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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中国改革开放30周年特选作品]六如轩
作者:曾志平

《长篇小说选刊》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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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志平,1942年生,广东龙川通衢玳瑁人。曾任惠州市乡镇企业局副局长,惠州市乡镇企业房地产公司总经理,香港航天科技国际集团惠州工业园总经理。撰写过学术著作100多篇约50万字。
       一
       香州市行政中心坐落在一个小山包上,坐北朝南,三栋大厦成“品”字形。三栋大厦中间,有一个约一万多平方米的斜坡形空旷地坪,正中央是一个三百平方米的花坛,常年盛开着五颜六色的鲜花。围绕花坛的大通道,形成一个大大的椭圆,椭圆南边的两侧是两座人工堆垒起来的假山,山上栽种着紫荆花树。假山边缘是方方正正的围墙,绕着大街走,把东西南北过往此地的大道隔离开来。围墙四周,也是一排花团锦簇的紫荆花树。它和假山上的紫荆花互相映衬,斗丽争妍……
       眼下,正是“春分”时节,春光明媚,鲜花烂漫。人在这个季节心情是最清爽最开朗的。今天是星期六,曹路祥独自来到行政中心,他没有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去了市委组织部。曹路祥现在的职务是企业管理局副局长,分管局务经济、企业管理,还兼任企业管理局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集官、商于一身,掌管着财务大权。这样的地位既让人羡慕,也让人眼红……
       从组织部出来,曹路祥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按理说,组织部找干部谈话,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儿,何况实际情况是,企业管理局张建明局长年纪大了,到了退休年龄,组织部正在物色接班人。曹路祥是个明白人,他也知道张建明局长和市委邓书记的想法。这次组织部郭部长找他谈话,就是征求他的意见,希望他接替局长的职务。但事情毕竟来得快了些,曹路祥还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这还不是最主要的。他刚遇到另外一桩事情。
       早几天,市政府一位领导找曹路祥谈话,问他是否了解香港康禾国际集团有限公司的情况。曹路祥心里咣当了一下。香州市的干部谁不知道这家企业?大名鼎鼎的康禾国际集团,在香州一出手就是几个亿,据说还要扩大投资规模。本来嘛,人家是国务院直管的境外企业,回到内地做些投资,那气派自然不在话下。曹路祥没有正面回答领导的话,他只说,国际集团和国内企业的游戏规则不一样。领导没跟他绕弯子,一句话直逼过来,你愿不愿意到那里担任高级主管?啊,曹路祥以为领导不过是想试探一下他,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这倒让他愣住了。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我是想让你去学点东西,将来为香州干点实事,当然,去不去还是由你自己决定,想好了告诉我。”领导起身送曹路祥出门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曹路祥现在处在这样的两难之中,两件都是大事好事,却把他给难住了。快到中午了,他没有一点食欲。在路上边走边寻思,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口。清理卫生的阿姨在门外清扫,来回走了两次,看他一个人坐在那儿,便硬着头皮敲门,问:“曹局长什么时候下班?”
       曹路祥点点头,很有礼貌地说:“你可以先走。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自己会锁门的。”
       曹路祥从坐椅上站起来,走到正南面的窗台前。他凝神注视着行政中心大门外隔着马路遥相对应的人民广场,然后把目光移向广场后面的体育公园,公园后面的东江大河……隐约可见的江水从东而来,拐了一个弯,向西北而去。他觉得:人生前途,就似那流动的江水,汇聚源泉,拐弯抹角,乘势奔流!他忽然想起儒学大师朱熹的名句:“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曹路祥庆幸自己一路走来的顺利。这顺利是哪来的呢?还是改革开放这个“源头”。1988年,他创办企业管理局房地产开发公司时,拥有的唯一资本,就是一纸准予经营房地产开发的批文。好不容易借到一笔二十万元的注册资金,才把营业执照领回来,挂牌开业时总共才两个半人员(有一个是兼职,只能算半个人)。可以说是一张白纸,从零开始。当时,土地的巨大价值还没有得到重视,地价低廉。他抓住大好时机,高息贷款筹集资金,征用土地进行成片开发。很快就初见规模。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发表,刺激经济飞速发展,物业资产翻番增值。商品房和开发过的建设用地一时成为抢手货,企业管理局房地产开发公司摇身一变,成为拥有亿元资产令香州人瞩目的综合性开发企业。曹路祥也一下子冒了出来,成为香州市企业家中的佼佼者。用人之际,张建明局长果敢推荐他当了副局长。俗话说,树大招风。监察局、纪委也收到了一些检举信,揭发他在房地产建筑工程发包过程中“吃回扣”,在商品房销售过程中“吃价差”。组织部、监察局、纪委三个单位立即组织联合调查组进行审查。答案是:空穴来风,子虚乌有。
       副局长其实也不好当,既要确保干部们的福利又不能犯错误,他很快就遇到了压力。事情是这样的,相邻单位工业局的一个工业发展房地产公司,搞大笔数额的高利率集资:月利率3%,年回报率高达36%,并且没有限额。企业管理局的干部们就有意见了,说人家能搞为什么我们不能搞?意见传到了曹路祥耳朵里,他给三个字:不能搞!为什么不能搞?他的回答是,年回报率36%正常吗?这样搞,肯定要出问题。我们还是限额,每人集资1万元……两年之后,他的预测还真得到了印证:工业局干部多达四五千万元的大数额集资款,不要说36%的红利,连本金也泡了汤,形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大家为这事捏了一把汗,才觉得曹路祥做事沉稳,有远见。
       房地产开发行业水流很深,是官商勾结最为集中的地方。大把的油水,自然就有极高的风险!陷阱上往往铺着美丽的鲜花。但事情还是找上门来了。一天,市委党办副主任何少明来找他聊天。何少明小时候与曹路祥是邻居,两人在市党委干部学校学习的时候是同学,又是一个文件上提拔到副处级岗位的干部。两个人应该说是旗鼓相当。何少明开宗明义,说市委党办也想学企业管理局和工业管理局搞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但是,开办房地产公司是需要特定条件的,他们一时半刻拿不到房地产开发的资质证书,想暂时挂靠在企业管理局房地产开发公司下面,开展经营房地产开发业务。曹路祥想了想说,这样恐怕不妥吧,何况我也没有决定权。何少明只好怏怏走开了。下班后,曹路祥刚回到家里,忽然接到市政府刘秘书长打来的电话,说钟市长请吃晚饭,叫他立即赶到西湖边上的丽苑野味店去。
       市长请吃饭,曹路祥不敢怠慢,立即赶往饭店。进了饭店的包房,看见钟市长、刘秘书长已经坐在那里了,何少明也在一旁坐着。曹路祥抱歉地对着钟市长说:“不好意思,迟到了,要市长等!”
       钟市长很热情地招呼,说:“没事,你快坐。”
       接着,他又转身过去,对刘秘书长说:“我们两个都是属猴的,所以,在政府大院里的两边,要垒两个假山。按照风水学说:现在建设行政中心,是我们两位主事,所以要按我们两位的属相进行屋场定位。这样子,对今后政治经济的发展才会有好处!这不是封建迷信,这是建筑风水学说,是中华民族的文化传承!”
       钟市长吸了一口喷香的普洱茶,继续说:“老曹,你是搞房地产的,不知你相信不相信屋场风水这门学说。”又强调一句:“不管别人怎么看,老实说,我是信的!”
       曹路祥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钟市长看曹路祥没什么反应,又说:“在市府门口栽种紫荆树,比拟亲情,象征和睦,家业兴旺。给你们讲个故事:传说南朝的时候,京兆尹田真与兄弟田庆田广分家,吵了一架。当兄弟三人把财产都分置妥当时,发现院子里那株枝叶扶疏、花团锦簇的紫荆花树不好处理,于是商量将这株紫荆花树分为三段,每人分一段。第二天清早,兄弟三人前去砍树时发现这株紫荆花树枯萎了,花朵也全部凋落。田真情不自禁对两个兄弟感叹地说:人不如木也,分则不能存活!兄弟三人经过商量,又把家合起来,和睦相处。很快,那株紫荆花树也颇通人性,随之又恢复了生机,同样生长得花繁叶茂。”
       何少明见机会来了,赶快插话说:“老曹,我们党办与你们企业管理局,也是兄弟两个,要和睦相处,互相帮助。今天找你,是专门谈一谈,挂靠你们公司搞房地产经营开发的业务……”
       曹路祥看一看何少明,又看一看刘秘书长。还不等他开口,刘秘书长抢先说话了:“钟市长找你来,就是要你支持老何。有钱大家赚嘛。”
       钟市长高兴起来了,他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把双脚收起来,蹲到大沙发上,兴奋地说:“老曹,你思想要放开一点,让老何他们挂靠分设一个紫荆开发处吧。我们都是共产党干部,是兄弟,听说你们小时候是邻居,熟人好办事,你就让他挂靠好了!”
       曹路祥听到“邻居”两个字,一股无名火在胸中呼啦一下燃烧起来,他真恨不得立即上去扇他一个巴掌。何少明这个小人!一直牵着他青年时代可怕的回忆!
       钟市长感觉到了曹路祥脸色的变化,却不明原因,也不好多问,他停一停:“话又说回来,这个企业管理局房地产开发公司也是共产党的公司,又不是你曹路祥的公业!赚了,亏了,都是共产党的。你们两个都是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应该互相支持,互相帮助,和睦相处——何少明他们注册了紫荆文明服务公司,老曹你那里再给他们挂靠个牌子叫紫荆开发处。一班人马,两块牌子,象征兄弟和睦,象征共同富裕!”
       钟市长蹲在沙发上,端起普洱茶,美美地饮了一口:“你曹路祥这个副局长可是我任命的。我可以再下一个文件,叫你不要兼任企业管理局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总经理。那么一纸文书下去,就不要找你商议了……何苦呢!”
       曹路祥无奈地看着钟市长,无话可说……
       何少明把一叠早就准备好了的文件递给曹路祥。那是一份给钟市长的《请示》,在《请示》的右上角,钟市长的手迹刚劲有力:曹副局长,请给予办理。
       曹路祥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对钟市长说:“一定遵照市长的指示办理。”然后,白了何少明一眼,硬声硬气地说:“你好厉害!”
       钟市长从沙发上跳下来,一拍手,说:“好,开饭!”
       刘秘书长立即到门口,向服务员招呼:“上菜!”
       何少明走近曹路祥身边,说:“你在协议书上签个名字,就完成任务了。”
       曹路祥觉得很恶心,又不好拂钟市长的面子,于是不冷不热地说:“总要盖公章吧!那就必须等到明天才能办了。”
       钟市长一把拉住曹路祥,硬要他坐在身边。他一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一边喝着老火龟汤。
       两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紫荆开发处”折腾了一通,开发建设的紫荆苑竟然成了烂尾楼,贷款数额高达两千万元,只能用一块不足一万平方米划拨性质的建设用地顶着。债主到法院上诉,房地产开发公司由于连带责任也跟着上了被告席。
       回想这一切,曹路祥思绪万千,没有头绪。究竟是走仕途,还是另辟蹊径干脆彻底下海经商?他忽然想起了老局长张建明,在这关系今后人生前途的岔道口上,他要征求张局长的意见。于是,他拿起了电话机,拨通了局长室的电话。张建明还没有离开办公室,他接电话了。
       “是我,曹路祥……你还在办公室?等一等我,我去你那里……”
       放下电话,曹路祥匆匆向张建明局长室走去。见到张建明,他把刚才组织部长找他谈话的情况简单地做了汇报,接着又扼要地说了香港康禾集团的事情。
       张建明一直微笑着听曹路祥说话,看得出,他对这个老部下是很赏识的。曹路祥说完后,眼睛直直地盯着老局长,好像是希望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张建明先是帮助曹路祥分析了这几年从政经商的成功与过失,然后,很有见解地说:“你应该算是机关干部中先富起来的带头人!你要知道,在财富的金字塔上,显现出来的不仅是耀眼的光环,也有高处不胜寒的风险!当局长,会清闲一些,会轻松一点!但是官场竞争,也是暗箭难防!经商办企业呢,是一件苦差事!成功了,赚了钱,会很好过;失败了,没有钱,那日子就苦了!你的智慧才能,适合经商办企业。但是,商场的不确定因素比官场多,风险大,你真的去商场拼搏,也必须有吃苦的思想准备……我只能这样说,你一旦想定了,就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曹路祥点着头。张建明停顿了一下子,又继续说下去:“你坐在官位的舢舨上下海经商,有好长一段时间了。对于商海深浅,应该有所了解,也有一定的资源优势。但是,商海如潮,起落有期,风险很大,前途未卜。要有失败的思想准备,才能去经商办企业。”
       …………
       张建明的观点不无道理,但曹路祥还是有些不得要领。张建明似乎支持他走仕途,好像又不反对他去经商,显然,是担心商场中的惊涛骇浪把他毁灭掉。张建明的担心让曹路祥的心情更加沉重了。“顺其自然吧……”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
       二
       1962年,曹路祥高中毕业了。高考完毕,曹路祥情绪高涨。他自己估计,按第一志愿录取清华大学应该是有把握的。他在做着到北京念书的美梦,在准备着去北京的路费。
       他的家境很困难,父亲在他念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是母亲上山割草卖钱的收入。高考结束第二天,他就早早起床,跟着母亲到市郊高榜山去割柏子草,卖给下埔红砖厂。柏子草是一种长不大的灌木,叶、茎都有油质,卖价要比一般莨萁草每百斤多五角钱。这种草,只有在高榜山的后边岭才有,山高路远,一般人不愿去,也不敢去。曹路祥为了多挣钱,他宁可辛苦一点,特别勤奋。他盘算着,高考结束到大学开课,足有四十天,他的割草收入,可以赚到五十元。
       可是,高考发榜后,却没有他的名字。曹路祥一下就傻眼了,他不相信自己会落榜,但“名落孙山”却是事实。
       同学们也都糊涂了,这个曹路祥怎么回事?考砸了?真是考砸了,他自己应该明白的啊。班主任陈东山老师是最了解曹路祥的,他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找到白校长了解情况。白校长支吾了一阵才告诉他,曹路祥政审不过关,档案被归类在“不可录取”的行列。白校长态度严肃地告诉陈老师:在考生政审的时候,学校主管政审的钟启光老师接到一个名叫何少英的女孩子来信,揭发曹路祥经常调戏她,耍流氓……另外,你知道不知道,他父亲在国民党时代当过政府文员。根据这些情况,钟启光老师给曹路祥的政审结论是:“个人有严重的男女关系问题,家庭成分有历史问题……”
       陈东山老师急了,跑去找钟启光老师说理:“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发育时期的青年人,就算有点越轨行为,也不能把人往火坑里推!你下这样的结论,人家一辈子都不得翻身了!”
       钟启光老师争辩说:“道德教育,最突出的就是抓男女关系!你看历次运动,多少人失足在男女关系问题上!白校长说,高考政审,要以阶级斗争为纲。曹路祥父亲的历史问题,不清不白,母亲没有正当职业,阶级成份是自由小业主。他不是工人阶级的后代,又有这样的男女关系问题,他是走白专道路的典型代表,没有培养前途!这是学校领导集体讨论的结论。不信,你可以亲自去找白校长问一问。不过作为班主任,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的工作,也请你支持!”说完摊摊双手,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陈老师又回头去找白校长,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尽管他知道凶多吉少。白校长告诉陈老师: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事情,曹路祥的高考成绩全市第一,六门学科,总分高达567分。市文教局专门研究过他的问题,最后统一意见,结论是共产党办的大学不能培养废品!所以,曹路祥的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被退回去了。另外给他一份落榜通知书。白校长递给陈老师一只信封。
       那只信封,在陈东山老师手中犹如一枚炸弹。他颤抖着打开了。太过分了,其他考生的落榜通知书都是铅字打印的,省招生办还盖了公章,唯独曹路祥这一份是手写的。这里面的猫腻不是明摆着吗?
       陈东山老师不知道怎么把这张纸交给他的学生,通知书在他抽屉里躺了两个星期。上大学的同学们都走了,新学期也开学了,再也无法拖下去了。陈东山老师托人捎话,叫曹路祥晚上到学校来一趟。他担心这孩子一时想不通,想好好劝劝他。曹路祥去学校的路上心里忐忑不安。生活了整整六年的校园,一草一木都在他心里装着。可是今天却大不一样,学校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陌生。黑暗处好像有无数双怪异的眼睛在盯着他。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陈东山老师的宿舍门口的时候,浑身已经湿透了。犹豫了一阵子之后,曹路祥鼓起勇气去敲门。
       见到自己喜欢的学生,陈老师表现出一丝高兴,却又隐约地有些不自在的动作。他招呼曹路祥坐下,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在书台上的玻璃板下面,取出那份通知书,递给曹路祥。
       曹路祥接过落榜通知书,端详了一会儿,声音小得像是自言自语:“为什么是手写的呢?”
       陈东山老师没有正面回答曹路祥,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才问道:“你与何少英是什么关系?”
       曹路祥一时没听懂,反问道:“你说什么?”
       陈东山老师重复问道:“你与何少英是什么关系?”
       “何少英?哪里的何少英?”
       曹路祥大惑不解的样子,令陈老师有些反感。他郑重其事地强调说:“你与你的邻居何少英是什么关系?”
        “我家邻居是有姓何的,他们家有三个男孩子,老二何少明与我差不多大,在华侨中学念高中。何少英是他们家最小的女孩,还不满两岁!”
       陈老师瞪大眼睛,吃惊地问道:“什么?还不满两岁!除此之外,你认识的有没有叫何少英的大姑娘?”
       曹路祥头皮一阵发麻,哀求道:“绝对没有这个人。陈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陈东山老师的脑际:“这里面一定有鬼,会不会是有人诬告?”
       “你们家与姓何的邻居,关系怎么样?” 陈老师惊疑地审视着曹路祥。
       “我们两家几乎没有来往。我们家穷,他们家是机械厂的职工。老二何少明很调皮,学习成绩不好。他爸教训他的时候,常常拿我做比较。所以何少明有点恨我。”
       曹路祥想了想,又说:“何少英是后娘生的。”
       陈老师呼地站起来,气愤地说:“竟然有人说你与何少英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啊!这怎么可能!”曹路祥如五雷轰顶,眼泪忍不住夺眶奔流。
       陈老师上前扶住曹路祥的肩膀,安慰他说:“我相信你的为人,这事一定是假的。”
       “我是被冤枉的。老师,我上大学的事还有没有办法挽救?”
       陈老师心里没底,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劝道:“别急,你先冷静一下。”
       两个人沉默着,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半钟了,曹路祥怕耽误老师的休息,于是起身告辞。
       陈东山送曹路祥走出门外的时候,拍一拍他的肩膀,言不由衷地说:“天无绝人之路。你要振作起来,实在不行,还可以考虑明年再考!”
       曹路祥什么也没有说。他快步向外走去,逃也似的向校门狂奔而去……
       曹路祥至今还记忆犹新,那天晚上,他从陈老师那里出来以后,逃出校门,便在西湖边毫无目的地游走,后来到了孤山,坐在六如亭的栏杆上,哭了足有一个小时。
       六如亭是曹路祥经常来的地方。刻画在六如亭上的《金刚经》偈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正好一语道破了他的处境。他哭泣着。夜风不断地吹干了他的泪水。母亲一直坐在大门边等曹路祥回来。曹路祥看见母亲,委屈的心情一下奔流释放出来,浑身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忽地身子一歪,倒在母亲的怀抱里嚎哭起来。
       家里没有能力再供曹路祥继续读书了,曹路祥自己也失去了当初的热情。即使考上了,还有可能被拉下来。1965年春天,为了解决无业人员的生活问题,政府组织街道青年上山下乡,曹路祥立即报了名,很快他就成了香州市第一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他所去的地方是香州近郊的城区农业科学研究所,在那里当农工。虽然只是一名农工,曹路祥很珍惜在农科所里的学习机会,劳动之余,他悄悄啃起了书本,成为18个知青中的佼佼者。农科所的员工们夸奖他,所长李俊泉和市委农业办公室主任张建明对他也是备加赏识。天有不测风云,他哪里知道,命运又一次被捉弄。“文化大革命”突然爆发,曹路祥居然被打成 “三家村”在农科所的代表,原因很简单,他爱好文学,读了不少大毒草。宿舍被抄,所有文稿、书籍被付之一炬。从那以后,曹路祥白天参加生产劳动,晚上接受贫下中农出身的员工们的批判教育。他想,自己就喜欢读书,这一辈子怕是读不成了。批判“地、富、反、坏、右”时,曹路祥又因为与李俊泉所长关系密切,被打成“保皇派”,剃了光头,陪着李俊泉一道进了牛栏。从“牛栏”出来后,曹路祥心灰意懒,没有书可读了,还能做什么,不如当个逍遥派吧。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就在这时候,爱情之神悄悄走近了他身边……
       知青中有一个叫李小丽的女孩,干部家庭,父母亲都是潮汕人。她见曹路祥聪明好学,产生了爱慕之心。起初,曹路祥觉得自己出身卑贱,不敢高攀。但是,经不起李小丽的主动追求,日久生情,最后,曹路祥拜倒在了她的爱裙之下,爱情的漩涡让他暂时忘却了烦恼。
       也许是农科所尽长资本主义的苗,不长社会主义的草,1968年10月,城区政府一纸公文决定将其撤消。曹路祥他们这班知青,被重新发落到市郊南坑村去插队落户。这时,李小丽父亲为她在汕头市食品站找到了一份工作。曹路祥知道,李小丽父亲这样做,目的有两个:一是拆散他们,二是不让李小丽再次下乡去受苦。在农科所当农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农活,与屎屎尿尿打交道,已经够累,够苦,够脏了!这一回是到真正的农村去种田,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后果可想而知。李小丽一旦当了工人,就等于宣布这段恋情结束了。再次下乡以后,还能不能见到李小丽?李小丽打算什么时候离开香州去汕头?带着这一连串的问号,曹路祥渴望再见李小丽一面,与她谈一谈今后的打算。他万万没有想到,为了这个渴望,竟要付出那样昂贵的代价!回想起那件事,曹路祥总是后悔不迭,怎么着都不应该跑到李小丽家里去。
       曹路祥家住下角,李小丽家住在桥东庚楼下的粮食学校的老师宿舍里,她母亲是粮食学校管后勤的老师,教育战线上名声响亮的工农兵代表人物。从下角到庚楼下,平常走路,最多只要半个小时。而那天,他吃完晚饭就从家里出来,足足走了两个小时,到李小丽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多钟了。敲开她家门的时候,一起在农科所务农的知青杨玉芬也在她家。杨玉芬知道曹路祥与李小丽的恋情出了问题,她很有礼貌地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便告辞了。离开前,杨玉芬笑一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曹路祥表白心态,她说:“我是决心第二次下乡的。”
       曹路祥知道李小丽已经决心离开香州,有点发呆地坐在凳子上,不时地摆弄着桌上的茶杯。李小丽的表情非常尴尬。她想安慰曹路祥,想说先回汕头,以后再考虑两人的感情问题。千言万语,就是说不出口。在西湖苏堤漫步,在百花洲树下谈情说爱,在泗洲塔前山盟海誓,在六如亭上缠绵悱恻!这一切在他们的脑中闪过。忽然,曹路祥闪过一个念头,试探地说: “不如到西湖边走一走?”
       李小丽犹豫了片刻,还是站起身来,说:“好吧。”
       正在这个时候,她母亲回来了。她看见女儿又要和曹路祥一起走出去,怒火中烧,盯着李小丽,大声喝问:“你们又要到哪里去?”
       李小丽惊愕地站在那里,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她眼眉动了两下,一颗大大的泪珠,滚在脸颊上。曹路祥惊呆地盯着李小丽的母亲,心理一阵战抖。
       李小丽母亲满腔的怒火,一下子爆发了,她先用潮汕话叽里呱啦地对李小丽说:“已经说过你,不准再和这个小流氓往来,你就是不听!”
       潮汕话曹路祥是听得懂的。他听见“小流氓”三个字,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痛苦。接着,李小丽母亲的怒火烧到了曹路祥身上。她近乎发疯一样骂道:“你这个小流氓,又来勾引我女儿!”
       李小丽哭着喊:“妈!你怎么能这样骂人!”
       李小丽母亲见女儿护着曹路祥,更加气愤!她顺手端起曹路祥面前的一杯白开水,对准曹路祥的脸泼去!又骂了一句:“你这个乱搞男女关系的坏蛋!不知羞耻的家伙!”
       “……”
       从李小丽家逃出来以后,曹路祥竟没有向下角方向跑,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顺着高级中学门前的道路,向东跑到广汕公路去了。一直跑到大湖溪,他才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夹杂凉水和汗水衣衫已经湿透了。走到西支江大桥的时候,夜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冷战,忽然记起一句俗语:“被人朝茶晚水泼,一生一世衰到死!”他突然想到了死……当他扶着木桥栏杆的时候,几乎没有了感觉。他痴痴地看着足有三十米高的桥下江水,隆隆声响的汽车在身后的木桥上驶过,那强烈的震动,他竟毫无知觉……
       他爬上木桥栏杆的时候,隐约看到一个女孩子从桥头跑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硬扯着他的衣袖,把他拖了下来。这个女孩是杨玉芬!
       到了郊区南坑村,他与杨玉芬被分配在同一个生产队。后来,他们恋爱了,组合成美好的家庭,养育了一女一男,现在都上了大学。
       有一次家人团聚,回忆往事时,杨玉芬笑着对子女们说:“假如你们的爸爸那次跳江了,也就没有你们姐弟俩了……”
       曹路祥也自嘲地回答杨玉芬:“如果那天你不是暗中跟着我,你也不会有今天这样好!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杨玉芬笑着回答曹路祥:“如果不是嫁给你,我肯定不会是今天这样子过生活。至于嫁老公,是比你差,还是比你好?那就不可知了!说真的,那次你如果真的跳下去,死了,最苦的是你母亲!好在老人家到死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个秘密。”
       儿女们都支持杨玉芬,他们异口同声,说:“如果不是碰到这样好的母亲,老爸肯定不会有今天这么好!”
       这一点,曹路祥是认可的。他是从心底里感激杨玉芬!当然,他也不会忘记提携他的二位恩师,农科所所长李俊泉和城区区委办公室主任张建明。李俊泉后来当了城区副区长,张建明升任市企业管理局局长。正是李俊泉副区长抽调曹路祥参加路线教育运动工作队,兼管水稻三化螟虫测报技术工作,使他成为农业技术干部。爱才心切的张建明,又调曹路祥到企业管理局,给了他更大的发展空间。
       三
       曹路祥没有担任企业管理局局长,他决心在“办实业、打基础”的路上走下去。组织部同意给他保留副局长的“红帽子”,让他继续做“红顶商人”。
       香港康禾国际集团有限公司决定到香州来建设制造业基地。这项工作开展得很不顺利,一年多时间了,土地使用证还没办下来,规划建设方案毫无头绪。主管领导是国务院的一位部长,姓吕,眼下正为落实香州工业园的建设,到香州来考察,住在香州迎宾馆。吕部长在《香州日报》上看见曹路祥《企业成功的轨迹》的连载文章,十分欣赏。他觉得,要在香州创建工业园,必须在当地找一个经营管理者。阅读了曹路祥的文章以后,他觉得这样的人才很合适,于是通过部下副总裁伍忠良找到了曹路祥,与他促膝长谈,征求建设工业园的意见。
       吕部长一行到实地考察完了之后,又回到迎宾馆。这天正好碰上亚洲杯足球赛,吕部长提议,大家一起先观看中国队对沙特阿拉伯队的足球赛现场直播。吕部长说,看过球赛以后再讨论,可以帮助了解现代企业制度,让康禾工业园的建设工作做得更好。
       球赛结束后,大家畅所欲言,谈了各自的看法。吕部长语气缓和,侃侃而谈地作了总结发言:
       “刚才大家看了足球赛,为什么很多人喜爱足球?我认为这里面包含三个理念:首先是团队意识,要全体队员互相配合,分工协作,共同进取,才能获取胜利。其次是遵守游戏规则的理念,裁判有绝对权威,都必须绝对服从裁判的裁决,不服从裁判,轻则黄牌警告,重则红牌赶出场。没有这条准则,必然会乱套!三是胜负决战听从命运安排。两支球队,谁胜谁负,并不完全代表真正的实力以及球艺水准。重在参与,而在很多时候都会可能是弱者战胜强者。这里面既有人为动作的因素,也有天意赏赐的因素。不论是什么样的结果,都含有偶然性,含有幸运性。这就是足球赛!商场竞争也一样,很多时候都是弱者战胜强者,是后来居上的成为成功者。”
       吕部长略作停顿之后,又继续讲下去:
       “作为企业经营者,如何竞争进取?就是要像足球球员那样,守法、自主、拼抢、控球制胜;也就是谁能控制财富,谁就是胜利者。达尔文进化论表明,世间万事万物都是自然选择,适者生存。事物变化遵循从简单到复杂,从低等到高等的发展进程。企业也一样,适者生存,依靠竞争取胜。企业自身具有的竞争力几乎可以与创造力画上等号。也就是说:企业拥有创造力就有竞争力。企业竞争取胜的法则有两项:其一是与别人做相同的事,做正面竞争,但是做得比别人好,而且成本比别人少,价格比别人便宜,取得竞争胜利,生存发展;其二是做和别人不一样的事,也就是不和别人正面竞争,提供给顾客无法从竞争者那里获得的独占性或整合性的价值。只有依靠经营人才的创造力才能实现。过去人们认为竞争优势资源主要包括技术、产品、市场地位、名牌品位等等。而现在,人们认为物质资源优势是次要的,而人的潜质、人才资源才是企业最主要的竞争优势资源;创造企业优势依靠有效率的员工队伍,依靠经营人才培育创造力。所以说,企业竞争的实质是人才的竞争。谁拥有高素质、高水平的经营人才,谁就拥有竞争优势。在现代企业制度中,人才成为最重要的资本;人才竞争,成为克敌制胜的重要法宝。”
       吕部长的话如东江奔流,一泻千里。曹路祥认真地听着吕部长的宏论,觉得寥寥一席话,抵得上一部教科书。吕部长讲完之后,点名要曹路祥发言。
       曹路祥原本没有打算讲什么,他觉得,在这样的场合,自己是“小字辈”,还没有他说话的余地。现在,听到吕部长点名,反而有点吃惊。他眨眨眼,腼腆地看着丘山总裁和伍忠良副总裁,笑一笑,略作思考之后,简要地讲了自己对企业竞技的看法,他说:
       “企业竞争,除了吕部长讲过的理念之外,还要注意一点,就是运用资本,包括资金、资源,公共关系各个方面。只有管住了资本,运筹帷幄,开拓市场,才能有立竿见影的效益。生意场上,没有办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要想办好企业,就要交大朋友,做大生意,才能赚大钱,求大发展;要有四两拨千斤的智慧和胆识,才能创造经营奇迹!”
       曹路祥话音刚断,丘山总裁直截了当地提问:“你说,要办好工业园,下一步该怎么做?”
       曹路祥把实地考察的感想作了简单的汇报,分析了存在的问题,然后说: “征地办证工作进度慢,规划建设方案拿不出来,关键问题是没有核心组织执行力。基地中有五个企业,都要扩展,都想抓点权力。而基地办公室的领导又不够得力,统筹不起。办土地证走的道路不对,现有的规划建设方案也存在诸侯割据的问题,五个企业,各有一套,很难优化形成统一方案。”
       最后,曹路祥提议道:“工业园要建设好,先需解决各企业诸侯割据的问题。应该由基地办统一办理土地证,统一进行规划建设,然后根据各个企业的实际使用需要进行订单式建筑施工,完工后交有需要的企业使用。”
       曹路祥分析问题的准确性及解决问题的正确性使吕部长和丘山总裁很高兴。
       吕部长问曹路祥:“如果由你来负责基地办的工作,办理土地证及规划建设方案,需要多长时间?”
       曹路祥回答说:“办理土地证,事务多,手续繁琐。但是,我是本地人,熟人多,关系多,有一个月或一个半月的时间,估计可以完成。规划建设方案比较难,要有创意,要有超前意识,必须进行必要的调查研究,可能要有三个月以上的时间。”
       一席话,说得吕部长,丘山总裁,以及主管工业园建设的伍忠良副总裁都非常高兴。经过研究,他们立即和市政府领导沟通,把曹路祥借调到康禾香州制造业基地办公室主持工业园建设工作。
       四
       曹路祥在郊区南坑村当知青的时候,正是农业学大寨运动的高潮阶段。为了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展了大张旗鼓的党的基本路线教育运动。市委组织工作队,要求挑选10个知青参加。在李俊泉副区长的提议下,曹路祥参加了香州市委的路线教育运动工作队。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农业局派出的农作物病虫害测报专业的技术员。
       工作队进村的第一天,黄岗村大队党支书领着他走到住地,曹路祥傻眼了。门楣上清清楚楚用红漆书写着“文化室”三个字,推开门里面却是猪栏,两条小花猪,靠墙横躺着。乱草碎纸,夹杂着石块瓦片,满地狼藉。这哪是人住的地方?曹路祥探问村支书:能不能另外找一个房间或者是找一户人家搭个铺位……
       村支书姓洪,叫洪春珠。他难为情地摇头晃脑地说道:“难哪!另找房间?生产队就只有这么一间空房子。搭铺嘛,没有社员肯的。如今社员对上面下来搞运动的同志不怎么热情。可饭总得吃,只能是当干部的吃这个亏了,你就到我家搭伙食吧。”
       洪春珠支书说完,一调头走了,曹路祥只好自己动手清理起房间来。吹吹满是尘埃的书台桌面,刚把背包放好,卷起袖子准备打扫房间。洪春珠支书又转回来,悄悄对曹路祥说:“你对面这一户,是四姓人家,背景很复杂。你要注意与他们划清界线,站稳阶级立场……”
       曹路祥抬眼看了看对面的农户,也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地方,便开始清理房间。正忙着,进来了一个四十多岁清瘦的女人,穿条乌裤子,着一件黑色斜襟唐装衫。一头乌黑的短发,慈眉善目的,说话细声细语。她告诉曹路祥:她就在对门住,名叫汪玉霞,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有去开工。
       听说曹路祥是新来的驻村工作队同志,她便回家去拿了扫把、粪箕、铁铲来帮忙。她手脚麻利,干活轻快,不一会便把房间清扫干净了,还回家去打了桶水来抹了床和台凳。她不多说话,干完活后便即刻告辞。曹路祥迭口连声感谢她。她却只是淡淡地笑一笑,赶快向对面的家门走去,忽然又转回头来轻声说:“缺茶少水需要什么时,尽管喊一声,我送过来。”
       曹路祥目送她回家,心里想:“这样一个好人,为什么是历史背景复杂的人家呢?”
       太阳下山的时候,洪春珠支书来叫曹路祥吃晚饭,看见屋里变了样,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强调说:
       “对面有人来过吗?你可得当心,阶级斗争很复杂啊!户主洪山仁,虽然是贫农,可是已经蜕化变质了,娶的老婆汪玉霞是反动派的家属。她原先的丈夫逃跑在台湾,哥哥在香港,是个特务嫌疑分子。她是特务帽子拿在手上,可戴可不戴帽子的坏分子。虽然没有戴上去,我们内部也是把她当成特务分子对待的。她没有生育,收养了个外甥女儿叫黄云秀。她父亲叫黄素,是大名鼎鼎的右派分子,她母亲也是地主女,在反右斗争中上吊死了,自绝于人民。还有个青年叫叶良奎是洪山仁的堂表外侄,是个地主孙。”
       曹路祥心里有点打架:坏分子却那么热情?奇怪!也许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吧,阶级敌人总是在讨好人……不是说化成美女的毒蛇更毒辣吗?
       黑下来了,屋里一点水也没有,他只好硬着头皮跑到对面的四姓人家去借水桶。屋里正面墙上挂着毛主席画像,靠墙边铺了一张木板床,还有一张六脚台。台面上有一株水横枝供养在一个装过腐乳的广口玻璃瓶里,修剪得很精致,宛如一座碧绿的山丘坐落在平湖之中。床头半壁还吊着个木箱书架子,里面装着满满的书籍。左边那间正屋(看样子,应该是汪玉霞母女的卧室)一张老式床,一个老式衣柜子(据说都是土改时分的地主家具)。此外,还有乱七八糟的杂物,虽然有条不紊,但到底房小物多,塞得满满的,给人一种拥挤凌乱的感觉。
       曹路祥心里嘀咕:这样的农户,一派忠厚老实的样子,为什么说他们是坏人呢?
       四姓人家的主人洪山仁,土里土气的,五十刚出头,却已经有点驼背了。弯着身躯,满头白发,淡淡的眉毛,厚厚的嘴唇,古铜色的脸额上刻着三条硬硬的横纹,还有满脸的粗粗的深深的皱纹,就像松树皮一样粗糙,一样刻板。热天里,他总是穿条扭浪牛头裤,赤条条地光着上身。凹下去的皱皱的肚皮,骨突着厚实的胸脯,肌肤紫得发黑,只有手臂上那突起的肌肉,却还令人可爱。他朴实勤劳,一年四季,从冬种到夏种,从春收到秋收,几乎总是从犁上赶到耙上,从地场上赶到睡床上。每天早晨起来,光着脚板下地,大田小田,旱田水田,从早到晚,忙个两头黑。一年三个农忙时节,歇牛不歇人,臭汗和着稀泥糊得一身一脸,鼻子眼睛都没了。只有仔细看,才能看见他那浑浊的眼睛里,白眼珠上挂着线线的红丝,黑眼珠上挂着薄薄的黄幔。天黑了,别人都收工了,他还要田头地尾走一圈,把田缺口堵好,把别人丢下的农具拾回来……他干的活儿比别人多,可拿的工分却比别人少。尽管身强力壮,终年不闲,他手头却很拮据,常有经济危机。有一次,他穷得连买烟丝、盐巴的钱都没有了,来向曹路祥借钱。站了老半天才在他那厚厚的嘴唇里慢慢腾腾地冒出:“身上有钱吗?能不能通融一下子,借我五块钱?”
       曹路祥借了五元钱给洪山仁,过了个把月,洪仁山才归还。他再三道歉,好话说了大半箩。曹路祥听得很难受。曹路祥想:这样一个老实农民,土改“根子”,只是因为娶的老婆是地主养女——也可能是婢女——真是不可思议……
       洪山仁的老婆汪玉霞,村中老少都夸她!这女人从来都不惹是生非,也很少出门上街。她料理家务妥帖周到,对丈夫关怀,对一双并非自己亲生的儿女疼爱有加。她把整个家庭理得和和睦睦,齐齐整整。她本姓叶,是难民的女儿,在日本侵略香港时逃难过来的,大地主汪明轩收养了她。解放前夕汪明轩逃到香港去了,有人说他在香港做生意,也有人说他当了国民党特务。
       那一年,汪玉霞的胞兄从香港过来登启事找到了这个妹妹,认亲后还回来过几次探望她。“文革”清理阶级队伍那一阵,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声,说汪玉霞的哥哥从香港过来了,他找胞妹是为汪明轩穿针拉线的,是在搞特务工作……于是乎,汪玉霞便挂上了“特务嫌疑分子”的牌子,关进了“牛栏”……从此以后,她便成了公开的“阶级敌人”了。
       四姓人家的青年叫叶良奎,已经二十多岁了,他想结婚,可就是找不到对象。他样子不算丑,长得四平八稳,结结实实的,加上心灵手巧样样精通,是全村中屈指可数、有口皆碑的能人。只可惜,有一只眼睛瞎了,使他破了相……
       一天晚上,更深人静的时候,叶良奎愤愤不平地告诉曹路祥,他是革命烈士的亲骨肉,给人陷害了,不明不白地变成了“狗崽子”!
       他指着自己那只瞎眼说:“1961年母亲患水肿病,无营养,我想抓几个鸟蛋给母亲补补身体,爬上伯公树去掏鸟窝,不料,竟然摔了下来……虽然没跌死,却失去了左眼!”回忆往事,叶良奎痛苦得哭了起来。那只左眼荡漾着苦汁,泡浸着灰晦色的眼珠子,在暗淡的电灯光下,黯然无色。
       叶良奎说他父亲叫梁强,1949年春在解放战争中牺牲,当时他还在娘胎里。外公姓叶,所以把他也改成叶姓。他母亲体弱多病,土改后,带着叶良奎投奔了娘家的远房亲戚,来到了黄岗村,跟着表姨舅过生活。经济困难的时候,表姨舅和母亲都先后死了。
       叶良奎母亲快咽气时把儿子托付给洪山仁夫妇:“这崽子的父亲是为革命牺牲的,他就这么一根独苗。请看在烈士的份上,把他当成你们的亲生儿女来抚育吧……”
       洪山仁哭着安慰叶良奎母亲说:“姑子请放心,反正我们也无儿无女,我们一定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子女抚育成人!”
       叶良奎母亲命令叶良奎跪到洪山仁夫妇面前,听见儿子对着洪山仁夫妇叫爸爸,叫妈妈……然后才合上了眼睛!
       叶良奎痛苦地结结巴巴地对曹路祥说:“我,我父亲当共产党,为,为革命而抛头颅,洒,洒热血!他,他一定想不到,革命成功后,他,他的儿子竟会受到这样不公平的待遇!”
       叶良奎边讲边哭,泣不成声。曹路祥也听得心酸肠断,他联想起自己不平常的遭遇,那被冤枉的“乱搞男女关系”的冤案,莫名其妙的“小流氓”诨号……他们之间似乎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伤感,因而曹路祥陪着叶良奎流了不少眼泪。
       曹路祥与叶良奎算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后来,平反冤假错案清查活动开始了,曹路祥曾经帮助叶良奎给时任城区区委副书记的张建明写申请,要求为叶良奎落实政策。叶良奎父亲的烈士身份很快得到确认,叶良奎获得了烈属的荣誉和优抚待遇。从此,叶良奎把曹路祥看成是世上挚友,人间知己……
       四姓人家的小姑娘黄云秀,与曹路祥的关系最好!每次看见黄云秀那双很美的丹凤眼,瓜子脸,曹路祥都会认真地审视,欣赏黄云秀她那适中的身材,白净的肌肤,短短的剪发,随意的刘海,白里透红的脸蛋。见了人总是不正眼相看,表现出来的羞答答的样子,更是让人喜爱。对于她那与一般姑娘不同的装扮,曹路祥初来也觉得有点古怪,有点另眼相看。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竟明晃晃显赫赫地戴着金光灿烂的金耳环,叫人看上去很不顺眼。曹路祥以为是家庭环境把她扭捏得变了形,变得这等古董!
       后来,当曹路祥了解到她戴耳环的缘由以后,便对她肃然起敬了。
       听黄云秀说:这耳环是她父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的传家宝。她生母姓杨,原先是地区文化局的干部,她生父叫黄素,是地委宣传部副部长。他们都在黄岗村搞过土改运动,是洪山仁家的三同户。反右派运动中,她母亲先被错划成右派分子,后来又牵连到她父亲。为了保护父亲,母亲单方宣布“离婚”,把刚出生才五个月的黄云秀送给洪山仁夫妇寄养,留下这对金耳环,说:
       “这对耳环是孩子祖母留给她父亲的传家宝,是她父亲与我订婚的唯一信物。你们日后带上她去找黄素,他一定会报答你们养育女儿之恩!”
       当晚,黄云秀的母亲跳江自尽了。
       黄云秀母亲这么一死,又给她父亲增加了一个罪名,说他指使老婆自杀是自绝于党,是对抗运动,罪加一等,被划成为“极右分子”,被开除党籍、队籍,遣返回老家当了农民……
       黄云秀父亲不熟识农务,在农村里过着艰难贫困的生活,有心而无力报答洪山仁夫妇养育女儿之恩,只好含着眼泪对女儿说:
       “你就跟着山叔他们过日子吧,权当爸爸死了……戴上这对金耳环,作为永恒的纪念,算作对你生母的报答!”
       就这样,黄云秀遵守父训戴上了金耳环;正因为这等做法,有的人说她是右派分子的孝女贤孙……
       曹路祥了解黄云秀的身世后,同情她,理解她,也更同情四姓人家的一家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曹路祥和黄云秀就像亲兄妹一样亲密无间。曹路祥喜欢黄云秀那天真无邪的性格,黄云秀更敬佩曹路祥渊博的学识。他们和睦相处,经常促膝长谈。曹路祥记不清,数不完,有多少回,黄云秀捧着饭碗跑到自己的身边,边吃饭,边谈论人生……
       后来,就在曹路祥要离开黄岗村的前一天晚上,竟发生了一件很不协调的尴尬事……
       五
       一眨眼,曹路祥到香港康禾集团香州基地主持领导工作已经半年多时间了。果然与他当初的预计差不多,一个半月时间办好土地使用证。当那硬本子的国有土地使用证准时上交给香港康禾集团有限公司保管的时候,那规划建设方案也已经完成通过了三次专家级的论证,被认定是高水准,有创意,超前时代的规划建设方案。但是,却有不少人在反对。
       吕部长非常重视工业园的建设。听说规划建设方案出来了,特地从北京赶来香州,他要亲自过问,拍板定案。
       这一天上午,在香州迎宾馆的小岛会议室里,曹路祥满怀信心地给吕部长和康禾集团的领导们汇报康禾香州工业园的规划设计方案。他没有料想到,在集团总部有一班人在反对丘山、伍忠良,他们也借此机会极力否定工业园规划建设方案。使这个会议进行得非常不顺利。当曹路祥把规划建设的指导思想及规划要点讲过之后,还没有来得及解释,反对派就发难了,毫不留面的把那些创意说得一无是处!
       曹路祥从小岛三号楼出来,他的心情非常沉重。他没有想到,国务院直管的国有企业也是这么复杂,里面的权力争斗,是那么尖锐,利益分配的矛盾是那么公开!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不知不觉成了这个争斗漩涡的核心人物,却又是不相关的“局外人”!他在想:自己在这场争斗中扮演了“箭靶”的角色!在争斗过程中两边都拿他做靶子。他设想自己这个“箭靶”角色,会得到什么报应?又会因此失去什么东西?
       曹路祥想到这些,那心中像是灌了一团铅。他走过湖上小桥以后,便毫无目标地在湖边的棕榈树下漫步。他在想:吕部长他们研究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子呢?最后他自己下了这样的结论:如果支持我的方案就好好干下去,如果不支持这个方案,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不干就是了!立即离开。
       曹路祥来到迎宾馆湖边咖啡厅,坐到挨着湖景的窗下,一边品着咖啡,一边回忆着刚刚发生过的规划方案确定研讨会的经过。
       今天的会议,原本是专题研究曹路祥提议的工业园规划建设方案。曹路祥如平常一样把规划建设蓝图挂在墙壁上,认真地介绍说:“这个工业园建设方案的特色,就是突出了创意。整个工业园统一布局,分成生产区、仓储区、生活区三大功能区域,统筹兼顾,区分不同使用进行规划建筑。这种创意建设的好处……”忽然,有一个副总裁插话,不等曹路祥讲完,那个副总裁首先发难,他说:“这样做,不方便制造业工厂的经营管理。所谓创意,是欺世盗名!”
       这个副总裁开了头炮之后,接下来就有好几个人七嘴八舌议论开了。几个要使用厂房的总经理附和发言要求权力下放,不要集中建设,认为由使用者“各管各”进行建筑,会更加适用。
       对于康禾工业园建设,集团的高层领导都很重视,也都知道,主管这么一个大型工业园区建设项目,责任重大。因为建造工业园要投入大量资金,很多人都看重工业园项目总经理这个岗位,认为它是个很肥的经济职务,在集团内部有很多人竞争这个职位。现在,竟然要落到“外来人”曹路祥的头上,很自然地引起一些人的眼红。集团高层、中层领导中都有人在想办法排斥曹路祥。
       面对这样的争吵,曹路祥有点心慌意乱。但是,他很快清醒过来,认为应该伸张正气,义正辞严批驳诸侯割据式的建设方案。他说:分散进行建设“各管各”的结果会造成资源浪费,投资成本增加和基本建设混乱。
       曹路祥清楚地感觉到,反对意见的实质,是为了争夺经济利益。而这一点,他又不能明说。
       面对如此激烈的争论,吕部长发话了,他说:“老曹,你先离开一下,我们来认真地研究研究。”
       康禾集团老总们的研讨会结束。在那小小的会议室里,吕部长,丘山总裁,伍忠良副总裁等领导热情地接见曹路祥。
       丘山总裁高兴地对曹路祥说:“现在,大家意见统一了。吕部长说你的规划建设方案很好,跳出了老一套,体现了创意。叫你好好干!”
       伍忠良副总裁接着告诉曹路祥,说他的规划建设方案得到了吕部长的高度赞赏。所以,反对派也转风使舵了。吕部长也真高兴,当即为工业园建设挥笔题词:
       “科技兴业,人才第一,定创一流”。
       丘山总裁也书写了条幅:“一流设计,一流建筑,一流设备,一流产品,一流管理,一流效益”。
       这样的结论当然使人高兴。但是,曹路祥并没有因为吕部长、丘山总裁的表扬而非常地开心。他知道,建设方案通过了,而由此埋伏下来的利益争斗的矛盾,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发作!他想了想,认真地对领导们说:
       “有你们的支持,我一定会努力,认真干好。但是,在康禾集团,我是个外来人的身份,恐怕会有很多麻烦。这个身份不改一改,可能会影响工作!”
       丘山总裁立即表态,说:“那好办。我们正式聘请你入职香港康禾集团,担任物业部总经理,在香港拿工资。这个问题不就解决了!”
       曹路祥笑一笑,说:“多谢部长!多谢总裁!但是我的身份算是处级领导干部,不准拿双份工资的!”
       吕部长说:“你不要处级干部工资就是了。在香港拿的工资,比你现在拿的工资,起码高出好几倍!”
       曹路祥很高兴领导们对自己这么好!但是,他也不愿意放弃处级干部的地位,待遇。他觉得,有个官帽子办事会更为方便。一个念头跳出来,他大胆地问吕部长:
       “工资问题可不可以这样通融,把你们香港给我的工资减去我在国内拿的工资……这样,一份工资两边拿,不就避开违规的嫌疑了?”
       吕部长听了,笑一笑,他半开玩笑地说:
       “你的脑筋真灵活!就这样办吧。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跟你们市委领导讲一讲,叫他们给你个一份工资两边拿的说明书,我们也给你一份说明书。一份工资国内香港两边拿。日后,即使我们离开了领导岗位,查起来,也有根有据了!”
       丘山总裁笑着,说:“你曹路祥真会自我保护。是的,我们也应该保护你!”
       伍忠良副总裁拍一拍曹路祥的肩膀,说:“这样子,你可以放心了吧!”
       吕部长朗声大笑。他的身边,那些原本嫉妒曹路祥的人,尽管也赔着笑脸,但他们的心里,却可能对曹路祥更加眼红了。
       曹路祥也很开心,但是,他也并没有大笑。他回想着开会时候那个副总裁发难时的激烈表情,心里投下一道阴影。或多或少,他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六
       
       1982年,接连发生的两件事,让曹路祥振奋,也令人羡慕。第一件事,他那篇总结农业科技推广成果的论文《市郊农田草害及化学防除》,竟然出人意料地被省农业局、省科委联合评定为“农业新技术推广科技成果三级二等奖”,获得二百元奖金。第二件事,他通过领导写批条,到广州石化总厂要来了五百吨计划外尿素化肥指标。这样,他就自然而然成为掌握这五百吨尿素指标分配权的实际操作人员,很多人都找他要平价化肥指标。同事们半赞美半嫉妒地说他:“你曹路祥命好!无权有势,有本领,会办事。”
       原先的城区区委副书记、现任地区企业管理局局长张建明,找曹路祥谈话,说他主管的企业管理局缺少一个文字功底好的人才,希望曹路祥到他那里去,主要工作是负责有关企业经营管理之类的文字资料。听到这个好消息,曹路祥却拿不定主意,他在想:如果答应张局长,离开农业局,就等于要抛弃使自己戴有光环的农业技术推广工作,而且一切又从零开始,重新去从事毫无认知的企业经营管理工作。这使曹路祥有点拿不定主意,左右为难!为此,他找过李俊泉副区长,把张建明局长要挖他去地区企业管理局的情况说了。李俊泉态度很明朗,不想让曹路祥走。他觉得曹路祥做农业技术推广工作最有前途。李俊泉还告诉曹路祥,会在适当时候提拔他到郊区当领导……
       走,还是留?曹路祥感到很困惑。
       曹路祥的工作驻点——病虫害测报站设在远郊的锦龟洞黄岗村,从进村参加路线教育运动开始,至今他已经在那住了八年。
       八年时间里,他一直与进村第一天结识的四姓人家保持着特别好的关系。今天是春节过后第一次去那里。曹路祥先到菜市场,买了一瓶金奖白兰地酒,两斤腊肠,包成一包礼品。在这新春佳节之后,他要送给那个对他工作过程中给予很多关照的四姓人家。
       曹路祥在市场买好礼品之后,又采购了米、油、盐等食品。他打算在病虫测报站住上几天,处理好相关的工作,做好离开农业局与不离开农业局的两种准备。
       曹路祥在想:如果真的离开农业局,那个有关病虫害测报的准备工作,就可能是白做了。也不管是不是白做,曹路祥总觉得,在没有真正离开之前,相关工作还是要按部就班地进行。
       离开农贸市场的时候,曹路祥看看表,已经是九点半钟了。他估算一下,大概中午十二点钟前后可以到达目的地。于是,他蹬上自行车,向黄岗村飞驰而去……
       春节放假以后,曹路祥是第一次来这里。开了门,放下挂包,他环顾着室内的陈设。一切如常,都是那样熟悉,那样尘封不动。墙上还照样挂着一幅“学大寨规划图”,图中画着青山、绿水、农田,左下侧标记着一大串种植数字。
       曹路祥忽然看见桌面上有一份中共中央一号文件以及一份《深入学习一号文件,进一步搞好农业生产实现增产增收》的文稿。他伸手拿来翻阅着,忽然觉得:这是一幅蓝图,是加快农村改革开放的蓝图!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宏伟蓝图!曹路祥又一次联想到自己的事业前途,设想着离开农业局以后的人生道路!
       看一看手表,正好是中午十二点钟。
       就在曹路祥准备做午饭的时候,一声银铃般的招呼,打断了曹路祥的思路:
       “哎,曹同志,你什么时候钻进屋里来了?”
       曹路祥回头一看,只见对面屋的黄云秀姑娘站在门口。
       黄云秀已出落成黄岗村的大美人,支部书记洪春珠评价说:“她是我们这山村中上下三十年首屈一指的靓女!”她有一头黑亮的短发,那眼睛大大的,黑白分明,睫毛长长的,眉毛细细的,眼角里,荡漾着花静水流的美丽,奔流着青春单纯的热情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她的胸脯发育得特别完美,那高翘的乳峰深藏在衣衫里面,波涛汹涌,峥嵘斗艳。
       曹路祥面对着黄云秀,只见她那修剪得短短的秀发下面,耀眼地坠着的耳环晃动着,更引人注目。姣美的面容,突现着胸脯的两座结实的山峰,深埋在厚实的蓝色的衣衫里面。虽然脖子上的扣子扣得紧紧的,还是遮挡不住那迷人的风韵。
       “刚到哩。”曹路祥高兴地说。
       “队里社员们都上龟背岭去修水库了。”
       曹路祥说:“我正打算做午饭,吃过午饭后,我也去水库工地看一看。”
       黄云秀说:“到水库堤坝上去吃中午饭吧。那里是大锅饭,比你一个人开小灶会好吃得多!”
       曹路祥说:“工地上有饭吃?”
       黄云秀说:“当然。没有的话,我那一份给你吃,保证不饿着你就是了!”
       曹路祥收起了准备做午饭的打算,拎上那个礼品包,交给黄云秀,说:“一点小礼品。礼轻情重,表示个意思!等下,我们一起到水库去。”
       黄云秀很高兴,接过礼品,说:“在龟背岭再见。你先走吧,我煮好凉茶送去——你顺便把这条竹杠带去。”
       曹路祥扛着竹杠,迈步在简易的备战公路上。他刚爬上坡,就迎面碰见叶良奎,他热情地结结巴巴地向曹路祥打招呼:“你,你也去工地吗?”
       叶良奎方方正正的脸膛上镶嵌着一个大明珠似的右眼睛,而另一个左眼窝却深陷下去,左额上有一个很明显的疤痕,印记着他那不平凡的痛苦人生。他的脸庞晒得黝黑,虽然还是春天,却敞开上衣,露出结实的胸脯,整个身架俨然是一尊铁塔!浓眉大眼,加结实身材,要不是少了个眼球破坏了五官的对称性,他会是一个很吸引人的美男子!他左手拎着两支打断了的钢扦,右肩扛着一捆卷了嘴的开山锄头。
       曹路祥在黄岗村驻点已经很久了,社员们都把他当成本村人一样对待了!曹路祥应和着叶良奎的话语,说:“是呀,去看看大伙。”
       转眼间,曹路祥登上了龟背岭。他举目四望:好热火朝天的工地啊!偌大的龟背岭被劈去了半边山脚,巍巍的大石砌成的大坝崛起在两山之间。悬崖上巨石翻滚,尘土飞扬;山那边银锄起落,火星四溅;大道小路上都有双轮车在飞一般地搬运着泥土,火星火急地送往大坝上,土堆土,石垒石。仿佛已经看得见了大坝在一寸一寸地长高!还有那轰轰隆隆的爆破声,叮叮当当的打石声,嘿哟嘿哟的拉夯声,汇成了一支气势磅礴的雄浑交响乐曲,震得山摇地动。
       曹路祥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地赞美道:“好一幅如火如荼的会战图!”
       走上主坝,曹路祥看见洪春珠支书正和五个青年抬着一块大石,艰难地向前迈进。曹路祥刚走近他们的身边,突然“嘎巴”一声,中间那条竹杠断成了两截。
       曹路祥赶忙放下竹杠走上前去。洪春珠抡起拳头就擂在曹路祥的肩膀上,说:
       “嗨!老曹。你来了!现在可不是农业学大寨运动,我们是在做补救工作。是为防洪修筑这个水库,你支持吗?”洪春珠支书把断的竹杠截子抛给曹路祥,风趣地说:“先拿筷子!”
       大伙被他逗笑了。曹路祥问:“又来抬吗?”
       “不,你们在后面撬!”说着,洪春珠支书把两条粗麻绳缚在石头上。
       曹路祥问:“是用绳拉还是抬?”
       “抬?只怕是铁杠子也受不了,走了二十步断了六条竹杠啦。”洪春珠一脚踏在石头上,卷着裤腿,说:“小伙子,用力推!”
       大伙顶着竹杠,撬动着大石,粗大的麻绳被拉得格格响。曹路祥盯着洪春珠的双腿,一条条青筋隆隆突起,一颗颗汗珠滴滴滚落,脚板踏在土地上,踩下了一双双深深的脚印。
       一直干到天黑,曹路祥才和大家一起回到村里。路上,黄云秀叽里呱啦地对曹路祥介绍:现在改革开放,联产承包,大家的劲头比过去提高多了,这样才能真正的增产增收。
       黄云秀告诉曹路祥:农业学大寨运动在他们洪屋围门口修造的裁弯取直新河沟,在山洪暴发时,洪水漫堤冲得全村七零八落。洪春珠支书跟村里人商议以后,决定利用村西龟背岭后面的龟背坑,修筑一个水库,截住山洪蓄水灌溉,把水害变为水利。去年夏天,为了摸清集雨面积,储水数量,在山洪暴发的时候,她曾经陪着洪春珠钻山坑,历风险……
       她说:“那一天,正刮着台风,下着暴雨,洪支书挑选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去查看洪水,他对我们说:龟背岭水库的建筑蓝图已经定下来了,今晚是个好机会,我们一起到现场去测量测量。摸一摸它的集雨面积有多大,估摸一下雨量有多少,算一算现在设定的堤坝行不行?要不要再修改,堤坝到底多高多厚为适宜!于是大家冒着狂风暴雨进行了实地勘察。我们先是沿着山间小河溯流而上,后来又撑着竹排破浪而下,反复测量着流量。那时,雷电鞭打着大地,狂风摇撼着树林,暴雨像密集的利箭,山洪像千万匹烈马狂奔!洪支书手撑竹篙,屹立在竹排的前头。他时而在水面上放片竹叶计算流速;时而用缚着石头的绳子放下水潭测量深度。风,撩起他的雨衣;雨,劈着他的脸膛,衣服湿透了,他全然不顾……经过反复测算,才产生出来修建龟背岭水库的施工蓝图!洪支书把这幅图贴在村头,人们围着看,评论着,都夸洪支书想得周密,绘得精巧!”
       听过黄云秀的讲述,洪春珠支书在曹路祥脑海中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
       山乡之夜是恬静的,幸福的。蔚蓝的天空挂着一轮明月,柔和的晚风吹拂着路边的山毛豆树林的枝枝丫丫,村里家家户户都亮着电灯,收音机的乐曲声不时从窗口飘出来;到处都围坐着一堆堆的人群,欢声笑语洒满了每个角落。回到早先曾经是文化室现在是病虫害测报工作室又是宿舍住地的房间里,曹路祥斜躺在床上,又思考着,猜测着离开农业局时同事们可能会有的各种各样的表现。正在这时,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一阵风似的,黄云秀跑进来了。她站定在炽白的灯光下,看着曹路祥,微微地笑着。
       曹路祥没有坐起身来。他盯着黄云秀,只见那扣得紧紧的衣衫里面,突显着胸前两座山峰,短发衬托着洁白的面庞,那对耳环在灯光下闪烁发亮。那红润的嘴唇,妩媚的眼睛……真是太漂亮了!曹路祥在想:她可能是吸纳了山村里的灵气,使那身材塑造得袅娜多姿,美丽动人!忽然,一股勾人魂魄的电流从她的身体中发射出来,电得曹路祥有点意乱情迷。他感觉到,下面的阳具挺起来了,硬邦邦地顶着裤子。他本能地转了个身子,弯曲着侧身躺在床上……
       沉默一阵子之后,曹路祥问黄云秀一个问题:“你说,我是继续留在原来的农业局当技术员好呢?还是到另一个单位——企业管理局去搞经营管理工作好呢?”
       黄云秀睁大眼睛瞪着,她不理解曹路祥的用意,把脑袋一歪,哈哈笑着,说:
       “你告诉我,到企业管理局是不是一样的当干部?”
       “一样的当干部……当农业技术员就是与种田的农民打交道,搞企业经营管理工作就是与政策法规打交道。”
       “那就简单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搞经营管理,研究政策法规,那样的工作肯定是高处。你应该到企业管理局去工作,肯定会更好!”
       黄云秀讲完以后,看见曹路祥在点头,她开心地笑了。伸手理一理前额上的黑发,微露着雪白的牙齿,说:“现在谈过了你的正经事,该轮到评价、修改我的诗歌了!”
       她说着,漫不经心地向曹路祥走过来。
       曹路祥还是躺在床上,并没有睁开眼睛。他伸出右手,本意是去接黄云秀的诗稿,不巧正碰上她那丰满的乳房。就像磁铁一样,他的手被吸住了。那结实的而且是富有弹性的乳房把曹路祥电击得浑身酥软……这个地方,是黄云秀身上最神秘、最令人神往的疆域,是男人们欲望所在。曹路祥也暗暗渴望过探究她,就像一个猎人,他知道那荒山野岭中有可爱的梅花鹿。他曾偷偷地无数次地呼唤着,希望能够进入山中,亲眼观摩,亲手抚摸,将自己粗糙的脸蛋贴上去,轻轻地埋在她那柔软的胸膛……
       忽然,曹路祥感觉到黄云秀的双手在抓住自己的右手。一道阴影掠过脑际。他一惊,又被吓得浑身发抖!他本能地从床上弹跳了起来,嘴里喃喃地、胆怯地说:“对不起!我是无心的!”
       曹路祥站定以后,怯生生地看着灯下的黄云秀。只见她满脸羞涩,似乎是毫无表情的,双手紧紧地捂着那胸脯上的两座山峰,使人觉得她是无比的高贵、神圣!见她这个样子,曹路祥更加感到羞愧!
       他们两个凝结一样地钉在地上……
       一阵子之后,曹路祥恍惚感觉到,她那扣得紧紧的衣衫里面的胸膛在喷发着炽烈愤怒的激流,那激流似岩浆,似烈火,把曹路祥燃烧得无地可容!
       “我是无意的,请你多多原谅!”曹路祥哀求着说。
       黄云秀一言不发,站了好一阵子之后,淡淡地似褒似贬地说:“想不到,你也那么坏!”
       曹路祥咯噔一下,在被贬斥的语气中,他的心掉到地底下去了。“真真对不起,我的确是无心的!”
       看见曹路祥那么可怜的样子,黄云秀倒产生了怜悯之心。她也冷静下来了,毫无表情地说:“天晚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黄云秀没有收起掉落在地上的诗稿,静静地向门外走去。曹路祥站到窗前,透过窗户,看着黄云秀的背影。月光下,线条分明,那修长的双腿,圆圆的屁股,墨黑的短发……真迷人,真美丽!他看着她绕过篱笆,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
       曹路祥呆呆地盯着那门洞,那门洞更显得深邃莫测!
       曹路祥转身回来,收起她那张掉在地上的诗稿。
       曹路祥心情沉重,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回味刚才那一幕不该发生的事。
       夜深人静,曹路祥躺在床上,惊吓过后,他又在担心: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发生关于自己的绯闻……
       蒙眬中,曹路祥听到农业局崔局长在批评自己说:“你有点成绩就翘尾巴!黄云秀告你的状,说你调戏她,你说怎么办?”
       ……农业局办公室里,大家都对着他指指点点,飞短流长;
       ……“曹路祥调戏妇女!哈哈!”
       ……曹路祥老婆找到黄云秀,很认真地对她说:“求你去农业局,跟大家解释一下。”
       ……李俊泉狠狠地批评他说:“你为什么那样不知自爱?自毁前途!”
       ……张建明局长对他说:“到我这里来吧,远离那个是非之地。”
       ……前面,黄云秀那美丽的身影在走动……曹路祥想追上她,向她解释,恳求她到农业局跟大家说明真相……可是双腿却走不动……他拼命地爬……他拼命地喊……
       曹路祥惊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梦中的情节断断续续的,但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虽然还是春天,天气还有点凉,曹路祥却惊出了一身汗。他感觉到,背脊上是凉沁沁的。
       他一觉醒来,更加担心:黄云秀会不会把昨晚上那件事张扬出去?他在估计:俗话说,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如果黄云秀真的对第三者讲了昨天晚上那件事,就会很快传播开去。黄云秀一旦讲出去,这样子的男女绯闻,众人都喜欢传播,都会加盐加醋,把它调配得不咸不淡……这样的绯闻足以撕毁一个人的美好前程……
       天还没有亮,朦朦胧胧的。他不知所措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曹路祥在苦思冥想:“怎样解决这突如其来的大事?”
       曹路祥真后悔!他越思越想,越是生自己的气!最后,他无可奈何地说:“命啊!这是命里注定要发生的事!”
       忽然,曹路祥看见黄云秀从对面屋里走出来。他立即跑出去,迎上了黄云秀,说:“你的诗稿……”
       不等她开口,他很抱歉地把那张稿纸还给了黄云秀。
       黄云秀连看都没有看曹路祥一眼,转身躲开他,走了。
       曹路祥胆怯地,鼓足勇气,大声地说:“我今早清理完毕有关资料就走!昨夜的事请你原谅!私下里打我,骂我,即使狗血淋头,我都接受。只求你不要跟外人乱讲!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大概是这句真诚的话,使黄云秀感动了!她转身回来,对着曹路祥摇一摇头,做了个鬼脸,走远了。
       七
       
       这一年的秋天,一场特别强大的台风暴雨侵袭了香州。康禾工业园抗击强台风的能力突显出来了,它那创意建设创造的经济效益也得到了众人的认可。这使曹路祥感到欢欣鼓舞。
       十二级台风刚刚过去,市区的里里外外,到处都是灾后痕迹。而在康禾工业园里,新厂区一切如常。除了厂区大马路边上的大叶榕树被台风吹得东倒西歪以外,几乎看不出有台风摧残的痕迹。而在老厂区,却是另外一番景象:由于地势低洼,在台风暴雨中,很快就被山洪所淹没,底层的所有机械设备都泡水了。那内涝水足有一米半深,夹杂着油污,在烈日下散发出一种十分难闻的气味。那些内涝积水成了毒水,人站在水中只要泡浸半个小时,就会肌肤红肿。为毒水所扰,员工们不能进厂去清点物资。台风暴雨过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了排除积水,他们向外求借了七台大功率抽水机,正在加足马力抽水。按照排水量估算,这样一个近二万平方米面积的老厂区,足足要三天三夜才能抽干。
       曹路祥在抗洪过程中,双脚因为破损泡浸毒水而感染,住进了医院。在强台风过后的第三天,香港康禾集团伍忠良副总裁陪着香港保险公司的负责人,来到康禾工业园,商讨理赔事宜。他们看见新厂区与老厂区在台风之后是这么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景,都有无限的感慨。
       伍忠良听说曹路祥因为抗洪双脚感染住了医院,立即到医院来探望他。他们寒暄之后,伍忠良急不可待地竖起大拇指在曹路祥面前,无限感慨地说:
       “千兵易得,一将难求!找你来建设康禾工业园,抗台风的成绩就是最好的答案!证明我们做对了。”
       伍忠良停了一停,又由衷地说:“你做得好!把新厂区抬高一米半,厂房地台再升高五十公分,这样一来,再大的山洪内涝都安然无恙了。要是老样子,整个工业园都会一塌糊涂!”
       曹路祥立即回忆起来,三年前争论规划设计方案的许多情景都历历在目。他打心里感激伍忠良对自己工作的支持!他应和说:
        “好在你有远见,敢于支持!要不然,那个工业园的规划建设方案肯定会胎死腹中。”
       伍忠良拍一拍曹路祥的肩膀,又摸一摸他那缠着纱布的双脚,说:“有些人吃饱了撑的,总在窝里斗!你要多加小心!”
       伍忠良说得很伤感,话中有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曹路祥领会了伍忠良的用意,他也想跟伍忠良单独谈一谈,于是叫医护人员帮助,慢慢地从床上起来,挪动到病房的阳台上,找了个椅子坐好。当其他人都离开阳台之后,他们两个便认真地谈论起了那件令曹路祥十分担心的事情。
       伍忠良说:“假如有朝一日我离开了香港康禾集团,工业园的建筑管理,经营发展,就靠你一肩挑了。——你知道的,那个坏女人,从你那里敲走了20万元,后来我又给了她30万元,合共已经是60万元了。她还是不满足,整天吵闹,据说都已经告到中纪委去了!”
       今年五一节,在迎宾馆小岛客房里,发生了一起坏女人敲诈勒索伍忠良的事件。
       那天伍忠良打来电话,说他住在迎宾馆小岛201房,有特急的事找曹路祥去解决。曹路祥出去散步刚回来,立即换好衣服赶到小岛。当他到了迎宾馆小岛,敲门进去以后,只见伍忠良躺在床上,沙发上坐着一个曹路祥并不认识的少妇。她很漂亮,虽然穿着睡衣,还是显露出富有吸引力的身段曲线。她见曹路祥进来,只是欠一欠身体,先开口说话了:“想必你就是曹总了?”
       曹路祥没有理会她,急问伍忠良:“伍总找我有事?”
       伍忠良从床上起身来,走了两步,直截了当对曹路祥说:“你给我借50万元现金来。”
       曹路祥不解地问:“为什么要那么多钱?”
       伍忠良无可奈何地说:“欠她的债。”
       那少妇冷笑了一声,插话进来,说:“明白一点说,是青春损失补偿费。”
       曹路祥明白了,这是一笔偷情债务纠纷。他心中纳闷,平日里伍忠良安分守己,不抽烟,不喝酒,不上歌舞厅,不找桑拿女郎,也没有听说过有什么绯闻,俨然一个正人君子!怎么一下子冒出来这么一个女人,开口就是50万元的青春补偿费?真是不可思议!
       曹路祥对着伍忠良,摇摇头,大声地说给那个少妇听:“伍总,你们都是成年人,有那种事也是你情我愿,不存在谁补偿谁的问题!”
       “哼,你懂个屁!”那女人从沙发上跳起来,扬起拿在手中的纸条说:“这是伍忠良自己写的欠条,不给50万元,别想走出这个房门!”
       曹路祥一阵恶心,再细看这个女人时,早先感觉到的漂亮容貌已经荡然无存。只见她满脸的杀气,扭着屁股,显得是那么丑陋。
       曹路祥严肃地警告那个女人,说:“你别忘了,我是本地的官员。只要一个电话,公安局立即会派人把你抓起来!”
       那女人一点也不示弱,她歇斯底里地喊:“好啊!一个电话,我进公安局去了!伍忠良在小岛嫖女人的丑事也就众人皆知了!”
       她略停一停,又转过脸来,半嗔半撒娇地扭着腰身,对伍忠良说:“伍忠良完蛋了,你曹总就没有了后台,也一样会过不下去!看你敢不敢去报公安局?”
       伍忠良惊慌失措地跪到地上,向那个女人哀求,说道:“求你不要那样子好吗?钱嘛,我会想办法。”
       曹路祥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一把拉起伍忠良,说:“这样的蛇蝎女人……”
       “你曹总看上去是斯斯文文的,嘴却那么臭,那么毒!”那女人撒泼地用右手点着曹路祥的鼻子,说:“看你不得好死!”
       一股怒气直冲曹路祥的心田,面对着这样的泼妇,他怒不可遏,伸手就是一巴掌。好在伍忠良拉开了,没有打着。
       那个女人先是一怔,看见伍忠良护着自己,更是耍泼,整个身子斜倚倒到曹路祥的身上,口中不停地叫嚷:“你打!你打!……”
       伍忠良把她一把抱起来,放到床上,说:“你静一静,不要闹了,好不好!”
       看见伍忠良也发怒了,那女人好歹收敛些,喃喃地说:“不给钱,就不放过你!”
       平静下来后,伍忠良与那个女人进行了谈判,最后,曹路祥也同意,由曹路祥去借现金20万元给伍忠良,打发了那个女人。
       现在,听伍忠良那么说,曹路祥觉得这件事很蹊跷,预感着还会有事发生。于是问道:“你与那个女人是老朋友吗?”
       伍忠良无可奈何地说:“什么老朋友?去年才认识的!在深圳阳光酒店的咖啡厅里碰上的。那一天,我和阿玻两个在阳光酒店咖啡厅饮咖啡,等一个日本客商,是她主动来搭话的。初来,是阿玻和她吹牛皮,我见她又会讲英语,又会讲日语,也和她搭讪起来。就这样,不知怎么搞的,竟神差鬼使,与她睡了几晚。”
       伍忠良停下来,沉思一阵子之后,盯着曹路祥,沉重地说:“我现在怀疑,是他们那一伙人设的陷阱!那天如果按照你说的办法去报案,可能还不会惹出来那么大麻烦!更不该借你20万元去送她。”
       曹路祥急急地问:“现在,这件事有什么发展呢?”
       伍忠良简要地告诉曹路祥说:香州迎宾馆事件后,他又给了她30万元,就再也没有和她联系了。但是,那个女人老是缠着,天天给总部打电话,后来,香港康禾集团的中高层领导都知道这件事情。吕部长,丘山总裁,都狠狠地批评了他。
       两个在病房阳台上谈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当伍忠良离开病房以后,曹路祥潜意识地感觉到:伍忠良平日里锋芒毕露,经常树敌,不少人在嫉妒他的权势,总在找事攻击他。这件事已经成了别人攻击的靶子,果真闹到中纪委去,恐怕连吕部长、丘山都保不住他了。
       
       曹路祥痊愈上班不久,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市检察院给他来了个电话,说明天上午到工业园来找他谈话。下班回到家里,他跟老婆说了这事,老婆更是非常的害怕。她一下子就变了脸色,心急火燎地问:“会有什么事情?”
       曹路祥摇摇头,他疑惑不解地对老婆说:“不知道!”
       草草地扒了两口饭之后,曹路祥就回房间了。尽管老婆无限温柔,体贴,曹路祥还是几乎彻夜未眠!他在不断地做着各种各样的估计……说真的,他敢说自己是难得的清廉!但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涉水?自己再清廉,为了办成某件事,也必须违心地去送钱,去送礼。这一送,很可能就涉嫌行贿犯罪!
       上午八点半钟,进来一辆有检察标记的警车,从车上下来四个人。他们简单地寒暄之后,即开始进入程序。其中一名检察官给曹路祥看了介绍信。那两个穿便衣的人是北京中纪委派来的办案人员。一个叫宋仕明,另一个叫任建奎,本市两个人,一个是检察院的叫陈良玉,另一个是市纪委的叫黄清泉。曹路祥心里震惊!他也多少估计到了这件大事的来由。
       中纪委大个子任建奎带着不友善的口吻说:“寻个地方,我们要找你问话。”
       曹路祥以为要把他带走,愕然地盯着陈良玉检察官,说:“我是处级干部,要……”
       黄清泉立即打断曹路祥的话,说:“你误会了。我们的意思是找个合适的地方谈话。”
       压在曹路祥心上的大石块,稍稍移动了一下。他提议说:“就到我们的业务洽谈室去吧。”
       于是,他们到了就在曹路祥办公室对面的业务洽谈室。
       秘书小姐立即进来倒茶。她也惊愕不解地不时拿眼睛瞄瞄曹路祥,等待着执行办事的任务。
       按照检察官与中纪委来人的吩咐,秘书小姐把两张台并排放在中间,一边是四张椅子,他们四个人坐在上面;另一边放了一张椅子,叫曹路祥坐在上面。接着,他们吩咐秘书小姐离场,开始了问话。
       看样子,中纪委来的宋仕明是主角,任建奎大个子是书记员。宋仕明一本正经地问过曹路祥的姓名,职务,接着,他说了一大通党性原则之类的话,又交待政策说: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后,单刀直入地问曹路祥,“你说,给康禾集团伍忠良副总裁行贿了多少钱?”
       这时候,曹路祥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他平静地说:“不存在给伍忠良行贿的行为。今年五一节,曾经借给他20万元人民币,已经归还了!”
       宋仕明再问:“伍忠良本人交待说是你拿的公款,借给他解决与女人的矛盾。你为什么不老实交待?”
       曹路祥还是平和地回答他:“你说拿公款?那是不存在的事实!五一节放假,哪里可以拿到公款?如果是拿公款,你们可以去查账。只要是公款,会计账上一定会有记录的!”
       任建奎大个子书记员发威风地拍着桌子,呵斥着说:“你不要狡辩!”
       曹路祥冷笑了一下,义正辞严对那个大个子说:“你文明一点,拍桌子是不雅的行为。”
       宋仕明用手背碰了一下任建奎,用平和的口吻说道:“你详细介绍一下事情的经过吧。”
       于是曹路祥把五一节那天伍忠良与一个女朋友来香州住在迎宾馆,闹了一场矛盾的事,一五一十叙述了一遍。
       曹路祥最后说:“伍总与他女朋友为什么翻脸吵架,我也不清楚。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更不知道。那天,他们一起住在迎宾馆小岛里,是在他们吵架以后,伍总打电话叫我去帮助解决问题的,那女人要求伍总给她补偿100万元。我只借给伍忠良20万元,给了那个女人后,他们就和好了。他们是高高兴兴离开香州的。”
       任建奎又插话问:“20万元,这么大笔现金是哪里来的?”
       曹路祥不耐烦地说:“与私人借的,已经还了。”
       宋仕明说:“伍忠良都说没有还,你为什么说还了呢?!”
       曹路祥坚持说:“我借给他的是人民币20万元,他在香港还我的是19万元港币。如果他说没有还,就叫他再还20万元,上缴国库!这些事情,是我们之间的个人往来,还不还,是私人之间的债权债务,最多是民间经济纠纷,是道德问题,与党纪国法无关。”
       中纪委的宋仕明和任建奎好像感到无话可问了。于是,他们轻声细语地说了一些话,传纸条子,与陈良玉、黄清泉交换了意见,接下来就是检察官陈良玉的问话了。
       较之中纪委的询问,陈良玉、黄清泉的态度平和多了,他们顺着刚才中纪委提问过的话题又询问了几句话之后,就有点拐弯抹角地提出问题了。
       他们有的近乎东拉西扯,似乎又是有的放矢,问这问那。到后来,曹路祥弄明白了。他们提问三个问题,也很明确:
       第一,有人控告曹路祥把工程指定给自己主管的建筑公司承包。答案是:这个建筑公司只是承包管理,不管经营,只收点管理费用,而这管理费用的收付账目一清二楚,不存在有行贿受贿的犯罪行为。
       第二,有人控告曹路祥纵容一名主管工程项目姓黄的工程师,经常与包工头一起上歌舞厅,上按摩院。曹路祥知道:这样的事实与他关系不大。曹路祥答应,加强管理,批评教育姓黄的工程师。
       第三,有人控告曹路祥有可能从施工队那里要了大笔回扣,并且用这笔回扣款收买了集团领导丘山。因为没有具体的事实根据,曹路祥又矢口否定,说没有发生过回扣工程款的行为,后来,他们就不再问了。
       谈话完成以后,接着是要求曹路祥在谈话笔录上签名、按手印……
       一切相关事务办完之后,他们四个人的脸色也都平和了。正在这时候,工业园的员工宋仕英进来了,高兴地称呼宋仕明为哥哥,曹路祥压在心头上的石块彻底落地了。
       伍忠良被“双规”的事件发酵了,严重地影响到工业园的后续建设。曹路祥接到丘山总裁的指示,亚洲金融风暴也可能对集团经营工作产生影响,银根会紧缩,要求曹路祥调整工业园建设进度,以防不测。接到这样的信息,曹路祥本能地审视财务状况。他习惯地倒了一杯白开水,喝了两口,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财务报表,认真地审查,核算。
       有人敲门了,曹路祥起身来,打开门。
       进来的人就是宋仕英。她已经申请辞工。她是个漂亮的少妇,楚楚动人,那眼睛的鱼尾翅与微翘的嘴角,形成永不消逝的笑纹,算是女员工中的美人。因为与陈明达副总经理同是单身,休息日会成双成对地出现在香州市区,所以有很多关于他们之间的绯闻……曹路祥见她进来,心情一阵紧张。他知道宋仕英哥哥在中纪委工作之后,对她更多了一份尊重,总觉得会有事有求于她。见她忽然敲门进来,心里想:她已经辞工了,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找上门来?
       宋仕英站着,很不自在地擦着双手,支支吾吾,口齿不清地说:“曹总,这样的事,我本来不该找你。但是,不找你又不可能解决问题,所以来麻烦你老人家。”
       曹路祥拿来杯子,在里面加了一把茶叶,倒进热开水,放到茶几上,招呼宋仕英坐好,饮茶。说:“你有什么事,尽管说,能办到的,一定做好。”
       宋仕英很不自然地站着,不肯坐,有点胆怯地很小声地说:“是这样的。我在工业园工作已经超过三年时间了,家里有事现在辞工,按照规定,应该补我三个月的工资加路费,这点办到了,我没有意见。但是,那次抗洪浸毒水,我的皮肤烂了,有六百多元的药费,不给我报销,我认为不合理。跟陈副总吵过了,他就是不给……”
       她越说越气,说到后面,忽然急起来,用很难听的语气说:“我已经跟陈副总讲了,如果不给我报销,我就跟他拼了!”
       听她那么说,曹路祥睁眼看着面前这个样子有点胆怯实则很硬朗并且是说一不二的少妇,心中一阵颤栗……他在想:陈副总也真是的,何苦与她争执几百元呢?真的出点什么事,值得吗?办事,原则性要明确,灵活性也要掌握。她泡毒水烂皮肤,应该是工伤,应该给她报销的!很可能他们之间有难言之隐。
       曹路祥吁了一口气,心中暗暗地说:“花点小钱,买个平安,就可以把事情摆平了!”
       曹路祥笑一笑,很轻松地对宋仕英说:“你和陈副总应该算是好朋友,何苦说那样难听的话呢!”
       宋仕英说:“越是好朋友,他越要跟我过不去。”
       曹路祥说:“这样吧,你把发票拿来,我给你报销。”
       宋仕英有点不情愿,不好意思地把发票从口袋里掏出来,交给曹路祥。
       曹路祥把那两张发票放到台上,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取出一叠人民币,点了数目,交给宋仕英,说:“这是一千元,扣除药费报销款,多余的,送给你。回家时,给家里人买点礼品,就算是康禾工业园送的礼!”
       宋仕英有点惊愕地盯着曹路祥。她真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结果!她双手推开那叠钞票,说:“曹总,我说的是公事公办,你个人的钱,我不能要!”
       “为什么呢?”曹路祥诚挚地说:“相逢,相识,就是一种缘分。你我共同在工业园工作三年了,这是非常大的缘分。天地之大,那么多人,为什么就我们相识呢?你家里有事要辞工,是正常的。你领个人情,我们做个朋友。不要再跟陈副总生气了,高高兴兴的,多好!”
       宋仕英感激万分,她勉强地接过那一叠钞票,满怀感激地说:“曹总,我现在正缺钱,回家去投资……等日后赚了钱,加倍还你!我家乡在五岳之一的北岳恒山脚下,欢迎你到恒山、五台山去旅游。”
       送走宋仕英,曹路祥又在想:谣言杀人!陈副总与她会不会有什么瓜葛呢?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别人加油加醋一掺和,就不知是什么味道了。曹路祥想,人生角色的变化与转换:不管任何人,在社会舞台上总在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当官的,当兵的,整人的,被人整的……企业家的角色,就要靠真本领去赚钱,企业才能生存。
       这个星期的星期二,曹路祥大早起床以后,如往常一样,草草地吃完早餐,立即乘坐香州到香港两地通行的商务车,赶到香港康禾集团公司的办公大楼去开例会。他是早上六点钟从香州出发的,过关办理相关手续,到达香港尖沙咀康禾集团办公大楼的时候,正好是上午九点钟。他先到集团总部物业部专用办公室里处理相关事务。
       跟往常一样,在他的办公台文件夹里,总有一大叠等待他签名审批的文件。他坐好之后,翻开文件夹子,简单地浏览着,看了好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件,在相关审阅栏上草草地签上了“已阅”两字。然后,整齐地摆放在左边一角那个已处理文件的夹子中。
       接着,财务经理送进来一叠财务报销单据。他认真地审查着,在相关领导审批的栏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切该办的事办完毕之后,曹路祥找来常务副总经理,询问了一下情况,知道没有什么新的特别重大的事情,交待了几句平常的该说的话,便走到隔壁的会议室,准备参加集团召开的高层主管会议。
       会议室里还空无一人。曹路祥也像往常一样,选择在第二排中间偏右侧的一个座位,把公文包放在上面,然后去茶水间倒来一杯茶水,坐好。他一边喝茶,一边等待同事们的到来。
       就在这时候,集团总裁助理郑火光进来了。他看见曹路祥,只是笑着点点头。然后,走向主席台,把手里拿着的一幅字条,用胶纸横贴,贴在会议室正面字板上:盛极而衰
       曹路祥看了,一阵震撼!他心里想:这是公司总裁的笔迹。总裁写出这么四个字来,肯定是有特别的原因。是讲自己公司呢?还是借此比喻,告诫大家呢?曹路祥不敢问,总裁助理也没有说什么,又一次向他点点头,就出去了。
       这时候,陆陆续续走进来许多同事,大家都用点头的形式打招呼。都去欣赏“盛极而衰”那四个令人有点疑惑不解,又有点令人心惊的文字。
       九点半钟,公司总裁丘山准时进到会议室。他的样子完全变了,没有了昔日的霸气,一脸的乌云,阴沉沉的。他坐到主席台之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的清点参加会议的人数,就开口说话了。
       丘山总裁今天说的内容很简单:由于金融风暴已经对香港经济造成极大的冲击,香港中资公司都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广信集团公司已经宣布破产了,粤海公司也是岌岌可危,广东省政府正在尽力挽救,如果救市不成,也避免不了破产的命运!康禾集团公司已经深受其害,有几笔数额巨大的融资、投资都不顺利,使公司的资金运转陷入困境。在这样的形势下,他要求公司各部门的领导,要各司其职,各谋其政,做好应该做的工作。他要求各分设公司总经理,自主经营,自力更生。为了应对好金融风暴的冲击,要独立自主地做出最适合企业生存发展的决策,渡过难关!
       丘山总裁沮丧的表情,让曹路祥忧心如焚,他感觉到心中有一种莫名的痛苦。
       会议开得很短,上午十点钟便结束了。
       会议结束后,丘山招呼曹路祥,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有事找你谈一谈。”
       曹路祥来到丘山总裁办公室。他抬眼看着那装裱精美的横匾:“精忠报国”,觉得很熟悉,很亲切。他知道,那是著名国画大师刘海粟老人专门为丘山题书的墨宝,示意实业报国。他又想起第一次走进丘山办公室,欣赏刘海粟墨宝“精忠报国”时,丘山对他说的一段话:
       “爱国主义的情怀,不是空洞的词语,而应该是有实在内容的行为,体现在日常的工作之中。对国家的忠心,对事业的正气,表现在实实在在地做事上面。我们这些外派在香港办企业的人,必须努力把国有境外企业办好。把企业办出色了,就是为国争光,就是在实践精忠报国!这样,才不枉为炎黄子孙!”
       现在,丘山心情很沉重,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曹路祥说:
       “伍忠良结案了,是双开!从做人的角度看,他应该算是好人。栽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真不值!但是,从做事的角度那也可能是一场阴谋!”
       丘山从柜台抽屉拿出来一个信封,交给曹路祥,说:
       “里面是5万元港元,算是给他的长期服务金!他的护照被没收了,不能出国了。你送到上海去,交给他,代我向他及他的家人问声好!”
       丘山说完之后,似热锅里的蚂蚁,烦躁不安地在办公室来回走动,他似乎还有许多话要对曹路祥说,好像又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曹路祥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着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的丘山,感觉得到他的心情非常沉重,非常痛苦!他静静地等待着丘山对他倾吐心扉。
       丘山走到窗前,面对着海湾那一边的鲤鱼门,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无限感慨地说:
       “对面就是鲤鱼跃龙门,寓意非常美好。但是,真正能够胜利跃过龙门的,我看没有几个人!这几天,我总在想,我们总裁之间,无怨无仇,为什么要进行你死我活的争斗呢?有些手段,真不敢相信是出自我们的领导者之手。”
       丘山转身过来,面对曹路祥,非常痛苦地说:
       “我现在是内外交困!伍忠良的案子,对我,对吕部长都有很大的影响!金融风暴又给集团经济造成致命的冲击,形成空前的困难!如果政治上不出大事,这个难关还可以安然过去。如果政治上再出乱子,天灾加人祸,那后果就会不堪设想!下一步,你要尽量收紧开支!工业园的建设要放慢速度。你回去以后,好好安排一下,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努力减少损失!该停工的建筑,要下决心停工,不要勉强去支持。不要造成三角债,影响社会安定。”
       “……”曹路祥只是点头,他心中酸溜溜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丘山总裁不似平日里那样健谈了。他把该交待的事情交待完了以后,苦笑着,拍拍曹路祥的肩膀,说:“面包会有的,困难会过去的。”
       丘山把放在台上的信封拿起来,交给曹路祥:“你去一趟上海,代我向伍忠良及他的家人问声好。告诉他要保重!看开一点,为共产党打工,就是那么一回事了!有功劳,有贡献,是本分,是应该做的!出了问题,应该兜起来,自己解决。”
       曹路祥很冒昧地问道:“你是不是也在安排自己的后路?”
       丘山一阵惊慌,脸上的肌肉都收缩起来,那样子,出奇的难看!他愕然地怔着曹路祥。
       曹路祥感觉到丘山的表情是极度的痛苦,他补充了一句,说:“你放心,我在外面不会乱说的!”
       丘山平静下来了,他似是自语自言又像是对曹路祥表白“我自己扪心无愧。主观上是忠诚地做着实业报国的事,客观上会是什么结果,不得而知!现在是政治风险加经济风险捆在一起,有些事说不清,道不明……如果真的是好心好意办了坏事,落个与伍忠良同样的下场,也无所谓!你要好好把握自己,保护自己,应该做的工作,认真做好。”
       丘山说完之后,伸手指一指房门,又加了一句,说:“中午你自己吃饭吧,不送了!”
       八
       再次回到黄岗村,是在曹路祥担任企业管理局副局长之后。
       那天,曹路祥和妻子带上礼品,开上小轿车,直奔黄岗村。
       曹路祥很熟悉地在那空地坪上,找了个位置,把轿车停放好。他真有点像回“娘家”的心情,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亲人、朋友。他与妻子带上礼品,便径直朝他住过八年的文化室走去。他在出发来黄岗村之前就已经打听好,那四姓人家的新楼房就建设在文化室的对面,还是他们家老房子的侧边。
       大门正开着,红底黑字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美美美美好前程”,下联是“满满满满堂春光”,横批是“美好满堂”。曹路祥不觉悠然一笑,很欣赏它独出心裁。忽然忆起四姓人家过去的独特景况,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激情。
       曹路祥跨进庭院,走进小楼一层正中间的大厅屋内,朗声喊道:“谁在家啊?”
       从屋里应声出来的是汪玉霞。她先一怔,认出来是曹路祥以后马上笑嘻嘻地让座,非常热情地迭不连声地招呼着,立即摆出来一桌子的年宵果品。
       就在这个时候,黄云秀也从厨房里出来了。曹路祥几乎认不出她了。她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农村少妇的样子:那被强烈的太阳光晒成黑黑的脸,那脸上的表情呆板得好像蜡像模样,只有雪白的牙齿和耳朵上的耳环还是老样子。她的容貌告诉曹路祥,她生活得很艰难!看得出她有很深的痛苦……
       黄云秀看见曹路祥,先是一呆,接着惊喜,立即,脸上浮过浓浓的红云。好一阵子之后,她才慢慢地恢复了曹路祥那熟悉的表情。她又热情奔放,叽里呱啦地叙述着各种各样叫人喜悦的好事。
       趁着主人沏茶洗杯的机会,曹路祥仔细端详了这栋新楼房堂屋里的摆设。只见满屋子的家具,音响,电视机,电风扇,茶几,餐台,在厅堂正面半壁上有一个八角窗,窗台上摆着个如袕头般大小的长方形彩瓷花盆,里面还是供养着青翠的水横枝,枝叶伸出盆外,绿得滴水,精神抖擞,挺秀争鲜。那粗壮的横杆与盘缠的枝丫结扎组成一个精美的图案,宛如鲤鱼跃龙门,又像骏马跨屏障……
       曹路祥立即联想到第一次走进四姓人家的情景,心里暗暗惊叹:这与从前那两间半泥砖土屋比较,真是天壤之别啊!
       曹路祥对着汪玉霞和黄云秀赞美地说道:“十年不见,里里外外都现代化了!”
       汪玉霞一脸堆笑地应和,说:“这是托改革开放政策的福,托邓小平的福哪!”
       曹路祥说:“这样的楼房,这样的家具,在城市里也是不可多见的。你们家那南风窗开得真大啊!”
       “我们家那南风窗是个打工仔,能有多少风吹进来!”玉霞婶说着,伸出左手,用大拇指住食指尖上一揿,示意只有指尖尖那么一点点。她笑了笑,又说道:“这楼房,这家具,都是凭阿良奎做生意挣来的!”
       曹路祥又问道:“啊!富得这么快,莫不是也去走私发了财!”
       汪玉霞大笑起来,这笑声咯咯响,清清脆脆的,是曹路祥过去没有听见过的。这笑脸,开朗又明净,也是曹路祥过去没有看见过的。她眼睛眯成一条线了,眼角上的鱼尾翘成了葵花扇,那排牙齿露出来,洁白得像白玉,真令曹路祥惊叹:他记忆中的“特务分子”,老了,可是老来俏,竟然变得如此风韵动人。
       “和气生财嘛!过去所以穷,是七斗八斗斗穷的。叫人们总像饮了酒的公鸡一样,整天你斗我,我斗你,往死里斗,斗到死,怎能不穷呢?!现在政策改变了,你看哪一家生活不比过去好?”汪玉霞说着便掰着手指头数,谁家买了电视机,谁家买了收录机,谁家买了电风扇……说到生财之道时,她像唱歌一样告诉曹路祥:“似我们家,阿山会养鹅鸭,一年四季,可以收到千多元。我养猪、养鸡,也可收入千把八百的。加起来,总有三五千了。阿良奎在外边做买卖,现在生意好做,都有钱赚的。一年下来总有个十来万元的收入!这样子,生活当然好过了。”
       汪玉霞说得那么轻易,显示着无限的自信荣耀!曹路祥真不敢相信,这个四姓人家,在过去是下等人,现在是荣华富贵兼而有之,竟成了村中的“首富”!
       黄云秀进里屋去捧出来一盆咸酥花生,她说:“今年天气不太好,花生收成差一些。我们种了两亩半,收了差不多一千斤。”
       曹路祥说:“啊,平均亩产有三百多斤,这比从前已经是翻了一番了!”
       玉霞婶插话说:“听仁山说,如果天气好,我们的花生是可以收到一千二百斤的。做了几十斤咸酥花生,是云秀她爸叫做的。你可能不知道,云秀她爸也落实政策了,又当上了局长了。他是个快六十岁的人了,孤孤单单的,为了照顾他,大家劝他,真的给云秀找了个后妈,安排在无线电厂里工作呢。她也是个好女人,老记挂着我们的,一头半月的总要来看一看我们。这电视机还是她送的呢!这电风扇也是阿良奎买的。只有这一台收录机,才是南风吹进来的。啊,我那个阿爸汪明轩,上个月也来探亲了,还送了一台汽车给镇里医院用。他来看我,总问我要买什么东西。我说多谢了,什么东西都能够自己购置了。”
       日正中午的时候,洪仁山回来了。他还是老样子,一味憨厚地嘻嘻笑着,握着曹路祥的手,认真地说:“我们命运彻底改变了,实现了共产主义啦!这是真的!”
       曹路祥点点头,心里叹道:“农民的愿望,真的容易满足!”
       汪玉霞真是兴奋!她拉着曹路祥老婆,里里外外走动着,介绍着那洋楼是怎么建筑起来的,叙述着曹路祥在这里驻队的时候,是如何如何的辛苦,而他们家的生活是如何如何地不顺心,曹路祥曾经给他们家如何如何的关爱,他们一家人是如何如何感激。
       有些事,在曹路祥老婆听来,是芝麻绿豆的小事,而在汪玉霞口中说出来,却好像是刻骨铭心的大事,是非常非常值得回味的故事。
       黄云秀趁着曹路祥老婆与汪玉霞拉家常的机会,把曹路祥约到二楼她的卧室里。她哭着告诉曹路祥,自己婚姻失败了,现在住在娘家,老公是名存实亡,非常苦闷。
       她告诉曹路祥说:五年前是做走私生意的好时候,她曾经帮助良奎哥他们赚了一大笔!她说,现在是做正经生意的好时候,只要有本钱,一定可以赚钱。接着她请求曹路祥帮助她,借给她五万元,她想到城里去开个服装店。
       春天的天气,已经是暖洋洋的,可是,听过黄云秀的诉苦,曹路祥好像被泼了一瓢凉水,他心里酸酸的。一方面,他为黄云秀的遭遇痛苦,为她敢开口借钱而高兴。另一方面,他也感觉到,黄云秀这样子的行为说明,她已经原谅了他。
       他在心里暗暗地说:“正好利用这个机会了结过去的宿债!应该帮助她,让她从婚姻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他高兴地答应了借本钱给黄云秀;同时,还答应帮助她做生意。
       可以这样说,这次来到黄岗村,曹路祥夫妇俩都感觉非常的满足。曹路祥是为解脱了积压在心头有十年之久的情结而心满意足,而他的老婆是为受到汪玉霞那开朗的、热情的招待而心满意足。他们都很高兴,曹路祥尤其为黄云秀对改革开放会带来商品社会市场经济转型的判断力而感动而高兴!在黄云秀的激情启发下,他更坚定了投身商场创造财富的决心和信心。他决定放弃仕途升迁的机会,到香港康禾集团有限公司去兼职,到市场经济的波涛中去弄潮。同时,他也增加了一份责任感。他觉得,他应该帮助、支持黄云秀在市场中创出一番事业来。
       快吃中午饭的时候,叶良奎回来了。他见到曹路祥夫妇时,特意加大嗓子,热情地结巴着大声地喊:
       “欢,欢迎,曹,曹局长夫妇光临,寒、寒舍!”
       听见叶良奎的喊声,曹路祥立即迎过来。看见叶良奎的着装,打扮,他有点愕然!
       真是的,叶良奎的形象变化太大了!也太夸张了!
       曹路祥的老婆是第一次见到叶良奎,她认真地审视着叶良奎。西装笔挺,红色的领带鲜艳夺目。那个瞎掉的左眼也装了人工眼球,不认真的话,看不清他是单眼的残疾人。唯一没有改变的是他那左额上的疤痕,还是老样子,牢牢地印在那里,永不消逝地表现着他那多灾多难的人生历程。
       “日久见人心,患难见真情!”曹路祥和叶良奎可谓是患难之交。在叶良奎最困难的时候,曹路祥曾经帮助过他;在叶良奎经商发达之后,他曾经想到过找曹路祥吃饭,也曾经给曹路祥打过几次电话邀请。但是,他不知道曹路祥由于有一块特别的心结,怕见到黄云秀,所以都推辞了。而在叶良奎的心目中,也因此种下了怨恨的种子。他觉得,曹路祥不可能忙得连跟老朋友吃餐饭的时间也没有,是曹路祥人格变了,他是瞧不起农民“暴发户”。叶良奎也有一种很高的自尊,自傲。他觉得自己是勤劳致富,是经过千辛万苦获得了财富,无限荣耀!因此,对于曹路祥不接受邀请的行为,产生了极端的反感!打从曹路祥升任副局长以后,再也不通电话往来了。他哪里知道,曹路祥不接受他的邀请是因为有心病,是因为曹路祥害怕与四姓人家往来会牵涉到黄云秀!
       今天上午,叶良奎突然接到家里来电话,说曹路祥到黄岗村来了。他先是一怔,也曾经产生了逆反心理,要以牙还牙,不回来见面。后来,他又想:既然人家找上门来,不去见面也是太不近人情了!叶良奎这么一想,就急急地赶回来了。
       回家的路上,叶良奎非常兴奋,开着那二手大奔驰车,洋洋得意。回到黄岗村后,看见地坪上停放着一辆黑色小轿车,估计是曹路祥开来的。他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富有,所以有意识地把自己的大奔驰轿车在曹路祥的小轿车旁边停泊。
       叶良奎一边招待曹路祥夫妇,一边十分有礼貌地询问汪玉霞,问洪仁山的腰痛病好一点没有?
       曹路祥看见叶良奎还保留着孝顺长辈的本质,在担心之余,他也感觉到稍许的欣慰。
       他们毕竟是老朋友,见面了,只有三言两语之后,便忘记了那无意之中形成的芥蒂。
       叶良奎告诉曹路祥:这十年来,他做炒卖走私商品生意,先是尼龙布,接着是收录机,下来是走私汽车,走私彩电,录影机……赚了足有一千多万元。在香州市内购买了房子、轿车,在黄岗村也建筑起新楼房。安居乐业,落叶归根,现在可以是无后顾之忧了,要甩开手脚做大做强。
       叶良奎还没有说完,洪春珠进来了。非常热情地与曹路祥拉家常:“现在,公社化没有了,日子是越过越好了。只可惜,门前这条新开河沟把我们黄岗村的风水破坏了!刮风下雨的时候,我们洪屋围的孩子们都不敢去上学。”
       叶良奎拍拍胸脯,说:“等,等过五年,十年,我,我赚了钱,回,回来修桥筑路。”
       “好!有志气!——修桥筑路,造福桑梓,是英雄好汉的作为!”
       洪春珠停下来,他转身向着曹路祥,张开口,他有话要对曹路祥说,但是,久久没有说出口。
       曹路祥凝视着洪春珠,他等待着接受洪春珠的意见,见他没有说出口来,也估计到了,用意是要求曹路祥拨款修桥造路。
       曹路祥心里在想:自己虽然掌握有资金,但是,公款不能乱动的,也没有理由来这里修桥造路!
       正在这时候,黄云秀从厨房出来了,她招呼大家入席吃午饭。
       这餐饭吃得很热闹,却也很平和。洪山仁大伯早早地醉了,离开酒席,上楼去卧室睡觉了。
       还没有吃完饭,就来了许多父老乡亲。有两个会喝酒的也坐到席上来,一边与叶良奎、洪春珠劝饮,一边拉扯家常。为了叶良奎的富裕,大家都在称赞着,祝福着。劝酒,吹牛,他们在餐桌上泡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直到下午三点钟,曹路祥夫妇要告辞时,才结束散席。
       九
       往常的星期二,曹路祥是整天在香港处理相关业务,上午参加完总部的例会之后,到物业部处理相关事务,下午到红碪去,在特种纸品有限公司办公室里处理相关事务。今天,他的心情也很特别,从丘山办公室出来以后,就急急地坐上了公务车,赶到红碪康禾大厦特种纸品有限公司去。
       办公室进门是一个大厅。开会,接客,洽谈业务都在大厅里,后面一排有四个房间,是总经理、副总经理、经营部、财务部的办公室。
       曹路祥推门进去,看见方昌藨副总经理正在办公室大厅里跟一个客商吵架。
       曹路祥认出来,这个客户就是曾经来找过自己一次,自称是吕部长小舅子的刘清山。他代销特种纸品——传真纸,总是赖着不付货款,大家都拿他没办法。
       看见曹路祥进来,方昌藨获救一样,说:“曹总来了——曹总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曹路祥只是向客人笑一笑,穿过大厅,走到最后面的总经理办公室,打开门,走进去。
       客商刘清山不经曹路祥的邀请,跟进来了。
       公司秘书小姐把客商的那一杯茶送进来,端给客商……接着,她端起曹路祥的专用茶杯,到茶水房冲茶去了。
       曹路祥并没有招呼客商坐到沙发上去,只是淡淡地对他说:“你有什么事?”
       看见曹路祥那不冷不热的样子,刘清山有点不知所措。停了好一阵子之后才说:“我跟你们公司代销传真纸,按合同,每月供货20吨。现在,有两个月没有供货了。”
       曹路祥冷冷地,斩钉截铁地问道:“你说说,我们为什么不给你供货?”刘清山并不正面回答曹路祥的问题,而是反问曹路祥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曹路祥硬硬地顶他一句:“你说你是谁!”
       刘清山趾高气扬地说:“我是吕部长的亲戚,你不怕我在姊夫吕部长面前……”
       曹路祥按住心头怒火,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吕部长的亲戚,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客户!我跟你是做生意的合作伙伴,是供货商和代理商的关系。”
       正在这时候,秘书小姐进来了,把一杯新沏的热茶放到曹路祥面前的办公台上。
       曹路祥端端正正地坐到办公台的位子上,瞪着眼,紧盯着刘清山说:“你老老实实地按合同办,把欠货款付清以后,再谈论如何给你供货的问题。”
       刘清山歇斯底里地跳起来,说:“我立即去找丘山总裁,叫他把你这个总经理的职务给撤了!”
       曹路祥从座位上站起来,很有礼貌地用右手往房门一指,命令似地说:“请你马上出去。”
       刘清山愕然。他万万没有估计到,曹路祥竟然那么大胆。
       这时,方昌藨副总经理,秘书小姐及其他三个员工都齐集到曹路祥办公室来。
       刘清山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对特种纸品有限公司的种种贡献,公司前任总经理甄小星漏税,是他找海关关长说情,甄小星才没有被海关抓起来了。
       曹路祥站起身来,毫不客气地对刘清山说:“偷漏关税,你刘清山是幕后策划人,也是漏税的得利者,海关正在追查你们两个人。不信,你试一试,你只要回去深圳过关,立即会把你扣留起来的!”
       几句话,说得刘清山脸色铁青,瞠目结舌……
       曹路祥转身对方昌藨副总经理说:“通知银行:所有与刘清山他们有关的信用证往来,一律停止。通知经理部:所有与刘清山相关的经济往来,一律清盘结算。以后生意怎么做,重新签订协议书,按合同约定办理。”
       停一停,曹路祥又对秘书交待:“你立即打印一份文书函件,终止刘清山所有代销业务。”
       方昌藨有点吃惊地盯着曹路祥,走过去,拉一拉曹路祥的手。刘清山看到这个形势,立即从曹路祥的办公室退出来。
       方昌藨小声对曹路祥说:“终止代销这一条,是不是等一等?”
       曹路祥斩钉截铁地说:“马上办理。我立即签办文件,完成之后,才离开香港回香州去。”
       方昌藨不解地说:“听甄总讲,刘清山真的是吕部长的小舅子,说丘山总裁也怕他。”
       曹路祥笑一笑,说:“甄总也要通过刘清山捞油水,他们是一丘之貉。这次处理偷漏关税的事,我亲自找过吕部长和丘山总裁,要求指明处理意见。他们明确对我说,照章办事,不给情面。从另一个角度看,我觉得甄总也是被刘清山他们拉下水的。现在,他们都在海关留有案底,他们自己知道,一年半载不敢回大陆的。”
       “啊!”方昌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接着说:“在香港中资企业中,有一帮大陆香港人,假洋鬼子。他们都是有背景出来的,挖空心思在钻空子,搞腐败,动不动就是某某大官的亲戚,也不知真假。你曹总这样大胆,有朝一日,也可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曹路祥说:“骑在虎背上,只能硬着头皮干。不然,会掉下来,被老虎吃掉的。”
       秘书小姐把打印好的与刘清山他们终止代销的文件送进来,曹路祥让方昌藨先看一看,签名,他自己也在批准人一栏里,端端正正地签上“曹路祥”三个字。
       秘书小姐出去以后,曹路祥又把今天上午的会议精神简单地对方昌藨说了。对于丘山总裁那“兴极而衰”的用意,曹路祥谈了自己的看法,他强调在新形势下,特种纸品有限公司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要有应对思路,叫方昌藨要认真思考,要准备对付金融危机的办法,要有应付世界性市场萧条的准备。
       十
       曹路祥在康禾工业园办公室里认真地清理着各种文件资料。这是他最后一天来这个办公室里办理业务了。屈指数数,他在这个工业园工作已经整整8年了。在这里,他花费了很多心血,也成就了事业的辉煌。他进来的时候,这里还是荒山野岭,杂草丛生。现在,已经是一个现代化的工业园区了。在康禾工业园供职8年,有三件事,使他引为自豪!
       第一件:创意规划建设现代化工业园,真正实现了十年不落后的梦想。现在,不管是北京来的,还是当地的各级领导,进来工业园参观,都啧啧称赞。
       第二件:兼任康禾特种纸品总经理的时候,真抓实干,实现了很好的经营效益,只用了两年时间,就改变了原先每年亏损2000万元的面貌,到第3年,实现了盈利。事实证明是管理机制决定企业经营效益,能够从激励机制和监管机制两方面制订规章制度,用制度管人,管事,才能把企业办好。
       第三件:伍忠良副总裁,丘山总裁相继出事之后,中纪委委托财政部审计署对康禾集团投资的国内大型企业逐一进行了审计,历时三个月,最后的结论是:香州康禾工业园的财务结果最好。当审计结果报告出来,叫曹路祥认可签字的时候,审计负责人竖着大拇指夸奖说:“你管理财务有规章,会计记账合规范,投资回报结果清晰。康禾集团在北京,在上海,在深圳,大量的投资,大部分都是一本糊涂账,都不能显示投资效果,唯有康禾工业园的账目清楚,是真好!难得!”听到北京来的财务高官这样夸赞康禾工业园的财务管理,曹路祥心里乐滋滋的!
       也有两件事,令他很不开心:
       第一件事是为康禾特种纸品有限公司丢失了,他心里很不服气。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就在曹路祥他们把康禾特种纸品有限公司经营得有声有色的时候,忽然间,把总经理曹路祥给撤掉了,替换的总经理接手后,也维持着经营了一年,便贱价卖掉了。方昌藨副总经理也很不服气。他们两个人曾经为改变康禾特种纸品有限公司花费了心血,一下子没有了,很不服气。
       第二件事情就是伍忠良副总裁、丘山总裁相继出事,离开康禾集团,而新接任的领导总爱表现自己的高明,不断地否定前任的工作业绩。好好的东西,也会说得一无是处。这些无谓的争论常常令曹路祥很不开心。
       现在,算是“船到码头车到站”了!从明天开始,他再也不来这里上班了,这许许多多的不开心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要离开这个工作过8年的地方,曹路祥既高兴,又有所缺失。缺失了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从此以后,这个办公室就要更换主人了。该拿走的东西,他要收集起来,一起拿走。他聚精会神地在翻阅,整理,所有书信,文稿,该拿走的放在一起,该处理的,丢在地上。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员工的嘻笑声,使人感觉到那纯真的欢乐!打乱了曹路祥的遐想。
       曹路祥走到窗前,透过玻璃瞭望工业园区以外的景色,外面环境变化也真大。刚来的时候,他办公楼这个地方,还是荒丘野岭,杂草丛生,外面是一大片山丘岭地,栽种着各种各样的杂粮作物,番薯,芋仔,花生,瓜果……还有一个足有20亩地的柑桔园,特别引人注意。它是这个园区农作物价值最高的,柑桔园主抱着它,像是抱着金娃娃。他曹路祥找柑桔园主死缠烂打,才把它征用过来。要不然,康禾工业园会缺失一个角。现在,一切农业生态都没有了,只见一栋接一栋的厂房建筑群,井井有条地摆放着,填满了整个康禾工业园。
       正想着,有人敲门。进来的是香港康禾集团总裁助理郑火光。曹路祥高兴地迎上前去,握紧他的手。
       曹路祥与郑火光两个人,都算是丘山总裁的亲信。在丘山因为金融风暴操作股票形成严重经济损失负渎职责任而被免职离开康禾集团以后,许多关系着曹路祥切身利益的事情,都是郑火光在帮助解决,暗中保护。为此,曹路祥对他很感激!今天,郑火光是专程从香港赶过来给曹路祥送行的。
       郑火光坐定之后,便从公文袋里掏出来一信封,递给曹路祥。
       曹路祥接过来一看,竟是5年前中纪委与市检察院联合调查伍忠良案件中,关联曹路祥的匿名检举信的原件。——先前估计的事情,因此得到验证,曹路祥心中另有一番特别的酸涩。
       郑火光说:“这份资料与你有关,是在清理伍忠良案件档案时,中纪委宋仕明处长交给我的,我一直保管着。现在,你要离开了,送给你作为留念吧!这些是是非非的东西,如果落入反对派手中,不知道还会不会又生出是非来!”
       送行的好朋友陆续到齐了。有接任工业园总经理的陈明达,特种纸品有限公司原副总经理现在莞州市自己办公司的方昌藨,以及长住深圳做进出口生意的宋仕英。还有黄云秀。那年借款5万元给黄云秀开服装店,一眨眼,过去6年了。黄云秀的生意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她把服装店开在香江宾馆的门边,每天晚上,歌舞厅的小姐们都拉着男士们到她店里来买时装。她把那让人馋得要流口水的服装店转让出去,就这么一下子,竟赚了十多万元。她用这一笔本钱,购买了东风大货车,做起了海鲜水产批发生意来,只两年时间,资本金就积累到150万元。她又重演转让服装店的办法,又一下子,筹了有200万元的资本金。现在,经营一个小型酒店,有客房、有歌舞厅,也有按摩、沐足。为了表示感谢朋友们对她开办酒店的支持,黄云秀坚持要以她的名义宴请大家。
       吃饭的时候,曹路祥把继续经商完成烂尾楼建设,改变人生路径的想法、做法跟大家说了。
       对于曹路祥退休后完善企业房地产公司挂靠联营项目烂尾楼再创业的设想,郑火光和方昌藨表示支持,陈明达处在中间,持反对意见的有黄云秀和宋仕英,尤以黄云秀最为激烈,她直截了当地说:
       “你曹总过去那么风光,现在退下来做个体户,身份落差那么大,何苦呢?!钱是赚不完的,也是身外之物,终归是别人的!只有命,才是你自己的!退休以后,好好养老,多活几年,多享几年福,那才是最好的!”
       宋仕英表示支持黄云秀的意见,也劝说曹路祥还是清闲一点好!
       方昌藨却认为,曹路祥是经营房地产的行家,烂尾楼项目,一定可以赚大钱,他准备调集3000万资金,支持曹路祥把烂尾楼项目做好。
       郑火光也积极支持曹路祥退休后再创业。道理很简单,老人有事做,才能更有利于健康,无所事事,有损于健康。他说:“第二次创业,找事做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身体健康。曹路祥经营企业有丰富资源,利用资源创业容易成功,可以实现超越一般人的人生价值!”
       方昌藨对曹路祥第二次创业慷慨激昂,却有另一种解释,他说:“康禾集团中有些人不服我们几个人的工作能力、管理艺术,以为我们是沾了丘山、伍忠良的光。现在,我们离开康禾公司,同样能够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做出业绩来,气死他们!”
       过去,方昌藨与曹路祥一起经营过特种纸品公司,创造了业绩之后,又被排挤走了,到最后,特种纸品企业也给卖掉了!他们都很不服气,现在,他鼓励曹路祥第二次创业,要证明自己有经营才能。
       陈明达别开生面地说:“的确有争一口气的情怀!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路靠自己选择,确定了,就做到底!没有对,也没有错,自己活得开心最为要紧!”
       听着朋友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曹路祥又一次回忆起老局长张建明的告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在想:原先任职的企业房地产公司三个合作项目烂尾楼形成很坏的社会后果,退休后尽己所能,把它们做好,是了却一番心愿!完成社会责任,顺其自然。
       这顿饭吃了足足三个多小时,直到下午三点半才结束。
       十一
       计划中的绿玉花园楼盘总建筑面积约20万平方米,正在香州市的老城区与新开发城区的交汇地界上。成十字形的两条大马路擦肩而过,绿玉花园处在西北角,占有“地利”的优势。大家都看得见这个片区,市政设施已经配套完善,香州市区的商业中心区南移,挨着绿玉花园东面的大道已经定名为香州大道,大酒店、大商场、住宅小区,连绵不断……
       但是,现实中的事情完全不是如人们的美好设想那样在进行。在经营房地产开发的过程中,曹路祥每做一件事都要经过千辛万苦的努力才能完成,每前进一步都要经过千艰万难的跋涉才能实现目标,才能有所进步。他们开发建设的绿玉花园商品房拔地而起,雄踞在香州大道边上,成为新城区地标性建筑物,令人好生羡慕,赞不绝口。就在这个时候,令人意想不到的大事件发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政治灾难降临到了曹路祥们的头上!
       这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曹路祥忽然接到市检察院陈良玉科长用公共电话传来的信息,约他在晚上八点半钟到滨江公园凉亭等候,说有重要事情告知。
       检察院陈良玉充满神秘色彩的电话就像冰冷的铅块,一下子封住了曹路祥的心口,他只觉得脚下有点发软。是什么事呢?肯定不会是好事!
       下班了,曹路祥心中怵怵然地离开了办公室,开上小车到了君悦大酒店。他心不在焉地陪着客人吃晚饭,强打笑脸地应酬着银行的科长们。本来,为了已经落实到位的3000万元贷款,他非常高兴,今天是特别设宴招待银行相关人员。陈良玉的一个电话却使他那兴奋的心情荡然无存!筵席上,他味如嚼蜡地食着饭,看着别人在一杯一杯地灌酒,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等到八点多钟,他就起身告辞了。他跟大家说,有事,要先离开。大家都尊重他,只把他儿子曹雪松留下来继续觥筹交错,吞云吐雾,海阔天空,议论着各种各样的话题。
       曹路祥的家就住在滨江公园的前边。他把车开回家,停好之后,便径直向滨江公园的堤上凉亭走去。
       走到凉亭前,见上面的石条栏凳上正坐着一对青年男女,他们互相依偎着,拥抱着。曹路祥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硬着头皮,坐到那条空栏凳上,与那双男女青年正好相对面。
       “神经病!”男青年丢过来一句很难听的话。
       听见谩骂,曹路祥站起身来很有礼貌地拱着双手,解释说:“实在对不起!我跟一个很重要的朋友约好了八点半钟在这里碰头。他一到来,我就立即离开。请你们原谅!”
       听曹路祥这么说,年轻姑娘先站起身来,拉着男青年的手,说:“我们走吧!”
       正在这时候,有三个小孩踩着滑板过来了,他们吱吱喳喳地都坐到凉亭的栏凳上。那天真无邪的童真欢笑,使曹路祥凝重的心情松懈了。他看了一看手表,正好是八点半,心情又收紧起来,站起身睁大了眼睛,搜索着陈良玉的身影。
       一部黑色的小轿车在凉亭外面的堤上公路停下来了。随着“叭”一声响,陈良玉从车上走下来。他招呼了一下曹路祥,说:“你上车来,我们一道到江北人民乐园找个地方谈一谈!”
       曹路祥上了车,轿车立即奔驰在滨江路上。
       在轿车上,陈良玉一边与曹路祥寒暄,一边引车直奔江北人民乐园。路上,曹路祥心里忐忑着,听着陈良玉不着边际的谈话,等待着不可预见的坏信息。
       到了人民乐园,陈良玉把车子开到后台的边上,停下来,说:“我们就坐在车上谈吧。”
       曹路祥说:“好!”
       陈良玉坐在车上,没有熄火,他只把车窗玻璃放下,烦躁不安地、焦急地告诉曹路祥说:是市纪检委员会黄清泉科长的信息。去年8月,何少明向市纪律检查委员会投诉曹路祥侵占了紫荆苑资产。市纪委曾经派人调查落实,认为紫荆苑项目烂尾楼资产是经过法院判决以及国资主管部门批准后转让的,不存在有国有资产被侵占的事实,并没有对曹路祥们实施办案程序。并且也已经明确把市纪委的调查结果答复了何少明。何少明不服,联系了紫荆苑项目原投资方北京红盾公司,通过国资委,中纪委,省纪委,直迫市纪委立案查办曹路祥们侵占国有资产罪,还明确要求市检察院配合,要从快从速办理。
       听着陈良玉那么说,曹路祥只觉得胸中有一把钻子在不断地敲打着,他哑口无言,没有争辩,只在心里呐喊:“我曹路祥上辈子欠了你何少明多少孽债!为什么三番五次,总要把我往死里整!”
       有两个保安模样的青壮年从前面走来,陈良玉非常警惕地说:“你知道吗,北京红盾公司过去是公安部管辖的,他们一班人办案整人的做法厉害得很!我们之间的往来,要绝对保密。明天,你去开两部单线联系专用手机来。用不记名的号码,每天晚上9点钟到10点钟都开着,有情况我会及时通知你的。”
       陈良玉说着,踩动了发动机,车子又动起来。他继续说:“我们回去吧,被人发现了我在给你通风报信,我的政治前途也就完了!你心里知道,我、黄科长、还有一班正直的朋友,都在暗中保护你。我们觉得,他们投诉你的三大罪状,都是牵强附会的不实之词,都是别有用心。”
       陈良玉接着告诉曹路祥,何少明他们罗列的三大罪状的内容:一条罪状说曹路祥借改制之机把国有的集体性质的绿玉公司变成了私营企业。陈良玉说:我们都知道,2000年是强迫改制的,所有集体性质的公司都改制成为民营企业。绿玉公司由集体性质变成民营企业是政策推动的结果,与个人谋私行为有关系,无因果。第二条罪状说曹路祥侵占了紫荆苑烂尾楼的资产。陈良玉说:我们都清楚,紫荆苑烂尾楼,只是一个大水塘,还没有形成资产,通过法院判决,主管机构审批转让,绿玉公司获得紫荆苑项目用地,程序合法、合理,不能定性为侵占。第三条罪状说曹路祥等人占用了公共利润5000万元,更不能成立。陈良玉说:我们都觉得好笑,这笔巨额利润是核算的数目。他们说,绿玉花园有20万平方米,平均每平方赚250元,利润就是5000万元。陈良玉说:纪委、检察院的同志们评论这种说法,都认为是别有用心,可悲、可耻。大家都异口同声问,如果经营亏损了,谁来负责?
       曹路祥坐在车里,在发愣,他没有开口,也没有回答陈良玉的问题,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睁眼看着亮灯的美景在面前掠过,思考着如何应对这算是突如其来的政治危机!
       陈良玉开着轿车,慢慢地驶回滨江公园,在快到公园的大门边停下来。当曹路祥要下车的时候,他又强调说:“做朋友,我只能尽力帮助你。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发现你有确凿证据贪污、挪用、侵占、渎职的行为,所以敢于出手相助,敢于给你透露内部的信息。从党性的觉悟出发,是为了避免冤假错案;从私人的感情出发,是为了帮助朋友渡过政治灾难。你回去以后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公司经营方面要做好预警工作。准备好被双规,以防万一!该做的工作尽快做。绿玉花园那么大,如果造成新的烂尾楼,那影响会太大!那样的恶果,市纪检和检察院的领导都在担心!也在抱不平!不是万不得已,不会对你采取行动的!”为了安慰曹路祥,陈良玉又加重语气说了一句:“真的启动了办案程序,我们也会手下留情的!”
       曹路祥握紧陈良玉的手,说:“真感谢你们!事情过去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的。联络专用的手机,我明天会去办好的。明天晚上8时30分,我在凉亭上等你,把手机及联络号码给你!”
       陈良玉也握紧了曹路祥的双手,深情地说:“黄科长是查案的,不方便接触你,所以通过我来送信。他的确是好人!我们这样做,绝对不是贪图你的回报,而是觉得何少明他们通过整人图利的做法太过分了!”
       曹路祥很感动,说:“请告诉黄科长,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会衷心感谢他!我们都是香州人,朝不相遇晚见面,来日方长!”
       陈良玉说,这里人多,不方便久停,让曹路祥赶快下车,加大油门,飞快地飚车而去。
       曹路祥心事沉重,他望着陈良玉的车子渐行渐远,到看不见以后才挪动沉重的脚步回家去。
       曹路祥离开康禾工业园的第二天,便跑去深圳,找到方昌藨商议如何开展烂尾楼房地产开发建设经营。
       方昌藨离开康禾集团以后,做进出口贸易。依仗着在康禾集团当二级公司副总经理的资源,生意非常红火,很快就发了财。据说,他手上掌握有5000万元的流动现金。在曹路祥的游说鼓动下,他决定拿出2000万元,支持曹路祥投资开发房地产。
       曹路祥依靠方昌藨这笔资金,顺利地启动了包括何少明经办的紫荆苑在内的烂尾楼房地产项目。
       早先,对于经营民营企业会有多少的艰难困苦,曹路祥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他只知道经营国有企业,人际关系复杂,干扰多,阻力大。他没有想到,经营民营企业,那人与人之间的利害关系,更是惊心动魄!
       绿玉花园项目展开不久,与投资者方昌藨之间就有了一连串利益争斗的惊涛骇浪,震撼心肺!朋友之间,几乎反目成仇!
       开发房地产,复工烂尾楼,必须拥有一定量的资金,曹路祥是无能为力的。这个楼盘的前期开发,已经投入的投资资金总金额达到3200万元。按评估价值,拍卖可能不会超过1000万元。这样,国有资产将流失2000多万元。他觉得,这个烂尾楼项目复工开发,只要不亏本,就是一大贡献。他采取用期货物业房产抵偿债务的办法,解开了先期造成烂尾楼投资纠纷的症结,只用了很少量的现金,便办齐了相关的项目建筑工程复工的施工手续。但是,能否赚钱,如何赚钱,投资者之间却是各人都分别有自己的一盘账!这个“烂尾楼”项目,原先已经形成了有一大笔债务,从新办理复工报建又投资了一大笔,测算下来,楼面的平均成本地价已经高达800元/平方米。在香州这个地方,商品房的平均售价才2000元/平方米。估计每平方米只有100元利益,20万平方米,利润只有约2000万元。面对这样微薄的利润,方昌藨有些后悔了。复工以后,国家又公布了宏观调控政策,矛头直指房地产,方昌藨被吓倒了,只有这么一点利润,他担心投资失败,突然提出来撤资的要求。投资者中途撤资,对于合资建设项目,就等于对一个人进行了致命的大抽血!那恶果是可以想知的。尽管从遵守法律、遵守商业道德的角度看,即使亏本,方昌藨也不能撤资。曹路祥设想,如果不给方昌藨撤资,他就必然会经常性地无事生非,制造麻烦!矛盾发展下去,肯定会给项目开发建设造成更致命的打击!
       方昌藨的第一期工程费用投资资金800万元,已经用了接近300万元。方昌藨提出来坚决反对由股权占有51%的一方有相对控股权,有监管工程建筑造价等权利。方昌藨明确告诉曹路祥,他们要逃避工程施工造价的监管,在工程造价中先赚一笔利润以弥补微薄的房产经营费用,否则,就要撤资退出。
       曹路祥明白,这个烂尾楼复工建设项目的地价成本已经非常高,如果建筑造价成本不控制好,很可能会亏本。为此,曹路祥据理力争,坚持按规章制度管理开发项目,表明的态度是在工程建筑造价上的权利义务绝不让步。方昌藨虽然明知理亏,但是,也讲明白了,这样的目的是为了确保投资赚钱,也绝不退让。就这样,双方顶住了。争执到后来,方昌藨他们明白地告诉曹路祥,不按他们的办法办理,就要立即撤资,退出,终止合作。
       方昌藨他们做事也真干脆,说撤就撤,立即把还没有运用仍在银行账号里的投资资金500多万元冻结!进场的管理人员也随即撤离了,工地立即陷入停工状态!方昌藨还明白地告诉曹路祥:不要说不给朋友面子。在商言商,做商人,就是要追求利益最大化。自古华山只有一条路!什么时候同意他们的条件,就什么时候解冻银行资金。不然的话,就放着,让项目死掉。
       这可把曹路祥给难住了!曹路祥身边的几个投资者,筹集的资本金现金共不到1000万元,其中曹路祥投资本金只有400万元,这些现金是他在香港将近八年的工资积蓄,另有一个大股东筹集资金有500万元,加亲戚朋友零散集资款约100万元。在项目启动前期,已经全部花光了。现在,方昌藨撤走了资金,如果没有新的投资资金注入,就有可能又一次造成“烂尾楼”。如果真是那个样子的结局,则曹路祥投资的400万元资金就会化为乌有!同时,还会形成一连串的相关难题,有可能造成严重的影响社会稳定的恶果。
       俗话说:好事难出门,坏事传千里。方昌藨他们的动作,很快就在社会上沸沸扬扬,有好多人在谣传:说项目停工了,曹路祥破产了!
       一个接一个的难题,把曹路祥弄得目瞪口呆!他心烦意乱,漫无目的地驾驶着小轿车,行进在路人不多的香州大道上,不知不觉,来到红花湖的入口处。他不由自主地把方向盘一转,驶进了红花湖入口。顺着山坡,直上坝顶。他要一个人到红花湖的湖心亭去静静地想一想。
       红花湖原本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跃进时期修建在高榜山坑窝里的中型水库,后来经过加固蓄水,现在成为香州市的一个傍山湖泊,显得格外的山清水秀,吸引着人们来这里休闲,玩耍,游泳。
       红花湖环山道路在湖边的一侧,是一株接一株的紫荆花树,树枝上蝴蝶状的叶子粗绿绿的抗争着夏天的日光,亮亮的,色彩斑驳;傍山一边却是一条排洪水沟,坑坑洼洼,被山洪冲刷的痕迹,到处可见,多少会引起游人的伤感。
       曹路祥的轿车行进在环湖大道上,拐了一个弯,忽然听见和尚敲击鼓钹的声响。他透过挡风玻璃,看见那建筑在两个山梁下面的永福寺。和尚念经诵唱的韵律使他又记起六如亭上的偈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他联想到自己第二次追梦创业的艰难,觉得永福寺僧人的念唱声韵分外的悲凉!
       小轿车行进得很慢,转弯抹角的,他没有心情去观赏秀丽的湖光山色。只有“山穷水尽疑无路”的味道,全没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不一会,他来到红花湖后山的堤坝上。这里,又是一条拦截雨水的堤坝,足有三百米长,形成一个约有三四千平方米的广场。堤坝的山边上,有一个小卖部,专给来这里游玩的人们售卖一些泳衣、小食之类的小商品。时间还早,只有一部小车,几个玩耍的游人。
       曹路祥把轿车停放在堤坝上,一个人走过湖中天桥来到湖心亭,坐在亭中的水泥栏杆上,看着深蓝的湖水,在沉思,在默想……是抗争好呢,还是委曲求全好呢?抗争的结果会是两败俱伤,而委曲求全,又会给这个项目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
       红花湖的湖水清清的,蓝蓝的,倒映着青山,模模糊糊的,山水浑然一体。有几个人在游泳,击起的水波,浪花,不停地在扰乱湖中的波光水影,云天山色……
       曹路祥看着不远处山道上的紫荆花树,又想起了钟市长评说紫荆花象征和睦团结的故事,他觉得办企业,应该以和睦为出发点,和谐为落足点,处理好内外矛盾和各种纷争才能实现经营效益。和则双赢双利,斗则两败双伤,浪费资源,造成财富损失。
       曹路祥独自一人,坐在湖心亭上,为了和睦,为了和谐,他决定抛开企业前途,寻找最佳的解决办法。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静思默想,曹路祥设计了好几个处理危机的方案,模拟结果,有两条出路:一个办法是寻找新的合作伙伴,筹集资金注入,解开这个死结;另一个办法是变卖项目,返还投资者投资款。
       想到最悲惨的结果,曹路祥忍不住仰天长啸:“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这一喊,空谷回响。堤坝广场上的几个人,都向他投来不解的目光。曹路祥这么一喊,感觉到人们在注意自己,那郁闷的心绪倒是轻松了许多。他感到放松了,那积压在心头的痛苦,好像缓解了,那回忆的神经,又一次跳动起来。
       他在想:我原本就是一个打工仔,穷光蛋,在生命线上挣扎求生存!是偶然的机会,成就了一番事业,现在失败了,也只不过是回到起点!
       “你是曹总吧……”
       一个老年妇女向曹路祥走过来,非常热情地招呼着,向曹路祥伸出手来。
       曹路祥握着那个老妇女的手,有点不知所措,一时不清楚站在面前的这位老妇人姓甚名谁?他在搜索着记忆:“她,到底是谁的老婆?”
       那老妇人笑着说:“你不认识我了吗?你是贵人善忘了!我爱人就是党委办公室的何少明,何主任。”
       “呵……”
       曹路祥忽然记忆起来了,是那一年,为了紫荆苑项目,何少明曾经特意带着老婆,儿子,请自己吃过晚饭。
       这时,一个男青年——何少明的儿子也走过来了,热情地拉着曹路祥的手,说:“曹总,我是小何。”
       曹路祥在这个时候碰上何少明老婆及儿子,心里有一种说不明白的苦涩味道,真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听见那老妇女告状般说:
       “何少明这个老古董,退休以后,还与几个人合伙,在办一个制药厂,生意也做得一塌糊涂!”
       曹路祥立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会与自己有所牵连。正不知道如何回话的时候,何少明老婆又半是赞扬半是批评地对曹路祥这样说:
       “你们就是不服老。退休了,到了享福的年龄了,还要去创什么业!老何去办工厂,是赶鸡下海,早晚会浸死的!你曹总做房地产,名声大,赚大钱,大家都知道!最近,也听人说你资金周转不过来,要停工了。老何也听到有人说你也不济事。老何说:事业失败了,大家一锅熟,也有个陪伴!我反驳他。我说:我不相信的,曹总会失败?我坚信你会成功的!你过去做得那么好,全香州人都知道。现在退休了,自己当家做主,一定会做得更好的!”
       听着何少明老婆那么说,曹路祥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他觉得,她是话中有话,他们一家人都在幸灾乐祸。这倒给了曹路祥一种正面的刺激,他在暗下决心,一定要把项目做好!但是,他自己也知道,做生意,做项目,不是想做好就能做好的!想到这里他又迷茫起来,心里说:力不能及,也只好认输。
       曹路祥想着自己的心事,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来。他只是支支唔唔地应酬着何少明的妻子、儿子。
       曹路祥心里很痛苦,强装着笑脸,为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驱使,他逃难一样告别了何少明老婆及儿子,开动了小轿车,奔香江大都汇酒店而去。
       在车上,曹路祥又在想:我这一辈子为什么总会与何少明有联系?他念书成绩不怎么好,却照样上大学,他当官没有什么业绩,却能高升到正处级,生意做不好也嫉妒别人!我,为什么总跟这样的小人纠缠在一起!
       轿车跑得很快,从红花湖出来,不一会便到了香江大都汇酒店。
       曹路祥进去以后,黄云秀便招呼服务员上菜。
       他们一边吃午餐,一边讨论着“绿玉花园”面临的经济难关。
       这顿饭吃得真开心。早先,曹路祥怎么也没有估计到,这第二次创业形成的特大难关,黄云秀竟然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当曹路祥边吃饭边把碰到的困难告诉了黄云秀之后,她就微笑着对曹路祥说:早在三个月前,她就凭女人所特有的敏感,觉察到了方昌藨另有打算。她感觉到方昌藨是个非常精明的商人,也是一个不留情面,不顾后路的男人。当方昌藨刁难曹路祥的时候,她就在暗中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准备在曹路祥最困难的时候出手帮助。今天,接到曹路祥打来电话的时候,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来意。
       黄云秀顺手梳理着头发,一边招呼曹路祥吃菜,一边说:
       “你现在做私人生意,老一套做法就必须改一改。我早跟你说过,生意场上,真真假假……有的时候,有些事情,是绝对不能把真话跟竞争对手说明的!你与方昌藨合作,虽然是老朋友,你可一点防人之心也没有。你把他们当成自己人,他却把你当成竞争对手。最错的一件事,就是你把只有400万元出资本金的事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方昌藨。他要投资3000万,你才400万,是个什么样的比值!他们已经算死你没有后续资金投入,料定你一定要屈服于他们!他们撤资退出的条件那么苛刻,是想把你吓唬住,镇住你,任他们宰杀。”
       黄云秀这么一席话,倒把曹路祥给点醒了!他只是笑一笑,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商场图利,本不稀奇,只是在利益面前不讲友情,有点难于接受!不过,还不到结束的时候,还不知是祸是福!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困难过去以后说不定他又会为少赚钱而后悔!我现在找你,是问你能不能帮助筹点钱应急。”
       黄云秀说:“你说来听听,怎么个应急法?要多少钱才能够应急?”
       曹路祥说:“方昌藨他们投资800万元,还有500万元没有动,这500万元让他们先拿回去,再给他们300万现款,分利金300万元,10月份以后12月份之前还清。另外的投资款尽量说服他们不要撤资退出,如果也一定要撒资,要退出,也可以。等到银行贷款落实立即给予办理。他们的投资本金600万元,本金加利息金,也是一大笔数目,只有等银行贷款拿到后,才能返还他们的。”
       黄云秀点点头说:“这一个月以来,我已经在暗中准备。我有两个当街旺铺商场都已经卖掉了,回来现金有360万元。这个酒店也已经准备好转给邓行长的兄弟。邓行长他们同意用酒店产权做抵押借款500万元。我已经投进去的真金白银是350万元,已经谈妥了按450万元转让。给他们转让合同底稿都搞好了,就等着签字,公证,交割。两笔数目加起来,有760万元现金。还有,我跟宋仕英也已经说过了,她也同意帮你去借款300万元,两个数目加在一起,筹集资金应该可以超过1000万元!”
       听见黄云秀说得那么轻松,那么随便,曹路祥被感动得有点莫名其妙!就在半个小时之前,他怎么也不敢想象黄云秀竟会变戏法一样帮助自己解决这么大的难题!
       曹路祥万分感慨,他赞叹地想:“真是世事如棋盘盘新,难预料!”
       曹路祥也真不敢相信,早先,心目中要解决难题的500万元资金,竟这么快,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并且可以到手的数目还是增加了一倍!他心中万分感慨,暗暗地赞叹:“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黄云秀好像在总结经验一样,她说:“我能有今日,得益于两点:一是有你曹总的指导,支持;二是从良奎哥走过的失败道路中,我吸取了教训,知道该怎么运作资本!”
       曹路祥睁大眼睛,再次审视黄云秀。他面前显出来叶良奎是那么渺小,而弱女子的黄云秀却是那么的高大!她的形象模糊起来了,慢慢地自己的老婆杨玉芬也出现在面前。他心里在说:
       “啊,是杨玉芬在我要跳江自杀的时候,拯救了我人生的生命!现在,是黄云秀在我的事业要破灭的时候,拯救了我事业的生命。她们两个人,一个是救命恩人,一个是救业债主,都是在最危难的时候出现!真是命运注定。”
       黄云秀看见曹路祥在呆呆地默想,笑一笑,说:
       “不要再苦恼了。天无绝人之路!如果不够,再找人借一点。我们可以渡过难关的!”
       曹路祥很高兴地说:“有1000万元现金周转,完全可以了。再过一阵子,找银行商量,争取他们贷款注资4000万元。一切乌云都可以散开了!”
       黄云秀说:“就不用再发愁了。”
       曹路祥说:“是的,不用再发愁了。不过,在商言商,你这次注资,要求怎么样的回报?”
       黄云秀睁大眼睛,沉默好一阵子,说:“我是变卖资产获得现金。这些资产,本来就是你的本金,如果按良奎哥的说法,是应该归你的。”
       曹路祥听了,激动得难以言喻。他真情地说:“多谢你了!项目运作起来,赚了钱,肯定会分给你一部分。”
       黄云秀说:“我不要你用钱来感谢。”
       “那你要什么?”
       “要你的心!”
       “可以的。我一定从心底里,一生一世感谢你!”
       在黄云秀的帮助下,曹路祥立即采取措施,先与方昌藨他们签订了终止合作协议书,议定3个月内,分3期,还清他们的投资本金与分利金共计1100万元。另外的投资本金和分利金共计1200万元,补签合同,另行还款。
       苍天不负有心人,他们全力以赴加紧开展银行的贷款事务。最后,顺利地与建设银行办理了贷款4000万元的授信业务。绿玉花园项目复工终于起死回生。
       十二
       曹路祥妻子杨玉芬对于曹路祥的形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根据经验,她判断丈夫肯定是碰上了大事件。她急切地希望丈夫能够把事情真相告诉自己,让自己也能分担一些责任。她想问,又没有问,一直在等待着。
       吃过早餐以后,曹路祥便把前些天陈良玉科长透露的坏信息告诉了杨玉芬。突如其来的坏消息,把杨玉芬给吓懵了。她怕得打哆嗦,血压立即升高,涨得满脸通红。到底是过来的人,官场上的许多争斗也听说得多了,也经历过一些磨难,她的焦急心情只一阵子之后就平静下来了。
       曹路祥说:“这一次与上一次受伍忠良案件牵连的情况完全不一样,要有最坏的思想准备。万一有事,被‘双规’就会被查抄家庭财产的。所以,要从最坏打算。我去办公室上班以后,你立即行动,清理一下家中的财物。金银首饰都清点好,包装好,转移到亲戚朋友家里去。好酒也不能留下来的,通通都拿走。算是赃款赃物的好酒二十多瓶,计算人民币,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银行存款,人民币、港币加在一起,有多少?60万元。统统支取回来,家中留下30万元,应急,其余都放到可靠的亲戚朋友家里!要做好真的被双规的准备!”
       杨玉芬一边点头,一边盘算着如何坚壁清野,她觉得,她的首要任务就是要保护家中的财物,再老了,过日子轻松!听曹路祥说过之后,她倒是平静多了,口不对心地说:“财物都是身外之物,该放好的放好它就是了。”
       曹路祥说:“把财物清理好,搬出去。不要怕丢失了,就怕留在家里增加麻烦。比方那二十多瓶洋酒,我们又不太喝,留下来是个祸根!给人抄家清理登记上去,就会罪加一等!”
       杨玉芬说:“我会搬出去的,送给人好了!”
       曹路祥点点头,吻了一下妻子,立即去给几个人挂电话,加紧进行各项预警工作……先是通知全体股东上午10时30分钟到办公室召开紧急会议。然后给律师事务所挂了电话,与法律顾问黄文祥律师约好,下午5时见面,商议如何寻求法律保护。挂完两个最重要的电话之后,曹路祥辞别杨玉芬,上办公室而去。
       到了写字楼,曹路祥首先找到办事员小刘,叫她立即去购买3台单手机,开3个大众神州卡,每个卡充值500元。曹路祥考虑,为了安全,也顺便多开一台手机给纪委黄清泉科长,叫陈良玉捎给他。完了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头埋在文件资料之中,他要对已往的文件、信件进行一次清理,以防被查抄之后连累朋友。
       正在这时,曹雪松进来了。他看见父亲严肃地面对着一地狼藉的文件资料,不明何故,随口问道:“等阵子开会讲什么?”
       曹路祥苦笑了一下,说:“我们很可能就要大难临头了,重担靠你一肩挑!”
       接着,曹路祥也把检察院陈良玉透露的坏信息以及自己有可能被“双规”的事情说了。曹雪松何曾经过如此大的风浪!听父亲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他心头在发冷,双脚在打颤。他强迫自己镇静,咬紧要打哆嗦的牙关,求救一样看了父亲一眼,接着转身,想逃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但是,双腿却不能挪动,像被铁钉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曹路祥走过去拍了一拍曹雪松的肩膀,说:“腰杆要直起来!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于挑起重担,做出成绩来!”
       曹路祥抬手看看表,又说:“到时间了,我们都到会议室去吧!”
       十三
       秋实温馨的气息早早地还给了香州。
       早上,那清凉的阳光,撒落在绿玉花园,使一草一木都秀丽多姿,神采怡然。它那特有的热气腾腾的光束,无私地给予了所有生物无限的生命活力,使天空好像格外的肃穆、庄严,更加充满着蓬勃的朝气!
       这种充满收成果实的气氛投影在绿玉花园,烘托着出乎意料的成功和令人兴奋的结果:投资成本、基建成本、费用成本、销售成本,都比预算大大降低,售价虽然偏低,经营效益反而提升,实现了价廉物美的目标。
       老局长张建明尽管年事已高,他还很健康,行为稳健,彰显着老者的风范,令人钦敬有加。他一直都是乐呵呵的,经常邀集一班老友,说古论今。他常常在人前人后赞美曹路祥敢冒风险的拼搏精神,他为有这么一个晚辈感到无比骄傲!为祝贺绿玉大厦商务酒店开业,他奋笔疾书了四个大字:厚德载物。关于曹路祥遭遇政治恐吓的事,他已经听说,他也很焦急,他坚信曹路祥不是那一类贪得无厌的腐败分子,遭遇诽谤、攻击是小人嫉妒的结果,他还坚信,关于曹路祥的流言飞语很快就会化为乌有!
       这一天,张建明邀集了老友李俊泉特地来到绿玉大厦曹路祥的办公室里,要了解事实真相。他们到了曹路祥办公室之后,还是装作无事,海阔天空地谈天说地。
       张建明笑着问曹路祥:“你有没有想过,你退休以后创造了多少财富?你对自己的人生价值是怎么样进行评估?”
       曹路祥的确还没有好好地想过这样的问题,茫然地摇了摇头。
       张建明接着说:“我简单地这么算了一盘账,你退休下来以后,在几年时间里,成功开发经营了绿玉花园这个项目,总建筑面积有二十多万平方米,第一期七万多平方米是半商业地产,半住宅地产,该卖的商品房已经销售完毕,该租赁的商业地产也已经租赁出去。第二期六万多平方米,是七成住宅用房,三成商业用房。在开发建设之中,已经认购了40%。正在规划设计准备建设的第三期,也有七万多平方米。各种功能房产按平均价值2500元/平方米估算,总销售额超过5亿元人民币。销售利润率按20%计算,有1个亿,按15%计算,有7500万,按10%计算,也有5000万元。只有几年时间,创造这么大笔的财富,真是够厉害!”
       曹路祥吐了吐舌头,苦笑着说:“我不同意你这么个算法。”
       李俊泉用并不是指责也不是赞扬的语气插话说:“你不要有思想顾虑,先富光荣,只要你照章纳税,赚再多钱,也不用害怕!”
       一句话说到了曹路祥的痛处。他觉得,现在就是为富有拖累。
       “我已经是平民百姓,不存在资产来历不明的问题!办企业,就是要赚钱!张局长这种算法,也算是明码标价。但是,坦白地向老领导交待,有两个情况你们没有考虑进去。一是我们有很多房产物业没有销售,所以,不能算是实现了销售利润;二是我们是走物业商品房集资开发的道路,把好大的一笔利润让利给了客户。所以,真实利润是要比估算利润大打折扣。”
       张建明笑一笑,说:“你只有几百万元的投资本金,5年时间,滚动创造5个亿人民币的社会财富。这一点,就不用打折扣了吧!在香州这个地方,这也算是经营奇迹了!”
       李俊泉补充一句,说:“家有千金,外人有秤……现在的时代已经比早几年先富者光荣的时期又前进一大步了,有了《物权法》,已经是富者荣华的年代了。”
       曹路祥说:“我是大难不死的幸运儿。那一年,碰上宏观调控,只差一点就死火,就破产了!如果真的死火了,又会是一堆烂尾楼!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们都没有估计到宏观越调控,房价越上涨。其实,搞房地产的经营风险是很大的!而人们往往只是看到高利益的一面,而忽视了高风险的另一面!你们看,就这里过去不远的星河湾项目又成了新一轮调控的烂尾楼!”
       张建明和李俊泉都跟着曹路祥走到窗前,凝视着那个有两个高高的塔吊机械,下面是一片只差一层就封顶的20层烂尾楼建筑群……它的前后,是鳞次栉比的新建商品房楼群,崭新发亮。烂尾楼和新建楼房都是成群结队,形成强烈的失败与成功的对照。
       曹路祥继续说下去:“星河湾的投资者是从莞州市过来的,过去做走私之类的贸易生意,赚了大把钱。在星河湾建设项目中足足投进去6000万元人民币,快六年时间了,现在是6万多平方米的烂尾楼!死在那里,一大堆的麻烦事……”
       李俊泉说:“也真是的,听说星河湾的投资者是个女老板。她那么会赚钱,为什么会栽在这上面呢?真是不可思议!”
       张建明说:“利益驱动嘛!在这上面栽跟头,跌倒以后永世不得翻身的大有人在!这就是商场的险恶与前途的难测。”
       李俊泉无限感慨地拉着曹路祥的手,说:“你老弟退休前,又为官,又经商,算是安全着陆,功成名就,应该满足!退休后还继续拼搏,不怕商海波涛把你淹没了,毁了名声!”
       听见他们两位那样说,曹路祥那无限苦涩又充满期待满怀激情的心跳动了一下,立即严肃起来,他凝神沉心。二位老人都知道曹路祥有事,也不说话打扰。
       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曹路祥才用自己也觉得怪怪的声调,说:“李区长说我功成名就,我觉得是过奖了,的确不敢当!不过,对于成功这两个字,却是各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如果以实现工作目标和满意程度作为评判标准,我无怨无悔!上对天,下对地,中对人,心满意足!过去,为公有制企业出力,十多年时间里,创造了社会财富,给国家缴交了数千万元各种税费,为几百人创造了安居乐业的条件,算是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曾经给我带来了精神上的满足和心理上的快乐。现在,办私营企业,也算是成绩斐然,为香州市的建设,已经贡献了一份力量,自我感觉心满意足!”
       李俊泉插话问道:“你能不能跟我们说一说对于成功的体会,让我们也分享一下你的喜悦。”
       张建明说:“你退休下来,拥有的资本金,对于这么大一个楼盘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你说一说,是怎样摆空城计,摆成功这么一个大项目的。”
       曹路祥拨浪鼓样摇动着头颅,忍耐着内心的痛苦,说:“说我玩空手道,不恰当,说我运用了空城计的谋略,倒是有点根据。我的确是只用少少的滚动资金,盘活了这么大块资产,使之增值,实现效益。”
       忽然,闯进来一个气势汹汹的男子,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那男子站定之后,大声地,毫无礼貌地问:“你们谁是曹总?”
       张建明、李俊泉已经七十多岁了,那个人估计到,这三个人中应该是还不算太老、中等个子的人是曹路祥。他直冲着曹路祥近乎于吆喝。那不客气的态度,真是令人难以接受。
       曹路祥有点惊愕地对那个人说:“你有什么事……”
       那个人把一份《入伙收费标准》的文字摊在手上,说:“你们规定的毛坯房粗装修批挡抹灰收费,是不合理的!”
       听到那人是为计算入伙收费问题而跑来发疯,曹路祥悬在心头上的石块卸下来了。他立即给那个人让座,倒茶,然后笑笑,说:“啊,你说说是怎么不合理?是贵了,还是抹得不平整?”
       那个人在曹路祥的热情招待下,又见还有两位长者在场,那股气消下去了。他说:“我没有同意你们抹灰批挡,谁叫你们自作主张去做的。”
       曹路祥强装笑脸,说:“我们是自作主张进行粗装修,批挡抹灰,装电线槽管,目的就是为了客户省钱,为小区安静,为社会节约建筑材料。你算一算,如果你是自己找人来批挡抹灰,材料费加人工费,起码多一倍,运输这些材料会影响左右邻居的安宁,会污染小区的环境,会多用很多建筑材料,造成浪费。你说对不对?”
       那个人听见曹路祥这么解释了一番之后,又说:“你们批挡的质量不好,我就是不交这个钱。”
       曹路祥说:“如果是质量问题,你提出来,该返工的,我们返工,该罚款的,我们给你赔款,减少收费,你说可以吗?”
       “……”
       那人无话可说了。曹路祥又补充说:“今后,我们都是这小区的业主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请你多多包容,有做得不完善的地方,请多批评指正。”
       这时候,物业管理公司的经理进来了,他又与那个客户解释了一番,便拉着他走了。曹路祥热情地送那个客户到了电梯口。
       曹路祥回到办公室以后,张建明先开口说:“小曹啊,你要注意安全!要设一个门卫秘书之类的人员。经常在媒体上看到某某老板被人谋害之类的新闻,你现在也是家大业大,名声在外了。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什么人?或者是有没有恶人在打你的主意,要敲诈你的钱财?”
       李俊泉附和说:“这安全问题是最重要的。你这个小区,刚开始入住,装修工人那么多,那么混杂,你怎么样知道里面有没有坏人?你要千万注意!”
       临走,张建明忽然单刀直入问曹路祥:“听说纪委在调查你……”
       曹路祥点点头。
       李俊泉问:“问题大不大?”
       张建明代替曹路祥回答:“听小孩说,是何少明在投诉小曹侵占国有资产,原本已经有调查结论,后来何少明不服,又找到红盾公司一班人,通过国资委、中纪委、省纪委在搞事,目的就是为了捞钱!”
       张建明又转身对曹路祥说:“钱是身外之物,把它看淡了。花财消灾……”
       李俊泉说:“何少明这个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为官没有政绩,经营企业一塌糊涂,整人却是特等厉害!你要小心啊。”
       又说了一会话,他们两位就起身告辞了。
       十四
       下午,曹路祥回到办公室里。他心事沉重地埋头清理文稿。忽然,接到老婆打来的电话:说有客人来了,叫他一定要早点回家。
       曹路祥忐忑不安地急急地回家来,爬上七楼以后,有点气喘吁吁地按动了门铃。
       开门的是杨玉芬,只见她扮了个怪脸,侧身到门外,神秘地说:“你进去看看,是谁来了?”
       曹路祥一脚跨进门坎,只见在大厅的长沙发前,站着一个干瘪如柴的老妇女,满脸的皱纹,身段已经萎缩得有点驼背,脸上那白白的肌肤,已经堆满了黑色的斑块,只有那微露的白白的牙齿,还保留着一丝他非常熟悉的永不消逝的笑容。他立即辨认出来,李小丽!
       曹路祥不敢相信,面前站的这个女人,曾经楚楚动人,给他无比的欢乐;也正是她,给他造成了刻骨铭心的伤害,使他产生自杀的念头,差一点就走向了毁灭。
       曹路祥清楚记得,妻子杨玉芬与李小丽是同年,而现在走在一起,让陌生人辨认,会说她们之间相差有十多岁。他心里在呐喊:“天哪,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变化?”
       曹路祥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干瘪女人曾经与自己一起追逐过人生的彩虹梦影!他宁愿永生永世不与李小丽相见,让那美好的回忆永远留存。忽然,曹路祥发现李小丽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尽管脸肌干枯,那丰富的感情还是不停地在冲动,还能使人感觉得到,她年轻时候那多情的容貌,那迷人的形态。
       杨玉芬轻手轻脚地走到曹路祥身边,碰了他一下,然后向厨房走去。杨玉芬这一碰撞,让曹路祥从惊呆中清醒过来。
       曹路祥举步走向茶几,提起茶壶,给李小丽倒了一杯茶,说:“你完全变样了。如果是在大街上相遇,我真认不出你来!”
       李小丽很不自在地接过茶杯,说:“你却是没有变。还是一样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而且是变得更潇洒了。”
       杨玉芬与保姆一道,从厨房出来了,对他们说:“我们去接孙子了,顺便买菜。你们三四十年没有见面了,好好聊一聊,今天晚饭,就在家吃饭!”
       杨玉芬和保姆出去了。房门刚关上,李小丽就扑在曹路祥怀里哇一声哭起来。曹路祥有点手足无措。他怀抱里的女人,过去曾经无数次地拥抱过,抚摸过。现在,他抱住她,感觉到的却是一片空白。
       李小丽满脸泪水,抽搐着说道:“你不会忘了我们在六如亭的恩爱吧?”
       曹路祥点点头,眼泪也夺眶奔流。他怎么会忘记那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呢?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李小丽像是自言自语般简单地叙述着回到汕头后的经历。曹路祥木雕一样坐在沙发上,听着李小丽那令人心酸的故事。
       李小丽说:她回到汕头以后,最初在食品站工作,后来嫁了个转业军人。生了两个女儿,都结婚嫁人了。现在,是三个家庭,没有一个有好日子过。大女儿夫妇两个都下岗在家,靠老子的退休金捱日子!小女儿的丈夫在糖烟酒公司推销烟酒,小女儿自己推销保险,收入都不稳定,时好时坏。三个家庭的日子都过不好,常常因为小事情而闹大矛盾。大大小小的家庭战争,每个月都要爆发好几回。
       曹路祥听得肝肠寸断。他什么也没有说,看见李小丽边说边哭,很同情。不时地扯着纸巾,递给李小丽。
       最后,李小丽张望着曹路祥,胆怯地,哀求一般,说:“我这次到香州来,找我弟弟借钱。大女儿病了,说是乳腺癌,要住医院开刀。不知为什么,这些坏事总会来到我的身上!”
       李小丽说着,又伤心地哭起来。
       曹路祥看着痛苦之极的李小丽,设想着她的家庭处境,不幸遭遇,忽然,他又浮想联翩,联想到那许许多多在养活抚育三代人的老人们,都有那么沉重的经济负担,思想负担,日子捱得真够累。他也想到自己的遭遇,以及很快就要到来的“双规”囹圄之苦,心中别有一番苦痛。
       在这样的时候,曹路祥不敢把自己阴暗的心情动态告诉李小丽,他想让她只了解光明的一面!万一真的被“双规”了,她在汕头,离得那么远,也不一定听得到。最好是听不到。
       看着干瘦的李小丽叙述着靠丈夫一点退休金养育三代人的现实,他又有无限感慨。
       曹路祥在想:我们这个时代过来的人,都有一本相似的难念的经!经历了三年经济困难,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计划生育,下岗失业,抚养三代人……承受着社会转型的沉重代价!是多么艰巨!是多么沉重!肩负了这样的社会责任,是光荣呢?还是应该诅咒呢?
       见李小丽把苦衷诉说完了,曹路祥轻声地问:“你要多少钱?”
       李小丽看着曹路祥那深不可测却又是非常诚挚的表情,联想到弟弟的无奈以及弟媳近乎冷酷的形态,她又失声痛哭。
       曹路祥平静地安慰她,说:“你说一说,要多少钱?”
       李小丽止住哭泣之后,无可奈何地说:“我这次来看你,只是想看你!很可能,这一辈子就是这么一次见面了!”
       这么一句话又勾动了曹路祥的悲情,苦苦的眼泪又夺眶奔流。这一次流泪,他是在为自己有可能被冤屈而伤心!但是他很快强忍着,止住了眼泪,放轻声音自我安慰说:
       “我们这个年龄,在现代社会,应该还是算在年壮的序列!何苦说出来那样不吉利的话呢?”
       李小丽破啼为笑,说:“还年壮?我们再谈一次恋爱。”
       曹路祥摇摇头,苦笑着。他心里说:“那青春小鸟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他不可能把自己的政治上不幸遭遇也告诉她。想了一想,他忍着自己的痛苦,再次诚挚地问李小丽,说:
       “你女儿治病到底要多少钱?你说个数目,我们来想办法。你要相信,杨玉芬会帮助你的!她也是你的好朋友!她的为人,你是清楚的。不要说借,就是送你几万元给女儿治病,她也会舍得的。”
       李小丽有点惊愕地惶恐地看着曹路祥。她想说什么,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正在这时候,杨玉芬他们带了小孙子回来了。那个小孩子进门来看见李小丽,就跑到房间里去了。
       杨玉芬把小孙子从房间里拉出来,硬迫着他向李小丽婆婆问好。小孙子是很勉强地向李小丽叫了一声“婆婆好”之后,就去把沙发椅下面的许多玩具拿出来,挑选着。
       看见杨玉芬他们回来了,李小丽就起身告辞了。
       杨玉芬怎么也不肯让李小丽马上走,她一边吩咐保姆抓紧做饭,一边照看小孙子挑选玩具,一边夹七夹八地与李小丽拉家常。
       曹路祥理解李小丽的心情,便把李小丽来香州找弟弟借钱为女儿治病的事给杨玉芬说了。
       杨玉芬听过之后,睁大眼睛,沉思过了好一阵子之后,才撒谎地对着曹路祥说给李小丽听:“我们今天刚从银行里取出来一笔现金。原本打算给你外甥女办出国护照用的。有现成的现金……”
       听见杨玉芬那么说,曹路祥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清楚,为了逃避被“双规”以后会冻结私人银行账户的风险,杨玉芬已经按照他的指示把银行里的存款都取回来了,以防万一。
       曹路祥又顺着杨玉芬的谎言想下去,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新的念头,可不可以把那些现金都放到李小丽那里去保管呢?那样子的话,送她几万元给女儿治病,其余的叫她负责保管,绝对保险,不会被别人发现的!他这么一想,就转身对李小丽,问道:“你要问你弟弟借多少?我们来解决。”
       李小丽张口结舌,她心里想说要5万元,就是说不出口来。停了一阵子,又口不对心地说道:“你们不要误会,我不是来向你们哭穷借钱的。”
       杨玉芬很难堪地看着李小丽,有点惊愕样子,好像不相识!
       曹路祥起身来,拉着杨玉芬进房间去了。他们商议过后,曹路祥从房间里出来,陪着李小丽。
       一阵子之后,杨玉芬从房间里出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鼓鼓的礼品袋子,装了一袋子的钞票,很诚挚地对李小丽说:
       “这里是10万元人民币,你先拿去用。等到你经济条件好的时候还5万元就可以了。”
       杨玉芬看见李小丽在言不由衷地推辞着,又特别强调说了一句:“先借给你女儿治病,等她把病治好了,赚了钱,再还给我们。”
       李小丽腼腆地接下来。那是一袋子沉甸甸的钞票。她心里万分感激。她紧紧地握着杨玉芬的手,涨得满脸通红,说:“这么厚重的礼物!我还不起的时候,怎么报答?”
       杨玉芬苦涩地笑一笑,说:“你不骂我,……就是最好的报答!”
       这话的弦外之音,他们三个人都明白的。
       杨玉芬又进去保姆房里,提出来一大袋海味之类的食品,放在门边,对李小丽说:
       “我们是诚心诚意请你吃晚饭,希望你能吃完晚饭再走。你如果要赶车,想早点赶回汕头去,我们也不好勉强了。”
       曹路祥也起身来,嘱咐李小丽,说:“安全第一,最好把那现金通过银行汇回去。现在才四点半钟,楼下就有银行办事处,还来得及的。”
       李小丽很感激地点点头,她又握着杨玉芬的手,哽咽着,说:“多谢!”
       李小丽强忍着热泪,坚决地告辞,走了。
       杨玉芬平静地对曹路祥说:“也真难为她……”
       曹路祥拉起杨玉芬的手,很感激地说:“也算是还了这么一笔人情债,也算是了却了一件事!”
       十五
       检察院陈良玉科长告诉曹路祥,红盾公司直接给省纪委送了关于曹路祥涉嫌侵占国有资产犯罪的请示报告。在那份请示报告上面,省纪委张副书记已经批示要对曹路祥启动“双规”程序。具体做法确定以红盾公司纪检人员为主由市纪检人员配合实施办案。一旦侵占国有资产罪证落实立即移送检察院刑事拘留……
       面对这样严峻的事态,市纪检委只有一条路:服从。他们也商议了应对办法,做好两项工作:一是曹路祥立即书写事实真相材料报告,当情况反映,分送市纪委领导、市委领导、省纪委领导、国资委领导及中纪委领导,争取同情,纠正省纪委张副书记的错误批示;二是避风头,在红盾公司的办案人员还没有动手之前,曹路祥暂时离开香州,让红盾公司的办案人员一时间抓不到当事人,争取时间把这个案子扭过来。
       曹路祥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妻子杨玉芬、儿子曹雪松、女儿曹雪莲、媳妇叶宝芝、女婿孔文道,以及黄云秀、宋仕英。宋仕英听了,十分为曹路祥着急,立即告知了在中纪委工作的宋仕明主任。宋仕明也很同情,他来电话说:希望曹路祥带上事实资料跑一趟北京,找中纪委有关领导帮助试一试能否解决问题。他在电话中告知曹路祥,他已经查对过了,红盾公司通过中纪委查案、办案是个幌子,中纪委、国资委都没有关于曹路祥侵占国有资产的案件。他认为,红盾公司的纪检人员这样为企业利益制造案情查办曹路祥不符合干部腐败行为查案办案的管理规定,红盾公司纪检人员的行为是违规的。他觉得,通过中纪委相关领导的干预,有希望把案情扭转过来。
       曹路祥的家人,亲戚朋友都像热锅蚂蚁,经过反复商议,决定由黄云秀、宋仕英陪伴曹路祥跑北京上访中经委。
       当曹路祥把这样的应对办法告诉了陈良玉,立即得到他的支持。他叫曹路祥起草情况反映文字资料,由他来定稿。他说,为了钱财整死人,何少明太欺人了,红盾公司也做得太过分了。所以,他和黄清泉科长都觉得应该帮助曹路祥把案子翻过来。
       话又说回来,陈良玉通过纪委黄清泉了解案情,认为曹路祥没有侵占国有资产。但是,在一般人心目中,却不是这个样子。大家只在表面上看见绿玉花园一期建设经营进展顺利,三大栋连体二十多层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屹立在香州大道边上,气势轩昂,令人叹为观止!面对这样的结果,有人赞美曹路祥有本事,会经营,对香州城市建设有贡献!也有人在怀疑:曹路祥是怎么样做成功这样一个大项目?一个处级领导干部,退休之后竟然能够在短时间里投入这么大笔资金建设这么一个大型项目,不侵占国有企业资产,才是神话?!
       怀疑归怀疑,事实归事实。绿玉花园项目建设用地由三个“烂尾楼盘”组合而成,都是通过法院诉讼获得的。其中的紫荆苑最难对付,内有何少明在搞鬼,外有红盾公司人员挂着国家公安部名义在忽悠。在法律诉讼过程中,他们都不出庭应诉,结果是缺席判决。眼看绿玉花园开发成功,何少明却给曹路祥打来电话,说红盾公司投资在紫荆苑项目资金1500万元,没有收回,要求绿玉花园给他们补偿分利本金加利息共计2000万元填补他们的亏空窟窿。
       何少明在电话里还威胁说:不给他们利益,他们会通过国资委纪检来清查。说你曹路祥在国企当了那么长时间的领导,肯定会有一些不三不四的经济问题……查出来,就不好办了,即使查不出问题,他们也有本事把你搞臭!到时,名誉、财富两空,悔之晚矣!
       曹路祥在电话里回复何少明,说:公事公办,私事私了。按照法院的判决办理是依法办事;至于个人问题,行得正,坐得正,怎么查,也不怕!
       何少明又威胁说:不要以为法院判决就可以万事大吉!人家原先是公安部创办的公司,现在是国资委直接管辖,他们的后台硬得很,把法院的判决搞成司法腐败,连累法院法官也给你陪葬!你于心何忍!
       对于何少明的威胁,曹路祥原本不以为然,并没有过多去关心。
       现在,果不其然是国资委纪检通过中纪委,省纪委,市纪委,联合组成专案组调查,历时已经半年。凡是与绿玉花园建设项目相关的单位:工商局、国土局、规划局、银行……都进行过调查,闹得满城风雨,真是令人心惊肉跳!
       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都说明一点:何少明和红盾公司在寻找投资失败的替罪羊,他们企图从纪检的角度找到突破口,整住曹路祥们,在绿玉花园经济效益中割一块,实现他们在法院经济纠纷诉讼案中无法得到的经济利益。
       风起云涌,曹路祥感觉到人身安全已经受到严重威胁。
       获得陈良玉、黄清泉的同情,曹路祥在做着渡过难关,扳回案情的工作,现在,又有中纪委的宋仕明在支持,他更增加了信心。他觉得一定要把申辩文字写好,还事实真相的本来面目。他要尽快把相关证明材料汇集,整理,归类,建立档案,并编写文字说明,便于洗雪冤屈,还原清白。
       到了办公室,曹路祥给秘书交待说:拒绝所有人的拜访,并把办公室的房门反锁。他决心埋头在文档资料之中,整理出能够说明事实真相的文字来。
       整整一天,曹路祥总算完成了文字资料收编整理工作,并且复制成十份,用文件袋档案装好。他松了一口气,看看天色,窗外已经是一片黑暗了。他赶紧收拾好散落在办公台上的各种文具,要动身回家。只有他自己知道,明天就要暂时离开这个办公室到北京去上访。
       天在滴滴哒哒地下着雨,夹着冷风,使人感觉到坏天气的难受!
       曹路祥心事沉重地回家,锁好轿车门,急急地去按动了防盗门的对话机。上面是妻子的声音,问明白是曹路祥回家以后,按动了开大门的按钮。
       曹路祥提着沉沉的装有十个文件档案的塑胶袋子,迈着有点飘飘忽忽的脚步,一步一步地爬上七个楼层。他喘着粗气,站在自己家门口的休息台上。那紧绷的心情更加像被铁块镇住了一样,忽而感觉到血流在往心脏里涌动,左胸心房上有一阵子的绞痛……那伸出去要按动门铃的左手,立即缩回来。
       他不敢立即按动门铃。他真担心,在这个节骨眼上,会突然病倒!
       曹路祥忽然记起了那天老领导张建明的劝告:何少明他们这样子搞你,你要沉着应付,千万不要生气。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太重了。要知道,生气过度会发病的!我今年已经77岁,为什么过得那么好?全在于心态平和。现实中,人们大都看重体格健康,而忽视心态健康。其实,理论和实践都证明,心态健康与体格健康同样重要。人生在世,风风雨雨,生活道路上总会有坎坷,有波折。如果遇上不称心如意的事便垂头丧气、怨天尤人,沉溺于成败得失、是非恩怨之中,就会生气,就会失去生理平衡。如此旷日持久,不能自拔,便会形成“癌症心态”。有了这种心态,自然会百病缠身。这并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有一定的科学根据。我看过一篇文章,据报道说,美国学者爱尔马在研究心理状态对健康的影响过程中,曾经做过一个实验。他在一个玻璃杯中,放入冰和水,形成0℃的水。叫一个心态平和的人,将呼出的气体融入冰水中,那冰水即见混浊且有白色沉淀;再将一个生气至极的人,呼出的气体融入冰水中,水中的沉淀物则是紫色的。将这种“气极冰水”注入小白鼠机体,只需几分钟,它就毙命身亡。可见,人们在生气之时,产生的毒素有多大!
       张建明又说:这个报道是否真实,权且不管,民间也有 “气病了”的说法,却是随处都有的事实。人们生气,是对某个人,或某些人的行为,或者是对某件事的发生采取完全不相容的态度而产生的。人在生气的时候,表情反常,表现为愤怒、攻击、不可自抑,有的人会浑身发抖,脑热头痛,甚至于气得绝望轻生;有的人会表现出抑郁、冷漠、憋气……这些都说明生理变化是多么急剧、激烈!说明变化过程中产生了毒素,这“气毒”郁结在某个部位,这个部位就罹患上某种疾病。这可以算是中医的病理理论。应该说,对社会上诸多不顺眼的事物产生偏见导致生气,是一个人的生理需要,与其动机、情感、态度等自身素质密切相关。同一件事,有的人见之是“气极了”,而有的人见之反而觉得开心!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人生观不同,价值观不一样。所以对同一件事的看法就有可能是相悖的,所以,采取的态度也会是截然相反的!
       想到张建明的教导,曹路祥的激动心情平静下来了,他自我调节地说:“生气不好,要努力避免生气。不要生气!要冷静,要心理抗拒生气!何少明他们这样子搞,无所谓!不那么认真,不去斤斤计较,活得健康、快乐、长寿,气死他们!”
       时间在飞快地过去。慢慢地,曹路祥平静下来了,那沉重的心情得到了缓解,心绞痛的感觉也随即消失了。曹路祥平静下来,他又一次伸出左手,正准备去按动门铃的时候,门开了。
       杨玉芬走出门来,站在门边,她问道:“怎么爬楼梯走了这样久?”
       曹路祥不敢把刚才发生的心绞痛的情况告诉杨玉芬,只是笑一笑,进门去了。
       曹路祥看见女儿曹雪莲,儿子曹雪松,女婿孔文道,媳妇叶宝芝,都在睁眼看着自己。孙子、外孙在地上玩积木,小孙女一下子扑上来,抱住大腿,在喊:“公公好!”
       曹路祥感觉到有一股暖流从脚底下升起来。忽然,他又觉得那暖流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阻碍着。他真担心这种天伦之乐会被撕碎!他真担心这个幸福家庭的平静,会被飞来的横祸所破坏!
       曹路祥把手上的文件档案袋交给杨玉芬,抱起小孙女,嘴里说:“乖!乖乖……”
       曹雪莲从座位上站起来,从母亲手里接过来那沉沉的文件袋子,急急地问:“有没有什么新的情况?”
       曹路祥放下小孙女,说:“听说他们今天还到了规划局,查对给绿玉花园项目减免了多少报建费。据说,他们打算把减免报建费金额168万元也算作是侵占国有资产的依据!市纪委的朋友说,他们已经争辩过了,说这样子的定性是不恰当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千方百计搞名堂,就是为了整死人、为了图利益!”
       孔文道说:“红盾公司有公安的背景。他们虽然脱钩了,归国资委管,会不会动用老关系,上手段整人呢?!据说红盾公司为了图利,那整人办法可真是绝招奇出!他们会提前3个月窃听你的电话,从中寻找证据。不知老爸在报建过程中有没有行贿的蛛丝马迹?”
       曹路祥听了,心情更加沉重。他静思默想了好一阵子,说:“求朋友帮助的电话肯定有,过分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行贿与受贿同罪!求朋友关照,不会通过电话去行贿的!我们都不缺钱花,又不是贪得无厌的人,不会去犯法行贿的!我们在走正道,他们是查不出名堂来的!”
       曹雪松说:“听说他们到房产局去查我们家的房产物业,怀疑我的财产来历不明!真是乱弹琴!我大学毕业以后,只干了两年公职就离开,一直做私人生意,已经有十三年了。我这个年代毕业出来做生意的同学们,有人已经是数亿财产了!我这点财产算得了什么呢?不怕他们查的,一笔笔都清清楚楚。至于绿玉花园项目的投资款,大部分都是向亲戚朋友借的,也是一清二楚!”
       叶宝芝接口说道:“听说他们去银行查账也用了三天时间,也是找不出来有什么毛病。”
       正在这时候,在地板上玩积木的孙子和外孙都跳起来,打闹着。把他们的谈话给打断了。
       杨玉芬不耐烦,大声说地说道:“你们都回房间去,不要妨碍大人谈事情!”
       曹路祥倒不想干涉孙子们玩耍,他招呼大家,说:“我们到餐厅去谈事吧,让小孩子们自己玩。”
       说着,曹路祥又去招呼孙子们好好玩,带头走到后边的餐厅来。
       曹路祥坐在餐台的首席上,杨玉芬坐在旁边,曹雪莲、孔文道,曹雪松、叶宝芝也围着餐桌坐好。
       曹路祥很严肃地对大家说:“这次来头很大,是何少明他们请北京的红盾公司通过国资委,中纪委出面来调查,省纪委已经表态支持他们,要对我启动双规程序。他们冤屈我们说:红盾公司投入企业局房地产公司的1500万元资金没有回收,说是被我们侵吞了。侵吞巨额国有资产,可是大罪!市纪检认为红盾公司是投资失误,应该自己负责。其它方面,还没有找到我们有侵吞国有资产的事实行为。红盾公司他们花费了一大笔费用,没有调查出问题来,就没有成绩了。他们扩大范围调查其他一些与本案不相关的问题,也没有什么突破。据说:他们张冠李戴罗列了我有三大罪状,市纪委不支持。他们就直接找省纪委张副书记,据说张副书记已经签字,批准要对我们启动双规程序,双规地点确定在莞州市,下个星期二动手。我们把这些情况打电话给北京的朋友,他们提醒我们说,全国到处都已经弄出来不少的冤假错案,叫我们要提防着。为了防止被诬陷,被冤屈,叫我把资料证据准备好,到北京去,还叫我们要找个好律师,早一点做好司法认证界定是否犯罪的准备!”
       在叙述过程中,曹路祥的语气既悲哀又坚定。他叫女儿把准备好的文件档案袋拿出来,自己拿了两份准备带到北京去。又继续说下去:
       “有备无患啊。我已经做好了被冤屈被双规甚至是进看守所的思想准备了!把绿玉花园项目的来龙去脉也已经梳理清楚,整理成这么一份文字资料。如果去北京上访有效果,不被双规最好!如果宋仕明他们也回天乏术,效果不好……万一被冤枉,被双规,或者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你们就根据这些资料,去申冤昭雪!”
       杨玉芬抚摸着台桌上文件档案袋,不知所措,她双眼滚动着泪花。她面对着痛苦,想埋怨丈夫,却又说不出口。她的眼前一亮,忽然对神灵产生无限的期望,她说:“我梦见观音菩萨了,说好人有好报,会有救星来驱赶邪恶的!”
       曹路祥苦笑着,他心里有许多话,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曹雪莲和曹雪松并没有去理会母亲在说什么,他们很快地传阅了父亲整理的申诉文字资料《为什么企业间的经济纠纷案竟可以通过纪检监察手段为权势企业谋取经济利益》。
       曹路祥又给曹雪莲递过去一份名单,说:
       “我万一被他们冤屈‘双规’而失去了自由,你就去找名单上罗列的朋友们帮忙。他们都是有头有面的人,是爸爸的好朋友,为人正直,热情,会帮助我们的!司法局有罗局长及钟律师,检察院有叶检长及陈良玉科长,法院有吴副院长,公安局有肖政委……其他相关部门的朋友,名单上都有。需要帮助时,找他们想想办法。”
       曹雪莲看着那份名单,见上面有十多个人的姓名、单位、职务、联系电话,一一清楚。她心底里立即升起了一股激流,更加钦佩父亲为人诚恳,处事严谨。她眼睛荡漾着泪花,点点头,说:“老爸放心,我懂得怎样做的!”
       曹路祥苦笑着,说:“是你们大家要放心!我是不害怕的!因为我的确没有侵占国有资产的思想动机和行为事实,所以心里坦然。做绿玉花园项目原本的动机很清楚,就是为了防止国有资产被拍卖而造成流失,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保护国有企业的利益,是为了增加员工的收益。本意是非常好的,也是真的做了一件大好事!是经历过艰苦奋斗才有今天的结果!其间克服了多少艰难险阻,别人不一定清楚,你们都是知道的。我对天,对地,中间对人,扪心无愧!至于清查过去的会计账目,心里也非常坦然。管理国有企业的时候,没有贪污挪用的行为,怎么查,也不怕的!说到家庭的资产,来去也是一清二楚的。我在香港有三本银行开户的工资折子,加在一起,足有四百多万元。投入绿玉花园的启动资金,就是这个数目。我是走正道,他们越查会越清楚!他们整人纯粹是为了捞钱,为了图利。不怕他们走邪门歪道!”
       曹雪莲很是无奈地说:“请老爸放心,真的被人冤屈了,我们也会走司法途径洗雪冤案的!”
       杨玉芬哭着说:“辛辛苦苦,被人这样子冤屈!老天有眼,会折磨他们的!”
       曹路祥又把五份复印件文字交给曹雪松,说:“这里是五份私人投资绿玉花园项目的借款单复印件。黄云秀、宋仕英、方昌藨等等,私人借款加之银行借贷共计约8000万元,绿玉花园就是依靠这些资金做成功的!”
       曹雪松接过复印件,扫了一眼,装进文件档案袋中,说:“2003年以来,我一直在参与绿玉花园的投资运作,我会说明白的!”
       曹路祥又对女婿及媳妇说:“你们两个回去以后也要认真地清理一下,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来,做了哪几笔私人生意,赚有多少钱,购置了什么物业,用文字罗列清楚。人家查起来,就可以数目清晰地说得明白了。”
       孔文道不以为然地说:“我是1995年辞去公职的,1996年开始搞建筑装修工程,赚钱数目,来龙去脉,都很清楚明白。我现有的一点商场房产,说起来都是用血汗钱买的,不怕他们查!”
       叶宝芝说:“我爸爸也曾经被人清查过,翻箱倒柜的……”她忽然有所忌讳,说到嘴边的话停了下来,改口说:“我过去炒股票赚有一笔钱,后来开超市,做家电商场,都是大生意。赚的一点钱,购置了物业商铺。那时候的商铺都很便宜,一平方米才三千多元。现在当然不是这个价值了!物业房产的价值应该按过去单价算,还是按现在价值算?”
       杨玉芬急了,插话进来,说:“当然是按原来单价计算房产投资价值。现在涨了好几倍,怎么可以按现在单价计算呢!”
       看见妻子满脸红彤彤的,曹路祥感觉到是杨玉芬受到刺激以后血压在升高。他心里很痛苦,抚摸着妻子的脸颊,说:
       “看把你急的!血压又升高了,对身体不好的!应该放宽心,想开一点儿,才不至于影响身体健康。”
       曹路祥停一停,缓了一口气,又继续说:“真对不起!你跟我三十多年,从开始到现在,总是担惊受怕的!”
       杨玉芬对着曹路祥感激地苦笑了,眼睛里滚动着泪花。她心里在想:的确是,嫁给你以后苦难不断,惊吓不少,有付出也有收获。比较李小丽,我是比较好的,值得的!
       真的,杨玉芬嫁给曹路祥,她心里是满足的!这么想着,杨玉芬脸上涌上来的热血很快就退下去了。
       曹雪莲站起来,走到妈妈的身边,抱着她的肩膀,说:“老妈放心,老爸不会有事的!”
       曹路祥立即振作精神,也朗声说道:“真的,大家都应该放心!如果这件事发生早一年,会对绿玉花园项目建设造成极坏的影响!现在,该办的事办好了,建筑资金也不成问题了。建设好,卖出去,就完成任务了!不用怕他们了!”他在心中又暗中加了一句:“为了人民利益,我可以把牢底坐穿!”
       杨玉芬也补充了一句说:“好人一生平安,这风浪很快就会过去的!”
       曹路祥装作轻松样子,接口说道:“吃饭吧,肚子饿了。”
       曹路祥嘴里说得轻巧,心里却在想:到北京以后,会有什么结果呢?他又补充说:
       “明天是星期一,我是下午3点钟的机票,上午的办公会议照样开。我去北京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
       曹雪松点点头,说:
       “老爸放心,公司的事,我会管好的。”
       这一顿晚饭特别难吃。曹路祥破例地喝了一点酒,又用汤水冲泡了饭团,才勉强填饱了肚子……
       十六
       这样的政治风波,曹路祥的很多亲戚朋友都听到了,有的目瞪口呆,爱莫能助。听说他到北京上访中纪委,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消息。
       北京,曹路祥住在前门饭店。吃过早餐之后,他便跟着中纪委中层领导宋仕明主任与宋仕英一起直奔中纪委信访办公室。
       中纪委信访办设在一个由清朝王府花园改造而成的宾馆里面。曹路祥心情极其复杂地跟着宋仕明主任,在宾馆大堂休息室里等待着接见。
       宋仕明告诉曹路祥,信访办主任就是当年到香州调查伍忠良案子的大个子任建奎。宋仕明说:任建奎是个热心人,大家都认识,一定会帮助把事情办好的。
       宋仕明告诉曹路祥:到中纪委信访办上访鸣冤叫屈的人很多,走正门要排队,半年也可能轮不上。现在是走熟人路线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希望通过中纪委信访办干预一下子红盾公司的纪检人员。这样做,是一种声威,明确告诉他们曹路祥也有一定的背景,不能随便办案,也有可能会改变他们对曹路祥的态度。所以,要求曹路祥到北京来走信访程序。他说:已经与任建奎约好了,等一会,任建奎主任会抽空出来带他们进去办理上访事宜的。
       宋仕明还告诉曹路祥:中纪委信访办接待来访者是很认真的。从进门开始就有录像监控,接待室里更是上有闪像电子眼在全程录像,墙上有录音机在全程录音,还要填表,如实填写上访内容。对于上访人员提出的问题,应该如何办理,经办人员不能乱表态的。要根据上访内容由主管领导逐级审批办理意见,然后下发文件,检查落实。
       …………
       宋仕明主任介绍完了,他们就坐在那里等了。
       直到上午十点整,大个子任建奎主任才出来。他还是老样子,大大咧咧的。一进来就拉住曹路祥的手,说:
       “快十年了,你真是比以前老多了!如果是在大街上碰见,我们都会不相识了!”
       曹路祥点着头,宋仕英大大方方地拉上任大个子的手,说:“我的老领导的事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帮助解决好!”
       任大个子笑着对宋仕英说:“你是宋大哥的妹子吧,也比以前成熟多了!”
       曹路祥等人在任大个子的带领下,从宾馆大堂出来,往右拐弯,向后面的第3幢楼房走去。到了那幢楼房的后门,看见一个穿着便装的人随便地站在门口。曹路祥心里想,这个人可能是便衣门卫,于是问宋仕明。只见宋仕明点点头,说:“进去的时候,不相关的话,不要说,有录音的!”
       任建奎与便衣门卫点了点头。他们就推门进去了。
       到室内,曹路祥看见:中间通道的左右两边对称并列着安排了许多办公室。听得见,里面都有人在谈话。从门缝间瞥见房间里的气氛,都很紧张。这使曹路祥感觉到一种特殊的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的氛围。
       任建奎把曹路祥们带进一个房间,吩咐助手把一份表格递给曹路祥,说:“这是信访登记表。你按照上面的要求,填写好,交给我的助手。”
       任建奎说完,又对助手交待了几句,说着“我有事”,就出去了。
       助手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白开水,对曹路祥说:“你坐在这个正位子填写吧。”
       曹路祥戴上老花镜,看清楚上面的内容,一项一项地填写着,完了交给助手。助手接过来只扫了一眼,拿着出去了。有十多分钟时间过去以后,他与任建奎主任一起回来了。任建奎主任对曹路祥说:
       “我们研究了你的事,觉得还没有成为案子。你只是听说他们要双规你,只是听说而已,还没有真实的行为。我们的意见这样办:把你的上访意见书批转给国资委纪检,通过国资委干预红盾公司,纠正他们违规办案的行为。”
       任建奎说完,向宋仕明示意,叫他们赶快离开。
       宋仕明会意地点点头,说:“我们走了,晚上再见。”
       任建奎点点头,拉上曹路祥的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了一握,示意上访程序办过了,完事了,会帮忙的。
       曹路祥感激地点头,热情地说:“请你赏脸,今晚……”他想说请你一起吃饭!但是没有说出口,他想起来有录音,就把到嘴边的话给吞回去了!
       他们还是走信访办的后门出来,很快到了宾馆的大堂。还是宋仕明招呼大家坐好,叫服务员来倒了茶水。显然,他们都很熟悉。
       黄云秀立即走到曹路祥面前,焦急地问:“怎么样?办好了吗?”
       宋仕明代替曹路祥回答,说:“事情肯定是办好了,一个星期以后会有结果的!”
       黄云秀问:“那我们怎么办?”
       宋仕英说:“你们可以在北京多住几天。”
       宋仕明说:“我估计,批转意见约要一个星期的时间,真正发生效力,要10天以上,半个月可以见分晓。如果他们收手了,不再启动双规程序,最好。如果他们硬干,可就难办了!到时再说!至于这个经济纠纷案件,最终总要有解决办法,还是要靠你们自己去协商的。”
       宋仕英带点质问的口吻,问他哥哥,说:“如果他们不依不饶呢?”
       宋仕明说:“曹路祥也可以用不依不饶的办法来对付。现在有一条硬规定,‘双规’时限一般是一个月。时限一过,就只有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了。红盾公司那里,核心是钱的问题。红盾公司是国有企业,他们在香州投资1500万元,没有了。不管怎么说,国有资产是少了那么多,而你曹总的私营企业资产又增加了那么多。这是明摆着的事实。这就不平衡,这样子的争议,怎么解决?有句老话民不与官斗!曹总如果舍得退财,就可以消灾!事情会比较快得到解决;如果曹总不肯花钱,就会比较麻烦!红盾公司是代表国有资产,可以利用国家统治权力,可以利用专政工具,他们有国家的政治资源,跟你私营企业斗,谁能占到便宜,是明摆着可以预想得到的结果。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曹总是斗不过他们的!”
       黄云秀说:“曹总与红盾公司的纪检人员往日无仇,今日无怨,他们为什么要那么样子整人呢?”
       宋仕明哼了一下鼻子,说:“图利呗!红盾公司在香州这么一大笔投资,发生变化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是不良资产,是呆坏账资产。他们通过整曹总获利的计划成功了,就可以拿到一大笔资金。对企业是一个大贡献,可以分成的。他们如果成功了,对公,是立了大功;对私,可以分到一大笔现金收益。这就是他们积极性的原动力!”
       曹路祥听了,心惊肉跳。他咬牙切齿。冷静了一阵子之后,表白心态地说:“金钱、财富,都是身外之物,都是社会共有。他们如果只要钱,不整人,就好办。尽我所能,分给他们物业、房产,只是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
       宋仕明点点头,说:“你要有这个破财消灾的打算。你一定要舍得放弃经济利益。只有这样,才能尽快解决问题。我们国家,总的来说,还有很浓的人治色彩。省纪委张副书记批字的法力要比法院判决书的法力大,这就是摆在面前的事实!还有一条也是很可怕的,对你们企业家有事的时候是选择性执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再说,集体所有制的企业,产权界定不明确,所有权关系模糊,在经营过程中很容易产生侵占的嫌疑。他们现在抓的就是这一点。如果你曹总肯分给他们一部分房产现金,剩下来的房产财富就能保全,才能名正言顺,才可以避免后患!”
       正在这时候,手机响起来了。曹路祥拿着手机,看一看来电显示,说:“上海打来的,可能是伍忠良的电话。”
       黄云秀听说是伍忠良的电话,就站在那里,竖起耳朵,听着。
       曹路祥打开电话机,自然地听着,应和着说道:“你好!啊,我是老曹,曹总。你是谁?……啊,你是伍文华,伍总的儿子。好久不见,声音听不出来了……有什么事,你说……哦,伍总病了,严重不?……哦,结肠癌!……现在怎么样?……住医院要多少钱?……好,我给你们准备5万元。我现在在北京,过几天才回香州。回去后立即把钱给你们打过去。到时候,你把银行账号给我报过来。我会尽快给你们办好的……好的,叫你妈讲几句!……哦,伍太,你好!……你要多多保重身体,想开点……我会尽力的!伍总精神还好吧。……告诉他,要精神好,才能战胜疾病!……我现在在北京办点事,回去香州后,会给你们汇款的……是的,我回去以后把工作安排好……我会抽出时间,争取早点到上海去看望你们……好的,……拜拜!”
       曹路祥收了电话,脸色阴沉沉的,充斥着无可奈何的表情,他告诉黄云秀,说:“伍忠良儿子打来的电话,说伍总患了结肠癌,要尽快住医院,动手术,缺钱,叫我帮一帮!伍总也真悲惨,真可怜!犯错误以后,落了个双开的处分。什么待遇都没有了!现在患上这样的大病,要花很多钱的,今后的日子会很难过!你帮我记住,从你那里给伍总汇5万元过去!”
       黄云秀应和说:“现在这个年代,一般人都病不起。一个病人就会把一个家庭拖垮的!”
       曹路祥说:“伍总现在是平民百姓,患结肠癌住医院,肯定要花很多钱。”
       黄云秀看着曹路祥那心情十分沉重的样子,也很同情地说:“伍总犯这样的错误不值!你也不要想那么多,伍总的事情,都是命注定的!你看,比伍总犯错、犯罪严重得多的人,有一大把!唯独他那么倒霉,落下这样悲惨的结局!”
       曹路祥听了,不停地点头。他回想着与伍忠良的往来,交情,心中有无限感慨,久久不能平静。他觉得黄云秀讲得对,伍忠良的错误虽然严重,但是,现实社会中却比比皆是!甚至比他更严重的,也大有人在。他觉得这是社会腐败造成的恶果!不能只归罪于某个人!
       曹路祥叹了一口气,说:“一失足成千古恨!过错,过失,人人都有……他快退休的时候,犯上这样的错误,有这样的结局,是最难受的!完全出乎意料!凭良心说,我觉得他的确是个好人,是个能力很强的好人!”
       宋仕英插话进来,说:“我也觉得伍总很冤枉,很可怜!”
       黄云秀也有点伤感地补充说:“禾怕寒露风,人怕老来穷。他老来犯错,无法挽回!后半生会真难过的!”
       宋仕明感叹地说:“红颜祸水!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栽倒在女人的脚下!真可惜。”
       曹路祥联想到自己的处境,表现出来无比的悔恨和十二分的痛苦。
       黄云秀也很同情曹路祥。一下子,她不能自控了,忘记了有一个生人宋仕明在眼前,也忘记了身在中纪委信访办的宾馆里,说:
       “你这傻瓜!只看到女人不好的一面,好的一面,你也要承认。红颜知己,帮助多少英雄好汉成就了事业!是你说的,你最钦佩的陶朱公,就是依靠西施成就了越王的事业!又是依靠西施成就了商业王国的事业,他们大量赚取金钱,富可敌国。后来又是与西施一道,泛舟江海,成就千古佳话!他们可能东渡日本,把日本人也带动起来了,都那么会做生意。就说电影中的蔡锷,也是依靠小凤仙,骗过了袁世凯,成就英雄业绩!要不要我给你唱《知音》:英雄拔剑……”
       宋仕明笑起来,说:“你曹总面对美人们,说话要注意保护人家的声誉!你黄小姐也真会争权益!话又说回来,什么事都有两面性,正的……反的……成功人士总比一般人高明!做任何事情都把正面的作用加强做到最高,把负面的作用降到最低。正负相抵以后,结果总是正的,就成功了!”
       宋仕英附和地说:“这就是维护女性的权益!”
       宋仕明又点了点头,无限感慨地说:“曹总,可以这样说,你现在是负案出走。用手提电话就很容易暴露目标,公开你的落足点。也不知红盾公司的办案人员有没有对你的监控上手段。如果上了手段,他们就会知道你来到北京了,并且已经上访中纪委信访办。你刚才接的这个电话,半径一百米,正好是信访办公室!你要把手机关起来,他们才难于找到你的下落。”
       一席话,说得曹路祥目瞪口呆。他也听说过公安办案监控手机的厉害,原先只以为是监听通话内容,还不知道是监控动向及落足地点!他掏出手机,关上了。
       宋仕明又说:“这样还不行,要把电池都取下来,才不知你的去向。”
       曹路祥立即按照宋仕明的吩咐,把手机电池取下来。
       宋仕明叹了一口气,说:“做企业家也很难。伍忠良的案子是我们经办的。已经手下留情了,他才能双规以后没有移交刑事处理。不过,被双开了,这后半辈子,他也真难过!”
       宋仕明看一看妹妹宋仕英,欲言又止。停了一会子之后,才继续说:
       “现在是社会转型时期,企业家们都过得不轻松,多少人进了牢房!有道说中国的企业家与班房的距离只是一步之遥,一墙之隔!我觉得有道理。要拉远这个距离,唯一的办法就是看淡钱财,否则难免牢囚之苦!”
       曹路祥握紧宋仕明的手,说:“多谢指点!也请你与有关领导通融一下,沟通沟通,花钱买平安,只求彻底解决问题!”
       宋仕明点点头,说:“好!我会尽力的。”
       接着,他们又讨论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决定宋仕英可以立即回深圳去,曹路祥先在北京玩几天,避一避风头。争取时间,扩大抗争的空间……
       漫长的等待之后,陈良玉告诉曹路祥:省纪检张副书记已经批转他的申辩报告,口气改了。批示由市纪检为主导,重新审查曹路祥等人的侵占国有资产案,查证犯罪事实以后移送检察院办理。
       陈良玉说:张副书记的批示是他为自己找台阶,这样子做,等于说不要启动“双规”程序了。
       陈良玉说:如果没有新的问题出现,从目前掌握的证据事实分析,够不上侵占国有资产犯罪。但是,在国有资产变更为民营企业资产过程中,也的确存在有许多过错,程序上具体做法上都有违规违纪的行为,犯罪够不上,违规违纪的错误难逃!不过,只要不是“双规”,不用犯罪坐牢,就要千恩万谢了!
       陈良玉又说:这个案子如果是发生在其他人的身上,没有中纪委出面干预,是死定了!最起码是“双规”,再清算资产,结果是名誉、财富两空!现在的问题还是在红盾公司那里,只要把他们打发好了,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估计,红盾公司还是会搞事的。他们已经说了:纪检手段搞不到利益,就要通过检察院来搞,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陈良玉劝说曹路祥,要舍得退财消灾,给红盾公司一些钱财,封住了他们的口才能平安无事。曹路祥表示同意拜托黄清泉去做红盾公司经办人的工作,把这件事摆平。
       对于这样子的消息,曹路祥一家人都很高兴。曹雪莲说:只要老爸不被“双规”,就是把绿玉花园赚的钱都给红盾公司也是无所谓的。何少明那么坏,可不能让他个人沾上便宜!
       曹雪松说:把红盾公司打发好了,我们正经做生意,这笔钱还是可以赚回来的!
       叶宝芝、孔文道也都很开心。不过,一下子就会失去这么一大笔资产,他们也都是很心痛的!
       听到这样的消息,黄云秀特别激动。她当初得知曹路祥遭遇纪检调查有可能被“双规”的消息,就非常担心,非常害怕。她担心父母亲的遭遇又发生在曹路祥身上!她经常想到母亲那可怜的悲惨的人生结局,想到父亲虽然是“平反”了,也是半辈子煎熬,真苦、真累!现在听说曹路祥的案子可以用金钱解决问题,她真有点欣喜若狂!她也说不尽,道不明,自己为什么会把曹路祥的切身利益看得那么重!
       有了这样的消息,曹路祥坚信不会有员工再去挑弄是非,投诉揭发什么新问题,行得正,坐得正,自己没有做亏心事,可以坦荡荡做人。可是,他还非常的担心,担心何少明及红盾公司的办案人员还会搞事。他不能把心平静下来一心一意去指导员工们做好绿玉花园项目,去做好自己想做的事业。他只能力所能及尽快做好应该做的一些事情,“从最坏打算,争取最好的结果”。
       十七
       这一天,曹路祥大早起床,带上老婆又驱车来到黄岗村。他已经与四姓人家的两兄妹约好了,要到黄岗村去看一看。
       他们夫妇俩驱车来到了黄岗岭的时候。天才蒙蒙亮,曹路祥习惯性地把车子停好,走出车外。他站在黄岗岭顶之上,透过晨曦,眺望那山光水色。
       看着那浅了的河溪,看着那条人工开凿裁弯取直的小河沟,就像一柄钢刀,把这个秀美山村拦腰斩断,新河沟与旧河溪组成一个大大的“D”字,摆满了整个自然村。他又回想起来农业学大寨的许多往事……现在学大寨的过错正在纠正,只见新修筑的水泥村道已经完工,与香州市区那边延伸而来的道路连接,在自己身后的高榜山穿过,顺着脚下的黄岗岭,直插黄岗村,横过那“D”字的底部曲线,通到黄岗村小学的大门口,“D”字口上另有一条水泥路,顺着新开河沟边,直达龟背岭水库堤坝,引人注目,另有一番景象。晨曦薄云,环村缭绕,如雾里看花,别有一番灵气。曹路祥不觉记起杜甫的诗句:“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
       曹路祥走回轿车,对杨玉芬说:这山村是我走向成功的起点,农业学大寨破坏了她的风水,我是参与人,也有一份责任,我对她有一股特别的负债的情感!
       曹路祥踩着轿车的制动板,走完了新修筑的水泥村道,穿过“D”字直通黄岗村小学,曹路祥又拐回来,把轿车停放在那个“D”字的下端点,小河沟与旧河溪的交汇处。
       东边,太阳光在冲击山边的幽暗,光芒开始透过白云,显出半边的浮白。
       曹路祥有诸多的感慨,他想到自己近来的遭遇,似做梦一样。
       独步桥头,曹路祥看着日出,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期望尽快了结与红盾公司的纠缠。
       曹路祥明白,红盾公司一大帮人,在香州闹腾了半年,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下一步必然还会有新的动作!是什么动作昵?他不得而知……
       曹路祥收起来联翩的遐想,等待着叶良奎、黄云秀的到来,他心里在说:“他们看见我来得那么早,一定会很惊讶。”
       曹路祥走下沟底,看见那洁白的干净的溪水,心中立即涌起无限的爱抚柔情。他伸出右手,勺了一掌水,用嘴舔一舔。那清凉的溪水真是甘甜,沁透肺腑。
       正在这时候,叶良奎走上桥来。他现在的样子,又是一个十足的农民模样:中等身材,敦实粗壮的样子像铁铸铜浇一般。
       叶良奎结结巴巴地对曹路祥夫妇说:
       “你……你们好!”
       叶良奎的脸色很不自在,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忧虑,那额角上的疤痕显得特别的碍眼。
       看见叶良奎那不自然的表情,曹路祥联想到他那不一般的经历。改革开放前,犯错坐牢,叶良奎曾经鼎鼎大名,也真出尽了风头,省报登了,电台广播了,电视台也播放了,劳改刑满后,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形势,做了大生意,赚了大把钱!后来生意失败了,他又回到黄岗村当农民。他的大起大落,和黄云秀发财致富的飞黄腾达,成为鲜明的对照!在黄岗村民的心目中,他们两个的声誉一褒一贬,给乡亲们精神上的冲击,真是无比的巨大!
       叶良奎沉思片刻,又振了振精神,继续说道:“那,那年搞学大寨运动,你,你们是工作队,要,要叫高山低头,河,河水让路。开,开凿这么一条小河沟,硬……硬把我们黄岗村给砍出去了一大块。真,真是发懵的!开,开凿这么条河沟是,是一点利益也没有!花,花费人力物力。人,人工当狗工,银,银钱当草纸!还,还毁掉了一百来亩好农田,的,的确叫人心痛!叫,叫人舍不得!我,我们这里本来就是人多田少的,这,这等于砸了百多口人的饭碗!谁敢,敢不同意,就,就给加了个罪名,说,说是封建迷信破坏农业学大寨!硬,硬是压死人!结,结果呢,学,学大寨,大,大破坏!”
       叶良奎激动得说话的声音都嘶哑了。他噎着一股气,愤然盯着河沟,沉默起来……
       蓦然间,曹路祥想起开发龟背岭水库帮助村民致富的计划……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头向城市的方向望过去,他真希望黄云秀的轿车立即出现。他们约好的,今天早上来这里,一起去龟背岭水库野炊吃早餐。
       曹路祥和叶良奎决定不再等待黄云秀了。他们一起坐上曹路祥的轿车,顺着那笔直的混凝土道路,慢慢地奔向龟背岭水库堤坝。
       坐到轿车上,叶良奎无限感慨地说:“我,我是坐了奔驰轿车,又,又回来坐自行车!你,你是从坐普通轿车换成奔驰轿车,真,真是人,人比人,气,气死人!”
       听见叶良奎那么评论着,曹路祥忽然想起十多年前张建明局长与他讨论是升官好还是经商好的谈话,心中也有无限的感慨!他庆幸自己听懂了张建明局长的警告,在成为先富族群之后,一直是战战兢兢地夹着尾巴做人,做事!他曾经明确地给自己定位,创造财富是为了多作贡献,而不是去炫耀富有!
       曹路祥非常敬慕春秋时代的范蠡,后来改名称为陶朱公。时常想到他功成身退,散尽资财,隐姓埋名,到齐国去做买卖,十年以后,富可敌国,他再次散尽钱财,又到了晋国,再过十年,又是富可敌国,他仍然把钱财散尽。陶朱公三次聚财,三次散财,最后和西施泛舟太湖,不知所踪,其乐融融。
       曹路祥崇拜范蠡,说范蠡是真正的英雄豪杰,是从政从商两相宜的典范。他还说:“要学习范蠡:进可兴国,退可富家。做个企业家,可能是业小、人小、名小,最难得是具有英雄本色!金钱,是身外之物,可以得到,也可以散失。人生的价值,放在创造财富上面。才是真名士!才是自风流!”
       曹路祥也曾追梦财富,获得荣华富贵,有事业成就,有名誉光环!他认为,做一个企业家,要对社会立功,立言,立德。他说:“立功”,比较容易做到,通过一时一事,即可以完成;“立言”,比较困难,要形成文字,是谬误还是真理,一时难辨,要接受时间的考验;而“立德”,最难!要诚诚恳恳地为社会做好事,要长时间的付出精力,付出时间,要有功德性的标志物,永存世间!企业家以立德为最高目标,的确很难做到。
       曹路祥的轿车顺着刚修筑的道路,很快就来到龟背岭水库堤坝之上。
       阳光从山岭上跳跃出来,透过玻璃,撒落在曹路祥身上。他为之一振,不由自主地大声地说:“一切都从新开始!”
       杨玉芬听见丈夫那么说,心中知道曹路祥的真实含义,叶良奎不知其所以然有点愕然。
       冉冉上升的朝阳发射出越来越强的光线,照着黄岗村的山岭、溪流、田野……
       到了堤坝之上,曹路祥从轿车里出来,眺望,观察,盘算着这里的开发前途。
       曹路祥站在龟背岭水库的堤上,又回想起在黄岗村的许许多多的经历……过电影一样,在脑际里闪过离开黄岗村以后二十多年来的人生历程:在政府机关……经商办企业……被何少明诬陷侵占国有资产,到北京,上访中纪委……他在设想:今后会有什么样的归宿?人生的宿命怎么样才能比之一般人有所超越?
       曹路祥眺望着黄岗村的田野,围屋,他又想到叶良奎和黄云秀经营企业的不同结局,有所感悟:
       当今社会,企业家可以算英雄人物,他们总是不断地涌现,又不断地消失,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浩大的潮流。多少企业家只领风骚三两年。叶良奎早早破产,还原成为农民!企业家们总是在某一个时段创造经营奇迹,而在另一个时段中悄然淹没……激荡,升腾,沉浮!走上神坛与飘然而去都是平常的事情!应该及早想到落幕时的情景,应该选择最好的方式离开角色。
       曹路祥想:如果自己也算是企业家的话,也已经是停留在夕阳之中!如果不能在适当的时候退出,可能对于自己和企业都是双重的伤害!他在暗暗地下定决心,尽快结束在企业中指挥者的角色定位。他觉得,这样做,可能是选择了高境界的人性的超越!
       曹路祥行走在龟背岭的大堤上,庆幸自己又一次找到了超越命运地平线的归宿!
       杨玉芬是第一次来到龟背岭水库,这里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的,新鲜的。她东张西望,体验着,欣赏着这山野早晨的水光山色。她欣喜地看到这个足有三千多亩的水库,泛蓝深邃莫测,惹人喜爱。左边的半山丘上,栽种着许多的桃树,开始落叶了。挨水边的山腰上,是一排建筑物,最高的有五层,最矮的是二层。据说,五层楼房是旅店客房,二层的地方是茶楼饭馆,右边的山丘上,有两间农舍,其他是山地农田,栽种着瓜果,蔬菜。看见这些杨玉芬无限地满足。
       正在这个时候,黄云秀也开着小轿车来到了龟背岭水库的堤坝。她从轿车里出来,见到曹路祥夫妇和叶良奎的时候,忙不迭地进行解释:因为有事,所以来迟了。一边说着,一边把采购来的豆浆包点,放在堤坝上,招呼大家吃早餐。
       曹路祥啃着包点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有一股芳香,在水库里升腾上来,使人特别的爽快,清新。他问:“好像有一股什么香味?”
       叶良奎说:“这,这是山野中的草木之香,等,等到雾散了,就,就消失了。”
       黄云秀又诗兴发作地接口吟道:“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土香。”
       曹路祥应和着,说:“祝愿山乡从今以后,永远芳气袭人,土香四溢。”
       早餐以后,他们展开了规划蓝图,激烈地讨论着开发龟背岭水库小桃园度假村的计划。结束的时候,曹路祥指着实地,在图纸上划定地点,说:
       “在堤坝与山丘的接口位置,建筑大门楼,书写‘小桃园度假村’门牌,依着大门进去50米,是钓鱼台,增加建筑一个有窗的长廊,连接大门和旅店钓鱼台。这个长廊命名为‘六如轩’寄托创业者的情怀,象征创业者长期追梦的艰辛。行走在长廊联想那财富如雷电雨露,亦如泡如雾!”停一停曹路祥又加了一句话:“财富追梦从灵感到现实是一个漫长而又艰险的旅程!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不见真切,难于割舍!”
       曹路祥一脸的严肃,说完就陷入了沉默。好长一阵子之后,他又认真地对叶良奎说:
       “这个开发水库项目,对你来说,又是一次机遇,也是一次挑战。现在,钩鱼台、桑拿水榭、客房旅舍,酒楼茶馆,都快建设完成了。今后,怎么经营,就交给你依靠你了。你只有赚钱,才能发展!种养怎么搞?旅馆怎么办?目标客户是谁?多少年才能收回投资资金?要认真核算,投入少,产出多,顾客满意,你才能生存发展。你要把办企业赚钱当成社会责任,你才能把企业办好!再不能糊里糊涂了。我们的目标是:既要帮助乡亲们增加收入,自己也不能亏本破产!”
       叶良奎摩拳擦掌,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只管做,什,什么计划,都,都由你来安排……”
       黄云秀向着曹路祥笑一笑,对叶良奎说:“投资资金不用你掏,又有这样的大师傅在眼前,你还不赶紧请教!如果再不能生存发展,只好埋怨自己无用了!”
       叶良奎激动地拉着曹路祥的手,张开嘴,他有话要说,就是说不出口,涨得满脸通红。这时候,有两个建筑工人走过来,向叶良奎请示施工事宜。叶良奎吩咐着他们应该怎么做。
       杨玉芬淡然一笑,拉上黄云秀的手,说:“去看看你的印刷品工业园吧。”
       大家都说了一声好。于是他们立即上车,向南坑村而去。
       从龟背岭水库下来,去南坑村的路上,曹路祥又陷入了沉思默想之中,车子走了好远之后,他才对杨玉芬说:
       “经商办企业,追求名誉财富,真如做梦一样!多少企业红极一时,稍纵即逝!多少商界英雄,昙花一现!真的,不如做一两件实实在在的,对人民有益的好事,才会更有价值!似洪春珠支书,他在位的时候,修筑了这么样一个水库,子孙后代,永世铭记!”
       杨玉芬应和着,她心里在想:人生在世,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何苦去争什么财富,名誉呢!去追求什么社会责任!她不同意丈夫的意见,也不好反对,只是说:
       “好好开车,不要胡思乱想!”
       走在黄岗岭那新建筑的水泥路上,平坦宽阔,曹路祥,黄云秀,各自驾驶着小轿车,一先一后,向城南飞驰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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