀,可此时的手像是被焊死了关节,不能动弹,孙玉甫只能用声音安慰张慧婷:“那天我喝多了酒,一时冲动,没想到给你带来这么大麻烦,实在对不起你!”
       张慧婷抹着眼泪说:“怎么是麻烦?是灾难。你让我在齐家丢尽了脸,我成了风流成性的坏女人,成了为人不耻的第三者,我是被休掉的,你知不知道?”
       孙玉甫不安地望着如一块豆腐般脆弱的张慧婷,一种巨大的负罪感在撕扯着他的神经,他甚至想跪下来请求张慧婷宽恕,可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认罪,而是赎罪,孙玉甫低下他一贯高昂的头,拍着胸脯说:“慧婷,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我会对你负责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我还在柳阳混着,就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从秋到冬,张慧婷好像把这一辈子的日子都过完了,她在难熬的季节里生不如死,孙玉甫的话虽然有些情绪化的色彩,可满腹委屈的张慧婷听了后心里还是熨帖了许多,她止住了抽泣,望着眼圈通红的孙玉甫,心里涌起一丝又细又轻的温柔,她反过来安慰孙玉甫说:“都怪我不好,你喝了那么多酒,我不该跟你上楼。”这话在逻辑上是讲不通的,喝了酒难道就是冲动和无礼的理由,喝了酒就可以为自己的过错免单,张慧婷想得更多的是自己不该跟孙玉甫走得太近。
       孙玉甫被这个看起来清高傲慢而内心柔软如水的女人感动了,如果说他当初是事业有成后费尽心机地勾引张慧婷,想在这个初恋女人的身上圆梦的话,此刻张慧婷的单纯和脆弱唤醒了他的良知,融化了他内心里的邪恶,他要为这个红颜薄命的女人付出代价,至于当初上床的念头此时在女人的泪水中已经稀释殆尽。孙玉甫从包里掏出厚厚一捆百元大钞:“慧婷,别的我也不想多说了,先给你留下一万块钱,有什么事,你随时打我电话,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可以用刀子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你看,看是黑的还是红的。”
       张慧婷将一捆钞票又塞回孙玉甫的黑色公文包里:“我不能要你的钱,也不要你动刀子剜心,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想自食其力地活着,我要让齐家人知道我不是一个又轻又贱的女人。”
       孙玉甫将一万块钱又掏出来放在桌上:“慧婷,就算是我借给你的,好不好,等到你哪天发财了,再还我还不行吗?”
       张慧婷态度坚决地说:“孙玉甫,你的钱,我既不要,也不借,请你拿回去!”
       孙玉甫一脸的绝望和伤感:“慧婷,你要是这样,就说明你不愿意宽恕我,你让我心里怎么能抹得直。”
       张慧婷说:“你要是能想到,有钱的男人多一个女人,多出来的那个女人注定就会少一个丈夫,心里就抹直了。只要你以后不来找我了,这一万块钱我就算收下了。”
       孙玉甫拿出一副死磨硬泡的架势,他将钱扔到布帘拉着的里屋的单人床上,那张床像是医院里的一张病床,落满了压抑和疼痛的气息,孙玉甫说:“先扔在你这儿,回头我再过来拿,我马上要去车站接一个客户,身上钱放多了,不太安全。”
       张慧婷从床上拿起钱强行塞到孙玉甫的怀里,她的动作和姿势像是一个泼妇准备打架:“孙玉甫,你要是不把钱拿走,我就送到你老婆那里去,我让你老婆来评这个理,看我该不该要你的钱。”
       孙玉甫见张慧婷准备以拼命的决心拒绝这笔钱,只得悻悻地收起那一捆罪孽深重的钞票,沮丧而尴尬地离开了小店,身后的张慧婷和她的小店此刻冷若冰霜在站在这个冬天里。
       齐立功和齐立德约好了一起回到荷叶街老屋。齐立功先把老爷子抬高到最高统帅的位置上,然后才亮出底牌:“爸,你是知道的,我和立德是管不了老三的,在这个家里,只有你能拿得住他。我已经给他找好了工作,他嫌人家公司太小,死活不干,好像我害了他一样。泰昌模具公司高薪请他去当车间主任,他放着领导不干,居然跑到二子的澡堂子里给人搓背,你说这不存心丢您的脸吗?”
       齐立德为了表示和齐立功是同一立场的弟兄,就接上去说:“爸,你劝劝老三,找一个体面的工作,他要是愿意的话,到酒楼和食品厂都是可以的。”
       齐立功突然打断齐立德的话说:“老三是学机电的,到模具公司是专业对口,不一定非得跟我们搅在一起,他这个人的头很难剃,不好合作。爸,我们想听听您的意见,只要他愿意从澡堂子里出来,不去泰昌模具也行,我负责给他再找一个好工作。
       老爷子并没有被兄弟俩的慷慨陈辞所触动,他纹丝不动地倚在靠背的海绵垫上,目光沉着地揣摸着老大老二的表情以及他们表情后面的意思,接过齐立德递过来的茶壶,他喝了一口茶水,清清嗓子:“立言到澡堂子搓澡的事,我知道,没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老三需要锻炼,他自己选择到澡堂子里改造,我以为有胆有识,大凡有鸿鹄之志的人,都有卧薪尝胆之决心和勇气。”
       齐立功没有被老爷子说服,他尝试着亮出与老爷子意见相左的态度,“爸,不能说老三盲目造汽车就是鸿鹄之志,卧薪尝胆是被逼无奈,而老三是放着阳关道不走,偏要作践自己,辱没全家,不是一回事,立德,你说呢?”齐立功想拉上齐立德为自己壮大声势。
       齐立德很中庸地说:“爸是从老三需要锻炼改造这方面说的,大哥是从改造要考虑大局这方面说的,都有道理。”
       齐立功对齐立德的话很不满,他说:“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齐老爷子对齐立功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就捅开天窗说:“立功,你当初摆馄饨摊的时候很平和、很端正,晚上收摊后要么给老三一二角钱零花,要么会下一碗馄饨给下自习回来的老三吃,可现在老三最困难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没有想过让老三跟你一起发展壮大,而是根本不征求老三意见,也不征求我的意见,断然将其往外面一推,荷叶街的人怎么看?老大老二有两个名声响亮的企业,老三却没有着落,要到外面去混一口饭吃,你们说说看,你们弟兄们各自为阵,四分五裂,富的富得流油,穷的穷得口袋里摸不出一个铜板来,齐家的面子在哪里?”
       老爷子高屋建瓴,一语中的,齐立功本想为自己辩护两句,可看着老爷子浑浊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种不可篡改的尖锐,他嘴张了几下,不敢再往下说。
       屋里沉默着,空气也像是被冻结了。其实,沉默是一种无声的喧哗,喧哗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混乱如麻。
       齐立德表态说:“老三要是愿意的话,就到我厂里的销售部去,没跟他谈,是怕他不同意,毕竟我那里还在发展阶段,工资不高,欠银行贷款两百多万。”
       齐立德的表态并没有让老爷子满意:“他不去是一回事,你没明说让他去又是一回事,你们做兄长的要有一个姿态,可你们没有姿态。我的意见是,老三要去酒楼锻炼,老大要把经验传授给老三,让他成为你的得力助手,自家弟兄都用不好,还能用好外人吗?弟兄在一起干,得失多寡当然不会计较,肉烂在锅里,汁水还是自家的。立德那里就算了,但老三学会了生意,也可给你的厂子当当参谋。天德楼到你们外公这一辈就开了一百多年,为什么?就是上下齐心,合家出力。”
       齐立功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老爷子果然将齐立言这块烫手的山芋扔到了自己的怀里,他觉得自己是中了齐立言的激将法,齐立言以澡堂子擦背工这一难堪的选择刺激了齐立功和齐立德的尊严,激活了老爷子对老大老二兄弟阋墙见死不救的恼怒。这哪里是锻炼改造自己,分明是以此为幌子,借刀杀兄,这个老三肚子里的墨水全是黑的,黑得让人恐怖。齐立功和齐立德本来是告状的,没想到一到老爷子这个法官面前,反而成了被告,成了无法翻案的被告。
       老爷子等待着弟兄俩表态,实际上也就是等着齐立功表态,齐立功毫无必要地挠着自己的平头,板寸在手指的梳理下,方向不改,姿势不变。他抑制住内心的恐慌和紧张,顽固坚持着自己的立场,不过语气要缓和了许多:“爸,也不是不想带着老三致富,老三不就是因为太穷老婆才去偷人,才离婚的,我是想让他先到模具公司锻炼一段时间,等学成后再回来跟我们一起干,没想到他去澡堂子搓背了,他要是能改好了,能踏踏实实地做事了,自家弟兄,还能有什么说的,不过,眼下还不行。既然爸没意见,就让他在澡堂子先干,等酒楼有了位子,老三又改造得能干正经事了,我通知他过去上班。”
       齐立功的这通话绕来绕去,既表明同意老爷子的意见,又为老三去酒楼工作设置了一大堆先决条件,什么叫做改造好了,什么叫做能正经做事了,标准不一样,结论也就不一样,也许按齐立功的标准,老三一辈子都改造不好,都不能做正经事,将来能不能进酒楼还得齐立功说了算。老三在这个家里像是一个罪人,所以大家对使用“改造”一词谁都没提出异议。
       王韵玲那天在天德食品厂转身去车间的片刻,听见齐立功迫不及待地对齐立德说:“你还不知道吧,老三这家伙居然跑到荷叶街二子的澡堂子里当搓背工了。”虽然压低了嗓音,但由于情绪过于激动,还是被王韵玲准确无误地听到了。王韵玲被这个消息刺激得热血沸腾,她觉得这个齐立言简直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侠客,上天入地,腾云驾雾,剑走偏锋,笑傲江湖,在一个世俗而功利的世界里,齐立言我行我素地对抗着潮流、时尚以及流行的人生价值,此刻齐立言的形象在王韵玲涉世未深的心里充满了神奇和不可思议的魔力,这个能把一堆废铜烂铁弄响的家伙在王韵玲看来非常了不起,虽然撞断了院子里的老桂花树又撞烂了一口水缸,但不是什么人都能让废铜烂铁长上腿跑起来的,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奇才一转眼又钻进了空气污浊的澡堂子里搓背,齐立言的神奇经历就像一碗白酒灌进了她的胃里,呛得她心里乱晃了起来。
       王韵玲差不多每天上午十点左右都要到老屋仓库来调配酒水,但每次来都没见到齐立言,她又不好多问,所以这天上午八点半她就赶到了老屋。院子里很冷清,齐立言家的那扇开裂的木门紧闭着,她在经过窗户的时候向屋里扫了一眼,见齐立言裹着被子蒙头大睡,窗子的玻璃坏了两块,冷风一个劲地往里灌,她看到齐立言蜷缩在被窝里,只露出头顶上的一蓬混乱如草的头发。
       酒楼采购部的两个小伙子蹬着三轮将酒水拉走后,王韵玲没走,她先是看了看齐立言房间隔壁的汽车制造间,推开虚掩的门,一辆红色的轿车趴在地上像是一只冬眠已久的乌龟,车身上落满了夏天的灰尘,一些废弃的螺丝、钳子、扳手、焊枪散落在地上,它们无一例外地锈迹斑斑。这个没有生气的空间如同一个刚刚发掘出来的古墓,齐立言的青春和理想全都埋葬在这里。王韵玲看着这凄惨的景象,不禁有些伤感,她用手指轻轻地在灰尘很厚的车前盖上划着,浑然不觉中划出了“不死”两个字,而这辆车却真的已经死了,字迹的笔画勾勒出车盖上血红的底色,那些弯曲的红色笔划像是弯曲的血管流淌着鲜血,正在注解着死亡的事实。王韵玲准备擦掉字迹,突然她身后响起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我这车是商代的司母戊方鼎,参观是要买门票的,不是随便能看的。”
       王韵玲被吓了一跳,一转身,见是齐立言。王韵玲对汽车的兴趣让齐立言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久违了的激动,刚起床的迟钝瞬间转化成了机敏。
       王韵玲有些嗔怪地说道:“姐夫,你这么蹑手蹑脚的,吓死我了!”
       齐立言头脸虽然凌乱,但精神却很振奋:“谁是你姐夫?大清早挖苦人太不人道了吧!”
       “谁挖苦你了,不就是我一时改不了口吗?你要是没跟我表姐结过婚,我才不喊你呢。”王韵玲一边说话,一边努力地用身子挡住车盖上的字。
       齐立言对王韵玲这一古怪的举动很是纳闷,他侧身挤开王韵玲,借着门外斜插过来的一缕阳光,看到了“不死”两个字。
       齐立言死死地盯住这两个字,像是盯住两个前来救命的恩人,一句话不说,眼圈慢慢地红了。
       王韵玲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姐夫,我是无意中写下的,没有一点挖苦你的意思,我是觉得你的汽车不会死,你也不会死的,不信你问我表姐去,我说过你的志向远大,精神永存,永垂不朽。”
       这话像是致悼词,可齐立言完全读懂了这两个字的含义,他抑制住眼中的泪水,声音哆嗦着:“韵玲,只有你最理解我,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把我枪毙了,先是你表姐,还有你们老板,就连我一贯支持我的老父亲,也认为我只有洗心革面才能死而复生,我活着,但已经死了;我死了,只有你认为我还活着。”说完最后一句的时候,齐立言鼻子一酸,两行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王韵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能抽象地安慰着他:“姐夫,你不要难过,现在是冬天,冬天过去就好了。”
       齐立言感激地望着王韵玲,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说:“真的,要是这辆车能开到大街上的话,我现在就送给你,可它跑不动了。时间不早了,我要去澡堂上班了。”
       王韵玲迎着院子里越来越稠密的阳光问齐立言:“你为什么要到澡堂子上班呢?”
       齐立言说:“我跟任何人解释他们都不会理解的,你肯定能理解。再见!”说着转身就走了。
       王韵玲说:“你能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生活,对吗?”
       10
       过了腊月初八,荷叶街过年的气氛就更浓了,街坊们刚放下喝腊八粥的碗,就忙着置办年货,家家户户忙着打年糕、买鞭炮、洒扫庭院,屋檐下挂满了腌制的咸鱼、咸肉、火腿、猪下水,沿街冒出了许多卖春联、鞭炮、糕点的临时摊点,生意从早到晚异常火爆。可齐立言却不知道过年要置办什么年货,置办了年货又能与谁分享,老爷子对他说,除夕在天德酒楼全家吃一个团圆饭,这个年就跟他一起过,齐立言嗯嗯哈哈地应付着,不跟老爷子过年,又能到哪里过年呢。
       前些天,他去双语幼儿园给小慧送花生糖,经过张慧婷的小店,顺便送去了小慧下个月的二百八十块钱生活费,点好了钱,齐立言提出让小慧回荷叶街过年,张慧婷说小慧放在荷叶街没人照顾,坚持让女儿跟她回娘家过年,齐立言没办法,就同意张慧婷年初一大早带着孩子来拜年,想起一个好端端的家四分五裂,张慧婷掩耳盗铃地傍着大款却守着一个冷清的小店做着毫无希望的美梦,齐立言很是伤感,他对张慧婷刺激自己的话耿耿于怀,像是喉咙里长期卡住的一根鱼刺,于是就没话找话说:“要是当初我不造汽车,也许就不会离婚了,对吧?”
       张慧婷冷冷地说:“不是当初,而是后来,要是后来不造汽车的话,也许就不会离婚了,现在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呢?”
       齐立言抄着双手,进一步裹紧棉袄,他歪着脑袋看着张慧婷说:“也就是说要是后来不造汽车的话,你就不会跑到孙大款那儿去了,是不是?”
       张慧婷生意不好,心情本来就很郁闷,齐立言这句故意挑衅的话激怒了这个苦苦挣扎的女人:“齐立言,你哪天能不刻薄地说话,你就有救了。”
       齐立言嘴上咬着香烟,一副难民和无赖的样子,他吐掉香烟说:“我是说得刻薄,你是做得刻薄,难道不是吗?”
       张慧婷做出一个下逐客令的手势:“齐立言,这里不是荷叶街,这是我的店子,你不要太过分!”
       齐立言悻悻地走出店门,走出几步,他又折回头,倚着门框说了一句:“张慧婷,要是你为了钱傍大款,那我告诉你,不出三年,你会后悔的。”
       张慧婷被齐立言狂妄的语言逗笑了起来:“你怎么不说三个月呢?”
       荷叶浴池的生意是年三十下午三点打烊的,中午十二点就不再上客,齐立言在搓完最后一个澡客已是下午两点多了,他仰起脖子咕咕噜噜一口气喝了一茶缸花茶,然后倒在休息室的躺椅上点上一支烟,等待二子跟自己最后结账。二子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大裤衩,他翻着一个账本,用计算器捣鼓了两遍,工钱算出来了,腊月份齐立言除了被“快船帮”老四何斌踹伤休息两天,总共挣了一千九百二十六块钱,比搓了大半辈子的纪老六还多了二百一十四块钱。
       纪老六从齐立言的裤子口袋里拔出一支烟,用熏黄的牙齿咬住香烟,对齐立言说:“亏得你过了年就走人了,不然我真的就没饭吃了。”
       齐立言给动作有点迟钝的纪老六点上火,说:“不是我技术比你高,而是仗着年轻些,力气大些,下手快些,才多挣了几个钱。”
       二子给三位搓背工每人准备两条米糕、一条新毛巾、两斤桂花糖,算是过年的礼物,做的是有情有义。搓背工们连声说二子不像老板,像弟兄,二子说将来真正的老板是齐立言,并一再叮嘱齐立言说:“苟富贵,勿相忘,我读书就记住这句古文,其他的都还给老师了。齐立言你将来发了,可要带我发点财,澡堂子开不了几年的,现在都是大浴场,吃喝玩乐一条龙,我们这像烫猪似的,又没钱改造,你到时候可不要不认我了。”
       齐立言在新年将近时听了这番吉祥奉承的话,心里喝了蜂蜜似的,眼下的齐立言只要是好听的话,哪怕是假话,他也愿意听,望梅止渴虽不真实,但至少能在心理上止一下渴,自欺欺人有时候让人在无望中保留着一份时来运转的信心,算不得十恶不赦。所以齐立言一边数着票子,一边对二子的话高调回应:“二子,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让我发了一笔财,这么多钱,说实在的,我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多钱,也没摸过这么多钱,这个年我算是扬眉吐气的大款了。托你口福,有朝一日,我转运了,给你弄个师长旅长干干。”
       三点的时候,沸腾了一年的荷叶浴池终于熄灭了最后的炉火,笨重的木门挂上一把铁锁,澡堂子一年时光和齐立言两个多月的搓背经历就全都被封存了。齐立言要赶在晚上去天德酒楼吃年夜饭之前到商场去买一件新棉袄,顺便到郑大爷的杂货店里买几包好烟,最低也得是八块五一包的“杨柳”。
       张慧婷的小店实际上在第二个月的时候就已经陷入了绝境,有时候一天都卖不了几十块钱,扣除房租水电,从早到晚耗在店里,一天下来都挣不了几块钱。
       孙玉甫来过店里两次,他以商人的眼光一下子就看清了这个店的前途,他觉得张慧婷是在一个错误的地点开了一个错误的店,但他没有明说,只是劝张慧婷重新考虑一个项目,他可以当参谋,张慧婷对孙玉甫的到来依然表现出平静而平淡的神情,虽然她内心里对一个伤害过自己的男人难以接受,但孙玉甫送来的关心和温暖还是让她不好以敌意的态度拒绝,她说:“叫你不要来,可你还要来。你帮过我,但也伤过我,我们早就两清了。”
       孙玉甫脸色顿时一片黯然:“慧婷,我不是跟你做交易,我们不是生意上的关系,这么多年,你不要说看到了,就是闻也闻到了我的内心的真实。要是做交易的话,这个世界这么大,我有必要这样以近乎卑琐和没有尊严的方式一次次地请求你宽恕吗?”
       孙玉甫说得很动情,情到深处,眼圈就有些泪光闪烁,张慧婷一时沉默了,她的心里乱成一团。
       孙玉甫临走时对张慧婷说:“现在请你吃饭喝茶对我来说就太奢侈了,你也不会答应的,你从来也没打过我的电话,但我还是怕你遇到什么难处,就顺便来看看你,也没什么要紧事。”
       孙玉甫汽车发动的时候,冬天的太阳在水泥路面上反射出苍白的光辉,一阵西北风趟过路面,阳光和汽车尾部吐出的黑烟全都碎了。
       年三十这天上午,张慧婷将货物全部清点好,她准备将货装到箱子里后寄存到房东家去,然后跟小慧一起回娘家过年。这时,店门口停下了一辆小货车,车上跳下年轻的一男一女,张慧婷迎了上去,问二位要买点什么,那位穿红色羽绒服的小伙子开口就说:“你这店太难找了,怎么会在这地方开店呢?”
       张慧婷很好奇:“你们是专门来找我这个店的?”
       穿绿色棉袄的小姑娘说:“你这不是专营幼儿商品的吗?”
       张慧婷说:“是呀!”
       小伙子说:“那就对了,我们要买两千块钱的幼儿食品和玩具、衣物。”
       张慧婷说:“怎么要买这么多呢?”
       小伙子说:“你就不要问了,给我们配好货就行了。”
       张慧婷觉得太蹊跷了:“买这么多,够几十个孩子吃用了,现在不都计划生育了吗,谁家买的?”
       配好了货,两千块钱几乎将店里一大半货都买光了,张慧婷最后算账的时候,还打了五个点的折扣,尽管如此,这笔生意还是净挣了五百多块钱,比她一个月挣的还要多。除夕的最后一笔生意让她一时想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飞来横财,她收了钱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哪家有这么多孩子呢,这太奇怪了。”
       小伙子说:“是呀,哪家也不会有这么多孩子,这是为福利院采购的。孤儿残疾孩子也是要过年的,大姐,你怎么没想到我们还有个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呢。”
       张慧婷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了,她是被社会主义企业抛弃下岗的,感情上疏远了太久,就没想起来。
       小货车开走了,这笔大买卖极大地刺激了张慧婷来年的信心,一年不顺,一年的最后一天却吉星高照,张慧婷锁上门,拉着女儿的手说:“走,我们去商场购物。”“购物”一词可不是随便乱用的,只有大款有钱人才这么说,一般的穷人都说“买东西”。张慧婷心情好了起来。
       除夕夜,柳阳城里的灯早早地亮了起来,荷叶街家家户户的门头上挂上了大红灯笼,不知谁家炸响了第一挂鞭炮,紧接着鞭炮声就铺天盖地响成一片,整个城市的上空弥漫在火药的浓烟里,灯光变得若隐若现起来,晚上六点一过,城市像是听到了一声紧急集合的号令,大街上全都空了,人们全都聚集到自家客厅或酒楼里开始吃团圆饭了。齐立言结了工钱后,到商场的除夕特价大甩卖专柜买了一件烟灰色的棉袄和一条深蓝色新裤子,总共才花了一百三十块钱,然后去何小毛的理发店剪了头发,刮净了胡子,借何小毛的黑色鞋油将旧皮鞋刷得锃亮,一照镜子,齐立言发现自己年轻了足有十岁。
       齐立言是以崭新的形象出现在天德酒楼齐家团圆席上的,所有的人都发现这个澡堂子搓背工底气很足,就算是装出来的,也还是给人以积极和振作的印象,离婚以及妻离子散的家庭变故似乎并没有给他以致命的打击。齐立言情绪饱满地对一桌子早已坐定的家人说:“澡堂子下午三点才关门,到商场买了一身新衣服,又去打理了一下头发,杨白劳还买回了三尺红头绳呢,我总不能像个难民一样吧。”说着就掏出价格昂贵的“杨柳”牌好烟,给每人发了一支。过年是有讲究的,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不能说倒胃口的话,肿脸也得说是吃胖的,家里一切的不快和矛盾在过年的时候是不许提的,所以齐立功就说老三换一身行头还真像个工程师,老爷子说老三本来就是工程师,赵莲英和刘玉萍也都说老三要是到江湖上闯的话,一点都不比老大老二差,齐立言当时唯一的感受就是要是天天过年就好了,可几天年一过,每个人的神经又要绷紧了。
       这顿团圆饭其实是齐家最不团圆的一顿,齐立言一离婚少了张慧婷和小慧,齐立功的儿子齐平天此刻还在新西兰的教室里上课,只有齐立德的女儿齐心仪从省城贵族学校放寒假回来了。正在上贵族初中的齐心仪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话时舌头总是拐弯,声音像是广播电视里主持人说的。齐老爷子要齐心仪说柳阳方言,齐心仪红着脸憋了几句,舌头又拐弯了,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赵莲英说要是齐平天回来,那就全是说洋文了,老爷子说小慧也送到双语幼儿园说洋文去了。大家这么对后辈们一总结,自然就觉得齐家是与众不同的大家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前景让大家很是振奋,所以酒桌上也就没有人对团圆饭的阵容不整流露出丝毫的不安和遗憾。
       除夕夜,齐立言躺在老屋那张空虚而冰冷的床上,看着黑白电视上的春节晚会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在狂欢,他很厌倦,想睡觉,可无法入眠,想起过去的一年,他用“四面楚歌”和“一息尚存”八个字概括自己,来年他觉得应该是另外八个字:“卧薪尝胆”和“喋血前行”。想清楚了今年和明年,他就有了一些困意,可屋外突然响起了攻城拔寨般的爆炸声,透过窗子外面狭窄的天空,天空中火光冲天,排山倒海的声浪潮水般地涌进屋内和他的耳朵里,他知道,这是零点的鞭炮声,他还没来得及睡,时间又进入新的一年了。
       年初一大早,张慧婷带着小慧来给老爷子拜年,还给老爷子送了一袋桂圆和一包红枣,一进门张慧婷就说:“爸,新年好!我和小慧来给您拜年了。小慧,快给爷爷磕头!”
       小慧穿着新棉袄,像个圆乎乎的长绒毛玩具,她喊了一声:“爷爷新年好!”然后规规矩矩地跪到了老爷子面前。
       老爷子连忙抱起小慧,皱纹深刻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你都是会讲洋文的闺女了,读好了书就算是给爷爷磕头了。”
       张慧婷对小慧说:“用英语跟爷爷拜年!”
       小慧抚摸着爷爷的脸,背了一句老师放假前教的英语:“Happy New Year!”
       张慧婷翻译给老爷子:“小慧用英语在跟您说,新年好!”
       老爷子开心地笑了起来:“闺女真聪明!来,爷爷给你好吃的!”
       老爷子见到母女俩,百感交集,放下小慧后,连忙捧出瓜子、花生、米糕、桂花糖招待她们。八仙桌上的香炉里燃着檀香,屋内弥漫着均匀的幽香,老爷子跟张慧婷坐在桌边说着话,他们回避着离婚这个令人伤感的话题,只说一些小慧双语幼儿园和今年冬天天太冷之类的闲话。张慧婷说话过程中还是叫老爷子“爸”,这让老爷子心里掠过一丝酸楚,这婚姻怎么说完就完了呢,这几年家里变化太大,有钱的儿子搬走了,没钱的儿子离婚了,儿孙绕膝的场景变成了天各一方的无奈。对于一个古稀老人来说,荣华富贵已没有多少意义,儿孙绕膝才是一生最伟大的成就。老爷子回忆起当年在这个院子里贫穷而热闹的光景,过年时家里闹成一团,几个孩子为争一块桂花糕流着鼻涕大打出手,打闹声中,才有了家的气息和氛围。
       老爷子说齐立功和齐立德两家初一上午都要过来拜年,他要张慧婷和小慧留下来吃饭,家里年货多,吴阿婶又做了好多菜,中午热一热就行了,大家一起吃个饭,老爷子这不是客套话,他希望在这种假象的团圆中满足一下内心深处对家和万事兴的渴望。张慧婷说不用了,中午还要去外婆家拜年吃饭,早就定好了。老爷子不好强留,有些失望。就在张慧婷要走的时候,小慧不见了,她到院子后屋的爸爸那里去了,张慧婷看着后面的老屋,那里留着她的足迹和气息,还有许多幸福而又痛苦的时光,她呆呆地站在前屋后门口,心里像是被打翻了一瓶毒药,疼痛而绝望,她不想走进老屋,也不想见到齐立言,于是对着后屋大声地喊着“小慧”。
       小慧是被齐立言抱着走过来了,父女俩说笑打闹着,小慧使劲将冰冷的小手往齐立言的脖子里伸,齐立言挠着小慧的胳肢窝,小慧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齐立言的怀里摔下来:“爸爸坏,爸爸是个大灰狼!”
       齐立言主动跟张慧婷打招呼,像是一家人似的:“慧婷,这么早就过来了?小慧说要去游乐场坐碰碰车,我们一起带她去吧!”
       张慧婷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个很荒唐滑稽的馊主意,她本来想说:“一起去有必要吗?我怕我未来的丈夫说我红杏出墙。”大年初一,没必要这样刺刀见红,于是张慧婷就很平静地说:“我马上要去我外婆家拜年,下次我带小慧去就行了。”
       小慧耍赖,死活不愿意走:“我要爸爸妈妈一起带我去!”
       张慧婷抱起小慧说:“听话,妈妈把店里你最喜欢的芭比娃娃送给你,妈妈说话算数!”
       在张慧婷的物质诱惑下,小慧不再坚持,她恋恋不舍地望着爸爸,像是生离死别。
       张慧婷跟老爷子打了招呼,准备出门,齐立言凑到张慧婷的身边,声音低低地说:“谢谢你来给我爸拜年。”
       张慧婷没说话。
       荷叶街巷子里落满了鞭炮残骸,穿巷风趟过石板街凹凸不平的路面,火药的香味扑面而来。在街口转角处,张慧婷遇到了齐立功和齐立德两家人,他们来给老爷子拜年。张慧婷正在犹豫是不是跟他们打招呼,怎么打招呼,耳朵上挂着金耳环的赵莲英一把拉住张慧婷的手:“哎哟,是慧婷呀,真是改天换地,几个月不见,变漂亮了!”
       张慧婷一时语塞,她低着头,真像是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样子,一脸的窘迫。
       刘玉萍拉住小慧的手,悄悄地将一百块钱塞到她的口袋里,齐立功连忙对赵莲英说:“给侄女发压岁钱!”
       赵莲英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塞到小慧手里,张慧婷说:“不用了,爷爷已经给过了。”
       齐立德说:“爷爷是给孙女的,伯伯们是给侄女的,各是各的意思。”
       张慧婷也就没再推辞,孩子姓齐,齐家的人挤兑排斥她,但不会以敌人的目光面对孩子。她不咸不淡地说:“老爷子等着你们过去吃饭呢,我先走了!”
       齐立功齐立德他们都对张慧婷抢先一步来给老爷子拜年感到吃惊并有些感动,都说没想到,赵莲英说:“她做了对不起我们齐家的事,给老爷子拜年,不就是等于来低头认罪的吗?”
       刘玉萍说:“大嫂,老三跟慧婷缘分尽了,犯不着再揪住人家辫子不放。”
       赵莲英抬杠说:“怎么是我揪住她辫子,是公安局揪住了她的辫子。”
       这时,已到了家门口,齐立功让赵莲英不要说了,赵莲英不说之前还说了一句:“活该,罪有应得!”
       11
       年初六上班,王韵玲带人来荷叶街老屋里搬烟酒,她送给齐立言两条“松仁雪糕”,是王韵玲乡下父母自己做的,先将糯米粉、白糖、松仁调和好用木板打制得又柔又韧,最后定型切片,再用粉色的红纸包裹上,过年走亲访友送上一两条,实惠而又吉祥,柳阳乡下拜年时兴送“糕”,与“高”谐音,意为“新年步步高”。
       王韵玲看着焕然一新的齐立言,说:“老爷子不在前屋,你分一条给他,不要独吞了。”
       齐立言心情放松地打趣说:“要是两根金条,我肯定会独吞的。”
       王韵玲问搓背工不干了,齐立言说搓背工是彩排和预演,王韵玲说这是不是就像不法之徒准备抢银行前先杀一个人练练胆子,齐立言说这就看你怎么理解了。王韵玲被齐立言剑走偏锋的选择煽动得热血沸腾,她的脸上是毫不含蓄的羡慕与向往:“姐夫,我跟你一起去收破烂,好不好?”
       齐立言笑了起来:“你一个堂堂大酒楼的采购部经理,每天吃香的喝辣的,跟着我沿街串巷喝西北风,这不开玩笑吗?”
       年轻而天真的王韵玲很冲动:“我才不开玩笑呢,整天围着油盐酱醋的日子太没劲了,你要是同意的话,我现在就回去辞职。”
       齐立言见这丫头来真的了,有些感动,在他这个年龄,已经能够充分把握一个女孩对男人的情感倾向和心理意味,他感觉到这个女孩正在以冒险的激情滑向他的深渊,于是就郑重其事地说:“韵玲,你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去收破烂只是满足于好奇心,这跟我是不一样的,我是把收破烂作为一个‘于无声处听惊雷’的事业来做的,再说了,你辞了职,我大哥会怎么想,他会说我拆酒楼的台,还有,你表姐会说我诱拐少女。”
       王韵玲觉得齐立言说得既精辟又准确,心里服气,嘴上却还装硬:“你就那么在乎别人怎么说,这不符合你的性格,我去跟你收破烂,又没说去跟你结婚,怕什么!”
       齐立言被王韵玲的话逗笑了:“真要是跟我结婚,我就担个诱拐少女的罪名得了,就算是断绝父子兄弟关系,那也值了,是吧?”这话像是玩笑,可玩笑中又暗示着一种态度和立场,即王韵玲只要敢爱上他,他就敢赴汤蹈火义无反顾。玩笑有时候是给自己留下退路的表态,可以看做是真的,也可以看做是假的,是真是假在于玩笑的双方是否有内心的默契。
       王韵玲根本没有齐立言想的那么复杂和隐秘,她想都没想就接着齐立言的话说:“跟你结婚,你想让表姐跟我动刀子呀!”
       齐立言退守到玩笑的底线上,显得很无辜地说:“所以你不辞职,就是大发慈悲,是保护弱者的正义行动,我现在是内忧外患,手无缚鸡之力。”
       王韵玲就没再坚持辞职收破烂的事,他们的对话最终也只能定格于一次很有趣的聊天。
       城郊结合部的三里井废品一条街很冷清,回家过年的破烂王们累了一年,他们通常要到正月十五后才能聚齐,所以齐立言走在三里井坑坑洼洼的路面上,看到只有一两家零星的门面是开着的,风扬起路面上的灰尘和废弃的塑料袋、方便面盒还有一些旧报纸,一条游荡在街面上的丧家之犬对着齐立言百无聊赖地叫了两声,声音很苍白。这里原先是郊区农民的养猪场,城市扩张后,这里不准养猪了,农民将猪圈用石灰水一刷,就对外出租了,由于房租便宜,走街串巷收破烂的全都涌到了这里,一些干得早的破烂王们在这里开起了废品回收站,从此不再走街串巷吆喝,守着猪圈坐收渔利。三里井的人员成分复杂,大多数是乡下进城的农民工,也有少数城市失业者,一百多游动破烂王中,混入了不少躲避计划生育的夫妇、逃避警方追捕的犯人、偷情出走的男女、边收破烂边顺手牵羊的小偷,所以这里的治安很乱,隔三岔五地就有警车拉着警笛开进来,抓了人就走,三里井的破烂王们听着警笛声无动于衷,他们连看热闹的兴趣都没有,因为这是他们正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是平时少不了有人上门收税一样平常。
       齐立言租下的两间房子曾是一个隐姓埋名十三年的杀人犯落脚的门面,那个强奸杀人的恶魔走街串巷收了几年破烂,开了一个废品回收站,赚了多少钱不知道,只知道年底被抓走前,娶了一个老婆,同时还霸着老婆的妹妹,生了三个孩子,杀人犯是被小姨子出卖后于年三十下午被抓走的。齐立言以每月一百八十块钱的房租租下了两间房子,里面一间做房间兼厨房,外面一间做废品仓库,房东说本来是要二百的,看齐立言戴着眼镜,很像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估计不会干杀人放火的事,就少收二十块钱,齐立言递给嘴里装着假牙的房东一支烟说:“谢谢你了,我其实一点文化也没有。”假牙房东摇摇头:“不过,怎么看你也不像坏人。”
       四川侉子路远没回老家过年,齐立言在四川侉子的回收站花四十块钱买了一辆旧三轮车。齐立言打算下午去工商局把公司注册下来,然后先蹬着三轮走街串巷收破烂,等到对收破烂的行当了如指掌烂熟于心后,再坐守门面集中收购游动破烂王们淘来的废品,滚动发展一段时间后,把公司做大做强,两年后坐上柳阳破烂王老大的交椅,眼下的这些小的废品回收站应该就是他牙齿缝间的小鱼小虾,随时都会被他嚼碎。他被一种想象的前景和虚构的辉煌激动着,全身上下就有了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然而,下午在工商局注册时齐立言遭遇当头一棒,那位还沉浸在过年情境中的工商大盖帽很不耐烦地对他说:“你说你是下岗工人,发家致富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也得量力而行,你一开口就要办公司,可你的注册资金呢,验资报告能拿得出来吗,不要讲十万了,最少得有五万吧,老总不是好当的。”大盖帽还没说完,桌上的电话响了,他对着电话寒暄了十多分钟并对新年里麻将没玩好耿耿于怀,在答应晚上去喝完酒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后,大盖帽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继续对齐立言说:“你收破烂就老老实实收破烂好了,成立公司有什么好处,要交税,每年还要年检、年审,麻烦得很,开一个收破烂的公司老板骗不到钱,也骗不到女人……”
       齐立言被劈头盖脸浇了一盆凉水,心里也凉了,他不知道到哪儿去弄到注册资金,不要说五万了,就是五千也拿不出来。老爷子的钱不能要,大哥二哥的钱不想要,他愣在清冷的办证柜台前,问:“同志,废品回收站总可以办吧?”
       大盖帽说可以,你把身份证、下岗证拿出来,齐立言带了身份证,但没带下岗证,下岗证在家里找不到了,他痛恨那东西,从不愿意承认自己下岗,大盖帽说没有下岗证就享受不到工商税的减免,齐立言答应回家再找找,改日再来办。
       张慧婷这个年几乎是被唱戏的母亲周丽凤绑架着度过的,年三十回到家母亲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在二十三个候选人中筛选出了两个,过年期间就安排你们见面。”张慧婷还没从离婚的阴影中缓过劲来,母亲就为她挑起了候选人,这无异于在一个刚刚食物中毒的人面前又放了一盘有毒的蘑菇,男人是有毒的,而不称职的男人就是女人生活中的毒药。张慧婷十分抵触:“妈,你要是逼我再去找男人,我马上就走!”
       周丽凤拉住张慧婷的胳膊哭了起来:“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和你爸老了都得靠你,你找不到好男人,过不上好日子,我和你爸还有什么指望。”
       小慧正在全神贯注地看动画片,客厅里正在发生的争吵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也没有趣味。张奎元放下手中那份永远也看不完的报纸从沙发上站起来对张慧婷说:“你妈为你的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睡着了还在叹气,自己也做了母亲,该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的年纪了。”
       父亲这么一说,张慧婷就不再说话了,她被母亲牵着手走进厨房做菜去了。周丽凤见张慧婷气消了,哭丧的脸上云开雾散,在说起了两个入围男人的时候已是满脸阳光灿烂了,张慧婷只好耐着性子听母亲为两个男人做征婚广告。
       一个是正处级领导干部,四十七岁;一个是大款,三十四岁。有权的年龄大了些,有钱而又年轻的却没权,各有长短,从扬长避短的立场来看,两个人都比较适合,按周丽凤的话说,反正比齐立言要强一万多倍,只要能谈成了,张慧婷就不会再坐牢一样地守着一个小店,为糊一张嘴而疲于奔命了。正处级候选人年前老婆死于在泰国旅游途中的一次车祸,老婆丧事还没处理完,介绍的人已是成群结队地上门了。周丽凤是从剧团小姐妹那里得知这一情报的,在小姐妹的巧舌如簧的鼓动下,周丽凤逼着张奎元找原先在市政府工作的同事跟正处级领导接洽,正处级领导答应见一次面。而年轻的大款,老婆跟手下的一个小白脸私奔了,大款一气之下起诉离了婚。周丽凤强调指出,大款不是没有魅力,而是忙于事业没时间陪年轻漂亮的妻子,妻子才动了邪念,酿成大错的。周丽凤的政审、考核工作做得很细,连正处级领导有一百六十八平方的复式公寓、大款有两千万以上的家产都摸清了。可在张慧婷看来,母亲就是没摸清两位候选人除了权和钱外,是不是适合做丈夫。
       大年初五下午三点,张慧婷跟母亲一起赶到了“上岛咖啡”与正处级领导见面,中间人是张奎元市政府大楼里的老同事裘是非,他们一起坐定后,正处级领导还没来,三人枯坐在人烟稀少的咖啡屋角落里,有些落寞。裘是非为每人要了一杯内容很少价格昂贵的咖啡,然后看着扑鼻的香气袅袅如烟地在鼻子周围盘旋,咖啡在此时是用来装饰氛围的,而不是用来喝的,所以他们对此就没有投入太多的关注,目光关注的是每一个进来的人。身体比例不是很合理的裘是非跑到吧台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兴冲冲地跑过来说:“还有五分钟,马上就到,在路上了。”
       按说相亲应是男方先到,没想到这个正处级领导连这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周丽凤的脸上很灰暗,但又不好多说。张慧婷的心情很平静,类似于陪同母亲出来看一场戏,她虽是女主角,但她不打算好好演,所以也就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觉得这出戏的主角是母亲。
       正处级领导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出现在了张慧婷面前,两相面对时,正处级领导和张慧婷都愣住了,他们的目光在短兵相接的一刹那让周丽凤和裘是非全懵了。原来他们认识。正处级领导很快调整好情绪,抱歉地说:“春节期间打车太难打,来晚了,不好意思!”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妻子死于非命的悲伤,轻松而得体地跟张慧婷打招呼:“没想到小张也在这里,去年秋天,那笔保险的事后来我也没过问,谈成了吧?”张慧婷点点头,不敢正眼看他,她知道自己与孙玉甫那天晚上能从公安局脱身就是这个男人打的招呼,她感到无地自容,如果地狱就在面前,她愿意立即钻进去。
       裘是非试探着核实心中的疑问:“王行长,你认识小张?”
       王千笑着说:“认识认识,她是我外甥孙玉甫的同学,去年我们行成立的时候,孙玉甫带她找过我谈保险的事。”
       周丽凤有些喜出望外,脸上的表情夸张而讨好:“认识就好,王行长,慧婷年轻,往后还得靠你多多帮助。”
       王千很勉强地应付着:“哪里,哪里!”
       接下来的场面更像是王千跟裘是非两个老朋友在聊天,张慧婷和周丽凤像是局外人一样被晾在一边。王千说还是在国资委当主任好,搞企业真是累坏了,商业银行竞争太残酷,裘是非说政府工作是万金油哪里疼和痒就往哪里涂抹没什么意思还是搞实业有成就感,他们越说越远,从政府说到企业再说到新年市里的八大工程,意见不一时甚至还发生了争论。
       周丽凤像是一条风干了的咸鱼,脸上僵硬而枯燥,她不停地在搅动着面前的杯子,想以勺子的搅动来稀释内心的不快。张慧婷的眼睛盯住地面,地面上没有光线的部分是桌子投下的阴影,看上去异常黑暗,如同一个见不到底的深渊。
       裘是非见眼前的场面走题了,于是就说:“我先走一步,你跟小张单独聊聊。”
       王千说:“不用了,我马上要去看望市人大退休的老主任刘老,我的驾驶员也放假回家了,说好了,我外甥孙玉甫四点钟来接我。”他抬起胳膊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劳力士”,指针指向三点五十二分,他对服务员喊了一声:“小姐,买单!”
       这是一次既丢面子又丢里子的相亲,王千对张慧婷几乎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趣,裘是非和周丽凤就是再笨也能感觉到,既然王千跟张慧婷早就认识,那就是说在上岛咖啡见面之前,王千就没看上张慧婷,这次多余的见面使三个人都遭受重创。
       晚上回来后,周丽凤破口大骂王千真不是东西,一个半老头子,还端着个臭架子,死了老婆倒像是菜市场的乌龟王八一样提价了似的,我们家慧婷这么年轻漂亮,哪点配不上他,看他能找个什么样的仙女。张慧婷知道王千在想什么,但她又不能跟父母说,只是怪母亲事先为什么不告诉她王千的姓名,周丽凤说我哪能记住这么个怪名字,只记住了他是正处级干部。张慧婷安慰母亲说:“妈,你也不要太受刺激,他是我同学的舅舅,而且他又知道他外甥在学校时就追过我,跟外甥以前的女朋友谈恋爱,这不乱伦吗?就是他答应,我还不答应呢。况且,我们之间年龄又这么悬殊。”
       张慧婷这样一说,周丽凤似乎想通了,她心里好受了许多。情绪稳定下来的周丽凤坐在沙发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盘算着下一个候选人的见面时间和地点:“好男人多着呢,没什么了不起的!”她在给女儿打气。
       张慧婷的皮鞋憋脚,她换了一双棉拖鞋:“妈,你不要把我当做商店里库存积压的残次品到处乱推销好不好?大款是谁,把姓名打听清楚了再说。”
       周丽凤说:“那天你余阿姨跟我说过的,我都忘了。好像是姓钱,叫钱什么来的?”
       张慧婷有些生气地说:“你只记住了大款有两千万家产。”
       这次周丽凤不敢怠慢了,于是抓起茶几上的电话给余阿姨拨了过去,接电话的过程中,张慧婷已经知道了大款的名字,她差点笑了起来:“妈,你从二十三个人中尽选我认识的人,还亏没去见面,不然又要出洋相了。”
       周丽凤有些傻了:“钱辉,建筑公司的老板,你也认识?”
       张慧婷说:“当然认识,齐立言的同班同学,推销保险的时候我还找过他,他说他的人马都是乡下来的农民工,一条命不过三五千块钱,犯不着买保险。这个人原来是黑道上的打手,身上刺的全是豺狼虎豹,哪天要是跟我闹起来,一抬手,命就没了。”
       周丽凤自言自语着:“怎么会那么巧,真是出鬼了。”
       王千坐上孙玉甫的“帕萨特”后头直摇,孙玉甫问舅舅怎么回事,王千说:“简直是开玩笑,市政府的一个朋友把你的女同学张慧婷介绍给我。”
       孙玉甫握着方向盘的手晃了一下,差点撞向路边的法国桐树上去,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问:“你们见面了?”
       王千说:“是呀,刚才在上岛咖啡见了。你跟她在丽都宾馆出的那档子事,我一个电话,就欠了田局长一大笔人情,公安局盖办公楼的两千万贷款规模不但没压下来,而且还要降息。”
       孙玉甫对贷款和行息之类的事毫无兴趣,他关注的是舅舅的态度:“舅舅,你答应娶张慧婷了?”
       王千眼睛看着前方苍白的道路,不动声色地说:“你愿意喊她舅妈,我就愿意娶她。”
       孙玉甫的方向盘又晃了一下:“舅舅,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能有什么意见。”
       王千说:“我愿意的话,你有意见也不管用。”
       孙玉甫心里很酸,说话的牙齿也发酸:“所以我没意见。不过,你要让我喊她舅妈恐怕是很困难的。”
       王千笑了,他整理着黑色风衣的领子:“我知道你小子的心思,所以没说几句话就走了,放心开车吧!”
       
       齐立功这个春节相当别扭,一是柳晓霞过年期间始终不答应齐立功去杂技团幽会,说是亲朋好友串门的太多,不方便,难道亲朋好友要在那里过夜不成,二是初六酒楼一开门就遇到了麻烦。于是他决定请耿爷过来吃年饭。
       耿爷就是柳阳“快船帮”的帮主耿天祥,原先是湖上的渔民,因驾船技术高超,逆水行舟如履平地,号称“水上飞”,一九八七年秋天弃船上岸贩卖鱼虾,最初渔民不太知道耿天祥的厉害,不怎么买他的账,有的甚至动手推搡强买强卖的耿天祥,让他这个小混混滚远些,耿天祥骨瘦如柴,哪经得住渔民们的推搡,所以常常是一个趔趄栽倒在鱼腥味很重的地上。他并不反抗,只是嘴里很委屈地说着:“不卖就不卖,何必推我呢?”渔民们在湖上寂寞而辛苦,上岸后脾气都有点怪,他们满脸胡茬,扬起拳头说:“推你,我还要动手打你呢!”许多人围过来看这免费的热闹。耿天祥拍了拍麻木的屁股,走了。但没过多久,柳阳的渔市上就被一种恐怖的气氛笼罩了,有的渔民的船靠岸后夜里被凿了一个大洞,天还没亮船沉到水里了,还有渔民莫名其妙地在岸上买东西和走路时被几个来路不明的人逼到巷子里暴打一顿,挨打的渔民抱着头说:“我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打我?”打的人下手更狠了:“你他妈的不长记性,为什么打你,回家后一边养伤一边好好想去。”还有一个身板像一堵墙的渔民在夜深人静时被几个人抬到船上卸掉了一只胳膊,事后渔民们一总结,觉得那个瘦鸡一样的鱼贩子“水上飞”很可疑,挨打的都是不卖鱼给他的,断胳膊的是那天当众将“水上飞”推倒在地的,所以就集体到公安局报了案。公安看耿天祥瘦骨伶仃,像是一根枯死的芦苇,就觉得此事很荒唐,耿天祥不可能对别人下手,也没这个胆量。案子最终没破掉。而那几个带头到市公安局报案的渔民深更半夜又遭遇暗算,有的鼻梁骨折,有的半身不遂躺在医院里两个多月。从那以后,柳阳渔市上就再也没人敢说三道四了,耿天祥还是一副骨瘦如柴的形象,脸上是弱不禁风不堪一击的表情,但渔民们见了他心里就发虚,无怨无悔地将鱼虾全都卖给他。由于耿天祥聪明过人且心狠手辣,他很快由一个渔档小贩成了垄断柳阳渔业市场的一霸,手下聚集着一大帮愿意为他杀身成仁的打手,如今每天柳阳城几大渔市一开张,渔民们排着队将鱼虾送到耿天祥手下的渔档,价格多少全由耿爷躺在一处无人知晓的沙发里一个人说了算。
       耿天祥没做三年,就成了大老板,此后他再也没有在渔市上出现过。耿天祥住在哪里,究竟从事多少行业,连他手下的“八大金刚”都说不清楚,隐约知道耿天祥在建筑业、长途汽车客运业、娱乐业都有投资和项目,但谁也没在这些现场见过他,更没人敢问他。耿天祥非常迷恋和崇拜当年上海滩的杜月笙,确实他长得也像杜月笙一样清瘦,为了模仿杜月笙的气质,如今他穿着中式对襟服装,戴了一副平光金边眼镜,住在一处神秘的寓所里练习书法和绘画,据说还有美术学院名师的指点。
       齐立功请耿天祥带着他的“八大金刚”一起来天德酒楼吃年饭。
       酒过三巡之后,桌上的弟兄们放开酒量你来我往地拼了个天昏地暗,齐立功喝得脖子上青筋暴跳,耿天祥穿着咖啡色中式真丝面料的棉袄,默默地抽着烟,他以平静而深邃的目光检阅着手下的表情,并判断出他们最近的心情和想法。钱辉早年也是耿天祥手下的一员猛将,以“打不死”而闻名,在跟“黑虎队”的一次火并中,“黑虎队”的一个打手拣起一块砖头,狠命地拍到钱辉的脑袋上,钱辉的脑袋安然无恙,对方打手的手腕却折断了两根筋,耿爷后来发现钱辉在几次执行任务时频频走神,甚至到了出工不出力的地步,于是就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出去独自谋生。钱辉跪在耿天祥的面前,磕了三个头,揣着一笔钱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如今已是一个响当当的老板了。
       喝酒一直喝得酒楼里人去楼空,太阳已经偏到柳阳湖西边去了,这时,耿天祥看着一屋子喝得东倒西歪的“八大金刚”,他轻轻地说了一声:“收杯吧!”八条气粗声响人高马大的汉子像是突然被切断了电源了一样,全都无声无息地坐着不动了,他们端起的酒杯步调一致地放到了桌上。齐立功对“八大金刚”说:“抱歉,各位弟兄,我跟耿爷有点事要汇报,你们先坐一会,喝点茶,我马上就过来。”
       服务员给每人泡了一杯“铁观音”,茶上齐了后,齐立功带着耿天祥来到二楼西边自己的办公室。
       落座后,齐立功将一封信交给耿天祥:“耿爷,这是敲诈信,一开口就要五万。这个头要是开了,以后就收不了场了。”
       敲诈信要齐立功务必在三天内将五万块钱打到一个指定账户上去,不然就要来酒楼投毒,保证让酒楼倒下三五十个客人,办七八个客人的丧事。敲诈者自称是“柳阳革命自卫队”,信中列举了齐立功不法奸商坑蒙拐骗、鱼肉百姓、霸占民女等种种罪行,反正是十恶不赦,罪该万死,比南霸天还要坏一千多倍,这个手段卑鄙的敲诈者似乎对革命不感兴趣,感兴趣的只是五万块钱,这让齐立功非常恼火。
       耿天祥抽出信封里打印的敲诈信,目光很草率地扫了一眼,说:“我让老四何斌去办,他是专门负责这一类案子的,明天就没事了,你放心营业好了。没报警吧?”
       齐立功给耿天祥递过一支“中华”烟,他凑近耿天祥一丝不苟的脑袋点上火说:“报警会惊动整个酒楼,事闹大了,乱了人心,再说警方也破不了案子,要说报警,我只向你耿爷报警。”
       耿天祥对齐立功的话很满意:“我们不能抢警方的饭碗,道上的规矩是跟警方井水不犯河水。”
       齐立功塞给耿天祥一个装满了钱的红包,耿天祥一边接了钱,一边嘴里说着:“你这么客气干吗?“
       齐立功说:“这是给弟兄们跑腿喝茶的零钱,实在拿不出手。”这拿不出手的零钱是一万元整。
       12
       齐立言公司没开成,所以他在三里井跟一百多号走街串巷的破烂王是完全一样的,唯一不一样的是他戴了一副塑料框的眼镜,这副眼镜以及眼镜片后面那闪烁跳跃的目光让三里井的破烂王对他产生了许多不怀好意的想象,他们在晚上收工后就着花生米喝火烧刀子酒时边喝边议论,大多数人认为这个新来的破烂王可能脑子出了问题,少数人认为齐立言可能是一个流窜到柳阳的逃犯,杀过人,或者强奸致人死亡,破烂王中读过初中的王根草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自作聪明地说:“你看他瘦得像根芦柴,还强奸杀人,别人杀他还差不多,依我看,这个人应该是银行里的会计,卷了一大笔巨款逃跑后,躲到这里隐蔽藏身的。”没读过初中的破烂王们都笑了起来:“卷了巨款还用收破烂吗?还不早就搂了女人住进有卫生间和抽水马桶的楼房里去了。再说了,你没听出他就是柳阳本地口音吗?其实就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神经病。”
       齐立言收的第一份废品是铝厂宿舍区一个老太太家的一堆过期的旧报纸和几个空酒瓶,齐立言用一杆新买的秤一称,旧报纸十八斤,一斤四毛,共七块二毛钱,酒瓶五分钱一个,六个酒瓶三毛钱。齐立言在递给老太太七块五毛钱时,老太太不干了:“看你这个收破烂的戴个眼镜,装得倒是挺斯文的,你为什么要扣一斤秤?”
       齐立言手里拎着秤,像是拎着一个坑蒙拐骗的作案工具,很是委屈,但他做买卖不能赌气,就耐心地解释说:“大妈,你这是我收破烂的第一笔买卖,我这秤是新买的,怎么会有错呢?要不我再称一次。”说着就将捆好的旧报纸又吊起来称了一遍,称星上明确指着十八斤,秤砣还有些下坠,他将秤杆移到老太太的面前:“大妈,你看,十八斤还不到。”
       老太太连看都不看:“我不看,十九斤,我称过的。”
       老太太那位倒闭铝厂的退休工丈夫一头花白头发,脾气暴躁地冲上前,推了齐立言一把:“快滚,快滚!不卖了!”
       齐立言心里的火气冲到了嗓子眼,我是来收破烂的,公平买卖,你怎么能像对待叫花子一样,把我往外轰呢?但他还是忍住了,用协商的口气地说:“大爷,大妈,你们用自己的秤再称一称,看究竟多少斤,要是真的十九斤,我就认了。”
       老太太从屋里拿出一个小弹簧秤来,将一堆报纸分成三捆,重新称了三次,果然是十九斤,老太太说:“没冤枉你吧,你这是一把黑心秤,收破烂的都是黑心的人,前天我们院子里老陈家放在门口的一个大半新的电饭锅,准备去修的,下楼时忘了拿钱,上楼拿钱一眨眼工夫就被收破烂的顺手牵羊偷走了。”
       老头愤怒地喝着茶缸子里的茶水,说:“你们穷,我们比你们更穷,退休工资拿不全,医药费没地方报,可我们不会去偷,不会干缺斤少两的缺德事,人穷志不能穷。”
       这通劈头盖脸的教训首先认定了齐立言是一个穷人,而且是一个不规矩的穷人,一个不道德的穷人,简直就是一个骗子。齐立言这下不干了,但他也不愿发火,于是就忍住一肚子的窝囊说:“好了,我不收你的旧报纸了。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弹簧秤是不准的,工商部门是严禁用弹簧秤做买卖的,是你的弹簧秤骗了你。”
       齐立言推着三轮车要走的时候,老太太拿出吃奶的力气拽住了三轮车的后沿:“不行,你说只要称了是十九斤,你就认账的。”
       齐立言不想为一斤旧报纸纠缠下去,就说:“你们都是我父母的年纪,我跟你们计较四毛钱犯不着,你们再有废报纸的时候,用弹簧秤称一下,再拿到外面用电子秤称一下,看看我究竟是不是蒙了你们。我今天收下你们的报纸,是因为我下次还要来,直到你们看清了我这个收破烂的人从来就没打算过骗你们。”
       齐立言这么一说,老头和老太太反而说不出话来了,他们手里攥着七块九毛钱,有些无所适从。
       齐立言第一次收破烂所遭遇的责难不亚于在澡堂子里被快船帮老四何斌踹倒在地的羞辱,可齐立言骑着三轮车出了铝厂宿舍大门后,心里就不气了。虽然这笔买卖多付了四毛钱,但一斤报纸赚一毛五,一个酒瓶赚三分,他总共赚了两块八毛五,扣去多付的四毛,还净赚两块四毛五,要是赌气的话,就一分也赚不到。
       齐立言下午三点半钟就回到了三里井,因为他的三轮车已经装满了废品,这大半天,他共收了一百六十多斤旧报纸、三十多斤纸板箱、八十多个酒瓶,还有二十多斤废铜烂铁,卖到王根草的废品回收站后,他净赚了五十二块多钱。柳阳城平均工资也就三百来块钱,机关干部也就七八百块钱,收破烂的收入比坐机关高得多,是一般打工仔的五倍,齐立言发现自己的判断总是准确而深刻的,最不起眼的地方往往是最容易挣钱的地方,像张慧婷那样开一个小商店,全市有上千家,到哪儿去挣钱,思路首先就错了。这样一想,他有些同情起前妻张慧婷来了,没有了他的正确指引,不知她还要走多少弯路,那个姓孙的大款看来是靠不住的。
       齐立言回到自己租住的屋里开始数票子,他数票子的感觉很奇特,钱是一些数字,但这些数字不像数学题那样空洞,这些数字直接指向商场里烟酒面包和小慧在双语幼儿园里练习体操学外语时的笑脸,而且有了这些数字,心里就相当踏实。
       正月初八一大早,张慧婷将小慧送到了双语幼儿园后,这才新年第一次打开店门。张慧婷整理着虚空的货架,信心正在一点点地熄灭。她想给温州供货商黄福顺打一个电话让他送些货过来,走到门口,她又折了回来,面包糕点一个星期就过了保质期,刚过了新年,这些东西不好卖,鞋帽服装玩具更不好卖,过年时家长已经给孩子们买足了。小店资金少品种更少,一些去年的衣帽和玩具已经在悄悄地褪去了颜色,新年带给张慧婷的全是陈旧的气息。年三十那笔飞来横财让她过年时增添了一些底气,但福利院不会每天都来买,而且那天买得有些蹊跷,因为福利院离她的小店有二十多公里,舍近求远跑这么远的小店来买儿童用品,不合逻辑也不合常理。她不愿承认这是孙玉甫的一次精心策划,被人策划不管是出于好意还是阴谋,都是不能接受的,但她从那叠厚厚的货款上隐约嗅出了孙玉甫指纹的气息。
       孙玉甫在张慧婷开门没到半个小时,车子就停在了店门口。
       店里没有客人,偶尔有路过的客人向店里伸了一下脑袋,看到货架很空而且布帘后面还藏着电饭锅和开水瓶,就收回目光匆匆赶路去了。
       孙玉甫一进门就对张慧婷说:“过年我给你打了有三十二次传呼,你一次都没回,不就是想问个好嘛!”
       张慧婷没像以前那样冷漠,她示意他坐到一张塑料凳子上:“无家可归,我能有什么好的呢?”
       孙玉甫见张慧婷让他坐下来,有些受宠若惊,最起码她的敌意已不再那么鲜明,不过听到张慧婷说了这么凄楚的话,心里的暖意一下子凉了,他不想正面回应张慧婷的话,而是岔开话题说:“要进货了?我让公司的人给你进一些来。”
       张慧婷说:“不用了,黄老板那里统一配货。”
       孙玉甫从手边的货架上拿了一个魔方在手里把玩着,彩色的色块在他的旋转中越来越乱:“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就算我酒后无德,行为粗鲁,但爱本身是无罪的,所以受伤的不只是你一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受伤更重,我是感情和尊严在遭到拒绝后双重受伤。生活就像这魔方,看起来很乱,实际上有一个潜在的主色调,只是没有被组装好,并不是不存在。”
       张慧婷避重就轻,也不想跟他讨论这个话题,说:“过去的就过去了,我又没说什么。”
       孙玉甫对张慧婷的宽恕心存感激,自张慧婷离婚后,他对张慧婷同情多于欲望,付出高于占有,他甚至觉得当初圆梦的念头是阴暗而可耻的,然而他为自己的辩解是,初恋难忘是爱情不死,如今这个年头,有几个男人是专情的,凭他的实力和能力,比张慧婷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完全可以随手拈来,但张慧婷与那些风情女子相比,有一种无法模仿的清高脱俗的气质,所以对张慧婷跟舅舅王千行长春节期间相亲就感到很是不可思议,他在沉默了好久之后,还是鼓起勇气问:“你跟我舅舅见面了?”
       张慧婷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感到了一种重复的羞辱和窒息,她辩解说:“是我妈硬逼着我去的,而且事先我也不知道是你舅舅。”
       孙玉甫说:“你同意了?”
       张慧婷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谁说我同意了?”
       孙玉甫心里一下子如释重负:“我知道你的为人。随便问问,你不要放在心上。”
       孙玉甫走后,张慧婷才想起来忘了对他说一句话:“我跟谁见面,是我的事,与你又有什么相干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这话还是不说的好,她觉得孙玉甫的话里的意思就像这魔方,很复杂。
       齐立功收到敲诈信的当天就把大堂经理柳晓霞、膳食部经理姚龙、采购部经理王韵玲召集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关上门开了一个紧急会议,齐立功神色严峻地说:“从现在起,姚龙,你就一分钟不能离开后堂,红案、白案、熟食、凉菜、煲汤一点差错都不能出,除了厨师,任何人不得进入后堂,韵玲你要亲自跟到市场去,不能依靠手下的人去采买,所有的蔬菜和肉禽鱼蛋你必须一一过手,大堂这一块,晓霞你多长两个眼睛,看到形迹可疑的人,要盯住不放,要是毒投进后堂的菜品里,撂倒几十个,我这个酒楼就完了。”
       三个经理跟着冒汗,恐慌的气息四处弥漫。王韵玲说:“齐总,那你赶紧到公安局报案吧!”
       齐立功说:“公安局的人牵着狗,带着枪,楼上楼下搜个底朝天,谁还敢来吃饭,再说这事传出去,酒楼声誉就坏了,我跟你们几位打个招呼,谁都不许对外透露一个字,也不能让下面的员工知道,听到了没有?”
       三位经理点头响应。柳晓霞的脸上扭曲着愤怒和仇恨:“要是把诈骗犯抓到了,非得在他脸上刺上‘强盗’两个字。”
       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天德酒楼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到耿爷来喝酒后的第二天晚上十一点,也就是敲诈三天打钱的最后期限,酒楼里什么事也没发生。齐立功长长舒了一口气,吐出了埋伏在肚子里三天的恐惧和紧张,他知道事情已经摆平了。
       “快船帮”老四何斌是十一点二十赶到酒楼的,他还没完全推开齐立功办公室的门就眉飞色舞地嚷了起来:“齐总,搞定了,那小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说再也不敢了。右胳膊骨折,估计伤好了后,不会轻易提笔写敲诈信了。”
       齐立功很高兴,这件事是完全按照他的意思去做的,不能将人家致残,更不能出人命,不然公安立案了,对酒楼和耿爷都不是好事。耿爷再狠,也不愿跟公安斗狠,这点数还是有的。所以戴金边眼镜的耿爷这些年一般不让手下的人弄出命案来,六年前“黑虎队”两个杀手被沉到柳阳湖底的两条命案警方至今没破,耿爷心里清楚这笔账一旦查清了,连本带息他是付不起的。
       高兴的齐立功从抽屉里抽出一叠共一千块钱的钞票:“老弟,辛苦你了!买包烟抽。”
       何斌推辞不要,齐立功说:“嫌少是不是?”
       何斌于是笑着将钱揣进口袋里:“哪里哪里,为齐总保驾护航,是我们应尽的义务,这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齐立功问:“诈骗犯叫什么名字?”
       何斌说:“好像叫胡一树。”
       齐立功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究竟在哪儿听到过的,想不起来了。
       何斌摆平敲诈事件的第二天早上,柳晓霞走进齐立功办公室时,脚步不稳,她肿胀着脸,一条米黄色的羊绒围巾将脖子围得密不透风,齐立功看柳晓霞像是生病了,就问她怎么了,柳晓霞突然哭了起来:“那个遭天杀的,把我打得骨头都要断了。”
       柳晓霞扯开围巾,暴露出伤痕累累的脖子,几道暗红色的血痕很不规则地从耳际向下斜穿过脖子,齐立功近距离看清了柳晓霞肿胀的脸上青紫色的淤血,柳晓霞说她前夫在深圳打工没挣到钱,回来过年这些天里,整天缠着她,说她傍了大款,要分点钱给他花,她不给,前夫就去喝得大醉,骑车摔断了胳膊,还将满腔怒气全都撒到了她的头上,深更半夜撞开她的房门,用一条左胳膊将柳晓霞按在床上打了个半死。
       齐立功问:“你那位前夫叫什么名字?”
       柳晓霞说:“胡一树。”
       齐立功心里一惊,皱紧了眉头,他集中目光死死地盯住柳晓霞,想从柳晓霞的表情中搜索到一些隐秘的内容,柳晓霞委屈得不停地抹着眼泪:“我什么时候傍大款了,在酒楼上班不就是拿一份工资,冤死我了。”
       齐立功脑子里飞速地旋转着,柳晓霞会不会跟前夫联手敲诈,不太像,要是联手就不会来说出挨打的真相;当然,另一种可能是联手敲诈未遂,胡一树认定柳晓霞向自己的情夫泄露了情报,导致胡一树被锁定目标,遭到精确打击,于是断了一条胳膊的胡一树当晚就对柳晓霞实施报复。齐立功一时理不出头绪来,于是干脆就捅破天窗说亮话:“晓霞,酒楼敲诈信是你前夫胡一树干的。”
       柳晓霞一下子惊呆了,她抽泣的身子僵直在早晨的光线中:“是真的吗?他怎么能干出这种缺德事。”
       齐立功不动声色地说:“干缺德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他自己也承认了,所以就断了一条胳膊,这就是代价,跟做生意一样,很公平。”
       柳晓霞自言自语着:“怪不得他吊着胳膊,根本不像从自行车上摔下的。”
       齐立功撕开一盒酸奶递到柳晓霞手里,他已经确信柳晓霞是代他受过了,于是就很心疼地说:“你回家休息几天,等养好了伤再来上班。”
       柳晓霞点点头答应了。齐立功问胡一树把你打得这么狠要不要派人将他再收拾一顿,柳晓霞脱口而出:“你睡了人家老婆,还要把人家往死里整,太没人性了!”
       齐立功一愣:“你不是跟他已经离婚了吗?”
       柳晓霞只得说出实情:“协议签过了,手续没办,分居都好几年了。”他们是因为两人共有的一套杂技团的房产分割产生了严重分歧。
       柳晓霞回家后,齐立功坐在办公室里一上午都没出门,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在柳晓霞床头看到的那盒香烟,而且还被一本时尚杂志看似漫不经心地盖住了烟盒,那应该是胡一树留在那里的,而不是酒楼里客人忘在了酒桌上没带走的,那天柳晓霞死活不答应他在那里过夜,是不是担心分居了几年的男人随时会来,难怪过年这段时间,她一再拒绝他去幽会,也许柳晓霞在胡一树那里已经吃饱喝足了。他突然感到了这个女人有些深不可测。在酒楼和女人之间,齐立功宁愿要酒楼,也不要女人。
       一个太阳快要落山的黄昏,齐立言的心情突然像黄昏一样黯淡,他发觉这种盲无目的地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胡乱吆喝,为几斤旧报纸和几个空酒瓶讨价还价,是做不成大事、发不了大财的,于是他蹬着三轮车准备回三里井。这时他抬起头忽然发现自己浑然不觉中流窜到了芦林街,他记得王韵玲好像是住在这里的,还没想清楚王韵玲出租屋的方位,一辆自行车突然在他的三轮车边上刹住了,是王韵玲。齐立言手里抓着收废品收来的变了形的军用水壶喝了一口水说:“想曹操,曹操就到了。”
       王韵玲穿着一身深蓝色职业装,打着领带,肩上还挎了一个棕色的坤包,青春洋溢活力四射的脸上落满了夕阳的余晖:“姐夫,怎么到我们贫民窟视察来了?”
       齐立言尴尬地笑了笑:“你这当经理的拿我们收破烂的开心,我有那个能耐到处视察吗?不把我当小偷就算是开恩了。你屋里有废品吗?”
       王韵玲说:“我哪有什么废品,除非你把我当废品收去。”
       齐立言开玩笑说:“把经理当废品回收,我可收不起呀!”
       王韵玲说:“那你就把我当员工招收过去嘛,可你又不干。”
       齐立言说:“你能吃得了那个苦吗?春天才到,三里井破烂一条街的苍蝇、蚊子、臭虫全都活过来了,半夜里老鼠公然爬到你枕头边的脑袋旁琢磨从哪儿开始啃起。”
       王韵玲说:“不想要我就算了,何必吓唬我呢?我小时候在乡下,晚上睡在谷场上,都有蛇游到身上准备做窝呢。”
       齐立言还是被王韵玲死心塌地的追随打动了,他收起玩笑的表情,认真地说:“我要是有一天发了,我一定把你挖过来,只有你最理解我。你跟张慧婷不一样!”
       这样的比较很不恰当,但说出来又无法收回了。王韵玲倒并不介意:“人和人为什么要一样呢?再说我没发现我们有什么不一样的。”
       齐立言说:“是呀!张慧婷当初见我获了市里的科技奖,死活要嫁给我,她是要看到一个人必须从这一次成功走向下一次成功,而你却愿意看到并容忍一个人从这一次失败走向下一次失败。这就是不一样。”
       王韵玲说晚上要去上课,她正在自修大专课程,没多少时间吃饭,齐立言说吃碗面条总可以吧,王韵玲说:“我请你吃!”
       他们在芦林街的一家干净而整洁的小酒馆里点了两个菜,要了一瓶啤酒,共花了十八块钱吃了一顿晚饭,饭店服务员见一个粗糙的男人和一个精致的女孩在一起吃饭,交头接耳地议论了好半天。
       买单的时候,齐立言跟王韵玲为抢着付钱争执了起来,他说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们收破烂的,王韵玲说你到我这里来当然我付账,哪天我到三里井去,你让我付我都不付。齐立言见王韵玲说得在理,就没再坚持。
       出门的时候,张慧婷突然堵在门口,齐立言和王韵玲都愣住了,还是张慧婷打破了僵局,她对王韵玲说:“天暖和了,棉袄穿不住了,我是到你这里来拿衣服的,你们院子里人说你在这吃饭,我就来了。”张慧婷来拿去年秋天放在这里的那套超薄的湖蓝色的羊绒裙。
       齐立言在三里井废品一条街已经跟破烂王们全都混熟了,他们不再把他当做逃犯和神经病患者,而是当做一个同伙,这个同伙除了鼻梁上多架了副劣质眼镜外,跟大家的遭遇差不多,下岗工人,老婆离婚,身无分文,光棍一根,他甚至比其他破烂王还要惨一些,别的破烂王晚上收工后还有个合法的女人或私奔的女人搂着睡觉,他只能抱着枕头睡觉。破烂王们收工都比较早,一般五点多钟全都鸟一样飞回巢穴,齐立言在数完票子后,揣一包烟,拎一瓶火烧刀子酒钻进某一个破烂王的屋里,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喝酒。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齐立言借着酒力告诉他们:“武功中讲究剑走偏锋,杀人于无形,收破烂是最不起眼也是最没人看得上的行当,可我算过,平均利润是百分之三十,除了贩毒,收破烂是利润最高的行业,将来我们不是成立废品回收站,而是要成立废旧物资回收公司,做出规模,做出声势,做得惊天动地。要在全国做出品牌来,在全国开连锁公司。”破烂王们虽然不懂公司、品牌、连锁这些玩艺是什么,但他们被齐立言设计的收破烂的光辉前景煽动得热血沸腾,都说戴眼镜的就是厉害,四个眼睛,看得深,看得远,于是又撬开一瓶酒,豪情万丈地喝了起来。时间不到一个月,齐立言已是三里井众星捧月的人物,要是哪天他迟回来一会儿,就会有破烂王守在他的门前等他去喝酒,去启发他们不开窍的脑袋,穷人们的精神生活有时候只要能陶醉于一种语言的妄想就够了。
       在三里井的破烂王当中,最崇拜齐立言的是李山成。尖嘴猴腮的李山成是柳阳南城棚户区的后代,父亲被铸铁厂的铁水浇死后,他跟编芦席的母亲一起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初中没毕业便辍学成了公共汽车上的优秀扒手,十五岁就进了劳教所,二十一岁那年母亲得了乳腺癌没钱化疗,他钻进了供销社财务室撬了一个保险柜,共计盗得一万多块钱,可还是不够,于是他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后半夜去银行撬保险柜,想多弄些钱,保险柜还没撬开,当场就被银行值班人员用枪抵住了脑袋。母亲在李山成被法院判入狱六年的第二天,喝了不到半瓶农药,就死了。李山成崇拜齐立言是他觉得这个戴眼镜的同伙喝了酒后讲起汽车来头头是道,他对齐立言说:“你太厉害了,能不能发明一个不要钥匙把汽车开走的绝招,这收破烂太苦了,挣不了几个钱。我们合伙搞汽车怎么样?”在三里井,讨论偷盗、撬锁、顺手牵羊就像演员明星们在一起讨论走穴、离婚、逃税、泡女人一样正常,没有一点忌讳。齐立言很粗鲁地踢了李山成一脚:“你他妈的要是男子汉,有本事去买汽车,而不是偷汽车。”李山成疼得龇牙咧嘴地叫着:“齐哥,你是我爷,连你都买不起,我哪能买得起。”齐立言将缸子里的酒倒进嘴里:“我都是造过汽车的人,将来怎么会没有车呢?”听的人都笑了起来,说齐立言吹牛皮的水平都比别人高,于是又跟他碰了一杯。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春天的虫子和苍蝇在温暖的空气中复活了,它们围绕着破烂王们脑袋和桌上的死鱼瘟鸡的骨头自由地飞翔着,破烂王的女人们见时辰不早了,就拉着自己的男人回屋睡觉去了。没有女人的李山成尾随着齐立言要跟他一起去他那里讨论弄一辆汽车的事,齐立言不睬他,他就悄悄地往齐立言口袋里塞了一包烟:“齐哥,小弟我没文化,可我讲义气,只要你教我两招,得手后,我跟你对半分。”齐立言推开塞过来的香烟,狠狠地踹了他一脚:“滚!”
       齐立言收回来的破烂全都卖给了开废品回收站的王根草,王根草发现齐立言每天收回来的破烂总是比别人多,而且价格高的废品越来越多,除了旧报纸、旧纸箱,还有旧电视机、电风扇、打印机,甚至连旧电脑都收来了,这些破烂在一番讨价还价之后,齐立言一天能挣上一两百,王根草压价太过分的时候,齐立言就说:“老王,你是不是非要逼着我现在就开一个回收公司,告诉你,我是不开回收站的。”王根草嘴里咬住香烟,说话语音含糊意义却相当明确:“你一开公司,我就没饭吃了。”齐立言问此话怎讲,王根草说:“别人收不到的东西,你能收到,别人挣不到的钱,你能挣到,这太可怕了。”齐立言说:“我可没偷人家东西。”王根草说:“你要是偷来的,我反而就不怕你了。”
       齐立言不到一个月就发现收破烂要收价格贵的破烂,要收价格有弹性的破烂,要收单位的破烂,要收富人家的破烂,靠收平民百姓家的旧报纸、空酒瓶是发不了财的。戴着一副眼镜的齐立言以他逻辑严密的语言和斯文得体的举止让许多单位和富人丧失了警惕,单位和富人们心情很愉快地将还没有成为破烂的破烂卖给了他,连价格也随他说了算。一些想象力丰富的卖主甚至怀疑齐立言是演员体验生活来收破烂的,齐立言很开心地说:“我要是哪天真的当上明星了,也是你们栽培的结果。”
       齐立言转战单位和富人区后,常常一天能收两车破烂,上下午各一车,三里井的破烂王们很是嫉妒,这究竟是齐立言的眼镜骗取了人们的信任,还是其他破烂王们不修边幅的衣着与眼神乱晃的表情引起了人们怀疑,这两种因素看起来似是而非,实际情况正是如此。其他破烂王们敲门时的动作仓促而激烈,像是上门打劫的,人家本来准备卖的,一见破烂王贼眉鼠眼地东张西望,就不卖了,连门也不开,在一个不安全的世界里,齐立言觉得他们收破烂时的言行和举止类似于自杀。齐立言喝酒的时候跟李山成等人说过多次,要礼貌用语,文明收购,可那些破烂王们当面拍着胸脯说一定照办,一离开酒桌就全忘了。
       这天上午,齐立言出门没到一个小时,就在一家装潢公司收了满满一车废旧的铜线、铝丝、插座,还有一台报废的电动机,卖给王根草后,净挣了六十多块,齐立言有时觉得挣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第一个月,他就挣了二千三百多块钱,那一堆票子在存进银行后成了他的信心和勇气,想起当年为了买一个汽车旧水箱,八十块钱都拿不出来。
       在三里井大排档吃了一盒两块钱的盒饭,齐立言蹬着收破烂的三轮车来看女儿,门卫见齐立言蹬着三轮车来看女儿,不禁哑然失笑,那个比齐立言更穷的门卫说:“你是想进去收破烂对不对,撒谎也得撒得圆才是,你一个收破烂的,女儿怎么会送到双语幼儿园来呢?”齐立言递给那位少一颗门牙的门卫一支烟,扬起手里的饼干说:“你看,这饼干四块多钱一盒,不是送给女儿的,哪舍得买这么贵的。”门卫接过烟有些犹豫,说要是让不三不四的人进去了,园长就会让他走人,园长是从美国回来的,比美国鬼子还要狠,一点不讲情面。这时,小慧的外语老师在外面吃饭回来,上次见过的,她认得齐立言,就带他进去了。
       齐立言给女儿小慧送了两盒饼干后,车龙头一拐,就到马路对面张慧婷的小店去送小慧的生活费,走进冷清的小店,见张慧婷正坐在漫长而寂寞的午后看一份报纸,她的目光散淡而无聊,美丽而苍白的脸上流露着没有信心的神情,显然这个小店的未来已经在她这种神情后面病入膏肓了,他觉得张慧婷确实不像傍了大款,不然她又何必一个人守在这半死不活的小店里,过着一种远离人间烟火的生活。这样想的时候,一种柔软的情绪在心里慢慢地滋生出来。
       张慧婷见了齐立言就像见了一个来往不多的街坊,熟悉而不亲近,客气而不热情,离婚的创伤正在慢慢地愈合,所以她站起身来不冷不热地问:“看过小慧了?”
       “小慧正在睡午觉,我让老师把饼干转交给女儿了。”齐立言穿着去年的旧夹克,不过洗得很干净,眼镜边框也擦得很整洁,人看上去还比较清爽,像是一个有所作为的知识分子,只是他身后的三轮车以及粗糙的双手使得知识分子的形象有些缺斤少两。
       张慧婷知道齐立言在收破烂,虽然她不愿意看到齐立言以这种方式作践自己,但她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打算用失败来作为自己墓碑上的文字的,于是就试探着问:“收废品生意好吗?”她没有用“破烂”一词。
       齐立言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壶,咕咕噜噜喝了一气,他抹了一下嘴巴说:“这么跟你说吧,不出两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房子、车子、票子应有尽有。”
       齐立言急于表白,所以看上去像是说假话和大话,张慧婷很克制地笑了笑:“那就好,到时候就会有女孩子排着队来傍你这个大款了,你们一家都成了大款,门头上就可以挂一个‘大款之家’的匾了,不过我是不会傍大款的,因为我从来就没打算过傍大款。”
       齐立言被张慧婷暗藏机锋的话刺了一下,但他现在有足够的耐心和决心忍受一切不能忍受的事情和语言,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我不认为大款是给女人傍的,所谓大款也就是有钱的人,有钱人应该是事业有成的人,家庭圆满的人,是对社会对家庭负责任的人。”
       张慧婷不想跟齐立言讨论这些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成败问题,于是就岔开话题问:“小慧的生活费带来了吗?”
       齐立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足有一千多块,他点了六百块钱给张慧婷,说两个月五百六不用找了,张慧婷执意要找四十,齐立言就说小慧你付出了那么多辛苦,四十块钱还推来推去的。张慧婷说如果提起为小慧付出的辛苦,那就不是用四十块钱来结算的。于是,齐立言一股脑将口袋里剩下的四百多块钱全都塞给张慧婷:“这些就算你替我照料小慧的辛苦费吧!”张慧婷坚决地推开了齐立言捏着票子的手:“齐立言,你这是干什么?真让我傍大款是不是?”
       齐立言一下子傻眼了,他粗糙的手里攥着票子,像是攥着一把坑蒙拐骗的迷魂药,他有一种被戳穿的难堪,他忍住内心里被蔑视的羞辱,咽下所有的嘲弄,声音尽量平稳地说:“这是我的心意,你不领我也没办法。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齐立言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不负责任的男人。”
       张慧婷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就是觉得你收废品挣点钱不容易吗,我自己开个小店,知道辛苦钱不好挣。”
       齐立言听了这话,心里好受了许多,甚至有一些感动。他觉得对抗是没有出路的,无论是行动对抗,还是语言对方,最后肯定是两败俱伤,最起码双方都不愉快。齐立言问张慧婷下一步怎么办,张慧婷说盘了小店后可能会去找一个班上,帮人家临时做账,或到超市当收银员,如果能到一个正式的公司去当会计更好,收入低一点可以不介意,但一定要有一个宽松而安全的环境。张慧婷所说的环境是指不受骚扰和免遭侵犯的环境,她发现稍有姿色的女人一旦进入到某个氛围中立刻就会成为男人们的目标,这个世道大多数男人都想通过征服女人来检验自己是否征服了世界。女人成了男人的一个价值尺度。她对齐立言说:“是女人想傍大款呢,还是大款需要女人傍呢?等你成大款了,就会知道了。”
       13
       荷叶浴池实际上夏天没到的时候就关门了,二子将澡堂子那两扇腐朽的木门扣上一把大锁,就到三里井投奔齐立言了。齐立言和二子已经把三里井的夏天安排得一清二楚。齐立言在两间出租屋里开办废品回收站,二子负责坐在屋里收购走街串巷破烂王们的废品,齐立言上班时间蹬着三轮跑单位、公司、厂矿,下班后钻富人区专淘贵重破烂,经过一个夏天的实战准备,年底招兵买马正式成立物资回收公司。
       “二十一世纪广告公司”还没等到二十一世纪到来就破产了,齐立言早就盯上了这家公司,春天他到位于阳光大厦十九楼的这家公司收旧报纸的时候看到几个头发染得有黄有紫的年轻男女围坐在一张办公桌前边打牌边吃羊肉串,他就发觉这家广告公司肯定熬不过秋天,于是他每个星期都要来转上一两次,公司从老总到员工都跟这个戴眼镜的破烂王混熟了,起初他们以为齐立言是来求职的,后来发现他这个拎着秤杆和一个塑料编织袋,就觉得好奇,听说他是老中专生,而且还拿过市里的科技发明三等奖,就对这个下岗的科技工作者抱有很多的同情和好感。二子坐镇三里井的第二天,齐立言又转到了这家广告公司,只见里面一片狼籍,有人在抬桌子,有人在搬柜子,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前途无望的迷惘,那位没戴眼镜的年轻老总指着墙上的一个窗式空调对齐立言说:“坏了,不制冷,你拿走吧,一千八买的,你看着给几个钱。”齐立言说:“二百怎么样?”老总被失败的情绪纠缠着,心情很坏:“加一百块钱,拿走吧!”齐立言很理解一个四面楚歌的人特别需要别人的尊重,于是就二话没说答应了下来。在这个短命的公司里,他还花二百块钱收购了五台吊扇,花三十块钱收购了一大堆旧报纸、文件夹、图片、啤酒瓶、两把扳手、一个老虎钳、一只电笔,这些东西像是一个死不瞑目者丢下的一笔遗产,统统装上了齐立言的三轮车上。他临走的时候,跟广告公司年轻的经理握了一下手:“兄弟,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跟我到三里井去收破烂。”破产经理脸上扭曲着被羞辱的痛苦,愤怒而失态地对齐立言吼了起来:“你什么意思?你想把我当破烂收下,是不是?”齐立言本是想安慰他几句,由于缺少必要的铺垫,被这个脆弱的经理误解了,他想说:“就你这种德性,我可以跟你打赌,你干一行失败一行。”可是他不说了,雪上加霜是不人道的。
       齐立言花四十块钱换了一个电容器,插上电源,空调出风口里冒出了一缕缕飘着白色雾状的冷气,手往上一贴,掌心里凉飕飕的。他问那位一脸麻子的修空调师傅:“现在这家伙能值多少钱?”麻脸师傅用沾满油污的手拍了拍空调顶部:“八成新,值一千二百块钱,你要是舍不得用,我花八百块钱买下。”齐立言脱口而出:“这是我家老爷子的空调,怎么能随便卖了呢。”他把五台吊扇以四百块钱卖给了修空调的,加上旧报纸、酒瓶、文件资料、工具,齐立言这笔买卖净赚一千一百多块,空调等于是白送的。当天下午,齐立言就拉着空调给老爷子装上,这是他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孝敬老爷子,他想让这台旧空调坚定老爷子对他的信心,让空调里的凉风纠正哥嫂们对他的偏见。
       二子有老婆,隔不了两天就要回荷叶街睡老婆。这天二子走后,齐立言一个人倒在砖头垒起的床上,将电风扇对准自己猛吹,他要让电风扇的风吹走他心里的燥热和抽搐,可这风将心里那股火越吹越旺,于是他爬起来准备去三里井发廊发泄一下,可就在拔开门栓的时候,他看到一辆警车拉着警笛从他眼前呼啸而过,虽然他知道警车是来抓通缉犯而不是来扫黄的,心里的火却在警笛声中一下子就灭了,于是他拴上门,穿过堆着破电机、旧电扇和一堆破铜烂铁的缝隙回里屋睡觉了。这个夜晚,齐立言想起自己作为一个健全的男人却过着不健全的生活,心里涌起一阵悲凉,在今晚之前,他甚至怀疑自己作为一个生理上的男人已经报废了,张慧婷在离婚前的一年多时间里,几乎很少让他碰,偶尔发慈悲亲热一回,像是应付差事,更像是对一个快要饿死的男人给予一点施舍,无味也无趣。他无法容忍没有女人的夜晚,但他相当无奈,一个男人尊严的被毁首先是从剥夺性主权开始的。
       第二天一大早齐立言起床后在街上的一个游动摊点上喝了一碗豆腐脑,咽了一个烤馍头,然后用小卖部公用电话给张慧婷打了一个传呼。夏天早晨空气中很闷热,一条毛色肮脏的丧家之犬吐着舌头从空旷的街巷里经过,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没精打采的。豆腐脑里多放了一些辣椒,齐立言脸上就冒出了许多汗,他点了一支烟,在等张慧婷回电话。这时出来吃早饭的李山成刚好路过这里,他拉齐立言一起去喝鸭血粉丝汤,齐立言说吃过了,李山成就讨好地塞给他一支烟,说:“三哥,最近我有些贵重的破烂要卖给你,王根草那龟孙子心太黑,杀价杀得太狠了。”齐立言说:“你直接找二子就行了,我给他打一声招呼,按三里井最高价收你的。”
       张慧婷电话回过来了,齐立言抓起电话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将李山成塞过来的那支烟夹到耳朵边。
       张慧婷电话里的声音像是被腌制过的一样,又咸又涩,也许她也是昨夜没睡好:“大清早的打电话干什么,小慧的生活费不是送来两个月的了吗?”
       齐立言晚上没睡好,早上起来脑袋发懵,说话也就有些短路:“慧婷,那天我当你面有些话没好说。其实,我现在是能养得起家的,看你那么辛苦,心里还是不好受。要是你真的跟孙玉甫没什么事的话,我想跟你复婚。”
       张慧婷在电话那头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给顶了回来:“我真的成了你脚上的一双袜子了,想穿就穿,想脱就脱,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跟孙玉甫真有那事,而且我早就傍上他了,人家比你有钱,比你有本事。”
       张慧婷越是这样说,齐立言越不相信,他觉得张慧婷这是在说气话,这么长时间以来,凭他的直觉,张慧婷跟孙玉甫既没上床,更没爱上。心理学上好像说过,直觉没有经过理性过滤,往往是最真实的。于是他省略了孙玉甫的话题,一步到位地说:“小慧不能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你也不能再这样吃苦受累了,如果说我以前是固执己见的话,离婚后我已经开始脚踏实地地干活挣钱了,而且收入相当可观,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现在每个月不少于五千块。我是在按照你的要求在尽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你就不能给我一点机会?”
       自尊而又固执的齐立言能说出这样的话是相当不容易的,这几乎是第一次在张慧婷面前承认自己错了,可张慧婷需要的不是齐立言反省造汽车错了,而是反省他对张慧婷的情感伤害是大错特错,然而齐立言偏偏对此不仅没有道歉和忏悔,还把她与孙玉甫没有上床作为复婚的一个前提,张慧婷无法接受这种有条件的谈判,于是就说:“我知道你挣了很多钱,马上都成大款了,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们会打破头地争先恐后来傍你,回锅饭没什么吃头。”
       齐立言觉得张慧婷似乎话里有话,他觉得张慧婷肯定是指那天自己跟王韵玲吃饭的事,而且又是在晚上,一个不合时宜的时间,就像张慧婷跟孙玉甫在宾馆里的那件事一样,是永远也无法说清的。毫无来由地被误解,他觉得有些冤,于是他对着话筒解释说:“慧婷,我现在只能算是生意做得不错,算不上大款,而且我也痛恨大款这个称呼,你不要误会了,那天我跟王韵玲完全是偶然相遇,不是约好的,顺便吃了个晚饭,也就是为了填饱肚子。”
       张慧婷在电话里失声笑了起来:“齐立言,你以为你是谁呀?自我感觉太好了点吧,王韵玲能看上你,柳阳湖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齐立言以为张慧婷会在意这件事,没想到她说得那么轻松,轻松中包含着对齐立言自作多情和自不量力的蔑视,而且他感到这种蔑视是真实的和发自内心的,齐立言像是在大街上被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无地自容,羞愧而难堪。
       齐立言看准了一家即将倒闭的铝合金门窗厂,厂子挤在东大街益民巷里,规模小,质量差,三三两两的工人士气低落地车间里磨洋工混日子,这个厂原是街道集体企业,改制成资本主义的私有企业后,几个股东闹不团结,门窗卖不动,周转资金不灵,眼看着已是死到临头了。齐立言问脸上胡子都没兴趣刮的厂长什么时候厂子搬迁,到时候没用的废品由他来收购,厂长一脸疲倦地说搬什么搬,马上就要散伙了。那里面的铝材边脚料的潜在价值相当可观,于是他又用几支香烟贿赂几个工人问厂子大概什么时候能转产,他对厂长说“搬迁”,对工人说“转产”,完全是照顾他们的面子,工人知道齐立言问的是什么意思,就抽着不花钱的烟很痛快地告诉他,最迟到下个月肯定要关门,几个股东正在开会忙着厂子的丧事呢。这天上午齐立言去铝合金厂转悠了一下,见还没有关门,就跟几个工人闲聊了几句,然后蹬着三轮直奔天德酒楼。
       上午十点多钟,酒楼里还没上客,后堂里已是热火朝天地忙开了。齐立言走进天德酒楼后堂的时候,王韵玲正在给后堂分配成箱成箱的酱油、食用油和调味品,待到王韵玲将烟酒在前台吧台分完后,一大堆纸箱还有前一天喝完的啤酒瓶、白酒瓶、食用油塑料桶、空纸箱将通往后堂的过道堆满了,走路时得侧着身子经过,王韵玲就是站在过道里侧着身子跟齐立言打招呼的:“姐夫,你是无事不来天德楼的,找齐总的吗,他在楼上办公室里呢。”
       齐立言用草帽扇着身上的汗,扇得太急,汗就顺着他的脸滚滚而下,像是流泪,他对挤在过道里的王韵玲说:“我找你。”
       王韵玲跟着齐立言来到一楼大厅的拐角,在餐桌旁坐下后,王韵玲问齐立言找她有什么重要指示,齐立言说:“挨家挨户地收破烂,是战略上的游击战术,小打小闹地没有规模效应,现在我的目标都是一些公司、厂矿、企业,批量收购,你这里每天少说也得喝上千瓶啤酒和白酒,还有那么多纸箱,我全收下,出的价格比游动收破烂的高百分之五,怎么样?你这个采购部经理愿愿关照一下前姐夫呢,改天我请你吃肯德基!”
       天德酒楼到夏天的时候,每天光啤酒瓶就能卖上一千多个,三百多块钱,加上其他的食用油塑料桶、空纸箱等一天有四五百块,齐立言估算了一下,全部收下后,即使比游动破烂王们高出百之五的价格,也能赚上七八十块。可王韵玲犯愁了,可她知道齐立功对齐立言有偏见,就谨慎地说了一句:“你是不是跟你大哥齐总通报一下?”
       齐立言有些奇怪地说:“处理破烂这么点小事还要通报,你这个采购部经理是当花瓶摆设的吗?我是花钱来收购,又不是来偷来抢,你要是去通报,我就不收了。”
       说着站起身就准备走人。王韵玲见齐立言真的要走了,就说:“好吧!卖给你。”
       齐立言说:“这还差不多,不来收破烂,我几个月都见不了你一面。中央领导在电视上都能天天见到,就是见不到你。”齐立言这些话说得很暧昧,似乎在说他收破烂是假,想见王韵玲是真,或者说是在收破烂的旗号下能天天见到王韵玲,他心里很有把握,王韵玲是不会拒绝他每天出现在面前的。王韵玲听了齐立言的话后,心里怦怦乱跳起来,她已经从齐立言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这个特立独行的男人自收破烂以来,每天都晃动在她的眼前,春天以来的许多夜晚的许多美梦都与他有关,有时候她想起来都脸红,梦里的齐立言居然跟她做起了只有夫妻才做的事,那种对她来说从没经历过的迷醉让她死去活来,第二天一整天脑子里都是这个男人,她感到了这个男人像鬼魂附体一样每天都缠绕着她的想象和神经。
       王韵玲听了齐立言的话后,装聋作哑地说:“我要是当上中央领导了,你不就天天能在电视上见到了,当中央领导肯定比当酒楼的伙计强。”这样的话很是不着边际,答非所问,既像是对齐立言的回应,又像是毫无回应。他们之间本来就是那种若无若有似真似假的含糊不清的关系。
       齐立言是在天德酒楼收破烂的第四天被齐立功发现的,那天上午,齐立功趁着中午上客前的一段空闲时间,刚跟柳晓霞亲热过。他和柳晓霞从黑色桑塔纳轿车钻出来的时候,见酒楼门前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正在往一辆东风牌小货车上搬啤酒瓶,上前一看见是齐立言,他从柳晓霞身体上汲取的兴奋神经一下子就绷断了,他堵在扛着空啤酒瓶箱子的齐立言面前,板着脸责问道:“谁让你到这里来收破烂的,是谁同意卖给你的?”
       装空啤酒瓶的箱子很重,每箱三十六个,足有四五十斤,天热,齐立言的后背都汗透了,他很困难地偏着脑袋僵着脖子对齐立功说:“是我自己来收的,王韵玲同意的。”
       正说着,楼里又走出一个扛着啤酒箱子的保安,是王韵玲安排保安帮忙搬的,齐立功见到这情景更火了:“我说老三,谁给你权力调动保安了?”
       齐立言将箱子放到小货车的后车厢里,抹着脸上的汗说:“我没调动酒楼保安呀,是他们学雷锋做好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柳风”牌香烟讨好地递给齐立功:“大哥,酒楼里的空酒瓶旧纸箱反正是要卖的,我跟王韵玲讲过了,收购价比其他破烂王们高百分之五,这几天都是按高价收的。”
       齐立功不接齐立言的香烟,脸色很难看地说:“你再高的价,我不卖,还不行吗?”
       齐立言手中被拒绝的香烟像是一个孤儿一样掐在他的手指中间,而这劈头盖脸的一顿教训让齐立言脸色由红变紫,他忍住内心里的难堪,继续用稳定的口气说:“大哥,我混到今天这个收破烂的地步也是不容易的,我是收破烂的,但我不是要饭的,花钱买东西,公平买卖,没做错什么,也没沾你什么。我收破烂,但我人不是破烂,你不能像对破烂一样,想怎么踩就怎么踩我。”齐立言说到动情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阳光很刺眼,齐立功又戴了一副墨镜,所以他看不清齐立言脸上的真实表情,柳晓霞过来打圆场说他是你亲兄弟卖给他不就得了。烈日当空,齐立功的那件拷绸衫也汗透了,他喘着粗气说:“齐立言,你在外面丢人现眼还嫌不够,你还要跑我酒楼来丢我的人,澡堂子里的搓背工,满大街乱窜的破烂王,下一步你还要去开妓院,是不是?你这是给你自己脸上抹屎,还是给老爷子和我们老大老二脸上抹屎?齐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专干下三烂的宝贝,都是老爷子从小把你惯的。”齐立功戴着墨镜,他眼前的齐立言和啤酒瓶都是黑色的,天空和太阳也是黑色的。
       齐立言跟齐立功再往下对话已经毫无必要,齐立功对他的偏见由来已久,他造汽车说他好高骛远不务正业,等到他脚踏实地收破烂挣钱,又说他下贱没品丢人现眼,弟兄之间的隔阂有时候比敌我之间还要深刻,还要难以沟通和对话,最近的人往往又是最远的人。齐立言很无奈而伤感地说:“钱都已经付过了,这回你就让我把破烂拉回去,下次我再也不来了。大哥,对不起,我给你丢脸了。”
       这时,王韵玲也从酒楼里出来了,她看着狼狈不堪的齐立言,心里很难受,她对齐立功说:“齐总,是我让他来收破烂的,这不怪他,要怪就怪我好了。”
       齐立功对王韵玲说:“东西让他拉走,你把老三付的钱都还给他。”
       收银台的小袁赶紧将今天付的四百三十块钱拿过来塞给齐立言,齐立言推开小袁的手说:“花钱买东西,天经地义,我不要。”他又转头对王韵玲说:“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王韵玲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齐立言跳上小货车就对驾驶员说:“回三里井!”
       小货车绝尘而去,小袁对着车屁股喊着:“还有两箱空酒瓶没搬呢!”
       一堆人站在太阳下发愣,齐立功对王韵玲说:“我这个兄弟脑子少一根筋,你怎么能同意他来收破烂呢?”
       王韵玲没说话,她的目光注视着一望无际的柳阳湖,湖面上反射着太阳强烈的光焰,如同飘着一层白晃晃的火焰,像是有人在湖面上泼上了汽油。
       穷人和富人的区别在于,穷人家烧开水的铝壶底坏了,就一次又一次地换底,一直换到底部跟壶盖快要连成一片,为的是省个三五块钱;富人家大半新的洗衣机电线短路冒出了一星火花,富人就将洗衣机当破烂卖了,重换一台新的,他们的性命安全比钱重要得多。所以齐立言在临湖别墅、望湖山庄、水天一色公寓等富人区收购了大量的花不了几个钱修一下就能用的洗衣机、彩电、冰箱、空调、微波炉、电磁灶,还有餐桌、椅子、沙发等家具,这些不是破烂的破烂一拉回三里井就被城郊结合部做二手家电家具生意的商贩买走,他们都是一些家电修理工和木匠之类的人,买回去后换一些小零件修好,再喷上新鲜的油漆,卖到乡下和边远的小镇,这些二道贩子无不把齐立言当做他们的财神爷,有的二道贩子早早地守在三里井街头抢先一步堵住齐立言,半路上就将旧家电截走了,呆在出租屋里守株待兔的二道贩子在跟二子喝茶抽烟聊天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坐失良机。几个二道贩子为此闹得要动刀子。
       李山成口袋里揣着一包好烟,晚上蹑手蹑脚地钻进齐立言的出租屋,要请他喝酒,还说喝完酒请他玩小姐,齐立言对坐过牢的李山成说自家弟兄不必这么客气,李山成压低声音说:“三哥,看得出来,真人不露相,你才是道上高人,我跟你混怎么样?我进去过好几回了,再被弄进去,那是要从严从重的。我们两个人合伙,胆子大些,也好有个照应,你放风,干活由我来。”
       李山成把齐立言的旧家电看成是偷来的,所以想投靠他。齐立言听完后笑了起来,他用一把砍刀将一个西瓜剁成两半,捧了一半递给他:“你想哪儿去了,在挣钱和坐牢之间做选择题的话,我宁愿身无分文去要饭,也不愿腰缠万贯去坐牢。”
       李山成没接西瓜,他有些生气地说:“三哥,你是不想带我,怕我给你惹麻烦。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不信你等着瞧,三里井收破烂你是老大,老二肯定是我。”
       齐立言有些不放心地问:“你最近卖过来的铜线、铝材、电机来路不会有问题吧?”
       李山成起身要走,他对着齐立言狐疑的表情说:“你的彩电、空调、冰箱都没问题,我能有什么问题?你跟二子说说,不要压我的价太狠了。”二子不在,回荷叶街了,显然李山成对齐立言和二子都有些怨言。
       李山成走出门外后,又转身回来捧起桌上的半边西瓜:“我带走了,这他妈的鬼天气太热了。”
       城市的灯红酒绿唤醒了人们利欲熏心的欲望,被欲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们过着漏洞百出的日子,他们失眠、眩晕、健忘、烦躁,无法安宁,无法条理清晰地生活。所以,三里井收破烂的经常在收来的破棉絮里能抖出一个存折或暗藏的几百块钱私房钱,还有从废纸堆里发现了身份证、残疾人证、离婚证、荣誉证书,王根草一次还收到过被当做废品卖了的二十多斤情书,情书的主人后来花了五百块钱将其赎了回去。齐立言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他收来的破烂虽说回来后也反复整理,可从没整理出意外之财,惊人之喜。这与他长期在富人区收破烂有关,富人的脑袋像是计算机程序一样严谨而有秩序,一般不会把金银首饰、钞票、存折、合同、告密信、情书乱扔的,好在他也没想过以此大发横财。
       不过夏天的天气还是很容易让人脑袋短路,错误和失误在这墙壁都出汗的天气里出现一点都不奇怪。这是一个家家户户都在睡午觉的时间,水天一色公寓门口保安也趴在值班室的一台拼命旋转的吊扇下睡着了,齐立言想跟保安打一声招呼进去转一下就走,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他身边,对汽车比对老婆还要熟悉的齐立言一看这车身的侧面就知道是“本田”轿车。“本田”上跳下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攥着一把折叠纸扇,他将纸扇指向齐立言:“收破烂的,跟我进来一趟,把家里几件没用的东西搬走。”
       齐立言跟着黑色“本田”在一幢青瓦红墙的连体别墅前停了下来,他尾随着中年男人上了二楼,门一开,听到了里面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唱扬剧《凤还巢》:“夜深沉小女子孤枕无眠,恨苍天,夺我情郎戍守天边。”声音委婉凄切而又缠绵,齐立言很排斥这种声音,这让他想起从剧团退下来的前岳母,岳母要是知道他现在在扬剧的唱腔里收破烂,肯定会表扬张慧婷跟他离婚就像党中央粉碎“四人帮”一样是英明抉择。
       齐立言脱了鞋进入客厅,穿过坚硬的紫红色木地板,在中年男人折叠纸扇的指挥下,齐立言在楼梯转角下的杂物柜里搬出了一个装在旧纸箱里的电烤箱,还有一台老式的“飞歌”音响,中年男人问齐立言给多少钱,齐立言说:“电烤箱二十块钱,音响六十块钱。”
       中年男人扬起手中的纸扇很不满地说:“这些东西都是好的,只不过是用不着罢了,你给的也太少了。”
       齐立言说:“都是这个价,你看你这个家里这么高档豪华,楼房还是复式的,跟我们收破烂的计较什么呢?我们是混穷的,[胡]一口饭吃跟要饭的也差不多。”
       唱扬剧的女主人将没唱完的唱腔停了下来,又白又细的手很不老实地在中年男人的胳膊上捏了一把,她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左右,所以跟与她年龄并不相称的男主人说话的时候就有些撒娇的味道:“我看到这些东西就像看到阴魂不散的样子,心里发怵,你又不缺钱,卖给他得了,好不好?”
       听口气好像不是一家人,齐立言心里又冒出了傍大款之类令他反胃的判断,好在男主人在年轻漂亮女人的温柔撒娇下很爽快地说:“好吧,就这样了,搬走吧!”
       齐立言楼上楼下跑了三趟,才将这些“破烂”搬走,最后付了钱临走时,中年男人有些好奇地问了齐立言一句:“看你说话做事的神态,不像一个收破烂的。”
       齐立言汗流满面地开了一句玩笑:“像做小偷的?”
       中年男人连忙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看你像个修无线电的。”
       回到三里井时,二子正倒在屋里睡觉,一台废物利用的电风扇将屋内废铜烂铁的气味和西瓜皮的馊味反复搅拌着,齐立言喝了桌上一茶缸子凉水后,坐在外面的一间屋里开始整理今天收来的破烂。
       电烤箱已经很久没用过了,在边框接缝处,已生出斑斑锈迹,他接上电源一试,里面发出呜呜的转动声,果然是好的,只是穷人家里一般都不用电烤箱,一千六百瓦,太费电,他准备五十块钱卖给那些二道贩子。一套老式音响由两个一米高的竖式低音音箱和一套功放组成,新的要值一千多块,要是能用,肯定狠赚了一笔,出手价最起码得在三百块以上,可接通电源,见功放绿灯乱闪,音箱里却无声无息,他觉得可能是音箱里的电线老化断掉了,或者是接口松掉了,于是他摸过一把螺丝刀,打开音箱后盖,第一个音箱里面的电线完好,接口也没松,齐立言担心这玩艺可能是喇叭坏了,要是那样的话,根本就卖不上价了。于是他就打开了第二只音箱的后盖,最后一个螺丝还没有完全卸下,音箱后盖板自动分裂开来了,随着后盖板倒下的还有几捆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像是几块砖头,齐立言纳闷主人为什么把砖头放在这里面,担心音箱站不稳吗?毫无必要。
       齐立言好奇地撕开一块砖头外面的旧报纸,他脑袋一下子懵了,里面是一捆捆的百元钞票,这些钞票被橡皮筋牢牢地捆死,而且不见天日已有多时,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再撕开另个几块包着的旧报纸,里面也是钱,齐立言吓得赶紧站起来将门关上,然后拴死,开了灯坐在闷热的屋里数钱,每捆一万元,共八捆八万块钱,齐立言全身汗如雨下,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坐在那里愣了好半天,他将钱装进收破烂用的塑料编织袋里,然后看里屋的二子还在打鼾,就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又将脑袋伸到街面上看了看,街面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那条丧家之犬蹲在泡桐树下拖着舌头喘气,它的身边有两只鸡在地上觅食虫子。
       齐立言进屋后将装着钱的塑料编织袋从桌子下面挪到铁皮柜子里,再从铁皮柜子里拎出来藏到煤炉的后面,可怎么放都不妥当,齐立言心里乱极了,怎么处理,他一时无所适从。齐立言在拥挤不堪的屋里一边拼命地抽着烟一边麻木地来回踱着步子,齐立言不是圣人,他显然没有那么崇高的觉悟,也没有儿歌中唱的那样轻松:“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的手里边”。那是一分钱,而不是八万块钱,要是八万块钱,会交吗?也许孩子会的,但大人会吗?齐立言风里来雨里去要两三年还不知能不能挣这么多。为什么有钱的人那么有钱,他们把钱当废报纸一样随便塞到哪儿就不管了,甚至都忘了。反正又不是偷的、抢的,隐下来据为己有算不上犯法,就算找上门来了,就说没看见,或者把这套音响扔到湖里去,谎称已经被陌生人买走了,反正他没见到过钱,要么干脆就一口咬定根本就不是他收了那套音响,找错人了,如果死活不认账,就是美国联邦调查局来也破不了这个案子。三里井收破烂的收到废品中的钱和邮票的,没有一个送还回去的。齐立言这样一想,心里就踏实了许多,他想应该在二子醒来之前,将这套音响拉到柳阳湖边没人的地方扔进去,让它下落不明,再来个死无对证。齐立言又喝了一缸子水,然后对这笔钱的来历作了几种想象性的推理:如果那个中年男人是一个毒贩,这笔钱当是贩毒的毒资;如果是一个奸商,那就是他背着老婆为包养二奶藏匿的私房钱;如果是一个领导干部,极有可能是贪污受贿的赃款,反正这八万块钱来路不正,百分之八十可以肯定是黑钱。齐立言觉得隐下这笔钱相当于代表政府和法律没收了一笔脏款,是一件很正义的行为,于是他抱起音箱,准备搬到屋外的三轮车上,趁三里井还在午睡中将音箱扔进柳阳湖里去,拔开门栓,正要出门,他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一个危险的信号,要是路上遇到熟人怎么说呢?他还没想清楚的时候,二子醒了。
       齐立言迅速放下了手中的音箱。
       二子趿着拖鞋出来了,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声音却十分敞亮:“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正在物资回收公司成立大会上讲话,穿着一身西装,口袋上还别了一朵红花。”
       齐立言将茶缸递给二子,问:“我讲什么话了?”
       二子将茶水一口气喝完,说:“你说为什么别人只能走街串巷收破烂,而我能成立大公司,靠的不是偷,不是抢,不是顺手牵羊发横财,靠的是创新思路、诚实经营、公平买卖,好像还说了我齐立言站着是一条汉子,倒下来也是一个英雄。有的记不住了,反正下面热烈鼓掌,鞭炮声将半边天都炸红了,热闹得很。”
       齐立言被二子的梦话激励着,他一冲动就对二子说:“二子,我真的发横财了,今天收破烂收到了八万块钱下脚料,真是出鬼了!”
       二子的眼睛一下子全绿了,每个字像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而不是说出来的:“八、八万块,你说梦话?”
       齐立言见二子惊诧得像是掉了魂似的,反而平静了下来:“难道我还骗你?在音箱后面发现的,一点都不假。”说着就从煤炉后面将塑料编织袋拎出来,伸头向外面看了看,确认没人后,反转着口袋底部,将八捆百元大钞全都倒了出来:“你看,八万块,整整八万块。”
       二子看着地上的八捆百元大钞,毛孔倒竖,一身鸡皮疙瘩,他小心地蹲下去,更小心地拿起一捆,像电影《地雷战》中起出了一颗地雷,左右看了看,又反复捏了捏:“不会是假钞吧?”
       齐立言说:“要是假钞就好了,当旧报纸卖了,也就三五斤重。问题是我从一个复式连体别墅里收来的,户主家里的地板都是进口的,那地面相当于用百元大钞铺起来的,主人坐的是‘本田’轿车,这样身份的人用得着玩假钱,用得着把假钱藏到音箱后面吗?”
       二子问:“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齐立言话锋一转,脸上流露出二子梦境中的豪迈神情,说:“刚才我想了一会儿,我家老爷子说过,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非礼勿听,既然是不义之财,我当然不能要。”
       二子说:“雷锋都死了好几十年了,你该不会学雷锋吧?”
       齐立言说:“也不是学雷锋,是君子不受不义之财。”
       二子说:“能有这笔意外之财,是天意,是老天给你帮忙呢。你开公司要注册资金,要启动资金,钱从哪儿来呢?”
       齐立言说:“注册资金和启动资金到时候再说,你不是答应借给我吗?再说了,你不是说我在开业典礼上说我靠的是诚实经营、公平买卖吗?”
       二子说:“那不是梦话吗?你还当真了。”
       齐立言说:“我当真了。你马上关了门跟我一起到水天一色公寓送钱去!”
       二子说:“我不去,我要在这看门呢,下午有几个二道贩子要来淘货。”
       齐立言说:“那我就一个人去。你不怕我一个人半路上独吞存到银行里去了?”
       二子说:“你不是那样的人。”
       连续三天,齐立言每天傍晚赶到水天一色公寓,可还是没能遇到黑色“本田”和那位中年男人,唱扬剧的年轻女人也没出现,他们像是被夏天的热浪蒸发了。第三天暮霭四面合围的时候,保安有些怀疑地问齐立言:“眼镜,”他们总是这么叫他,“你又不是第一次到这收破烂,这里住的都是有钱人,你还指望他们把破烂送到大门口卖给你吗?”
       就在齐立言准备第二天再来时,一辆小汽车在距离他身后屁股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刹住了,回头一看,是黑色“本田”,他刚想抬起手示意车里的人下来,车门已打开了,车上跳下前天卖破烂的中年男子,他以闪电式的速度攥住了齐立言还没来得及扬起的手,一脸的焦虑和紧张:“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呢,走,我们到那边谈谈。”
       中年男人拉着齐立言的胳膊来到了小区内偏僻的死角:“我们私下了结呢,还是现在去派出所了结?”
       齐立言很平静地将塑料编织袋交给中年男人,就像交给他一张旧报纸一样:“八万块,全都在这里,一分不少。前天下午我就来过了,按门铃没人答应,等到天黑你们都没回来。不信你问门口保安去,我在这里都守三天了。”
       中年男人张着嘴,灰紫的嘴唇很没有风度地哆嗦着:“你说什么?等我三天了?”
       齐立言咬着烟屁股,将最后一口烟吸下去:“你要是不说音箱是好的,我就不会试,不试就不会打开后盖。要是给哪家无线电修理部买去拆零了,那这笔钱肯定就追不回来了,而且我还会背上黑锅,真是悬乎得很。”齐立言丝毫没有表现出对这笔钱有据一分为己有的念头,他担心的居然是这笔钱回不到主人身边。
       中年男人见天色已暗,就将手探进塑料编织袋里,那些熟悉的纸质和纸质上的纹路异常清晰,他掏出一捆迅速看了一下,又立刻放进去:“太谢谢你了,我还以为这笔钱完了呢。小伙子,晚上我请你喝酒!”
       还没等齐立言表态,中年男人已经掏出大哥大拨通了电话:“喂,是雪梅吗?告诉你一个天方夜谭式的惊人消息,那个收破烂的小兄弟把钱送过来了,一分不少,而且在水天一色大门口等了三天。你立即到天德酒楼订一个包厢,晚上我要请他吃饭。”
       大堂经理柳晓霞见到齐立言跟开着“本田”的中年男人一起走进天德酒楼,她停下招呼客人,在吧台旁找到了齐立功:“齐总,你到二楼‘秋水厅’去看看吧,准把你吓一跳。”
       齐立功感觉很纳闷,怎么回事呢,于是就上了二楼,在楼梯转角处,他正好遇到了出来上厕所的齐立言,齐立功不可思议地问:“王行长请你吃饭?是吗?”
       齐立言说:“哪个王行长,我不认识。”
       “柳晓霞说她看到了你跟恒通银行王千行长一起进来的。”齐立功进一步明确问话。
       齐立言很快反应过来了,于是装着很熟悉的样子:“噢,你说的是王千,本来我是要回三里井的,可他非要拉我来喝两杯。”
       齐立功说:“收破烂要不了多少本钱,你搞贷款?”
       齐立言说:“不是,是他找我谈事情,不是我找他。”
       “秋水厅”不大,齐立言从厕所回来时,菜已经上齐了,王千行长向雪梅介绍齐立言:“就是这位小兄弟,守了整整三天,就为了把钱送过来。”王千再往下介绍就没内容了,到现在还不知姓名呢,虽然穷人的姓名只是一个没意义的符号,但齐立言此时不是一个穷人,而是一个高尚的人,高尚的人应该是有名有姓的:“小兄弟,你叫什么?……”
       齐立言说:“我叫齐立言,三里井收破烂的。”
       王千并没有把齐立言和齐立功联系起来,更不会把这个收破烂的联系到张慧婷身上去,雪梅示意齐立言:“请坐!我和王行长都没想到当今社会还有你这样拾金不昧的人,真是今天的活雷锋,佩服,佩服!”
       齐立言不卑不亢地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是我的东西,我当然不能要,孔子也说过非礼勿动,非礼勿取,还给你们是理所当然的。”齐立言有意用典,他想塑造一个全新的收破烂的形象来,以让他们提前感受一下破烂王中不乏藏龙卧虎之辈。
       王千和雪梅听了齐立言的话后,两人相互望了望,他们用目光交流着对这个收破烂的出言不俗的惊诧。
       菜点得不多,但很精致,天德酒楼的几个招牌菜烩鱼羹、三鲜蟹黄、煮干丝、清蒸白丝鱼等都上来了,王千问齐立言喝什么酒,齐立言说白酒啤酒都行,王千就要了一瓶“剑南春”。
       灯光被空调里的风冷却,暑气被关在窗外。他们边吃边聊,雪梅还不停地夹菜给齐立言。当王千知道齐立言还是老牌中专生,又得过市里科技进步三等奖时,他激动得站了起来:“来,小齐,我敬你一杯,你应该是人才,而不应该是收破烂的,收破烂太委屈你了。”
       齐立言站起来跟王千碰了一杯,说:“王行长,其实收破烂是很有学问的,收好破烂的人就是人才,只是我现在还做得不够。”
       雪梅也跟齐立言敬了满满一杯白酒,王千劝她不要喝白酒,雪梅说:“我们剧团周丽凤说她能喝白酒,可比我还差得远呢。”
       齐立言问:“你认识周丽凤?”
       雪梅说:“岂止是认识,我们是市扬剧团同事,差点她还坏了我跟王行长的好事。”她看着齐立言,有些惘然地问:“你认识她?”
       齐立言连忙改口说:“不认识,随便问问。”
       王千递给齐立言一张名片,说:“小齐,你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需要我帮助的,我会尽力而为。不过,关于这笔钱的事,我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说,就当没发生过,好不好?”说着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捆一万元的票子放到齐立言的筷子边:“这算是给你的酬劳,表示我的一点心意。”
       齐立言本来以为王千会给千儿八百的,没想到一掏就掏出了一万,齐立言的心里动了一下,这对他来说是笔天文数字,可收下这捆钱的念头只持续了几秒钟:“王行长,我决定把钱送还给你,就没打算要一分钱,你请我到这么高档的酒楼喝酒,是看得起我这个破烂王,我不会说太多感激的话,但我决不能要你一分钱。”他把那捆钱又塞回到王千的包里。
       王千和雪梅看齐立言目光坚定,意志坚决,内心的感动转化成跟齐立言频频喝酒,齐立言以为他们担心自己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就拍着胸脯说:“请王行长放心,这笔钱的事到今天为止,在这个包厢里结束,我不会说任何一个字。”
       晚上回到三里井出租屋,二子回荷叶街抱老婆去了,齐立言点了一盘蚊香赶蚊子,可蚊香是假冒伪劣产品,蚊子依然在屋里载歌载舞,齐立言无法入睡,后半夜的时候,他突然觉得,王千这笔钱肯定来路不正,不然为什么不让他对外讲这个活雷锋的故事呢?他有些后悔了,应该把那一万块钱收下来,反正此后也不会再有往来了。
       14
       张慧婷的儿童商品专卖店春天的时候就已露出了败相,心情糟透了。她不愿被孙玉甫左右,可自己又左右不了自己,糟糕的情绪一天天地繁衍着与日俱增的绝望。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拒绝男人们不安好心的关怀和帮助,可这种努力恰好反证了她作为一个毫无商业经验的女人是无法跟男人们叫板的。男人们总是送来太多的别有用心的关怀和帮助,孙玉甫的痴情让她不敢轻信,因为他赌咒发誓地说喜欢她,但他从来没有给过她结婚的承诺,他对自己的关心和帮助是真的,但对她的爱就像一条制作精良的假烟,虽然是香烟,也能抽,但不是正品,也不纯粹,孙玉甫家里红旗不倒、外面红旗飘飘的设计与策划对张慧婷来说是一次致命的暗算,因为孙玉甫忘记了张慧婷是一个清高而傲慢的女人,她是不会接受一种苟且和没有尊严的生活的。所以无论孙玉甫怎么呼她,或上门来请她吃饭、喝茶、听音乐会,她都客气而礼貌地拒绝着。在小店行将倒闭的夏天,张慧婷又一次陷入了走投无路的绝境中,她想如果此时孙玉甫对她说:“为了证明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爱着你,我马上就回去离婚,立即娶你。”哪怕不能“马上”和“立即”,张慧婷也会卷着铺盖跟孙玉甫走。两个离过婚的男女重新组建一个家庭,最起码在舆论上是公平的,可孙玉甫就是不说这句话,他给张慧婷带来很多好吃的、好看的礼物,就是没带来这句承诺。
       扬子江批发市场的温州供货商黄福顺则简单实用得有些无耻,他公然地跟张慧婷谈起了买卖:“你跟我好,吃穿住行我全包下,每个月再给你一千块钱零花钱。像你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吃那么大苦头,开一个无利可图的小店,白白浪费了青春。”张慧婷对着电话说:“黄老板,下一笔货你可以不要送来了。”可黄福顺还是把货配送好送过来,而且只字不提货款的事。春节以后,黄福顺自己来过店里好几次,他的目光在张慧婷的身上自上而下地移动着,他用目光剥光了张慧婷的衣服,并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淫荡与下流:“张小姐,你不妨跟我去开一次房,要是你不满意,要是我不像个男人,我们就从此一刀两断。”张慧婷真想上去给他一耳光,可她还是忍住了满腔的羞辱,尽量稳定语气说:“黄老板,你就不怕我丈夫揍你个半身不遂?”黄福顺呲着一嘴被香烟熏黑了的牙齿,笑着说:“我知道,你没有丈夫。你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难道不需要男人?再说了,就是有丈夫又怎样,马上都要跨世纪了,还这么保守。我又不会亏待你,我们先试试怎么样?”张慧婷涨红了脸,手指着屋外的马路说:“你给我滚出去!”黄福顺脸色蜡黄,恼羞成怒地说:“好,我滚,你让你丈夫把六千块钱货款赶紧先送到批发市场去。”
       张慧婷记得好像只有五千多块钱货款,这几个月每月都要亏好几百块,交了女儿的学费、房租,加上自己的生活费,她卡上的钱还不到三千块钱,连付清货款的钱都不够了。
       王韵玲乡下父母过两天进城,他们得知张慧婷离婚了,想过来看看她。王韵玲去岳王路采购湖鲜回来时路过小店,她下车跟张慧婷说了这件事,张慧婷说不必了,这个小店半死不活的,很没面子。王韵玲很是同情红颜薄命的表姐沦落到如此孤苦伶仃的地步,于是就很关心地问起了她的个人问题:“你得赶紧找一个爱你的男人,总这样漂着也不是事。”
       张慧婷见王韵玲的关心中只字不提齐立言,她有些警觉起来,那天她发现表妹跟齐立言从芦林街小饭馆走出来,也不是心里一点感觉没有,只是她不愿往深处想罢了。于是情绪很不好的张慧婷就反问王韵玲:“你自己个人问题都没解决,还来关心我的个人问题,你也二十三岁了,不小了。”
       王韵玲坦率地承认说:“也没闲着,过了年后,我都见过好几个了,没感觉。都说女人俗气,其实男人比女人更俗气,要么谈房子、车子、票子,要么就谈将来如何不跟老人住在一起,就没几个男孩子是把事业放在第一位的,就算是谈事业,也是谈如何挣钱的事业。”
       张慧婷心里酸酸地说:“那你要找的男人只有齐立言了,他是一个只讲事业不讲钱的人,为了事业可以不顾老婆孩子的人。”
       王韵玲脸红了,她感到脸上像是被火烤了一样,不过酒楼的训练让她有足够的能力来应付眼前的发难:“那你说齐立言现在是挣钱呢,还是做事业呢?”
       张慧婷说:“他现在既不是为了挣钱,也不是为了做事业。他是为了标新立异地跟这个世界扳手腕,作践自己,败坏齐家名誉。”
       王韵玲说:“你要是这么想,那我真替你悲哀,一起生活了五六年,你就没看出他吃这么大苦头是卧薪尝胆锤炼意志,收破烂是创新思路寻找冷门中的机会?小看齐立言是要犯战略错误的。”
       张慧婷发现王韵玲真的被齐立言的迷魂汤迷住了,于是她掉转话头说:“齐立言最近老来找我要复婚,要是按你说的那样,还真可以复婚。你说我这个婚能不能复?”
       王韵玲说:“我看复不成,因为你们不是一类人。你生活很务实,齐立言又太不务实,他的标新立异是有很大风险的,弄不好又是两手空空,跟造汽车一样一事无成。”
       张慧婷自己虽一左一右地说着话,可还是被王韵玲或左或右的话弄懵了,不过这个时候,她所能说的话就是防止王韵玲渗透进来,尽管她与齐立言已经离婚,但她还是不能接受这么年轻的王韵玲与他好上,要是那样的话,姐妹易嫁将使她丢尽面子,不仅她看错了齐立言,也看错了王韵玲,于是说:“复不复婚得老爷子说了算,老爷子前些日子来接小慧回荷叶街的时候也跟我提起复婚的事,齐立言也跟我打过电话,我说再过一段日子再说,只要齐立言真的对家庭负责任了,我就复婚算了。过日子不就那么一回事,得过且过呗。”
       小慧睡在幼儿园有空调的房间里,孩子太小,睡觉经常蹬了被条,夜里值班巡视的老师自己还是个孩子,后半夜的时候自己也趴在幼儿宿舍门边上的床上睡着了,小慧夜里光着肚皮受凉了,第二天一早高烧不止,幼儿园的校车第一时间把小慧送到了市第一人民医院。齐立言和张慧婷赶到医院时,小慧正在吊水。看着女儿微闭着双眼,脸色通红,喘息很不均匀,张慧婷哭了起来,她生怕女儿会死掉。医生告诉她和齐立言,小慧得的是急性肺炎,打针吃药吊水住几天院就好了。幼儿园赵莉园长丝毫没有美国的人道主义精神,对着惊惶失措的张慧婷和齐立言说:“我们垫交了两千块钱住院费,你们谁付一下?”
       张慧婷背了一个颜色和款式都很陈旧的坤包,摸了好半天才摸出二百多块钱来,正在她搜索包里的零钱时,齐立言已经从腰包里掏出两千块钱塞给了赵莉。
       齐立言和张慧婷送赵莉出门,走廊上,张慧婷看着晒得像非洲难民一样的齐立言,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等小慧出院了,我付一半住院费,不急着要吧?”
       “你说哪儿去了,我现在收入还可以,你就不用给了。”
       张慧婷有些感动:“离婚协议里讲得很清楚,孩子生病、上学的费用一人一半,你收破烂挣点钱不容易。”
       齐立言见张慧婷心疼自己,一种温暖的感觉像是回到了热恋的时光,他说:“离婚协议又没形成文字,那都不算数的。谁有钱谁就付,不都是自己的女儿吗,有必要算那么清楚吗?”
       女儿小慧是傍晚时分醒过来的,见床前站着张慧婷和齐立言,小慧叫了一声:“爸爸,妈妈,我要回家!”一边说一边就哭了起来。
       张慧婷和齐立言一人抓着女儿的一只手,他们面对女儿对家的渴望和呼唤,哑口无言。张慧婷陪着女儿流泪,齐立言安慰她说:“没事的,过两天我们就把你接回荷叶街休息好不好?”
       小慧脸色潮红,她含着泪点点头。
       齐立言没再去收破烂,张慧婷的小店也关门了,他们一起在医院里陪着女儿,第三天的时候,小慧已经能下床蹦跳了,虽然走路有些摇晃,显然已无大碍。下午齐老爷子来医院看望小慧,见小慧搂着爷爷的脖子要跟他回荷叶街,老爷子就说:“小孩子受点凉发点烧,不需要住院的,立言小时候发烧我们用蓑草裹着一个咸鸭蛋放在灶膛里烧熟,再就着一碗红糖姜汤喝下去,第二天就好了。”
       在老爷子和小慧的坚持下,他们决定出院,值班医生也说没问题,可天太晚了,主治医生不在,要等明天才能办出院手续。于是他们就抱着女儿先回荷叶街了。
       张慧婷不知该不该回荷叶街,正在犹豫之际,小慧拉着张慧婷的手说:“妈妈,我们跟爸爸回家吧!”
       齐老爷子催着正在发愣的张慧婷说:“走吧!”
       齐立言说:“陪女儿回荷叶街吃一顿晚饭吧!”
       在三方共同努力下,张慧婷跟着他们一起下楼了。
       吴阿婶熬了一大锅绿豆稀饭,老爷子又买回了十个吊炉烧饼,就着咸鸭蛋、毛豆炒咸菜、一碟酱黄瓜,祖孙三代在老爷子前屋里很开心地吃了一顿晚饭。饭桌上,老爷子用筷子示意张慧婷多吃一点,小慧拿了一块烧饼塞到妈妈手里,齐立言又剥了一个咸鸭蛋递给她。张慧婷重温着丧失已久的家的感觉,心里涌起一股漂泊后的安静和温暖,她真的累极了,要是齐立言不再强加给她羞辱,她愿意回到这个家里来,跟他复婚。
       齐老爷子听齐立言说小慧出院后要在家休养两天,于是他就让吴阿婶把后屋打扫干净了,老爷子让吴阿婶买了一床新凉席、一顶新蚊帐、一个新热水瓶,吃过晚饭,一家三口回到后院老屋里时,虽然破旧,但一尘不染,桌上的热水瓶里连开水都烧好了,一个没有剖开的西瓜旁连水果刀也备好了。张慧婷看着这陌生而又熟悉的屋子,心里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这个院子里的每根草都烂熟于心,可今天走进来,张慧婷却像是走进了另一个家庭,她不敢也无权再对屋里的凳子和桌子随意摆弄,甚至连桌上的杯子也示意着主权已经被改变。
       小慧在屋里跟爸爸妈妈一起吃了西瓜,她陶醉于一家三口团圆的温馨,人也神气活现了起来,她对张慧婷说:“妈妈,你不许再走了。你不给爸爸洗脸,爸爸的脸黑得像煤炭。”
       小慧玩了一会儿,就闹着要去前屋爷爷的房间里看彩电,家里的彩电好久没开过了,一按开关,里面全是雪花飞舞,像是冬天。
       齐立言将最后一瓣西瓜递给张慧婷,离了婚后两人好像客气了许多,齐立言以主人的姿势招呼着她不要客气,女儿病好了,两人心里也轻松了下来。他们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奁桌旁椅子上聊了起来,好久没有能这样面对面轻松地说话了,两人都显得很松弛。屋顶上有一台吊扇,女儿病好了,天好像也不热了,他们身上的汗也风干了。
       说了一会儿女儿,又说了一会儿目前各自的处境,张慧婷坦言自己的小店已开不下去了,齐立言则是信心爆棚,他说如果公司能按期在今年秋后成立的话,明年买房,后年买车,十年内他要在全国开连锁废旧物资回收公司,统一店面、统一价格、统一经营模式、统一信息化管理,张慧婷此时虽然没有了当年齐立言造汽车时一唱一和的激情和信心,但他感到齐立言是一个有煽动力的人,如果她不被感染和诱惑,还会有别的女人会被他感染和诱惑,下一个女人就是表妹王韵玲。所以张慧婷就说:“你要是能发财更好,最起码女儿将来有依靠了。”
       张慧婷这句话让齐立言在信心高涨的同时感到了一丝愧疚和不安,他对张慧婷说:“慧婷,这么多年来,我让你失望了,真是很对不起你。其实当年造汽车,我不只是为自己,也是为了你,为了让你将来能为我这个丈夫自豪和骄傲,让你爸妈觉得女儿的眼光没错,让我的父亲能够风光体面,让我的哥嫂们不敢小看我。说我是自私的人,我很委屈,可委屈又有谁能理解,你不理解,就更没人理解我了。如果说造车失败是一场灾难的话,我不只是灾难的制造者,还是灾难的责任者和牺牲者,我比谁都要痛苦和难受。”
       张慧婷听着齐立言的话,默默地流起了眼泪。这时,老爷子过来了,他站在门外说,小慧在他的空调房间里睡了,她说没有空调睡不着就不来后屋了。齐立言走到门口来对老爷子说温度打高一点免得再受凉了,老爷子说每天打的都是二十七度,没事的。老爷子没问张慧婷在不在,很知趣地走了。
       齐立言悄悄地掩上门,回到床边坐下来跟张慧婷继续说话。齐立言递给张慧婷一条毛巾,说:“我不是不能改变自己,澡堂子搓背、走街串巷收破烂,这不是一般能吃苦的人干得了的,也不是脚踏实地的人就能扛得下来的,我是把脚踩到地上,再踩进地底下,一步一步地跋涉着前进。”
       夜晚很安静,窗外挂着一轮圆满的月亮,月光水一样泼洒在院子里,地面上飘起了一层洁白的雾气。张慧婷的思维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更多的是直觉性思维,她没想得那么多,也没想得那么深,听了齐立言漫长的自我独白,她觉得这个男人确实吃了太多的苦,受难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他们两个人,可两个受难者中,她是被牵连进来的,所以满腹的委屈也一起涌上心头:“离婚是你逼的,我就差跪在地上求你不要离婚,可你非要离,非要把我往外赶。”张慧婷又哭了起来。
       齐立言挨到床边坐到张慧婷的身旁,他尝试着将手搭到她的肩上,在没有遭到拒绝的同时,他循序渐进地将张慧婷往怀里搂,嘴凑到她耳边说:“是我让你受苦了,真对不起你。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张慧婷哭得肩膀不停地颤抖着,齐立言一用力,将张慧婷完整地搂进怀里,两人像是触电一样痉挛燃烧起来,张慧婷配合着搂紧齐立言,两人倒在了崭新的凉席之上,倒在了崭新的夜晚之中。他们轻车熟路,一点陌生感也没有,将近一年来的煎熬和压抑顷刻间全都火山爆发一样的炸响了,他们不像是在做爱,而像是在生死搏斗,他们像被网住了的两条鱼,谁都愿意死在网中。
       医院里飘满了药水的味道,压抑的空气在走廊里徘徊不去,医院里是看不到一张开心笑脸的,齐立言很开心,与张慧婷一夜重温旧梦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动,女儿小慧病好得很快,所以齐立言跟张慧婷不像是来办出院手续,倒像是来办结婚手续的,两个人情绪都不错。张慧婷在进医院门诊部大楼的时候,还帮齐立言将T恤衫最下面的一个纽扣扣上,她说:“都快要掉下来了,回头我给你缝上。”声音又轻又软,齐立言被女人近在咫尺的气息一遍遍地过滤着,他觉得这才是一个男人的生活。
       张慧婷在男人一夜的滋润下,脸上泛出了红晕,人显得很灵秀而湿润,这种枯木逢春的感觉使女人步伐轻盈,举手投足生动而亲切。齐立言拉着张慧婷的手准备一起回荷叶街,他想将复婚的打算报请老爷子当面批准。
       走下住院部大楼台阶时,张慧婷突然想起了病房里还有一盒没吃完的饼干和一个塑料水杯昨天没带走,齐立言本想说不要了,可此时他特别有耐心,很爽快地又跟着张慧婷去病房拿那些不值钱的东西。
       病房里很安静,另外两个住院的孩子正躺在床上看动漫连环画,他们轻手轻脚地收拾了东西准备出门。就在他们准备出门时,孙玉甫进来了。
       孙玉甫一副成功人士的典型装束,一丝不苟的头发在定型胶的安排下,以三七比例很清晰地向两边分开,蓝色的“梦特娇”T恤被“鳄鱼”皮带系在米灰色的裤子里,左手抓着大哥大和汽车钥匙,右手拎着一大包食品和玩具,他一进来就问:“小慧呢?”
       张慧婷一惊,神色紧张而又语无伦次地说:“你,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
       孙玉甫将一包东西放到空了的床铺上,若无其事地说:“我去你店里,看到关门了,就以为你到幼儿园去了,是幼儿园老师告诉我小慧住院了,我就过来看看。这地方真难找,楼上楼下我跑了好几趟。”他转过头看着齐立言问张慧婷:“这位是……”
       张慧婷心里很烦,但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随口答了一句:“孩子她爸齐立言。”
       “你好!”孙玉甫像个主人似的热情地向齐立言伸出了手,那种神情似乎把齐立言当做是一个来病房探视的外人。
       齐立言脸上一阵阵发烧,因为晒得太黑,所以脸上看不出明显的变化,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油光可鉴的孙玉甫,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动不动。
       孙玉甫伸出去的手像是一棵树上长出的一根多余的树枝,悬在半空中,进退两难。
       孙玉甫看着齐立言很敌意的态度,很是不以为然,你都离过婚了,难道前妻跟谁来往还得经你批准。于是他不经意间收回尴尬的手臂,问张慧婷:“前些日子我给你买的黑芝麻核桃粉吃完了没有?养颜保护头发的,要坚持吃。”
       齐立言听到这里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要不是今天现场看到了这情景,他还真拿不准张慧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诉说无辜是真是假,可孙玉甫的这些举动已经明确告诉他,张慧婷跟孙玉甫不仅一直保持着来往,而且孙玉甫对张慧婷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都了如指掌,送黑芝麻核桃粉,当然应该送钱,送温暖,送上男人的身体。齐立言觉得他又被张慧婷蒙了,昨晚她还说跟孙玉甫毫无关系,今天一早孙玉甫就找到医院来了……
       病房里的张慧婷气愤地对孙玉甫嚷着:“这个家都被你拆散了,你还嫌不够,故意挑衅,安的什么心?”
       孙玉甫一点都不生气:“慧婷,不要说你们都离过婚了,就是没离婚,我来看望老同学生病住院的孩子,也是人之常情,犯不上死罪吧?”
       张慧婷一句话没说,直奔楼下追齐立言去了。
       张慧婷在医院大门口的168路公交车站追上了正在等车的齐立言,她拉住他的胳膊说:“立言,你听我说好不好,我真的不知道他要来。”
       齐立言冷笑着说:“是呀,你要是知道他来,就会通知他不要来了,这样你就会继续扮演一个被前夫委屈了的无辜女人,就可以将谎言和欺骗进行到底。”
       张慧婷急得流出了眼泪:“立言,他是来找过我几次,可我从来就没主动跟他联系过,也没跟他有任何交往,你要相信我,我不是那样的人。”
       齐立言歪着被阳光灼伤了的脑袋:“你没跟他联系,他跟你联系,你没跟他交往,他跟你交往?你缺少敢作敢当的勇气,我倒是喜欢你以前说跟孙玉甫上过床了的坦率,善良的人以为你是假话真说,是气话,其实你是把真话当假话说,事到如今,我总算明白了,你是一个渴望玩弄心计的女人,可你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好了,不要再演戏了,你的演技没有你妈高。”
       张慧婷站在烈日下,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满脸流淌,她在齐立言的面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说出来也只能使自己变得更加被动,现在每一个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文字都是射向她自己的子弹。她只得不停地抹眼泪,阳光在泪水和汗水上反光,所以她的脸部就呈现出一种模糊不清的状态。
       车来了,齐立言第一个冲了上去,他将张慧婷扔在车下。
       尾随而来的孙玉甫的“帕萨特”轿车停在张慧婷的身边,孙玉甫跳下车将驾驶位置的车门打开,对张慧婷说:“上车吧!”他戴着黑色的墨镜,声音却没有一点黑暗的颜色,温柔而亲切。
       张慧婷还没有从突如其来的混乱中缓过劲来,手里拎着那半盒饼干和一只八毛钱的塑料水杯,一句话不说,径直沿着发烫的马路往前走去。孙玉甫钻进车里,发动车子,汽车以步行的速度陪着张慧婷往前走,走过一座人行天桥,再穿过两个路口,张慧婷以为孙玉甫已经走了,于是回过头看了一眼:“帕萨特”像一条忠于职守的狗还在尾随着她,而且表现出了追随到天涯海角的勇气和决心。张慧婷停了下来,正午的阳光直射在头顶,她的头发也湿透了。见张慧婷停住了脚步,孙玉甫又跳下车来打开车门:“慧婷,上车吧!别耍小孩子脾气了。”
       张慧婷被孙玉甫的锲而不舍的追随感动了,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孙玉甫的执着和痴情此刻让她再也没力量抗拒了,既然齐立言那么看自己,索性就一屁股坐进了车里,坐进车里后,她没有丝毫的不安,反而有了一些宽慰,她觉得自己坐在孙玉甫的车里就是给齐立言迎头一记闷棍,让他跳湖上吊去吧!张慧婷心里恨恨地想着,在空调冷风的抚慰下,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热浪被关在了窗外,城市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煤球,倒处倾泻出白晃晃的火,广告牌上美女的大腿上都在出汗。安静下来的张慧婷目光正视着车前方,嘴里丢出一句话:“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孙玉甫平稳地扶着方向盘,答道:“因为我放不下你,不是今天,而是这么多年。如果你不停下来,我会一直跟下去,哪怕跟到天边。”
       张慧婷不问孙玉甫将她带到哪里,她也不清楚车在城市的什么位置,这个城市所有的街道和楼房都是相似的,她只能听之任之地随着这辆车盲目地前行。孙玉甫将车子开到张慧婷小店附近一家外观看起来很整洁的小餐馆前停了下来:“我们随便吃个便饭好吗?”孙玉甫总是那么耐心而细腻。
       张慧婷一言不发地跟着孙玉甫进了餐馆的一个小包厢里,孙玉甫要了一瓶啤酒和一份糖醋鲤鱼,一份爆椒牛柳,一份清炒苦瓜和一罐猪肚三鲜汤。菜上齐后,孙玉甫给张慧婷倒了一杯啤酒,然后端起杯子说:“对不起,我没想到齐立言是这么小气的一个人,让你受委屈了。”
       张慧婷没动杯子,她望着眼前这个男人,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确实是自己的同学,陌生的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爱她,还是爱性,是想金屋藏娇,还是要明媒正娶,是体验征服的快感,还是圆初恋失败的美梦?她的直觉思维注定了她永远也想不清这些问题。她只是觉得这个男人是对她最上心的男人,也是最体贴的男人,这是她在齐立言那里从未得到过的感觉。
       孙玉甫将一大杯啤酒一口喝光,然后夹了一块糖醋鲤鱼肚子上的肉:“来,吃点吧,这块肉没刺的。”
       张慧婷用筷子夹起鱼肉,又放了下来,她夹起一片苦瓜,眼睛盯着苦瓜说:“玉甫,我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是命该如此,是吗?”
       孙玉甫愣了一下,接上去说:“是我造成的,所以我一直心里很内疚,我说过,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竭尽全力,我会对你负责的。”
       张慧婷并不吃苦瓜,她让苦瓜掉到桌面上,然后看着孙玉甫说:“我婚都离了,你能对我负什么责?你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这句致命的反问堵住了孙玉甫口若悬河而又空洞抽象的表白,孙玉甫一下子无话可说了,他独自将一杯啤酒倒进干旱的喉咙里:“把你的小店关了,工作的问题由我来解决。”
       张慧婷差点想把话挑明,但她觉得应该是孙玉甫自己说出来才是,于是她暗示说:“你不会不清楚,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最要紧的事并不是为了讨一口饭吃,也不是为了找一份工作。就凭我的年龄和学历,打一份零工都能活下去。所以我叫你不要再来找我,可你非要来,你让我怎么活?”
       孙玉甫脸上有些难堪,他知道张慧婷想要什么,不过聪明而又极具语言天赋的孙玉甫总是有能力为自己辩护:“慧婷,感情这种东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更不能用法律和逻辑来推敲。从人性的角度来说,爱是无罪的,这与是否拥有婚姻没有必然联系;而从法理上来说,即使你不爱自己的配偶,也不能爱其他异性。”
       张慧婷继续反击:“不爱为什么不离婚呢?不爱的婚姻又不愿打破,这合乎人性吗?”
       孙玉甫说:“生活不是数学题中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春节的时候,她跟我闹,我一提离婚,她就要到我父母家堂屋里去喝老鼠药自杀,我现在可以坦率地跟你说,我一时还离不了婚,但我又痴心不改地十几年如一日地爱着你。你说我对谁是有罪的?”
       齐立言回到荷叶街时,齐老爷子见张慧婷没跟着来,就问怎么回事,齐立言说:“小慧已经好了,出院手续也办好了,她回店里上班去了。”
       15
       漫长的夏季就要结束了,暑气正在悄悄地撤退,立秋一过,晚上的风就有些凉爽,被折磨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柳阳市民们拼命睡觉,可齐立言睡不着了,他的物资回收公司筹备工作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他打算在11月18号这个吉利的日子正式开业,地点选在三里井街口的一处原先养猪场的饲料仓库,共有六间房子,房子后面还有一个院子,那是从前猪放风的地方,他准备搭上防雨棚,用来堆放废品,注册资金需要五万,他这大半年挣了有两万多,老爷子给了他八十块“袁大头”,他将“袁大头”到四岔口古玩市场以每块一百三出手,当了一万块钱,还缺两万块钱,二子答应借给他。最难办的注册资金总算落实了。
       二子答应借钱给他则显得相当仗义:“你什么时候要,上午说一声,下午我就把钱送到你面前,我老婆说还要留些钱准备买房子,只能借给你两万,多的就没有了。”他说要是齐立言愿意带他混,弄个副总经理干干,这两万块钱就不要还了。王韵玲春天的时候就说过,如果开公司需要钱的话,她就把积攒下的四千块钱全都给他,齐立言说你就不怕我亏得血本无归,王韵玲说:“不会的,即使亏了,我也认了。”齐立言没想到,就他这么一个少一根筋的人,还有人愿意相信他、支持他、帮助他,是不是他们少两根筋呢?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秋天的时候,刮来的常常是西风,要么是北风,从来不刮东风,所以人们常常把秋天叫做“多事之秋”。这个多事之秋里的齐立言正踌躇满志的时候,一些暗藏杀机的危险悄悄地向他逼近了。
       二子老婆这几天刚做了人流,二子在家伺候老婆,齐立言在出租屋里守着临时的没有名分的废品回收站。隔三个铺面的王根草对齐立言抢他的生意很是恼火,自齐立言开了回收站后,拼命压价的王根草就收不到破烂了,他气得牙疼。齐立言并不知道王根草准备请道上的人将齐立言收拾一顿,连定金都付过了,收拾的标准是胳膊骨折,让他不能数票子。听齐立言说马上就要到街口去开铺面了,离这里差不多有一里地,不怎么碍他的生意,所以也就忍住没下手,可道上的人只退了六百块定金中的三百,说其余三百都用来跟踪和盯梢了,齐立言前些天在人民路天一商场门口,三轮车不知怎么的就跟两个正在走路的行人碰了一下,他连忙掏烟反复说着对不起,而那个硬说是被撞了的长相粗鲁的男人问他:“你是不是三里井收破烂的?”齐立言说是的,那人说是收破烂的就不计较了。他当然不知道这是王根草安排的目标确认,一旦得到雇主的下令,齐立言在三十秒之内胳膊就会断成两到三截。
       钱辉在一个天空飘着小雨的早晨来到三里井,一进屋就用手使劲地抹脸上的雨水,齐立言递了一条干毛巾给他擦脸,又倒了一茶缸花茶让他喝下去:“老同学,你怎么有空到我这破烂王的老巢来了?”他竭力回避着八百块钱的事,要是钱辉上门来讨债,那就太没面子了,不过像钱辉这样的建筑公司大老板,是不会为八百块小钱跑这么远来的。
       钱辉捧着茶缸喝了一气茶水,然后看着屋内堆满了旧报纸、烂电机、破洗衣机、电视机之类的东西,成捆的空酒瓶一直堆到了屋梁的高度,屋里弥漫着汽油味、油墨味、铁锈味、烟草味,还有稠密的残酒的味道。钱辉站在一堆破烂的空隙里不直接回答齐立言的话,只是说:“中午我请你喝酒!”
       齐立言在这堆破烂的支持下,说话是有些底气的:“老同学,你开什么玩笑,到我这来,还请我喝酒。去年你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借给我钱,还请我喝酒,说来说去,还是老同学最讲情义。”
       钱辉打断他的话说:“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有困难老同学之间互相帮忙,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全世界都是这么个规矩。现在我遇到了一些困难,今天来就是想请你帮忙的。”
       齐立言很纳闷:“堂堂建筑公司大老板,你能有什么困难?真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就是跳进刀山火海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钱辉说:“走,找一个小酒馆,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两人躲在一个肮脏的小酒馆包厢里边喝酒边聊天,钱辉将一杯白酒倒进嘴里后,说:“人他妈的要是倒霉了,喝凉水蚀牙,买盐生蛆,吃汤圆被噎死。”
       钱辉三杯酒倒下了肚,将自己目前遇到的灾难毫无保留地全都倒了出来。钱辉栽在了女人手里。自打从快船帮金盆洗手后,仗着多年红黑两道的实力和打拼,公司资产早已超过千万元,有了钱的钱辉顺理成章地娶了一个比自己小十一岁的如花似玉的老婆叶欣,叶欣是艺校学跳舞的,她每天的生活自然也就像舞蹈一样浪漫和富于情调,而江湖上走出来的钱辉只会喝酒和打麻将,酒喝多了还喜欢打老婆,所以两口子的生活先从床下开始不协调,后来就延伸到床上也不协调了,钱辉常年在外跑生意,两个人聚少离多,聚在一起也没有多少热情。钱辉在扬州跑业务时,跟一个娱乐城的小姐莉莉一夜风流,竟疯狂得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他将莉莉带回柳阳,做了公司最关键的工程部经理,莉莉床上的工程相当不错,可对建筑工程却是一无所知一塌糊涂,粗枝大叶的钱辉沉湎于床上的温柔和癫狂,人也就发了昏,竟然将南京的一幢十八层大楼的工程全部交给她负责,从建材采购到质量监理由她全权调度。一直垂涎于钱辉老婆美貌的公司财务部经理陆海将钱辉的隐私添油加醋地全都泄密给了叶欣,说莉莉来开支票的时候都是几十万上百万地开出去花,而且还跑到香港去注射羊胎素,打一针就要十几万。叶欣听了后气得当场要找钱辉拼命,陆海拦住了她,将她带到了一个钢琴酒吧,在听了克莱德曼的几段钢琴曲后,两人心照不宣地走进了一家宾馆开房洗澡做爱,几度云雨后,叶欣对陆海说:“你要是真的爱我的话,我们就私奔,奔到天涯海角,奔到钱辉一辈子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你敢吗?”陆海在女人身体的激励和蛊惑下,拉起她光溜溜的胳膊说:“敢,有什么不敢的!我们现在就走。”他们没有马上就走,而是在三天后,卷走了钱辉公司里的二百一十万现金远走高飞了。猝不及防的钱辉被老婆私奔的噩耗击懵了,他怀里揣着一把剔骨刀找了两个多月,最终没能找到吃里扒外的奸夫淫妇,钱辉开始对公司里的每一个人怀疑起来,一段时间里,他很恍惚,觉得每一个公司里的员工都是嘴里长着毒牙,心里埋伏着背叛的意志,一待时机成熟,立刻置他于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在莉莉的身体上也开始警觉起来,当这种警觉形成一种心理惯性后,他就发现莉莉自从当上工程部经理后,在床上的身体由柔软变得僵硬,由裸露变得隐秘,莉莉看着神经兮兮的钱辉搂着她机械的脖子说:“你老婆偷你钱,我又没偷你钱,每一笔垫资的钱都要你签字,好像我吃了供应商回扣似的。”莉莉不说还好,一说反而提醒了钱辉。钱辉先从供应商那里查起,果然莉莉采购的水泥标号不合格,钢材的质量大都是伪劣的地条钢。正当钱辉准备将莉莉捉拿归案的时候,莉莉突然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失踪了,她是哪里人,又去了哪里,从此下落不明。及至南京那幢十八层高的大楼封顶后,更大的灾难让钱辉彻底完蛋了,土建预算两千万的大楼由于钢材水泥不合格,还没封顶,钢筋受力不均匀,楼已经歪了,倾斜度夹角七十八度,找来权威验收部门一检测,结论明确指出:“没有任何补救的可能,只有炸掉。”钱辉垫资的一千多万全都在一纸鉴定书打出来的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烟飞灰灭了,公司账户上的三百多万流动资金也全被法院查封了。钱辉的公司终于在秋天还没来临的八月二十八号宣布破产,房产汽车全都抵押出去了,现在还欠银行贷款二百八十六万。钱辉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立言,你说我怎么那么浑呢?我是吃屎长大的,脑子里全是屎。”钱辉实在找不到什么准确的词汇来总结自己,所以就用最粗俗的语言咒骂自己。他一仰脖子,将酒和眼泪全都喝进了肚里。
       齐立言听着钱辉的诉说,心里很是难受,他觉得自己所受的打击和委屈比起钱辉来简直就是九牛一毛,鸡飞蛋打全军覆没用在钱辉身上才是最准确的。他知道钱辉初中没毕业就到江湖上去混了,打打杀杀是一把好手,真要让他管理一个企业,实在是难为他了,而且他是那种由着性子来的人,文化水平低,素质差注定了他做事不按套路出牌。事到如今,齐立言对这位讲义气不讲原则的同学充满了同情,他想不仅八百块钱要还给他,而且还要多给一些,他准备给他一千八百块,让他不能挨饿,挨饿的感觉他领教过,人像中了毒一样头晕,脚底发飘。齐立言将一张餐巾纸递给钱辉擦泪,一种见义勇为拔刀相助的豪情油然而起:“钱辉,你也不要难过,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吸取教训,卧薪尝胆,重整旗鼓,卷土重来。我跟你是一样的道路,也是一样的心情,现在我已经慢慢地翻过身来了,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说。”
       钱辉非常感动,他说自己现在干一般的事是肯定翻不过身来的,他不愿意被江湖上的人看笑话,也不愿背上一个窝囊无能的称号。他跟福建的一个朋友已经联系好了,准备去做国际海运生意。齐立言问什么海运生意能挣大钱,钱辉说将英法德意等欧盟国家的猪脚、鸡爪、鸡翅、牛肚、羊肝等一切猪马牛羊鸡鹅鸭的杂碎下水租用五万吨位的冷藏船运到中国,这些欧盟国家不吃的东西在那里是垃圾,到中国就是酒楼里的上品佳肴,象征性地付一些装船费就行了,一船杂碎下水连运费一起的成本是二百万元,运到中国就可以卖到五千万,利润相当于贩卖毒品。他准备投进去五十万,到时候就能获利一千二百万。齐立言听得头都大了,他有些疑惑,但又拿不出证据来质疑,于是就问:“你的账户不是都被查封了吗,哪有钱呢?”
       钱辉说:“不瞒你说,我有一张境外的‘万事达’卡,上面还有二十多万,法院没查到,还没冻结,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帮忙,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帮我借点钱,两个月后等货运到了,我双倍返还。”
       齐立言很为难,他到哪儿去借钱呢,除了把自己准备办公司的钱拿出来,别的毫无办法,他二哥齐立德还欠银行的钱,大哥齐立功是有钱,但有多少钱,他不知道,也不好开口,再说借钱给一个破产的老板,而且是一个名声并不好的老板,谁敢呢?齐立言只得说:“我准备开公司的钱,手头有三万,你全拿去,至于双倍还我,就不必要了。二子答应借给我两万块,等二子来了我再帮你说说,让他把答应我的两万块钱先转借给你。”
       钱辉站起来敬了齐立言一杯酒,说:“你的钱是收破烂收来的,不容易,但你是真够哥们,你不知道,我得势的时候,同学都巴结我,恭维我。狗眼看人低,如今我遭难了,一个个都躲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好像我是癌细胞,是艾滋病,一沾上,就没命了。我刚从二子那里来,二子说他没钱,家里的钱都用来买房子了。”
       齐立言为二子辩护说:“二子确实没钱了,买房也是真的,因为他答应剩下的两万块钱全都借给我了,所以他就不好再答应你了。”
       钱辉一脸沮丧地说:“这些天,我找了好几十个同学和亲戚朋友,一分都没借到,你是第一个把钱借给我的。如果我能翻过身来,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齐立言很担心地问:“那你五十万又不够,怎么办呢?”
       钱辉说:“扬州那边的一个小包工头去年出车祸撞死了人,赔了十六万,当时跟我借的,明天我去扬州找他要。乡下有几个亲戚还欠我六七万,只好硬着头皮去要了,城里的亲戚朋友是没指望了。几方面一凑,也就差不多了,说实在的,我今天并没想在你这能借到钱,也不知道你收破烂还真挣了钱,我是想最后试一下,这世道是不是真的就一点情义都没有了。我只想你能有一个雪中送炭的态度就行了。”钱辉由于过于激动,说话也变得啰嗦和重复。
       齐立言真的就有了一种见义勇为的豪气,他站起来说:“走,我现在就跟你到银行取钱,反正我的公司还有三个多月才开业呢。”
       两个人喝光了一瓶白酒,齐立言付了饭钱后,他们摇摇晃晃热血沸腾地走出了周记餐馆。
       当齐立言将三捆三万元大钞交到钱辉手里的时候,钱辉的手在颤抖着,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要给齐立言打借条,齐立言说:“打什么借条,我借你钱又没打借条,拿去不就得了。”
       二子是在钱辉借钱的第三天回到三里井的,他听齐立言说钱辉借走了钱后,脸色突然变成了酱猪肝的颜色:“完了,全完了!”
       秋风如期而至,带着丝丝入扣般凉意的秋风暗示张慧婷她的家庭变故就是从去年秋风乍起的日子里开始的,她已经跟房东说好了,房子到这个月底就不租了,原本想跟王韵玲租住到一起去,可王韵玲对她的这一想法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在齐立言故弄玄虚标新立异的勾引下,这个黄毛丫头肯定已经粘上了齐立言,乘虚而入的时机已经成熟。张慧婷觉得齐立言提出复婚也许只是想试探一下自己在前妻的心里是否已经死透了,当张慧婷愿意重归于好的时候,他便抓住孙玉甫到医院看望小慧这一很平常而普通的生活细节大做文章,最后猛一撒手,让张慧婷重新被晾在半空无处着落,从而给她以雪上加霜的重复打击和再度伤害。而王韵玲在听了张慧婷这些诉说后并不认同,她说:“这说明你们复婚缺少足够的情感基础和必要的心理准备,气球看上去很美丽,但它经不起一个针尖碰撞,所以复婚就像悬在你们面前的美丽的气球,很好看,但空洞而又脆弱。”这个小丫头凭着在酒楼练就的一张嘴皮子,巧舌如簧地拆碎了他们的复婚美梦。张慧婷就是跟她住到同一间屋子里,也看不住她蠢蠢欲动的心,她会背着自己跟齐立言钻到一条谁也找不到的街巷餐馆里共进他们的晚餐。退房前,张慧婷回了娘家一趟,她想住到娘家去,此时身心俱疲的张慧婷宁愿寄居在父母的屋檐下忍受着喋喋不休的唠叨,也不愿一个人漂泊在外过着没有安全感的日子。母亲说:“回来住也好,相亲方便多了,年底就能给你找到一个好男人,把终身大事敲定。你一个女孩子,做什么生意呢,做生意是男人的事,女人最大的成就就是找一个好男人,而不是找一个好店面。你妈这辈子吃够了这个苦头,你也看走眼了人,眼下由我来给你把关,就再也不会犯以前的错误了。”张奎元听了周丽凤的话,一言不发地坐在桌旁看报纸,当年周丽凤看好造反派身份的张奎元的政治前景,才从剧团下嫁给他的,没想到造反很快就结束了,而且还被当做“三种人”一直被压迫到退休。
       张慧婷的存折里只剩下两千块钱,不够还账。想到这里,张慧婷脸上就冒出了一些汗来,不到一年时间,至少亏了四五千块,她自食其力的第一个梦想就这么碎了,碎得体无完肤,碎得鲜血淋漓。如果说去年她是婚姻失败的话,今年又多了一个创业失败,这个美丽而清高的女人,本来就没有多少朋友,也没有多少同学愿意跟她走动,她现在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孤立无助,只有孙玉甫还在不遗余力地牵挂着她,关心着她,她感到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一根火柴的光亮和温暖都足以令她感动,更何况孙玉甫发誓对他负责到底,张慧婷感情的天平在经历齐立言的再次伤害后,已经开始向孙玉甫倾斜,在一些无法入睡的夜晚,她甚至想到,如果孙玉甫现在来跟她说保证离婚娶她,她马上卷起铺盖跟他走。然而天亮以后,阳光照亮了她眼前的街道和树木,她又有些犹豫了,如果那样的话,齐立言说她傍大款不就是真的了吗?到中午的时候,张慧婷又会冒出另一个想法,既然已经跟齐立言离婚了,傍大款也是她的权利,与他何干呢。
       春天以来,黄福顺来过店里有七八次,他赤裸裸地提出要包养张慧婷,他说从来没见过张慧婷这样气质高雅美丽清纯的女人。八月的一个黄昏,张慧婷对赖在店里不走的黄福顺说如果再纠缠,她就报警。黄福顺就说把欠我的五千三百块钱货款拿来,气急了的张慧婷说:“我又没让你送货,你偏要送,谁欠你的!”黄福顺见她硬的不吃,就又软了下来:“你陪我一晚,五千三百块一笔勾销,好不好?”张慧婷抓起手边的一只儿童塑料凉鞋使劲地砸过去:“滚,让你妹妹陪你睡一晚去!”凉鞋砸到黄福顺龇开的一嘴黑牙上,他捂着疼痛的黑牙跑了,边跑嘴里边叽咕着:“你又不是我妹妹。”
       黄福顺走后,张慧婷一个人倚着门框哭了起来。她的酸楚和屈辱无处可说,无人可说,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会被自己的眼泪活活地淹死。
       这天上午,张慧婷跟房东结清了最后一笔房租后,就用电饭锅熬稀饭,她一年来的饮食几乎全都由这口电饭锅安排的,那是一些单调乏味的饮食,一些近乎于残忍的饮食,重复的饮食和重复的日子让她几近崩溃。一个女人的力量是战胜不了一口电饭锅的,她常常这样呆想着。把米和水放到电饭锅里后,按下电源,熬粥的灯就亮了,她在门前的那把塑料椅子上坐下来,想象着几天后店门关了后如何跟黄福顺结清账,存折里的钱肯定不够了,她想先跟表妹王韵玲借一些钱,然后拉着王韵玲跟她一起去扬子江批发市场结账,从此跟那个一口牙齿极其糟糕的男人老死不再往来。她还没有完全想清楚这些问题时,店里进来了两个陌生男人。
       一个身材清瘦,脸上有一块月牙形的刀疤,一个结实粗壮,灰紫的嘴唇上方蓄了一圈又硬又密的胡茬,他们进店的姿势仓促而野蛮,刀疤男人肮脏的皮鞋碰翻了放在门边上的一只纸板箱。
       刀疤男人冷酷的目光在店里扫了一个来回,问:“你叫张慧婷?”
       胡茬男人不耐烦地说:“门头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这还用问?”
       两个男人对货架上的服装熟视无睹,他们表情残酷地注视着张慧婷,刀疤男人从嘴里吐出一圈烟雾冷冷地说着:“确实是个美人坯子,怪不得黄老板说他做梦都想着那事呢。”
       张慧婷听了心里一惊,她已经预感到这是黄福顺派来的人,至于来干什么,她一时还拿不准。胡茬男人白了刀疤同伙一眼,对张慧婷说:“张小姐,你跟我们走一趟!”
       张慧婷说:“往哪儿走?”
       刀疤男人说:“到黄老板那里去,黄老板有事要跟你谈。”
       张慧婷说:“黄老板又不是不认识我,让你们来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刀疤男人说:“黄老板说你赖账,我们是帮黄老板讨账的。”
       张慧婷鼓起勇气说:“我不去,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还敢绑架不成?”
       胡茬坚硬的男人扬起那颗蛮横的脑袋,将嘴里的半截香烟狠狠地吐到地上,惹得几个不明真相的蚂蚁围了上去,可能烟火太呛,刚围拢来的蚂蚁又一哄而散。胡茬男人说:“张小姐,你要是不乖乖地跟我们走,可别怪我哥俩下手不温柔。”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指关节扳得格格直响。
       外面停着一辆红色的出租车,这是他们租来的车。刀疤男人望了一眼外面的出租车说:“四哥,别跟他啰嗦了,塞到车里带走不就行了。”
       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张慧婷此时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对两个陌生男人说:“既然是还债,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事,去就去一趟。我先去一趟厕所,马上就回来,你们在店里坐一会儿。”
       刀疤男人堵住她的去路:“你要是溜了,我们不就白跑一趟了?”
       张慧婷说:“我的店都在你们手里,怎么会溜了呢?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的。”
       胡子男人冷冷地说了一句:“让她去吧!”
       张慧婷气喘吁吁地跑到公用电话亭,抓起电话时,突然没了主意,报警有什么用呢,他们说是来要账的,你说绑架,人家既没带刀子,又没带绳子,到时候反而有报假案嫌疑,那又能告诉谁呢,告诉父母还是王韵玲,他们听到后不还是向警方报案。后面又来了一个打电话的小伙子,他晃动着腿提醒张慧婷快点打电话,情急之下,张慧婷立即拨通了孙玉甫的大哥大:“玉甫,你快来,马上就来,我遇到坏人绑架了。”
       孙玉甫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抓着大哥大给刘文打电话:“刘哥,你马上赶到海棠街双语幼儿园对面来,我的朋友出事了,枪里装上子弹!”这位曾在丽都宾馆活捉孙玉甫的市公安局巡防支队三大队副大队长如今已是孙玉甫的铁杆弟兄。
       张慧婷磨磨蹭蹭回到小店时,孙玉甫的车距离小店已经不到两百米了,看到那辆黑色帕萨特,张慧婷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地了。
       两个陌生的男人见张慧婷回来了,站起身说:“走吧!”
       这时孙玉甫的车已经停在了店门前,孙玉甫一脸除暴安良匡扶正义的豪气,他挡在两个陌生男人和张慧婷中间,责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有什么话跟我说!”
       刀疤男人扬起手中的拳头:“你是他什么人,少管闲事。张小姐欠人家钱,我们找她去结账,你要是想多活几天的话,就滚一边去!省得让老子脏了手。”
       孙玉甫怒目圆睁,厉声呵斥道:“你们要是不打算到监狱里看今年春节晚会的话,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胡子男人一言不发,抬手一拳砸在孙玉甫的脸上,孙玉甫感到鼻子里凉飕飕地涌进一股腥甜的味道,鼻梁骨也一下子就变软了,他眼前闪现出一道道闪烁着火光的烈焰,脚站立不稳,晃了几下,没倒下,他抹了一下嘴巴,满嘴都是血,纯棉“鳄鱼”夹克上洒满了鲜血,那条鳄鱼的嘴里也跟着冒出了血。
       张慧婷一把抱住孙玉甫,声嘶力竭地对着外面的马路上喊道:“救命呀!救命呀!”
       刀疤男人随后就抬起脚,猛地一抬膝盖,狠狠地顶向孙玉甫的肚子,孙玉甫捂着肚子,慢慢地向后倒去,张慧婷抱不动他,两个人一起跌坐在地上,地上一些来不及撤退的蚂蚁死在了他们的屁股下面。
       这时屋外警笛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两个陌生男人听到警笛声,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外,跳下车的刘文堵住刀疤男人:“怎么了?”
       胡茬男人挤过来说:“店里一男一女在打架,都打出血来了,你们赶紧去劝一劝!”
       刘文带着警察冲进屋里的时候,两个陌生男人已经坐着出租车消失了。
       秋雨连着下了好几天,三里井坑坑洼洼的街道上积了很多水,那些坑洼处的积水散布在路面上像是一个人脸上长了许多麻子。齐立言和二子没出门,阴雨天他们呆在屋里下棋,号称自己给自己放假。猪圈的光线很暗,齐立言就开了灯。他们盘腿坐在床上杀得棋局比天气还要昏暗,二子有些累了,中午喝三两火烧刀子酒,再加上棋技太差,他不想下了,于是就故意走了一步丢车保卒的棋,输了。齐立言推了棋盘说:“你这棋怎么走的,从来都是丢卒保车,哪有丢车保卒的?”二子抹了一把鼻涕,又在自己的裤腿上擦了擦说:“所以我就输了。”
       二子倒在湿气很重的床上,嘴里咬着烟,他对着霉烂的屋顶吐出一口烟雾,说:“立言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能相信钱辉的鬼话,三万块钱借给他,两个月后还你六万,这就是丢车保卒的一步棋。你手里的三万块钱是实的,是车,而他骗你说的三万块钱利息是虚的,是卒子。”
       齐立言心里有些忐忑,但他不愿意相信钱辉会骗他:“到时候只要他把本钱给我了,我的车不就保住了吗?他在困难的时候我帮他一把,并不是想从他哪里赚钱,他就是多给我三万块,我也不会要的。所以你说的那个卒子是不存在的。”
       二子眼睛继续盯着屋顶,屋顶上一个蜘蛛正在结网,他指着蜘蛛网说:“蚊子苍蝇看不到蜘蛛结网,要是看到了,就不会栽进去了。你是栽进了钱辉看不见的那张网里。钱辉是什么人,快船帮出来的,泼皮无赖一个,当初是靠在工地上强行推销砖头砂石发横财的,不买就打,就带一帮人将工地捣毁。这种人跟他在一起喝酒是可以的,但绝对不可以合伙做买卖,更不能借钱给他。”
       齐立言为自己的这步棋辩解着:“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钱辉帮过我,还让我到他那里做事,是有恩于我的。这个人是有毛病,但他江湖义气还是讲的,他就是把全世界骗了,也不会骗老同学的。”
       二子说:“立言,像你这种眼光,我都不敢跟你干了。现如今行骗就是从身边的亲朋好友下手的,以前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现在的兔子是专吃窝边草,搞传销的连娘老子都骗。你想没想过,钱辉就算是贩国外的猪杂碎,那也是走私,是国家不允许的,逮到后没收货物还要坐大牢,更何况他根本就没能力做这笔生意,不信你打他大哥大试试,早关机了。你早点去报案,如果他没跑多远,能抓回来,至少把三万块钱要回来。毕竟收破烂挣点钱不容易。”二子从床上反弹着坐起来,他一脸灾难深重的神情。
       齐立言听了二子的话后,心里悬了起来:“要是我去报案让钱辉被抓了,往后我怎么好面对他呢?”
       二子说:“你也许下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晚上,二子回荷叶街了,齐立言泡了一碗袋装方便面,匆匆吃下去后,就轻一脚重一脚地跑到电话亭打电话,他想接通了后怎么说呢?不能开口提要钱的事,只能问一问钱辉生意进展怎么样,另外关照他要挺住,困难总是暂时的,不要着急。这可以算是老同学的关心。
       齐立言抓起电话的时候很有信心,他觉得钱辉此时也许正在福建的某一个码头上安排远洋货轮启航,也许船已启航过了马六甲海峡了。他按下了一串数字,这串数字直奔钱辉的口袋而去。他将耳朵紧紧贴在话筒上,话筒里一个年轻的女人用柔软而好听的声音告诉他:“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请稍后再拨。”齐立言心里一沉,但很快又重振信心,继续拨打,还是那个女人重复着相同的声音,齐立言抓住话筒迟迟不愿放下,女人说了中文后又用英文重复了一次无法接通的提示。
       齐立言脸色当时就灰了,秋雨斜泼到他身上,天已经彻底地黑了下来,街上三三两两的灯光幽灵一样飘浮在夜色中。此后一连三天,钱辉的手机依然关机。
       中秋节到了,齐家老小在齐立德的速冻食品厂新装修的豪华餐厅团圆。吃饭的过程有些漫长,其中说话谈天是一道重要的菜,说起家里的事,很自然地就将主题转移到了齐立言的收破烂上了。
       齐立功给齐立言甩过去一支烟,问道:“听爸说你要开公司了,可三里井不是开公司的地方,那里是社会闲杂人员混日子的场所,收破烂真有那么大前途吗?你说说这大半年来收破烂究竟挣了多少钱?”
       齐立言在三里井的伙食很糟糕,所以吃喝得有些多,酒肉将他撑得满脸通红,此时他心里并不踏实,吃喝过程中,他一直在想着钱辉和钱辉借走的那三万块钱,听了齐立功的话,他如实说道:“挣了两万多块钱。”
       桌上的人眼珠都不动了,死死地盯住齐立言,像是盯着一个跑江湖的骗子。齐立功愣了一下,然后很失控地大笑起来:“老三,我们都知道你爱面子,可你总不能把芝麻说成西瓜,两万多块,太离谱了吧?两千多块还差不多。你哄老爸开心不是这么个哄法。”
       齐立言被齐立功的嘲笑激怒了:“不信你去问钱辉,钱辉两个星期前在我这借了三万,这还能假?”
       齐立功根本不相信,他说:“老三,你也太不会编故事了,钱辉早就逃跑失踪了,全柳阳城都知道,他把南京的一栋十八层大楼盖歪掉了,楼被炸掉了,两千多万全完了,眼下楼主、银行、法院到处在找他,据说通缉令都下过了。你说借给他三百万、三千万,也只有天知道。”
       齐立言知道齐立功在酒楼里信息来源多,好多官场商场谣言恰恰就是在酒楼里被证实的。齐立言脑袋里嗡地一下,像是钻进了一群蚂蜂,他僵坐在凳子上说不出话来。
       老爷子见齐立功说话太刻薄,就打圆场说:“立言这一年来,卧薪尝胆,已呈东山再起之势,你们两位做兄长的,当毫无保留地把做实业的经验传授给他。”
       齐立功说:“我和立德在老三的眼里是没文化的人,他要是听我们的意见,那么多年书不就白念了。有时候,是想帮也帮不上呀!只恨水平太低。”成功人士用这样冷嘲热讽的话揶揄一个蹒跚起步的人,话里就像掺进了砂子,听得耳朵里嗡嗡地轰鸣。
       齐立德说:“老三,别的我帮不上,厂里一台小货车可以借给你用,虽说发动机经常坏,但修好了还是能拉货的。”
       老爷子说:“那你就修好了给老三,他在草创阶段,哪有钱修。”
       刘玉萍插上话说:“换一个发动机要一万多块呢,那倒还不如买一个新的。”
       齐立德未置可否,很含糊地说一句:“到时候再说吧。”
       齐立功说:“不是我不想支持,说实在的,我反对老三收破烂,不要说成立公司,就是成立集团,那也只是破烂集团。爸是荷叶街名声很好的前辈,我和立德在柳阳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开收破烂公司,我们的脸往哪儿搁,我们怎么对外人说。我早就讲过,不是什么钱都能挣的,贩毒、开妓院都能挣钱,但那些钱能挣么?”
       晚宴散了,齐家每人是从齐立德的厂子里带着两盒月饼离开的。
       齐立言骑着车在回三里井的路上,天上的月亮像月饼一样一悬挂在深蓝的天空,他对着圆满的月亮喊了一声:“钱辉,你可不能坑我呀!”
       孙玉甫被送到市人民医院的时候,像是一件散了架的旧家具,全身关节咬合不紧,四肢松动,满脸的血污风干后呈暗紫色,给人一种报废了的恐惧感。
       张慧婷是跟着警车一起将孙玉甫送到医院的。她在车上边哭边对曾看过她半裸身体的刘文说:“你得为我们做主呀,是那个温州老板黄福顺派打手来闹事的。”刘文握住孙玉甫的手说:“我们肯定会抓到凶手的,”然后将脑袋转向张慧婷,“孙玉甫这样舍生忘死的男人已经不多见了,难得!”
       孙玉甫的内脏器官并没有受到多大伤害,不过鼻梁骨还是骨折了,医生说矫正复位大概要住院半个月,估计不会有后遗症,但警方认定的重伤害是毫无疑问的。孙玉甫在各种仪器下过了一遍后被送到了一间单人病房,刘文他们做了笔录后就走了,病房里只剩下惶惶不安的张慧婷和脸色苍白的孙玉甫,孙玉甫感到自己的手被张慧婷抓住了,这一抓就像是接通了电源一样,血液在血管里奔流不息,空气在颤抖,屋顶在燃烧,孙玉甫感到身体在天空飞翔了起来。“玉甫,好点了吗?”
       孙玉甫鼻子上包裹着白色的纱布,很困难地点了点头,他的声音由于缺少鼻腔的支持,就显得很单薄,类似于录放机由立体声变成了单声道:“慧婷,你总算给我打了一次电话,我终于为你做了点事。”孙玉甫的眼睛里闪烁着死得其所的光芒,使劲地握住这个令他十几年来耿耿于怀的女人的手,感到既柔软又温暖。
       张慧婷攥紧他的手说:“让你受了这么大的苦,真的很对不起你。当时急了,给你打电话是我不知道该向谁求援,也只有你会来帮我。”
       孙玉甫干裂的嘴唇顽强地嚅动了几下:“慧婷,是我对不起你,我欠你的。”
       张慧婷轻轻地给孙玉甫喂了几勺白开水,孙玉甫像婴儿一样享受着张慧婷的温柔和体贴,喝了水后变得很安静。
       他们单独在病房里还不到十分钟,护士进来给孙玉甫吊水,刚打上点滴,孙玉甫公司里的好多人赶来了,他们安慰着说:“孙总,你别着急,嫂子的电话打过了,她马上就到。”
       现场有些乱,张慧婷用眼神跟孙玉甫交流了一下,意思是她不便久留了,孙玉甫点点头,两个人像是地下党做暗号一样很神秘。在得到孙玉甫确认后,张慧婷悄悄地离开了。病房里没有人注意到这些隐秘的细节,更没有在意张慧婷的存在和为什么存在。
       林珊见到孙玉甫一样很心疼,当得知孙玉甫是酒喝多了跌倒在酒店台阶上受了伤,她责怪说:“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愣头愣脑的,总有一天,你要死在喝酒上的。”夫妻关系因为春节前林珊看到孙玉甫跟韦琴坐在办公室沙发上手脚暧昧而一直没有得到有效改善,所以林珊说这话像是敲警钟又像是咒骂,孙玉甫隐瞒了住院真相,所以也就不介意林珊的恶语相加,歪着头看窗外的天空有几朵苍白的云缓慢地移动着。林珊问了主治大夫病情后,安排了孙玉甫住院的照料事宜,不准那个叫韦琴的女人来照料,白天由公司办公室的小伙子小于负责,晚上下了班后由她负责。孙玉甫说:“韦琴已经从公司辞职了。”
       这样,白天张慧婷就到医院里来陪孙玉甫,她跟孙玉甫说话的时候并没回避着小于,小于就知道了孙总是因为保护女同学张慧婷被道上的打手打伤的。一个星期后,刘文来医院看孙玉甫时说凶手已经查清了,是快船帮的老四何斌带着一个手下来干的,拘留证已经开好了,只等到领导一批准,立即收监,不过刘文最后说了一句:“怎么惹上这帮家伙的,事情也许没那么简单。”
       一旁的张慧婷急了:“光天化日下公然行凶,你们公安难道还能让凶手逍遥法外?”
       孙玉甫安慰张慧婷说:“我马上让我舅舅给市公安局田局长打电话,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孙玉甫只住了一个多星期,鼻梁骨就已经复位,说话时鼻腔已有共鸣,只是窗外的风吹进来的时候,鼻子有些酸麻的感觉,以孙玉甫的性子,他想马上就出院,可医生不答应,他自己也乐得每天张慧婷来陪他,于是就躺在医院单人病房里休假一样与张慧婷和小于聊天,有时孙玉甫指使小于出去买水果,病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聊天。在聊到当年在财校的往事时,孙玉甫大胆地看着张慧婷,张慧婷不敢看他滚烫的眼睛,就低下了头,这时候孙玉甫尝试着抓住张慧婷的手,张慧婷并没有拒绝,当他感觉到两只手以相同的脉搏和温度混为一体的时候,孙玉甫知道他们两人的距离就只剩下衣服了。
       小于没回来前,张慧婷为了表示她的歉意,主动将孙玉甫的痰盂端到卫生间倒掉,孙玉甫看着吐进了烟黄色浓痰和烟头的痰盂说:“这怎么好意思。”张慧婷说:“你为我把鼻子都打断了,我才不好意思呢。”
       林珊每天晚上接替小于到医院来陪孙玉甫,单人病房里有两张床,其中一张是陪护睡的,睡在医院两张床上的两个人情绪都不太好,所以晚上林珊说的都是一些有怨气的话,孙玉甫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他在电视里寻找着跟张慧婷长得相像的演员。林珊说你都没事了,还不出院,孙玉甫说医生不让出院。对话苍白如水。
       中秋节那天下班早,林珊早早地就来到了医院,在医院走廊里她遇到了买水果回来的小于,林珊说:“小于,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小于说:“不辛苦,每天有孙总的女同学张慧婷陪着,我轻松多了,买水果在大街上逛了一个多小时呢。”
       林珊马上警觉了起来:“孙总的女同学怎么每天都要来?”
       小于说:“孙总是为了她才挨打受伤的,当然要来了。”
       林珊脑子里一下子懵了,她抓住小于的瘦弱的胳膊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于不敢说了,他很恐惧地看着林珊,光线阴暗的走廊里林珊眼睛里火光冲天。小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结结巴巴地说:“嫂子,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是我乱说的。”
       小于的搪塞和恐慌更坚定了林珊的判断,她急匆匆地向孙玉甫的病房冲过去。在病房门口,一个年轻而秀气的女人与她擦肩而过,她没看清年轻女人的面孔,一回头,年轻女人只留给她一个修长而匀称的背影。
       林珊一进病房就指着孙玉甫的鼻子骂道:“孙玉甫,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一个穷光蛋是靠我把你扶起来的,有了点臭钱,就花天酒地玩女人,还骗我说是喝酒跌倒摔的。你骗得了我一时,你能骗得了我一辈子吗?”
       她掀开孙玉甫的被子,孙玉甫衣着整齐,并没有跟女人苟且的蛛丝马迹,孙玉甫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反正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于是很冷静地说:“我财校的同学,遇到了债主的麻烦,让我去调解,老同学之间,相互帮个忙,这有什么呢?”
       林珊说:“既然没什么,你为什么不讲实话,为什么要骗我?”
       孙玉甫很镇定地说:“不就是怕你多心吗。韦琴跟我谈工作的事,你非要说我跟人家有男女关系,我都被你逼出神经病来了。”
       林珊踢翻脚边的痰盂:“谈工作要挨得那么近谈吗?你们是聋子呀,听不见对方说话吗?谈工作要把手搭在人家肩膀上谈吗?”
       孙玉甫狡辩说:“那是你看花眼了,是你这个小心眼脑子里出现的幻象。”
       林珊指着孙玉甫受过伤的鼻子,像个泼妇似的,声嘶力竭地吼道:“孙玉甫,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流氓,我要跟你离婚!”
       孙玉甫说:“这话是你说的?”
       林珊说:“是的!谁不离谁就是畜生。”
       说着转身就冲出了病房。
       窗外天空最后的晚霞由浅入深地暗下来,被泼了墨水一般,中秋的月亮升起来后,城市也攀比着似的全亮了。
       孙玉甫给张慧婷打了一个传呼,很快张慧婷就在电话亭里回了过来,孙玉甫问她在哪儿,她说在娘家的楼下,晚上在父母家过中秋,孙玉甫说我请你吃晚饭好不好,张慧婷说你不是要跟你太太一起过节吗,孙玉甫说那是去年在一起过的节,我们正在闹离婚。张慧婷在电话里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她问在哪里吃饭,孙玉甫说:“中山东路178号亚历桑那西餐厅16号桌。”
       “亚历桑那西餐厅”里的美国灯光照亮了一个个中国脑袋,餐厅的墙上挂着西部牛仔帽、左轮手枪及枪套,还有几具剥尽了血肉的牛头骨,一首《田纳西的华尔兹》乐曲春蚕吐丝般地萦绕在每个人的头顶,并在努力捏造着一种换了人间的氛围。孙玉甫要两扎啤酒,一只炭烤火鸡,一份牛排、一盘水果沙拉和两个汉堡,两人坐定后,孙玉甫说起了林珊这么多年来时刻都要扼住他命运的咽喉并任意摆布他的生活,无比地沮丧:“她威胁我说要去离婚。”张慧婷安慰他说:“她也许是一时气头上说的话,不必当真的。”孙玉甫说:“她不当真,我要当真的。”
       孙玉甫第一次明确了自己的态度,这让张慧婷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感,在这个花好月圆的夜晚,他们成了两个被家庭抛弃的弃儿,想到这儿,张慧婷眼里噙着泪花,端起一大杯啤酒敬了孙玉甫一杯:“玉甫,你为我受了委屈,害得你有家难回,真对不起你。我敬你一杯!”
       孙玉甫跟张慧婷坚决地碰了一杯,一仰脖子,一干而尽:“你不也是因为我的鲁莽才离婚的吗,这一年来我从没睡过一个好觉,想到你受的委屈,我恨不得把心剜出来装到盘子里送到你面前,让你看看十几年过去了,这心究竟是红的,还是黑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可我不能,我的婚姻存在一天,对你一切的表白都是不可靠的,也是不公平的,我没资格。这下好了,我们扯平了,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张慧婷觉出自己流下了眼泪,泪水滑落到烤得焦黄的火鸡上,火鸡的颜色却始终不改,她泣不成声地说:“玉甫,你别说了。”
       晚餐并没有吃多少,一只火鸡少了一只腿,一份牛排几乎没动过刀叉,不过两扎啤酒全都喝光了。走出美国格调的西餐厅,外面天空下趟过的是中国特色的秋风,又凉又软,如水的月光在和城市灯光的对抗下黯淡了很多。孙玉甫和张慧婷出了门后漫无目的地散着步,方向一点也不明确,此时他们只是想走一会儿路,让风把头脑清醒。走了一段,孙玉甫问张慧婷是不是还回海棠街的小店,张慧婷说海棠街小店里被褥已经捆好了,明天就去搬,房子到期了,今晚准备回娘家去住。孙玉甫说我在中山西路“湖光大厦”有一小套酒店式公寓,你要是没地方住的话,就住到那里好了,反正空着也没用。张慧婷说这样不好,孙玉甫说有什么不好的,我借给你住,又不是送给你。说话之间,他们已经漫步到了中山中路,孙玉甫指着一幢二十八层的高层建筑说:“这就是湖光大厦,要不你上去看一下,要是觉得不好的话,不住也行。”孙玉甫说这是春节期间跟老婆闹别扭悄悄买下的,最近刚刚拿到钥匙,他来看过,但没住过。
       张慧婷有些迟疑,她担心重蹈丽都宾馆那晚的覆辙,有所不同的是,那时候张慧婷对上楼后的一切毫无准备,而现在她知道,如果跟孙玉甫一起走进那套公寓,门一关,就意味着再也不会出来了。张慧婷站在高楼的阴影下不说话,脑子里去和不去像是两个人在打架,架打得很厉害,输赢胜负始终分不出来,一会儿是不去占了上风,一会儿又是去略占上风。就在她脑子里激烈斗争难分高下的时候,孙玉甫像是总裁判长一样,拉着张慧婷的手轻声说:“走吧!上去看看,喝点茶,然后我送你回去。”
       张慧婷这时候的抗拒已经变得相当勉强,她的扭捏像是一种仪式,像是做给别人看的,所以孙玉甫在电梯门开了的时候,伸出手很体面地说了声:“请!”他要让张慧婷主动走进电梯。张慧婷还没想好进还是不进,电梯的自动门已经关上了,孙玉甫一伸脚,门又开了,他又说了一声:“慧婷,上去吧!”
       张慧婷终于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她人是先进去的,心随后才跟了进去。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孙玉甫很熟练地抓住张慧婷的手,他感到张慧婷的手心里都是汗。
       孙玉甫的酒店式公寓在十六楼一六〇八号,一个三十八平方的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精致的公寓,开发商按照四星级宾馆的设施将公寓装修好了交付给业主,但比四星级宾馆更温馨和更富于家的情调。
       进门打开灯,小巧的客厅里有一个曲尺形的吧台,吧台顶部几盏射灯照亮了酒柜里的洋酒和中国白酒,几只高脚杯倒吊在一个金属架上,提醒着客人随时可以倒酒。地上铺着天蓝色纯羊毛地毯,地毯中央有一盆盛开的月季花,一圈棕色真皮沙发前摆放着一个玻璃茶几,沙发对面是一台大屏幕投影电视,房间里也铺着地毯,一排红木家具沿墙边站立,高贵而傲慢,一张宽阔的大床上是洁白的被子和枕头,张慧婷被这里面的豪华和富丽惊呆了,想起自己租住的漏风的小店和老鼠乱窜的单人床,她无法拒绝物质的温暖像阳光一样照亮了她寒冷已久的生活,孙玉甫说:“房间里是恒温控制,比屋外温度高多了,你是不是有点热?把外衣脱了吧!”
       张慧婷答非所问:“这是你买下的?要花不少钱吧?”
       孙玉甫很轻松地说:“是呀,不到三十四万,八千八一平方。”
       参观了厨房和卫生间后,张慧婷头有些晕,她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孙玉甫倒了两杯洋酒并递一杯给张慧婷:“这是英国的威士忌,我们喝一杯!”
       张慧婷推开杯子说:“我喝不惯洋酒。”
       孙玉甫说:“也就是葡萄酒,没那么可怕,很平常的,不过叫了个洋名,就值钱了。”
       张慧婷很勉强地接过杯子,跟孙玉甫轻轻地碰了一下,又轻轻地抿了一口,抬起头,她看到孙玉甫眼睛里燃烧着一种饥渴难耐的欲望,放下杯子,孙玉甫坐到张慧婷身边,他将张慧婷一点一点地挽进他的怀里,慢慢地将嘴唇向张慧婷的嘴唇靠过去,张慧婷想推开孙玉甫,孙玉甫咬着她的耳朵说:“慧婷,我爱你!”一句话就将张慧婷击得粉碎,她在孙玉甫的热吻下,全身先是痉挛颤抖,然后就虚软成一堆烂泥,任孙玉甫随意塑造和修改。
       当一切风平浪静后,张慧婷哭了,孙玉甫搂着被汗水湿透了的张慧婷,一种征服和攻克的成就感让他感动了,他抚摸着女人的身体,说:“慧婷,别哭了,我们的爱是在血与泪中降临并成熟的,它的分量很重,很重。如果我今生得不到你的爱,我死不瞑目。”
       恢复了平静的张慧婷搂着孙玉甫的脖子问:“你不是说你跟你老婆一提离婚,她就要到你父母家堂屋里上吊吗?”
       孙玉甫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说:“那是我提离婚,她才要那么干的。这回是她要提出来离婚的,离了婚我就娶你。”
       张慧婷一激动,紧紧地搂抱着孙玉甫轻轻地呻吟着:“玉甫,玉甫!”
       从这天晚上起,张慧婷就住进了孙玉甫的酒店式公寓里。
       不过第二天,孙玉甫办完出院手续回到家准备跟林珊离婚的时候,林珊说:“你想离婚,没门!”孙玉甫傻眼了:“不是你昨天提出离婚的吗?”林珊说:“是呀,是我提的。但我现在不离了,我要把你拖死、耗死,我要让你老鼠一样一辈子偷偷摸摸地见不得阳光,见不得人。”
       16
       天气一凉,澡堂子生意就来了,二子要回荷叶街开澡堂子了。这个夏天,他从齐立言这里学到了“剑走偏锋”、“另辟蹊径”的绝招,亲眼目睹了齐立言在三里井鹤立鸡群的致富实力,只是将这些经验怎么运用到开澡堂子上来,他一点办法都没有,除非招一些小姐来卖淫,可澡堂子就那么一点大,澡客又都是街坊熟人,这是万万不能干的。
       秋雨一连下了好几天,天一放晴,二子来找齐立言,带他去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去找一个当警察的远房亲戚打听钱辉的下落,那个远房亲戚告诉齐立言,钱辉的案子已经立案了,包括了三个方面的犯罪嫌疑,重大责任事故罪、金融诈骗罪、偷逃税款罪,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罪行,要等他归案后才能落实。不过,涉嫌组织黑社会罪、强买强卖扰乱经济秩序罪基本上也是可以确认的。齐立言问钱辉现在在哪里呢,二子的远房亲戚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也不知道,不过通缉令已经发到全国各地了。”
       齐立言不再出门收破烂,他守着两间出租屋,一筹莫展,就这么坐在屋里像王根草一样当一个回收点的小老板,他不甘心,而且王根草他们对他后来居上抢生意充满了敌意,可不干又能去做什么,眼下开公司肯定开不成了,再等一年吗?可时间耗不起,而且从战略上来讲等于放弃了趁势而上的机会。二子两万是没问题,王韵玲答应过借四千,实在不行,借高利贷,公司一定要开。在一个天气阴沉的上午,齐立言终于把下一步的目标想清楚了,想清楚了阴沉的天气里也是晴空万里。中午,他自己开了一小瓶二锅头,就着花生米和豆腐干自斟自饮起来。
       身处秋天的齐立言想跳过这个冬天,一步扑进春天的怀抱,可那只是他躺在三里井砖铺上的想象和虚构,眼下,他就像一只趴在玻璃上的苍蝇,前途看起来光明,出路实际上没有。
       齐立言是晚上十点多钟在床上被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抓走的,当时他正躺在床上想象着一些美好的事物,其中有他视察北京连锁公司的动人场景,在齐立言最黑暗的日子里,他就是靠想象来支撑着未来信心的,想象是一种粮食,也是一剂强心针。
       出租屋外间的门是突然被轰然撞开的,他听到门板倒地的声音很恐怖,等他坐起来拉亮电灯,想看个究竟,头还没来得及探出去,人已经被按倒在床上,几个手里攥着手枪的警察三下五除二就将他制服了。他被反剪起双手,感觉到后背上有一个膝盖死死顶住他了的脊椎骨,疼得他动弹不得,齐立言知道警察经常来三里井抓人,估计是抓错人了,所以他并不紧张,努力地解释着说:“我叫齐立言,你们抓错人了!”脊背后面一个火药味很重的声音说:“没错,抓的就是齐立言。给我铐上!”
       齐立言听到“咔嚓”一声,两只手就被手铐链接到了一起,警察松开他,他反背着双手很困难地转过身来,对着几个警察说:“我犯了什么法,你们这样随便乱抓人?”那个声音中火药味很重的警察说:“犯了什么法,你还问我,你比我们更清楚。带走!”
       公安局审讯室里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白色的灯光和墙壁呈现出裹尸布一样的颜色和气息,两个审讯的警察一个提问,一个做记录,看上去一辈子都没笑过,与人为敌的表情自始至终毫无变化。
       齐立言没想到刚被钱辉骗去了三万块钱,又被李山成害得戴上手铐,他的心里连连叫苦,怎么这么倒霉呢,老天为什么不放过一个愿意勤劳致富、诚实创业的人呢?不是法律不公,是老天不公呀。审讯的内容很明确,扒手出身的李山成收破烂兼做小偷,由小偷小摸到疯狂盗窃。据先一步进来的李山成交待,他盗割高压铝线三千八百公斤,还有通讯电缆六公里一千二百公斤铜线,全都卖给了齐立言。当时齐立言还问过他铝线从哪儿来的,他说是一个变电所搬迁和高压线改线路而收来的废品,铜丝是电缆厂收来的废品和残次品,由于铜铝线已经被切割得零碎不堪,加上齐立言没有收过这类破烂就没有怀疑地按高出其他回收站百分之五的价格收下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些铜铝线造成两个乡停电十六个小时,通往省城的电话中断六个小时,铜铝线案值虽只有一万二千多块钱,可停电造成的损失多达六百万元,而通讯中断造成的无形损失更是无法统计。
       齐立言的销赃罪是肯定的,审讯的焦点是齐立言是不是策划并参与了李山成的盗窃高压电线和通讯电缆。齐立言很无辜地说:“我自己也是收破烂的,夏天才开始代收一些其他人的破烂,总共做了不到三个月,我是省机电学校毕业的,受过正规的国民教育,虽说从农机厂下岗了,可我总不会去犯法的,这一点法律意识怎么能没有呢?”
       两个审讯的警察见齐立言在狡辩,就将他晾在那里,说:“你不过是机电学校毕业的,机电学院毕业的还敢杀人呢,你偷盗一点电线算什么呢。好了,我们要休息一会儿,你一个人先在这里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跟我们说。”说着两人捧着茶杯到隔壁屋里看电视去了,电视里正在播放欧洲杯足球赛的现场直播,听着墙那边激动人心的进球狂欢,他不知道自己的脚下的这只塞满了炸药的球将踢向何方,又踢给何人。
       审了整整一夜,警方想深挖案件内幕的愿望在天亮时分落空,李山成交待的是实话,盗割高压电线和通讯电缆确实与齐立言无关,所以也就不存在丢卒保车的阴谋,不过齐立言销赃证据确凿,两个审讯的警察在太阳升起的早晨,让齐立言在拘留证上签了字,一辆警车将齐立言送到了没有太阳的螺丝岗拘留所去了。
       王韵玲在齐立言被抓走的第二天下午去湖滨乡养殖场采购人工野鸭,回来时皮卡车路经三里井,她让驾驶员停一下车。她想去看看齐立言公司的事筹备到哪一步了,齐立言答应王韵玲明年春天加盟他的公司,她想自己应该是这个废旧物资回收公司的一个创始人,而不应该是一个坐享其成者,她愿意以患难与共和同舟共济的行动与决心从公司迈出的第一步开始,而不愿意让姗姗来迟后让自己追随齐立言创业的意义大打折扣。
       王韵玲第一次来三里井,问了好半天,才问到了齐立言的出租屋。她看到破烂不堪的木门上挂了一把铁锁,就到隔壁王根草的门上打探消息,王根草正坐在凳子上借着黄昏的光线看一本小人书,见王韵玲问齐立言哪儿去了,王根草表现出了过度的热情:“你问齐立言?昨晚上被公安抓走了,这小子像国民党特务,戴一副眼镜,伪装得跟知识分子一样,其实背地里专干撬锁、割电线的勾当,这大半年来,偷了那么多电视机、洗衣机、录音机、电线,他连人家空调都敢偷。”
       王韵玲没有直接回酒楼,而是让司机开着车到了市公安局,市公安局大楼里正准备下班,临下班的机关警察对王韵玲的打听很不耐烦,他们说:“我们每天抓的人多呢,哪知道齐立言是谁?你到刑警支队去问问吧!”她到了刑警支队,刑警说不知道这个人:“是抢劫还是杀人?”王韵玲有些气愤地说:“他是一个工程师,怎么会抢劫杀人呢?”走出刑警队,被屋外的冷风一吹,王韵玲突然清醒了许多,她觉得齐立言不会与刑事案件有关的,找错地方了,她还不知道有一个经侦支队,看天已经黑了,她就赶紧回酒楼了。
       齐立功听王韵玲说齐立言被公安抓了后,脸色当时就青了,他恨铁不成钢地说了一句:“这小子除了搓背、收破烂,就只会当劳改犯了!”
       酒楼里陆陆续续地在上客,齐立功下楼的时候言不由衷地跟熟悉的客人打着招呼,然后匆匆钻进自己的车里一溜烟地蹿了出去。他回家接了赵莲英直奔郊外齐立德的速冻食品厂,齐立德和刘玉萍听了消息后全都傻眼了:“不可能吧?老三能犯什么罪呢?”齐立德说。
       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赵达胜的电话打过来了,情况已经弄清楚了,齐立言收购偷盗的高压铝线还有通讯电缆铜线,案情很大,影响很坏,后果很严重:“人肯定是放不出来,估计要以销赃罪被起诉,你们最好请一个律师,到时争取判一个缓刑。”
       齐立功放下电话,气急败坏中毫无理由地骂起了赵达胜:“赵达胜这个窝囊废,这么点小事都摆不平。”
       张慧婷住在湖光大厦十六楼酒店式公寓里就像住在梦里一样,她时常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光脚走在纯羊毛的地毯上,脚下又虚又软,但脚心却是温暖而又熨帖,松弛有致、轻盈飘逸,烧上一壶开水,冲上一杯咖啡,慵懒地半躺半坐在意大利真皮沙发上,听着音乐,或看电视上虚情假意的言情剧,她觉得自己就像速溶咖啡一样被豪华的物质享受稀释和溶化了。打一个电话,快餐店的外卖会把可口的饭菜送上来,吃过午饭,她就躺在房间那夸张的大床上翻看时尚杂志,天空在落地窗外伸手可触,居高临下的视线里,城市一盘散沙,她想起趴在下面的灰暗的平房和筒子楼,想起自己在海棠街出租屋里与老鼠苍蝇蚊子为伍的日子,心里有一种受伤后被抚慰和疗救的感动。黄昏从窗外一点点地漫过来,屋里涌进了越来越稠密的暮霭,这时候,她的心里会微微颤动起来,孙玉甫今晚会不会来呢?她不敢问,也不能问,他渴望着孙玉甫的热情似火,又担心着他离婚遇到麻烦,自从那天晚上他说要与老婆离婚后,此后隔一天来一次的孙玉甫就再也没提过离婚的事。悬着的心容易胡思乱想,她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感到自己真的成了被包养的二奶,成了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鸟。当这种念头占据大脑的主要空间后,她就会对地毯产生一种拒绝感,电视里的彩色画面杂乱无章,豪华的公寓先是幻化成一个鸟笼,在夜晚的时候又成了一个豪华的牢房,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过度纠缠之后,接下来就是彻夜难眠。孙玉甫即使来公寓,也从不在这里过夜,十点一过,他穿上衣服走了,然后将她一个人扔在漫长的黑夜里,有时候夜里做噩梦,惊吓中她一把搂住的是黑暗中的空气,满头大汗地坐起来,屋内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让人恐怖。
       张慧婷在享受着物质温暖的同时,心灵却被挤到了冬天的湖面上,湖面上北风呼啸,水在收敛着最后的汹涌,冰面在风中层层推进。她努力说服自己,自己在跟孙玉甫恋爱,她有权在离婚后恋爱,然而这场恋爱却不敢对任何人讲,窗外是满目的阳光,然而她的恋爱却不敢理直气壮地暴露在阳光下,孙玉甫一天不离婚,她的恋爱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更缺少提前住在这套豪华公寓里的理由。一种宿命的安排不幸被齐立言言中了,无论怎么解释,她现在就是一个傍大款、当二奶的女人,而且比齐立言诅咒的还多出了一个名分,那就是不折不扣的“第三者”。现在她已经没有心情再去想齐立言,她每天都在盼着孙玉甫拿着绿色的“离婚证”书就像拿着一本通向自由的绿卡出现在她面前。安逸而寂寞的生活使她一天天地疲倦起来,现在除了星期六接回小慧去娘家住一晚上,其余时间她就守在这毫无人气的公寓里与一堆物质交流,有时她会对着床铺和沙发踢上一脚,脚很疼,床和沙发却无动于衷,母亲问她为什么不回来住,她说自己在城边上的一家外资企业找了一份会计的工作,离家太远,就住在公司宿舍了。母亲被她的谎言感动了,说自己的女儿就是有本事,外资企业都能进得去,哪像齐立言那个浑小子只配收破烂。一次上街买米她看到了前女婿齐立言拉着一车旧报纸和空酒瓶从她身边匆匆经过,后来她问过张慧婷此事,张慧婷说离婚后没见过齐立言,也许是看错了,母亲一口咬定说没错。
       王韵玲的传呼是黄昏时分打来的,那时候张慧婷正坐在落地窗前看晚霞在天空任意涂抹着油画般的浓墨重彩,河流、山川、牛马、羊群还有一些流浪的狗在巨大的天幕上随着色彩的变化而相继出现,她沉醉于这黄昏流动的色彩和图案之中,前两次传呼都没听见,第三遍才听见,她以为又是孙玉甫告诉她晚上过不来了,所以她走向床头柜边抓起电话时,心情很烦躁,拿起传呼机一看,不是孙玉甫的号码,拨通了电话后,才知道是王韵玲从芦林街打来的。王韵玲说你在干吗,张慧婷支支吾吾地说在外面有事,王韵玲说你的小店不是关门了吗,有什么事呢,你在哪里?张慧婷说在城郊呢,王韵玲说你的电话号码是市中心的,张慧婷说你有什么事吗,王韵玲说见了面再说,张慧婷说你不要过来了我去芦林街出租屋找你。
       张慧婷出门的时候,口袋里剩下的好像还不到二十块零钱,怕不够,她在客厅吧台上拿了一张百元大钞,孙玉甫丢了一叠钞票放在吧台的一盆香水百合边上给张慧婷花,张慧婷从来不随便动用,孙玉甫有时过来陪她吃一顿晚饭,两个人在一起,她说想营造出家的氛围,执意自己出去买菜回来做饭,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偶尔拿上一张百元大钞。每次拿钱时,她心里总是很别扭,有一种傍大款和被包养的窝囊,好在她是要跟孙玉甫结婚的,一旦结婚了,这段日子以及这段日子里的所有细节都会被一笔抹尽,甚至谁也不知道。这样一想,她心里会稍微平静一些。
       再次走进王韵玲的出租屋就像走进了《包身工》中的宿舍,昏黄的光线、混杂的气味,还有廉价的床铺与镜子,处处流露着贫穷与落寞的气息,只有到了这里,她才会觉得湖光大厦十六楼的公寓是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都无法拒绝的,除非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这段日子以来,张慧婷就像一座老式挂钟的钟摆,一直摇摆晃动在得与失、是与非、冷与暖、荣与辱的两极,处于一种无法落实的状态。
       一见面,王韵玲没等她落座,就冲着她说:“齐立言被公安抓起来了。”
       张慧婷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齐立言被公安抓了?”继而又警惕地盯住王韵玲的脸:“是跟你在一起被抓起来的吗?”
       王韵玲一听这话,气得涨红了脸:“你说什么鬼话,怎么是跟我在一起被抓的,就算跟我在一起,也不至于见不得人吧?好了,既然你这么看人,就当我没说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张慧婷也是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晕了头,所以说话才失去了分寸,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后,就掏出一大堆好言好语哄她:“别生气了,好妹妹,我早知道他对你图谋不轨了,不就是怕你上当受骗嘛,姐姐的教训还不深刻吗?不过,你比我聪明多了,哪会看得上齐立言。我们早就离婚了,他抓不抓与我无关了,反正也不是我把他送进去的。”
       王韵玲听张慧婷这种口气,就毫不客气地说:“怎么与你无关?你这辈子做过唯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看中了齐立言。”
       张慧婷觉得王韵玲年轻无知,没有领教过生活的残酷,所以也不跟她计较,于是就问:“他是怎么被抓的?快告诉我,我这么大老远的跑过来,你还给我卖关子。”
       王韵玲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后,张慧婷红润的脸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她听着出租屋外风声鹤唳的声音由远及近地扑过来,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嘴里说出来的话莫名其妙:“这与我有什么相干的呢?我又没让他去销赃。”
       王韵玲站起来堵在张慧婷的面前说:“你说齐立言冷漠,我看你才是真正的铁石心肠,冷酷无情。谁说你让齐立言去销赃了?”
       “那你告诉我干吗?”
       “我告诉你是看看你对齐立言还有没有一点同情心,哪怕有一点担心也好,既然这样,就当我没说好了。”
       沉湎于男欢女爱和豪华公寓太久的张慧婷脑子确实一时转不过弯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一个弱女子能为齐立言做点什么,她在震惊的同时更多的是无奈,王韵玲觉得她哪怕弄虚作假也得做出一点一夜夫妻百日恩的姿态来才是,然而张慧婷却没有做出恰当的反应。分别的时候,王韵玲对张慧婷说了一句话:“离婚是齐立言迄今为止干的唯一正确的事。”张慧婷说:“是呀,给你腾出了位置,你去跟他好了。”一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市政协副主席、工商联会长程涵家住在东湖山庄,东湖山庄没有湖,也没有山,只不过位于柳阳湖东边,开发商才起了这么一个文不对题的名字,其实离柳阳湖足有三公里多。车子在一幢连体别墅前停稳后,脑肥肠满的齐立功很痛苦地扛着一箱“茅台”酒和四条“中华”烟按响了程涵家门铃,好在程涵就住在二楼,所以没几步就进门了。程涵见齐立功搬运工一样很困难地扛着箱子,一见面就批评说:“立功呀,你这是干什么,到我这儿来还带什么东西,以后再这样,我就不开门了。”齐立功放下箱子,如释重负,他掸了掸肩上的浮灰,诚恳地接受了领导批评:“程主席,我们太熟了,所以就不长记性,下次再也不敢了。”这样的话也就是说说而已,批评的和被批评的人都很愉快。
       事先在电话里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所以他们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后,先点上烟,喝着茶,然后才说起齐立言的事,“你齐老板一声令下,我哪敢怠慢。市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小朱是我以前的老部下,他说要去了解一下情况,然后给我答复。”
       齐立功坐在沙发上也保持着弯着腰的姿势:“程主席,让您费心了,都怪我兄弟不争气。”
       程涵有些责怪地说:“你和立德是柳阳响当当的企业家,怎么能让你兄弟去收破烂呢?你要是不说这事,我真还不知道你们家还有个老三。”
       齐立功叹了一口气说:“程主席,不瞒你说,我这个兄弟眼高手低,不好共事,你帮他,他说你害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前些年先是一个人关在家里造汽车,那汽车可是他能造的,汽车没造好,又跑到澡堂子里搓背,过了年到三里井收破烂,我和老二立德一提起他就头疼。都是一家人,谁不指望他好呢,扶不上墙呀!”
       程涵对齐立功痛说革命家史并没有多少兴趣,为了表示帮忙的诚意,他又当着齐立功的面给市公安局朱副局长打了电话,电话里齐立功听到的是一些掐头去尾的半截话,不过意思是相当明确的:“这事当然有难度,没有难度就不找你了。是的,底线是不能起诉。宜早不宜迟。嗯,一把手你去说,我跟你们一把手没什么交道。这就对了,好的。”
       程涵放下电话,齐立功连忙递上烟点上火:“程主席,我们要是没有你这个工商领导,还真是有冤无处伸。”
       程涵吐出一口杂乱无章的烟雾:“小朱说了,案值倒不大,关键是影响太坏,属于从重从严惩处的案子,不过我已给他下了死命令,确保不起诉。”
       齐立功说:“是呀,老三一坐牢,我和立德在柳阳就脸面丢尽了。真要是杀人放火,就是枪毙他,我们也不打算过问了,他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收了一些电线,坐牢就太冤了。”
       孙玉甫这天晚上是陪客户喝了酒后来到湖光大厦十六楼的,借着酒性,他与张慧婷的云雨之欢热情高涨、花样百出,孙玉甫说只有跟张慧婷做爱时,他才觉得自己是个男人,这话充满玄机,张慧婷是破译不了的,孙玉甫跟老婆做爱已经进入到了审美疲劳期,重复和单调的夫妻生活就像学校食堂里的伙食毫无新意,跟风月场上的女人片刻偷欢完全是发泄,是兽性的复活,做完后不仅没有满足感,还有一种被无缘无故地掏空了的后悔,只有跟张慧婷一起,他才感到了那种灵与肉、情与欲的完美演绎,所以他每每做完后总有一种被提升被洗礼的感动与享受,只是他不太清楚这样的感觉究竟能持续多久,如果真的结婚了又会不会使这种感觉很快烟消云散;是不是这个魂牵梦绕了十几年的女人终于躺在他身下成了被征服的俘虏时,他才有了这份激情与感动。
       张慧婷在风停雨歇之后,搂住孙玉甫湿漉漉的脖子,她趁着孙玉甫余兴未消的时候,咬着孙玉甫的耳朵说:“玉甫,你帮我个忙好不好?”孙玉甫在她桃花灿烂的脸上捏了一把:“什么忙?”
       张慧婷将齐立言被抓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个大概,她求孙玉甫找她舅舅王千跟市公安局田局长说说,将齐立言放出来。张慧婷没说完的时候,孙玉甫的脸色就变了,他提高警惕地盯住怀里柔软似水的女人,声音变得粗糙而坚硬:“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一个罪犯说情,为你前夫开脱罪行。既然你心里还念念不忘那个姓齐的,你跟我躺在这儿又算什么,你想把他也接到这套公寓来是不是?”
       张慧婷见孙玉甫说翻脸就翻脸,她一下子变得不认识他了,她突然感到这个男人非常陌生。她哭了起来:“你不要冤枉我好不好?我都跟你这样了,你竟然还不信任我。我从来没想过跟齐立言再走到一起,可他是小慧的爸爸,小慧需要他,小慧上学的费用也得靠他拿一半。”
       孙玉甫说:“小慧的学费我来出。”
       张慧婷抹着眼泪说:“可小慧要爸爸的时候,你能代替得了吗?算我求你一次,还不行吗?”
       孙玉甫见张慧婷说得合情合理,而且张慧婷的家就是他拆散的,从道义上来讲,他是对不住另外一个男人的,于是他抓起了电话。电话里的孙玉甫尽可能把这件事说得很轻:“舅舅,是这样的,我同学张慧婷的前夫收破烂收下了小偷盗割的电线,公安非要说他是销赃罪,这不有点小题大做吗?你跟田局长说说,把他放出来算了,人家都够可怜的了,下了岗,没职业,收点破烂混口饭吃,把这些社会底层的可怜人判刑,又能代表得了什么正义呢?何况他又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收的,中国有一句老话,‘不知不为过’。”
       王千行长在电话里有些不客气地说:“你怎么尽给我惹麻烦,张慧婷不就是你同学吗,犯得着那么出生入死吗,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孙玉甫对着话筒很暧昧地说了一句:“男女同学关系,舅舅,你希望我们能有什么关系?”他一边说一边在张慧婷饱满的乳房上很淫荡地捏了一把。这让张慧婷很不舒服,可她此时不能把这种别扭而不舒服的感觉说出来。
       王千问:“你说的那个收破烂的叫什么名字?”
       孙玉甫说:“齐立言。”
       王千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着:“这个名字怎么有点熟呢?”过了一会儿,王千突然提高八度说:“好了,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会想办法的。”
       孙玉甫问:“舅舅,你认识齐立言?”
       王千说:“你不要多问,就这样吧!”
       孙玉甫也没想到舅舅会突然变得如此爽快,是不是春节跟张慧婷相亲的时候,张慧婷跟他说起过前夫齐立言。当他把这个疑问掷给张慧婷的时候,张慧婷大喊冤枉:“那天见面,你舅舅都没跟我说一句话,他知道你跟我在丽都宾馆的事,连正眼都不愿看我,没几分钟就走人了,不都是你害的。”孙玉甫想起丽都宾馆的事心里就很憋屈,他说:“你以为舅舅真的去相亲,舅母空难后,他是故意做给雪梅看的,他们两个人在互相试探对方,纯属演戏,拿你当道具。雪梅你又不是不认识,你妈在剧团的同事,我舅舅的老相好,现在已经跟舅舅住到一起去了,即将成为我的新舅妈。”
       虽说王千会答应想办法,可张慧婷还是不踏实,孙玉甫说公安局新大楼装修还要贷一千万,只要舅舅愿意跟田局长说一声,放人是铁定的。张慧婷忽然觉得孙玉甫半个小时内又由一个心胸狭隘的男人变成了大度而有气量的男子汉,于是她就贴到孙玉甫的身上:“玉甫,你真好!”
       孙玉甫面无表情地说:“我鼻梁骨被打断了,都没让舅舅出面,还是刘文摆平的。”
       张慧婷有些撒娇地搂住孙玉甫:“所以我说你好嘛。”
       孙玉甫被快船帮老四何斌打断鼻梁骨后,刘文跟刑警队很快就将何斌捉拿归案,可是没过几天,又放了,不过快船帮帮主耿天祥在天德酒楼摆了一桌,给孙玉甫赔礼道歉,还送了两万块钱的红包给孙玉甫,孙玉甫不要红包,非要将何斌绳之以法,穿着长衫的耿天祥慢条斯理地对孙玉甫说:“兄弟,我的家法比国家的刑法要严得多,不信你去医院看看,他正在抢救呢,能不能活过来都难说。”孙玉甫知道他们道上的规矩很残酷,根本就不敢往下问,再说这帮人能在柳阳混到如今,谁知道他们的水有多深,孙玉甫收下红包和耿天祥的面子,也就作罢了。后来,刘文告诉他,何斌脱光衣服被耿天祥关进了一个开着冷气的地窖里两天两夜,人冻得血压为零,脉搏都摸不到了,严重脱水昏迷后送到医院抢救了好几天还躺在重症病房里。孙玉甫说快船帮真的拿自己这么一个烟酒贩子当回事吗,刘文说当然不是,是因为何斌的事闹到公安那里去了,他们道上的规矩是谁冒犯了警方必须承担后果而且要从重惩罚,他们跟警方严格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界限,因为弄不好的话,他们就会被连根铲除,满门抄斩,说到底快船帮毕竟是不敢跟公安斗狠的,只能暗地里扒一口食吃。让耿天祥最为恼火的是,何斌帮黄福顺明为要账实为绑架张慧婷这件事并没有事先告知耿天祥,这是犯了无组织无纪律的大忌,要不是当年跟黑虎队火拼时何斌救过耿天祥的命,恐怕早就被沉到柳阳湖底喂鱼虾去了。那个想以五千块钱跟张慧婷睡一次的黄福顺,不仅五千块钱换一夜云雨的美梦泡了汤,还花了五万块钱送到快船帮老大耿天祥门上谢罪,因为黄福顺的荒唐遭致快船帮惹上了公安。耿天祥收了五万块钱,让黄福顺立即滚出柳阳,于是黄福顺在一个深夜悄悄地滚回温州去了。
       齐立言在拘留所关到第九天的时候,一个警察领着他走到一间墙上挂着地图和警棍的屋子里对他说:“你可以回去了!”
       齐立言走出拘留所的时候是阳光灿烂的午后,站在马路边,他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他穿着肘部烂了一个洞的灰色夹克,头发混乱如草,脸上的胡子疯长了几天,从没刮过一次,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个难民,当他涣散的目光移动到拘留所侧门的时候,突然发现王韵玲从拘留所办公室的两层小楼里走了出来,他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跟王韵玲打招呼,王韵玲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手续我已经办过了,五千块钱罚金我也交过了,所长说你算是走运的,只关了不到十天。”
       齐立言有些木然地望着王韵玲:“怎么还有罚金,要五千块,这不是敲诈勒索吗?里面的伙食糟糕透了。”
       王韵玲将随身带来的一条烟塞到齐立言的怀里:“所长说你肯定找人了,你的案子本来是要判刑的,五千块钱等于是给公安一个面子,哪是什么伙食费,这里面吃饭是不要钱的。走吧,到餐馆点一些好吃的,恶补一顿。”
       齐立言这才有些缓过神来,他感激地说:“韵玲,真不好意思,让你跑这么远来接我,还给我垫付了五千块钱。”
       王韵玲说:“不就是想投奔你打江山,才这么卖力的嘛。”
       在拘留所边上的一个环境很差菜做得很可口的小馆子里,齐立言吃下了一只鸡、一碗红烧肉,还有两碗米饭,肚里踏实起来后,他有些感动地望着王韵玲:“韵玲,将来要是有一天我能翻过身来,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王韵玲反问道:“怎么报答?”
       齐立言捋了捋又长又乱的头发:“你要怎么报答,我就怎么报答。”
       王韵玲狡黠地说:“报答是你的事,怎么还由我来要呢?”
       齐立言一时说不上话来,但他已经隐隐感到了王韵玲想要什么,只是他不能承诺,也不敢承诺。这个死心塌地追随自己的女孩像一团火一样照亮了齐立言黑暗的日子和心情,他有时甚至感觉到这团火焰一旦消失,他自己就会随之熄灭。
       齐立言和王韵玲坐公交车到荷叶街分手,分手时,齐立言想说一些什么,但说什么都不能表达他的心意,于是他就轻轻拍了一下王韵玲的肩,他感到王韵玲的肩颤抖了一下,他眼睛里很复杂地望着王韵玲:“没想到我进了拘留所,更没想到你来接我。”
       王韵玲低着头,不敢看齐立言的眼睛,她说:“你快去二子那里洗个澡,好好休息几天,我要去酒楼上班了。”
       三里井成立物资回收公司的理想,从齐立言被戴上手铐的那一分钟起,实际上就已经破灭了。钱辉骗去了三万块启动资金一去不复返,销赃被抓的事实让他在三里井再也抬不起头来,虽说那里像一个野外的池塘,乌龟王八什么都有,可齐立言是不愿意以一个乌龟王八的形象出没在三里井的,三里井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晚上二子在小酒馆为齐立言接风,他跟二子说起这些想法时,二子说:“你太会收破烂了,别人眼红,恨不得把你枪毙掉才好,王根草跟我暗示过好几次,你要是不走,他就得走,我亲眼看到他带着几个来路不明的人去三里井餐厅喝酒,王根草那家伙很阴险,以前是拐卖妇女起家,说不准哪天就会对你下手。我看你不干收破烂的行当也行,赚钱的行当多着呢,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齐立言说:“我在拘留所里也一直在想这件事,开酒楼是我们家的祖业,老爷子倒是希望子承父业,可我大哥根本不想让我插手餐饮业,我也不想跟他干一样的行当,所以一时还没想好究竟干什么。”
       二子说:“我觉得你开酒楼可以试一试,你比你大哥聪明多了,他都能开好,你怎么会开不好。我这两万块钱还给你留着呢,你明天要,我今晚就拿给你。现在一个是开妓院,一个是开饭店,这两个行当最赚钱,好像哪位伟大的人物说过,吃饭嫖娼,人之常情。”
       齐立言纠正说:“是孔子说的,‘食色,性也’,意思差不多。你说的这个意见,正是我这些天想的问题,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齐立言无法拒绝这个秋天,没有收成的人在秋天的夜晚先喝闷酒,喝完酒走到屋外再接着喝西北风,这个残酷的意象就是齐立言今晚的事实。
       17
       齐立言被释放了,被释放的消息比被抓进去的消息传得快得多。
       至于究竟是怎么释放的,是谁释放的,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他的两个哥哥也曾为此托人找过关系,但为他四处奔走的人也懒得向齐立言邀功请赏,因为他除了能掏出几句感谢的话,是掏不出一块铜板论功行赏的,何况这个执拗而自以为是的人说好话都会很吝啬,所以也就没人提起如何解救过他的事。
       许多年后,王千在跟齐立言一起喝酒的时候,王千酒喝多说了这么一段话:“你的出场费比港台明星高多了,他们最多也就是一百万,可你是一千万,我花了一千万才将你保释出来的。田局长一开始说你的销赃案市委一把手书记批过了,不好办,我说市委书记只能批你抓人,市委书记不能给你批一千万的装修贷款。”据此推断,如果王千说的不是醉话,齐立言释放的关键人物是王千,而不是其他敲边鼓却还自以为功勋卓著的人,这当然是后话了。
       齐立言将三里井的出租房退了,将屋里的剩下的破烂卖给了王根草,王根草很客气,按高价收下了齐立言的一屋子旧报纸、空酒瓶、纸板箱,还有几台黑白电视、洗衣机、冰柜、电风扇等,齐立言将三轮车、被褥、饭缸、开水瓶也卖了,他要把三里井的锅碗瓢盆连同这里的往事统统卖掉,这个暗藏凶险同时又让他碰了个头破血流的伤心之地粉碎了他的又一个梦想。也许大哥说的是对的,不是什么钱都能赚的。王根草在给齐立言付钱的时候满脸堆笑,尽管是皮笑肉不笑,但那种虚情假意还是让你很难轻易流露出敌意和仇恨,他将钱塞给齐立言后,又递了一支烟过来,这个曾经拐卖妇女的人贩子为齐立言点上火后说:“兄弟,你是有文化的人,跟我们这些混穷的搅在一起收破烂,既委屈了你,又薄了你的面子。往后,有空过来坐坐,陪我们喝一杯,也是我们的光荣。”
       齐立言回到荷叶街主动找到老爷子,将三万块钱被钱辉骗走、收购了盗割的电线和电缆被抓进拘留所、三里井开公司半途而废的事情全盘托出。老爷子坐在正午院子里的阳光下,皱着本来就很皱的眉头,好半天没说话。阳光升到头顶正上方,人和树的阴影就消失了,这时候风也暖和了起来。老爷子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捧起茶壶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说:“知恩不报非君子,你借给钱辉三万块钱没错,他一走了之,那是他错了。误收偷盗来的电缆入监数日,算不得丢人,这就好比开酒楼不知情时买了假烟酒,本身也是受害者,有过无罪。物资回收公司不开也罢,权当热身学本事,不是坏事。”
       齐立言感动得差点流出眼泪来,老爷子不仅没有一句责怪,还把自己的过失漂洗得一清二白,并赋予了许多伟大的意义。齐立言觉得活到如今,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老爷子,于是齐立言面露愧色地说:“爸,我有许多教训,然而我不会重复犯错误的。”
       老爷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你有这个认识就够了,吃饭去吧!晚上开一个家庭会,我想你还是先到老大那里去干一段日子,将来如何发展,视情况而定。当年柳阳城里庆丰堂钱庄洪家五兄弟开了五家,景泰绸布店郭家兄弟在城里也开了三家,还有刘家当铺、吴小手剪刀、王麻子烧饼店都是兄弟店父子兵,统一定价,统一店名,开得很是红火。”
       老爷子这番话已经很明确地暗示了齐立言下一步还是走餐饮这条路,至于怎么走,往哪儿走,现在还不好说,但思路已经由老爷子定下了。而齐立言这些日子想得最多的也是开酒楼,从拘留所出来后,他突然有一种如梦初醒的发现,只有开酒楼,他才能以最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窝囊废,只有开酒楼才会在齐氏家族尖锐而残酷的对比中决出胜负和高下来。他原以为自己的对手是整个世界,其实对手就在齐家内部,就像当年说的走资派就在共产党内一样,你只有征服了家里的对手,才能征服全世界的对手,竞争是从家庭内部的各个角色重新洗牌和定位开始的。这么多年来,老齐家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这种竞争和角力,齐立言金榜题名的时候,他是家里的主角,齐立功、齐立德开酒楼办企业获得成功后,他们成了家里的主角,等到他下岗失业造汽车失败,他在这个家里连配角都算不上了,跑龙套都嫌多余。在家族内部竞争处于下风后,他在同胞骨肉轻视的目光里贬值降价,节节败退中紧接着就是老婆率先造反起义,最终直奔别人的床铺,弱肉强食的逻辑就是这样的残忍,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午饭吃得很潦草。饭后齐立言将老屋打扫干净,收拾好床铺,齐立言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潜回了自己的老巢。
       齐家的家庭会没有开,老爷子让来老屋库房调货的王韵玲带口信给齐立功,抽空回荷叶街一趟。齐立功来的时候,齐立言正准备出门去买灯泡,屋里的灯不亮了。见齐立功来了,他就陪着大哥一起坐在院子里充足的阳光下听老爷子训示。齐立功对齐立言的释放感慨很多,但此刻他一句话也不想说,命中注定了他有这么一个惹是生非的兄弟,躲不掉,赶不走。齐立言掏出烟还没递过去,齐立功已经将一支“中华”粘到了嘴唇上,然后将整盒烟伸到齐立言面前,让他自己在烟盒里拔烟,齐立言将手里的一支“柳风”牌香烟塞到嘴边,说:“我就抽这个。”他划着火柴先给齐立功点上,这个很微妙的细节既是对大哥的尊重,又显示了不卑不亢的性格并没有因为吃过拘留所里的八大两而改变。
       齐立功看了看齐立言和老爷子,他感觉到老爷子已经知道了齐立言被拘留的事,好在人已经放出来了,事情也已经过去了,所以他心里也就从容了许多。老爷子问了酒楼里最近生意怎样,齐立功说生意还行,就是停车场拥挤得很让人头疼,来天德酒楼吃饭的都是有钱有权的人,小汽车停满了滨湖路,影响交通,交警还经常来找麻烦,正在想办法摆平这件事。齐立功不愿把酒楼潜在的危机告诉老爷子,实际上近一段时间以来,生意已经大不如从前,由于车辆拥挤,已经发生过好几起车辆碰蹭事件,闹得酒楼门前不可开交。当年建天德酒楼的时候,就想着离湖边远近越好,远道来的客人一上码头就到酒楼,推开窗子,湖风扑面而来,能看得见湖里游动的鱼和鱼跃出水面的弧线,所以门前只留了几辆马车和人力车暂停的场子,却忽视了两百多年后横行霸道的汽车如洪水猛兽一样将天德酒楼堵死了。
       老爷子听齐立功说生意不错,很满意,他是带着满意的心情切入正题的:“立言在三里井的公司停下了,这也符合你的意愿。他经验不足,还得靠你们两位兄长带一带,眼下他没事做,我的意见是先到酒楼跟你干,学学经验,长长见识,不待多时,他就可以成为你得力的帮手,弟兄合力,手足同心,当大有可为。”
       齐立功看了一眼齐立言含糊不清的表情,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没问题,我给你开六百块月薪。”
       齐立言没有激动,也没有沮丧,有的只是有些唐突:“我收破烂一个月挣两三千呢!”
       齐立言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只是脱口一句,差不多是自言自语,可齐立功却很不高兴,收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没上班就讨价还价,于是他很不客气地说:“老三,我跟你讲,六百块是酒楼里中层经理的薪水,你一不懂餐饮管理,二不懂烹饪刀工,酒楼的勤杂工只有三百二十块月薪,你胃口太大了,要是不愿意的话,你就再回三里井收破烂好了。我这里庙小。”
       齐立言被齐立功呛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要不是准备进军餐饮业,他会站起身来拂袖而去,可今天他没有这么做,他缓和语气解释着:“大哥,打工仔哪敢讨价还价,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你要是觉得高的话,降一点也行。”
       话说到这个份上,齐立功心里也就熨平了,他进一步说:“中层岗位现在是满的,干得都不错,你又没什么手艺,暂时到采购部每天帮着去菜市场买菜,归王韵玲管,不过早上四点钟就得起床,六点钟得把菜拉回来,这样才能保证中午上桌。洗菜拣菜就不要你干了,由一批下岗女工在后堂做。”
       齐立言知道了自己在酒楼的角色就是一个勤杂工,他无意于计较,就很干脆地表态说:“起早贪黑都没问题,再苦也苦不过收破烂,走街串巷,三伏天人晒得像鱼干。我蹬三轮的技术是相当过硬的。”
       老爷子对齐立功的安排并不满意,但他对齐立言的表态却相当满意,于是他鼓励齐立言说:“你能有这个态度,从头做起,很快就能成为你大哥的帮手。”
       
       齐立言到天德酒楼上班了,换上了一套蓝色的工作服,对着镜子一照,感觉像是劳改犯,又像是一个伪军。齐立功把齐立言送到王韵玲面前,像是送了一个文件夹过来,他当着王韵玲的面对齐立言约法三章:“王经理虽然比你小,但她有经验,有能力,你要尊重领导,服从指挥;酒楼是企业,不是收破烂的游兵散勇,早上四点钟一定要到,买菜的时候必须有两个人同时在场,回来后价格要由王经理审定;最后要说的是,你不要以为是老总的兄弟就可以在后堂里多要一份工作餐,更不允许对酒楼各部门的工作指手画脚。听到了没有?”
       齐立言像是一个在拘留所里的嫌犯一样,态度很老实,姿态很谦恭:“听到了,齐总。”
       齐立功担心齐立言有可能恨屋及乌,把对张慧婷的忿恨转嫁到表妹王韵玲头上来,所以约法三章的第一章就是要求齐立言必须听从王韵玲指挥,而且要绝对服从。交待完毕,王韵玲带着齐立言熟悉采购部各个工作环节,王韵玲说话严谨而规范,身体站得笔直,脸上俨然是一副领袖的表情,从采买、清点、核账到入库滴水不漏地交待得一清二楚。齐立言耐心而认真地听着,并不停地点着头。
       把一切程序讲完、看完了后,在后堂的一个杂物间里,齐立言意味深长地望着王韵玲说:“王经理,我归你领导,有什么做得不当的地方,往后还望手下留点情。”
       王韵玲“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姐夫,你拿我开心。我怎么配做你的领导,我想接受你领导,你不干。眼下你是虎落平阳,凤凰落地,天德楼不过是你的一个驿站,我当你领导也就是西服袖子上的一个纽扣,装饰一下而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呀!”
       齐立言发觉王韵玲就像一架X光机,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都看透看清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着,然后目光直视王韵玲:“我真想敬你一支烟。”
       王韵玲在光线昏暗的杂物间里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不许跟领导这样说话。”
       齐立言说:“是,领导。”
       杂物间外面有人喊王韵玲核对采买的数目和价格,她走出杂物间前对齐立言说了一句:“我是肯定要投奔你的,做砸了一起去要饭。”
       齐立言站在杂物间一堆瓶瓶罐罐、锅碗瓢盆之间,闻到了一种丰富而复杂的餐饮的味道,他在这味道的启示下,攥紧了拳头,然后对着昏暗的空气打出一拳。
       天德酒楼采购部分成三组,两人一组,齐立言这一组负责买蔬菜,张立一组负责买水产品,王韵玲负责采买肉制品和野味,蔬菜组的小宣与小蒋好几次被侦察出有合伙贪污货款的嫌疑,齐立言来酒楼上班的前两天终于被查出缺斤短两,一车蔬菜少了十七斤,问为什么少秤,说是起得太早,半路上从车上掉下去了,还没等王韵玲表态,二位主动要求按价赔偿,其赔偿的心情异常迫切,迫切得像是等待着发奖金一样,而王韵玲却从中看出了他们的心虚,报请齐立功同意后,将二位开除了。齐立言现在跟从劳务市场新招来的小冯一起搭档,每天由王韵玲开好菜单,他们凌晨四点钟去菜市场买菜。深秋的凌晨四点,寒露很重,齐立言和小冯每人各蹬一辆三轮车,头发上很快就被露水打湿了。穿行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路灯的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割出一块块光亮,一些来日不多的虫子围绕着光圈盲目地飞舞着,不知是想取暖,还是想从灯光出发,寻找天亮后的出路。齐立言觉得自己就是寒露中的虫子,他在反复穿越黑暗和光亮的过程中,又觉得自己像是李山成半夜出门偷割电线的小偷,心情比天空还要黯淡。小冯并排与他蹬着车,他问齐立言:“大哥,听说买菜有不少油水,我们都是刚来的,不能捞得太多,你说呢?”齐立言歪过脑袋瞪了他一眼:“你小小年纪,就想吃里扒外,没蹲过拘留所吧?”小冯说没有,少捞一点没事,要是一点都捞不到,起这么早吃这么大苦头就划不来了。齐立言说我姓什么你知道吗,小冯说姓齐呀,齐立言说酒楼老板姓什么你知道吗,小冯不说话了。齐立言说我是齐总的亲弟弟,我能坑我哥吗。小冯停下车,很怀疑地看着齐立言:“不可能,齐总的亲弟弟会吃这么大苦头一大早出来买菜?”齐立言用脚踹了一下小冯三轮车的橡胶轮子:“吃这么大苦头,是来监督你的。你要是不老实的话,不是让你滚蛋那么简单的,我会把你送进拘留所吃八大两。”小冯打起了马虎眼:“我听人家说过,卖肉的不如采购的,跟你闹着玩的,你还当真呀,反正我没干过捞油水的事。”此后,小冯老实得就像齐立言的随从保镖,让他向东不敢向西。
       满满两车菜拉回来的时候,天就亮了,柳阳湖湖面上的渔船星星点点地飘浮在秋风中,等到太阳升起来,阳光照亮了白色的船帆,雾就在船帆的后面渐渐地散尽了,湖面上的水腥味一阵阵地扑过来,他想起祖父当年夜渡柳阳湖后走上码头的某一个清晨。齐立言卸完菜,手里拎一条毛巾跑到湖边的青石码头上用冷水洗脸,他感受到了自己脸上生命的气息在冷热不均里袅袅如烟,于是他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猛吸几口,疲劳消失了。新的一天和新的空气最先被他搂在怀中,这种感觉很好。
       王韵玲八点半左右到酒楼上班,她验收好了采购来的蔬菜鱼虾的数量和质量,确认后在采购单上签字并交到后堂杂物间,海鲜由专门的销售公司配送,猪牛羊肉、野鸭、野兔、野鸡、香烟、酒水这些核心采购是由王韵玲亲自去买,她上班后跟司机去乡下的养殖场拉回来就行了,不需要起早贪黑。所以早上来看到齐立言像从战场上打仗回来的样子,就悄悄地对他说:“走,我请你到荷叶街吃一碗馄饨去!”
       齐立言说在酒楼已经喝过稀饭了,王韵玲说稀饭哪能吃饱呢,齐立言说:“我欠你五千块钱还没还呢,哪能再让你请我吃早点哟。”王韵玲说:“有朝一日你会连本带息还我的。”齐立言说:“我可不是钱辉,不敢夸这个海口。”想起钱辉,他的脑袋就像重重地挨了一拳一样,很疼。
       “现在我是你领导,齐总要你必须服从我,跟我走!”王韵玲拉着齐立言就走了。小冯在后面很好奇地看着这拉拉扯扯的场景,嚷道:“你们干吗去?”
       王韵玲和齐立言没有理睬,两人急匆匆地钻进了巷子的深处。齐立言感觉像一次私奔。
       喝下了一碗馄饨,齐立言鼻尖上被黑胡椒辣出了一层细汗,他抹了一把鼻子,问王韵玲:“我是一个别人躲都躲不及的穷光蛋,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王韵玲王顾左右而言他:“不就是希望你在我手下好好干活嘛!”
       齐立言知道王韵玲故意避重就轻地说话,也就顺水推舟将错就错地往下说:“你是怕我篡党夺权吧?”
       王韵玲推了他一把:“去你的!你是想篡你哥的党,夺你哥的权,你以为我是傻子。”
       齐立言将眼镜扶稳,四只眼睛一起咬住王韵玲:“我看你像一个特务。”
       王韵玲说:“你才是特务呢!”
       齐立言很快跟酒楼上下都混熟了,知道是齐总的弟弟,大伙在为他干苦力而纳闷的同时,对他也就多了一份客气,后堂大厨丁仁宝就不止一次地对他说:“兄弟,你干这个活,屈才了。”齐立言问怎么屈才了,丁仁宝说是从齐立言眼镜的镜片上来判断的,所以也没什么道理,反正戴眼镜的人是不该蹬三轮起早买菜的。齐立言听了这些话心里很受用,他给丁仁宝塞过去一支烟:“丁师傅,我知道你是从扬州请来的国家特级厨师,大名鼎鼎,我跟你学做厨师,你可收我这个徒弟?”丁仁宝在接受了一支香烟贿赂后,爽快地说:“只要你哥齐总答应,你这个徒弟我是收定了,不过当厨师就是当到联合国去,也只能是联合国的伙夫,没地位的。”但凭着跟丁仁宝的关系,齐立言将后堂和菜品的制作程序摸了个一清二楚,至于大堂经理柳晓霞,虽说她知道齐立功对老三很看不惯,但碍于情面,对于齐立言小学生一样的提问,从包厢格局到上菜顺序和间隔的时间,她总是有问必答。门僮、迎宾、保安、服务员、吧台、厨师,酒楼的五脏六腑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被齐立言摸了个一清二楚,而且他还看出了天德酒楼里潜伏的危机,停车场是主要问题,但不是核心问题,核心问题是酒楼没有活力,除了装修开业推出几道御膳喧哗一时外,菜品一成不变,缺少新品,而且除了维扬菜,酒楼闭关锁国,对川菜、粤菜、杭帮菜、徽菜等一律拒绝。再好的菜吃多了都会腻味,在一个口味和思想都已经走向多元化的年代,天德酒楼就像这幢建筑本身一样古老而守旧,并正在一天天地下沉。而且酒楼里服务员的服装也很不得体,蓝衣服配白衬衫,像是银行职员一样整洁而刻板,与清代酒楼的风格格格不入,为什么不改成旗袍呢?所有这些问题,他不想对大哥齐立功说,说了也是白说,因为齐立功从来就没觉得齐立言还能有什么新点子,他不过是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
       一段日子过后,齐立功将齐立言叫到自己的那间摆满了假冒古代家具的办公室,他扔了一支烟给齐立言,情绪饱满地说:“王韵玲说你表现不错,很卖力,看来收破烂锻炼了你吃苦耐劳的精神,虽说弄了个土头灰脸的,但能踏实做事,也算是没白干。我跟小王说了,把你的工作调换一下,处理采购部的内务,起早买菜的事由刚招来的小汪顶上去。”齐立言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先给大哥点上火,然后依照大哥所期待的形象很老实地说:“谢谢大哥!”齐立功站起来拍了拍他松软的肩膀:“你什么时候学会客气了?”这句话看似表扬实为嘲讽,齐立言一脸尴尬。
       王韵玲有些后悔在齐立功面前说齐立言的好话,不是她主动说的,是齐立功问起了齐立言的表现,她才添油加醋地将齐立言隆重地表扬了一番,可对齐立言的奖赏和调换岗位使得王韵玲引火上身,极其被动。
       齐立言不需要起早去菜场买菜,他可以在荷叶街老屋睡到八点半来上班,睡好觉后脸上青黄不接的气色消退了,气色恢复了正常的齐立言负责处理采购回来的野鸡、野兔、野鸭。每个星期王韵玲要去湖滨乡大自然养殖场拉一车活蹦乱跳的野味回来,而这些野鸡、野兔、野鸭全都是人工饲养的,它们无所事事地关在笼子里饱食终日,野外三四年才能长到两三斤,可无需觅食之劳的这些人工野味在吞食了加入大量化学添加剂和激素的食物后,三四个月就可以出笼上市了,它们不仅野性全无,而且高科技饲料改变了肉质,甚至没有家养的鸡鸭鲜美,但经过酒楼厨师们加入味精、花椒、茴香、桂皮、红椒之后,就以正宗的野味端上了餐桌,一伸筷子,见野味瘦脚、小头、肉紧,塞到嘴里一嚼,果然鲜美独特,就大声对宾朋说:“货真价实的柳阳湖野味,野外猎来的,喏,枪子都磕到牙了。”于是吐出嘴里的一粒猎枪霰弹铁砂子,这些铁砂子就如同法庭上确凿的证据证明了野味们在野外的一次狩猎中死于非命。食客们群情高涨,筷子伸向野味残肢断腿的频率由此加快,他们每吃到一粒铁砂子都兴奋无比,并言过其实地说野味就是好吃。家花没有野花香,家禽没有野禽贵,这都是常识了,天德酒楼里野味从前清道光年间就有了,由于食客一直追捧,价格也高得惊人,一盘红烧野鸭六十八块,而一盘红烧家鸭只要十八块钱,高出将近四倍。可这些人工饲养的野味的收购价只有普通家禽的两倍不到,酒楼的暴利的就是这样赚来的。
       齐立言调换岗位的第一天,王韵玲交给他一支长筒猎枪,齐立言愣住了:“你这是干什么,让我去杀人?我可是进过拘留所的人,那里面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王韵玲将他带到酒楼后面紧挨着后堂操作间的一个围起来的狭长的过道里,里面关押着一两百只野鸡、野兔、野鸭,她指着面前一大群神色恐惧的野味们对他说:“将他们统统用猎枪打死。”
       齐立言很疑惑地问道:“你这不是让我当刽子手嘛,为什么不宰杀,而要用枪打?”
       王韵玲说:“两百多只,逐一宰杀太麻烦,而且宰杀放了血后,味道就不鲜美了。”当初齐立功就是这样对她解释的。
       齐立言有些犹豫地说:“这太残忍了,我还是去买菜吧。”
       王韵玲拉下脸说:“你的工种已经调换过了,我是你的上司,这是命令,你必须服从!”
       齐立言在战战兢兢中端起猎枪,手不停地抖动着,王韵玲缓和语气,安慰他说:“别怕,第一次有点紧张在所难免,往后就会像你抽烟一样平常了。”
       齐立言闭起眼睛,食指在扳机处像是断了关节一样失灵了,枪声迟迟没有响起,王韵玲有些沉不住气了,她拍了一把齐立言的胳膊:“还不开枪?”
       齐立言在王韵玲一巴掌的激励和命令下,手指一痉挛,胳膊剧烈地一颤,枪响了,他闻到空气中浓厚的火药香味,接着便有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巷子里尸山血海,一些受伤的和没死的野味们惊恐万分地扑棱着翅膀惊叫着挣扎着向上乱飞,可失去了野性的这些禽鸟们已无力起飞,它们很快落到地上,一头栽进同伴们的尸体上,王韵玲将霰弹盒递给齐立言,让他再装上第二筒弹药,齐立言抖着手装上药,他不忍心看到这恐惧的场面持续太久,于是迅速开了第二枪,枪响了,五枪过后,巷道里两百多只野味全都偃旗息鼓了,只有少数几只没有死透的野味在绝望地呻吟着,巷道上空枪烟渐渐散尽,血腥之气却久久不绝,齐立言面对着这场集体屠杀,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他像是杀了人一样全身发抖。
       这时,两个勤杂工抬着大塑料桶进来了,她们表情安详地将野味们的尸体装进桶里,然后抬到后堂用开水浇烫后拔毛剖肚,再冷藏到冰柜里。
       王韵玲对惊魂未定的齐立言笑着说:“为难你了,可这是工作,没办法。”
       齐立言将猎枪交给王韵玲后,情绪有所缓冲,他自嘲地说了一句:“跟日本鬼子的南京大屠杀一样,罄竹难书。”
       齐立言在屠杀野味一个星期后,他从枪烟里嗅出了死亡之外的气息,查看酒楼菜单和价格,上面明白地标着:正宗野味,时令价格。他给后堂大厨丁仁宝塞了一支烟,漫不经心地问道:“丁师傅,野味为什么要用枪打呢?”丁仁宝用牙齿咬住香烟,随口答道:“客人吃不到枪子,就不能算正宗野味,这你都不清楚?”齐立言一下子全明白了。
       齐立功原来在赚黑心钱,这种瞒天过海、以次充好、以假乱真的勾当居然干得那么从容、那么公开,他准备去找大哥齐立功,不干了,辞职!更让他愤怒的是王韵玲助纣为虐,成了这个黑店的帮凶,而且是深得赏识的帮凶。于是他在辞职前要责问王韵玲,你的良知到哪儿去了,你的单纯究竟还要伪装多久?
       这天晚上下班后,齐立言将王韵玲堵在回出租屋途中的一条巷子里。王韵玲半路上突然发现面前冒出了齐立言,她很激动,她以为齐立言终于要对她捅破那层窗户纸了,因为王韵玲以女性直觉早就感觉到齐立言已经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她,这层纸是不该由一个女孩子来捅破的,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所以她看到齐立言后,有一些羞涩,还有一些忐忑。她期期艾艾地望着站在路灯下的齐立言,声音很温柔地问:“这么冷的天,你在等我?”
       路灯昏沉沉的光像是垂死者的回光返照,有气无力的光落在齐立言的头顶,脸的一半在光线里,一半在阴影中,他冷冷地说:“王经理,你打算还要骗我多久?”
       王韵玲美妙的期待被这句劈空而来的责问撕得粉碎,她感到一股冰凉的风垂直着从头穿到脚,她很吃惊地望着齐立言半阴半阳的脸:“我没欺骗你呀!”
       齐立言目光逼视着王韵玲:“那些人工饲养的野味为什么要枪杀?以次充好的真相你为什么要瞒着我?我大哥弄虚作假,为富不仁,你推波助澜,充当帮凶,最后坑的是谁?是信任酒楼而又被愚弄了的消费者。”
       齐立言连珠炮似的追问让王韵玲毫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她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在确凿的证据面前低下了体面的头颅。穿过巷子里的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和心情,她不敢正眼看齐立言,声音低低地说:“我春节后要跟你一起去收破烂,你不答应,我有什么办法?”
       齐立言更火了:“我不带你去收破烂,难道就是你欺骗消费者的理由?真没想到你平时那么一本正经的,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
       王韵玲哭了,她哭诉着自己在酒楼里的遭遇,起初她刚到采购部当经理,就为假冒的野味找过齐立功,齐立功说野味当然是真的,谁敢说伙食吃的好的野味就不是野味了?顾客就是上帝,用枪打是为了满足顾客吃到铁砂子的心理,为了保持野味的鲜美,在这含糊且又似是而非的辩解下,王韵玲只有默认了这一作弊行为。王韵玲之前的采购部经理因为嫌薪水低举报了酒楼里的假烟假酒,后来被莫名其妙的一伙人打断了一条腿在医院里住了半年,花掉了三年的工资才拄着拐棍出院。王韵玲说你难道不知道你大哥跟快船帮老大耿天祥是合穿一条裤子的吗?我早就不想干了,可你不带我去收破烂,本指望熬到年底,你的公司成立后投奔你,没想到你又遇到了凶险,你叫我怎么办?
       齐立言听了王韵玲的哭诉后,心软了下来,他不能要求一个打工的女孩子像个英雄一样在这个世界横刀立马,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执行主子的旨意,是为了自己的活路和人身安全,这并不影响她内心里的反感和拒绝的意志。经历了和张慧婷的婚变,齐立言觉得自己应该多些宽容,少一些刻薄,他自己的固执和偏激也正是因为这个家里对他缺少宽容和耐心,缺少理解和等待。于是他缓和语气,轻声地说:“你跟我干一点底都没有,我不能害你,所以才没答应,现在证明你不跟我干恰恰是对的。你完全可以辞了这个黑店,到外面重新找一份工作。凭你的条件和能力,找一份工作不难。”
       王韵玲抬起头,眼睛定定地看着齐立言:“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跟你一起干!”
       齐立言被这个女孩的执着和痴迷感动了:“你就不怕跟着我到头来不名一文,浪落街头?”
       王韵玲一把抓住齐立言滚烫的手:“我愿意跟你一起去要饭!”
       齐立言不说话了,他感受到王韵玲的手在他的掌心里颤抖燃烧,于是他将王韵玲轻轻地拉入怀中:“我已经决定了,明天我就去辞职。”
       王韵玲一把搂住齐立言的脖子:“我也辞职。”
       齐立言感受着久违了的女人气息,身体内像是被点着了一样,烈焰张天,但他抑制住本能的冲动,用手指理顺王韵玲被风吹乱了的头发。他轻轻地松开王韵玲:“我欠你那么多钱还没还呢,我不能连累你,你好好考虑考虑再决定吧!”
       王韵玲拿出一种鱼死网破的决心说:“我不考虑,反正你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除非你把我杀了。”
       巷子里的风大了起来,路灯的光在风中浅浅地摇晃着,落到石板街上像是泼翻了的红烧肉汤,只是这汤有色无味。有敲着竹筒的馄饨挑子经过他们身旁,丢下一些沉闷的碎响。
       第二天上午,齐立言在老屋里睡到九点才起床,起床后他没去酒楼,而是到郑大爷的杂货铺里给齐立功打了一个辞职电话,齐立功问他为什么辞职,他说自己在酒楼里呆久了,会影响酒楼的生意,齐立功说你一个杀鸡杀鸭的只要把鸡鸭杀死就行了,怎么会影响酒楼生意呢,简直是笑话。齐立言见大哥如此奚落他,就不客气地说:“枪杀假鸡假鸭,对我来说就像枪杀真人真身,我不想干了。”齐立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口气硬了起来:“老三,你究竟想干什么?”齐立言对着话筒说:“我不想干什么,就想辞职。”
       让齐立功措手不及的是,他如释重负的心情还没持续半个小时,王韵玲进来了,她胸有成竹地对齐立功说:“齐总,我想辞职。”齐立功半张着嘴,以为听错了:“什么,你说什么?辞职,为什么?你可是酒楼的顶梁柱,这一年多来,采购部工作做得最好,你也干得最出色,薪水低了,我亏待你了?我可以给你加薪,有什么要求,你都提出来嘛。”齐立功一急,说话也就开枪一样,弹片乱飞,他实在想不出王韵玲辞职有什么理由。王韵玲依然镇静地说:“不是,我只是想换一个环境,自己去干一番事情。感谢齐总对我的栽培和器重,对于辞职,我只能说一声对不起!”
       王韵玲去意已决,齐立功一时脑子拐不过弯来,直到王韵玲递了辞职书,毅然决然地走出天德酒楼后,他才想起了这件事会不会与齐立言有什么瓜葛,齐立言有何能耐让王韵玲吃了迷魂药一样拆他的台,他实在想不出来。柳晓霞在王韵玲走出酒楼没到一百米远的时候,就推门进了齐立功的办公室,她很轻佻地揪着齐立功的耳朵,说:“你还蒙在鼓里呢,王韵玲跟齐立言私奔了,他们早就勾搭到一起了,那天我看见他们两个在吃烤红薯的时候,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骚得很呢。没敢告诉你,怕你受刺激,这下子你的美梦该醒了吧?”
       齐立功像是一只被铁钉扎破了的轮胎,颓然地瘫坐在松软的真皮转椅上,椅子很不安分地想转,他用屁股将椅子牢牢地固定住,然后看着柳晓霞虎口脱险的神情,一言不发。
       齐立言中午是在老爷子的前屋里吃的午饭,他把辞职的事告诉了老爷子,老爷子手中的筷子在一盆红烧鲫鱼的上方停住了,过了片刻,老爷子的筷子和心情一起收缩了回来,他叹了一口气说:“你大哥让你买菜、杀鸡、杀鸭,尽干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大材小用,明珠投暗。弟兄间不能相濡以沫,反倒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你不干也罢。”
       齐立言在盘子里夹了一块鱼放到父亲的碟子里,他尽量淡化辞职所涉及到的兄弟和睦,调整角度说:“倒不是大哥不重用我,主要是我想自己干一番事情。眼看快到年底了,一年马上又过去了,我都三十三岁了,耗不起了。”
       老爷子问:“你打算干什么呢?”
       齐立言自斟自饮了一杯白酒:“我打算先开一个小吃店,用一两年时间积累经验,赚点钱,然后开一个酒楼。”
       老爷子对齐立言无论正确还是错误的规划一如既往地表示了支持和赞赏,他觉得家里这个读书最多学业最优秀的儿子一直无所作为的话,那家里中堂的那副对联“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就挂错了,中堂对联错了,他一生的信仰也就错了,所以齐立言不只是为他自己干事业,也是在为老爷子实现理想。老爷子最后说:“店名就用‘天德’,老字号招牌响,名声大,你二哥的天德速冻食品厂也是靠着这块金字招牌起家的。”
       齐立言也打算用“天德”招牌,这块招牌是老爷子留下来的,是祖传家产,弟兄三人谁都能用,所以他也没想得有多复杂,他想得最多的是店址究竟选在哪里。齐立言在街上转了好几天,小吃部最终选定荷叶街与柳林大街交叉口的一处八十平方的房子,荷叶街虽已衰败,但柳林大街却是建国后新修的一条商业大街,这里人流量大,客源丰富,就是房租贵一些,房东歪着一颗酸枣一样的小脑袋对他说:“蛋糕房倒闭了,你再做小吃店,能行吗?我担心你到时候租金付不起。说老实话,我倒是指望这里开一个宠物医院,眼下有钱人家把狗和猫看得比穷人家的儿女还重,猫狗患个感冒什么的,他们从来不惜花钱。”齐立言问租金多少,房东说一年一万八,每季度付一次,齐立言说:“我一次性付清。”酸枣脑袋的房东对着柜台上一个落满了灰尘的空蛋糕盒猛地一拍:“你要是一次性付,我优惠你一百块钱。”齐立言笑了笑:“没那个必要了,明天一早我来签合同。”
       齐立言去找二子借钱,二子说没问题。在二子的澡堂里免费洗了一个热水澡,齐立言去郑大爷的杂货铺给王韵玲打传呼,他已经确认了王韵玲从天德酒楼辞职了,这个愿意与他共患难的女孩让他在震惊和感动之余反生出巨大的动力。
       天已经黑了,正是酒楼里上客的时间,他们约定在中山路的“小码头快餐店”见面,那是一家专门卖中式快餐的小店,生意火爆得要抢位子才能吃上饭。
       齐立言蹬着自行车赶到小码头的时候,王韵玲已经点好了两份六块钱一份的快餐,一个塑料托盘里,有几根青菜、几缕青椒肉丝,还有几块不起眼的土豆烧牛肉,土豆比牛肉大约多一倍,一碗米饭倒是很慷慨,中号碗堆起了尖。一见面王韵玲就问为什么要订在这里,齐立言开玩笑说不就是辞职没钱了吗,等他落座后,他才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开中式快餐小吃店,这一段日子,得把全市大大小小的快餐店吃遍,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他说店面已经租好了,明天一早就去签租房合同,在柳林大街与荷叶街的交叉路口,位置很好。王韵玲从斜背着的坤包里掏出一个存折,递给齐立言:“我总共只有三千多块钱了,全给你。不过这顿饭的钱得由你来付,我没钱了。”齐立言不敢接,他说:“我还欠你五千块钱呢,你留着吧!都给我了,你怎么办?”王韵玲有些生气了:“我说没钱了又不是一分没有,我身上还有一百多块钱呢。你要是舍不得付账,我来付好了。”齐立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欠你太多了,心里过意不去。”王韵玲说:“你要是过意不去,以后在餐馆里就让我少干一点活。”齐立言说:“你还真跟我一起干呀?”王韵玲站起身来,一脸惊愕:“我都把职辞了,你以为我是说着玩的吗?”
       齐立言是那种敏感而又智慧的男人,他不会放弃这十二块钱两份快餐之外的考察目标,付了钱,推开塑料托盘,他拉着王韵玲的手走出乱哄哄的人满为患的“小码头”快餐厅,他问王韵玲在快餐店里有什么发现,王韵玲说:“我发现你真的愿意带我一起干了。”齐立言说:“不,我问你发现了这家快餐馆有哪些地方将成为我们以后的教训,也就是它的问题有哪些?”王韵玲不假思索地说:“太乱了,里面像是农民起义一样,顾客心里很烦,有点哄抢的味道。”
       齐立言使劲捏了一下她的手:“美国哈佛大学的校训是,提出一个问题比解决一个问题更加重要。我们开小吃部,要善于发现问题,小码头的问题除了你讲的之外,最糟糕的是饭菜热度不够,由于都是提前做好的,加上是冬天,保温不够,饭菜都快凉了。肠胃不好的客人是不愿来第二次的,除非饿得找不到地方吃饭了。还有菜的质量名不副实,六块钱一份是街头快餐的两倍价格,而其内容却差不多,如果小码头不是处于闹市区,如果经营面积再扩大一倍的话,要不了两年,就会关门。吃快餐,一个是快,还有一个重要卖点就是便宜实惠,这两点小码头都没做好。明天我们再去考察街头快餐,把各种考察结论都要写下来,反复揣摩,知道了吗?”
       中山路上灯火通明,霓虹灯光在暗夜里蹦跳着财富的欲望,刺激着压抑在黑暗中的野心,齐立言和王韵玲像是两个越狱成功的逃犯,兴奋而张扬地游动在人如潮水的街河中。
       在湖光大厦楼下的灿烂灯火中,王韵玲最先发现了迎面走来的张慧婷,王韵玲小声地对齐立言说:“松手,我表姐!”齐立言抬头看到穿着一身浅黄色运动衣的张慧婷,他反而将王韵玲的手抓得更紧了,王韵玲无济于事地挣扎着,张慧婷已经抵到了他们两人的面前,张慧婷见此情景,先是一愣,然后脸上就被灯光反射出灰暗的色调。齐立言挑衅性地拉着王韵玲的手问张慧婷:“怎么,你一个人出来的,孙大款呢?”
       张慧婷感觉到自己像是被强行地灌进了一杯毒药似的,她以牙还牙地说:“你要是想见见大款是什么风度,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
       齐立言笑了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随便问问。”
       张慧婷的报复性的回答让齐立言心里并没轻松,为了掩饰内心里由失败而造成的尴尬,他松开王韵玲的手,在口袋里摸出一支烟,风太大,他走几步到大楼正门边上去点火。
       这时,张慧婷看着满不在乎的王韵玲,气急败坏地责问道:“你为什么要跟齐立言这样的男人鬼混,难道天下的男人死绝了,你存心要出我的洋相,丢我的人?我哪点对不起你,你要干这种伤天害理不得人心的事?”
       王韵玲破釜沉舟才走到了今天这个夜晚,她毫不让步地将张慧婷顶了回去:“你跟他离婚,又不是我拆散的。你们都没有任何关系了,哪家法律规定我不许跟他谈恋爱了?”
       张慧婷恨恨地说:“王韵玲,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点好烟的齐立言听到了两个女人的部分对话,他的心里很得意,多少次他都想着能有这样一个场景,让张慧婷看到搂着比她更年轻漂亮姑娘的齐立言是不是一个破烂和废品,他想找还找不到这样的机会呢,今天真是天赐良辰。于是他走过来拉起王韵玲的手,很亲昵地说:“玲子,我们回去吧!”他故意把话说得很肉麻,他觉得这个摧毁自己尊严的女人应该拥有一个噩梦不断的夜晚。
       王韵玲这次没有任何拒绝和扭捏,她很配合地抓住齐立言的手,一起走进了浩浩的人流中。
       张慧婷像一张旧报纸被扔在冷风瑟瑟的夜色中,原本准备去吃快餐的心情一点都没有了,于是她走向电话亭给孙玉甫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她毫不讲理地说:“我不管你有什么应酬,你今晚要是不过来,以后就不要来了。”
       18
       齐家看起来安定团结歌舞升平的局面在一种假象的装饰和掩盖下持续了多年,自张慧婷和齐立言离婚后,每逢齐家团圆的日子里总有一种残缺的无奈和无奈之下的尴尬,大家都不说,不说不是不存在,恰恰是一种深刻的无奈。但这一年冬天齐家内部矛盾终于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就像是发酵酝酿成熟的酒缸,一掀开盖子,烈酒的刺激性酒味扑面而来,挡都挡不住。
       拖了一年多的家庭全体会议在老爷子光线幽暗的房间里正式举行,一开始的时候齐立功还能顾及到老爷子的情绪,尽可能克制着心中的怒火,弱化齐立言策反王韵玲共同辞职的恶劣后果,而且对齐立言另立门户再次创业表示出了极大的宽容和理解,开一个小吃店做一点小本生意混一口饭吃,既影响不到天德酒楼的生意,也威胁不到齐立功的声誉,能力强的做大酒楼,能力弱的开小吃店,弟兄之间各得其所,各就各位,他甚至不假思索地说:“老三,你要是需要的话,我可以免费接收你的厨师和服务员到酒楼来培训。”这样的话说得体面而虚假,齐立言说:“一个给市井百姓填饱肚子的快餐小吃部,哪用得着到你做山珍海味的大酒楼培训呢,这不等于是把丫环当小姐看待了吗?”齐立言姿态很低,话说得很俏皮,大家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齐立言开小吃部的话题几乎是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齐立德说他自己就是从人工包饺子、擀面条开始做起的,大哥齐立功也是从摆馄饨摊子起家的,都说齐家有口福是祖上传下来的,不仅会吃,还会做,气氛在晚上九点四十分之前是比较轻松的,甚至是很活跃的。当老爷子在九点四十分提出齐立言小吃部要用“天德”招牌时,全场原先轻松活跃的气氛突然间被冻结了。拥挤的老屋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和瓜子的香味,所有的脸在冬夜里变得含糊而抽象起来,含糊抽象得像是被掏空了思想和灵魂。老爷子喝水的声音仍然不能唤醒他们语言的欲望,齐立言已经明白了一切,他稳定了一下椅子和嗓子,首先打破沉寂:“天德老字号是祖上遗产,齐家的后人都有使用的权利,爸也说过当年柳阳城里几家有名的老字号都是父子兄弟合用的。”
       齐立功平头上的头发本来就竖着的,听了齐立言的话,全都像军人一样以战斗的姿势站得笔直了,他站起来说:“我不同意。老三用老字号天德招牌会损坏酒楼的声誉,往后客人们来酒楼吃饭就真的会把小姐当丫环看了。”
       中庸之道的齐立德从侧面附和说:“老三,你看能不能临时先用一个其他招牌,等做好了后再换天德,毕竟天德的金字招牌两百多年下来了,树一个品牌要上百年,毁一个品牌也许只要一天。”
       齐立言一下子火了,他责问齐立德:“你当初开手工作坊的时候,为什么用了天德招牌,你没毁掉招牌,怎么就知道我一定要毁掉这个招牌的?你们看我造汽车不行,收破烂也不行,所以就什么事也做不成。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既造不成车,也收不好破烂,唯一的能耐就是能开饭店,做餐饮。”
       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老爷子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激动,兄弟三人坐在板凳上不动了,两个儿媳妇在不遗余力地嗑着瓜子,她们对这些事情不想也不便多表态,她们是会议上凑数的,是老爷子对儿媳们以示尊重而来走过场的。老爷子其实自己也很激动,他的声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立功、立德,你们两位做兄长的,要有做兄长的姿态,立言自己创业,自食其力,其勇气可嘉,当鼎力扶助才是,倘若立言真的食不果腹饥寒交迫,你们二位兄长会袖手旁观?非也。届时你们当仁不让地要顾及手足,以尽天理人伦之责。”
       齐立功绷着脸说:“爸,我宁愿像慈善机构一样,每个月发给他一二百块钱生活救济,也不愿他用天德招牌。”
       齐立言见齐立功把他看成一个无能为力的难民一样,心里很是窝火:“我有双手,我有智慧,我凭什么要你的救济?”
       老爷子制止着齐立言的冲动,努力在平衡着逐渐失控的局面:“立言,谁都知道‘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你大哥不过打一个比方而已。”
       齐立德也在做着相同的努力,看老爷子态度坚决,他企图提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方案:“要不老三找一个好的市口,按天德酒楼的装潢水准,再从酒楼里请一个大厨来,把档次提上去,把水准做上去,再用天德招牌,如果真的做不下去了,到时候再说。”
       齐立功说:“不行。都是家里人,爸也在这儿,我今天就把话挑明了说,老三不是一个能干实事的人,他干哪样都干不成,造汽车,开破烂公司,全都垮了,这不明摆着嘛。这些年,你给家里添的麻烦还少吗,给我们丢的脸面还不够吗?我让你去做工程师,你不干,偏要想着当老板,这老板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不是我小看你,你只配去做一个打工仔。”
       齐立言听了齐立功的话,感到像是被使用了一次酷刑,脸上被抹了一层辣椒水,火辣辣地撕裂般地生疼,他按捺不住地从椅子上反弹起来,指着齐立功说:“你以为这个天下就是你的了,我在你酒楼里打工只有两个月,但我已经看到你的酒楼不出三五年,准会完蛋。”
       老爷子听了齐立言咒语一样的宣泄,很不高兴,他提高声音说:“立言,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齐立功脸上露出轻蔑的微笑:“老三,你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好,都开始为我算命了,笑话!你把我的人策反当了叛徒,挖我墙角,毁我声誉,你以为走了一个王韵玲地球就不转了,有钱我连王母娘娘都能请过来当服务员,你信不信?”
       齐立言反驳说:“王韵玲辞职是她自己的选择,与我有什么关系,她是对你的酒楼失望才辞职的,你要是能看到这一点,你的酒楼就有希望了。”
       齐立功把脸转向老爷子:“爸,你看到了吧?这就是老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混子,你让他酒楼里去锻炼学本事,他学到的唯一本事,就是怎么搞破坏。你说我的招牌能给他用吗?”
       齐立言扔掉手中的烟头,用脚狠狠地踩灭:“什么你的招牌,这是祖上的招牌,我用定了,明天我就去订做。”
       齐立功脖子上青筋暴跳:“商标是我注册过的,天德牌商标的注册法人是我,你要是敢用,我就可以告你!”
       这时老爷子仿佛才醒悟过来,当年天德酒楼归还给齐家时,齐立功掌管酒楼,为了怕抢注商标,经老爷子同意以齐立功的名义注册了。他望着齐立功说:“你们兄弟之间,不要分得这么清,他用你用,不都是一家人用,若是告上法庭,岂不贻笑天下,为人不耻?”
       齐立功第一次公开挑战老爷子的权威,他说:“爸,反正商标也是你给我的,今天晚上你做一个主,让老三用,我明天酒楼就关门停业,或者他把酒楼盘过去,让他经营,我不做了,好不好?”
       老爷子感到一阵眩晕,他张了张嘴,气喘不过来,血压升上来了,心脏又不好,所有的人都慌了,老爷子很绝望地说出临终遗言一样的话:“我老了,我不中用了,你们兄弟今后好自为之吧,这个主我也不做了。”他挥挥手,示意他们全都离开这个房间。
       赵莲英不分青红皂白地冲着齐立功吼了起来:“就你一张乌鸦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齐立言将老爷子扶到床上躺下,然后对着老爷子混乱的呼吸说:“爸,你不要动气了,天德招牌我不用了。会做的人就能创出一个好品牌,不会做的人好品牌迟早一天也会做砸了的。”
       齐立功虽然看到了老爷子命悬一线,但他到最后还是没有松口。这次家庭会彻底失败了,事后老爷子想,也许根本就不应该开这次家庭会,而齐立言则认为,一家人一团和气的假象狂欢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这天夜里,柳阳湖湖面上开始封冻,一夜的西北风将柳阳湖水和老齐家温情脉脉的历史全都封存在冰冷的湖底了。
       老爷子在家里躺了两天,身体渐渐地缓了过来,齐立功和齐立德两天里来过多次,嘘寒问暖,老爷子说没事,急火攻心,休息休息就好了。父子之间谁也没再提起过天德招牌的事,招牌的事就像一个疖疮长在每个人的心里,发炎化脓溃烂于无声处。老爷子脸上好像在一夜间就多出了好几块老人斑,在七十岁以后,他的腰一天天地弯了起来,他的目光像在地上寻找一串丢失的钥匙,而钥匙就算找到了,门也打不开了,锁换了,时代也换了,这个世界已不再属于他了。
       齐立言和王韵玲不到十天就将店面装修好了,西式面包房的操作间改做了中餐厨房,营业间玻璃柜台撤走后,沿着两边的墙,布置了十六张卡式台座,同时可以容纳六十四人就餐,虽然有点拥挤,但卡座很现代,合成材料做成的乳白色台面,配上橘黄色塑钢座椅,吧台上方的价格表和菜谱装饰在一个灯箱背景中,小店的整体效果显得干净利索,而且流露出一份洋气,整个布局包括灯光设计是比照肯德基来做的,齐立言认为所有快餐店中格调最好的就是肯德基,于是就洋为中用,拿来归我。装修进入尾声的时候,王韵玲要去订做门面灯箱,店名究竟用什么呢,齐立言一连许多天绞尽脑汁,仍然没有想好。王韵玲看着一筹莫展的齐立言,说:“要不就用天德招牌,你大哥还真的跟你打官司呀?不会的。”齐立言说:“问题是现在我不想用天德招牌了,我要用自己的实力收复我们老齐家的天德楼,而不寄生在天德招牌下混日子。”他在说到“收复”二字的时候突然灵光乍现,眼前一亮:“光复号”汽车如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他想象的天空,他一拍脑袋:“对了,就用‘光复’,店名叫光复快餐店。”王韵玲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太好了!光复汽车,光复快餐,既准确,又有纪念意义。”齐立言纠正说:“不是纪念意义,而是品牌再创、起死回生、卷土重来的意义。”
       “光复快餐店”定在十二月十八日正式开业,齐立言从柳阳厨师培训学校招来了一位刚结业的年轻厨师岳东生。岳东生是乡下来的,二十三岁,他祖父辈起就是乡下游厨,专门为乡间的婚丧嫁娶上门办酒席,岳东生父亲希望他到城里学一些厨艺新花样到乡下施展拳脚,可岳东生说他不想在乡下挑着厨具四处流窜,于是当齐立言通过老师找到他时,一口就答应下了。岳东生根本不提薪水多少,随便齐立言给,齐立言说眼下行情是月薪五百,我开你六百,等以后赚到钱了,我再给你加薪,岳东生说给五百就够了。齐立言握着岳东生的手说:“兄弟,将来我做大了,你就是黄埔一期的元老,我不会亏待你的。”勤杂工请来了二子老婆桂花,桂花在城隍庙摆地摊,风吹日晒,一个月赚不了几百块钱,还经常遭遇城管的追赶和罚款,所以开出四百块月薪时,二子老婆桂花脸上就有一种翻身解放了的神气和高兴。
       光复快餐店开业的前一天,齐立言和王韵玲已是弹尽粮绝身无分文了,二子的两万块钱交了一万八房租,剩下的两千块钱,还有王韵玲积攒下仅剩的三千多块钱、齐立言最后卖掉的那批破烂一千多块钱、天德楼打工两个月的薪水一千二百块钱全都用在了装修、买灶具、碗碟上。齐立言从口袋里摸出最后六块多钱,那几张无足轻重的块票和几个钢蹦在他手心里被攥出了水,王韵玲见买米买菜的钱都没有了,她对齐立言说:“你帮着小岳把后堂收拾干净,我把传呼机和金耳环去当了。”齐立言拉着王韵玲的手说:“不用了,我马上回去跟老爷子借去。”王韵玲很轻松地说:“酒楼不干了,传呼机等于就没用了,一对金耳环是我妈给我将来出嫁的礼物,眼下一事无成,一时又嫁不出去,放在出租屋里老是担心被小偷偷去。”
       齐立言正要回荷叶街,老爷子来了,经历家庭会风波的父亲显得苍老了许多,他看了看店里干净整洁而又很洋气的店面,就像是吸了氧一般,情绪振奋了许多,他频频点头:“不俗,很雅致!光复的名字也用得好。”老爷子趁着岳东生点火试灶的空当,将齐立言拉到背光的楼梯口处,悄悄地塞了一叠票子给齐立言:“这是一千块钱,就算给你的开业贺礼吧!”齐立言嘴上说你自己留着用吧,手已经将钱接了过来。反正欠老爷子的太多,再伸一次手,不过是上一次的动作重复罢了。老爷子说:“我有钱,退休金省着点用都花不完。”
       不到一个小时,王韵玲满头是汗地跳下自行车直奔店里,见老爷子在,她很不自然地跟老爷子打了一声招呼,然后站在店里卡座旁无中生有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袖子,齐立言对老爷子说:“韵玲是我的合伙人,我还没来得及跟你汇报,这个店好多钱都是她出的。”老爷子“噢”了一声,然后表情很复杂地看了齐立言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难怪你大哥对你使用天德招牌火冒三丈。老爷子没打一声招呼,默默地走出了油漆味弥漫的快餐店,他没想到王韵玲辞职居然是为了跟齐立言一起另立山头,你老三一个人辞职也就罢了,两个人集体谋反叛逃,是乃不仁不义。这样一想,他对齐立功的不满也就减少了许多。夕阳在荷叶街狭长的巷子里渐渐撤退,老爷子的身上落满了纠缠着风声的最后一抹残阳,踽踽独行的身体如同一茎干枯的芦苇晃动在晚风中。
       王韵玲的传呼机当了二百块钱,一对金耳环当了六百块钱,当她把钱塞到齐立言手里时,她感到齐立言的手在颤抖,此刻齐立言不只是感动,而是一种恐惧,他怕重复张慧婷当年当掉陪嫁的金戒指买汽车配件的噩梦,一个外表强悍的男人内心里埋伏着不堪一击的脆弱,所以他没有说出当年对张慧婷说的话:“我只造出了汽车的外壳,而你却赋予了汽车的灵魂”。他攥着王韵玲滚烫的手,说了一句:“走,我们买菜去!”
       这天夜里十一点,第二天开业的两百份中式快餐的坯料已准备就绪,明天一早岳东生就开始烹饪,二子老婆桂花说:“得买一挂鞭炮炸一下,扬一扬喜气,聚一聚人气!”齐立言这些天连续作战熬红了眼睛,可精神却很亢奋,他说:“鞭炮是一定要炸的,不是一挂,而是一万响,”他摸了摸口袋,“有的是钱!”王韵玲将洗净的快餐托盘拿起来迎着亮光反复地看了又看,似乎想从上面找到一些问题,然而新买的托盘光洁如镜,她问齐立言:“真的就卖三块钱一份,跟街头地摊上的盒饭一个价?”齐立言肯定地说:“三块钱的盒饭比小码头的六块钱的更实惠,更可口,先把生意做上去,再考虑赚钱。”齐立言跟王韵玲又测算了一次成本,连房租、人员工资、水电费、卫生费全部算上,两百份快餐的成本价是二块一毛钱,卖完每天可净赚一百八十块钱,如果卖两百五十份就是两块钱成本,三百份就会降到一块八,如果每天做四百份快餐,那就能挣到将近五百块。王韵玲被齐立言的一通加减乘除煽动得热血沸腾,眼睛里闪烁着马到成功的光芒,这种光芒只有齐立言能看到,他悄悄地对她说:“你知道吗?你就是我的财神。”王韵玲娇嗔地回了他一句:“那你把我卖了不就有钱了。”齐立言说:“财神是不能卖的,要供着。”王韵玲说:“可我明天一开门就得干活。”他们很愉快地说着话,在等待着明天的来临,明天的第一缕阳光最先照亮的是“光复快餐店”。
       十二月十八日“光复快餐店”开业就有些与众不同,中午十一点十八分炸了一万响鞭炮后,店堂外面贴了一个公告:“开业前三天,前十八位顾客,免费享用一份光复快餐,鞭炮声余音未落,店里就已经挤进了六十多人哄抢十八份免费午餐,齐立言只好给抢到座位的每个顾客一人一份免费快餐,总共是六十四份,王韵玲跑到门外将公告撕了下来,齐立言说你怎么撕了,王韵玲说这一次就将三天的免费快餐全都吃光了。齐立言知道这一策划缺少严密论证,搞砸了。不过齐立言看到店里人声鼎沸、欢声笑语的场面,他被这赔钱赚吆喝的繁荣景象陶醉了,尤其听到食客们说菜的味道真好,米饭又香又软,齐立言恨不得给每人再添上一份。
       第一天吃免费午餐的有一半以上是乞丐、流浪汉、精神病患者,还有一些好占小便宜的没有职业的小市民,有几个小孩子是凑热闹钻进来的,所以这顿免费午餐的全部意义就是赚了个人气,要让头天白吃的再次光顾,除非免费,掏钱基本无望。
       光复快餐店第一天招来顾客的并非完全是提供了免费的午餐,而是店门前遍地的鞭炮碎屑和门头上的招牌,走进新开业的快餐店,图个新鲜。也有人觉得店名很有意思,年纪稍大的食客说光复快餐店的店名使人很自然地就想起蒋介石逃往台湾后咬牙切齿地喊出“光复大陆”的口号,这些年人们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了,要是在文化革命年代,用这个招牌就是反革命,就是国民党特务。二百份快餐下午一点半就全卖完了,一点四十的时候,两位打群架受伤的小伙子手里拎着砍刀冲进店里要吃饭,他们的脸上血迹未干,齐立言对他们说饭卖完了,那位嘴角还在冒血的小伙子踢了一脚店里的卡座,说了一声:“没吃的开什么鸟店?”齐立言要上去论理,王韵玲拽住了他的袖子。
       午后盘点,两百份快餐除了免费提供的六十四份,还有忘了收钱的三份,扣除成本,净赚一百二十多块,要是晚上再能卖一百份的话,一天三百份卖出去后,可净赚三百块。趁热打铁,齐立言午饭都没吃,拉着王韵玲又到菜场买菜去了。王韵玲说:“我饿了,吃点饭再去吧!”齐立言说:“晚上上客没吃的,那是要砸招牌的,路上买一个烤红薯将就着垫垫肚子。”亢奋中的齐立言已经顾不得太多了,王韵玲来不及为饥饿的肚子辩护,就被齐立言拽进了西北风呼啸的大街上。
       晚上街上的人不多,卖到九点多钟,两个涂脂抹粉的年轻女孩走进来要了最后两份快餐。二子老婆桂花悄悄地对王韵玲说两个嘴唇猩红的女孩是做鸡的,一旁的齐立言看了桂花一眼说:“来客不问出身,知道吗?”桂花点了点头,不敢吱声了。快餐店边上有好几家美容院、洗脚屋,里面基本上既不美容也不洗脚,谁都知道那里就是鸡圈,公安都不管,桂花哪里犯得着说东道西呢。正是这最后进来的两只“鸡”让晚上的营业量超过了一百份,齐立言算了一下,共计一百零一份,结账的时候,他差点就想少收一份的钱。
       晚上十点钟打烊前,齐立言买了一瓶六块多的“柳阳头曲”,又让岳东生炒几个菜,犒劳和庆祝头一天的旗开得胜。二子澡堂关门后来接桂花回家睡觉,正赶上他们在喝庆功酒,齐立言将他按在座位上,几个人推杯换盏地喝了个天昏地暗。店里温暖的灯光照耀着一颗颗兴奋的脑袋,呛人的酒味和烟草味烘托着热烈狂欢的气氛。齐立言将吧台上的抽屉抽出来端到卡座上,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票子,票子成了此时最好的一道菜。齐立言用手搅拌了一下票子,票子上各种图案和人物的脑袋在他两手起落中翻飞,在酒精的激励下,他有些得意忘形地说:“我是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人,唯一的本事就只剩下会赚钱了。”年轻而幼稚的岳东生被齐立言的英雄气概震住了,他不知不觉地就改了称呼:“齐经理,赚钱是最大的本事。”齐立言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叫我齐总,我是总经理,不是大堂经理。”岳东生摸着有些疼痛的脑袋:“是,齐总。”齐立言用筷子指着各位的不开窍的脑袋说:“王韵玲是王副总,你们,桂花叫桂经理,岳东生叫岳经理。”桌上都笑了起来,二子说:“你的官封得太多了吧?”齐立言一本正经地说:“将来我做大了,这些创业的功臣们都得弄个经理当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
       二子和桂花回家了,岳东生免费住到了荷叶街齐立言的老屋里,快餐店二楼一个十平方米堆放米油盐醋的仓库里摆了一张床,兼做齐立言的宿舍。他要守住这个店,守住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赌注,岳东生不理解齐立言为什么大房子不住偏要与一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挤在一起,只有王韵玲能理解他的心思,所以店里人都走了后,王韵玲就让齐立言上楼早点睡觉。齐立言攥住她的手说:“你陪我说一会话好吗?”
       王韵玲正好要上楼拿羽绒大衣,就跟他一起上楼了。齐立言的屁股一挨着床沿,竟不由自主地要躺倒,他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又砸了砸自己的脑袋,才勉强坐稳。这半个月来,他几乎就没睡过一次踏实觉,人累得像一只精神抖擞的虾,也只有在开业大吉的今天,他才对床铺有了那么贴切的感受,此刻坐在床沿上时,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王韵玲给齐立言倒了一杯水,告诫他说:“你一个人睡在这里,晚上不要抽烟,万一要是引起火灾,就全完了。”齐立言说:“我不抽烟。”一边说着就从口袋里拔出了一支烟点上了,王韵玲说:“你不是说不抽烟的吗,怎么又抽了?”齐立言苦笑着:“你不是在这吗,没事的!不抽烟我都撑不住了。”
       王韵玲从他嘴上拿下香烟,并将他按到床上说:“那你早点睡吧,明天一早我六点钟赶过来买菜。”
       倒在床上的齐立言央求王韵玲说:“你陪我再说一会话,我不困的。”
       王韵玲坐到了床沿上,问齐立言:“要不明天我一个人去买两趟,你多睡一会,好不好?”
       齐立言没反应,王韵玲转过头看齐立言,他已经睡着了,鼾声由轻而重地响起来,累极了的齐立言像是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王韵玲有些害怕,她推了推齐立言,见他哼了一声,确实还活着。于是王韵玲替齐立言盖好被子,轻轻地下楼了。
       
       齐立功听说齐立言的光复快餐店要开业了,尽管他心里对齐立言一百个不情愿,念及同胞兄弟的惨淡人生和天德招牌安然无恙,就派柳晓霞送了一个花篮过去,花篮的缎带上还写上了“开业大吉,生意兴隆”四个字,二子因为老婆在这里上班,他也附庸风雅送了一个花篮,所以开业那天门前摆放了两个花篮,一边一个,像两个花枝招展的三陪小姐站在那里,有些花哨。齐立德派刘玉萍送来了一个厨具消毒柜,不花哨,很实用。柳晓霞来送花篮的时候跟齐立言说了许多恭喜发财之类的客套话,还添油加醋地说齐总要不是今天去市工商联开会本来是要亲自到场祝贺的,齐立言说那就不用劳他的大驾了,一个小店也用不着兴师动众的。柳晓霞放下花篮后见到了王韵玲,起初以为她是来凑热闹的,还跟她打了一个招呼:“怎么,哪阵风把你也吹过来了?”王韵玲很含糊地笑了笑,说:“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呀?”过了一会儿,柳晓霞发现王韵玲在店里店外指指点点的,俨然像个主人似的,她这才发现王韵玲跟齐立言已经联手了,看来出逃是他们蓄谋已久的策划。柳晓霞有些为齐立功鸣不平了,她在鞭炮的硝烟弥漫中堵住王韵玲:“你早就打算背叛齐总了,是吧?”王韵玲对柳晓霞的挑衅毫不在意:“背叛齐总是你的任务,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换一个地方打工罢了。”说着就转过头去布置桂花折叠餐巾纸。
       柳晓霞赶回天德酒楼后直奔齐立功的办公室,齐立功正在对着电话发火:“找你们工商局是什么鸟意思?有本事你到我面前来说。”齐立功放下电话的同时说了一句狠话:“我他妈的让他去领残疾证去!”原来半塘乡政府几个土财主请市水产局吃饭,这帮长年在乡里摸爬滚打的地头蛇吃了红烧野鸭后一口咬定是人工饲养的,不愿按野生鸭价付账,在酒楼里闹了起来。几个从体校请来的保安说不付账是走不出酒楼大门的,几个乡干部付了账后告到了工商局,工商局将情况通报给齐立功时,齐立功非常恼火,要工商局来酒楼验明正身,看看究竟是不是野鸭。工商局很头疼,说国家没有具体条文和质量标准规定人工饲养的野鸭就不是野鸭,此事不好办,也就说说罢了。
       柳晓霞见齐立功渐渐平静了下来,就凑着他耳朵说:“王韵玲真的跟齐立言搅到一起了,我刚才去送花篮,看到她正在店里指手画脚的,一副老板娘的派头。这回你该死心了吧!”
       齐立言一屁股瘫坐在转椅上,椅子痛苦地吱扭了一声。
       赵莲英得知王韵玲跟老三合伙另立山头,心里很气愤,更年期的狂躁使她在无所事事的日子过得太久后激烈反弹,她给张慧婷打传呼,怕她熟悉酒楼电话不回,赵莲英跑到街上的电话亭里打了传呼,很快张慧婷回过电话来了。赵莲英感觉到张慧婷的电话像是从坟墓里打来的,声音又冷又细:“喂,你是谁呀?”
       赵莲英生怕电话连同声音一起掉到地上,手里死死攥住话筒如同攥住一个仇人:“是我呀,你大嫂,赵莲英。”
       张慧婷在有暖气的公寓光脚踩在绵软的地毯上,她没有称呼赵莲英大嫂,只是很平静地问道:“噢,你找我有事吗?”
       赵莲英对着话筒激动地说:“你表妹王韵玲跟老三合伙开了店,你还不知道吧?他们已经睡在一起了。我是觉得太不像话了,齐立言把你甩了,她却钻空子伸了一腿,插进去了,这不是存心出你的洋相,让你丢脸吗?”
       张慧婷声音冷冷地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赵莲英急得浑身燥热:“我不就是为你打抱不平嘛!”
       张慧婷说:“这事我知道,王韵玲跟你们家老三是我做的媒。”
       赵莲英还想对着电话再说点什么,里面传来了挂断后的忙音,她看了看话筒,挂断的话筒像是断了气的一只死老鼠。
       张慧婷挂了电话后,突然想找一个什么东西来报复一下,在屋里找了好半天,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报复对象,摔电视机效果肯定最好,太贵重,而且又不是自己的,摔电话也不妥当,还要留着用呢,于是她抱起床上的枕头,狠狠地摔到地毯上,枕头安然无恙,地毯上盛开的牡丹花依旧鲜艳,于是她用脚踩住枕头,枕头就在光脚的蹂躏下痛苦地扭曲变形了,这时候,她的心里才好受些,可脚一松,枕头又恢复了原形。她花了十多分钟的时间报复一只枕头,可无辜的枕头却并不买账。张慧婷气喘吁吁地倒在床上,不争气的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出来,她最担心、最恐惧的事情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也许在她和齐立言离婚之前,他们就已经勾搭上了,看似单纯却心怀鬼胎的王韵玲一开始就猛说齐立言的好话,把他赞美得像一个英雄、一个王子。听说她准备跟齐立言复婚却一个劲地说你们还是离了的好,离了好给她腾出位置,她有些恨当初将她留在柳阳城里跟她做伴,恨自己让她到天德酒楼上班。当初王韵玲从商专毕业没找到工作准备回到乡下养鱼,是她挽留下了王韵玲,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居然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这不是引狼入室、自掘坟墓吗?她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可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拿别人的罪过来惩罚自己是愚蠢的。于是她坐起来给王韵玲打传呼,电话里的声音告诉张慧婷:“您打的传呼已停机。”张慧婷想也没想就冒出了这样一个画面,为了让他们纵情声色不受打扰,没有尝过男欢女爱的王韵玲主动将传呼停了。
       黄昏,落地窗外冻僵的天空呈现出凝固的血色,像是冷兵器时代一个血腥的战场,一些墨色的云勾勒出尸体横陈的造型。张慧婷眼睁睁地看着黑暗雾一样地涌进屋内,她所居住的高楼正在向黑暗的底部下沉,三个多月过去了,孙玉甫离婚的承诺只留下一些沾满烟草味和酒精味的音节与词汇,这张空头支票正在一天天地变黄。孙玉甫深更半夜都要回家,张慧婷死死地抱住孙玉甫:“你说我这叫什么,你让我不明不白,不人不鬼地等到哪一天?我实在受不了了。”孙玉甫继续穿衣服:“离婚是一场战斗,不是一场音乐会两小时就会结束的,你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光复快餐店生意不是兴隆,而是火爆,火爆得来迟了就吃不到饭了,好像来这里吃饭不要钱似的,许多顾客等不及王韵玲和桂花将饭菜送到座位上,就挤到后堂门口自己端,这样一来,后堂门口就排成了一溜长队,一些顾客没抢到座位就捧着托盘站在过道里狼吞虎咽,此时的快餐店乱哄哄的就像一个单位食堂一样混乱,这与装修的格调和齐立言所追求的情调就毫不相干了。快餐店每天开足马力只能提供四百份快餐,店面只有八十多平方,后堂操作间不到六平方,人手连齐立言这个老总只有四个人,所以店里分工是很不明确的,齐立言买菜、洗菜、端盘子什么活都干,桂花本来是洗菜切菜的,可中午人一多,也得当服务员。现在每天净利润在四百块钱左右,齐立言定了一个动态工资标准,即原先的工资是按每天卖三百份快餐确定的基本工资,然后按销量同比例增加工资,卖出四百份后,每人的工资就随之增加百分之二十五。
       王韵玲是没有工资的,没定过,也没说过,齐立言是老板,王韵玲不是打工妹,他们之间只能这样定位。不过,齐立言说过:“我把所有赚来的钱都给你,也还不了欠你的账,我欠你的不只是钱,还有恩。”王韵玲说:“其他就不欠了?”齐立言知道王韵玲说的什么意思,于是就很含蓄地说:“那得要坐下来慢慢算,那也许得要用一辈子去偿还。”他们都知道谁也离不开谁了,但店里生意太忙,他们没有一点时间坐下来谈论爱情,爱情其实就在每天买菜、洗菜、卖饭的每一个细节中,爱情是体验出来的,而不是说出来的。
       齐立言和王韵玲在中午生意结束后会跟桂花、岳东生坐在卡座上喝茶抽烟,可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下午又要准备晚餐的饭菜了。这些天,齐立言与王韵玲说得最多的就是调整经营思路,改变饭菜质量,提高饭菜价格,要把一部分客户分流到街头流动盒饭摊点上去。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反复论证,齐立言决定将每份快餐提价到五块,每份快餐中加一块红烧猪排,一个煎鸡蛋,一小碗青菜汤,这个价格比“小码头”九块钱一份的快餐还要丰富和实惠,更重要的是岳东生做的菜兼具维扬菜和杭帮菜的口味,极受欢迎。这一思路得到一致认可后,齐立言反省说:“我们当初定位于街头盒饭摊点的价格,看来思路上出了问题。不过,当初信心不足,就怕做砸了。”王韵玲说:“思路没错,是顾客错了,他们以为三块钱的快餐可以吃到二十一世纪,没想到两个月不到就结束了。”
       快餐提价后,营业量锐减百分之三十,可利润却增加了百分之十五。店里轻松多了,他们坐在午后安静的店里,这是一个很奢侈的生活瞬间。
       月末发了工资,岳东生拿到了六百四十块钱,桂花拿了五百二十块,晚上打烊后,他们是怀揣着柳阳城里让人眼红的月薪下班的,桂花说要给二子买一瓶好酒,岳东生说想买一个一百二十块钱随身听录音机。二人走后,齐立言和王韵玲到二楼的仓库兼齐立言的房间数钱,扣除人员工资和所有费用,这个月净赚了八千二,第一个月赚了七千六。齐立言数着一堆票子的手在不易觉察中微微颤抖,数了好几遍才确认了最后数字。数好后,他用报纸小心地包好,然后塞到王韵玲的手里:“上个月的收入我已经存起来了,这个月的收入给你。”王韵玲不接,她望着一包钱如同望着一块旧城砖:“我是跟你一起来干事业的,不是为了来分钱的,二子的两万块钱还没还呢,你给我钱算什么?我又没跟你要钱。”王韵玲委屈得都要哭了,她不想用钱的方式来结算自己不顾一切投奔齐立言的意义。
       齐立言知道王韵玲心里想的是什么,但齐立言自信而强悍的外表潜伏着隐秘的脆弱,他怕自己承担不起王韵玲破釜沉舟付出的爱,于是他第一次开门见山地坦白出内心纠缠太深的惶惑和恐惧,他捉住王韵玲的手说:“韵玲,你表姐是因为对我失望才离婚的,我不能让第二个女人在我的身边葬送了青春,你不是为了钱才跟我一起吃苦受罪的,这我心里有数,但我现在唯一能报答你的,就是用我们共同挣来的钱补偿你,安慰你。”
       王韵玲挣脱他的手,伤心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她抽泣着说:“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安慰。”
       齐立言将王韵玲搂进怀里,他感到王韵玲身体在痉挛抽搐,他轻轻地咬着她的耳朵说:“那你说,你要什么,我就给你!”
       王韵玲死死抱住齐立言:“我要你,我要你这个人!”
       齐立言此时再也控制不住地爆发出压抑在心底里的激情和声音:“只要你不嫌弃我是个离过婚的二手男人,我愿意把我的一生抵押给你,我愿意把我的性命都交给你,我爱你!”
       王韵玲哭出声来,颤抖着声音说:“立言,我爱你!我早就爱上你了,你不知道吗?”
       齐立言用嘴堵住了王韵玲的声音,此时一切的表白都已经多余,身体像是干柴烈火一样熊熊燃烧了起来,他们如同电影慢镜头中两个中弹的战士倒在了床上。
       久违了男欢女爱的齐立言和王韵玲一样陌生,他手忙脚乱地剥光了王韵玲厚厚的衣服,王韵玲如同一团揉捏成熟的面一样洁白而柔软地呈现在齐立言的视线中,当齐立言缓慢而又坚决地进入了王韵玲身体的时候,王韵玲“啊”地一声尖叫,人就晕了过去。
       齐立言发现了肮脏床单上鲜红的血迹,如同盛开的红梅。他搂着被汗水和泪水湿透了的王韵玲,因过分激动而说出了一句不计后果的誓言:“今生,我为你而活,为你而死。”
       风平浪静后的王韵玲像一只受伤的猫一样蜷在齐立言的怀里低声哭泣着,是因为用身体表达了爱喜极而泣,还是因为失去了女人最宝贵的底线而悲从中来,连王韵玲自己也理不出头绪来,是又不是,兼而有之,很复杂。
       从这一天起,王韵玲就从芦林街出租屋搬了出来,跟齐立言一起住进了快餐店的仓库里。后来,他们在床上反省前一段日子,齐立言说:“早住在一起还省不少房租呢。我真蠢!”王韵玲捏了一下齐立言的鼻子:“早住在一起,要少跑多少冤枉路。我真傻!”他们居然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是,男人和女人不好沟通是因为他们都穿着衣服。这话是不能对外说的,属于他们个人的研究成果,说出来也有伤风化。过来人桂花很快从他们滋养红润的脸色上看出了名堂,一次切菜的时候她悄悄地对王韵玲说:“你是个大姑娘,就不怕自己吃亏了。”王韵玲脸红了,她捶了桂花一拳:“你瞎嚼什么舌头根子!”桂花身子一晃,差点被刀切破了手。
       张慧婷是在王韵玲回芦林街出租屋搬东西的那天晚上十点半钟堵住她的,那一刻站在寒风中的张慧婷轻薄如纸,似乎风力再大一点就会将她卷到空中去。王韵玲见到张慧婷心里有些发虚,表姐的男人如今跟她夜夜销魂,她就像是从表姐的口袋里偷走了一笔巨款,脸上一阵阵发烧,好在夜色掩盖了姐妹俩的真实表情,所以只剩下两个声音在黑暗中交锋。
       “你不打算让我进屋坐一会吗?”张慧婷说。
       王韵玲不敢让表姐进屋,屋里的铺盖已经搬走了,里面只剩下最后一只柳条箱子,一进屋,就全露馅了,房间此时成了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告密者。王韵玲用身子抵着门,回避着进屋的话题,说:“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
       张慧婷的声音在寒冷的风中冻得太久,听起来像冰碴子一样冷硬:“世上那么多男人,你为什么偏要跟齐立言睡到一个被窝里去?我哪点亏待你了,你在我背后扎刀子?”
       王韵玲见张慧婷来者不善,防守只能是越来越被动,她一不做二不休,主动出击:“慧婷,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我既没插足,又没先入为主,你们离婚又不是我造成的,凭什么我就不能跟他好?你又不是不懂法律。”
       张慧婷被王韵玲的话呛住了,她自知干涉王韵玲与齐立言睡在一个被窝里是不受法律保护的,于是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韵玲,我知道自己无权干涉你们相好,可人不是畜生,总要讲点情理和脸面,你是我亲表妹,我受了齐立言的侮辱不算,还被他一脚踹了,你现在跟他好,这不存心让我难堪,存心丢我的人,你叫我怎么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张慧婷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
       “究竟是齐立言被你蹬了,还是你被齐立言踹了?你心里比我更清楚,你跟他闹离婚闹了两年多,最后还把一盆污水泼到齐立言的头上,做人不能不讲良心,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跟齐立言恋爱是堂堂正正的,我不是在齐立言上电视的时候爱上他的,我是在他不名一文穷困潦倒的时候爱上他的,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不同之处。你们离婚都一年多了,跟我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张慧婷见王韵玲已经死心塌地地跟定了齐立言,她在绝望中说了一句:“我要找我姑妈评理,如果姑妈说你顶替我做齐立言的二房很体面、很光荣,我就认了。”
       王韵玲在黑暗中笑了起来:“你要是现在跟孙玉甫搅在一起,那才是二房呢!我是跟一个未婚的男人谈恋爱,怎么能算二房呢?”
       张慧婷像是被王韵玲揭穿了伪装一样,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莫非她已经知道自己住进了孙玉甫的公寓?
       从芦林街回到湖光大厦,她跟孙玉甫大吵了一顿:“你要是再不离婚,就不要再来了,我受够了。”进入冬季以来,张慧婷的脾气越来越坏,孙玉甫叹了一口气,重复着说了一千多遍的那句话:“你得给我点时间。”
       乐极生悲,物极必反。光复快餐店红火的生意很快就惹来了麻烦,这天午后两点多钟,店里已经空了,齐立言按往常的习惯坐在店里的卡座上跟王韵玲、岳东生、桂花一起喝茶、抽烟、嗑瓜子、聊天,很奢侈地享受着片刻休憩带来的轻松。这时店里进来三个头发染得红黄紫色的小青年,他们的耳朵上还戴了很夸张的金属耳环,嘴里叼着香烟,满身的酒气裹挟着屋外的冷风一起扑进店内,紫头发将香烟吐到卡座的台面上,然后对着齐立言打了一个响指,“戴眼镜的是老板吧?给哥几个拿一条烟来!看你这小店生意不错,我们抽你一点烟是看得起你的,往后隔三岔五地给我们哥几个进贡一两条烟,我们就是朋友了。”
       齐立言听说过这一带小混混很多,吃白食、敲诈勒索,稍有不从,夜里店面的玻璃就碎了,屋外电线也被剪断了。没想到,这么快就临到齐立言头上了。他站起身来吐掉嘴里的烟头说:“好吧,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拿烟!”
       三个小混混看着惊魂未定的桂花、岳东生和王韵玲,油腔滑调地对他们说:“我们哥几个是很文明的,不像东城裘得龙他们几个一进店就砸台子,不要怕,将我们哥几个伺候好了,店里就太平了。”
       王韵玲鼓足了勇气顶了一句:“你们这不就是光天化日下公然敲诈勒索吗?”
       红头发将手指扳得格格直响:“你这小丫头说话怎么这么难听,骨头痒了是不是?你出门打听打听,柳林街一带谁不知道我们‘青年近卫军’,你给我们一点孝敬,是搞好军民关系,懂不懂?”说着就对着王韵玲扬起了拳头。
       齐立言从后堂出来了,他手里不是拿着一条烟,而是拿着一把剁骨刀,是那种一刀劈下去能将猪腿骨劈成两段的刀,他血红的两眼在镜片过滤放大后,流露出鱼死网破的凶光和杀气,他扬起手中的剁骨刀挑衅地说:“谁想要烟的,上前一步来!告诉你们,我是在号子里吃过八大两的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鬼。”
       三个红黄紫头发的小混混不约而同地从口袋里摸出弹簧跳刀,一按机关,手心里便跳出闪亮的刀子,可他们手握着刀子,面面相觑,嘴里叫嚣着:“怎么,想跟我们过几招是不是?”可没有一个人敢往前一步。
       齐立言一脚踢飞了脚边的一个买菜的塑料筐:“来呀!谁先上?一起上也行!”
       黄头发扬了扬手中的弹簧跳刀,在空中划了几道弧线,跃跃欲试,可脚像是被地面焊死了,动弹不得。齐立言见几个小混混完全被震住了,他一刀向下猛劈下去,狭窄的卡式台座被劈成两半,齐立言怒吼一声:“给我滚!”
       三个小混混被吓得张口结舌,滚出去丢了脸面,不滚又不敢迎着剁骨刀硬上,他们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不要命的店主,一时六神无主了,这时店外面停了一辆灰色面包车,车上跳下两个一胖一瘦的男人,一进店里,戴墨镜的胖子就对着三个小混混一人一个耳光:“你们他妈的活腻了是不是?滚!”
       三个小混混捂着脸,嘴里说着:“四爷,再也不敢了!”他们如同惊弓之鸟似的撒开脚丫子仓皇逃窜到了大街上。
       齐立言冷静地看着戴墨镜的胖子,觉得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好像在哪儿见过,但究竟在哪儿见过,他想不起来了,但胖子的装束和行为让他还是觉得此人当不是等闲之辈,一露脸,小混混就跑了,于是齐立言放下剁骨刀,递过去一支烟,说:“这几个小王八羔子,他还不知道我是从牢里出来的,不知深浅地就敢来敲诈。”
       胖子摘了墨镜,露出嘴里犬牙交错的黄牙,笑了起来:“三老板,你也进过局子了?”
       齐立言有些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的?”
       胖子说:“我怎么不认识你,你是齐家的老三,我是快船帮的老四何斌。”
       齐立言想起来了,去年在二子澡堂子里挨过他的拳脚,只是在雾气蒙蒙的澡堂子里没看太清楚,但他的声音和姿势却是如同肉刺般地扎在他心里,一碰就疼。他看着这个粗鲁的胖子,去年的疼痛在身上又复活了。
       何斌双手抱拳,拱拱手说:“我是个粗人,去年在澡堂子里多有得罪,还请兄弟多多包涵!”他放下拱手姿势,弹了弹身上的烟灰:“我们是不打不相识,你家大老板齐哥跟我们耿爷是铁杆,跟我也是好朋友,你是个大知识分子,搓背、开小店太寒碜你了,我们给你拎草鞋都不够格,耿爷现在也是知识分子了,正在练书法呢,他要我们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往后你店里的治安就包在我身上了,谁要是来闹事,你提一下我就行了。”
       齐立言知道道上的规矩,保护费是要以现金结算的,于是就问:“每个月交多少钱?”
       何斌说:“这一带是我们的地盘,按你现在的生意,一个月四百块钱。不过究竟收不收,收多少,我回去得请示一下耿爷。”
       齐立言不知不觉地摸起桌上的菜刀:“你回去告诉耿爷,我这个小店分文不交,有钱也不交。”
       何斌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他从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愿望出发,压着性子说了一句:“但愿如此。”
       何斌到天德酒楼对齐立功说了下午的事,齐立功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一句:“你回去问一下耿爷,我兄弟开一个小店要不要收保护费,收多少保护费。如果耿爷真的要收,到我这来收好了。”
       头脑简单而又粗俗的何斌挠了挠肥硕而愚蠢的大脑袋:“大哥,你对我们如同亲兄弟,那一块归我管,说实话我也不想要这钱,可这是我们的规矩,谁要是贪赃枉法,那是要受刑的。我回去跟耿爷汇报一下。”
       耿爷现在住在了一个居民小区的极普通的一套房子里,这是他的第二十一个据点,外表虽然寒酸,可室内却极尽豪华奢侈,连抽水马桶都是美国进口的,地毯是新疆纯羊绒地毯,何斌踩上去,像是踩在云彩上,轻飘飘的。耿爷正在翻阅一本欧阳询的字帖,听了何斌的汇报后,轻轻地说了句:“齐立言是齐家的秀才,此事不提了。”
       那天下午齐立言提刀直面群凶,且面无惧色,视死如归,王韵玲激动得当时就想抱住他狠狠地亲他一口,他觉得跟着这个男人不仅是安全的,而且是幸福的。岳东生说:“大哥,你太厉害了,我都吓得掉了魂!”桂花说:“真看不出,你去年过年在我家喝酒,看你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我还以为你就是一个白面书生呢,没想到你这么勇敢。”齐立言对着剁骨刀刀锋吹了几口气,说:“要说我不怕那是假话,可人都是被逼出来的,狗急了还要跳墙呢。一个人最安全的时候就是连命都不想要的那一刻。”
       两天后,何斌专门到光复快餐店来了一趟,他对齐立言说耿爷讲了你的保护费一分不收,齐立言不仅没有感谢的意思,还毫不客气地说:“那是因为耿爷就算他胆敢到我店里来,一分钱也收不到。很简单,不是他躺着出去,就是我躺着出去。”这话又像是说给何斌听的。
       何斌从来没遇到过这么一个难剃的刺头,嚣张已久的气焰此刻被齐立言视死如归的气概摧毁了,欺软怕硬的何斌主动摘下墨镜,一脸讨好卖乖的神情:“兄弟,你是个人物,我佩服你,往后你要是有什么摆不平的事,给我打一声招呼。”
       齐立言很蔑视地笑了笑:“一个连快船帮都能摆平的人,哪里还有什么摆不平的。”
       何斌尴尬地拱了拱手,告辞了。桂花吓得脸色铁青,王韵玲则提醒齐立言这种人惹不起,说话留点余地。齐立言说一点余地都不能留,留余地跟留墓地是一样的。
       这一年冬天似乎特别漫长,北方的风裹挟着冰冷的空气一阵紧似一阵地趟过柳阳城的天空,那种前仆后继的凌厉似乎要把柳阳城撕成碎片,人们在寒冷的风中裹紧脑袋匆匆地行走在大街上,出门吃饭成了严重的压力。柳林大街秋水文化传播公司的老总对齐立言说,这么冷的天,你为什么不送外卖,我们公司每天中午订你十二份快餐。齐立言如梦初醒,于是在店里装了一部订餐电话,又买了一台盒饭密封包装机,临时从劳务市场招来了两个乡下来的打工仔,在晚报上花一千块钱打了十次面积很小的广告,外卖每天平均增加一百二十盒快餐,净增收入一百块,到年底的时候,光复快餐店每个月的净利润接近一万元。齐立言没想到汽车光复失地未果,却成就了快餐光复财富的机会。当他在仓库那张腿脚摇晃的床上搂着王韵玲说出这些感受时,王韵玲说:“快餐店是开创出来的,不是光复得来的,你跟张慧婷复婚,那才叫光复呢。”齐立言捏住王韵玲的鼻子:“别提张慧婷了,这辈子我不娶你,就是光棍一根!”王韵玲在齐立言赌咒发誓的感动中,蛇一样箍紧了齐立言。隆冬的夜晚天寒地冻,狭小的仓库里烈火熊熊。
       下雪了。中午时分,弥漫的大雪淹没了城市,王韵玲说漫天飞舞的大雪像盛开的棉花,齐立言没见过乡下的棉花,就说像鹅毛,鹅毛大雪,书上就这么说的。不管是棉花,还是鹅毛,齐立言有心情跟王韵玲讨论这些虚无缥缈的感觉,显然是快餐店红火的生意带来的。然而这种好心情很短暂,雪天出门送外卖的小江在湖西路摔伤了,齐立言打车将小江送进医院,垫付了两千块钱医疗费后,自己蹬上自行车顶了上去。他按照订餐地址挨门逐户地将盒饭送到客户的手里,这种感觉比挨家挨户收破烂还要糟糕,他得为晚送一步不停地道歉。雪大路滑,没送过外卖的齐立言将最后一盒盒饭送到了湖光大厦十六楼一六〇八室时已是午后一点二十分了。他用冻僵的手敲开了门,开门的一刹那,他以为在雪地里时间太长,眼发花了,于是他揉了揉眼睛,可眼前穿一身棉质睡衣的女人确实就是张慧婷。室内暖气与室外的冷空气在门口对峙着,就像站在门内外的张慧婷和齐立言,他们都愣住了,齐立言手中的盒饭差点掉到了地上,但客户意识让他稳定住慌乱失神的手,问道:“我没送错吧?”
       张慧婷在见到齐立言的那一瞬间本能地想关上门,可来不及了,面对这证据确凿的门外汉,她乱了方寸,如同一个小偷在掏口袋时被当场活捉,她心里暗暗叫苦。最近在跟孙玉甫闹别扭,她说再也不想下楼了,这金屋藏娇的窝囊迟早一天要被人发现,坐在沙发上看晚报的孙玉甫目光在报纸右下角的广告上停住了,他说天下雪了,不下楼也好,报纸上有送外卖的,我打一个电话让快餐店送外卖过来。才送到了第三天,竟然送来了齐立言,真是冤家路窄。张慧婷接过齐立言的盒饭,从睡衣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齐立言:“不用找了。”
       齐立言没有接钱。十块钱在此刻显然不能结算门内与门外的尴尬,他说:“你不打算让我进去坐一会吗?我已经送完了,讨口水喝不行吗?”
       张慧婷倚着门框,丝毫没有让齐立言进屋的意思,齐立言抖尽一身雪花,脱了旅游鞋,就像进入自家客厅一样,理直气壮地冲进了客厅,张慧婷说:“你怎么不经主人同意,就擅自闯入别人的私宅?”
       齐立言并不理睬王韵玲,他在设施豪华的公寓里东张西望,被雪水湿透了的袜子在地毯上留下许多潮湿的脚印,他看到房间里一张宽大无比的床上有两个并排的枕头,床前放着一双男式棉拖鞋,齐立言明白了一切,他的心里像是被一只毒蜂狠狠地蜇了一下,有一种受伤不见血的疼痛,他把这种疼痛以一种更疼痛的方式表达了出来:“这明明是别人的私宅,怎么是你的私宅呢?这明明是另一个女人的男人,怎么能是你的男人呢?你也是读过几天书的人,起码的礼义廉耻应该是晓得的。”
       中央空调暖风口里吐出源源不断的热风,张慧婷心里却是冷风呼啸,见真相无法掩盖,慌乱中的张慧婷反击说:“你不也跟王韵玲住在一起了吗,有什么权利来指责我?”
       齐立言从客厅茶几上的一堆瓜子壳中拈起一瓣,然后又轻轻地吹了一口气,瓜子壳在空中划出一道柔软的弧线,滑落到地毯上,无声无息,他的目光停留在客厅小吧台上的高脚玻璃杯上,说:“王韵玲跟我是谈恋爱,不是被包养,她正在跟我一起靠劳动吃饭,我们是要结婚的。”然后他掉转头,直视张慧婷:“她怎么跟你能一样呢,她是一个有尊严的女人。”
       张慧婷被齐立言的蔑视和嘲弄激怒了:“你怎么知道我是被包养,你怎么知道我不跟人家结婚?”
       齐立言看到张慧婷气急败坏,心里像是喝了一碗热粥一样温暖:“就算是结婚,那也得光明正大,不能靠挖墙脚、使坏招、乱插足来结婚,那种阴谋诡计的婚姻为人不齿。更何况一般大款都是以玩弄女性为己任的,”齐立言抓起吧台上的半瓶葡萄酒,“他们像是消费这葡萄酒一样消费女人,女人只是他们无聊生活中的一个有趣的消费品。”
       张慧婷说不过齐立言,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刻薄地讥讽说:“我宁愿做二奶,也不愿做你老婆;我宁愿被有钱的大款消费,也不愿跟着你这个穷光蛋受罪。”
       这下轮到齐立言恼羞成怒了,快餐店建立起来的自信在这个豪华奢侈的空间里显然是相当脆弱的,他逼视着张慧婷涨红的脸:“告诉你,张慧婷,不出三年,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不是今天亲眼所见,我还以为离婚真的冤枉了你。”
       张慧婷站在别人的客厅里,说话总是缺少底气,她不想再跟齐立言纠缠了,就说:“我们都离婚了,你觉得还这样相互伤害有意思吗?”
       齐立言说:“是的,没意思,我自己也觉得无聊。我都忘了喝水了,给口水喝吧!”
       张慧婷拿起一个纸杯,从纯净水机里倒出一杯递给齐立言:“喝完了这杯水,你该走了!”
       齐立言喝完了水,说了声谢谢,出门前,他对张慧婷说:“我最近生意太好,人也太忙,小慧的学费放在老爷子那里,烦请你到时候去拿一下。小慧上中学我就会把她送到国外去读书,所有费用全由我一个人出,不要你掏一分。”
       齐立言走了,张慧婷关上门有气无力地倒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就像是被齐立言抽去了筋骨一样,眼前的空间就如同一个温暖而豪华的坟墓。晚上,孙玉甫过来了,张慧婷在齐立言冷嘲热讽的语言阴影下很应付地跟他做了一次爱,那是一种做妓女的感觉,糟糕透了。她的头顶上悬着一块诱饵,看得见,却始终够不着,争吵无济于事,她就默默地流泪。孙玉甫搂着张慧婷,抚摸着她又黑又亮的长发,安慰她说:“我跟林珊虽然每天都住在一起,但从不做爱,总有一天,她会再次提出离婚的。”张慧婷不信他的鬼话,她看着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抹着眼泪说:“玉甫,你手摸着心口说实话,你是不是把我当二奶包养的?要是这样的话,我会一个人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悄悄自杀,我保证,绝不连累你。”
       孙玉甫被张慧婷绝望的质疑逼进了死角,他将张慧婷进一步揽进怀里:“为了爱你,我连性命都愿意放弃,包养花的是钱,而我付出的是感情甚至性命,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你聪明漂亮、善解人意、通情达理,这跟林珊的胡搅蛮缠、君临天下、指手画脚是完全不一样的。”
       “你不要把我跟你老婆进行比较,我就是我!”这样的话张慧婷听得太多,耳朵都长茧子了,她推开孙玉甫,气愤过度使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孙玉甫叹了一口气,说:“你一个人闷在屋里容易胡思乱想,婚又一时离不掉,过了年,你先到宏盛广场新开的门市部去上班,店就交给你,手下配三个营业员,你当经理。月薪八百,靠劳动吃饭,省得你说包养这类难听的话。你看怎么样?”
       张慧婷说:“你这是金蝉脱壳,对吧?”
       孙玉甫说:“你怎么比一个诗人还要敏感,我这不是让你调整心态嘛!”
       张慧婷说:“我的心态调整好了,你就可以轻松脱身了。”
       孙玉甫不说话了,他望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雪,感觉到自己像雪花一样飘浮在空中,落地的方向和位置疑点重重。
       街巷里零星的鞭炮声和空气中隐约的火药香味提醒齐立言快过年了,等到齐立言在二子的澡堂子里洗完澡出来看到荷叶街两边摆满了卖春联、鞭炮、烟酒的地摊时,已是腊月二十三了,是送灶王爷上天的日子,他回到父亲的老屋里见厨房的锅灶台上方贴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老式对子。跟老爷子寒暄了几句后,老爷子切入正题:“今年除夕的团圆饭你二哥说到他家里去吃,你大哥说摆在天德楼,我的意思是天德楼今年订年夜饭的很多,不如就去你二哥家。”齐立言说:“今年的年夜饭由我来安排,这么多年,都是我吃他们,快餐店生意出人意料地好,年夜饭就摆在快餐店,我让小岳年二十九做好菜,三十晚上就我们一家在店里团圆,反正我的店年三十又不用对外营业。爸,我都不敢对你说,这个月的净利润第一次突破了一万。”
       在跟齐立言确定年夜饭摆在快餐店的当天下午,老爷子就跑到酒楼找到了齐立功,齐立德正好过来结算当月速冻食品厂的货款,老爷子将两人一起召到齐立功的办公室,高调宣布了年夜饭由齐立言在光复快餐店安排:“立言快餐店开了不到四个月,赚了三万多,由他安排,理所当然,这么多年,都是他吃你们的,这次该吃他一回了。”
       齐立德当场表示同意,齐立功却无动于衷,他对老爷子说:“爸,你听老三瞎吹,他说能把汽车造出来呢,有谁信?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的。一个小吃部,三四个月能赚三四万,大话把天都顶破了。他办年夜饭我不去,让他省两个钱娶老婆吧!”
       老爷子知道齐立功对齐立言联合王韵玲一起出逃一时难以消气,就宽慰他说:“立功,你是老大,肚量要大一些,他能挣钱,能办得起年夜饭,这不是好事嘛。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过于计较,你不让立言用‘天德’招牌,他就不用了,这也很难得。我还是一句老话,你们弟兄之间不团结,我们齐家就是富可敌国,那也是让人小瞧、贻笑天下的。”
       齐立功无法听进老爷子高蹈而虚悬的大道理,他觉得走进老三的快餐店,自己就是快餐店的老板,而不是大酒楼的老总,而且齐立言做事太绝,于是就说:“爸,这么跟你说吧,我到小吃部里吃年夜饭,是不吉利的,这跟站在马路边吃小摊上的盒饭有什么区别,你得为我想想,我这酒楼老总,总得过年的时候讨个好兆头吧。年夜饭要么在酒楼,要么在立德家,街头小吃部我是肯定不能去的。”这个理由似乎能站住脚,这么一个显赫的家族,躲在一个街边摆满了小饭桌的店里吃团圆饭确实有点说不过去,而且老爷子忽然想起来了,店里没有一张大的团圆桌,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中。
       齐立德打圆场说:“我看还是原来的方案,年夜饭既不放在老三的店里,也不摆在大哥的酒楼,摆在我家里,玉萍早就着手准备了。”
       老爷子看着窗外冻死了的柳阳湖如同一块密不透风的玻璃,他站起来对着弟兄二人说:“年夜饭哪儿也不去,就在我的老屋里吃。”说完就匆匆地下楼走了。
       后来,老爷子跟齐立言解释说,主要考虑到快餐店里没有大的团圆桌,一大家人不能坐在卡式台子上吃团圆饭,思之再三,改在荷叶街老屋。齐立言觉得老爷子说得在理,又不用去两位哥哥那里蹭饭,所以就愉快地答应了。
       年三十一早,光复快餐店就放假了。齐立言论功行赏,给桂花发了一个五百块的红包,岳东生是八百块钱的红包。齐立言将王韵玲送到车站,塞给她两千块钱,他问年初二要不要下乡给将来的岳父母拜年,王韵玲将球回传给齐立言:“你说呢?”齐立言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怜爱有加地说一句:“依我说,现在我就跟你一起下乡过年!”王韵玲还是被这并不能兑现的许诺感动了,她拉了一下齐立言的手,又松开:“那就跟我一起上车吧!”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汽车开动的那一刻,齐立言看到王韵玲眼圈红红的,他微笑着向她挥手,鼻子酸酸的,两个多月来的同床共枕,就是两块石头也焐化了,更何况一对血肉之躯。
       在回荷叶街老屋吃年夜饭之前,齐立言在郑大爷的杂货铺里买烟,郑大爷说:“要什么烟?”齐立言摸出一把百元大钞拍到开裂的木质柜台上,他打了一个响指说:“中华,五包软中华!”
       20
       弹指一挥间,转眼三年过去了。
       过去的不只是三年,还有一个世纪。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太阳依旧是那个太阳,但现在已是二十一世纪了,一个人很难活过一个世纪,但许多人却在这三年里跨过了时间上的一个世纪,所以跨世纪的时候人们欣喜若狂,并给新世纪无中生有地捏造了许多骇人听闻的意义,好像自己真的就活了一百多岁一样。当然变化还是有的,柳阳城里的高楼大厦越来越多,墙上长满了水锈和青苔的荷叶街的小店铺也纷纷装上了霓虹灯,感觉就像是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涂了许多脂粉和口红,很别扭;再也没有人手里抓着一个砖头大的大哥大招摇过市了,大哥大这一夸张炫酷的名称也换了,一律叫手机。手机就如同一个人身上的打火机和裤腰带一样平常,就连荷叶街巷口卖卤鸭的季老黑也用上了手机,他一手拎着油亮的卤鸭,一手抓着手机大声叫嚷着让老婆再送几只过来。传呼机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传呼台小姐好听的声音全都下落不明了。
       在这过去的三年里,齐立言也改变了自己的朝代。柳林大街的光复快餐店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牙科诊所,许多在快餐店吃过快餐的食客们走进去看牙了,齐立言在宏盛广场C座租下了一幢六层一万二千平方米的楼房,成立了光复餐饮责任有限公司,名副其实地坐上光复大酒楼法人代表兼总经理位子,王韵玲任副总经理。此时,齐立言正站在六楼四十八平方米的总经理办公室落地窗前,手里抓着诺基亚手机给王韵玲打电话:“是的,这样的事以后我就不必出场了,你上午去宏盛广场开发公司把合同签了,我跟他们余总说过了,停车位三百个,一个都不能少!”
       齐立言合上手机,转过身来,这时候,人们就会发现一个与澡堂里搓澡工和收废品的破烂王毫不相干的形象,也找不到快餐店小老板一丝的痕迹。齐立言头上用摩丝定型的头发按三七比例严格地分向两边,上身穿一件米灰色皮尔·卡丹休闲西装,下身着一条浅蓝色圣大保罗西裤,脚上是一双棕色鳄鱼皮鞋,而明显圆润了的脸上流露出镇定、从容、自信的表情,一副琅玟金边眼镜恰到好处地架在鼻梁上,俨然是一个成功而又不失儒雅的商人。阳光从窗外涌进宽敞的办公室里,马来西亚进口的“门格丽斯”实木地板上泛起枣红色的光晕,一圈乳黄色真皮沙发围绕着三个紫檀木茶几,可以同时接待十二个人洽谈业务或聊天喝茶,一张比床铺还要大的梨花木老板桌上放着红黑色两部电话机,一部是内线电话,一部是外线电话,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是一幅装裱在镜框里的仿文徵明的国画《深山秋色图》,画面中山峦起伏、小桥流水、茂林竹修、千红染绿,秋色醉人。齐立言坐到黑色真皮转椅上,喝了几口早上刚泡的铁观音,茶的味道又香又浓,如同此时所面临的机遇,于是他抓起内线电话通知五部门经理开会。
       光复大酒楼是齐立言三十六岁人生的最大一笔赌注,齐立言的光复快餐店开了三年,赚了五十多万,光复快餐店成了柳林大街一带声名显赫的餐馆。今年春天的时候,齐立言已不再满足于在一个小店里小打小闹了,他蛰伏在这个小店里太久了,一个世纪都跨过去了,一个小店当然要跨过去,该是重拳出击的时候了。摆在齐立言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在柳阳城里开五十家光复快餐连锁店,二是转变经营模式,开一个大酒楼。齐立言提出这两条路是供王韵玲和老爷子做选择题用的,他心里其实早就有答案了,在柳阳城里开快餐连锁店即使开得如同苍蝇一样密集,那也是苍蝇式的狂欢,而不是骏马脱缰,仰天长啸,一骑绝尘。快餐店三年多的红火生意积蓄了他的信心,激活了他的野心,大哥齐立功一直把他看做是一个绣花枕头,一个窝囊废,一个伤害了齐家声誉的怪胎,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瘪三,二哥虽说没有大哥刻薄,但他总是以同情和可怜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弟弟,他的沉默和中庸实际上就是对大哥齐立言歧视和偏见的认同,最起码是不反对。当他决定开柳阳城最大的酒楼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把大哥齐立功和二哥齐立德作为对手了,他觉得家族内部赌气比高低是鼠目寸光,他甚至为自己当初把家族内部的一比高下作为奋斗目标而感到羞愧。
       王韵玲想了好久,在答题的时候很谨慎地说:“还是开连锁店好,光复快餐品牌已经深入人心了,按照肯德基、麦当劳的模式去做,你就是中式快餐的中国老大。”
       齐立言早就想好了改错答案,说:“都三年多了,你难道没感觉到吗,中国人吃饭跟西方人是不一样的,中国的餐饮是一种文化,而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色、香、味、形,缺一不可。就餐环境与礼节、体面、排场、尊严有关,所以走进肯德基、麦当劳的都是好奇的孩子,尝新鲜的女人,喝醉了酒误入歧途的男人,你看到过几个有钱人、有权人、有身份的人到肯德基、麦当劳吃饭的?那里连停车场都不需要。中国的孩子们一旦长大了,最终都会走进酒楼,而不是走进洋快餐店和中式快餐店,我们开快餐店充其量是开豪华食堂,你开一万个豪华食堂,那只是为解决肚子问题而开的,赚不了大钱,做不了大事业。北京的“高粱红”中式快餐在全国开了八百多家中式快餐,最后不也倒了吗?老板就差上吊自杀。为什么?开中式快餐店糊个温饱是可以的,赚点小钱是可能的,但成不了大气候,我敢断言,中国餐饮的标志是酒楼,而不是食堂一样的快餐店。”
       齐立言理论联系实际地将王韵玲的答案否定了,他咄咄逼人的语气和不容篡改的意志让王韵玲一下子泄气了,这三年多来王韵玲最大的改变就是她由当初齐立言的合作者转变成了齐立言意志的执行者,于是她就说:“究竟怎么做你说了算,我听你的。”
       齐老爷子在面对齐立言的这道选择题时,他的答案不是具体的,而是抽象的:“我早就说过,你非等闲之辈,后来居上,大器晚成,时机已到,开酒楼自是当仁不让。我跟你大哥商量一下,还是用老字号天德的招牌。”齐立言说:“那就请爸出面一趟,说说看吧!不过,我可不想为商标的事跟大哥打官司。”老爷子说不会的。两天后,齐立言问老爷子大哥是否同意了,老爷子颓唐地躺在那张电源不通了的电动躺椅上,微闭着双眼,有气无力地说:“我老了,立言,你要争一口气呀!”然后就不说话了。老爷子的权威是属于上一个世纪的事了,在说到齐立言要开酒楼用天德招牌时,生意一直在走下坡路的齐立功很不耐烦地说:“老三开酒楼究竟是什么意思,存心想跟我过不去?我已经听说了,他要在宏盛广场开一个全市最大的酒楼,而宏盛广场离我们酒楼不到一里路,这不是明摆着抢我的生意、拆我的台吗?爸,老三不仁不义,你不制止,还来要招牌,这不就是让我关门吗?”老爷子说:“船多不碍港,各做各的生意,他不开,别人也会开的,荷叶街当年景泰绸庄郭家三兄弟连在一起开,不照样家家赚钱。我看未尝不可。”可齐立功一点也不买账,老爷子气得发抖。
       其实,齐立言压根就没想用天德酒楼的招牌,他不过是想看看大哥在他开快餐店混出了人样后是不是念及同胞手足,做个顺水人情。齐立言早就想好了,他这一生就为“光复”这一品牌而活着的:“光复”商标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在工商注册过了。所以看到老爷子沮丧而伤感的样子,齐立言有些于心不忍,他安慰老爷子说:“当初开快餐店是想借天德招牌沾光,现在我根本不需要了,我开酒楼是要创自己的品牌。爸,你也不要太难过,以前我们齐家是天德招牌,往后就是光复招牌了,只要齐家有招牌在,至于叫什么名字,不就是一个符号吗?”老爷子听了这话不但没得到安慰,反而更加伤感,他躺在椅子上,微闭着双眼说:“祖上的招牌,不可颠覆。”
       宏盛广场是滨湖绝佳的一处位置,东临柳阳湖,西接最繁华的人民大街,南连中山北路,北面是市委、市政府所在地。这里原先是一处棚户区,住的是比荷叶街还要穷的渔民后代,市政府早就想拆迁,可老百姓要价太高,拖了十年都没拆成。新一届市委、市政府下决心在跨世纪的时候拆掉这片棚户区,于是引来广东的投资商在这里开发宏盛广场,拆迁过程中,拿着鱼叉的渔民后代们与开发商发生了好几次激烈冲突,警方出动警力制止事件升级,可还是有一渔民被打死。此事惊动了省委、省政府,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曝光了这一恶性强拆事件,开发商私下找到死者家属打算用六十万元支付一条人命,前提是不要起诉。人死不能复生,死者家属答应了以钱换命的方案,致人死亡的几个凶手很快就放了出来,而且还被老板请到天德酒楼接风洗尘,大吃大喝一通后又用车送到维多利亚湾泡了一夜的小姐。打死一个渔民后,开发商拆迁出奇地顺利,宏盛广场终于抢在跨世纪之前完工。宏盛广场是由一个坐西朝东的弧型建筑群构成的,广场面积有三万多平方米,据说比省政府广场还要大一万多平米。广场中央喷泉的冲天水柱可达二十一米,二十一幢二十一层的高档公寓和写字楼临湖近水,价格高得怕人,而广场周边半弧形布局的六层高的六大商务区只招租不出售。齐立言看中的C座一万二千平方米,年租金就是一百二十万,他千辛万苦三年多挣的钱都不够付半年房租。当他交了二十万定金,在租楼合同上签完字的时候,他的手有些抖,他感觉到钱在有钱人那里不是用来过日子买柴米油盐的,而是用来做几何级数的数学题的,他们全部的乐趣就是要看到数学不等式运算中的神奇与诡秘,那是一种比吸毒还要美妙的幻觉。
       齐立言签下宏盛广场C座租楼合同靠他的勇气以及怀揣着倾家荡产的五十多万积蓄是远远不够的,恒通银行的四百八十万贷款是齐立言从此改变命运的一个转折点,齐立言把恒通银行贷款成功看做是中国革命进程中的“遵义会议”。他找到王千行长家里,王千行长问他要贷几万,齐立言说五百万,王千行长以为自己最近酒喝多了,耳朵有些幻听,就说:“五百万?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齐立言说:“王行长,你听的没错,我说的也没错,是五百万。”
       齐立言把一份打印好的《光复大酒楼论证报告》递到王千的手里,他诚恳而又耐心地阐释和论证说:“王行长,我都三十六岁了,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吃了很多苦,也积累了很多经验,该是大展宏图的时候了,可要是没有你的帮助和支持,我这个大酒楼是无论如何开不下去的,你是能决定我命运的人。如果你相信我的为人,相信我的能力,相信这份酒楼论证报告的可行性和前瞻性,就帮我一把;如果你不相信的话,一分钱不贷给我,我也绝不怪你,毕竟我是一个开小吃店起家的伙头军,再说如今骗子衣服穿得都跟正人君子一个样,除了今天上门来借钱,平时我们也没什么交道,你也不要为难。”
       王千很稳重地坐在沙发上,大脑像是一辆上了高速公路的小汽车在飞速奔跑着,可他的脸上却是很平静:“我相信你的人品,相信你的才干,只是贷款手续不好办,除非将你大哥齐立功的天德酒楼用来作为抵押。”
       齐立言说那是不可能的,雪梅插话说:“你给孙玉甫贷款两百万,他拿什么做抵押的?五百万以内不就是你一句话嘛,根本都用不着拿到董事会上去讨论。再说了,你们恒通银行就是为扶持中小民营企业的发展而成立的,有什么不能贷的?”
       齐立言此时反而为王千解围:“大姐,王行长有他的难处,关键是我没有抵押的房产和资产,再说数额确实也太大了。我不会怪罪王行长的。”说着站起身就要走。
       王千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来,他对齐立言说:“你的可行性论证报告我还没有看,你不妨先给我说说。”
       齐立言坐下来,将光复大酒楼的经营思路和经营定位的独特性全盘托出,王千听着听着眼睛就亮了起来,他坐直了身子,全神贯注,生怕漏听了一个标点符号,他被齐立言匠心独具的策划与想象力惊呆了。齐立言省略了自己的野心,重点阐释了酒楼的策划,他说中国餐饮文化极其丰富,但中国的酒楼却相当单调,柳阳城里的酒楼主要以维扬菜、杭帮菜为主,虽然他们也做中国八大菜系中的川菜、粤菜、徽菜等,但不专业、不正宗,其他的一些小酒馆虽然打出了川菜馆、粤菜馆、徽菜馆的招牌,可挂羊头卖狗肉,什么菜都做,很不地道,而且地点还很分散,顾客无法在同一个酒楼自由选择各种菜系精品。中国餐饮在中国就没有一家超市规模的旗舰式酒楼,他要开一家正宗的、专业的、容纳了中国餐饮主流菜系的中式酒楼,一万二千平方米的布局为,一楼维扬菜馆、二楼杭帮菜馆、三楼粤菜馆、四楼川菜馆、五楼徽菜馆,六楼是办公室、库房、员工宿舍。酒楼同时可容纳一千六百人就餐,门前固定停车位就有三百个,每个菜馆按菜系所在地域特色进行装修,厨师一律聘请菜系所在地有经验的专业特一级大厨主勺。光复大酒楼定位于“中国第一家餐饮超市,餐饮第一流菜系经典”,宣传广告以此推出,最终实现光复品牌走向全国,冲向世界,酒楼要开到北京、上海、广州、纽约、巴黎和东京去。齐立言准确无误地看到了王千和雪梅的脸上的惊喜和震撼,于是就进一步煽动说:“王行长,我从来不按常规思路做事,更不会重复别人的思路,我的快餐店不仅饭菜口味好,连温度、色形都有讲究,加上我的价格优势,所以三年多时间里,柳林大街一带没有一家小餐馆能跟我叫板。出其不意、出人意料是我的一贯的做事风格。按照论证报告中的论证,光复大酒楼是柳阳餐饮的超级航母,年营业额一千六百万,净利润在四百万左右,五百万贷款,如果做得好的话,一年就可还清。”
       王千看上去比齐立言还要激动,他拍了一下茶几说:“贷给你四百八十万,就这么定了,我这当行长的破一回例。明天你带着营业执照、经营许可证到行里找我。”齐立言握住王千的手,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王行长,我要是做不好的话,我愿以死谢罪!”
       走出王千的豪华公寓,春天温暖的风如同女人温柔的手在抚摸着他紧张而干燥的脸,他一身轻松,在经过小区大门口时,情不自禁地蹦了一下,门口几年前就熟悉的保安很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收破烂的,发财了?这么高兴!”
       齐立言甩过去一支烟,说道:“是的,我发财了!”
       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叫了几声,打开一看,是天德酒楼大厨丁仁宝发来的一条信息,信息上是一个有关穷人与富人的段子:“养猪的是穷人,养狗的是富人;做菜的是穷人,吃菜的是富人;种稻的是穷人,种草的是富人;想找老婆的是穷人,想找情人的是富人;吃家禽的是穷人,吃野兽的是富人;欠个人钱的是穷人,欠国家钱的是富人。”齐立言看了后,会心一笑,从明天开始,他就是一个欠国家钱的富人了。
       这是一次赌博,这一年春天,他是柳阳城里最大的一个赌徒。
       齐立言在电台和报纸发布了在成都、屯溪、杭州、广州招聘特一级川菜、徽菜、杭帮菜厨师的广告,月薪六千块钱,一个月之内六十多位厨师打电话应聘。齐立言和王韵玲挑选了六位到柳阳面试,最终聘用了三位掌勺十年之上身怀绝技的主厨,每位主厨配五名助手,其中一位令齐立言和王韵玲都很满意的川菜大厨陈全从成都拐了一位长得像蔡依林一样漂亮的川妹子小玉私奔到柳阳,王韵玲对齐立言说不能聘,陈全老婆也许在家里到处在找他呢,齐立言说有什么不能聘的,聘一个,搭一双,这川妹子长得太漂亮了,让她做迎宾小姐,还不让客人花了眼。王韵玲说:“我的齐总,请你为另一个受了伤害的女人想一想,她在自己的丈夫跟情人私奔后是什么样的心情?”忙得焦头烂额的齐立言没时间考虑自己的说话是否合乎分寸,他脱口而出:“我们是在为自己开酒楼,不是为陈全老婆开酒楼。这么多的贷款头割下来都还不起!”王韵玲也有些想不通,她第一次责问齐立言:“难道为了开酒楼就可以不择手段了?你想过没有,当初你满世界打传呼也找不到我表姐是什么心情?”齐立言心里很烦,不愿跟她讨论这些酒楼之外的事情,于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听你的,还是听我的?”王韵玲不说话了,她想这一段日子齐立言确实够累的,往床上一倒,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男女之事也已很久没有体会过了。于是王韵玲就去忙着为服务员量体做服装去了。
       开快餐店虽然忙,可工作没有那么复杂,王韵玲跟齐立言在一起创办快餐店,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人往一个床上躺,三年多来可谓是珠联璧合鱼水相谐,可自从开酒楼以来,千头万绪,杂乱如麻,王韵玲总算领略到了齐立言的固执和极端。维扬菜馆的主厨定的是天德酒楼擅自跳槽过来的丁仁宝,王韵玲说:“我们还不如到扬州去另外招聘一个,丁仁宝是你大哥酒楼的主厨,而且天德主打的就是维扬菜,你不征求一下齐总的意见就聘他,这不是拆他的台吗?”齐立言板起脸说:“现在我是齐总,不要把名称叫错了。我跟你说,人才流动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我去挖丁仁宝的,他主动要来的,我去跟齐立功说什么?你当初辞职跟我干,不也是没征求齐立功同意吗?”王韵玲发觉齐立言为了这个酒楼简直有些丧心病狂了,开业那一天,齐立功发出的请柬除了全市各重要机关、企事业单位、荷叶街街坊、亲朋好友,甚至连孙玉甫、张慧婷以及张慧婷的父母也送去了请柬,让王韵玲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费尽周折联系上快船帮老四何斌,让他出面请快船帮老大耿爷届时来酒楼捧场,王韵玲在齐立言那间油漆味很重的办公室里问齐立言:“你请孙玉甫、张慧婷以及她父母是出于礼节,还是出于示威和报复?快船帮是什么人,江湖黑道,为人不齿,当初你要跟他们拼命,现在你怎么要请他们来捧场?”齐立言表情凝重地抽着烟,眼镜片后面闪出一道寒光:“你究竟是我的助手,还是我的上司?现在忙得人都喘不过气来,你还有心思说这些无聊的话。我现在是酒楼的老总,在我这酒楼里没有仇人,也没有亲人,有的只是客人。孙玉甫怎么了,他往后要到我这里吃饭,我能不接待吗?快船帮踩一脚,柳阳地动山摇,何斌主动要结交于我,我有必要跟这样的人树敌吗?耿天祥即使不来,但我信带到了,我给了他面子,往后总不会跟我过不去吧?”王韵玲发现齐立言变得太快了,换了一个世纪就换了一个人,但愿是开业前的亢奋和紧张压得他肝火过旺,言行失度。王韵玲每当这个时候,她就顺从地说:“我是你的助手,我听你的。不过,你要允许我对许多事情有自己的看法,怎么说我还是一个副总嘛。”齐立言于是又软下口气,走过来抓住她的手,很动情地说:“韵玲,最近我压力大,脾气不好,你不要跟我计较,没有你,哪有我的今天。事情就这么定了,好不好?说真的,我要不是背这么多债务,怕连累你,我真想把开业典礼和我们的结婚典礼放在一起举行,可我能负担得起债务,却负担不起你一头栽进一桩缺少安全感的婚姻里。”王韵玲被齐立言动之以情的安慰抹平了心里的块垒,她忍着泪水点点头表示同意。走出齐立言的办公室,王韵玲觉得齐立言不是脾气不好,而是他的念头不好,往深处想,她不禁打了一寒颤。
       这一年的五月十八日,光复大酒楼开业大典汇聚了一千二百多来宾。王千利用他的影响力和关系网将市委、市政府办公厅、局办机关的头头脑脑们全都邀请到场,就连市政府钟民副市长都到场祝贺,王千出人意料地这么做显然是要坚定齐立言的信心,是要为自己擅自贷出的四百八十万巨款增加保险系数,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压力比齐立言更大,一旦酒楼做砸了,齐立言背上的是债务,而他背上的就是渎职罪。市里各机关单位、厂矿企业的头头脑脑们已经被柳阳城毫无新意的菜肴吃得胃口麻木,他们希望饭局的苦恼在新开的光复大酒楼里得到释放。
       十一点十八分,开业典礼正式开始,鞭炮齐鸣、鼓乐震天,宏盛广场前看热闹的就有三四千人,一串串彩色气球腾空而起,天空突然就变得五彩缤纷。齐立言穿了一套崭新的西装,戴一副金边眼镜,摩丝定型的头发恰如其分地勾勒出脑袋的轮廓和商界精英的派头,只是系在他脖子上的那根红色的领带像一条绳索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不停地跟基本上都不认识的来宾握手打招呼,彬彬有礼地接受着来宾们的恭维和祝贺。齐老爷子刮净了脸上的胡茬,上身穿着一件中式对襟衬褂,脚上是一双老北京布鞋,看上去像是从解放前来的一位客人,他主要是在接待荷叶街的街坊和远道而来的亲戚。他们都恭维老爷子教子有方,将门出虎子,卧龙呈天祥,老爷子则谦虚地说着“岂敢,岂敢”之类的客套话。这种场合说话的真实性并不重要,图的是个吉利,所以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会当真。
       张慧婷的父母收到了请柬,但他们没来,他们从晚报上看到了“柳阳餐饮超级航母”光复大酒楼总经理齐立言在一个整版上气吞山河的开业宣言,六层大酒楼自信而又傲慢地矗立在版面的核心位置,仿佛在发出“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挑战。老两口看了看广告,又看了看请柬上“恭请张奎元先生、周丽凤女士大驾光临光复大酒楼开业庆典总经理齐立言”的字样,他们谁都没说一句话,然后把脸转向有阳光的方向,继续晒太阳,春天的阳光很暖和。
       张慧婷来了,她送来了一个花篮,花篮的缎带上写着“祝贺光复大酒楼隆重开业”,落款为“金诚烟酒商店”。张慧婷现在是玉甫商贸公司下属的金诚烟酒商店经理,店面租用了宏盛广场南侧一间三十多平方门面。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在跟孙玉甫吵了一晚上后,她就出来自食其力了。商店在广场没建之前就开在这附近,广场建成后孙玉甫第一时间租了一间铺子,几大商业街的交汇处,生意一直不错,张慧婷现在每月拿一千二百块钱工资,至于跟孙玉甫结婚的事,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人是经不起推敲的,时至今日,她才真正读懂了孙玉甫的内心,孙玉甫爱她只是一个成功男人为了圆初恋的美梦。不能说孙玉甫对她不好,或者说一点爱都没有,但这种爱是掺杂了许多阴暗的欲望和自私的动机,像一盆大杂烩,吃起来味道不错,但咸、辣、鲜、香混为一谈,很不纯粹,现在如果张慧婷不提结婚的事,孙玉甫绝口不提一个字,张慧婷无法容忍自己像个乞丐一样去乞求一桩婚姻,如果孙玉甫不去湖光大厦,张慧婷也绝不会主动求他去,去了两人也就公事公办一样地做一次爱,简单得如同吃饭、喝茶一样平常,好几次张慧婷要搬走,可孙玉甫不答应,说你这不是让我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吗,张慧婷本想说我需要的是一个家庭而不是一处房子,可她也已经疲倦了,懒得说,也就不说了。齐立言派人给张慧婷送请柬时,她很犹豫,这个被她视为无能的男人如今在柳阳以舍我其谁的意志和气魄闪亮登场了,她的心里有些酸楚,她觉得过去的那几年完全就如同喝醉了酒失去了理智一样,做了什么和说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能想起来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个男人是被她否定了的男人,而不是被她伤害的男人,要说伤害,那就是互相伤害,或者说是齐立言伤害了她,因为她在离婚前跟孙玉甫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她是怀着复杂的心情来送花篮的,所以见到齐立言的时候脸上有些尴尬,齐立言倒显得相当大度,接过花篮,他连声说:“谢谢!谢谢!我们现在都是宏盛广场的商户,往后相互照应点,你得照顾照顾我的生意。”张慧婷哪里能照顾他什么生意,一个小商店还是人家的,她不过是一个打工的,见齐立言如此客气和热情,她就顺着齐立言的话说:“相互照顾吧,你这大酒楼烟酒需求量很大,还得望你照顾我呢。”她挨近齐立言身边,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立言,我真心祝贺你!”齐立言笑了笑说声谢谢,王韵玲走了过来,见到表姐,她兴奋地拉着张慧婷的手说:“你能来,真让我高兴,中午吃什么,五大菜馆随你挑,到时候我给你敬酒去!”张慧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她心里很乱,说话也就跟着乱了:“韵玲,还是你厉害,什么时候喝你喜酒呀?”这话似乎在为自己这么多年无依无靠寻找一个落难的同伴,可王韵玲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本来打算把结婚典礼和开业典礼放在一起办的,可开业的事太多,等等吧,不会太久的。你呢?”张慧婷一脸灰暗,没说话。她的目光盯住了天空的彩色气球,她感觉到自己的未来就像是悬在空中的气球,一个针尖的触碰足以毁掉气球的一生。
       孙玉甫是一个人来的,他停下自己的车,然后走过来跟齐立言道喜祝贺,他是商界嘉宾,酒楼未来的潜在客户,所以是不需要带什么礼物的。“齐老板,你可是在柳阳挥出了一个大手笔,佩服,佩服!”齐立言心里毫无被夺妻的敌意,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到酒楼来的没有仇人也没有亲人,只有客人,所以他很谦和礼貌地说:“谢谢孙总,还望今后多多捧场,我们这里五大菜系,绝对正宗!”
       耿爷没来,但快船帮老四何斌到场了,何斌一直想跟齐立言攀上兄弟,他一再说齐立言那么有学问,拜个兄弟日后脸上有光,可齐立言总是不买他的账,不过何斌这人倒是很仗义,齐立言让他出面请耿爷,他真的就去请了,可他带来的消息却是,耿爷身体不舒服,不便出场,他让我带信向你表示祝贺。其实何斌禀报齐立言有请耿爷时,耿爷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然后挥挥手让他出去。何斌知道,一般商界开业,请耿爷出场,不先送一两万红包,耿爷是不会来的,这等于是将来投靠耿爷买的一张门票。当年快餐店不收他保护费,现在开大酒楼,顺便带个口信就想请到耿爷,太不懂规矩。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对耿爷的态度问题,何斌不说,齐立言当然也不知道个中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人太多,齐立言像招呼所有来客一样自豪地招呼何斌说:“五大菜馆,随你挑,请进去吧!”
       十二点零八分,酒楼里人声鼎沸,笑语喧天,所有来宾都被这豪华而气派的酒楼震住了,今天的一千多宾客真的就像进入了超市,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的菜馆,跟超市不同的是,超市自由选择要付钱,今天自由吃喝却不要付一分钱。酒桌上,人们说得最多的话是:“名不虚传,真的像是坐在航空母舰里吃饭。”其次就是:“正宗,绝对的正宗,齐家老三不愧是酒楼名门之后!”
       齐氏一家人在粤菜馆208包厢就座,齐立功起初不想来,他对老三挖走天德楼大厨丁仁宝的事火冒三丈,而且光复大酒楼就开在离天德酒楼不到一里路的黄金地段,其来势汹汹,大有踏平柳阳酒楼的架势。齐立功准备揪住齐立言到老爷子那里论理,赵莲英说算了,老爷子一贯向着老三,你要是没本事跟老三竞争,关门算了,省得老鼠夹在风箱里两头受气。齐立德也劝齐立功不要捅到老爷子那里去,免得老爷子气出病来,当年不让老三用天德楼招牌,老爷子躺倒了好几天,不要因为弟兄们之间的一些隔阂,让老爷子闹出人命来。维扬菜厨师多得是,再聘一个不就得了。齐立功不是因为走了一个厨师而恼火,他是觉得齐立言存心跟他过不去,当初策反王韵玲集体叛逃,如今又暗中撬走了丁仁宝,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迟早一天要栽在老三手里。老三光复大酒楼一开,他已经从暗中跳到了前台,成了自己的一个公开的对手,一个强敌。看着装修豪华、风格独特且容纳了五大菜馆的酒楼,齐立功心里一阵阵发麻,像是被掏空了五脏六腑一样。
       齐立言和王韵玲端着高脚玻璃酒杯楼上楼下挨桌敬酒,想起老爷子七十岁生日那天,大哥齐立功像是对待一个空烟盒一样将他晾在一边,不到五年,风水就转过来了,他成了柳阳餐饮航母的舵手和主人,柳阳餐饮第一楼的称号从今天起就再也不会有人说是天德酒楼了,他相信今天的来宾就是喝醉了酒也不会把柳阳第一楼弄错的,这个念头在大脑里像是闪电一样瞬息就闪过去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把天德楼作为对手,齐立功在他眼里现在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小鱼,不足以做成一道菜。王韵玲穿一身粉红色的职业装,白衬衫配上蓝领带,款款有型地跟随着齐立言到每一桌去敬酒,齐立言在对各位来宾表示感谢并请以后多关照之前,都要先介绍王韵玲:“这是光复大酒楼的副总经理王韵玲,酒楼的创始人之一。”
       张慧婷在一楼维扬菜馆的大厅就座,身边没有孙玉甫,齐立言以为是不让自己受刺激才这么做的,所以竟有些感动,他并没想到张慧婷和孙玉甫在没有未来的尴尬中根本不可能同时出现在公开场合。所以当张慧婷看到齐立言和王韵玲神采飞扬地挨桌敬酒的时候,她的胃里怀孕反应一样酸得翻江倒海,此刻她有些后悔了,自己不该来这里自讨没趣。可当齐立言和王韵玲走到这一桌敬酒时,她还是努力做出一种平静的表情,齐立言介绍王韵玲是酒楼的副总经理,这让张慧婷心里好受了许多,要是当着一桌客人的面介绍王韵玲是自己的未婚妻,那无疑就等于顺便介绍了张慧婷是他前妻,等于是在这个场合公开宣布她是瞎了眼睛的女人,怎么能跟齐立言离婚呢?张慧婷站起来在跟齐立言碰杯时,酒杯在手里晃了一下,她很别扭地说了一句:“祝贺你,齐总!”齐立言用应付一千多人的相同礼节应付地回答道:“谢谢!”王韵玲走到张慧婷身边,很亲热地跟表姐碰了一杯:“反正我们靠得近,以后有空的话,常过来坐坐!”这是客气话,也像是安慰一个受伤的战俘一样充满了同情与悲悯的意味。张慧婷说话时语言很不得体,本来一句客套话,她却当了真地回答说:“店里人手少,走不开。”王韵玲笑了笑,她并没有对自己说话的下文有丝毫的期待,是属于那些说了就忘的闲话。
       王千与钟民副市长和市委市政府办公厅的来宾在徽菜馆的“莲花厅”,他们坐定后大部分时间对胡适一品锅、臭鳜鱼、毛豆腐进行分析论证、玩味推敲,当齐立言和王韵玲进来敬酒的时候,钟副市长的第一句话就是:“齐总,你为柳阳立下大功了,正宗的徽菜引进来了,比我在皖南吃的还要地道,当年胡雪岩、胡适、黄宾虹这些徽州名流们把徽菜带到了全国,但就是没带到柳阳来,味道好极了!我刚才跟办公厅说了,以后接待北京和省里的领导定点就在光复大酒楼徽菜馆。”齐立言听了钟副市长的夸奖,心里没喝酒却醉了:“谢谢领导夸奖。吃腻了徽菜,还可以去川菜馆、粤菜馆、维扬菜馆、杭帮菜馆尝一尝正宗的手艺。”徽菜馆的主厨汪啸林是徽厨后代,是从屯溪一家五星级酒店来应聘的,齐立言说汪啸林在屯溪的工资只有三千多块,光复楼开出的六千块月薪让他毫不犹豫地卷起铺盖来了,汪啸林还拍着胸口说,如果徽州人来吃说是不像正宗的徽菜,他立马滚蛋。当齐立言把徽菜馆主厨隆重推出后,众人都说齐立言抓住了开酒楼的核心价值,有眼光,有见识。王千听到各位表扬齐立言,就如同表扬自己一样高兴,他于是趁热推销齐立言:“齐总原先是市农机厂的工程师,他发明的单株水稻插秧机还获过市里科技进步三等奖,下岗后当过澡堂里的搓澡工,收过破烂,开过快餐店,最终子承父业,开酒楼独辟蹊径,横空出世。”桌上的政府官员们全都愣住了,他们还没等齐立言敬酒,纷纷站起来反客为主,给齐立言敬酒:“真了不起,下岗自主创业,既减轻了国家负担,又提供了大批就业岗位。来,敬你一杯!”齐立言成了众星捧月的英雄,这一刻,他似乎找到了多年来一直孜孜追求的那种人生效应和生命感觉。钟副市长对市委办公厅主任说:“刘主任,你跟市委宣传部张部长说一下,请电视台、报社、电台联合做一个专访,这样的下岗创业的典型就在身边,怎么能不宣传呢?”刘主任说下午就回去落实,钟副市长说:“明天就要见报、见图、见声!”
       最后来到粤菜馆208包厢给齐家父兄亲戚们敬酒的时候,齐立言已经站不稳脚步了,他坚持要给每人敬一杯白酒,老爷子说不用了,集体敬一杯就行了,齐立言醉眼惺忪地说:“不行,这么多年,我在这个家里连个蚂蚁都不算,这回总算轮到我也能请客吃饭,我也能堂堂正正地喝酒了!”
       要是在往日,齐立功会毫不客气地奚落老三一番,可今天站在老三的地盘上,站在这个咄咄逼人的酒楼里,他不得不忍住内心的怒火,站起身来跟老三喝了一杯,可齐立言还要跟齐立功喝第二杯,齐立功不干了,齐立言指着他的鼻子说:“大哥,你看不起我是不是?你还把我当做一个小瘪三,是不是?你以为我真的就是你说的一个窝囊废是不是?这酒楼开起来了,中国第一家餐饮超市,柳阳餐饮的超级航母,你跟它的老板喝酒,丢你的人了?”
       齐立功终于忍无可忍地扔掉了手中的筷子:“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今天,你当着老爷子面说清楚,你挖我的人,拆我的台,撬走了我的大厨丁仁宝,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你安的什么心?”
       老爷子被这场面吓懵了,他剧烈地咳嗽着,然后捂着胸口将兄弟俩各打五十大板:“都给我闭嘴,开业大喜的日子,你们唇齿交恶,兄弟反目,成何体统!”
       齐立德和王韵玲将齐立言往包厢外面拉,齐立言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老爸,我齐立言何罪之有?”他的身上洒满了酒水。
       齐立言被拉出去后,屋内突然间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人说话,也不知说什么话。老爷子气喘得厉害,他喝了一口水,问齐立功:“你所说的可是事实?”
       齐立功很委屈地说:“怎么不是事实,今天他这里的维扬菜都是丁仁宝做的,他用高价诱惑见利忘义的丁仁宝变节,我的酒楼这么多天一直没有大厨,只能靠他的帮手往前顶,菜品质量和生意一落千丈,爸,你看老三这个架势,一旦生意做起来了,还不把我活活给撕碎了咽下去。这些年,我虽然对老三很苛刻,不都是指望他好吗,他要不是我兄弟,我操那份闲心干吗呢?可他把我当做仇人,不只是想把我压下去,还想把我毁了。”
       赵莲英听着齐立功这番诉说,竟然失声大哭起来,她埋怨着齐立功说:“我早就跟你说过,老三的事你不要多操心,可你就是不听,非要说自己是家里老大,要多做一些。你帮他找到了工作他不去,让他去酒楼上班他就挖墙脚,关进拘留所到处求人不让他坐牢,可到头来你就落了这么个下场?”
       刘玉萍拿起餐巾纸给赵莲英擦泪水,她轻轻拍着赵莲英颤抖的双肩,安慰着说:“老三可能有些误解,改天让爸将弟兄三个召集起来沟通沟通,都是一娘所生的自家弟兄,没有什么说不通的。”
       今天的酒肉是齐立言的,可桌上感情立场却明显倒向了齐立功一方,老爷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得意忘形,玩物丧志,勾心斗角,君子不为也!”齐家人第一次明确感觉到老爷子这话说的是齐立言。
       齐立言虽然喝多了酒,但中午来宾们离开酒楼时,齐立言却神清气爽、言行得体地站在酒楼门前送客,与半个小时前的齐立言判若两人,要不是熏天的酒气在他身上久久徘徊的话,你还以为站在酒楼前跟客人握手道别的人是齐立言的替身呢。在齐立功走到他身边时,齐立言给齐立功递过去一支烟,好像刚才在包厢里发生的事情也就是递了烟忘了点火一样简单:“大哥,中午我喝多了,脑子一时失控,有得罪大哥的地方,还望你多多宽恕。”齐立功接过香烟,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没什么!”
       酒楼刚开业,程序运转正处在磨合之中,而蜂拥而至的客人将酒楼里挤得水泄不通,三部订餐电话打爆了,前台的服务员忙得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夜幕降临后,站在宏盛广场中喷泉位置看六层楼高的酒楼自上而下灯光辉煌,霓虹灯装饰的“光复大酒楼”几个大字从楼顶俯冲直下,蹦跳在招牌周围的是霓虹灯勾勒出的鱼虾蟹鳖的形象,这个时候,反应再迟钝的人都会联想起光复大酒楼就是一艘停泊在夜海里的航空母舰。
       齐立言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身体上附加的一个重量,很沉,所以他是肩上扛着脑袋在上下奔波,这是一种苍白而恍惚的感觉,是一种透支生命的典型体征,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别人抵押给银行的是房产,而他抵押给银行的是性命。如果砸了,他会用一根绳子总结自己的。在这个利欲熏心的世界上,每个人都是赌红了眼的赌徒,明天不是等来的,也不是干来的,而是赌来的。好像有一首歌里唱道“我拿青春赌明天”,他的青春已经不多了,他赌的是自己的意志,赌的是这个时代留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齐立言没想到生意比他想象的还要好,开业当天,所有包厢和大厅爆满,川菜馆、徽菜馆晚上还翻了台子,看着抹着嘴上油水的食客们心满意足地离开酒楼,齐立言疲惫的神经吃了兴奋剂一样振作了起来,他站在酒楼门前的迎宾小姐身边,多此一举地招呼着客人慢走,重复着谢谢光临的套话。他曾鄙视开酒楼的齐立功一脸讨好谄媚的笑容和表情,可自己操作起来一点都不难,而且在他身上表现得更加生动和准确,他觉得如此表演就如同掏出打火机点烟一样轻松自如。
       光复大酒楼开业的第二天上午九点半钟,齐立言在总经理办公室里接受了电视台、电台和报社的联合采访,一早起床后王韵玲给齐立言的头发用摩丝定了型,并给他换了一套休闲西装,敞开领口,又不需要打领带,齐立言对自己的一身打扮很满意:“戴上领带总有一种上吊的感觉。”王韵玲用手堵住他的嘴说:“酒楼刚开业,不许说不吉利的话。”
       在齐立言和王韵玲办公室中间装修了一个很实用的套房,这就是他们的现在的住所,共计二十八平方,经过一个过道和一个卫生间,就到了最里边的房间,房间里的装饰风格与两人的办公室完全一致,只是多了一张席梦思大床和一部宽屏幕彩电。套房对着走廊没有开门,所以夹在两个办公室中间的这个隐秘的套房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他们两人办公室柜子边上各有一个门通往套房,门的颜色和高度与柜子的颜色高度完全一致,不留意看根本不知道那里还有一个门,齐立言和王韵玲从各自的办公室可以随时进入套房。他们住进里面的第一个晚上,两人抱在一起回忆着快餐店小仓库里那些峥嵘岁月,不禁感慨万千,王韵玲说住在这里的感觉如同新婚,齐立言说:“我们结婚时一定会比这更好,我要在别墅里迎娶我的新娘。”床上的男人和女人总是那么鱼水之亲,可一离开了床铺,男女就不那么好说话了,所以床铺对于男女来说是构建和谐生活的重要保证,是床铺让男女团结了起来。第二天早上,齐立言穿戴整齐后,为给记者红包的事,王韵玲与齐立言在床上余温尚存的被窝里争执了起来,王韵玲说昨天来的记者每人已经给过两百块了,今天来采访又不是你自己请来的,就不应该再给钱了,给五百更是说不过去。齐立言说:“你做一个广告要多少钱?五百块做一个专访,哪有这么便宜的宣传,你怎么这个账算不过来呢?”王韵玲说:“这件事发生在别人那里我能理解,可发生在你身上,我想不通。”齐立言说:“你以为我是谁呀?我不是神仙,我现在跟我大哥一样,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唯利是图是商人的唯一道德。”王韵玲反击说:“见利忘义是小人的最高修养。”齐立言笑了起来,他冲好了一杯牛奶递给王韵玲:“我的王副总,不要讨论这些书呆子们关在书斋里的话题了,那会误事的。现在,我最要紧的是对王行长的四百八十万负责,对我们的将来负责,也是对你负责。我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张慧婷,最后在忍受不了贫穷的时候离我而去。你说我和张慧婷之间究竟有多少冲突呢,没有,就是一个穷字。”王韵玲觉得齐立言自筹备光复大酒楼开始就完全换了一个人,她很能接受他的说法,却难接受他的做法,于是就回了一句:“当初,我是因为你有钱才死心塌地跟随你的吗?”当然不是,齐立言没时间想那么多陈年往事,于是就说:“好了,不说了,记者马上就要到了,你跟财务部一起去把账户落实一下,开户行就定在恒通银行,我的私章重新刻一个,以后就开支票了。下午我们把二子的任命下掉,采购部经理,归你指挥。”二子关了澡堂跟齐立言一起干了,齐立言当然要给他一个职务,以表示对其忠心耿耿的嘉奖。岳东生虽然是快餐店走出来的,但却是一起打江山的功臣,所以齐立言决定任命他为膳食部经理,后堂的五大特一级大厨们全都归他领导。桂花也封了个红案主管,专门负责肉制品的安全与调度。齐立言说跟自己爬雪山过草地经历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战士们理应都弄个师长旅长的干干。
       采访进行得似乎并不顺利,齐立言坚持要记者们多宣传酒楼的五大菜馆,少宣传他个人,记者们说我们是来宣传你这个人的,不是来宣传酒楼的,那样就是广告了,齐立言说宣传我个人不也就是宣传酒楼吗。这完全是一次失败的采访,真是隔行如隔山,直到中午的酒桌上,齐立言陪记者们喝了几杯酒后,才被记者们套出了他们想要的材料,澡堂搓澡工、三里井的破烂王、快餐店的伙头军、送外卖的小老板,齐立言说到这些时说:“别人不干的脏活、苦活、累活,我能干,所以别人开不了的中国第一家餐饮超市、柳阳餐饮超级航母,我才能开得起来。就这么简单。”
       不过立体式、地毯式的宣传给新开业的光复大酒楼带来了轰动全城的效应,除了客人爆满,下岗职工来找工作的一批接一批地找上门来了,他们要到柳阳第一楼来上班,而且好多人说报酬无所谓,主要是冲着这个气派的大酒楼来的。齐立言好言相劝,说人已招满了,让他们留下电话号码,以后一有机会就通知下岗的难兄难弟们来上班。一些乞丐们也手里攥着报纸来了,他们来要吃的,还要钱,齐立言一人发了一块钱,可第二天乞丐们全来了,像是来暴动的一样,整整一百多人,这下齐立言不干了,他让几个保安去撵,乞丐们手里举着碗,拄着棍子,毫不买账。齐立言给派出所打电话,说一百多乞丐堵在门口要饭要钱,影响酒楼形象,破坏食客们的吃饭心情,派出所态度很好,但他们说要依法办事,如果乞丐们聚集在门口没有闹事,没有影响公共安全,他们就不好出警,派出所热情地告诉他:“只要有一个乞丐堵住门不让客人进或者打砸抢的话,你打电话过来,我们马上就去抓。”乞丐们哪敢跟这个大酒楼动粗,他们是要饭的,又不是来抢劫的,不给钱,就赖着不走人,他们静坐在酒楼门前的广场上,五月温暖的阳光照耀着他们的脊背,背上像是背了一盆火,暖烘烘的,少数乞丐从口袋里摸出象棋,他们坐在酒楼门前下棋,还有极个别的乞丐脱了鞋躺在地上睡着了,对乞丐们来说没有发家致富的重任,填饱肚子是最主要的任务,用一个漫长的中午时间完成这一任务并不困难,所以耗在一起交流交流思想与情感就显得很正常。
       中午十一点半后,陆续上客,一些身份重要的客人们停好车后,对酒楼老板齐立言说:“你这店门口聚了这么多不三不四的人,我们车搞坏了,谁负责呀!你开这么大酒楼,怎么楼前的环境都搞不定呢?”齐立言连忙道歉并保证说:“实在对不起,还没看到这情况,我马上就去处理,您放心好了,车子绝对不会有问题。”齐立言急得真想给每人发一块钱算了,省得这么耗下去,影响酒楼形象,可今天给了,明天来的人会更多。急得无计可施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何斌,于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了过去:“何兄吗?你好!门口有一二百号乞丐赖着不走,你看能不能想点办法?”何斌在电话里激动得声音发抖:“大哥,你终于看得起我了,我马上就到!”何斌一直跟齐立言套不上近乎,倒不是他想从齐立言这里能捞到多少钱,而是觉得这个戴眼镜的老板看不起他这个粗人,不想跟他沾上,今天接到他的电话,就像接到黑帮祖师爷黄金荣杜月笙的电话一样让他受宠若惊。这是一种很奇怪的价值错位,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何斌鬼迷心窍,他不需要齐立言的钱,就需要齐立言看得起他,好像齐立言要是看不起他,他活在这个世上就失去了活着的理由和依据一样。
       何斌开着他的灰色面包车在酒楼门前紧急刹车,黑色的轮胎由于刹得太急在花岗石铺就的门前留下了几道黑色的胶印。车上跳下六七个手里抡着橡胶棍子和铁链子的打手,他们冲向静坐在地上的乞丐,一句话不说,抡起手中的家伙,秋风扫落叶一样横扫过去,很快乞丐们就炸了锅,许多乞丐抱着被打得血流满面的脑袋仓皇逃窜,没两分钟时间,广场门前就空了,乞丐们像丢了魂的老鼠一样下落不明了。地上留下了一些讨饭的搪瓷缸,还有几只开裂的鞋子。
       中午齐立言请何斌及打手们在粤菜馆215包厢吃饭,他让王韵玲去陪,王韵玲不干,齐立言又让王韵玲去拿五条香烟过来,王韵玲说:“你怎么跟你大哥一样,跟黑社会明来暗往了?”齐立言很无奈地笑了笑说:“韵玲,我跟大哥是一娘所生,当然一样了。”他好言哄着王韵玲说:“开酒楼,真的没办法,只要能保证正常经营,采取一点非正常的手段,那也是我们经营管理的一个策略。去吧!”王韵玲想起当年齐立言拿起剁骨刀跟小混混们拼命,对何斌扬言准备跟耿爷玩站着进来躺着出去的赌局,现在居然跟曾经将他打伤的黑道老四何斌推杯换盏称兄道弟了,王韵玲心里根本接受不了:“你怎么变得没有是非,没有原则,没有道义,没有良知了?我真搞不明白,为了赚钱,就可以不择手段吗?”齐立言眼镜片后面露出寒冷的光,他命令式地说:“拿五条烟送到粤菜馆215包厢!”说着转身就走了。
       王韵玲没送,但她让手下的人将五条“中华”烟送到了215包厢。
       这天中午,齐立言跟何斌一行喝了六瓶白酒,并且正式以兄弟相称,何斌给齐立言敬酒时嘴里流着口水说:“齐哥,你看得起我,我敬你一杯。往后你要是让我将谁的胳膊砍一条下来,我连他腿顺便也给你拎一条过来。”齐立言跟何斌碰了一杯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就聘请你当光复大酒楼的保安部经理。”何斌说:“我当然愿意为你效劳,可我们在耿爷手下混,出来兼职就是叛徒,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何斌手下的一个小黄毛说:“齐总,四哥不挂名照样可以当你的保安部经理,你们保安部搞不定的,给四哥打个电话,不就摆平了?你按经理的待遇给四哥发一份薪水不就行了吗?”齐立言说:“这个好办,就这么定了!”何斌红着脸,突然一拍桌子,将酒杯砸向黄毛,黄毛头一偏,酒杯在远处的地板上碎了,何斌冲上前去揪住黄毛的头发,劈头盖脸几个耳光:“你他妈的把钱当命了,齐哥让我当保安部经理是看得起我,是高抬我的,你还敢提钱的事?要钱买棺材呀!”黄毛捂着嘴巴,哭丧着脸说:“四哥,我说错了,再也不敢了!”说着又自己给自己扇起了耳光,齐立言连忙过来拉住黄毛的手:“你这样做,让我过意不去!”何斌也过来把黄毛按到座位上,然后给他倒上一杯酒,态度很温和地说:“好了,说过了就算了,给齐哥敬杯酒,赔个不是!”齐立言摆着手说不用不用,黄毛已经端起杯子站到了齐立言的面前:“齐哥,我敬你一杯,我是畜生,你不要跟我计较!”齐立言只得将酒喝了下去,他觉得这顿酒像是在《智取威虎山》的山洞里喝的一样。
       21
       光复大酒楼的现代意识和超前观念以疾风暴雨之势扫荡着柳阳餐饮业,天德酒楼、望湖楼、天一楼、水仙阁几个离光复大酒楼最近的几家滨湖酒楼等于被齐立言血洗了一个四脚朝天,生意一落千丈不说,员工士气低沉,一些有钱人家办丧事甚至去这些酒楼联系丧饭,丧饭一般都是放在街头小饭店里,大酒楼只办婚宴、寿宴、庆功宴、谢师宴之类吉利的宴席,几大酒楼遭遇丧宴预订让几个老板恨不得抄起后堂的菜刀去跟这些预订的人拼命,让他们家再多死一个人,因为是电话预订,所以他们在一口回绝的同时,只好咽下一肚子怒火和窝囊。预订丧饭的人在电话里心情本来就不好,在遭到拒绝后,就有些不怀好意地说:“你以为你们在柳阳了不起呀,有了光复大酒楼,你们除了做丧饭,还能做什么?”这样的话近乎有些恶毒,可事实上也差不多,喜新厌旧的客户全都跑到光复大酒楼去了,航空母舰般的气派、豪华独特的装潢、时尚浪漫的格调、经典精致的五大菜馆、适中的菜品和酒水价格,其他酒楼正如齐立言所说,连个对手都算不上。齐立功在天德酒楼推出每天一道精品特价菜,基围虾、鲍鱼、甲鱼、螃蟹当炒青菜价格推出,可仍然无济于事,一些爱占便宜的小市民来店里就点一道特价菜,再配几样小菜,花几十块钱美美地吃上一顿豪华的午餐,天德酒楼亏得血本无归,亏损从去年年底就开始了,及至光复大酒楼挨着它开业后,如同在背后捅了一刀。天德酒楼进入新世纪以来连正常运转都保证不了了,齐立功一如既往的平头就是在今年春天开始变得花白起来。他想,你齐立言有本事跟我们开一个差不多大的酒楼,大家在同一个起跑线上竞争,可你偏要开一个航空母舰大的酒楼,这不是存心想把我们这些机帆船似的酒楼撞沉吗?齐立功很苦恼,这个他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的老三果然来势汹汹,而且怀里揣着刀子和炸药,随时准备将柳阳的餐饮老板和酒楼剁碎和炸毁。
       天德酒楼老了,不只是门前没有停车场让许多客人望而却步,酒楼四年前的木质装修在千踩万踏之后开始松动、腐朽、变质,木地板裂开了一道道能塞进香烟的缝隙,木质楼梯踩上去摇摇晃晃,发出危险的声响,而低矮压抑的空间,光线阴暗的包厢,再加上陈旧的桌椅的烘托,酒楼风光不再,破败的气息四处蔓延,陈旧的心情此起彼伏,天德楼就像是一个越狱钻进了死胡同里的逃犯,想逃都没有出路。
       齐立功觉得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了,他得自己想办法拯救自己,如今要是乞求老三让给他一点生意,他是不会这么做的,老三也是不会干的。齐立德来酒楼结上个月的货款,结完款,齐立功将老二齐立德叫到办公室商量自己的下一步发展问题,他说准备将自己这十多年来开酒楼挣的钱投资房地产,柳阳的房地产在新世纪到来后热得发烫,宏盛广场开发商赚了两个亿,房价一天天飞涨,涨得开着汽车都追不上。齐立德说房地产投入很大,没有上千万是跨不进房地产门槛的,齐立功没对齐立德说有多少钱,他知道这些年来全部的利润积累也就三百多万,是根本玩不起房地产的,所以他说了两种投资方式:“我毕竟在柳阳上下还有些关系,一是先买一块地托朋友到银行贷款,自己单独干;二是我自己出一部分钱,找一个合作伙伴,共同开发。我考虑过了,各有利弊,找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究竟怎么做为好。酒楼现在只能维持运转,老三这么一捣乱,靠酒楼赚钱是不可能了,我得提前开辟新渠道,总不能坐在这里等着老三来把我给生吞活剥了,万一酒楼不行了,也好有个退路。”
       齐立德也隐隐感觉到了老三出手的厉害不在于他开了一个酒楼,而是在于他要拆掉其他许许多多的酒楼,光复大酒楼在他速冻食品厂的订货量几乎占到柳阳全市各大宾馆、酒楼的一半。齐立德听了齐立功的话后,以为是想跟他一起合作开发房地产,于是就说:“速冻食品厂利润低,忙了这么多年,刚刚把贷款还清,厂里现在周转还有些困难。我以为,你要是干,最好单干,跟别人合作,容易产生矛盾,不过酒楼是无论如何要开下去的,天德老字号是祖上传下来的,你要是撒手,老爷子也不会同意的。”提起老爷子,齐立功火气又上来了:“齐立言就是老爷子惯出来的,自私、阴险、歹毒,而且无情无义。我把天德还给老爷子好了。”齐立德说:“你这是说气话,还给老爷子,不就等于还给老三吗?不过老三现在不一定愿意用老字号招牌了。”齐立功说:“他不想用,我也不想给他。天德商标是我注册的,我是这个商标的法人。”弟兄俩没有商量出来一个结果,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天德酒楼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齐立德知道,天德酒楼在他那里的订货量已经下降了百分之六十,过了年后还在下降。说起齐立言乘人之危,挖走丁仁宝,齐立功气得牙疼,虽说新近从扬州又聘来了一位大厨,而且手艺一点都不比丁仁宝差,可生意就是做不上去。新来的大厨经常在无所事事的时光里调戏女服务员,他工资高,想包一个女服务员晚上陪他睡觉,似乎已经有了一些眉目,齐立功真想将他开了,可开了后一时又到哪儿再去找人呢?他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它去了。
       真正老了的是齐老爷子,春节的时候,乡下表侄在广西跑供销时给他带回了一根黄杨木的龙头拐杖,老爷子试了试后,感觉到走路轻松多了,此后龙头拐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老爷子的身边,拐杖成了他的第三条腿,上楼体力不支的时候,老爷子会把全身百分之六十的重量交给第三条腿承担。老爷子脸上的老人斑今年突然就多了起来,暗褐色的老人斑揭示了老人皮下的部分微细血管已经坏死,骨骼老化,记忆力衰退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正在加速到来,有时候,他出门会忘了扣上门锁,买完了早点忘了付钱,烧饼铺子打烧饼的街坊虽然嘴上说着没关系,可老爷子却很尴尬,仿佛真就想蒙混过关赖两块烧饼了。衰老最先就是从大脑生锈失灵开始的,很多问题,他想了第一步,就想不到第二步,即使想到了第二步,第三步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了。比如,他现在想到的就是齐立言挖走了齐立功的大厨丁仁宝很不地道,挖丁仁宝就是挖齐立功的墙脚,再往下想就想不下去了,所以这件事就停留在齐立言不仁不义这个台阶上不动了。他好几个晚上难以入睡,想把自己的一生和齐家的这几个弟兄想透,可越想越乱,越想就越不明白。光复大酒楼开业,他被齐立言后来居上大器晚成的杰作所感动和鼓舞,但开业那天兄弟之间的冲突让他突然间就失去光荣和自豪。酒楼开业后,老爷子再也没去过齐立言那里,说实在的,那天看到气势宏伟的光复大酒楼,尤其是看到那几个与老字号“天德”无关的招牌,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要是用天德多好,你酒楼的菜再正宗,可你酒楼的招牌却不是齐家的正宗,这有点像自家人结婚,却走进了别人家的洞房。那天一见到这招牌,他对齐立功不让齐立言使用齐家老字号心中很是不快,可酒桌上听齐立功说齐立言挖走了丁仁宝,老爷子又觉得齐立言做得过分。这两个儿子都已经变得不正宗了,最起码不是齐家的正宗。这样一来,他就把夜晚睡眠的时间全都交给了对两个儿子的想象、分析、判断和推理中了,窗外泛出微白的亮光,巷子里早起的人在石板街上匆匆经过,此时,老爷子只想清楚了一个问题,无论光复做得有多大,齐家老字号“天德”不能丢,如果光复用的是天德的招牌,那齐家在柳阳重振雄风的时代就真的到来了,他想在活着的时候能让兄弟重新联手,换掉招牌,共创齐氏“天德”的辉煌。
       光复大酒楼的生意超出了齐立言的想象,第一个月就净赚了四十六万,按这个速度,恒通银行的四百八十万贷款不到一年就可以还清,齐立言看过财务部送来的报表后,然后坐在阳光很充分的办公室里从烟盒里拔出一支“中华”香烟,点上火,很安静地体味着报表上数字带给他的享受和满足,他忽然发觉,多少人玩命地挣钱,为了钱玩命,没想到挣钱那么容易,那么简单,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本事都没有,就只剩下赚钱的本事,以前这一豪言壮语是用来壮胆的,今天却是活生生的事实。他给王韵玲打手机,王韵玲正在湖滨乡养殖场洽谈批量采购人工饲养的野味,王韵玲问他有什么事,齐立言说:“你赶紧回来,我们去买一辆车!”
       齐立言和王韵玲下午去汽车商城买了一辆黑色“红旗”轿车,连上牌、保险、购车税一共花了十六万八千元,齐立言开着自己的轿车,在柳阳城里转了好几个来回,车内新鲜的油漆味有些呛人,王韵玲头有些晕,她小心地问齐立言:“现在满大街跑的都是日本、德国、美国的车,你为什么买国产车,是价格便宜吗?再说贷款一分都没还呢,买车干吗呢?打的也花不了几个钱。”
       齐立言斜了她一眼,继续开车:“不要跟我谈钱,钱就是数字,光复大酒楼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这些数字,但缺一辆我们自己的车。本来我是想买韩国车的,可我做中国餐饮,开中国车,这才是名副其实的中国人。你给我买的衣服皮鞋都是我从没听说过的外国品牌,早知道我绝对不会穿的。你难道忘了,我的光复牌中国车还停在荷叶街老屋里呢。”
       王韵玲最近这段日子忙昏了头,她忘记了齐立言内心里的中国轿车情结,于是就不说了。车子开进宏盛广场后,没有停在酒楼前,而是径直开到了广场南侧的金诚烟酒商店门前,王韵玲问开到张慧婷的店里来干什么,齐立言说来谈事情,车子是用来工作的,不是用来兜风的。
       张慧婷看到崭新的黑色轿车里先是走下齐立言,接着又钻出了王韵玲,她的心里像咽下了一枚生杏,很酸。齐立言手里拿着车钥匙,并不停地晃动着钥匙,以强化钥匙的意义。张慧婷避开钥匙,做出很惊讶的表情问道:“两位老总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视察了?”
       王韵玲不吱声,她觉得齐立言这是来向张慧婷示威的,有点小人得志的显摆,既然已经离婚了,有必要这样给人难堪吗?齐立言也装出对车子毫不在意的样子,他对张慧婷说:“我带韵玲来,是想跟你谈一谈烟酒批发的事。酒楼五大菜馆天天爆满,每天少说得用三十条香烟,白酒啤酒要八十多箱,一年烟酒批发要花三百多万,与其给别人做,不如给你做了,我的需要量很大,你在批给别人基础上,能不能再优惠优惠。”
       张慧婷眼睛里流露出比新婚还要兴奋和激动的光芒,她有些手足无措地说:“真是太感谢了,你们还能想到我,我保证优惠,在统一批发价的基础上再优惠一个点。”要知道,齐立言这一笔订单差不多把这个小店一年的业务量都包下了。
       王韵玲有些公事公办地说:“一个点太少了吧?”
       张慧婷搓着手有些慌乱地说:“烟酒批发的毛利润还不到百分之四,这已经够多的了。”
       齐立言很潇洒地转动着手中的汽车钥匙,说:“真没想到你的利润这么低,既然这样,那就不用优惠了。不过,你们商店每天要按时在早上十点之前将烟酒送到酒楼去,由韵玲验收后签字确认,货款一个星期结一次,一天一结也行,随你便。”说着就示意王韵玲上车。
       王韵玲挽着齐立言的胳膊出门的时候,张慧婷情不自禁地跟了出来,她想再说一两句感谢的话,可齐立言和王韵玲已经钻进了车里。
       车里的王韵玲绷着脸问齐立言:“你先是要优惠,人家同意优惠了,你又说不要优惠,什么意思嘛,哪有这样谈生意的?”
       齐立言知道王韵玲的话里有些醋意,就很大度地说:“你也不要小心眼,虽说张慧婷对不起我,可毕竟当初她卖过金戒指给我买过汽车零件,对于有恩于我的女人,我是不会亏待的,也包括你。现在我开了这么一个大酒店,没必要计较那么一点小钱,她也不容易。”
       王韵玲说:“你把事业做大,就是为了把有恩于你和有负于你的各种女人摆平是吗?”
       齐立言没说话,他的眼睛盯住方向盘,方向盘操控的前方是自己的方向,而不是别人的方向。王韵玲说他变了,他发现王韵玲变了,变得好管闲事,好拿主张,好跟他抬杠了,而且没有了从前的大气和稚气。
       酒楼步入正轨后,齐立言把五大菜馆的主管和部门经理集中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开会,他提出下一步的管理目标是在规范的前提下,狠抓细节管理:“性格决定命运,细节决定成败,态度决定一切,粤菜馆走廊尽头的一盏节能灯不亮了,都两天了,你们怎么谁都没发现,六十二米的走廊里共八十八盏节能灯,少了最里面的一个,顾客当然不会计较,甚至不会在意,但对我们来说,少一盏灯,比少一百桌顾客都要严重,它不只是一盏灯不亮,而是我们的细节意识丧失了。没有细节,就没有整体,中国一句古话,叫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个酒楼的衰败就是从一盏灯不亮、一张餐巾纸折叠不平、一双筷子摆放不齐开始的。包厢台布不能有一个芝麻大的斑点,只要发现没有洗净的斑点,立即换掉,这就是细节。接下来的三个月,我要重点考察各部门的细节的管理,谁出了细节问题,我就处理谁,酒楼管理的大思路由我和王副总负责,细节管理由你们各部门领导和员工负责。谁能提出我们细节上的不足之处,我要奖励,细节管理奖从今天起开始执行。”膳食部经理岳东生当场指出采购部经理二子的领带没打正,向左偏了有一公分以上,所有的人把目光转向二子的领带,没穿惯西装的二子赶紧将领带向右纠正,这一纠正,却偏右了两公分以上,整个歪了,大家都笑了起来,二子脸涨得像猪肝,只恨手上没长眼睛,怎么拔弄都是歪的。
       一个星期内,酒楼各部门居然发现并上报了三百二十多个细节问题,经筛选确认了二百八十六个获细节发现奖,获奖细节中有卫生间手纸柔韧度不够,筷子纸套上电话号码字迹太小老年人和眼睛不好的人看不清楚,订餐卡片太窄夹在名片中不容易被找到,每桌赠送的打火机大拇指按压太费力等等,全都是鸡毛蒜皮的细节,送上来一个个细节比送上来一根根金条还要让齐立言高兴。细节发现奖当场去财务部兑现,每个细节奖奖金二十块钱,一个星期齐立言共发出了五千七百二十块奖金,第二个星期细节问题就越来越少了,有的相当于故意找茬了,如锅仔底火太大,雾气弥漫影响到了顾客看清锅仔里丰富的菜肴,齐立言说锅仔吃的就是一个热气腾腾的氛围,徽菜馆的那位身材纤细嗓音清甜的服务员小倩就没领到奖金。
       光复大酒楼员工的工资标准比其他酒楼要高出近一倍,比外资企业要高出百分之十,这才符合中国餐饮第一楼的身份,一到两年后,他要一些外国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姑娘到酒楼里当迎宾小姐,当端盘子的服务员,到那个时候,光复酒楼就成外国人的外企,聘不起美国的姑娘,弄一些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的也行。他的脑子里总是冒出一些超出常人想象的奇怪的想法,王韵玲迷恋齐立言的正是这些反常的思维。有一天,晚报上登了一个小贪官嫖娼,皮条客告诉他说是俄罗斯女孩,可后来被公安抓到后却发现是新疆维吾尔族少女,齐立言对王韵玲说,如果到时候因劳务签证麻烦招不到外国姑娘的话,聘一些维吾尔族姑娘顶替一下倒是一个好办法。王韵玲很诧异地看着齐立言,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这不会是你的真实想法吧?”齐立言抬起头看到王韵玲眼睛里是警察的目光,他笑了笑说:“当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降低成本,才能增加利润,而有些成本是不能降低的,比如说一到夜幕降临,六层高的光复大酒楼自上而下灯火通明,每个包厢,包括六楼的办公室,不管有没有人,全都要打开灯,不留一个死角,一个月光电费就是三万多,这是打造光复大酒楼这艘停泊在夜海里的超级航母形象必须支付的成本,一分都不能降。而有些成本却是可以控制的,肉制品已经与南京的一家肉联厂签订了专供合同,每天一早冷冻车送来一车猪肉,成本比零售价降低百分之八,一天节省下近一千元;米、油、蔬菜、海鲜正在逐步实现专供,成本降幅都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左右,每天要省下三千多块;烟酒虽然在批发价以下没拿到折扣,但折扣给了张慧婷,其产生的意义比折扣要大得多;水产品是快船帮老四何斌介绍来的,齐立言问什么价,何斌说:“齐总,随你定!”齐立言说:“按批发价怎么样?”何斌试探着说:“你要的量大,还可再降一点。”齐立言说:“你介绍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要是狠杀朋友的价就不够朋友了。”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多出来的一两个点就让给何斌了,何斌又不是慈善家,帮齐立言维护酒楼治安镇守酒楼前的广场,分文不取,这在柳阳是破天荒的神话,齐立言自然心里有数。所以这实际上是一笔降低了隐形成本的买卖。齐立言发现自己经过这些年的摔打,把脑子摔打得跟计算机一样灵敏而准确。
       然而,这台计算机在对王韵玲的各种信息处理上运算得不够准确,信息误读直到很久以后齐立言都想不明白。齐立言以为王韵玲自酒楼开业以来常常与自己意见相左,是因为共同创业成功后,自己对她重视不够、关心不够,心里产生了失落感,所以他想给她更多的权力,比如以后人事安排上、采购选择上由她全权拍板,在员工面前大树特树她的权威,强化她的副总地位,有分歧时,尽可能用商量的口气跟她说话,而不再以霸道和强硬的口气颐使气指。女人是需要尊重的,尤其需要把身体和情感全都交给了那个男人的尊重。关心女人就像管理酒店一样,首先要从细节做起,以前忙着拼命创业,他们吃饭睡觉局限于基本的生理冲动,从来就顾及不到细节的表达和细腻的抚慰。这个舍生忘死跟着自己的女孩,如同一架机器跟着自己的节奏在运转着,现在,他有时间也有能力给予这个含辛茹苦的女孩以爱情的滋润和体验,她是这艘航空母舰启航前最初的核动力。意识到这一点,齐立言开始从细节做起了,晚上两人筋疲力尽地回到六楼隐蔽的套房里,齐立言为她放好洗澡水,让她进去泡个热水澡,出浴后,削好一只苹果递给她,王韵玲裹着雪白的浴巾,躺在床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啃着苹果,幸福的感觉由内而外地萦绕着全身。被呵护、被疼爱会让每一个女人眩晕,所以当齐立言从浴缸里出来走到床边时,他还没擦干身子就被王韵玲一把抱住,身上的浴巾脱落了下来,两个人滚作一团,疯狂地做爱,天花板上莲花吊灯将稠密的灯光抛洒到宽阔的席梦思大床上,并清晰照亮了他们死去活来的每一个细节,当他们大汗淋漓地完成了一次爱的合作后,两人相拥着一夜无梦。第二天一早,王韵玲睁开眼睛的时候,齐立言已经在微波炉里热好了牛奶,从冰箱里取出的卤鸡蛋和一份夹心面包放到茶几上,然后他走到床边捏了一下王韵玲的鼻子:“宝宝,起床吃早饭吧!”王韵玲慵懒地坐起来,用手指理一下乱了的头发,看到窗外的天空很宽、很蓝,于是就很舒心地笑了笑,眼睛里流露出小鸟依人般迷离而温情的目光。
       这天吃了早饭,齐立言要王韵玲跟他一起去天德速冻食品厂找齐立德谈速冻食品的价格,光复大酒楼现在每天进货量占到食品厂产量的百分之二十以上,齐立言觉得在批发价基础上应该再让一到两个点。两人穿戴整齐,坐上“红旗”,车子发动后,齐立言突然又熄了火,拔出车钥匙:“不去了,你打电话让我二哥过来一趟,价格你跟他谈。”王韵玲望着齐立言崭新的白衬衫和一丝不苟的头发:“你们兄弟之间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为什么要我谈?”齐立言说:“弟兄之间谈钱,面子上有点挂不住。”王韵玲没说话,她知道齐立言内心里是不愿意主动上门,店大欺客,客大欺店,齐立言现在是齐立德最大的客户,他是有意无意地摆出大老板的架势,这让离开了床铺的王韵玲心里很不舒服。
       齐立德开着车子回荷叶街了,他给老爷子买了一筐桃子、杏子等新鲜水果送过去,老爷子从湖边散步刚刚回来,他拄着龙头拐杖,胳膊上套着的篮子里买了一条瓠子、一把苋菜,还有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齐立言从黑色轿车里钻出来拎着水果跟在老爷子的后面,步子走得小心谨慎:“爸,夏天快到了,我准备今年给你换一台新的壁挂式空调。”老爷子对齐立言崭新的轿车和壁挂式空调以及他手里拎着的一筐水果显然没有表现出喜出望外的热情,这让齐立言心里很不踏实,老爷子走进堂屋将篮子交给吴阿婶后,对齐立言说道:“你的贷款已经还了多少?”齐立言见老爷子为贷款担心,就放下心来:“爸,我还没来得及跟你汇报,四百八十万贷款一年还清。”老爷子用龙头拐杖驱赶着在他面前飞舞的一只苍蝇,苍蝇机敏地飞向空中,然后停歇在中堂对联的“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的“善”字右上方,像是“善”字上笔误多出了一点。老爷子背对着苍蝇说:“你大哥要投资房地产,那是一个陌生的行当,你有什么好的主意,可以跟他说说,弟兄之间要互帮互助,而不是同室操戈。”齐立言很意外,他没想到齐立功已经提前开始为自己寻找退路了:“爸,大哥没跟我说起过这事,我就不便多嘴多舌了。不过,他投资房地产,倒也不失为一个上全之策,东方不亮西方亮,这样一来,他反倒少了许多风险。”老爷子枯涩的目光咬定齐立言:“酒楼怎么办?”齐立言说:“爸,说句老实话,我大哥不是开酒楼的料。”这话说得太轻狂,老爷子脸上老人斑的颜色变深了:“祖上传下来的天德招牌不要了?”齐立言本想说不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见老爷子脸色难看,就忍住不说了,他话锋一转,完全走题了:“爸,大哥的酒楼不是开得好好的嘛,你得关心关心我新开的酒楼,这么长时间你都不去,我还想请你给我参谋参谋,多提一些意见呢。”老爷子对齐立言很有看法,三个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自齐立言挖走了丁仁宝,他的感情立场一下子转到了齐立功那里,他发现自己寄予了很大希望的这个老三连衣服纽扣里都塞满了不可一世的野心,野心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逼着老大齐立功缴械投降,老爷子不是看出来的,也不是嗅出来的,而是心灵感应得出来的。
       齐立言跟老爷子应付了几句,就走进了院子,院子里被撞断的桂花树斜着身子顽强地活着,而且活得枝繁叶茂,只有那口被撞烂了的水缸歪在石磨旁,毫无借尸还魂的迹象。齐立言打开光复号车间的门,一缕阳光扑进屋内,照亮了落满了灰尘的汽车,他看了一会,没碰一下,然后去厨房对吴阿婶说:“吴阿婶,你每个星期把屋里的汽车擦洗两次,我一个月加你一百块钱。”
       回到光复大酒店已是中午十一点多了,王韵玲和齐立德已经谈好了速冻面食的批发价格,齐立言推开王韵玲办公室的门,齐立德正准备走,齐立言好像对他们谈价格的事一无所知,见面就对齐立德说:“二哥,来结货款的?以后你就不要亲自来了,打个电话,让财务部划到你账上去不就行了。”齐立德愣了一下,说:“韵玲让我来谈批发价格,她坚持要再让两个点,从下一批货开始,就按新价格结算。”齐立言见木已成舟,就很不在意地说:“韵玲也真是的,跟我二哥还这么斤斤计较。”齐立德看着一旁沉默不语的王韵玲说:“你找韵玲做大管家,是找对人了,一年下来,少说也得省下三四万。”齐立言说:“其实也没什么,光复大酒楼一年四五百万利润,多三四万发不了财,少三四万也穷不了。”
       齐立言留齐立德中午在酒楼吃饭,齐立德说要赶回厂里发货,走了。
       齐立德走后,王韵玲像看着陌生人似的看着齐立言,她已全无床上时的温柔和娇媚:“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明明是你要齐立德过来的,还装着不知道,如果你要是不在乎这一年三四万,我马上就让财务部按老价格结算。好像是我要榨齐立德的油似的,你自己心里打着小算盘,一股脑全推到我身上,自己反倒落了个大好人。”
       齐立言笑着在王韵玲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我们是弟兄,杀价太狠了,伤感情,下午我送你去驾校学车。”
       王韵玲涨红了脸,回一句:“我不去!”
       柳阳城里的人现在要是以饭局打赌的话,脱口而出的一句就是:“要是输了,我就到光复楼摆一桌。”张慧婷母亲周丽凤那天在扬剧团姐妹们聚会时打赌输了,等到她意识到光复楼是当年不许上门的女婿齐立言开的酒楼时,已经来不及反悔了。
       市扬剧团已经倒闭十三年了,当年剧团里的姐妹们毕竟在舞台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虽说当初为争演角色闹得脸红脖子粗,可眼下主角配角都已经不是角了,同病相怜让她们尽释前嫌感情反而更亲近了。主角采红菱过五十岁生日那天,将失散多年的姐妹们全都请到了一家档次很低的小酒店里聚会,她们围绕着满是油腻的圆桌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回忆着剧团里的光辉岁月,那种感觉就如同凭吊一次辉煌的失恋或一位死去已久的伟大祖先。喝了一些葡萄酒后,王千行长的同居女友雪梅跟张慧婷母亲周丽凤为性感风骚的艳星麦当娜是美国人还是英国人打起了赌,这本来是一个很无聊的话题,可这些被舞台抛弃的女人们对还在舞台上的麦当娜充满了嫉妒和敌意,于是就拿人家麦当娜的生活作风不检点开涮,说她不仅玩遍了美国法国德国的男人,还玩过越南的小男人、非洲的黑人,连十六岁的小男孩也不放过。周丽凤年近六十,记忆力当然没有四十岁的雪梅好,所以她在说起麦当娜时就很是不以为然:“麦当娜亏得她是英国人,要是生活在中国,唾沫星都能把她淹死。”雪梅突然发难:“周大姐,你怎么说麦当娜是英国人,什么时候你把她户口迁到英国去的呀?”周丽凤很生气地说:“雪梅,你这个小丫头,年纪不大就头脑生锈了,她不是英国人,还是中国人呀!”于是两人就争起来了,喝了几杯酒,说话也很冲动,雪梅说麦当娜是美国人,而周丽凤却一口咬定是英国人,两个人抬起了杠,雪梅就说打赌,谁输了谁在光复大酒楼请姐妹们再去搓一顿,周丽凤说谁不请谁就是活寡妇。众姐妹起哄着推波助澜,说一定要赌出个结果来。结果当然是周丽凤输了。
       周丽凤是一个虚荣的女人,既然已经输了,她就不得不承诺兑现,姐妹们轮番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到光复大酒楼请客,她说过几天就请。七月初六是周丽凤的生日,按每年惯例,张家城里的至亲都要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张慧婷星期天带着小慧回娘家问周丽凤今年在哪儿安排,周丽凤说在光复大酒楼,张慧婷很为难地说,光复大酒楼是齐立言开的,周丽凤说齐立言开的怎么了,又不是不付钱吃白饭,怕什么。张慧婷实在不想跟父母一起去光复楼过生日,她觉得那等于是一家人去接受光复楼的灯光和餐具的嘲弄和讽刺,周丽凤很痛苦地说出了打赌输了饭局的实情,光复楼不仅躲不过去,而且这次要请两桌客。
       张慧婷硬着头皮去找齐立言,虽说他们同在一个广场,可自从光复大酒楼开业那天去过一次后,张慧婷就再也没有踏进去一步,每天看着酒楼像一个傲慢的狂人矗立在广场的显著位置,她感到那就是齐立言站在那里,虽然齐立言现在对她很客气,也很宽容,可这客气和宽容里明显地流露出齐立言已经将她从生活中一笔抹掉了,或者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标点符号一样省略了。她希望齐立言跟自己吵架,对自己说一些刻薄的甚至是恶毒的话,那至少说明她在齐立言心中还有位置,可表妹王韵玲已经将她完全取代了,孙玉甫对她的婚姻承诺就像是雨后的彩虹,很美却很远,远在天边。再找一个男人,她没有心情,也没有信心,孙玉甫更不会答应,她在不尴不尬的处境中过着对男人越来越绝望的日子,清高而美丽的张慧婷红颜薄命,三十多年的人生已经完全失败,失败的心情使她在敲齐立言办公室门时,手指关节僵硬而又虚软。“请进!”齐立言的声音虽然堵在门里面,却是清脆而自信的。
       齐立言宽敞豪华的办公室让张慧婷惊呆了,齐立言见是张慧婷,就很客气地站起来跟她打招呼,并将她引到一圈沙发上坐定,齐立言从冰柜里拿出一听可乐递给她:“天太热,喝点吧!每回结货款都是你们店里小曹来的,你亲自来结货款,我还是很高兴的。”张慧婷很局促地坐在松软的真皮沙发上,两腿并拢,双手搭在膝盖上,像是一个小媳妇第一次面对公婆一样,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了六年的男人衣服和表情都换了,换得让张慧婷不敢正视,她声音低低地说:“我妈七月初六过生日,我想在你这里订两桌饭。”齐立言爽快地答应说:“没问题!定在哪个菜馆,随你挑。”张慧婷沉默了一会儿说:“徽菜馆有两个连在一起的包厢吗?”齐立言说:“有,我这就给你安排好。”齐立言想跟张慧婷多聊一会,张慧婷说店里忙,她要走了。齐立言将她送到办公室门口,分别时张慧婷说:“能打点折吗?”齐立言说:“随你定,你说打多少就打多少。”齐立言不仅慷慨,而且义气。
       张慧婷乘电梯下到一楼大堂,大堂里王韵玲正在对一百多个站得笔直的男女服务员训话,张慧婷悄悄地从王韵玲的背后走了出去,电动玻璃大门自动打开时,一股热风从广场上涌了进来,王韵玲在这股热风的启发下转过头,她清晰地看到了表姐匆忙而闪烁的背影,说话的声音因此中断,她甚至记不起下面该讲什么了,于是就对着一百多颗盲目的脑袋说:“今天的早会就到这里,散会!”
       王韵玲走进齐立言办公室看齐立言正若有所思地躺在沙发上,嘴里吐出的烟雾飘浮在阳光充足的光线中,迟迟不愿散去,就像某种缠绕的情感若即若离,王韵玲凭她的直觉肯定表姐来找过齐立言了,她挨着齐立言的腿坐了下来,眼睛盯住齐立言似乎很陶醉的脸问道:“张慧婷跟你见了面后,遇到我连招呼都不打一声,鬼鬼祟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齐立言坐直身子,轻描淡写地说:“你不是在开早会吗?她又不是从台湾来的,你们又不是远隔千山万水,同在一个广场,抬头不见低头见,打什么招呼呢。”
       王韵玲醋意鲜明地说:“你倒会帮着人家说话了,进步够快的!”
       齐立言很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大大咧咧、胸无城府的绿林女子,没想到小鸡肠子比毛线还细。张慧婷来找我订两桌饭,说了不到五句话就走了,难道你还要把我前妻抓起来坐牢,她可是你的亲表姐。”
       王韵玲隐隐地感觉到做了大老板后的齐立言对张慧婷还是念念不忘,开业请了她,烟酒定点采购她的,跟自己的哥哥都讨价还价,可对前妻却显得无比慷慨大方。是同情,还是报复,齐立言自己都很难说清楚,王韵玲当然无法理解,她只能从女人自身的直觉出发,认定是旧情难忘。当她把这一直觉说出来的时候,齐立言说:“你脑子有雾呀?”
       七月初六晚上,光复大酒楼徽菜馆天都、莲花厅里像是一个开演前的剧场一样热闹非凡,周丽凤的生日宴会在杂乱无章的歌声和笑闹声中开始。周丽凤心情复杂地接受着亲友和战友们的祝贺,她的目光不停地扫射着包厢的门,没有人知道她此刻最担心齐立言突然出现。她责怪张慧婷让齐立言知道了今晚过生日请客的事,张慧婷反抗说,谁叫你整天说人家没出息窝囊废的,人家把大酒楼开起来了,柳阳第一家中国第一流,周丽凤说你离婚又不是我替你签的字,你跟他那么多年,就看不出他是有前途的男人呀!母女俩闹得很不愉快,心情都有些别扭。
       亲戚那一桌知道是张慧婷前夫开的,所以都沉默着,而剧团姐妹这一桌的人对此一无所知,于是就用大篇幅的语言赞叹光复大酒楼的豪华和气派,坐在姐妹们中间的周丽凤如同咽进了满嘴的泥沙,哑口无言。对酒楼的赞叹无疑是对她的嘲弄和打击,这世道变化太快,有人一夜间阴沟里翻船,有人一夜间乞丐变成了王子。酒席快接近尾声时,齐立言在徽菜馆大堂经理于文丽的陪同下走进了包厢。齐立言手里端着高脚酒杯,于文丽手里捧着一篮鲜花,齐立言轻松自如满脸堆笑地走到周丽凤和张奎元的身边,然后将酒杯伸到周丽凤的面前:“伯母、伯父能来酒楼为我捧场,是我莫大的荣幸,听慧婷说今天是伯母的生日,特地前来祝贺,祝伯母生日快乐,青春永驻,祝伯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于文丽将一篮鲜花送到周丽凤的手里,周丽凤手忙脚乱地接过花篮,连声说谢谢。张奎元面无表情,他机械地跟着周丽凤站起身跟齐立言碰了一杯,齐立言将杯中的白酒一干而尽,张奎元和周丽凤象征性地泯了一下杯中的红酒,周丽凤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尴尬地对齐立言说:“小齐,你能做出这番大事业,真是了不起,我为你高兴,以前伯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还望你多多包涵!”齐立言大度地说:“伯母,你这是说到哪儿去了,我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您老多多宽恕。以后,你跟伯父要是有空的话,就常到我这来坐坐,吃个便饭,不必客气。噢,我都忘了跟你们汇报了,小慧我打算过了年就送到省城去上贵族学校,学费我一个人出,慧婷就不用操心了。”桌上的剧团姐妹们像是听阿富汗语一样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
       齐立言临走前又去另一桌给张家的亲友和张慧婷敬了一杯酒,张家的亲友都知道齐立言,但都没怎么来往过,所以并不尴尬,只是张慧婷满脸涨得通红,她在跟齐立言碰杯时,两人的胳膊也碰到了一起,胳膊像是电线,通了电一样颤动着,她望着齐立言轻轻地说了一声:“立言,谢谢你!”齐立言闻到了张慧婷身上那种熟悉的气味。
       齐立言一晚上给好多桌客人敬了酒,王千行长在粤菜馆请客,事先给他打了电话的,他必须去敬酒,市委办公厅、市政府办公厅、财政局、天大集团今天都在这里有安排,都是大客户,只讲环境不讲价钱,酒楼老总齐立言不去敬酒是说不过去的,所以他走出徽菜馆找到王韵玲时,头脑发胀,舌头发硬:“你舅妈在徽菜馆过生日,你还不赶快过去敬酒。”王韵玲情绪本来就不好,于是就气急败坏地顶了齐立言一句:“我舅妈没通知我,张慧婷也不通知我,我凭什么要去?他们没有我这个乡下的穷亲戚,只有你这个乘龙快婿,一个咸鱼翻身了的大老板。”齐立言被王韵玲的这番话呛得半死,像是又被灌进了一大杯白酒,他一个趔趄,身子晃了一下扶住走廊上的贴了真丝墙布的墙壁,才没栽倒。王韵玲并没有来扶他,她气冲冲地向着走廊的尽头走去。其实事先周丽凤是让张慧婷通知王韵玲参加晚宴的,张慧婷说王韵玲是酒楼的副总经理,很忙,就算了。
       周丽凤在剧团姐妹们大开眼界的恭维声中和一路绚丽灯火的簇拥下走到一楼大厅,她们心情良好地陶醉于捉襟见肘的日常生活之外,享受着不切实际的浮华,酒楼短暂的时光吸毒般地亢奋和美妙。张慧婷去收银台埋单,衣着清淡而规范的收银员翻看了账单后用冰淇淋般甜爽的声音告诉张慧婷:“小姐,齐总已经签过单了,您不用埋单了。”张慧婷从钱包里抽出一叠百元大钞,态度很明确地说:“不行,我要付账!”说着就将一叠钱从大理石台面上推了过去,收银员又将钱推回来:“小姐,如果您真的要付账的话,请你让齐总来改一下单,或者让他打一个电话来也行。”
       在一处光线不太明亮的楼梯转角处,正要去找采购部经理二子安排明天肉制品清单的王韵玲看到收银台上推来推去的那一幕,她根本不用去问就已经知道了那些推拉动作的真实内涵。张慧婷是用眼睛余光看到王韵玲的,她觉得抵到面上不好解释今天请客为什么不请她,而且要是让她知道了齐立言免单的事更是火上浇油,于是她匆匆地离开收银台,拉着父母就走,周丽凤问:“这里价钱挺贵的吧?”张慧婷扯着母亲的袖子迅速走出酒楼自动玻璃大门:“齐立言签了免单。”周丽凤脚在下台阶的时候,一脚踏空,脚脖子轻微地闪了一下,有些疼。
       王韵玲冲进齐立言办公室里,没见着人,推开暗门,进了夹层里面的套间,酒喝多了的齐立言穿戴整齐地倒在床上睡着了,四仰八叉的造型看上去像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垂死者,他的嘴角流了一绺酒味盎然的口水,并且发出了很不均匀的粗重的喘息声。王韵玲气得揪住齐立言的白衬衫的袖子使劲地拉他起来,可齐立言太沉,身体只是象征性反弹了一下,又弹回到席梦思床上:“你干嘛呀!我都累死了。”王韵玲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说:“你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能不累吗?”
       齐立言没有反应,继续夸张地打着呼噜,其实他已经听到王韵玲的话,只是他不想争吵,于是就倚醉卖醉,不予理睬。王韵玲哭了:“齐立言,你在侮辱我,你知道吗?你跟我表姐暗度陈仓,还死不承认,背着我免单的单子我已经看到了,你是法人代表,酒楼是你的,你就可以把我这个副总完全撇在一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明天就辞职,让你跟张慧婷破镜重圆。你也不想想,是谁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抛弃了你,又是谁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死心塌地跟你一条道走到黑。”王韵玲越想越伤心,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一时脑子里根本转不过弯来,齐立言怎么就不懂得对女人给予起码的尊重,是真不懂,还是故意这样做?
       张慧婷回到湖光大厦十六楼公寓,打开灯,屋里空虚而阴暗,灯光像是在盐水里浸泡过的一样,模糊而潮湿,这种感觉在一瞬间让她有一种走错了地方的恍惚。在饮水机旁倒了一杯纯净水,喝下去后,纯净水稀释了胃里的红酒,也激活了胃里的酒精,张慧婷跑到卫生间一气呕吐,什么也没吐出来,人却难受得要命。她躺在别人公寓的床上,像是一个非法入侵者,心情一败涂地。抓起床头电话,她按下了孙玉甫的电话,电话里混杂着男女调情的声音,像是在歌厅里,孙玉甫问今晚你妈的生日宴会办得怎么样,张慧婷尖着嗓子叫道:“孙玉甫,你过来!”孙玉甫在电话里说:“晚上请镜湖宾馆采购部的几位实权人物吃饭,刚开业的五星级酒店,大客户,一年烟酒需要量足足有三四百万,要想拿下合同,这炷香不得不烧,他们吃了饭非要潇洒一下,只好逢场作戏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张慧婷绝望地对着话筒哭叫着:“你不离婚,又不许我嫁人,我这一生被你毁了!”电话里声音很嘈杂,孙玉甫根本没听清,他应付地说着:“好,就这样了,我挂了!”电话挂断了,张慧婷躺在床上眼泪泉水一样涌出来,她受不了齐立言和王韵玲成双入对地开着轿车公开地走向城市的街道和商场,走向一桩非常明确的婚姻,而她却是蝙蝠一样出入在这幢豪华的棺材一样的公寓里,已经整整四年了,屋里的地毯旧了,她也老了,青春比地毯衰败的速度更快。
       张慧婷并不知道这个晚上王韵玲并没有跟齐立言睡在同一张床上,她睡在自己办公室的沙发上。第二天早上,齐立言酒醒后,三言两语就把王韵玲搂到了怀中,辞职的事当然就更不会提了,齐立言说:“昨天喝多了,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通气,最近太忙,小慧的生活费都三个月没付了,我去敬酒的时候,张慧婷说她带的钱可能不够,我就签了个免单,两相抵账,还差一百多块钱。下次你跟她结烟酒款的时候,扣下来就行了。”王韵玲实际上还是很单纯的,齐立言这么有理有据地一说,她的气也就消了:“你喝那么多酒干嘛,身体喝坏了谁负责,你酒气太重,害得我在沙发上睡了一晚。”齐立言将王韵玲搂到怀里:“真对不起,你这么辛苦,还为我操心,打灯笼也找不到这么个好媳妇。我跟张慧婷一起生活过六年,她也没说过这么一句暖人心的话。”看似平常的闲话,却已经表明了王韵玲需要的态度和立场,王韵玲一感动,就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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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的时候,天德酒楼的生意好了一些。齐立功将菜品全线降价,而且中午打七折,晚上打八折,这样一来,酒楼的价格就跟街头小饭馆差不多了。荷叶街的街坊们平时都不敢正眼看天德楼,如今也你追我赶地坐进了包厢,谈恋爱的打工仔们、街头卖唱的耍猴的艺人、为牢里刚放出来接风的人全都来了,他们大吃大喝一顿只花百把块钱甚至是几十块钱,可天德酒楼以前主要赚的是有钱人和公款消费的钱,营销策略一变,顾客也就变了,所以人气虽然上来了,可利润却下去了,一个月下来,齐立德和酒楼员工一道累得要吐血,酒楼也只是打了个平手,没赚没亏,以此廉价的竞争只能保住酒楼的一条活命,要想赚钱和发财是根本不可能的。
       几家酒楼不约而同地发起的秋季攻势对齐立言的光复大酒楼几乎没有任何影响,柳阳湖蟹青鱼肥的秋天,光复大酒楼依旧天天爆满,订餐电话一天响到晚,大把大把的钞票从四面八方奔向酒楼的收银台的抽屉里。不过听到几大酒楼联手降价的消息后,齐立言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开着车去找齐立功,还没到上客的时间,柳晓霞站在空荡荡的酒楼大厅里正在嗑瓜子,见齐立言来了,连忙站起来打招呼:“齐总,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脸上堆满了尊敬和讨好的微笑。齐立言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说:“我大哥在楼上吗?”
       齐立功站在办公室里的木格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烟波浩渺的柳阳湖,脑子里却正在紧张地盘算着这个秋天,有好几家房地产公司愿意跟他合作,可起步资金最少五百万,这么多年,他只有三百多万积累,如果想介入房地产,另外的二百万资金缺口怎么办?快船帮耿天祥手里有钱,可他的钱是用来放高利贷的,他的钱是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弄不好就会烫个皮开肉绽,唯一的办法只有贷款,通过市政协副主席、工商联会长程涵的关系到银行贷款。齐立言进来后,他脑子里还没成熟的想象和设计就停了下来,如今的老三齐立言就像《沙家浜》里的胡传魁一样早已是“鸟枪换炮”了,齐立功不仅不敢骂他、嘲讽他,就连跟他打招呼都有些心里发虚:“老三,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有事吗?”这个挖自己墙脚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兄弟在他眼里如同一根毒刺。
       齐立言无事一样地坐到齐立功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他放下黑色的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盒软中华,拔出一支甩给齐立功,然后又先给他点上火:“也没什么事,顺路过来看看。前一段日子刚开业,忙得骨头都散了架,也没空跟你沟通沟通,丁仁宝确实不是我挖过去的,是他自己非要去的,他说在天德楼呆久了,想换换环境,我想什么时候请你过去吃一个便饭,当面把事情弄清楚,不然老爷子整天看我眼睛都是斜着的,好像我真的就是一个吃里扒外的人了。”
       齐立言不说丁仁宝还好,一说就如同好了的伤口又被撕开了,齐立功很不客气地说:“丁仁宝要去,你就接收了?你不开高工资,他能去吗?这不是存心挖我墙角又是什么?”
       丁仁宝投奔光复大酒楼时并没有谈到工资,也不知道工资是多少,可齐立言此时无论怎么说都是一种狡辩,所以他就不说丁仁宝,话锋一转,齐立言说:“大哥,你们几家酒楼联手降价,不是存心想跟我叫板吗?别人这么做,你也跟着这么做,拿到老爷子面前去评理,你是占不了上风的。”
       齐立功不假思索地说:“菜价降下来了,可工资、成本却一分也降不下来,眼下只能半死不活地硬撑着,你以为我想降价吗,不都是给你逼的。我要不是念及天德老字号是祖上传下来,要不是老爷子舍不得松手,我早就不想再做餐饮了,让你一个人发财好了。”齐立功抱怨着,是一种无奈的抱怨。
       齐立言整理了一下头上一丝不苟的头发,然后摆摆手说:“我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你们联手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等级的酒楼,我听人家说是你牵的头,所以才过来问问的。不过,我不相信你会牵头的,肯定是人家挑拨离间,丁仁宝去我那里人家不也说是我挖你墙角吗?很正常,总有人想看我们弟兄之间的笑话。”
       齐立言声东击西地一通声明,把齐立功弄晕了,他急忙为自己辩解说:“我跟那几家酒楼从来都不打交道,怎么会是我牵头降价的呢?只是生意做不下去了,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再说了,我为了给你让路,现在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房地产项目开发上,平时酒楼交给柳晓霞经营,很少过问。”
       齐立言确认了齐立功转行房地产项目后,却又表现出了少有的关心:“大哥,房地产项目的水太深,你可得当心,钱辉搞房地产把南京的一幢大楼砌歪了,楼炸掉了,公司破产,人也逃跑了。我觉得,你还是把酒楼好好经营经营,这是祖传的家业,天德招牌在你手里,你上要对得起祖宗,下要对得起子孙,是不是?”
       齐立功觉得这话关心里还施加着某种压力在里面,好像他转投房地产项目就是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子孙了,而且是对齐家的老字号招牌极不负责任,这分明是说齐立功独霸天德老字号,却无能让它发光发热。齐立功对齐立言这番绵里藏针的心思一清二楚,于是说:“你放心好了,我房地产做成了,天德就不会垮掉,到时候,酒楼就是亏损,我也会把天德经营下去的,说不定哪一天天德酒楼就是天德房地产公司的食堂和业务接待餐厅,建一个五星级的天德宾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谁会想到过我这个当年在街头摆馄饨摊的小个体户也能掌管这么一个酒楼,也能投资房地产呢。”
       齐立功的这通豪言壮语在齐立言看来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在吹一个色彩鲜艳的气球,吹得越大,炸裂粉碎的声音越响,在自己面前打肿脸充胖子,显然是底气不足才这么痴人说梦一般地乱说,他懒得跟齐立功再说什么,于是站起身夹起皮包,笑了笑说:“大哥,我到现在还没买房子,等你的房地产项目建成开盘了,第一套房子我订了。”
       齐立言走后,齐立功将办公桌边的一个纸篓子一脚踢了个底朝天,他感到齐立言的笑里带着蔑视和嘲弄,这让他如芒在背。窗外的秋光不动声色,湖面上波澜不惊,这个秋天有许多只秋后的蚂蚱在田野里备受煎熬。
       这个星期天小慧没有回荷叶街爷爷那里,她跟张慧婷一早来到了宏盛广场的烟酒商店。小慧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去年秋天齐立言花了六千块赞助费,小慧顺利地进入了市重点小学南湖小学读书。小慧长高了,也长漂亮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扑闪着烂漫的童真,简直就像是张慧婷的翻版。张慧婷牵着小慧的手穿过广场中心的喷泉和花坛,没几分钟就到了光复大酒楼的门前。上午九点多钟,王韵玲刚刚给员工开完了早会,见张慧婷和小慧进来了,她想避开,可张慧婷叫住了她:“韵玲,立言在不在办公室?”王韵玲停下脚步,心里很不自在,可脸上却无事一样地打着招呼:“噢,是表姐呀,小慧也来了。”小慧叫了一声:“阿姨好!”王韵玲抚摸着小慧的羊角辫对张慧婷说:“立言好像不在办公室,我也不太清楚。”张慧婷一边从坤包里摸出手机,一边说:“小慧想她爸爸,我带她过来看看。”拨通了电话,张慧婷声音和表情都很有些夸张地说:“韵玲说你不在,原来你在办公室呀。你下来吧,我们去给小慧买一张单人床。对,我自己租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两百八一个月。你要付钱当然好了,反正你女儿每个星期都要去住的。好,我等你!”王韵玲看着张慧婷亲昵的样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里的醋意汹涌澎湃。
       齐立言走出电梯后,小慧像一只小兔子一样扑过去,齐立言抱起小慧,亲着她的脸问:“闺女,今天想吃什么?爸爸带你去吃个够。”小慧不提吃什么,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阿姨骗人,她说你不在。我都想死你了。”
       张慧婷从齐立言怀里抱下小慧:“自己下来走,你爸工作很累,你都这么大了,不用抱了。”
       王韵玲很落寞地看着齐立言和张慧婷一人牵着小慧的一只手走出了酒楼,那种亲密和谐的样子像是他们从来就没有离过婚,自己倒像是一个第三者被扔在空旷的大厅里,无比孤独,她的鼻子酸酸的,想哭。
       张慧婷自从搬出湖光大厦十六楼后,她感觉到自己轻松多了,离齐立言也近多了,所以跟齐立言说话时也就不再拘谨和生分了。最近他们经常通电话,张慧婷说她跟孙玉甫是没有结果的,也不想过这种没有名分不明不白的生活,齐立言在电话里对她说,孙玉甫本来就是一个骗子,你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我很高兴。张慧婷说自己之所以能搬出去得感谢齐立言一年三百多万的烟酒批发量,这笔业务让她在工资之外,净得提成三万多块:“真的没想到你还这么有情有义,我当初的眼光一点都没错。”齐立言心想你后来的眼光还是错了,他没接这句话,只是绕开她的主题说:“你是我女儿的母亲,帮你就等于帮我女儿,不必太客气。”这话很实在,实在得有些冷漠,这让张慧婷很失落。但齐立言对她的关心和友善让张慧婷心存了许多幻想,自母亲生日那天以来,张慧婷坚决不让孙玉甫碰她,孙玉甫有些恼火,张慧婷说:“你把离婚证书拿来,我就让你上床。”孙玉甫强词夺理地说:“这是我的床。”张慧婷说:“那我走好了!”于是张慧婷就搬走了。
       坐在齐立言的车里,张慧婷陶醉在一首孟庭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的歌声中,心里漾满了丝丝入扣的幸福,一家三口团圆在狭小而温馨的空间里,距离是如此的近,这是一种家的感觉。只是这感觉太短暂、太虚幻,那本绿色封皮的离婚证书以法律的名义将他们否定在这个空间里。张慧婷心里说不出是后悔,还是感动,车轮声正在辗过她复杂的心情。齐立言问张慧婷:“去哪里买床?”张慧婷说:“不买了,小慧就跟我睡。我们带女儿去转转吧,听说东湖那一片芦苇荡被开发出来了,那里有野餐、栈道、小木屋,中午就在那里吃烧烤,好不好?”小慧嚷着:“爸爸,我要去!”齐立言说:“好,带你们去吃烧烤!”张慧婷问齐立言:“你要不要给韵玲打个电话请假?”齐立言说:“不用了。”但他不解释为什么不用,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因为在同一个车里而完全消失。
       齐立言是下午三点多钟赶回酒楼的,这时酒楼里已经空了,王韵玲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生闷气,中午她都没吃饭,见齐立言进来了,她一句话没说,齐立言将一包在芦苇荡买回来的菱角递给王韵玲:“刚出锅的,很香,我是专门为你买的。”王韵玲连看都不看,眼睛盯住墙上的一幅《秋风芦苇》的国画,国画上的浩瀚的芦苇荡里暗藏着看不见的玄机,所以她冷冷的声音像是从脑袋后面发出来的:“芦苇荡是偷情野合的最好去处。”齐立言笑了起来:“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王韵玲以固定的姿势和语调说:“你不觉得你已经是大款了吗?”齐立言有些沉不住气了:“我总认为你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可你这段日子越来越不近情理了,我女儿难道都不让我见吗?”王韵玲顺手拿起手边的一份晚报又重重地掼到桌上说:“张慧婷是你女儿吗?”
       王千给齐立言打电话说:“市政协程涵主席找到我,要我给你大哥齐立功贷两百万开发房地产。房地产利润高,风险也大,而且他的合作伙伴还是广东的,具体情况摸不准,齐立功毕竟不是贷款开酒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只答应了一百万,把你准备还的那一百万贷款转给你大哥,对你我是信任的。”齐立言抓着话筒,像抓着一只烫手山芋,扔掉也不是,拿着也不是,迟疑了一会,齐立言说:“王行长,我不把钱交到你手里,心里就不踏实,压力太大。万一他做砸了,这一百万算我的,还是算我大哥的呢?王行长,小弟我混到今天不容易呀,万一有个闪失,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这么多年付出的心血。”齐立言明确表示了不愿将自己的一百万转借给大哥齐立功。
       王千听懂了齐立言的意思,于是就说:“要不这样吧,我让你大哥来办贷款手续,你做个担保怎么样?”齐立言说:“王行长,我自己的贷款都没还清,拿什么做担保呢?”王千说:“拿你这个人做担保,我相信你,所以你只要签个字就行了。”齐立言说:“我大哥拿天德酒楼做担保不就行了。”王千说:“你该不会跟你大哥有什么过节吧?”齐立言说:“没有,没有。只是我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个责任。”
       第二天,齐立功主动来到光复大酒楼找齐立言,齐立功在走到齐立言办公室门口时,突然犹豫了起来,他站在门外抽了一支烟,还是鼓足勇气敲响了那扇沉重而傲慢的木门。齐立功进门时刹那间有一种乞丐的感觉。
       齐立言见是齐立功,站起身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大哥,这么早呀!来给我传经送宝了?”话虽说得客气,可齐立功听起来却像是话中带刺,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讪笑着说:“我哪敢到你这来指手画脚,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
       两人在沙发上落座后,齐立功说明了来意,齐立言脸上很为难地说:“大哥,王行长耍滑头,他是不想贷给你,你想,我自己的贷款都没还清,拿什么做担保?”齐立功说:“本来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拿天德酒楼的房产证做抵押就行了,可老爷子不同意我搞房地产,就不想惹他生气,这一段日子老爷子的身体一直不好,高血压又引发了心脏病,弄不好会出大事的。王行长说只要你答应签个字就行了,所以只好来求你帮个忙了。”
       齐立言给齐立功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上:“大哥,这个忙我不好帮,主要是酒楼的压力太大了,四百多万贷款才还了不到一半,我晚上愁得连觉都睡不着。光复不像天德老字号,没名气,没影响,从零开始的,大哥,你可得多多体谅我呀!”
       齐立言把光复和天德扯到一起,等于是明确告诉他死了这条心,齐立功一切都听明白了,于是站起身,神情灰暗地说:“老三,你可以不帮我,但你不可记恨我,我当初对你那么刻薄,那是逼着你务实地干事,没有坏心。你被抓进去的时候,我没少为你操心。”
       齐立言仍然稳稳地坐在沙发上,轻描淡写地说:“大哥,你这话说哪儿去了,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心里能没有数吗?主要还是你这个兄弟眼下势单力薄,有心无力呀。”
       齐立功没接齐立言的话,默默地走出了齐立言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齐立言站起身准备送一送齐立功,可齐立功没有回头,所以齐立言起身送客的姿势就变得毫无意义了。他重新坐到沙发上,想起当年他食不果腹、孤立无助的日子,他觉得,只有最近的人才能造成最深刻的伤害和打击。
       夹层套间里的王韵玲在里面听到了弟兄俩的对话,齐立功走后,王韵玲推开隐形的门走进了齐立言的办公室,她看了齐立言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绝情了?”齐立言冷冷地说:“光复酒楼还不是航空母舰,横冲直撞是要翻掉的。我们家里的事,你最好不要管。”王韵玲将一扇还没拉到位的窗帘拉开,这时阳光就毫无保留地照进了屋内,王韵玲站在阳光充足的窗前,说:“以德报怨的人才会有大出息。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瞒不了我。”齐立言不睬她,他在掸着衣服上落下的一粒烟灰,烟灰没掸尽,渗进了布缝里,污染的面积更大了,产生了一种欲盖弥彰的效果。
       齐立功两百万贷款最终还是到位了。齐立功硬着头皮去找老爷子要天德楼房产证的时候,看到老爷子像一个空洞的纸板箱躺在床上,心里有些悲凉。老爷子挣扎着爬起来从一个铁皮柜子里拿出房产证交给齐立功,他说:“这是祖上的家业,我的来日不多了,望你们兄弟好自为之。你是家里的老大,典当房产贷款的事你跟立德、立言商量一下,此后,我就不再过问了,这个家就交给你了。”老爷子显然已经力不从心了,他撂挑子意味着对这个家全面失控,也意味着某种绝望的心情与日俱增。这种绝望不是来自于对齐家三个儿子生计的担忧,而是对齐家秩序全面颠覆后的无奈,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家弟兄不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个困惑会使他死不瞑目。齐立言见父亲说着这样悲观和伤感的话,鼻子有些发酸。父亲的屋里弥漫着鲜明的霉味。
       齐立功约齐立德和齐立言来天德楼吃饭,齐立言说没空,于是齐立功就拉着齐立德到了齐立言的办公室,将抵押天德楼贷款二百万的事进行了协商。齐立言满口答应,而且显得相当大度,他说自己从来就没想过要老爷子的家产,所以此事可以不需要经他同意就可实施。齐立德齐立言对老爷子将天德楼房产证交给齐立功抵押贷款毫无意见,齐立功心里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对齐立言也少了许多怨气,他对两兄弟说:“等到我房地产开发做好了,我会给你们一个交待的。我不会不讲良心地占兄弟便宜。”
       齐立功出资五百万跟广东南国物流公司老板曾少伟联合注册了一家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齐立功想用天德命名,可他只占百分之二十八的股份,没有控股权,也就没有命名权,那位瘦小而精明的曾少伟见齐立功的投资迟迟不到账,就答应将天德的“德”字融入房地产公司中去,于是柳阳“南德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就正式挂牌成立了。位于柳阳湖南岸的“南德山庄”工程占地四十亩,规划建设十二幢六层的公寓楼,总投资一千六百万,建成后可获利一千二百万,也就是说不出两年,齐立功就可获利近四百万,这比开酒楼来钱要快多了。这个项目是柳晓霞在深圳打工的差不多是名誉性的丈夫胡一树从广东引进来的,市招商局为此还奖励给胡一树一万六千块钱奖金。胡一树在曾少伟手下打工,几年混下来,从一个搬运工混成了曾少伟的亲信,做起了人事部的经理,中秋节回柳阳时得知柳晓霞正在陪着齐立功到处寻找房地产项目,于是胡一树先给柳晓霞递上了一张名片,然后抹着油光可鉴的脑袋欲擒故纵地吹嘘说:“我这次回来主要是想考察一下柳阳有什么投资项目,要干就要干大的,我这个人可不是你眼中小儿科的角色。”柳晓霞不假思索地就说:“我们齐总正想开发房地产呢,你们公司跟齐总联合开发,不是两全其美吗。”胡一树先说可以考虑,然后又说齐立功在南方大老板眼里,只能算一只小蚂蚁,老板不一定同意,但他愿意去做做工作。一个月后,曾少伟居然就跟胡一树真的来到了柳阳,而且在市招商局的主持下,与齐立功举行了联合开发房地产项目的谈判,并签订了合作意向书。当齐立功孤注一掷四处贷款准备与曾少伟大干一场的时候,柳晓霞心里有些晃荡起来了,她在一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突然拽醒正熟睡在身边的齐立功:“我总觉得胡一树有些靠不住,他这个人虚荣,好面子,爱吹牛,而且心狠手辣,这次合作来得太容易,也太突然,我怕有什么闪失。也许那个曾少伟就是一个骗子,你看他尖嘴猴腮的,一副坏相。”被柳晓霞掏空了体力和精力的齐立功揉着睁不开的惺忪睡眼说:“别胡思乱想了,这是市里的招商项目,不会有错的。”说着又倒头睡去,鼾声稳定而均匀,这个粗疏的男人天生就缺少深思熟虑,是个一根直肠子通到底的人。
       南德山庄虽然不是柳阳市招商的一个举足轻重的大项目,但奠基那天,市政协副主席程涵、市政府秘书长古风、恒通银行行长王千还是到场了,可齐老爷子没有到场,据说是偶感风寒,体力不支,但齐家兄弟心里明白,老爷子对齐立功冒险赌博并不赞赏。
       已经改任恒通银行客服部经理的李晓给齐立言打了一个电话,说元旦这天行里要举行一次重点客户联谊会,通知他携一号女秘参加。齐立言说我没有女秘书,李晓说你这柳阳餐饮超级航母的舰长怎么会没有女秘书呢,齐总太谦虚了,商界重量级的人物没有女秘书就像说没钱买包烟一样没人相信,李晓说这是王行长定的,我要是不说就是行里对你们不够尊重,你不带是你拿恒通银行不当一回事,总不能在舞会上请三陪小姐吧,柳阳的群英会都是顶级男女们参加,你看着办吧!齐立言放下电话正在犯愁,迎宾小姐小玉来找齐立言,她一进门就哭,说陈全把她从四川骗到柳阳来对她三心二意,居然跟服务员杨丽睡到了一张床上,被她当场活捉了:“齐总,你可要为我做主呀!陈全这个骗子,我骂了他几句,他就打我。”说着就解开胸前的纽扣,让齐立言看她乳房附近的伤痕,齐立言摆摆手让她不要再解了,可紧绷着的乳罩带子已经勾勒出饱满而挺拔的乳房。这个二十一岁的女孩长着一双勾人魂魄的杏眼,桃花带雨的脸上楚楚动人,齐立言心里晃了几晃,他走过来安慰小玉说:“十个厨子九个腥,我们是民营企业,不好对员工的私生活进行干预,除非你自己也找一个情人。”小玉用风情万种的眼神勾了齐立言一眼:“我要找就找你做情人,风度翩翩,事业有成,可你对王姐那么好,那么专一,到哪儿能碰到你这样的好男人。”齐立言被小玉大胆而火热的引诱弄晕了,他居然将烟头放进了茶杯里,小玉破涕为笑:“齐总,你把烟头放错了地方。”齐立言尴尬地笑了笑,没说话。小玉一米七的个头,酒楼里都说她的魔鬼身材像是巩俐克隆出来的,她端起齐立言的白瓷茶杯去外面洗手间清洗,在她与齐立言近在咫尺的那一刻,齐立言闻到了她身上让人眩晕的香水味。这个女孩这一段日子见了齐立言总是喜欢发嗲卖乖,齐立言隐隐感到了她紊乱的眼神和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挑逗。小玉从洗手间洗茶杯回来,齐立言说:“你跟我一起代表光复大酒楼去参加恒通银行的联谊会,好不好?”小玉高兴得差点扑进齐立言的怀里,见齐立言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她就说了一句:“谢谢齐总!”然后像一只小兔子一样跑出了齐立言的办公室。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六点,齐立言带小玉去参加恒通银行的重点客户联谊会,临出门前,他对王韵玲说:“我要去恒通银行开会,你跟我一起去吧!”他想如果此刻王韵玲答应跟他一起去,他就叫小玉继续站在门前迎宾,可王韵玲却一口回绝:“元旦前夜,酒楼生意这么忙,你去开会,我跟着干吗?酒楼不要人照应了?”
       齐立言开着“红旗”轿车带着小玉一路风驰电掣,直奔位于维多利亚湾的五星级凯悦酒店。当小玉出现在联谊会现场时,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直了,王千在跟齐立言握手时说:“齐总,我印象中你还有一百六十万贷款没还吧?男人不可玩物丧志呀!”齐立言有些委屈地说:“是你们客服部李晓经理打电话给我的,我没有女秘书,他非要带一个美女秘书来,还说是你定的,我只好随意叫一个服务员来。”王千端着高脚酒杯跟齐立言碰了一杯:“我是代表市政府出任行长的,党和政府怎么会通知你带女秘书呢?纯属胡说八道!”齐立言苦不堪言,他揪住正在跟客户们聊天的李晓不放,李晓笑着说:“王行长怎么会说带女秘书的话呢,肯定是你听错了。不过,你看在座的各位老总们,哪一个没带美女,哪个美女是他们的老婆?”齐立言放眼联谊会现场,各路老总们挺着臃肿的肚子,身边坐着气质优雅的苗条美女,他们在肥瘦美丑尖锐的对比和反差中体味着成功带来的满足与享受。齐立言置身其中,有些多余,他虽说比以前胖了一些,可整体看来,还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甚至都不像老板。当王千行长隆重介绍齐立言曾经是发明专家、下岗工人、搓澡工、破烂王时,全场一片哗然,所有的老总们都纷纷前来给他敬酒,都说去过光复大酒楼吃饭但没想到老板这么年轻这么神奇,他们的女秘书也附庸风雅地先后跟齐立言握手、敬酒、合影留念,小玉激动得浑身发抖,她有些茫然而机械地应付着一个个伸来的酒杯,她感到这个豪华的场面在厨师陈全那里下辈子也不会遇上。联谊会也就是酒会、舞会,吃喝一通后,撤去了桌子,灯光一暗,舞会就开始了,小玉不知被多少男人请去跳舞,她尽情挥霍着这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夜晚,直跳到香汗淋漓,娇喘嘘嘘。齐立言不会跳舞,在小玉一再邀请下,他被小玉拉进了池子里,池子里没有水,只有暧昧的灯光和柔软的音乐,小玉紧紧地贴着齐立言,齐立言感觉到了小玉的胸脯比音乐更加柔软,那种柔软的压迫使他反复地亢奋,他有些不能自持,脚步混乱得如同喝醉了酒一样。小玉咬着他的耳朵说:“齐总,我喜欢你!”
       联谊会给每位老总一个房卡,说是给老总们临时休息的地方,走的时候交给服务台就行了,无需结账。联谊会结束后,老总们心照不宣地带着各自的女秘书们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休息,齐立言正在犹豫的时候,小玉说:“齐总,我还没看过五星级的房间呢,你就不能发一点慈悲,让我去看一下?”
       齐立言和小玉走进房间后,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就像米放进开水锅里必然要煮成熟饭。小玉跳舞跳了一身汗,她脱了衣服洗澡的时候,突然说放不出热水来:“齐总,热水放不出来,你给我放一下好吗?”齐立言隔着虚掩的门说:“向左边拧!”这时,他已经看到了小玉百分之六十的裸体,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视觉轰炸,他一扭头走回房间后,脑子里的画面却已经固定了。小玉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青春气息,她走到齐立言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齐立言:“齐总,我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女孩子,我不会破坏你和王姐的关系。”话还没说完,浴巾已经滑落到地毯上,齐立言一把抱起小玉,将她按倒在五星级的床铺上。
       此时,已是晚上十点三十六分了,王韵玲见齐立言开会还没回来,她就给他打手机,可手机处于关机状态。王韵玲一开始担心开着车的齐立言是不是遇到抢劫,可想着想着就觉得不对头了,一晚上,她都没看见迎宾的小玉,而且她多次觉察到小玉看齐立言的眼神不对头,于是她去后堂找陈全:“小玉到哪儿去了?”陈全说:“小玉说她感冒了,头疼,晚上跟礼宾部乔经理请过假了。”王韵玲说:“你把小玉的手机号码告诉我,我打一个电话问候一下,关心每一个职工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陈全把号码告诉王韵玲,电话打过去好半天,没人接。
       躺在齐立言怀里的小玉正陶醉在疯狂过后的享受之中,她没听到包里的电话,她轻轻地抚摸着齐立言汗湿的胸脯,声音呢喃地说:“哥,我的命太苦了。”齐立言轻轻地摩梭着小玉长长的头发,心里很平静,他觉得自己沉重的压力原来是在女人身上释放出来的,与此同时,他真切地感受到成功人士和大款们为什么需要女人了,女人不能拯救男人空虚的口袋,却能拯救男人空虚的心灵。大款们的空虚不是因为没有钱,而是因为有了钱才更加空虚。齐立言搂着意料之外的女人,开始理解和宽恕大款们的生活,也为自己的精神出轨找到了理由,他甚至觉得孙玉甫的罪孽也没有以前那么深重了,深重的只是孙玉甫动了他的女人,要是动别的女人,他愿意跟他碰杯。这种感觉在这个晚上旗帜鲜明。
       王韵玲本来是想在元旦的前夜跟齐立言回忆一下这一年来他们艰苦卓绝的创业辉煌,在幸福的回忆中度过一个幸福的夜晚,享受一下男人与女人同甘共苦后的成就与快乐,可当齐立言夜里十一点四十赶回他们隐蔽的套房时,王韵玲已经兴趣全无。她想责问齐立言这么晚干吗去了,为什么不开机,为什么小玉也不见了,可她一个字也没说,说出来只能让她已经被伤害了的情感再接受一次伤害,被亵渎的尊严再经历一次亵渎。她没有证据,但她有直觉,直觉比美国联邦调查局掌握的都要准确。有些心虚的齐立言走过来搂着王韵玲说:“实在对不起,晚上喝了不少酒,我怕路上开车出事,就多呆了一会。歌厅里信号不好,你的电话我都没接到。”王韵玲推开齐立言说:“你为什么不把别的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洗干净了再回来?”齐立言一下子傻了。
       他们度过了一个背靠背的夜晚,他们以背靠背的姿势迎来了新的一年。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这是一个不吉利的象征,当他们醒来后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时,第二年已经正式抵达了。
       新年的开头很不顺心,然而不顺心的事就像约好了的一样,一起涌到光复大酒楼老总齐立言的身边,起初他以为是跟小玉的一夜偷欢坏了酒楼的风水,所以后来见到小玉时就像见到陌生人一样,小玉很失落,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在狭路相逢的时候用一双幽怨的眼睛痴痴地看着齐立言,齐立言平静地从她身边走过,一言不发。过了几天,二子找到齐立言说:“公安局我表哥告诉我,钱辉的案子破了!”齐立言刚听到这一消息时像考古队第一个发现秦兵马俑一样兴奋:“钱辉找到了,他在哪儿?”可当他听了二子的话后,一下子从头凉到脚,心情彻底坏了。二子对他说:“钱辉在哪儿?他在骨灰盒子里。”
       原来钱辉骗走了齐立言的三万块钱后,并没有去福建做什么欧盟动物下水的生意,他逃到了云南边境贩卖起了毒品,凭着他的精明狡诈和心狠手辣,很快就成了滇缅边境上的大毒枭。他没栽在贩毒途中,而是栽在边境的一家酒馆里。那天为了庆祝一票大买卖成交,他在几个马仔陪同下去酒馆喝酒,酒喝多了跟一帮当地做枪支生意的黑道骨干打了起来,就在双方拔出枪准备交火时,一百多荷枪实弹的武警包围了霓虹灯坏了一半的小酒馆,双方束手就擒,如果是打架械斗,充其量也就是治安事件,罚款、拘留怎么着也是很快要放人的。可进去后,对方一位曾卖过枪支给钱辉同伙的人为了争取宽大处理,供出了钱辉一伙贩毒的真相,钱辉一伙七个人最终六个被判了死刑,一个被判了死缓。钱辉贩毒掉十个脑袋都不够,所以在柳阳的案子微不足道,连调查取证都省去了。钱辉在元旦前被云南警方执行枪决,骨灰盒昨天已经送回来了。齐立言听了这一消息后,心里很难受,钱辉雪中给他送过炭,釜底给他抽过薪,他救过齐立言,也坑过齐立言,做一个加减法,钱辉在他心目中就只剩下一个零。这些年,他很少想起过钱辉,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账已经结清了,可听到钱辉被枪毙的消息,他还是有些兔死狐悲的难受,于是他拉着二子,以老同学的身份,到钱辉家里去看一看,顺便送一千块钱过去,安慰一下他的父母。二子说:“他骗了你三万块钱,这么多年连个屁都没放一个过来,你还给他家送钱?”齐立言开着他的“红旗”轿车,眼睛正视着前方,说道:“因为我是值得钱辉信任的人,他才骗我的。信任比钱重要。”二子听得一头雾水:“你这叫什么话?”
       钱辉家住在七里塘的棚户区,走进低矮阴暗和没有卫生间的平房,见钱辉的母亲用一双编苇席的手紧紧地抱着钱辉的骨灰盒如同抱着刚出生的婴儿,一刻也不愿松开,她脸上的泪水已经哭干了,神情呆滞。烧成灰了的钱辉以一个方正的盒子的形象迎接着两位老同学的到来,齐立言看着沉默的骨灰盒,暗红色的表面像是风干了的血迹。他坐下去抚摸了一下骨灰盒,一点温度也没有,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好汉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化为灰烬了,人生原来是这般的苍白与无聊。当齐立言从口袋里掏出一千块钱准备递给钱辉父亲时,佝偻着腰拼命咳嗽的钱辉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抽出里面的一张白色的信纸,上面写着钱辉欠债人的名单,老人颤颤巍巍地说:“可有你们的名字?欠钱是肯定要还的。”齐立言在五六个名单中发现了自己的名字,后面清晰地写着欠三万元整,他本想不吱声,可二子一下子失声尖叫起来了:“齐立言,有你的名字。”
       钱辉在去年年底的时候给家里汇来了一笔钱,并附上了几个欠债人的名单,最多的就是齐立言的三万,其余的有六千,也有八千的,总共六万多块钱。在钱辉的心目中,名单之外的债是不存在的,或者是根本用不着还的。钱辉父亲说,因为找不到齐立言的住址,一时还没来得及还,过几天他就到银行将钱取出来送过去。齐立言和二子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齐立言对钱辉父亲说我不要这三万块钱了,你们留着养老吧,他的鼻子酸酸的,想哭。在回来的路上,心情复杂的齐立言对二子说:“钱辉罪该万死,可他对自己值得信任的人还是下不了狠手。能有他最后这个名单,我就等于是连本带利地收回了借款。”
       两天后,钱辉的父亲连本带利送来了四万块钱,齐立言不要,钱辉父亲说:“你不收下,我儿死不瞑目。”齐立言收下钱,叫上二子,说:“走,我把这笔钱捐到希望工程去!”第二天,《柳阳晚报》上刊登了一篇长篇通讯《致富不忘助学,慈善济福苍生》,副标题是“记光复大酒楼总经理齐立言心系希望工程的事迹”。王韵玲看到晚报后,将报纸扔到齐立言的面前说:“这下你出名了?可你想过没有,我是光复大酒楼的副总,这么大的事,你不觉得应该跟我商量一下吗?”齐立言很轻松地说:“昨天我忘了跟你说,这是当年钱辉借我的那笔钱,他父母还过来了,我当即就捐到希望工程去了,不是酒楼的营业款。”齐立言话里的意思是这笔钱发生在酒楼开业之前,是不需要跟她打招呼的,而王韵玲觉得这不是打招呼和商量的问题,而是齐立言究竟把王韵玲当成了什么人,是生意上的合伙人,还是生活中的伴侣,抑或就是一个打工妹?王韵玲有一种被轻视、被冷落的不快,她实在想不通,当年自己孤注一掷追随的这个男人似乎要把她当做一个局外人,或者是一个包袱。他们的沟通越来越少,是酒楼太忙,还是心在一点点地冷却?同床异梦也许从元旦前夜的那个晚上之前就开始了。
       23
       齐立言还清了贷款的那天,恒通银行行长王千正式就任柳阳市副市长。齐立言决定请恩人王千吃饭,祝贺王千升任副市长,庆祝贷款全部还清。齐立言觉得王千是一个仗义疏财、清正廉洁的好干部,过年齐立言送两条中华烟两瓶五粮液去给王千拜年,王千批评他说:“你贷款都还没还清,这么大手大脚地乱花钱,花谁的钱?还不是银行的钱吗?你这让我怎么对你放心?”齐立言像做小偷一样拎着两条烟两瓶酒灰溜溜地逃离了王千家熟悉而陌生的客厅。
       这一次,王千副市长很愉快地答应了齐立言的宴请,他说你贷款还清了,我的心也放下来了,喝一顿酒算不得腐败。齐立言很别扭地在电话里讨好说,我是想庆祝您当上副市长。王千虽答应了下来,可副市长的工作很忙,直到一个星期后,王千才带着秘书和司机,还有市政府的一位副秘书长、政府办公厅副主任,还有几个不认识的男女鱼贯而入光复大酒楼,齐立言见没有雪梅就问王千怎么没把嫂子带过来,王千说:“我带办公厅的同志来,是落实此后我的接待一律安排在光复楼,这是公务活动,不便带雪梅过来。”齐立言觉得王千说得在理并有些感动,王市长处处为自己着想。
       酒席安排在川菜馆峨眉厅,一桌男女众星捧月似的围绕着王副市长不停地敬酒和说恭维话,在酒精的煽动下,王千眉飞色舞地用筷子指着齐立言,目光扫视着一圈谦卑的脑袋说:“你们知道吗,小齐当初既没有资产抵押,也没有人敢出面担保,我可是冒着丢乌纱帽的危险给光复酒楼贷款的。你看,现在成了柳阳餐饮老大,中国第一家餐饮超市。小齐的眼光不是柳阳眼光,而是中国眼光、世界眼光,看不到这一点,就不会放贷,也不敢放贷。我的体会是,做事要稳,看人要准,下手要狠。我要是稍有犹豫,今天我们就不会坐在这里喝酒了。”众人一起鼓掌,都纷纷说关键是王市长具有中国眼光和世界眼光,言下之意是如果没有王市长的战略眼光,齐立言的眼光也就是戴着眼镜的近视眼光。
       齐立言站起来给王市长敬了满满一大杯白酒,他红着脸说:“王市长,没有您的支持,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就是说再多好听的话,也报答不了你的恩情,我最好的报答就是把光复楼做大做强,做成中国品牌和世界品牌,我想跟你汇报的是,贷款已经还清了,年底我就要成立光复餐饮集团,至少在柳阳再开三家酒楼,形成东南西北四大酒楼,三年内向南京、上海、北京、广州进军,五年内把光复大酒楼开到国外去,请王副市长和在座的各位领导多多指点和支持。”酒桌上又是一阵掌声,大家都很不负责任地说齐总确实是具备了走向全国冲向世界的实力与能力。齐立言心里清楚,酒桌上的话也就是说说而已,不必当真,不过,他很愿意听到这些美丽动听的词汇和声音所营造的一种狂欢式的氛围。送客下楼的时候,齐立言试探着将装有两万块钱的信封悄悄地塞到王千的口袋里,停车场上晦暗的光线掩盖了他塞钱的手势,王千说你干什么,齐立言说贷款已经还清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这点小意思给你买几包烟抽吧!第一次给人行贿的齐立言腿上都在冒汗,塞了钱后的手指不停地抖动着,像是指关节中风了一样。王千周围都是握手告别的人,所以他也就象征性地推辞了一下,收下了。
       晚上回到房间,齐立言对王韵玲说:“我就是比你聪明一些,王市长帮了这么大的忙,两条烟两瓶酒的礼太轻了,所以过年时才没收,两万块钱总算收下了,我心里也踏实了。酒桌上王市长当场指定市政府办公厅以后接待安排在光复大酒楼。够意思!”王韵玲正躺在床上翻看一本过期的时装杂志,她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进步够快的,黑道、官场、情场都被你搞定了。”齐立言没说话,一说话又得争吵,针尖对麦芒的生活让他觉得太累太危险,于是他进了卫生间洗澡。喷淋头喷出的热水洗去了他身上的油腻,却洗不去他心里的疙瘩,这个有恩于他的女人正在把恩情当做一笔高利贷,不断地在酒楼里支取决策的权力和一意孤行的意志。这些天她正在跟齐立言闹别扭,陈全跟服务员杨丽在床上被小玉抓了一个现形,三人扭成一团,陈全手腕受伤,川菜馆掌勺的重任只能靠他指挥助手来完成。王韵玲非常恼火,执意要将三人全部开除,齐立言不同意,他说陈全跟小玉不是夫妻关系,既然能跟小玉睡在一起,当然也可以跟杨丽睡在一张床上,我们只保护酒楼的利益,而无需保护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情绪,开除了陈全等于就是开除了酒楼川菜馆的生意。王韵玲用目光锥了齐立言一眼:“我觉得你现在的道德观念很成问题,你不是在为陈全辩护,而是在为自己辩护。我们现在不是夫妻关系,不受法律保护,所以你也可以跟任何一个女人上床。”齐立言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我们是同甘共苦一同走到今天的,而不是私奔到今天的。要不,我们明天就去把结婚证拿了。”王韵玲说:“不是你想拿就能拿的,你还得看我愿不愿意呢。”这分明是在叫板齐立言,两个人都很沮丧。
       第二天上午,王副市长的秘书小李将装着钱的信封送到了齐立言办公室,信封里还夹了一个便笺,上面用毛笔写着:“小齐,我不打算把钱交到纪委,现如数奉还,请查收。王千。”齐立言攥着两万块钱现钞,一时理不出头绪来,齐立言坐在办公室里一直到中午才悟出了一些道理,王千帮助齐立言不是在做一桩生意,用两万块钱买断王千这些年来的关心和支持是远远不够的,情义无价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齐立言为自己的草率和庸俗而感到羞愧。
       南德山庄以每亩十六万的低价买下了柳阳湖南边的四十亩滩涂进行开发,公司董事长曾少伟跟市政府签订了开发协议,协议规定土地出让金先交三十万,等楼盘开盘后将五百九十四万余款一次性付清。市政府急于招商引资的迫切心情使这一协议优惠到了几乎不讲原则的地步,齐立功为此多喝了许多酒,他知道与南德山庄相隔不到五百米的岸边的一块土地,起拍价就是三十万,成交价在五十万左右,而这块地虽是滩涂,可三通一平每亩最多花八万块钱,这样一算,光这块地价就可净赚七八百万。齐立功喝完酒就钻进了柳晓霞的被窝里,一再说楼房售完后可以给胡一树一部分酬金,这个项目真是救了我的命。胡一树给齐立功送来了自己的女人,又送来了合作项目,这样的好事好得有点不可思议,好得有点让人担心,所以齐立功这样说的时候,柳晓霞心里就像俗话说的那样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她在南德房地产公司奠基的那天晚上问过胡一树:“你该不会跟这个姓曾的一起合唱空城计吧?”胡一树扬起那颗酸枣似的小脑袋,意味深长地说:“果真能唱成了,那还是托你的吉言呢。”柳晓霞说:“胡一树,你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胡一树眨动着骨碌碌直转的小眼睛,恶狠狠地说:“是齐立功做得太绝,老子没本事,他手里攥着一把票子,公然就爬上我的床铺,霸占我的老婆,这样的人千刀万剐都够了,中一回空城计算便宜了他。”柳晓霞当时眼睛就绿了,她指着胡一树的鼻子威胁说:“你要是敢骗齐立功,快船帮会卸掉你的脑袋,你以为我不知道,上次敲诈的事就是你干的,一分钱没诈到,还落了个住进医院。你还嫌不过瘾是吗?”无赖的胡一树软下口气说:“我跟你开玩笑的,公司都成立了,哪会唱什么空城计呢?曾老板是广东物流业界的精英,不是我苦口婆心,他才不会到这鬼地方来投资呢。说老实话,我把曾老板引进柳阳,是想拿一笔市政府的奖金,也是想让你看看我老胡是有能耐的大男人,一两千万的资金我几句话就能搞定,你的野男人齐立功能搞定吗?”胡一树这些似真似假的表白让柳晓霞这个直线思维的女人彻夜失眠。
       柳阳南德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法人代表和董事长是曾少伟,齐立功任总经理,公司成立后,曾少伟和胡一树就回广东了,齐立功负责前期的填平滩涂,虽说他是总经理,可要动用每一分钱都要打电话由曾少伟从广东汇过来,曾少伟说法人董事长管财务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有些后悔将自己的五百万全都交给曾少伟,可木已成舟,他很恼火却又很无奈。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滩涂割尽了芦苇,推土机填上了第一层浮土,四十亩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齐立功的视线里,他站在夏天毒辣的阳光下想象着这里盖成公寓后坐收渔利的幸福情景,湖中闷热的风缓缓地漫过他的全身,他感到脸上的汗水咸涩中居然有些甜味。不久,南德山庄要进行第二次地基夯实,预算资金三十六万,可齐立功再打电话给曾少伟时,电话打不通了,再打,手机关机,固定电话停机,起初他固执地认定自己的手机出了问题,可换座机打,依然如故。一连打了三天,齐立功傻眼了,他站在城市的大街上,连撞汽车寻短见的心都有了。齐立功投进去的五百万都在曾少伟手里,第一遍滩涂填土只用去了四十二万,也就是说他还有四百五十八万灰飞烟灭了。这些钱不仅是他十多年来辛辛苦苦挣来的全部家当,还有两百万是银行贷款,要是追不回来钱,天德酒楼就要改名换姓归银行所有了,祖上的家业将彻底败在他一个人的手里。齐立功在七月流火的夏天全身冰凉,走在阳光下都不停地打着寒颤。他去问市招商局,市招商局说他们也联系不上曾少伟,招商局说再等一段时间如果再没有消息,就请示市政府批准后向警方报案。齐立功哭丧着脸说:“那这块地能不能归我呢?我投进了五百万,秦局长,我的身家性命全在这块地上。”招商局秦局长说:“齐老板,真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们也爱莫能助,南德公司的法人代表和董事长是曾少伟,而不是你。他不履行合同,这份合同就算是作废了,南德只付了一些定金,到时候市政府肯定要收回这块地,你与这块地没有法律上的隶属关系。现在是法制社会,一切都按法律办,这一点,你见多识广,应该是能想通的。”齐立功说:“秦局长,那我的五百万怎么办呢?”秦局长给齐立功泡了一杯茶:“如果找到了曾少伟,你可以起诉他,追回你的钱。如果找不到,也就只能认倒霉了。这件事对市里的招商工作来说是一个沉痛的教训,现在的骗子太多了,他们脸上又没写上‘骗子’两个字,很难辨别清楚。”
       齐立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招商局办公大楼的,他只感到天空在燃烧,熊熊的大火将整个世界烧成了一片废墟,眼前所有楼房和行人都是烈火洗劫后的灰烬。一个月后,市招商局正式向警方报案,齐立功听到了广东警方传来的消息后,一头栽倒在马路边上,手机从他手中摔落到路中央,一辆拉粪的汽车碾过手机,手机被轧成了一堆粉碎的零件。齐立言被路人送进医院后,直到晚上六点多钟,才从浑浑噩噩中醒过来,醒来的齐立功看见病床前站着神情麻木的齐立德、齐立言还有嚎哭不止的赵莲英。柳晓霞见齐立功睁开眼睛,很不恰当地叫了起来:“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风水轮流转,转得太快,快得让齐老爷子猝不及防,风烛残年的齐修仁没想到齐立功一夜之间就陷入了破产的绝境,清道光年间就建起来的天德楼一眨眼就被银行大笔一勾,勾走了。天德楼一丢,类似于天下第一关山海关失守,随之而来的是兵败如山倒,齐家祖上的家业就这么完了。齐立德的天德速冻食品厂流年不利,新世纪开张以来,柳阳雨后春笋一样地冒出了许多速冻食品企业,竞争异常残酷不说,一些隐蔽在阴暗巷道里的小食品厂在老鼠和麻雀乱窜的车间里生产“天德”速冻水饺、汤圆、面条、馄饨,然后销往江苏、上海、浙江、安徽等地,包装袋上的地址、电话号码完全一致。由于查出了大肠杆菌超标等危及健康和生命的严重问题,退货源源不断地返回到了齐立德的厂里。等到齐立功房地产项目破产的这一年,齐立德的天德速冻食品在外地市场几乎全军覆灭。齐立德一次次找齐立言商量对策,齐立言忙于南市区光复大酒楼的选址和筹建,也没什么心情跟齐立德坐下来认真研究,他只是很敷衍地说:“二哥,天德的牌子已经倒了,想扶是扶不起来的,你的货款每天一结也行,我马上给财务部打个招呼。”说完就扔下齐立德,手里拎着汽车钥匙走了。齐立德愣在齐立言的办公室里,他没有得到扭转乾坤的对策,得到的却是老三毫不留情的死刑判决书。
       齐老爷子不甘心,他要耗尽最后的力气来保护老字号天德的招牌,捍卫齐氏家族悠久的光荣传统。在老爷子零碎而严密的想象中,齐氏家族的风水现在已经转到老三齐立言的门前,现在能够拯救家族命运的人只有齐立言,他想让齐立言将光复大酒楼改成天德大酒楼,然后以齐立言酒楼的影响力带动齐立功的酒楼和齐立德的速冻食品厂,兄弟三人打出同一品牌,共同占领柳阳市场,重振天德雄风。败走麦城的齐立功已经同意无偿出让天德商标给齐立言使用,眼下不是他帮助齐立言,而是想沾齐立言的风光,求得死里逃生的机会。于是,齐老爷子让齐立功通知齐立德和齐立言到荷叶街老屋开一次家庭会议,心灰意冷的齐立功给齐立言打了几次电话,齐立言都推托说自己太忙等等再说。
       吴阿婶年前因为风湿性关节炎辞去了齐家钟点工的活,齐立言花一千六百块钱月薪请了一个厨师学校毕业的乡下小伙小马专门给老爷子做饭并照料日常生活,晚上睡在老爷子隔壁房间,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赶到老爷子床前。小马是岳东生的同乡,手艺一般,人却很老实听话,也很有耐心,老爷子生活得很轻松,可老爷子的心里却一点轻松不起来,这三个儿子每天都晃动在他的面前,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足以让老爷子寝食不安,可怜天下父母心,可天下做儿女的没几个能理解父母令他们厌烦的一番苦心。齐立言迟迟不来荷叶街开会,老爷子隐隐感到翅膀硬了的老三正在发酵并坚定着见死不救的决心。
       王韵玲从一开始就反对齐立言在南市区选址开第二家光复大酒楼,她说宏盛广场的光复大酒楼刚刚步入正轨,人力、精力、财力都不足以立即扩张,现在的任务不是简单地扩大规模拼命赚钱,而是要潜心研究和制定餐饮超市的一整套管理规范和运营模式,拿出一个肯德基一样严格而科学的质量标准体系。齐立言对王韵玲的意见不屑一顾:“标准和规范是在实际操作中形成的,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研究出来的,我们进军的是餐饮市场,而不是餐饮研究所,胜利是在战斗中打出来的,而不是坐而论道论出来的。资金有什么问题?现在是银行找着我贷款,而不是我去求着银行贷款。恒通银行的账户上已经有四百多万盈利放在那里了,那些钱不用留着干什么?你要知道,我齐立言是干事业的人,不是为赚取钞票数字的人,像你这种小农意识,农民眼光,怎么能跟我一起开动这艘超级航母?”齐立言的话不仅贬损了王韵玲,甚至还蔑视了王韵玲的农民出身,王韵玲气得流下了眼泪:“这个副总我不干了!”齐立言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分,就走过来安慰她说:“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好不好?你干不干都是光复大酒楼的创始人、奠基人、领路人,你要是撂挑子,不就是把我扔到火上烤了吗?下午去医院检查一下,要是真怀孕了,可不能让我儿子在你肚里受委屈了。”
       王韵玲两个月没来月经了,想去做个检查,可酒楼太忙,一直没时间,王韵玲本来就不想参与南市区的酒楼选址和筹建,要是怀孕了,正好撒手不管。当天下午也独自去医院一检查,医生高兴地向她宣布:“恭喜你,有了!预产期是明年的三月十六号。”晚上回到光复大酒楼六楼的套间,王韵玲喜形于色地把化验单递给齐立言:“好运都被你一个全占去了,想开酒楼就红火地开成了,想要个儿子就怀上了。我是个女人,做母亲才是最光荣最伟大的,开酒楼是你们男人的事,往后可不要再命令我东奔西跑了,不然我肚里的儿子会哭的。”王韵玲脸上闪烁出母性的光辉,幸福的感觉溢于言表。齐立言一把抱住王韵玲:“南市区光复大酒楼开业那天,我们正式举行结婚典礼,我要让你成为柳阳最风光最体面的新娘。”
       恒通银行客服部经理李晓跟信贷部经理程超找到齐立功时,齐立功正在跟齐立德打电话。李晓和程超听到齐立功对着话筒的最后几句话是:“你大嫂赵莲英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是毁在老三手里。要不是老三把酒楼开在天德的家门口,天德的生意就不会直线下滑和亏损,我也就不会吃饱了撑的去搞什么房地产,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负债累累的地步。”齐立功放下电话看到恒通银行的两位经理站在他办公室门口,他知道要债的终于上门了。齐立功以老爷子天德楼房产做抵押的两百万贷款期限是一年半,原先计划一年半南德山庄封顶,就可提前卖楼花,两百万很轻松地就能还上了,现在贷款到期了,楼盘连图纸都找不到了。齐立功见到银行的人就像犯罪分子见到手里拎着手铐的警察一样,鼻子上直冒冷汗。李晓和程超落座后,李晓很客气地对齐立功说:“齐总,评估公司的报告已经下来了,天德楼按目前的市价是两百一十八万,你的贷款本息加在一起是两百二十一万,百分之七的利率还是程涵副主席打过招呼的,别人贷款是七点四的利率。这样一算的话,你用天德楼抵押后,只要再交三万块钱,这笔业务就算了结了。”齐立功紧张得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汗水,他忘了给客人倒茶,连递烟都忘了,信贷部程超经理主动给齐立功递过来一支烟,齐立功接过烟,将过滤烟嘴部分咬倒了,打火机蹿出的火苗烧着烟嘴,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煳气味。程超态度很温和地对齐立功说:“房产证是你父亲齐修仁的名字,房产过户到银行,还得请你父亲签个字,麻烦你带我们去找一下你老人家好吗?”面对着程超递给他的一堆手续繁杂的材料,齐立功不接也不看,这些纸质文件如同飘着油墨香的逮捕令。齐立功说:“李经理,程经理,贷款能不能缓一缓再还呢?这是我父亲的房产,我的两个兄弟都有份,要是败在我一个人手里,我跳进柳阳湖还赎不清这个罪过呀!”齐立功感到自己的鼻子里酸酸的,想哭。程超是不会被客户动情的叙述打动的,职业身份使他在齐立功垂死挣扎的时候补上了加速死亡的致命一枪:“齐总,贷款缓还是可以的,可你的合作伙伴已经逃往国外,这个项目彻底破产了,货款延期的理由已经不成立了,就是我们的老行长王市长也做不了这个主呀。再说了,两百万一年的利息就是将近二十万,税务部门已经证实去年你这个酒楼是亏损企业。我们也没办法,所以请你能够理解和配合我们履行手续。”
       齐立功带着两位经理来到荷叶街找到齐老爷子时,老爷子同样不接程超递过来的天德楼房产过户手续。他苍老的脸抽搐着,捧着茶壶的手不规则地抖动,壶嘴里于是就漏出了一些稀黄的茶水,茶水滴落到砖地上无声无息。程超看着老爷子抑制不住悲伤的表情,说:“老人家,这是行里的规定,我们也没办法,请您老给我们小辈行个方便。”老爷子将目光转移到屋外灰暗的街巷里,他望着巷子里斑驳墙壁上隐隐约约的旧时代标语,似乎想从那些分裂的偏旁部首里寻找到出路。过了一会儿,老爷子收回目光,对二位经理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齐家刚刚遭遇不测,银行追债迫切,雪上加霜。祖上家业,毁于旦夕,我一时难以承受。二位宽限时日,若年内实在无力还债,我再签字如何?”李晓程超见老爷子言辞恳切黯然神伤,就动了恻隐之心,答应回去后给行长做个汇报。
       李晓程超走后,齐立功看着沉默不语的老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老爷子面前:“爸,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把家业给败了。”齐立功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流下了忏悔的泪水。老爷子连忙拉起齐立功,佝偻着腰轻轻掸去齐立功膝盖部位的灰垢,然后坐在椅子上用龙头拐杖捣着地上的青砖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输赢为赌场常理,天德楼就算抵押给银行了,又何足挂齿!天德招牌不倒,你的精神不倒,从头做起,总有一天,你就会赎回酒楼,抑或像立言那样,开一个更大的酒楼。你是从摆馄饨摊起家的,老三不就是从收破烂起家的。东方不亮西方亮,立言不是站起来了吗?”老爷子跟银行两位经理提出宽限时日的全部信心就是来自于老三,也许老三会有办法。齐立功听了老爷子的话后,像是心脏病突发的人吃了一粒硝酸甘油一样,心里平静了下来。他对老爷子说:“天德楼要是能保住,我打算从做小吃开始,开成快餐店,跟老三避开竞争,总有一天会翻过身来的。”老爷子对齐立功这一想法非常赞赏,只要天德楼还在,做什么并不重要。
       怀孕后的王韵玲不再东奔西走,她每天负责管理酒楼内部的经营,齐立言忙着选址、谈判,女主内男主外的格局应该说是比较合理的,可酒楼的内务管理比一个工厂还要繁杂,妊娠反应和劳累使得王韵玲好几次在走廊上扶着墙呕吐,忍无可忍的时候她恨不得把五脏六腑一起吐出来,可吐出来的都是酸水。采购部经理二子是闻着王韵玲呕吐出的酸水味向她汇报工作的,他说最近一段日子从湖滨乡拉回来的人工饲养的野味点单率越来越低,市里开了几家专营“正宗野味”的酒家,光复大酒楼的野味由于是人工饲养的,所以备受冷落,二子说齐立言让他买来猎枪和猎枪子弹铁砂子,准备将野鸡、野鸭、野兔集体枪杀后再加工成菜品,一定要让顾客从野味里吃出铁砂子,二子说:“齐总不让我跟你说,可你是我的分管领导,我想还是跟你汇报一下。”王韵玲听了这话,嘴里的酸水全都咽回了肚里:“枪和子弹都买回来了?”二子说:“买回来了,下午就要集体枪毙这一百二十多只野味。”王韵玲以副总的口气命令二子说:“不许枪杀!”二子本来就想通报一下,没想到意见居然不统一,他有些为难了:“王总,齐总说的很有道理,宰杀血流尽了,野味就不鲜了,枪杀是为了保证鲜味的。”王韵玲说:“他是想以次充好,以假充真。把人工饲养的野味充做野外猎来的野味卖出去,这种欺骗顾客的事不准干!”二子挠着头说:“可齐总已经说过了,不执行恐怕不好办吧?”王韵玲说:“这件事你听我的,天塌下来由我负责。”
       中午齐立言从外面回来后,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回张慧婷的信息,张慧婷在信息里说她不想给孙玉甫打工了:“误入歧途太久了,我明天就辞职,拿不定主意,想听听你的指点。这两年全靠你支持,谢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救了我,如今也只有你能救我。”齐立言回信息说:“弃暗投明是你唯一的出路,堂堂正正地做一个女人!”王韵玲坐在齐立言对面的沙发上,身体松软得像一个沙发靠垫,她从齐立言发信息的手势中感觉到是在给一个女人回信息。这很奇怪,没有理由,没有原因,仅凭着手指掐动的姿势就判断出来了,而且完全正确。只是王韵玲不知道齐立言在给哪一个女人回信息,她以为是那个眼神带钩子的小玉在撩拨自己的男人。齐立言回完了手机信息才抬起头来跟王韵玲说话,那目光散乱中带着些迷离:“财务部经理小徐账目做得很乱,跟工商、税务的协调能力也差,我考虑将她换了。”他在为张慧婷到酒楼来任职先作一些铺垫。王韵玲没接齐立言的话,她知道这段日子张慧婷跟齐立言联系频繁,有时他们已经上床睡觉了,张慧婷还在给齐立言打手机,王韵玲顺手拿起齐立言的手机,按了接听键没好声气地说:“深更半夜的,你找谁?”张慧婷在电话里声音很暧昧地说:“是韵玲呀,我是你表姐慧婷,让立言接一下电话!”那语气像是他们不仅没有离婚而且还正在蜜月中一样。王韵玲声音冷冷地说:“立言在卫生间洗澡。”说着就掐断了张慧婷不合时宜的声音,身边的齐立言说:“你胡说什么呀,谁洗澡了?她找我肯定有事。”王韵玲目光尖锐地锥了齐立言一眼:“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呀,都快夜里十二点了,还打电话,什么意思吗?”齐立言搂过王韵玲说:“十个女人十一个小心眼,堂堂的王副总还这么小鸡肠子。”王韵玲眼睛里闪着泪花说:“齐立言,你要是以张慧婷背叛你的方式来背叛我,老天爷有眼,你会遭报应的。”齐立言熄灭床头的灯光:“不要胡说八道了,睡觉!”黑暗中的两个人谁都没睡着,他们听着窗外渐渐平息下来的市声,各自盘算着自己的生活前景,床上的沟通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此刻,坐在齐立言对面沙发上的王韵玲双手平放在胎儿还没有出怀的腹部,掷地有声地问道:“齐立言,如果你要是想靠弄虚作假坑蒙拐骗来经营这艘航母的话,还不如去划一个小舢板开个快餐店正大光明地做生意。”齐立言装糊涂地说:“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无缘无故地让我去摇一个小舢板,我什么时候弄虚作假坑蒙拐骗了?”王韵玲从腹部挪开苍白的手,手指着齐立言说:“你是因为不愿弄虚作假才从天德酒楼辞职的,我是看中你为人正派才跟你一起去吃苦受累的,可你倒好,挂着羊头卖起了狗肉。究竟是我看错人了,还是你本来就跟齐立功一娘所生,坑蒙拐骗是你们齐家祖传的发财秘方?你居然瞒着我让二子买回了猎枪,你把我当成你的绊脚石了是不是?”
       齐立言很轻松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枪杀野味又不是枪杀活人,你干吗那么较真,做生意不顺应潮流,等于是自寻死路,满大街都是假名牌,谁当一回事了。大家都做假了,假的就是真的,真的反而成了假的了。没办法,世道如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你就此把我定一个骗子的罪名,不是明显在制造冤假错案吗?不让二子告诉你,不就是怕你一时想不通。”
       王韵玲气得血直往脑门上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指责齐立言:“你就打算以这种坑蒙拐骗的手段把光复品牌做到国外去吗?那我告诉你,你到国外开酒楼的那一天,就是到国外坐监牢的日子。我真没想到,你会变得这么快,变得这么坏,要是你继续以这种思路经营的话,我看这个酒楼可以不要开了,早关门就少作孽。”
       王韵玲的这些话如同有毒的砒霜强行地塞进了齐立言的胃里,齐立言也火了,他深邃的眼镜片后面跳跃着被激怒的目光:“酒楼开不开不是你说了算的,你不要摆不正位置,这个酒楼的法人代表是我,不是你。你说,究竟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王韵玲第一次公开反抗说:“正确的就听你的,错误的就不听你的。我已经让二子停止枪杀野味了,这回听我的。”
       齐立言拍响了面前的茶几说:“岂有此理,我的酒楼,我做不了主,笑话!”他拨通二子的电话,用强硬的口气命令道:“野味集中枪杀,下午,不,立即执行!”
       不久,楼下就传来了一阵密集而沉闷的枪声。王韵玲听到楼下的枪声后,像是自己被执行了死刑,她陷在沙发里,闭上眼睛,一行清晰的泪水夺眶而出。
       张慧婷在跟孙玉甫正式提出辞职时,他们两人都感到这段缘分已经走到了尽头,孙玉甫貌似潇洒,内心却相当软弱,他想跟林珊离婚,可只要林珊说一个不字,他就不敢也不愿为爱情豁出身家性命,在他这个年龄,爱情已不是生活的核心价值,而只是生活中的调味品,有爱情可以让生活多点滋味,没有爱情也不至于被活活饿死,这个烟酒商人很理智而有分寸地经营着他和张慧婷见不得阳光的爱情。林珊说坚决不离婚一定要把孙玉甫耗死,孙玉甫也就无可奈何接受了林珊耗死自己的计划和安排。张慧婷从二十九岁到三十四岁,五年了,她在一种别人歧视的眼光中过着屈辱而没有尊严的生活,看着自己在镜子里一天天地老去,眼角暗藏的皱纹在她劳累过度的日子里会公开地暴露出细密的线条,那像是绞死青春的绳索一样。孙玉甫知道自己不可能对张慧婷未来的生活负责,所以他知道张慧婷辞职和辞去对他的爱情是同时进行的。好久他们已经没有男女之欢了,孙玉甫隐隐感到可能与齐立言的东山再起有关,这两年张慧婷经营的烟酒商店光销售提成就拿了六万多块,这对于一个打工者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如果齐立言真的能跟张慧婷破镜重圆,他愿意接受这个对自己来说很受伤的事实,然而更多的是无奈,就目前来看,他和林珊注定了要在无爱的婚姻里同归于尽。孙玉甫觉得自己是有愧于张慧婷的,所以在她辞职的时候,他塞给了张慧婷一个两万块钱的红包,张慧婷说我不要,孙玉甫问为什么,张慧婷说你每月给我正常开工资,我不知道这两万块钱是什么意思,如果你要是想用两万块钱像买断下岗工龄一样买断我五年的青春,那是远远不够的,我也是不愿卖的。孙玉甫脸上很难堪,他支支吾吾地说,算是对你这些年来为我烟酒商店所做贡献的一点奖励,可以看做是奖金。既然是奖金,张慧婷觉得这些年他为孙玉甫挣的利润不下于二十万,额外再奖励两万块钱也能说得过去,张慧婷在解决了思想问题后就不客气地收下了。虽说这几年来两人经常争吵闹别扭,可分手的那一刹那,他们还是很伤感。孙玉甫拉住张慧婷有些冰凉的手说:“以后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一声。”张慧婷说:“我尽量自己解决,不麻烦你了。”孙玉甫知道,张慧婷只要一转身,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就彻底消失了,他想最后拥抱一下张慧婷,张慧婷感觉到了孙玉甫正在酝酿的姿势,于是一转身走了。
       王韵玲一个多星期都不理睬齐立言,不跟他说话,睡觉以背靠背相互对抗的姿势一直到天亮。齐立言担心王韵玲肚里的儿子伤了胎气,就主动讨好她,将削好的苹果递到王韵玲的手里,王韵玲接过苹果放到床头柜上,苹果在空气中氧化后很快就生锈了,生锈的苹果像是一颗变质的心。齐立言很苦恼,他压抑着内心的郁闷小心地经营着他和王韵玲的爱情,然而他们患难与共的爱情在事业有成后反而变得脆弱起来,齐立言怀疑他们共同守望的是人生困境中绝地反击的信念,而不是相互宽容和相濡以沫的爱情。当初王韵玲不顾一切地追随自己是追随她内心里的反抗世俗与拒绝时尚的精神梦想,那时候物极必反的齐立言正好给她提供了一个极端化的实证,所以他们像是做一笔买卖一样,一个要买,一个有现货,于是成交了。齐立言的这种想法很大程度上亵渎了王韵玲付出的青春和情感,但功成名就的齐立言在这样的时刻注定了敢于武断地裁决生活和感情,一意孤行是所有成功人士共同的气质,齐立言当然也不例外。他可以用语言去讨好女人,但他决不会以牺牲男人的意志去迎合女人,所以酒楼后面的铁皮棚子里,每过两三天就会响起血腥的枪声,王韵玲在枪声中鲜血淋漓,她感到自己跟那些野味们一样,正在慢慢地死去。
       一个不能改变社会的人,就必须接受社会对他的改变,这是齐立言开酒楼后的一个重要启示。全柳阳市的餐饮业都在枪杀人工饲养的野鸡野鸭,然后加工成“正宗”的野味,如果他齐立言再坚持宰杀的话,那么连人工饲养的名分都得不到承认,人们会认为是家养的鸡鸭,事实证明,枪杀的野鸡野鸭野兔的点单率上升了百分之二百。主人满意,客人高兴,两全其美。
       尽管齐立言为了遵循生存法则而固执地坚持自己与时俱进的改变,但他是一个男人,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所以他不愿意亏待任何一个有恩于他的女人,他决定年底南市区光复大酒楼开业时与王韵玲正式举行结婚典礼,让她有一个修成正果的圆满人生,这是已经列入计划了的,是必须要完成的。尽管张慧婷伤害过他,念及当年拉着母亲跳河的勇气嫁给他,卖了陪嫁的金戒指支持他闭门造车,他还是打算让会计出身的张慧婷到自己的酒楼来任财务部经理,他对王韵玲说:“夫妻离婚成仇,那是小市民的肚量,我连前妻都不会亏待,当然不会亏待你的。你不仅应该支持,而且应该为我这一宽容大度的决定而感动。”这种口气是居高临下的,甚至还带有恩赐的意味。当上了光复大酒楼总经理的齐立言说的话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会说话。王韵玲虽然对孔子所说的“巧言令色,鲜矣仁”缺少记忆,但她相信一个人表白得太多是因为内心里不够坚定或缺少底气,看一个人,不在于看你怎么说,而在于看你怎么做。所以齐立言说完要聘张慧婷到酒楼财务部任经理的话后,王韵玲既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更没有感动。时至今日,王韵玲感到的不只是他们之间严格的从属关系,齐立言甚至连对她起码的尊重也没有了。在王韵玲看来,被改变的除了两人的平等关系,还有齐立言的人生态度和价值立场。这些改变对于王韵玲来说是致命的,是毁灭性的。
       张慧婷去光复大酒楼上班的前一天傍晚,给齐立言发了一条信息:“感谢齐总的信任和栽培,我在家里准备了几个你最喜欢吃的菜,你能赏光吗?”王韵玲不理睬齐立言,这段日子他很苦闷,看了信息后齐立言立即开上车就去了张慧婷在南大街67号院的一小套两室一厅的出租屋里。
       齐立言裹着黄昏的暮霭敲开了张慧婷的门,张慧婷刚刚烫了头发,自然而流畅的长发披到了火红色的羊绒衫的后面,气色红润的脸上闪烁着激动而羞涩的神情,在休养生息了一段日子后,张慧婷看上去依然风韵楚楚。这顿饭的主题是感谢,还是赎罪,抑或是重温旧梦,张慧婷心里很复杂,她觉得是兼而有之。
       出租屋里收拾得条理清晰,一盆杜鹃花摆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水红色的窗帘隔开了城市的喧嚣和杂乱,屋里弥漫着家的温馨。张慧婷做了齐立言最喜欢吃的红烧猪蹄、麻辣鱼、蘑菇炖小鸡,还有几个小炒,菜虽不多,但很用心,这使齐立言想起当年荷叶街违章搭建的小厨房里的短暂的幸福时光。张慧婷开了一瓶王朝干红,倒满了两玻璃杯,张慧婷举起杯子对齐立言只说了三个字:“谢谢你!”齐立言跟她碰轻轻地碰了一下:“谢谢你还记得我喜欢吃的菜和喜欢的音乐。”
       吃饭喝酒的过程相当漫长,在大多数时间里,他们是把说话当做下酒菜的。张慧婷说到自己当年跟齐立言争吵的痛苦经历,悔恨得流下了眼泪:“我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可日子过到了那种地步,看着你在齐家备受歧视的遭遇,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伤害了你,你不但没有记恨我,还帮助我,支持我,救了我,天下像你这样的好男人再也找不到了。”齐立言很诚恳而大度地安慰着她说:“也怪我那时候太年轻,少不更事,犟着性子蛮干,让你受了那么多苦。说老实话,那种日子,我要是女人,我也受不了。过去了,就不说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齐立言一席话,把两人这么多年来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了。张慧婷像是身上被根除了所有的癌细胞一样,有一种死而复生的轻松。在说到王韵玲的时候,喝多了酒的齐立言丧失了应有的戒备,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话:“我承认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王韵玲给了我最大的支持和帮助,可酒楼还没有冲出柳阳呢,她就整天想着夺权,对我的决定指手画脚,横加干涉,简直跟林彪差不多。光复大酒楼是我策划的,我是法人代表,当个副总还不满足。”齐立言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后悔了,可脑袋失控了,刹不住车,说出的话就像倒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的。张慧婷听了这些话,她心里有了一些底,于是安慰齐立言说:“我是过日子的女人,韵玲是想干事业的女人,过日子的女人婆婆妈妈的有些俗气,干事业的女人主意比厨艺多,她年纪轻,说话有时很冲,你让着她一点就是了。”张慧婷不合时宜地将自己和王韵玲进行比较,看似客观公允,可话里似乎暗示着像王韵玲这样干事业的女人“篡党夺权”是很正常的。齐立言没接话,他不想继续讨论这些问题。
       酒一直喝到晚上九点多钟,一瓶红酒见了底,桌上的菜也凉了。齐立言准备回去,张慧婷说吃了饭再走,于是给齐立言下了一碗阳春面,齐立言连汤带面地吃下后,身上热得冒出了汗来。
       齐立言临走前到张慧婷的房间里拿挂在衣服架子上的风衣,张慧婷也跟了进来,齐立言说:“明天早上九点去上班,跟小徐把工作交接一下,正式出任酒楼的财务部经理。张经理,你可是我们酒楼的财神爷呀!”喝了酒的张慧婷拉住齐立言的手,目光迷离声音呢喃地说:“立言,立言!”王韵玲怀孕后齐立言好久不近男女之事了,此时,在张慧婷暧昧的感召下,精通男女之事的齐立言全身像是被浇上了汽油一样烧着了,借着酒性,他一把抱住张慧婷,两人动作熟练地倒在床上滚作一团。齐立言与张慧婷之间虽说分开这么多年来,可当他们脱光了衣服抱在一起时,配合却是那样的默契和自如,轻车熟路,他们就像是两个优秀的学生温习了一次早就烂熟于心的功课一样,久旱逢甘霖的齐立言在翻天覆地的相互冲撞中与张慧婷共同完成了一次完美的鱼水之欢。风停雨歇后的张慧婷抚摸着齐立言汗湿的额头,说:“立言,我对天发誓,丽都宾馆那次我跟孙玉甫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齐立言听到丽都宾馆和孙玉甫两个词汇时,身上的热汗一下子凉了,胸口一阵阵疼痛,他跳下床铺,迅速套上衣服。齐立言心想丽都宾馆什么也没发生,难道湖光大厦金屋藏娇了四年,什么也没发生,你张慧婷是尼姑吗?他心里像咽下了泔水一样恶心。张慧婷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眼神很迷惘地望着神经质似的齐立言。
       女人让齐立言心有余悸。王韵玲怀孕后他的夜晚一片苍白,小玉不敢多碰,她是一颗危险的炸弹,因为齐立言深知一个女人跟有妻儿的男人私奔,是需要杀人放火一样的勇气的。尽管小玉勾引他时说不会破坏齐立言与王韵玲的爱情,但齐立言还是提高警惕地拒绝着小玉一次次抛过来的挑逗的眼神。自去年元旦前夜一夕偷欢后,齐立言一直躲着小玉的公开的引诱。两个星期前,齐立言在丽都宾馆与南市区政府洽谈光复大酒楼分部地选址,洽谈完后齐立言正准备退房回宏盛广场,一身妖娆气息的小玉推门进来了,齐立言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情不自禁地与小玉抱在了一起,对于小玉那魔鬼般的身材和艳若桃花的姣容,齐立言在她脱光衣服的时候实在无法抗拒。在他进入小玉身体的时候,齐立言想到了张慧婷与孙玉甫在丽都宾馆的相关细节,于是他变得粗暴而野蛮,小玉却死得其所地享受着这种摧残。但离开床铺后,齐立言戴上眼镜,又恢复了老板与员工的等级森严的表情。小玉嘴里嗑着瓜子:“你干吗这样一本正经的,我马上告诉王姐你肚脐下面有一颗红痣。”齐立言吓得全身直冒冷汗,小玉将一粒瓜子壳吐出来,然后看着瓜子壳经过齐立言耳朵边划过的一道弧线,她看着风声鹤唳的齐立言笑了起来:“齐哥,我是跟你说着玩的。下次想我了,尽管吩咐就是了。”此后,小玉真的没说,只是在没人的地方碰到齐立言时捏了一把他的胳膊说:“你真棒!”
       齐立言跟张慧婷做爱是安全的,所以他走出张慧婷出租屋时,风一吹,心里压抑太久的郁闷和烦躁一扫而光,先前张慧婷提起丽都宾馆和孙玉甫时短暂恶劣的情绪也不见了。第二天,做过爱的张慧婷脸色滋润地来到了光复大酒楼,齐立言将张慧婷带到王韵玲的办公室,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地对张慧婷说:“财务是由韵玲分管的,以后有什么事,直接向韵玲汇报。”张慧婷有些拘谨地点点头。齐立言走后,王韵玲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示意张慧婷坐下来,张慧婷小心地坐下来,王韵玲说:“欢迎你到酒楼来上班,月度报表好做,每天的日报表经常出差错,五大菜馆打烊后的流水单统计得仓促而草率,你来了后,希望能得到改观。”王韵玲的语气是平静而客气的,但平静而客气中明显带有指示和命令的意味,本来就应该这样。这两位表姐妹如今的角色都有些别扭,张慧婷诚恳而低调地说:“韵玲,王总,以后我有什么做的不到位的地方,你尽管给我指出来。”王韵玲说:“不是公开场合,你叫我韵玲就行了。”
       24
       齐立言准备中午去考察一下柳阳全城冒出来的“正宗野味馆”。眼下全城的人心野了,胃口也野了,野花、野女人、野味令他们惊心动魄魂不守舍。看时间还早,齐立言泡了一杯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正在玩味着小玉发来的短信:“是猫改不了偷腥,是人改不了偷情,你是猫还是人呢?”
       小马先是打电话给岳东生,岳东生接了小马的电话后扔下手中的菜刀直冲六楼齐立言的办公室,齐立言在猫和鱼之间做选择题的时候,见岳东生一脸恐惧地冲进来,就问怎么了,岳东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老爷子心脏病犯了,送到医院抢救了!”
       齐立言一听脸色就变了,他从沙发上反弹起来,直奔医院。这两年来,老爷子的血压跟齐立言酒楼的生意一样,节节攀高。齐立言听了老爷子住院的消息后之所以跑得比兔子还快,是他觉得老爷子高血压导致心脏病突发肯定与他迟迟不去荷叶街开会有关,老爷子对齐立言的抗旨和傲慢嘴上不说,憋在心里生闷气,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他是逃脱不了干系的。不是他不愿参加家庭会议,而是没必要开家庭会议,他觉得齐家三兄弟的企业格局在老大齐立功房地产项目彻底失败和老二齐立德遭遇李鬼假冒一蹶不振后已经十分明朗了,要么继续维持三分天下的诸侯割据,要么就由齐立言来重新整合到光复的旗下,这不是他掠夺的结果,而是时局发展到今天的必然选择。
       齐立言赶到市二院住院部时,老爷子已经没事了,他正安详地躺在病床上听收音机,通红的脸上流露出一些疲惫的神色。这是老爷子四个月来第一次见到齐立言,见老三第一时间赶到医院,他欠起身子示意他坐下,齐立言连忙让老爷子平躺到病床上:“爸,你好点了吗?”老爷子点点头说:“没事了,早上起来后,心口有点闷,后来就站不住了。”小马告诉齐立言说老爷子送到医院后服下硝酸甘油和打了两针就好了,医生说观察两天就可回去了,小马说昨晚把水都放到床头了,可老爷子忘了吃降压药。齐立言本想批评小马没有督促落实到位,可想到老爷子肯定是因为家里的烦心事让他忘了吃药,这种忘我的失误还不都是几个儿子造成的,有他一份,所以就不说了。
       齐立言坐定后解释了一通自己最近太忙的理由,老爷子对齐立言的强词夺理毫无兴趣,他只说了简单几句话,话虽简短,可对齐立言来说却是千钧重担,听了后他的脑袋像一包被引燃了导火线的炸药,随时就要爆炸。老爷子语气平静地说:“立言,我自知为时不多,齐家的家业也只有靠你了,你当扶助两位哥哥,同舟共济,一同走出当下的困境。我已与立功、立德说好了,把你的光复大酒楼改为天德大酒楼,立功的贷款你先担下来,等立功将来翻过身来了,再还给你。这样,天德老字号就保住了,天德就重现光辉了。”
       齐立言觉得老爷子说的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像是神话,老爷子对如今商场的规则完全陌生,甚至是一无所知,他想用家族式的温情与血缘上的纽带关系来兑换虚假的家族繁荣和不讲原则的兄弟亲情。这样下去的唯一结局就是既不能救活老大老二,还会把自己拖下水,最后是集体拉响炸药包同归于尽。目前的局面就像秃子头上的苍蝇一目了然,齐立功已经彻底破产,房地产被骗了个倾家荡产又背上了二百万巨额贷款,天德酒楼没有停车位不说,酒楼设施陈旧、光线阴暗,包厢狭小、菜品单调、人心涣散,除非把眼下的二十一世纪恢复到清朝马车和黄包车的年代还差不多,在齐立言看来,天德酒楼在如今根本就不是一个开酒楼的地方。齐立德的速冻食品厂在省外市场被假冒曝光后,南京的一所学校被假冒的天德水饺吃倒了一百二十六个学生中毒住进了医院,虽说没死人,但天德食品却已是死无葬身之地。齐立德去南京找到媒体要求更正,不然就要跟媒体打官司,于是媒体第二天在报上更正说是假冒的天德水饺遭致学生集体食物中毒。可现在假的和真的本来就是一家人,谁会相信呢,所以真的天德也就此退出了除柳阳以外的全部市场,这不是伤了元气,而是差不多丢了性命。齐立言不是不愿帮忙,他有那个本事和能耐吗?这些话说给老爷听了是没有必要的,老爷子身体不好,一激动弄不好就过去了,再说了,老爷子的观念已经很落伍了,说也说不通,于是齐立言就像哄小孩一样哄着老爷子说:“爸,你的话我一定放在心上,等我考虑好了再向你汇报,你安心养病吧!说实在话,天德楼给银行撬走,我不甘心,毕竟那是祖上的家业,是你转交到我们这一代人手里的,不能让家业败在我们这一代手里。”老爷子听了齐立言要保住天德楼的表态后,心里像是被电熨斗熨过一遍一样,平顺流畅了起来。不过,体力不支的齐老爷子并没注意到齐立言对改换光复门庭一事讳莫如深,更不知道齐立言心里对齐立功、齐立德彻底丧失信心的判断和肯定见死不救的意志。齐立言交待了小马几句尽心照料的话,又安慰了老爷子一番,就走了。
       齐立言下楼的时候,遇到了赶来的齐立功,齐立功问老爷子怎么样了,齐立言说老爷子忘了吃药现在已经没事了,听说老爷子安然无恙,齐立功就停下脚步,想跟齐立言说几句,可齐立言却毫无说话的兴趣,他说:“我立即要赶到酒楼去安排今天中午市政府的十二桌重要接待,你上去看看老爷子吧!”说着头也不回地就走了。齐立功望着齐立言远去的背影,感到自己现在就像一个肝炎传染病患者,谁见了谁都要躲得远远的,连自家的兄弟也不例外,望着齐立言黑色的红旗在随风乱晃的阳光下屁股后面吐出一串黑烟,他的心里涌起一阵浓浓的悲凉。
       齐立言后来才发觉把张慧婷和王韵玲放在一起共事是一个错误,原先他想让张慧婷到自己的酒楼里来上班,是要向人们宣布孙玉甫终于失败了,自己离了婚的女人又投到了自己的门下,这不是感情的收复,而是精神的胜利。可他没想到张慧婷第一次走进王韵玲布置着沙发和饮水机、电视机的办公室时,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触景生情,她毫无理由地认为王韵玲抢占了本属于自己的老板桌和真皮转椅,而王韵玲嘴上不说心里也觉得既然你已经背叛了自己的男人还有脸面卷土重来,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张慧婷真是一个让人瞧不起的市井小人。双方怀揣着相互对立的心态一起共事,早晚是要闹出矛盾的。人们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两个女人就足以唱成一台戏了。第一个月张慧婷虽说小心谨慎,可还是将川菜馆、维扬菜馆、粤菜馆共计十二笔流水单没核准确,造成八千多块钱营业额统计失误,王韵玲不咸不淡地对张慧婷说:“流水单统计继续出错,这么混乱的财务工作你不能放任不管吧。”张慧婷也有怨气,她辩护说:“我又不在第一线,都是根据各个菜馆报来的数字统计的,应该撤换出差错菜馆的吧台收单员。”王韵玲见张慧婷不承认错误,就言辞尖刻地说:“你为什么不把流水单和实际入库的营业额核对一下,一核对差错不就很清楚了,这么简单的工作都做不好,你还怪忙得头昏脑胀的吧台收单员,要撤换就只能撤换你这个财务部经理。你让我和齐立言每次都看错误的报表,这难道不是你的失职?”张慧婷被王韵玲训得满脸通红,她想哭,但哭的理由一时还不充分,于是她只得态度老实地说:“我下次一定注意,认真核对营业额和流水单,争取不再出差错。”事后王韵玲向齐立言反映这一问题,齐立言轻描淡写地说:“反正营业额又没少,不就是流水单统计有误嘛!她刚来,你多提醒她就是了,没必要鸡蛋里挑骨头。”王韵玲见齐立言向着张慧婷说话,气不打一处来:“你不站在酒楼管理规范的立场去说话,却帮着张慧婷说话,难道我批评她批评错了吗?”齐立言哄着她说:“别闹了,好不好,毕竟她是我前妻,眼下处境也够可怜的,人家把位置都让给你了,你就不能宽容一点。”王韵玲立即将齐立言顶了回去:“怎么是她让给我的,明明是她当垃圾扔掉的,你要是想重温旧梦的话,现在就说一句,我立即走人,把这个既不是老婆又不是情人的位置还给张慧婷。”每当这个时候,齐立言就不再说话了,他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抽烟,望着袅袅升腾的烟雾,他在烟雾中寻找正确的感觉。
       真正让王韵玲和张慧婷发生尖锐的冲突的事件是在报表出差错的两个月后,由于酒楼营业额不断攀升,现金每天都要存入恒通银行,而酒楼信用卡各个行都有,许多用餐单位财务转账图省事,就直接转与本单位同一开户行的酒楼信用卡上,这样就造成统计和管理的混乱。王韵玲要张慧婷到恒通银行专门再开一个账户以后专门供单位签单后统一结算汇款,这样以免得跟现金账户搅在一起,不方便核对。晚上张慧婷下班后,齐立言偷偷地溜到了张慧婷出租屋的床上,张慧婷在齐立言翻云覆雨过后问他再开一个单位专用转账账户是不是非要到恒通银行去开户,陶醉在女人肉体满足中的齐立言闭着眼睛说你看着办吧,随你到哪儿开户。看着办的张慧婷有了这一尚方宝剑后,张慧婷就在楼下的工商银行营业部开了一个专用户,王韵玲这次真的火了,她在财务部办公室当着几个出纳和主办的面责问张慧婷:“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谁让你到工商银行开户了,酒楼开户行本来就应该在恒通银行,你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了是不是?这是谁给你的权力?”张慧婷不跟王韵玲顶撞,她用齐立言的话顶撞王韵玲:“是齐总让我到工行开户的。”王韵玲一听这话更气了,她指着张慧婷说:“你当会计的难道不知道,我们酒楼的开户行是恒通银行,你现在又到工行开户,跨行转账每笔费用要好几十块,钱是挣来的,不是空气吹来的,而且你这样一来,本来混乱的资金账户,乱上加乱,你必须马上去给我销户。”张慧婷依然不紧不慢地用挑衅地口气说:“齐立言是总经理,我当然听他的。”王韵玲转身就去找齐立言,齐立言不在,王韵玲坐在齐立言办公室的沙发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下午齐立言回来后,王韵玲揪住齐立言的袖子像个泼妇似的大哭着逼齐立言表态:“你说,究竟是让我走,还是让张慧婷走?”齐立言在没回来之前,已经接到了张慧婷的电话,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说:“你们两个都不走,我已经让张慧婷销了户,按照你的指示重新到恒通银行开了户。你是副总,我当然要维护你的权威。”王韵玲见齐立言这次坚定地捍卫了自己,一腔的怒火和怨气全消了,她哭着说:“我真是受不了她的折磨,不知道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你要是真的想跟她复婚,我成全你们。”齐立言说:“你瞎说什么,我是同情她,准确地说是同情我女儿小慧她妈,与复婚是不沾边的事。”齐立言中午要请快船帮老四何斌喝酒,何斌帮他摆平了前天一个在徽菜馆醉酒闹事的小包工头,所以就提前下楼了。齐立言走后,王韵玲突然觉得哪儿有什么不对劲,仔细一想,齐立言没进办公室之前就已经跟张慧婷通过气了,他们俩串通好了来糊弄自己。王韵玲气得对着齐立言办公室的茶几狠狠地踢了一脚,茶几安然无恙,她的脚趾头钻心地疼,肚子里的儿子好像也帮着她踢了一脚,踢到了她的肚皮。王韵玲已经出怀了,秋天的夹袄已经难以掩盖儿子在肚里韭菜一样地疯长。
       此后,张慧婷和王韵玲相安无事,两人见面时有些别扭,毕竟张慧婷是姐姐,一天,她下班后拉着王韵玲的手说:“走,我带你去南大街喝辣糊汤去,开胃,养身,书上说这是孕妇的最佳饮食之一。”王韵玲很诧异地看着张慧婷:“胡说什么,谁说我怀孕了?”张慧婷笑着指着王韵玲微微隆起的肚子说:“你衣服说的。”王韵玲被张慧婷生拉硬扯地拽到了南大街一口气喝了两大碗辣糊汤,果然开胃可口。王韵玲坚持要付钱,张慧婷开玩笑说:“我贿赂领导,哪能让领导付钱。”王韵玲被张慧婷的话逗乐了,心中的气也消了。不过得意忘形中的张慧婷又说了一句错话:“立言就想要个儿子,你可做B超查过了没有?”王韵玲摇摇头说没有。回来后,王韵玲躺在床上忽然想到张慧婷怎么对齐立言和她之间的秘密知道得那么多,她刚刚好转的情绪像屋外的天空一样又黯淡了起来。于是她给齐立言打电话,齐立言的电话迟迟没有人接听,王韵玲的心悬了起来,她预感到齐立言正在张慧婷或小玉的床上,这一预感像癌症一样顽固而坚定。
       齐立言请恒通银行客服部经理李晓和信贷部经理程超到维多利亚湾洗澡,两位经理被齐立言的“红旗”接走的时候显然有些受宠若惊。孙玉甫的同学李晓已经习惯了银行的工作和生活,再加上三十八岁的年龄已经没有多少优势,杀回市委大院谋个一官半职的念头早就烟消云散了,所以如今去维多利湾享受美女如云的幸福生活已是左右逢源得心应手。他们心照不宣地泡了温泉浴,并开了三个房间各自挑了长发飘飘的美女玩了个天昏地暗,泡完了温泉泡完了小姐,三个红光满面的男人接着泡酒吧,在温泉酒吧里,几杯啤酒下肚后,齐立言提出了贷款五百万的想法,李晓和程超都说光复大酒楼是市里重点扶持的民营明星企业,没问题。幽暗的灯光下,齐立言浸泡在啤酒和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中,不知哪根神经兴奋了起来,他多此一举地说了一句:“要不要我跟你们老行长王市长打个电话?”信贷部经理程超说:“那当然更好了,王市长要是给我们卫行长打个电话,手续就简单多了。”为了显示自己上能通神下能通鬼的能耐,齐立言拨通了王千副市长电话,哥们一样地寒暄了一通后,齐立言对着电话说:“其实,转到我账户上只有三百万,另外两百万用来偿还我大哥天德酒楼的贷款,天德楼是我老爷子的命根子,花两百万换我老爷子一条命,孝心可鉴呀,王市长,你说是不是?”王千市长说:“当初我让你担保一下,你不干,现在这两百万还是落到了你的头上。我马上给卫行长打一个电话,你抽空过去办一下就是了。现在银行是求着你贷款呀,这个顺水人情我还是愿意做的。”齐立言关上电话,心里想,当初担保是背上两百万债务,现在付出两百万是夺回对天德酒楼纳入自己名下的主权,完全不是一回事。过了一会儿,他对李晓和程超说:“王市长是我多年的朋友,他出面你们就责任小多了。”两位对齐立言的能耐表现出了无限的敬佩和崇拜。
       齐立功找到齐立言办公室,一个败军之将首先在脸上就写得清清楚楚了,像是一个罪人在脸上刺上了耻辱的标记。齐立言对这种表情很是蔑视,当年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以自己残存的意志对抗整个世界,所以他面对齐立功就像面对一把破碎的茶壶。齐立功很讨好地给齐立言递过来一支烟,声音有些猥琐地说:“立言,我现在是背霉了,看在兄弟情分上,还望你能拉我一把。老爷子的意思是你把天德楼从银行赎回来,让我继续经营,好歹也能混口饭吃,干别的风险太大,又不熟悉,我想转变天德楼的经营思路,改做快餐小吃,这样也好避开跟你竞争。”
       齐立言笑了笑,很不以为然地说:“大哥,你跟我不是竞争对手的关系,我也从没想过跟你竞争,说老实话,在柳阳我是没有竞争对手的。至于你说的从恒通银行赎回天德酒楼,老爷子那天跟我也说过,可我哪有那么多钱呢,我的第二个酒楼租金和装修就得四五百万,我还正在愁到哪儿去借钱呢?”
       齐立功小心地说:“立言,你南市区的酒楼能不能缓一缓再开呢?先把天德楼赎回来,你的信誉好,银行能贷到款,贷款赎回来也行。你就算不为我着想,为老爷子着想,也得想想办法呀!”
       齐立言盯着烟头上的火星说:“大哥,这事我们暂时不讨论好不好?我想想办法再说吧!不过,我可得提前给你提个醒,天德楼就是赎回来,你也不能继续经营了。”
       “为什么?”齐立功不解地看着齐立言。
       齐立言声音冰冷地说:“因为你不适合做经营,无论是酒楼,还是快餐。”
       齐立功呆呆地看着齐立言,神情痛苦地看着齐立言:“那我适合做什么?”
       齐立言终于说出了最尖刻最残酷的一句话:“你适合打工。当然,在我手下打工也行。”
       这是致命的一击,语言比子弹更具杀伤力,子弹射杀的是肉体生命,齐立言的话绞死了齐立功的精神生命,他望着这个杀手一样冷酷和平静的兄弟,两条腿剧烈地抖动着,干燥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屋外的天空下起了稠密的秋雨,雨水顺着落地窗玻璃流淌着,像是齐立功绝望的泪水。
       
       绝望中的齐立功整天喝酒,然后找柳晓霞去做爱,他要在女人身上发泄自己的痛苦和愤懑,可柳晓霞自打齐立功房地产项目破产后,就再也没心思跟齐立功干活和做爱了,虽然她不知道真相,可胡一树的失踪让她越来越明确地感觉到齐立功的破产与胡一树有着密切的关系,从胡一树那些闪烁其词中可以判断出这是他精心策划的一次阴谋。怀着对齐立功的愧疚和对天德酒楼的绝望,她已不止一次地提出辞职,可齐立功就是不批准,他恳求柳晓霞说:“你要是在这个时候扔下我,我就真的只有跳湖自杀一条路了,没有人能帮助我,没有人会关心我。我老婆整天骂我瞎了眼,还说我是毁在你手里,你怎么会坏我的事呢?骗子脸上又没有贴上标签,连市政府都被骗子蒙了,何况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呢。你说是不是?”柳晓霞听齐立功这么一说,也就不再辞职了,要是这时候辞职,那真的有联手坑害齐立功的嫌疑了,于是她继续赔着笑脸上班,装出激情与齐立功做爱。兵败如山倒,天德酒楼这半年来两个部门经理辞职走人,两个厨师由于不能按时发工资不辞而别,裁了十八个服务员,剩下的一些员工要么是没有找好去处,要么是看在齐立功落难的份上,出于同情和怜悯留了下来,这其中就有去年从扬州请来的特一级大厨王廷发。其实酒楼里已经很少有千元一桌的酒席了,三两百块一桌的每天都上不了几桌客,王廷发的意义已经不大了,可齐立功又不好辞了他,假如来一桌误入歧途的大客户没有王廷发是不行的。酒楼的败相是从细节开始的,一楼大厅中央的吊灯坏了好几个灯泡,没人发现,也许是发现了也没人管,灯坏了,路也就黑了。
       天德酒楼的危机和灾难如同癌细胞全面扩散一样,前赴后继,接踵而至。齐立功起初的想法是将天德酒楼转营中式快餐后,再辞去王廷发,快餐店不需要特一级大厨,小本买卖也付不起每月四千的薪水,到那时候就是不辞王廷发,他也会主动走人的。可就在齐立功还没来得及转营快餐时,酒楼出事了,后堂煤气罐爆炸将正在执铲的王廷发当场炸得肚子里流出了肠子,两个配菜的助手满脸是血,皮开肉绽。齐立功听到爆炸声时感到脚下的楼板晃了一下,他知道这下子全完了,等他跑到楼下时,酒楼里哭声一片,那些只在电影中见过恐怖血腥场面的女服务员全都吓得哭声一片,酒楼像是一个正在操办丧事的灵堂,死亡的气息漫过每一个人的面孔和酒楼的每一张桌椅,齐立功脸色刷白,脑袋里像是碾过一辆坦克,一片虚空。
       120急救车呼啸着将三具死尸一样的伤者在第一时间送到医院抢救,齐立功倾其所有将酒楼的流动资金八万多块钱全部交到了医院。第二天医院对齐立功说三个都已脱离了生命危险,受伤最重的王廷发虽然被炸出了肠子,可内脏并没有受伤,另外两位厨师脸部灼伤,问题不大,只是脸上破了相,两年内要进行两次植皮手术。医院乐观分析后告诉齐立功,三人医疗和手术费总共需要三十多万,至于以后的伤残生活补偿要由法院来定了,估计没有百儿八十万是拿不下来的,那位面带微笑的主治大夫对齐立功说,今天你最少要交六万,一个月内还得再交二十万,不然三个伤者是走不出医院大门的。头脑一片空白的齐立言听着大夫的话像是听外语一样,根本听不懂,听懂了的是几个关于钱的数字,那些数字在齐立功的心目中此刻不是要付出几十万块钱,而是要杀掉几十万个人,他觉得主治大夫就是第一个应该被杀掉的人。这一幻觉很短暂,清醒了数字内涵的齐立功对大夫说:“求求你们,无论如何要把人抢救过来,我马上就去筹钱。”
       齐立功下楼后开着他的桑塔纳轿车直奔二手车市场,齐立功对二手车贩子说卖八万,最后以六万元成交。齐立功去找齐立德,齐立德兔死狐悲的神情让齐立功很是感动,然而如今的这对难兄难弟却对眼前的这个灾难性局面束手无策,齐立德的速冻食品这一段日子在柳阳市场的销量也在逐渐萎缩,虽然柳阳本地的媒体对天德速冻一直保持着沉默,可柳阳的消费者从网上和外地媒体上知道了天德速冻食品造成集体中毒事件,于是他们对天德食品敬而远之,齐立德在光复大酒楼的销量已占总销量的近四成,几乎半壁江山是由齐立言支撑的,没有齐立言的光复大酒楼,天德速冻食品厂就该关门了。上半年由于遭遇了一百多家外地商家的集体退货,速冻水饺、汤圆过期变质,全都扔掉了,损失了一百二十多万,眼下齐立德的周转资金已经陷入了危机,面粉厂的货款不能按时结清,厂方已经下过几次最后通牒了,如果再拖的话,就停止供货,上游产品一断,下游就死定了。现在齐立功提出借钱,齐立德把这些困境一说,齐立功哑口无言,他感到有一条绳索正套在他的脖子上,并不断地勒紧,喘息困难到窒息,直到咽气而亡,这几乎就是他此后不可抗拒的命运。齐立德让刘玉萍从财务会计那里拿了两万块钱交给齐立功:“我也实在没办法,只能表示一点意思。”齐立功抖着手接过两万块钱,眼中噙满泪水说:“墙倒众人推,我现在是银行贷不到一分钱,朋友那里也借不到一分钱,自家弟兄见死不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齐立德安慰他说:“我们一起想办法,会熬过这段日子的。”这句空洞的安慰对于灾难深重的齐立功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南市区的光复大酒楼分部已经进入装修阶段,工程的安全由快船帮老四何斌负责,齐立言是总协调,酒楼装修进展非常顺利,而且格调将高于光复大酒楼总部,南市区光复大酒楼由六大菜馆组成,多开了一个东北菜馆。由于王韵玲反对这一项目上马,再加上有孕在身,齐立言聘请王市长的未婚女友雪梅负责酒楼装修,月薪开出了六千,这是齐立言变相地报答王千副市长对自己多年来的支持和帮助。他想如果雪梅能胜任的话,准备将来聘她为南市区光复大酒楼的总经理,当然他没明说,这必须双方有意才行,他于是试探性地对雪梅说:“雪梅姐,我手头忙不过来,你能不能给老弟推荐一个职业经理过来帮我管理酒楼,想请你又怕请不动你。”雪梅很含糊地说:“不是请不动我,而是王千是副市长,我在外面经商,对他影响不好,临时给你帮几个月忙,他都不同意。”齐立言说:“雪梅姐,我什么时候能喝上你和王市长的喜酒?”雪梅一听这话,脸上像霜打过一样,蔫了。她没有说话,齐立言似乎觉察了一些异常,也就不再问了。这个王市长,在妻子空难后这么多年一直与演员雪梅同居,为什么不结婚呢?齐立言有些想不通,想不通就不想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市长也不例外。
       张慧婷在和齐立言做爱后抱着他哭了,齐立言搂着张慧婷用餐巾纸为她擦眼泪,问她怎么了,张慧婷说她母亲周丽凤被医院确诊得了尿毒症,齐立言说你怎么不早说呢,张慧婷抽泣着说,你好不容易过来一趟,我怕扫你的兴。齐立言被张慧婷的体贴和善解人意感动了,他说:“需要我做什么,你直接说好了,我当仁不让。”张慧婷说:“我妈对你不好,连门都不让你进,我哪能让你为我分担呢?这些年,全靠你的关心,我才在烟酒商店挣了七八万块钱,可我妈换肾要二十多万,他们早就退休了,也没什么钱,只有五六万存款,我就是把全部的钱都拿出去,也不够换肾。”齐立言抚摸着张慧婷喷过香水的长发,说:“你妈对我不好,那是我做得不好,让你受了那么多苦,怪不得她的,哪家父母不是胳膊肘往里拐,很正常。”张慧婷紧紧搂着齐立言说:“谢谢你的宽宏大量,我想求你帮我贷一点款给我妈换肾,以后我以每月的工资还你。”齐立言捂住她的嘴说:“别说了,这事我来办,你爸妈有六七万存款,不就差十五万嘛,由我来付好了,也不要贷什么款了,你的钱分文不要动。”张慧婷说:“这不行,财务是由韵玲分管的,月底财务报表送到她那里,一切不都露馅了,你帮我贷十万块钱,求你了!”齐立言点燃一支烟说:“这事我们不讨论了,好不好?你明天提十五万送过去,暂时不要跟韵玲说,月底我再跟她沟通一下。”张慧婷亲着齐立言脸上的胡茬:“立言,你太好了!”齐立言感到脸上很痒,女人是能让男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女人也是能让男人放弃原则的,所以自古就有用江山换美人的先例。齐立言被自己的豪气感动了,成功男人许多时候不仅要让别人感动,还要让自己被自己感动,没有成功过的男人是体验不到这一点的。齐立言在张慧婷和自己都很感动的氛围里感慨万千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要有气量,要有胸怀,我记住的都是别人的好处,忘掉的都是不愉快。我知道是你让孙玉甫给王千打的电话,我才从拘留所里被放出来,我们在相互伤害的时候,你还能不计前嫌,挺身站出来救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说老实话,在那个时候,我的气量没有你大,我当时巴不得把你和孙玉甫两个人一起送进拘留所。所以我的大度也是跟你学的。”张慧婷感动得热泪纵横,她唯一能表达这种感动的就是跟齐立言又做了一次,她想把自己撕碎了给齐立言当烟丝燃烧。
       第二天下午,齐立言跟张慧婷提了十五万现金一起去了市第一人民医院看望周丽凤。齐立言是以轻松而愉快的心情站在沉重而压抑的病房里的,没有人能够知道,他是以十五万块钱赎回了在张家被剥夺了这么多年的尊严,以仁慈和宽恕教训庸俗和市侩,以成功和强势俯视失落和孱弱。
       在另一个医院里,齐立功急得团团乱转。医院方说交来的十三万早就用完了,如果三天内再不交来二十万的话,只能请三位病人出院了。主治医生对齐立功说:“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医院不是福利院,没钱就得停药,就得办出院手续,实在没办法!”
       齐立言那天当面嘲弄齐立功开快餐小吃也不合适,只合适给人打工,心里不服气的齐立功就不想跟齐立言开口借钱,可眼下实在走投无路,饿急了连毒药都想吃,所以他不得不鼓起勇气厚着脸皮准备再去求一下老三。就在他下定决心准备出门前,他又折回了自己落满了灰尘的办公室,员工都放假回家了,办公室也没人打扫了,齐立言坐在自己形同虚设的办公室里拨通了王韵玲的电话,他想通过迂回战术先从王韵玲这里打开缺口,自己当初对她不薄,而且她现在又是齐立言的女友和财务总管,她总该会发一点慈悲的。齐立功在王韵玲接通电话后,差点就哭了起来:“韵玲,王总,我遭难了,你能不能跟老三说说,帮一帮我,借点钱我给三个厨师看病,不然伤口感染,要出人命的。”王韵玲知道了天德楼的遭遇,她本来还想打电话安慰一下齐立功,见齐立功主动打过来了,她就有些内疚地说:“齐总,真不好意思,我早知道你们酒楼出事了,只因最近身体不好,没过去看你,还请你多多原谅!你说要借多少钱,我跟立言说说,没问题的,救人要紧。”齐立功千恩万谢:“王总,你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人,我当初就没看错人。我想借二十万,你看行吗?”王韵玲一口答应说:“行,二十万应该没问题。”齐立功又重复感谢了一次。
       当王韵玲找到齐立言汇报齐立功借钱一事时,齐立言没有任何余地地就封死了:“开什么玩笑,南市区光复大酒楼还没装修好,我自己还到处借钱呢,怎么可能借钱给他。”
       王韵玲见自己答应的事被齐立言断然拒绝,很生气,她一生气,肚子里的孩子就跟着生气,在肚子里乱蹬乱踢着,肚子很疼的王韵玲说:“你从恒通银行不是刚贷了五百万吗,我们酒楼也有四百多万,九百多万中匀出二十万救命都不行吗?他是你的亲哥哥,不是你的敌人,你为什么这样冷漠和狠心?”
       齐立言不跟她解释任何原因,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是我们家里的事,你不要管。”
       王韵玲抗议说:“我为什么不能管,我怀着你齐家的孩子,是你齐家的人,是酒楼的副总经理,难道借二十万给家里人的主都不能做吗?”
       齐立言冷漠地看着王韵玲说:“我们还没结婚呢,谁说你是我们齐家的人了?你不觉得你权力欲太强了吗?一个女人不想着如何好好过日子,就想着篡党夺权,怎么老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呢?”
       王韵玲很委屈地责问道:“谁篡你的权了,是你自己事业做大了后独断专行,听不得半点不同意见,我不过是提一些建议,你哪次听过,又哪次按我的意思去做的?”
       齐立言继续以相同的语速和语调说:“你的所有的意见就是跟我唱反调,你要么不支持我,要么就拆我的台,跟我睡在一起的女人老想着拆我的台,你让我夜里能睡安稳吗?”
       王韵玲黯然神伤地说:“我一走,你就能睡安稳了。”
       齐立言对王韵玲这句暗示性的表态保持了沉默,沉默意味着赞成,最起码是弃权。
       他们的争吵就像一篇糟糕的作文一样,走题了,本来是谈齐立功借钱的事,却被齐立言巧妙地偏离到光复酒楼权力之争这一主题上来了。
       没到月底财务报表就送上来了,王韵玲发现了账上被提走了十五万现金。起初她看到张慧婷经常早退迟到,就问财务部的人怎么回事,她们说张慧婷母亲生病住院了,张慧婷母亲是王韵玲的姨舅母,按说张慧婷应该跟自己说一声,去医院看望一下是人之常情,可张慧婷自从到酒楼来任财务部经理后,许多事都瞒着她,背着她跟齐立言单线联系,王韵玲觉得自己像是被晾在他们视线之外的一块漂亮的抹桌布,需要抹灰的时候用一下,不需要的时候就永远晾在一边。直觉告诉她,张慧婷跟齐立言似乎已经有了点什么,那天她去医院检查胎位,回来时看到张慧婷满脸通红地坐在齐立言办公室的沙发里,回到房间,她闻到了一股不祥的气味。王韵玲将主办会计找过来,问账上的钱是怎么回事,会计小林汇报时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张经理上个星期提过十五万现金,是齐总批准的。”
       晚上回到房间,齐立言见王韵玲在收拾衣服和化妆品,虚空的皮箱敞开着,王韵玲有条不紊地把一件件衣物码放到箱子里,齐立言说:“你这是干什么?”王韵玲说话时已经没有了愤怒和抱怨,她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个古代的事情:“我要回到乡下去保胎,城里太吵,太闹。”齐立言对王韵玲的平静感到吃惊,争吵是为了达到意见一致,不争吵是因为不需要意见一致了,一致已经没有意义了,所以就不吵了。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齐立言说:“孩子总不能在乡下生吧?你回乡下什么时候回来?”王韵玲笑了笑说:“没有必要回来了,这样你就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王韵玲不急,齐立言却急了:“那不就是说气话吗,你又何必当真?我不让你走。”王韵玲心平气和地说:“我们又没结婚,没有法律上的制约关系,我走与不走是我个人的权利,我做不了酒楼的主,这回做一次自己的主,这总是可以的吧?”齐立言呆呆地愣在那里,脑子里却像计算机一样飞速运转着。张慧婷提走十五万的事肯定被她知道了,于是他解释说:“张慧婷母亲要换肾,临时借用一下,见死不救,人家不说我小气吗?我是怕你生气,才没跟你说,其实她妈是你的姨舅母,按说都是一家人。”王韵玲将箱子盖上,很蔑视地看了他一眼:“你连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哥都不救,还去救一个伤害过你的外人,这好像说不过去吧?不过,我已没兴趣跟你讨论这些问题了。你批一下,明天我提个两三万块钱回到乡下去,至于算我借的,还是算我的工资,随你怎么理解。”齐立言说:“我不同意!”
       第二天一早,王韵玲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在齐立言酣然熟睡中,拎着箱子独自一人悄悄地走了。
       醒来后的齐立言开着车追到乡下王韵玲家,王家人说女儿没回来。齐立言打电话不通,发信息不回。第三天的时候,齐立言手机上蹦出了一条王韵玲的信息:“现在,我正式向你提出辞职,辞去光复大酒楼副总经理职务。如果你觉得这些年应该给我这个打工妹付一些工资的话,就请打到下面的这个信用卡账号上,如果不给,也就算了。”齐立言回了一条信息说:“不给。除非你回来。”王韵玲没再回过信息来,此后,他们失去了联系。
       齐立言对外的统一口径是,王韵玲因为怀孕回老家休养去了。忙得焦头烂额的人们都觉得这是合情合理的,没有人觉得异常。日子依旧轰轰烈烈地维持着不得人心的繁荣和虚假狂欢的姿势。
       齐立功卖掉了自己的别墅,得款八十六万,用于支付三位厨师的医疗费和伤残生活补助费。卖了别墅和车子的齐立功又回到了荷叶街的老屋,老屋的库房空了,清理出里面的一些旧纸板箱和搬运中碰碎了的酱油瓶,堵死老鼠出没的洞口,放上一张床,齐立功就还原了荷叶街早年的一个穷光蛋的形象了,而且还背上了败掉天德楼的滔天大罪。
       齐立功在卖别墅前找过快船帮老大耿天祥。耿爷这几年书法技艺见长,在一处秘密的住所里,齐立功见到了耿爷的墙上挂着已经熄灭了烟火气的书法,耿爷穿着一身中式对襟服装,神闲气定,像是一个出家人一样,甚至有点慈祥,只有在听到齐立功叙述了自己的遭遇后,脸上才露出了久违的凶残和歹毒,他扔下手中的毛笔说:“你分明是毁在你家兄弟老三手里,广东的骗子、煤气罐爆炸只是老三给你布下败局棋盘上的两颗棋子。这么跟你说吧,如果不是老三开酒楼有意跟你唱对台戏,其他的事都不会出现,包括煤气罐爆炸。人心涣散,罐子迟早是要炸的,罐子不炸,油锅也要炸的。只要你说一句话,我让弟兄们把老三给废了!”耿爷以他的江湖逻辑推理了一通后,拿出最狠毒的一招交给齐立功定夺。齐立功本指望能得到耿天祥经济上的资助,哪怕是高利贷也愿意借,可耿爷很显然对此毫无反应,却出了这么一个毒招。齐立功说:“不行,不行,他可是我的亲兄弟,哪能如此下手。兄弟残杀,天理不容。”耿爷又出了一招,说是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还是想帮他出掉这口恶气,他说派人到酒楼里下毒,无色无味的鼠药水剂比较合适,中毒撂倒他几十个,光复楼不就完了。齐立功听得头皮直炸,他过了一会儿,眼中闪着泪花说:“大哥,这么多年,天德楼仰仗着你风调雨顺,可人算不如天算,命该我倾家荡产,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是天意。谢谢你的一番好意,我的家业毁在我兄弟的手里,那总比毁在别人手里好,肉烂在了自家的锅里了。他见死不救,我也认了,谁叫他跟我是一娘所生呢。”齐立功是在耿天祥那里破灭了最后一丝希望后,才回去卖别墅的。
       
       齐老爷子早就知道了天德酒楼的爆炸事件,伤了三位厨师,他想过问,可已是力不从心,老爷子太老了。
       见齐立功搬回了荷叶街,老爷子一句话都没说,病倒了。
       25
       早晨或者黄昏,冬天的柳阳湖水面上浮动着一团团浓雾,乳白色的雾像米汤一样又稠又厚,而如今湖边的天德酒楼已经关门了,所有的光荣和辉煌都被一把冰冷的铁锁锁死了。不到一个月,门楣和廊檐的交汇处就结上了一个面积很大的蜘蛛网,一些秋后的蚂蚱和视觉失灵的虫子栽进了网里,成了一只黑蜘蛛慢慢享用的食物。
       齐氏家族的家庭会议就是在天德酒楼关门一个月后的这个冬天召开的。卖了小轿车的齐立功是骑着自行车后面驮着赵莲英参加会议的,这辆生锈的自行车还是齐立言当年丢在荷叶街老屋里的,骑到光复大酒楼门前时,会议召集人和主持人不是老爷子,而是齐家老三齐立言,老爷子不仅没有参加这次会议,甚至都不知道有这次会议。这次会议很有些象征意味,它似乎在宣布齐家另一个时代的开始,老爷子不是被推翻的,而是被时间和历史请出了历史舞台,所以齐立言包括齐立功、齐立德三兄弟对躺在床上不停咳嗽的老爷子不出场毫无异议,他们都说:“老爷子需要好好休养。”然而在这一共识的前提下,齐立言通知齐立功、齐立德务必于十一月十七号上午到光复大酒楼自己的办公室开会,两位哥哥及两位嫂子都参加了。他们坐在围成一圈的沙发上,喝着茶,抽着烟,烟雾和茶香共同营造出了一个紧密团结而不是四分五裂的假象,因为齐立言不是召开一个协商会,而是以强人的姿态召开一个改朝换代的齐氏家族改组会议,他对脸色苍茫的哥嫂们说:“光复餐饮集团已经注册成立,南市区光复酒楼开业的那天正式挂牌,也就是十二月二十八号早上十点三十分。天德酒楼按老爷子和大哥的意思我已经正式从银行赎回来了,但产权已经变更到了我的名下,等于我是花二百万买下了自家的房产。”
       不自量力的齐立功急不可耐地插上话说:“立言,能不能给我经营快餐呢?我租用你的,付你租金。”
       齐立言摆摆手说:“大哥,我话还没说完,你最好不要打断我。天德酒楼现在已经是光复餐饮集团的财产了,在我们集团的战略规划中,那里不适合开酒楼,而是利用临湖的环境优势,利用老式建筑的特点改造成一个古色古香的茶楼,名字当然也要改,就叫光复茶楼。所以大哥说的开快餐店是不切实际的,又不是地处闹市,快餐卖给谁呢?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打算聘请你做茶楼的副总经理,协助总经理工作,这样一来,你的生活问题就解决了,后顾之忧也没有了。”
       赵莲英坐不住了,她有些牢骚满腹地说:“老三,你这不是把大哥当成一个打工仔了吗?你要知道,你大哥红红火火地开着天德酒楼的时候,你连吃饭的钱都没有,还得在地上捡他的烟头抽呢。他不就是被骗了,才一时倒了霉的,你不让他做老板,卖茶水还是个副的,你这不是存心侮辱人吗?”
       齐立言很不客气地将赵莲英顶了回去:“他要不是我大哥,连个副的我都不会给,天德做倒掉了,我大哥难道一点没有责任?”
       赵莲英跳起来说:“天德是怎么倒的,不就是你推倒的?你把酒楼开得离天德这么近,公开地抢生意,还怪到你大哥头上。倒掉的又不是你大哥一家,这一圈的酒楼不都被你害惨了。”
       齐立言反唇相讥说:“现在的电子一条街、服装一条街、古玩一条街,哪一处不是店挨店的,做不好是经营水平和管理能力问题,与店多店少无关,眼下不可能再有独家垄断的店了。包括我的光复大酒楼也不例外,我随时准备迎接下一个餐饮超市的挑战,这很正常。自家兄弟说假话没意思,我大哥就不是做大事业的料,从打工起步,这个定位是准确的。”
       齐立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已经彻底灰心了,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绝望,所以他连争辩的勇气都没有了,他用一只好手捂住受伤的那只手,目光散乱,士气低落。
       二嫂刘玉萍明显苍老了,天德速冻食品的危机让她脸上的皱纹沿着眼角层出不穷地排列成行,她有些疑惑地问齐立言:“天德酒楼改成了光复茶楼,那天德的招牌是不是就不要了?我们食品厂怎么办?”
       齐立言肯定地说:“是的。”
       齐立德小心地问道:“天德是我们齐家祖上传下来的老字号,你这一改,老爷子那里会同意吗?”
       齐立言说:“等老爷子病情有所好转,我会去老爷子那里做说服工作的。道理很简单,老字号也不一定就一定要万寿无疆,以前的‘金星’、‘凯歌’彩电,都是名牌,不也都不见了,南京‘冠园生’够老了的吧,月饼馅事件一出,不也偃旗息鼓了?‘天德’是老字号,可天德酒楼已经关门了,天德食品的大半个江山也丢掉了,你们说这老字号还有必要保留吗?现在光复名声显赫,最近好多大城市的酒楼都要到我这里参观取经,全国有多少媒体和网络都在关注光复餐饮超市,光复的品牌价值现在远远超过了一个亿,天德值多少?”
       刘玉萍又追问了一句:“那我们天德速冻食品下一步究竟怎么走呢?”
       齐立言看着齐立德和刘玉萍说:“今天把你们召集到这里来,也就是把我的设想跟你们说一说。我的意见是,天德食品既然做不下去了,就应该认清形势,改弦更张,归到光复餐饮的旗下,利用光复的品牌优势,重新夺回柳阳市场,重新打向省外市场。二嫂,你想过没有,现在你们的销量将近一半是靠我们光复大酒楼撑起来的,如果我取消订单,厂子还怎么运转?”齐立言最后这句话带有一些威胁的意思,即如果不接受改编,光复的订单就将取消。
       齐立德和刘玉萍都听明白了,于是夫妻俩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中,齐立言是不打无把握之仗的,他觉得时机成熟了,才开这次家庭会议的。果然,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齐立德终于想通了,他说:“改名也可以,眼下利用光复的品牌确实能重新做大做强,你能答应让我沾光,对我来说是巴不得的好机会。”
       齐立言说:“我们在商言商,亲兄弟明算账,光复品牌是一个无形资产,我打算跟你合作经营速冻食品厂,成立光复速冻食品有限公司,按现行你的资产评估后由我来控股,你占百分之四十九,我占百分之五十一,董事长是我,你任总经理,公司日常工作由你负责,重大决策由我拍板。我声明一点,品牌无偿使用,我是以现金入股,所以说你沾了我的光也能说得过去。”
       齐立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主权就样被齐立言收购了,现在他除了跟齐立言合作外,还真的没办法走出困境。在经过一上午家庭会议反复讨论后,所有的意见最终全部统一到了齐立言的意志下,只有齐立功没有明确表示出任茶楼副经理的职务,但也没有明确反对,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齐立言宣布天德酒楼从此消失了,这个当年不允许他使用的老字号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光复餐饮集团在这个上午,一下子增加了两个子公司。中午,齐立言设宴招待了哥嫂,改换了齐氏家族旗号和门庭的齐立言很兴奋,酒桌上开了一瓶五粮液,酒热耳酣之际,齐立言端起酒杯集中敬了哥嫂们一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哥嫂们对我如此信任和支持,为了表示感谢,我敬你们一杯!”说着一饮而尽。其实这时候谁都很清楚,这顿酒宴与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如出一辙。
       王韵玲走了两个多月了,还是没有任何音讯,齐立言很奇怪自己惦记王韵玲比惦记王韵玲肚子里的孩子要少得多,他有时怀疑自己跟王韵玲究竟有没有爱情,不然为什么没有那种死去活来的思念呢,也许是自己太忙了,没时间儿女情长。王韵玲走后,他感觉自己轻松多了,张慧婷是从来不干涉他决策的,当然也无权干涉。张慧婷在齐立功需要的时候,随时到他办公室里的夹层套房里,在王韵玲睡过的位置上重复着王韵玲相同的动作和姿势,她有时候会产生收复失地的幻觉。齐立言在一些空虚的夜晚就让张慧婷在这里过夜,这种没有负担和约束的男欢女爱让他很放松。将齐家关系重新洗牌后的这天晚上,齐立言很兴奋,他想这个晚上应该有一件很刺激的事来缓冲一下绷得太紧的神经,于是他在九点半钟的时候给小玉打了一个电话,让她到自己的办公室来一下,小玉像一只小鸟一样欢叫着推开了齐立言办公室的门。酒楼还没下班,可小玉一进门就搂住了齐立言,齐立言推开小玉说:“别急,你跟我来!”他将小玉带到了夹层里面的套间里,小玉被这隐蔽的房间刺激得不能自持:“太有想象力了,你真是一个魔鬼!”说着就勾着齐立言的脖子,两人迅速滚到床上扭在一起。
       晚上十点半,酒楼快要打烊了,这时小玉洗完了澡准备回到跟陈全租住的房子里,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齐立言有些慌,起初的一刹那间他还以为是王韵玲回来了,可王韵玲有钥匙,不需要敲门,再说她也不会回来的,会不会是张慧婷呢?小玉穿好衣服,头发还是湿的,齐立言开了门,果然是张慧婷,小玉很活泼地跟张慧婷打招呼:“张经理,你好!”张慧婷点点头说:“你好!”小玉没事一样地跟齐立言说了一声:“齐总,再见!”齐立言没有反应。
       张慧婷进入里面的房间后,齐立言有些吃惊地说:“你不是说晚上去医院陪你妈的吗?”张慧婷很平静地说:“我妈手术很成功,身体恢复得也不错,她说我白天上班太累,坚决不要我陪夜,就让我回来了。南大街的房子晚上停电,我就过来陪你了。”齐立言有些尴尬地说:“小玉来跟我请假,说想出去旅游一个星期。”张慧婷笑着说:“她能让你高兴,让你满意,放她几天假也算不得什么。”齐立言有一种被戳穿的感觉,手反复地搓动着,脸上有些难堪的表情,张慧婷安慰齐立言说:“你太累了,需要减压,需要释放,我理解你!”
       晚上张慧婷又极其温柔地与齐立言做了一次,齐立言搂着猫一样温顺的张慧婷,他觉得女人就应该这样像水一样将男人融化。
       这天夜里,齐立言手机里收到王韵玲的一条信息:“我的生活很困难,你能把我打工的工资付一些给我吗?多少总得给一点吧。谢谢你为儿子着想!”第二天早上齐立言看到这条信息后,就拨通了王韵玲的电话,可电话又关机了,齐立言于是回了一条信息过去:“除非你回来!”齐立言不在意给王韵玲多少钱,他在意王韵玲以出走的方式挑战了他的权威,这无异于背叛。这是齐立言无法接受的。
       南市区光复大酒楼分部完工在即,雪梅突然提出辞职,问她什么原因,雪梅含糊地对齐立言说:“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了。”果然在此后的不到一个星期里酒楼餐桌上传出了王千副市长被“双规”的小道消息,可就在当天晚上,齐立言在电视新闻里还看到了王千副市长正在一处工地上戴着安全帽跟建筑工人们握手。看了电视的齐立言立即给王千拨了一个电话,还没等齐立言开口说话,王千在电话里就先说话了:“是小齐呀,你是不是听到我被‘双规’的消息了?那是谣言。”齐立言说:“简直是胡说八道!我才不信那个鬼话呢,你王市长是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的清官,你就是我们柳阳的海瑞和包青天,我刚才还在电视上看到你了。”谁都没有齐立言更了解王千副市长,这么多年,他给予齐立言的帮助和支持完全是无私的,是没有利益关系的。
       可就在他们通电话的又一个星期后,王千真的被“双规”了,这回是电视和报纸上公开报道的:“柳阳市副市长王千因涉嫌巨额受贿和严重违纪,近日被中纪委‘双规’。”短短二十几个字,就将王千三十几年的革命经历一笔勾销了。后来,酒楼里传出来的内幕消息得到证实,王千在担任市国资委主任、恒通银行行长、市政府副市长期间涉嫌受贿三千四百六十六万元。而王千的翻船居然是王千的同居女友雪梅告发的,后来进一步的消息证实,雪梅从十九岁就跟王千好上了,结婚后因为与王千的私情被其丈夫发现而离婚,此后一直没有再婚,无怨无悔地做了王千的情人,王千妻子空难去世后,雪梅跟王千住到了一起,两人感情一直很好,可王千就是不愿结婚,当上副市长后,王千好色的本性终于暴露了出来,王千不但有七八个情人,而且还决定跟市政府机要室的一位小他十九岁的漂亮黄花闺女韩烟结婚,连房子都买好了。四十开外的雪梅当然是不能跟二十出头的韩烟叫板的,王千提出跟雪梅分手,条件是除了将他们居住的一套复式公寓给雪梅,还答应送给她一百万元分手费,而为王千耗尽了青春的雪梅坚决不干,于是将王千受贿的事实全都告到了中纪委。由于举报王千的雪梅就是受贿的见证人和参与者,所以王千的案子办得相当轻松,不到一个月就“双规”了。一旦“双规”,下一步就是双开,再下一步就是坐牢或者杀头。齐立言听了这些消息后,将信将疑,但酒桌上综合了全市人民的智慧和想象力以及各种渠道的消息,估计也相差不多。齐立言出于个人感情没觉得王千有多可恶,他最尖锐的感觉是雪梅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女人狠毒起来比毒蛇还毒,怪不得人家称女人为美女蛇。
       又过了一段日子,有两个穿着平常、表情严肃的人找到了齐立言,他们说是省纪委的,要来向他核实几年前他收破烂是否在王千家收购到一对旧音响,是否在旧音箱里发现了八万块钱,后来还给了王千,而且王千为此在天德酒楼请他吃了一顿饭。齐立言摇摇头,做出一副很诧异的样子:“没有呀,哪有这等好事?我要是收破烂能收到八万块钱,我还不自己留下?八万,那要收多少年破烂才能挣到。”纪委的两位同志安慰齐立言说:“你不要怕,这与你无关,那八万块钱是王千受贿的钱,我们找你主要是核实王千受贿的事实。”齐立言给两位纪委的同志递烟,纪委的同志拒腐蚀永不沾地说不抽,齐立言将香烟插回烟盒里:“我估计肯定是有人陷害王千,现在坏人多,陷害一个好人会不择手段的。”纪委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们经历了一次失败的调查。
       在光复餐饮集团即将挂牌前的一段日子里,齐立言很累,张慧婷几乎每天晚上都住在齐立言的房间里,给他按摩、捶背,陪他说话,尽着一个妻子也难以尽到的温柔和关心。一天夜里齐立言喝多酒后将一肚子的秽物全都吐到了赤身裸体的张慧婷身上,张慧婷爬起来洗干净身子,又将齐立言全身上下用热水擦洗了一遍,第二天早上齐立言醒来后,喝着张慧婷为他煮好的牛奶,很感动地看着张慧婷,感慨万千地说了一句:“太可惜了,多好的一个女人呀!”张慧婷以为齐立言是因为跟她离婚而太可惜了,于是不失时机向齐立言暗示说:“我要是王韵玲,一步也不离开你身边。”她已经预感到倔强的王韵玲很难再回到齐立言身边了,所以她说这话的意思是如果齐立言能跟她复婚的话,她愿意一步不离地伺候他。齐立言没接张慧婷的话,说:“光复速冻食品公司重新挂牌仪式今天上午举行,我得先走了。”
       光复速冻食品股份有限公司挂牌的这天上午,齐立言以公司董事长的身份召开了全体员工大会,虽然只有短短的半个小时,但他的语气里已经明确地向台下黑压压的一片只关心工资不关心政治的脑袋宣布,这个企业的老板从今天起就是他齐立言了。公司总经理齐立德宣布了公司将在以齐立言董事长的坚强领导下重振雄风,再造辉煌。一旁的刘玉萍看着齐立德像一个伪军一样猥琐地站在齐立言身边,她忍不住流下了辛酸的泪水。这个企业从小到大,她付出的比齐立德还多,这个企业原来实际上的当家人刘玉萍如今只得了一个公司工会主席的闲职,一群由齐立言派来的人出任销售部、采购部、财务部、人事部经理,刘玉萍原先的人马全都改任了副职,有的干脆就下车间去了。股份公司成立后,刘玉萍对齐立言的人事安排有异议,她让齐立德去说,齐立德说齐立言控股了,得听他的。刘玉萍自己去找到齐立言,齐立言眼睛看着手里的一堆文件,头都没抬一下,他说:“一切按股份制公司的规章制度办!”然后继续埋头研究面前的一堆文字。
       时间很紧,十二月二十八号光复餐饮集团成立,光复茶楼必须提前开张,格局小巧的原天德酒楼稍加改造,就可以当做茶楼营业,十二月二十一号这天早上,天空飘起了小雪,茶楼经过一个月突击改造已经完工了。齐立言要去检查一下装修效果和包厢设计,顺便再把“天德酒楼”的招牌卸下来。卸下天德楼的招牌意义非常重大,这不只是改换门庭的事,而是宣示着齐立言做了别人不能做、不敢做的事,所以他必须要去。齐立言开车赶到天德楼时,天空的雪越下越大了,几个工人已经爬到了天德酒楼门匾附近,他们用扳手撬开了固定在栗木门匾四周的榫头,很快天德酒楼的门匾就卸了下来,一个嘴上胡子冒热气的装修工人准备将门匾扔下来,齐立言高声喊叫着:“不能扔,慢慢地抬下来,千万不要摔坏了!”齐立言茶楼设计方案中,一楼大厅里要将“光复”汽车摆放到正中央,将天德酒楼的牌匾挂到墙上去,这些都是齐家的历史,历史是不能忘记的,更是不能篡改的。光复茶楼格调就是临水、听风、品茗、赏月、怀古,是一个具有古典主义情调的休闲场所。
       第二天,当紫檀木镂刻烫金的“光复茶楼”牌匾刚刚挂上去固定好的时候,齐立言的手机响了,是齐立功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哭着说:“老三,你快过来,爸不行了!”
       齐立言赶到荷叶街的时候,老屋里传来了错综复杂的哭声,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在老爷子昏暗的房间宣布:“心脏病突发引起心肌梗死,时间太长了,没必要送医院了!”
       齐立言看着像是睡着了的老爷子,面色安详无怨无悔的样子,突然他跪倒在老爷子床前,抓着老爷子僵硬而冰冷的手,大放悲声:“爸,爸,你醒醒,老三来了!”
       老爷子自从知道齐立言将“天德”改成“光复”后,就一直没说过话,他以沉默的方式表示自己活着的意义已经终结。齐立言光复茶楼挂牌这天早上,老爷子目光一直朝着天德酒楼的方向,小马问他要不要吃早饭,老爷子还是不说话,等到起床后的齐立功从后屋赶到老爷子床前时,齐修仁老先生瞳孔里先是放射出一束惊诧的目光,然后头向天德酒楼相反的方向一歪,人就过去了。齐修仁死的时候没有留下一句遗言,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没必要再说了。
       红白喜事是不能同时进行的,隆重办完了老爷子的丧事,第二天就是十二月二十八号了,为了表示对老爷子辞世的哀悼,齐立言放弃了举行光复餐饮集团的挂牌仪式和南市光复大酒楼的开业庆典,酒楼在悄无声息中试营业,挂牌等老爷子七七过后再定日子。
       南市光复大酒楼试营业的这天晚上,齐立言疲惫不堪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张慧婷已经在电磁灶上为他炖好一碗红枣桂圆汤,他刚坐下来,手机响了,张慧婷拿过手机一接听,脸色变了,是王韵玲打来的,王韵玲在电话里只听了“喂”的一声就知道是张慧婷,张慧婷将电话交给齐立言,齐立言一听是王韵玲,激动而又有些恼怒:“韵玲,你在哪里,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我的儿子还在你肚里。”电话里的王韵玲声音凄惶而伤感地说:“我打电话是告诉你,我已经做完了流产手术。还是张慧婷说得对,你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我给你打了这么多年的工,你一分钱都不给我,就连你欠我的八千块钱都不愿还给我,与其把我们母子都饿死,我只能自私地先保住自己这条命了。”齐立言刚想说不是我不给你钱,我是要你回来,我需要你。可他话还没说出口,王韵玲的电话已经挂断了。齐立言像是一个被摔碎了的茶杯,颓然地瘫倒在床上,泪水滚滚而下:“凭什么把我的儿子打掉了,我哪辈子造的孽,得了这么个报应呀!爸,我冤呀!”刚刚经历了丧父之痛的齐立言又经历了一次丧子之痛,齐立言一时有些撑不住了。
       张慧婷用纸巾擦去了齐立言的泪水,然后轻轻地捶着齐立言的肩,她已经知道了一切,于是她不失时机地说:“立言,你要是不嫌弃我,我想跟你复婚。”
       倒在床上的齐立言呆呆地望着张慧婷,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了,等到我这部小说写完的时候,已是二〇〇八年元旦了,小说中的几个主要人物这几年里究竟做了什么,又有了些什么变化,有必要在最后做一个交待。
       齐立言的光复餐饮集团成立后,其品牌战略并没有出现惊心动魄的飞跃,餐饮超市模式的光复大酒楼目前在柳阳还是几年前的两家,光复餐饮连柳阳都没冲出去,更不会冲向全国和世界了。两家酒楼生意已经没有以前火爆了,当然也没亏损,至于为什么没有持续红火,齐立言想了好几年,也没想清楚。二〇〇七年底一位上海来的投资策划顾问公司的首席分析师在柳阳讲课时举到了光复品牌的例子,他说光复当初的餐饮超市只是一个新鲜的概念,其实际意义并不大,新鲜感一过,概念就失效了,过于庞大的酒楼使酒楼像一个集市和农贸市场,其实吃饭更需要安静和优雅的氛围。这场讲座齐立言并没有听到,后来听到这个观点后,他关起门来睡了三天,起床后他是什么想法,不得而知。
       光复速冻食品公司的产品由于缺少技术壁垒的难度再加上同类企业上得太多,一直处于略有盈利的状况。目前齐立言光复集团效益最好的企业居然是茶楼,听风、望月、品茗、怀旧,找到城市现代生活中的一个缺口,所以茶楼的生意一直火爆。
       王韵玲离开齐立言后没有回到乡下,而是到了上海浦东的一家酒楼打工,后来做到了部门经理,如今在浦东开了一家维扬风味的小酒馆,去年她与店里的一位湖南乡下来打工的小伙子结了婚,小伙子很帅也很勤快,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心眼好,他接受了王韵玲的儿子并视如己出。王韵玲的这个儿子已经五岁,按时间推算就是齐立言朝思暮想的儿子,如果这一判断成立的话,那就是说当年王韵玲并没有做人工流产,我们完全可以推测,那天夜里当身无分文的王韵玲打电话来跟齐立言要工资的时候听到了张慧婷的声音,她是一气之下才说出了流产的话。
       张慧婷由于被齐立言拒绝了复婚的请求,她于第二年春天离开了光复酒楼和齐立言,后来匆匆地嫁给了柳阳农学院一位妻子病故了的大学老师,自己也调到了学校食堂做了一名卖饭菜票的会计,日子不富裕,却很安静和踏实,张慧婷觉得很幸福。小慧每年放假回来的时候,她会跟小慧一起到齐立言那里吃饭,两人的关系完全就像是当年车间里的相处平常的两个老同事。
       齐立功并没有到光复茶楼出任副经理,老爷子去世后,他只身一人闯荡深圳,一年后赵莲英也去了深圳,柳阳有出差到深圳的人回来说,他们在深圳的一个渔档里看到了正在卖鱼的齐立功,那位到齐立功天德酒楼吃过饭的推销员叫了一声“齐总”,卖鱼的汉子愣了一下,说:“你认错人了!”不过,那口音倒像是柳阳一带的,是真是假就难以考证了。
       快船帮老大耿爷是前年被执行枪决的,虽说这些年他还比较本分,但多年前有过命案,政府从重从严打击黑恶势力的战役打响后,耿爷终于进网了,他是先游街后被拉到刑场枪决的,他的书法和他的生命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同时在这个世界消失了。
       王千在“双规”两年后因受贿数额特别巨大情节极为恶劣而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领导干部的死刑现在优惠多了,他是在山东被注射针剂而毙命的,执行死刑有点类似于强迫睡觉,有点不愉快,但不痛苦。王千骨灰送回柳阳时,齐立言还去他父母家里看望过一次,他对着有罪的王千的骨灰盒鞠了三个躬。
       雪梅告倒王千后,去了北京,后来听说跟一个台湾特务同居在一起,被国家安全部抓了起来,经审查她并无特务行为,就放了出来,从此下落不明。
       胡一树在深圳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而柳晓霞则在天德酒楼倒闭后,自己网罗了一批身怀绝技的杂耍人才,成立了“湖岸杂技团”,这个草台班子长年在乡下演出,很少在柳阳能看到她。
       光复大酒楼川菜大厨陈全被四川来的老婆追踪到柳阳,当天就被揪上火车押送回老家去了,小玉没走,现在她跟齐立言半公开地同居着。齐立言跟小玉过得很开心,她长得漂亮,人又活跃,给她买一串羊肉串就能蹦跳得老高,活得没心没肺的。她跟齐立言在一起,从来不提结婚的事,她只对齐立言的房间和床铺感兴趣,而对齐立言的钱财和事业都不感兴趣,至于将来会怎样,谁也说不准,这年头,毫无章法。
       二〇〇七年八月二日初稿
       二〇〇八年八月二日改定
       责任编辑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