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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故事]岭南烟云
作者:彭名燕 孙向学

《长篇小说选刊》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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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6年9月初,第八号台风终于面对香港、面对深圳汹汹而来。
       傍晚时,赵可设将晾在院子里最后一把干菜收进筐里,起身将挂在墙上的步枪取了下来,对在猪圈里忙着喂食的赵山贵说:“爸,今晚我值班。”
       趁二仔取雨衣,赵山贵直起腰说:“这几天可家又野到哪去了?”
       “可家在塘里教一群妇女游泳。”说起老三可家,赵可设差点开骂。前几天,三弟对女知青林笑怡耍流氓,被他当场抓住,这事要对阿爸说了,邪可不是去公社学习班的小事,而是要用枪押那小衰仔去公安局的大事了。
       “他们学游水是为偷渡吧?那些淹死的尸体见得还不够多吗?他敢去偷渡,我就敢打断他的腿。像你大哥,唉!我脸上没光啊……”
       当阿爸的哪里知道,他的三仔可家已经背叛了他的信仰,他早就不吃阿爸那老一套清汤寡水的革命道理了。要说怕,可家只怕二哥可设,因为二哥当过几年特种兵,是一位拿着真枪的民兵连长,那枪里可是有子弹的。但这次他心里暗暗感谢二哥,他对林笑怡非礼,若碰上的是别人,坐三年牢是少不了的。
       赵可家最得意的是身边有一群崇拜者,因为他的水性他的武功都属一流。他有个同学的阿爸是有名的武术师文叔,文叔教儿子习武,结果是那位同学没学成,赵可家却三下五除二猴子似的学到了几乎失传的功夫。于是他有恃无恐,与一帮坏仔到处打架斗殴,寻衅闹事。村里人恨这帮烂仔咬牙切齿。然而,为了逃港,赵可家突然从臭变香。大家心照不宣,目的是偷渡。因为是用性命当赌注,个个学得非常认真。
       说起女知青林笑怡,赵可设内心相当复杂。林笑怡出身太糟糕,她的父母,一个死于造反派之手,一个畏罪自杀身亡,都是死有余辜的罪人,加上有海外关系。她是知青中家庭背景最复杂的。
       林笑怡一踏入石岗,赵可设就把她当阶级敌人看,却没有发觉自己内心深处的隐秘,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产生了怜惜,特别是她那对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惊恐,真不忍心对她来狠的。
       赵家五代贫农,根红苗正,赵可设高中毕业后,在部队当干部,转业后是公社的红人。怎么就一脚迈进死巷子里了?真是鬼迷心窍呀!他诅咒着自己,诅咒林笑怡:你把赵家两个男人的心都掳走了。
       上午赵可设到武装部开会,民兵营长布置了最新任务,说最近国内外的阶级敌人兴风作浪,台风之夜,一定要严加防范。
       下半夜,雨终于像决堤的洪水咕咚咚往下泻,整个世界浑浊一片。一阵最强劲的风差点儿把赵可设刮到太平洋去,幸亏他紧紧抓住村头一口大磨盘,才免于劫难。他将眼睛睁到最大限度……凭着微弱的光,他猛然发现不到二十米远的河边多了一块黑乎乎的石头,一个闪电,雪亮地照到那块“石头”上,天!他看清楚了,那绝对不是石头。
       林笑怡趴着一动不动,十多分钟过去,确认没有什么危险,才开始爬着向深圳河挪去……“不许动,举起手来!”一束电筒光向她身上射来。
       巨大的恐惧与惊慌使林笑怡浑身发抖,但她听清是赵可设,于是绝望中忽然看到一线生的希望。林笑怡“咚”地跪到赵可设脚前,泪水混着雨水滚滚而下。“可设哥,你知道,我爸妈都死了,广州我回不去,在石岗我被人看不起,求求你,放了我!”
       风雨雷电使林笑怡的勇气猛然剧增,她突然抓起赵可设的手,“可设哥,你跟我一起过去吧!今天我才敢对你说实话,你是我这一生第一个喜欢的男人……”赵可设再也无法掩饰从躯体里向外奔泻的狂澜,双手捧着林笑怡泪水滂沱的脸急切地说:“你这个妖魔,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就爱上你了!你如果一定要走,快走,不然山洪一来,就来不及了,快走!别等我清醒过来用枪打死你,快!”林笑怡愣了片刻,猛地起身往前跑去。夜色用浓墨把那女人的背影勾成了流淌的线条,细细地蠕动着离去了,她掳走了一个男人的魂。
       “站住!我要开枪了!”此刻,那个灵魂游离出了躯体的男人变了主意。
       “砰”一声枪响,压过了巨大的风声,那黑影顿时倒下了。他疯了,这是他第一次朝偷渡人开枪。第一次朝爱的人开枪。有一点,他是清醒的,在扣动扳机时,他的手,下意识地稍稍偏了那么一点点……
       这时,沿着深圳河远远跑来一民兵,大喊着:“赵可家带村里十多个人要偷渡。”赵可设一边撒腿往后海口跑,一边对那民兵说:“快去叫我爸和大队长,越快越好!”
       然而晚了一步,当赵可设拼命跑到后海口时,海水开始退潮,赵可家指挥一伙人把船推到海上,一半人已经爬上了船。令赵可设万万想不到的是,船上竟有他那不会游泳的四弟赵可乡。赵可设一把将赵可乡拖下船……
       船向着香港疾驶而去。此时。赵可乡推开二哥,向海上扑去,大喊着:“等等我……”就在他要向海里扑时,只觉得什么重重地击在了腿上,他大叫一声,当场昏倒。当赵可设抬起惊诧的双眼时,方发现曾是东江纵队游击队员的老父亲赵山贵赶来了,老头望着昏死的小儿子,手中的扁担“咣”的一声落在地上。
       1979年最大的一次集体冲关,就发生在石岗的过境耕作关,黑压压一大片人流,看不到头,看不到尾,从深圳的石岗村向香港的石岗村冲。那次有七万多人冲过去,把边防部队冲得溃不成军。
       1898年6月,英国强迫清政府签订《展拓香港界址专条》,以深圳河为界,将新界强租了过去,一条好生生的河被一剖为二,河那边属香港的石岗村与河这边的石岗村有陆地相连。深圳河窄的地方不过十几米,枯水期水不没膝,最初香港和大陆两地往来不用证件,赵可设和乡亲们轻而易举就能过到那边的石岗去耕种自家的祖地,哪里像现在铁丝网编得严严实实,一家人生分成水火不容的冤家。这就是赵可设美丽而惨不忍睹的家乡。
       林笑怡能确认,刚刚那一枪是赵可设开的,一股强大的气流使她扑倒在泥水里。但她顾不上害怕,她没命地爬起来拼命地跑……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林笑怡勉强睁开眼,看到自己身上盖着雪白的被单,然后视线触到黄头发、蓝眼睛。那张微笑的嘴在说英语:“哈罗,你终于醒了。”“艾维斯上尉说的你听得懂吗?是他救了你。”旁边的护士小姐用粤语介绍着。艾维斯看出对方的恐惧,用更加温和的口气来打消她的疑惑:“放心,我会保护好你,香港警察永远找不到你。”林笑怡确认对方没有恶意,才开口用英语说:“谢谢艾维斯上尉的救命之恩。”艾维斯睁大了眼:“你会英语?”“我父亲曾在英国留学,后来在广州一所大学教英语,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教我。”
       在床上躺了四天,林笑怡的高烧彻底退去了。艾维斯每天都来看她,他们之间没有了陌生感,林笑怡也敢在他面前狼吞虎咽起来。吃着吃着,她忽然有一种感觉,脸上热辣辣的,这团火从一双蓝得像海洋一样的眸子里射出,搅得她心绪不宁……
       在清水湾面海的山坳里一栋欧式风格的别墅里,林笑怡终于见到自己的堂叔林子枫。客厅里挂着她和爸爸妈妈及叔叔的大幅照片,照片中的她只有五岁,林笑怡热泪盈眶。
       林笑怡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已经
       接受叔叔的建议,先准备考大学,大学毕业后再工作。因而,除了和艾维斯礼拜天的约会,平时她全埋头复习。
       这一天,艾维斯将车开到了新界边上的四号哨卡,他牵着林笑怡的手进到哨卡。“亲爱的林,我要走了。”“一切都是秘密的,我们明天一早乘军舰去大西洋的福克兰群岛驻防。”林笑怡禁不住问“那我怎么办?”“好好读书,考上我们的利物浦大学。我有休假,全属于你。”艾维斯还拿出七千港币留给了林笑怡。
       刚偷渡到港的赵可家,无意中帮虎叔摆平了一场黑道上的恶斗,被虎叔拉入虎叔帮。赵可家早听说香港有各种黑道,靠出几下拳脚就能吃香喝辣,这种生活最适合他,居然逃港的第一天就被自己撞上了。
       赵可设走了一条岔路,完全是被逼上梁山。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走私成了中国沿海地区第一畸形致富的偏方猛药。其实陈二平早在三年前过境耕种时,就已经小小地走过私,那可是永恒的秘密。
       事情就出在那天晚上,赵可设无意间发现,全村人都在走私。而此时陈二平三个月大的旺仔,却因为严重营养不良,吊针打不起而离开人世……这意外的一幕,使赵可设心惊肉跳。他该怎么办?告发?容忍?针锋相对?视而不见?这个从小吃共产党饭长大,又在部队受过六年正统教育的赵可设,突然觉得天地倒置,身体失重。
       黑夜中,赵可设突然出现在走私者中,当一行五人知道他是来参加走私的,惊讶得一个个张开大嘴……后来,赵可设又参加了一次又一次走私,再后来,公社终于发现了石岗走私的情况。就在公社书记布置查、抓、罚时,赵可设突然出现在公社办公室,向曾主任坦白了他组织全村走私的过程。
       大哥赵可建1961年跑到香港后,先是在一家酒店当跑堂的,后来到码头扛包,那年他十八岁。值得庆幸的是后来他找了一个好师傅。师傅姓秦,秦家的裁缝店只缝制旗袍、马褂和长袍,全部是手工制作。
       那是很意外的一个机会。香港建材大王的小女儿原定腊月二十八举行婚礼,但婚礼突然提前,也就是说原定半个月做成的旗袍要在三天内完成。秦师傅竟然急出了病,他只好让可建来完成这事。那真叫废寝忘食的三天,当那位千金小姐穿了这件旗袍出到大堂时,这件旗袍以无可挑剔的式样和精工,博得建材大王开心,他除了给定价的三千元,还加倍给了赏金。
       1972年秦师傅病逝。死前留下遗嘱,所有固定资产留给赵可建,存款一百二十余万港币给女儿秦世芳。那年世芳只有十八岁,父亲的丧事料理完,她留学的行程也快到了。她突然拿了一百万交给赵可建说:“我知道你不甘于整天就忙于那几种旗袍和马褂的剪裁缝制。这一百万,算是我借你的,开一家公司吧,只要我回来时,我的本没亏掉就行。”
       有了秦世芳借给他的一百万,加上他自己的几十万,他开创了可芳纺织时装实业有限公司。只三年工夫可芳牌系列服装就畅销于香港市场、亚欧美市场。
       秦世芳美国留学一去五年,带着企业管理硕士学位回来。后来就成了这家公司的第一夫人。可芳公司在秦世芳回来后有更大的发展,不但在台湾、新加坡有子公司,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有了两个儿子。
       走私失败的赵可设对自己说,人都要成家立业,他深深地爱着林笑怡,但那是镜中花,永远得不到了。于是他身边出现了笑妹王凤娇。
       入洞房后的第三天,赵可设找到副大队长陈二平,提出要包村头那口塘的鱼,每年交队里一千元。陈二平惊讶了,“到时你交不上,卖房子还钱呀?每年一千元,合同马上订,你敢不敢?”赵可设说:“好啊,一订订十年。”“十年算个屌,订一百年才好。”
       赵可设明目张胆承包鱼塘,实际上比1978年中国第一个搞土地大包干的安徽小岗村只晚了一年。如果算上省里早就悄悄搞鱼塘承包的东莞县,他排名能算老三。
       1980年11月20日,深圳,包括石岗在内的许多村镇被铁丝网围起来,深圳特区成立了。
       “我想找雇工来挖塘!”赵可设不假思索脱口出狂言,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有人说赵可设开了先河,他成了中国第一个请雇工的农民。此话不假,赵可设从此成了名人。
       那年的深圳像中了什么魔一样,一天一个样,不知不觉二十几层的电子大厦即将落成。而后出现的国贸大厦,那三天一层的速度、会旋转的餐厅、直耸入云的顶峰,像划时代的标记,告诉全世界,东方崛起了个深圳。
       眨眼间五年过去了。正在利物浦理工大学攻读企业经济学硕士学位的林笑怡,就等着口试通过拿毕业证书了。
       大学有从全世界来的少男少女,林笑怡走在这些美女中虽然不是最起眼,但也不逊色。一天,大学足球队长、一位公爵的儿子约克逊以威尔士男子求爱方式向林笑怡跪下。林笑怡拿出了她与艾维斯的合影,说她的未婚夫现在福克兰群岛,是上校团长。小伙子不以为然……
       1982年4月2日,阿根廷对福克兰群岛发动突然袭击。战斗异常残酷。艾维斯这个团死守阵地,抗击数倍于己的阿军,但终于寡不敌众。
       这一天,林笑怡没有到学校的广场和同学老师在一起,她在宿舍里呆呆地盯着电话,等着十一点的到来。然而接连几天的等候,等来的却是艾维思的父母亲和妹妹,他们全身黑色。不用说什么,林笑怡一头就扑到了艾维斯母亲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1985年春节刚过,由市政府马副秘书长带领,一部面包车两部轿车在凹凸不平的乡间泥路艰难地向石岗开来。坐在第一辆车里的是市规划局曾局长、日本大岛株式会社香港分公司的总裁崎川。
       崎川在北大留学,又长年在香港及内地穿梭,不但能说一口流畅的普通话,而且对中国的国情大有研究,他说:“这儿往北是山区。往东是香港新界的山区和深圳河入海口的泥滩,城市也不可能往这边发展,依我所见,深圳的城市发展是向西,就是向南头及现在的宝安县县城所在地。沿深圳湾一带扩展。这里今后将是深圳的边缘地带,大型企业的选址在这种地方最好。”
       马副秘书长说:“对。将来的深南大道、文锦大道、北环大道都将贯穿或在这儿的附近交叉,离铁路也不过三四公里。从这儿往北。有号称东方夏威夷的小梅沙、大梅沙,计划中的中国最大的集装箱海码头往东不过八九公里。”
       “崎川先生,我们的国土、城建、规划等单位的领导都在这儿,看上了哪个地方,他们将以最快的速度给贵公司办好有关手续。”
       被崎川划入圈里的一百亩地,在石岗村、深圳河、烟墩山这三角圈之间,严严实实包括了赵可设的七亩八分鱼塘。
       一星期后开始谈判。政府方面来人,带队的是很得农民信任的马副秘书长。
       日方的代表是坐后一辆车到的。车上下来、一位女士,她一亮相,全场哗然。林笑怡?
       心跳最厉害的当然是赵可设。他呆呆地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漂亮面孔,心里重复着几个字,她没死,她到底来了……奇怪的是林小姐没看过他一眼。
       谈判桌是从赵姓最年长的公公家搬来的明清时红木八仙桌,陈二平等人坐在主席台对面,两边的人马界河分明。陈二平起身,先客套几句,然后说:“林……小姐,如果我没看错,你就是林
       笑怡。多年不见了,也好,都不是外人,我们开门见山吧。我们村委认真商量过了,国家征用土地,我们只有绝对服从,但我们是农民,要靠土地吃饭,请问,没有了土地我们吃什么?”
       马副秘书长早就措好了词:“政府征用农民的土地,首先就是考虑怎样安置失去土地的农民朋友。现在我告诉大家一个连我都激动的消息。”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沓文件,清清嗓子,“市政府决定,征用的一百亩土地的主人,从土地征用起,全部农转非……”
       农转非?!不就是都成了吃“皇粮”的城镇户口吗?
       赵可设意识到今天的对手非同小可,他很快克服了惊恐,一直保持清醒,“我们农转非后,经济来源是什么?”
       林笑怡看着外面的天空,表示她是以漫不经心的姿态在倾听。马副秘书长说:“提得好!一、政府严格按照有关征地补偿的办法,补偿给村里一笔资金,这笔资金不能发到个人,而是集体办企业,也可以与外来企业合资办厂,分派出红利,解决新型居民的经济来源。二、征用土地建厂的企业,首先安排好原来土地承包者在该企业工作的问题。”赵可设不为林笑怡的轻慢而动容,从容地问:“青苗的补偿问题如何解决?”林小姐和马副秘书长交流一下目光,她表态了:“我们大岛公司绝不会让大家吃亏,一定给一个满意的答复。”她仍然只盯着陈二平,不看赵可设一眼。
       “请回答,怎样满意的答复?”为了那一枪,赵可设必须忍耐。
       马副秘书长说话了:“赵先生,经我们和大岛公司商定,青苗的补偿由大岛公司补偿。林小姐是大岛公司驻香港分公司的全权代表,赔偿的问题她有权决定。”
       陈二平“呼”地站了起来,“每亩青苗的赔偿是两千元。”全场的人都傻了。
       林笑怡则是另一种惊讶,老实说,她和日本总裁崎川对青苗的补偿数目都说不清楚,崎川只是叫她随机应变,她以为一百亩的青苗赔个两百万是少不了的,而现在每亩只两千,总共二十万,这与她想象的简直是天壤之别!她抑制不住喜悦,轻松地笑了。
       林笑怡的笑,有些扑朔迷离。赵可设更厉害,他看穿了她笑的背后藏的是什么,他猛然意识到,他们太笨了……
       林笑怡提高音调:“我决定,青苗补偿金定为每亩三千元。”马副秘书长最先反应了过来,他站起来用力地鼓起掌来。赵可设可没有激动,他在琢磨林笑怡刚刚那一席话的分量。
       整个谈判的过程,王凤娇都贴在窗前,仔细听着里面的每一句话,她那精明的丈夫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青苗来青苗去的,就没有说她的鱼塘,塘里面随便捞出一筐鱼来也比一亩青苗值钱。赵可设替别人争呀争,怎么就忘记自己?于是王凤娇鼓足勇气走进会场,哆哆嗦嗦笑着说:“我们家养的是鱼和虾,不知怎么赔偿?”
       林笑怡愣了。其实一百亩地中有七八亩是鱼虾塘。她知道,那就是赵可设的,这么说,她就是他的老婆了?林笑怡早已心中有数,她算好了鱼塘赔偿的总数,那笔钱算什么?她要做得让那笑眯眯的穷女人大喜过望,而她自己,既得到了日本人的欢心又得到中国人的认可。
       林笑怡说:“我很喜欢这位赵夫人,不用心计,直明心意,我们都是女人,我知道女人的艰难。我今天就敢做主,赵家的鱼虾和鱼塘补偿是五十万。你们不同意就算了,我另找伙伴……”
       人们全傻了,五十万哪!五十万在八十年代初,对任何中国人来说都是天文数字。不但是赵家人张口结舌,就是马副秘书长、陈二平他们都目瞪口呆了。
       赵可设头脑一片空白,明明他胜利了,但却觉得某些方面他失败了。
       赵山贵暗地里笑了。这钱与贪污受贿挪用无关,是日本人的,是日本人自愿给的。
       三个月后,林笑怡到底是回到了这方牵着她魂的土地。
       由于林笑怡学历、语言的优势,她的请求得到崎川总裁的应允,于是把川岛换成了她。
       她心“怦怦”乱跳着走进赵可设的临时办公室。当赵可设把手伸向林笑怡时,他的心跳力度就跟第一次同林笑怡拥抱在深圳河边一样强劲。林笑怡竭力将紧张控制住:“赵总,我的办公室就在你隔壁……”赵可设本事就在于他能骤然冷静,他回答:“我不是什么赵总。不过是中方负责人。”林笑怡说:“还是叫你赵总好,很快就会正式任命。崎川总裁要求入冬前结束建筑工程,明年5月内装修全部完工,6月安装机器,7月正式开工。时间相当紧……”她感叹地说:“八年了……我有点不认识路了,希望你能派一个司机陪我去走走看看,看看以前我劳动和住过的地方。”
       第二天,赵可设亲自开车接林笑怡旧地重游。林笑怡非常奇怪,他神色镇定,满面春风,一点没有愧疚感。跟在赵可设后面,林笑怡无法不去回想当年他们是怎么顶着雷雨,紧紧拥抱在深圳河边,又是怎样在一声枪响后她拼命逃出……
       “林经理,你现在在想什么?”“我想得太多了……许多事情我是百思不解?”“我知道。你逃港那天,我一直非常为你担心,因为有枪声在你的方向响起。你想问,那一枪是不是我开的?今天我来回答你:不是我!”
       林笑怡张大了嘴,半天合不上。防线崩溃了!猛然失去了恨的支柱,她身子轻飘飘得有些站立不住,她无法堵住那决堤的伤心,蹲在深圳河边,痛哭失声……一只大手将她扶起,她的头靠在了一个厚厚的肩膀上。她感觉到,那个肩膀也在抖动,他也在流泪。这一瞬间,她认定,这个肩膀能承载她一连串深重的苦难,她要靠在这个肩膀上歇口气。
       离开石岗逃到香港,整整二十四年后,赵可建这位当年石岗村的英俊少年,变成了四十多岁的成熟中年港商,终于圆了回乡梦。
       赵山贵走到赵家祠堂边,就动弹不得,心跳得居然腿脚不听使唤。他一眼就看见从车上下来的大儿子……他想拥抱儿子,但又难为情,于是蹲下来,张开双手把两个孙子揽到了眼前,哽咽得说不出话。
       和二弟可设见面,可建尚能把握感情。但和可乡见面时,赵可建抱住比自己矮一个头的残疾小弟痛哭出声。这二十年多年来,时常围绕他脑际的就是这小弟……今后他就在石岗办厂,他要用他,要他从工作中寻回自信。
       仅仅半年时间,烟墩山南面与深圳河之间的那块盐碱地的劣等稻田消失了,耸立起了一座现代化的厂区。赵可设按时交出了大岛的厂房和写字楼,为大岛立了一功,给新上任的林笑怡增了彩。崎川一高兴,正式聘任赵可设为大岛公司中方经理,与林笑怡有平起平坐的权力。
       1983下半年,赵可建金融投机大获全胜。由于人为的不稳定因素,港元狂泻,一度到了与美元的兑换价为九点六比一。这时,可芳服装实业股份有限公司的账号储蓄几乎已没有了港元,赵可建已成功地在六点五比一时,将近一个亿的港币兑换成了美元。而后,在一比九点六时,赵可建又用不到一千万美元兑换了两个多亿港币。此举曾造成轰动。赵可建被誉为拯救港币的英雄。这位区议员名声大振。
       秦世芳瞠目结舌,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不到半年时间赚的比她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辛辛苦苦干两年赚的还要多。
       从《东方日报》上秦世芳得知,香港地产界巨头之一周洪昌要卖地了,他要出售的几幅地
       中,有一幅在尖沙海边的丘陵,依山傍水。建别墅群最理想。她知道这幅地价值一个亿,她若能有这样一幅地,投他三个亿来建别墅群,卖出去至少能净赚一亿以上。她非常兴奋,她要孤注一掷。
       当尖沙那幅地开始拍卖时,台上的主持人宣布每个跳点增至两百万,一阵骚动声中,秦世芳对举牌助手说:“一次跳点加价四百万。”此时,有人告知周少雄在门口急见。周少雄,周洪昌的大公子,洪达公司的副总经理。周少雄在她要买他的地产时突然要见她,使她立即感到了这次拍卖会来得有点蹊跷。
       “秦小姐,请你立即停止参加竞价,这次拍卖地产是我亲自策划的,我的话最有权威,听我的吧。”秦世芳愣了一下,她立即终止助手再参加叫价。
       周少雄叹口气,他是怎么了?怎么会为一个女人,将自己精心策划的地产拍卖露了底?只有周氏父子清楚,参加竞价的人中,有一半以上是自己的绝对心腹扮演的。通过哄价,让不知其中奥妙的人向上追高,既拉高了地价的价格,又大幅度减少了自己的损失。卖掉的那几幅地是真卖,但尖沙那幅是做个幌子,哪怕叫到一亿的价格也不能真卖。万一被人揭穿,洪达公司还怎么生存?周氏父子还有什么脸见人?当周少雄发现秦世芳大有买不下来不收兵之势时,他不制止不行了。
       对秦世芳,周少雄早有所闻,她曾被业内人称为“香港最靓的女企业家”。周少雄不但是商场老手,也是情场老手。但凭他的直觉,秦世芳绝对不会是丢一把钱就乖乖跟你走的三流角色。她是响当当的区议员的太太。周少雄决心要将这幅地以低价卖给秦世芳,他从父亲那诈到了尚方宝剑,最后竟以五千万低价卖给了秦世芳……“秦小姐,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阻止你竞价那幅地的真正目的了吧?一个男人如果被一个女人迷住,甘愿赴汤蹈火。因而失去那幅地,对我来说,太渺小了。”……带着酒后的兴奋和冲动,周少雄驾车带着秦世芳向他父亲都不知道的秘密别墅疾驶而去……
       赵可建急于要摘掉他是靠老婆起家的帽子。深圳建特区,唤醒了他几乎泯灭的斗志。他要与老婆来一次实打实的竞争,一个在海外发展,一个在大陆发展。
       一路过关斩将,赵可建有父亲和二弟的帮助,到深圳办公司所需的手续很快办好。石岗村推平后不到半年,他的大型服装加工厂就在烟墩山脚伫立。接着,工业区就在这片废墟上神速地露出了它峥嵘的雏形,工业区还没建好,就有八十多家港、台企业要求租厂房、租宿舍,光是定金就收了一千多万人民币。仅用炒楼花的钱,就将一个富丽堂皇的工业区隆重推出。他忙得上厕所都是小跑,可乡跟着大哥也是一溜小跑,人们改称他赵主任而不是赵跛子了!
       工厂正式开工那天,赵可建把秦世芳从香港请了过来。见到丈夫的刹那,秦世芳忽然一阵难过,眼圈红了。仅仅半年,大腹便便的丈夫瘦去至少两圈,最惨不忍睹的是他的两鬓,半年就爬满了银丝。而她和周少雄上床了,一上就不可收拾……罪恶感、内疚感使她眼睛湿润了。
       赵可乡这个跛仔矮仔要结婚了,全村都震撼了。那个发廊妹阿玲虽然身份不体面,但人长得白白嫩嫩、苗苗条条,一个小跛子,前世修炼多少年才能有这福分?
       结婚这天上午,亲人们到了,阿玲不知怎么还没到。可乡到处找阿玲,电话打了起码五十个,没有她的下落。一丝不祥之预感紧紧慑住了他。
       赵可乡的婚宴取消,女人跑了。这消息使全村人都吓呆了……三天后,赵可乡被送到医院,他严重脱水……
       虎叔帮这两年经济实力大增,赵可家总想报答虎叔。这一天,虎叔笑眯眯地对可家说:“大陆在搞改革开放,你的家乡成了特区,依我看,用你的经验,还是办家上档次的酒店好。”赵可家兴奋得摩拳擦掌。“你老豆是东江纵队老战士,又在深圳当过官,加上你兄弟帮衬,你这个地头蛇办的酒店肯定旺。这几年,贩毒难,我的想法是,办酒店当幌子,你亲自出马,打通一条直接从云南的景那与缅甸交界处再到深圳的渠道。”
       赵可家到深圳办酒店的消息像一阵风,半天之内石岗新村家喻户晓。人们都想看看这个当年的烂仔成了上等人是什么模样。赵家第二次迎来了游子归来的喜庆。
       赵可家回乡的大方盖过了哥哥赵可建,他当众宣布:一、捐资建一家敬老院;二、捐资建一家图书馆和赠书一万册。此举比大哥送金饰、红包等等大气多了,引来媒体的关注。赵山贵心里不踏实,三仔在香港十年多,总像一团解不开的谜。
       有周少雄引路,秦世芳在香港的地产界一炮走红,尖沙那块地光是炒楼花就赢了一亿港元。与此同时,在深圳的赵可建也不甘示弱,他吃到了在深圳赚钱的甜头,一个更大胆更需要气魄的想法很快形成。他决定趁深圳的地价低廉时,再将石岗老村与新村之间一块近六万平米的坡地买下来,即使一时因资金周转不过来不能开发,等两三年后再开发也不会吃亏。
       赵可建以为这块地就似煮熟的鸡,不能再跑时,市土地规划局告诉他,这块地不能卖给他了。更令赵可建震惊的是,从中插了一杠的竟然是周少雄。
       当周少雄知道他看中的地包括了赵可建看中的地以后,突然热血沸腾,他必须抢在他之前。很快,他和深圳市政府的有关部门达成协议,由他出资,修建一条从市中心直通烟墩山山脚最高规格的水泥路,这条路直擦石岗的边而过。赵可建欲购的那幅地不幸被那条路从中横穿而过。
       赵可建的实力还没有雄厚到无偿出资三亿港元修一条二十公里的路,而且更让赵可建怒火万丈的是,他艰苦谈判,最终谈到一尺四十元的地,周少雄竟然答应四十三元买下。
       怀着巨大的悲哀和愤怒,秦世芳找到了曾疯狂爱过的周少雄。这一生何曾受到过这样的侮辱?她热爱的人怎么会拉下脸就成了个鬼?周少雄原形毕露,“我告诉你,为了得到你,我损失了五千万,你值五千万吗?你拿镜子照照。正因为你不值,因而从你丈夫那儿我得到一块好地。或许今后赚的是五千万的十倍,这就叫天意!”秦世芳愤怒地将酒泼到周少雄的脸上……
       赵可设终于知道自己被取消了去南非任职。赵可设愤怒地到了香港,闯进总裁办公室,崎川不在。他碰到了不打不成交的川岛。川岛告诉他,是有人背捅了他一刀,“是林笑怡当着总裁和总裁太太的面竭力反对你去南非的……”
       赵可设早就等候着林笑怡,她一进门。他就对她说,他仍然爱着她,他甚至情愿把伤口裸露给她看,告诉她,他虽然很痛,但他能忍受,哪怕让她再捅第二刀。林笑怡说:“我知道你指什么。是我在崎川面前反对你去南非。因为我爱你,我怕分离!”“这种爱叫什么爱?我看够了你演的戏!同你的总裁床上演双簧去吧!”
       林笑怡差点昏过去,“你说我自私,1976年,你朝我开了一枪,我明明知道是你。但我宁愿相信你的谎言,因为我爱你!”“是我,是我开的枪,当时的情况,如果打死你,我没责任,说不定还能立功,因为你是叛国!你为什么要逼我?”林笑怡冷冷地说:“你终于承认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一扭头跑了出去。
       快过节了,大街小巷家家户户开始张灯结
       彩,就在这种欢乐的气氛中,林笑怡悄悄消失了,她的宿舍不知何时搬光了,只留下一包东西给赵可设,赵可设呆了。
       一个星期以后,石岗大岛来了一个顶替林笑怡的日方总管。他就是川岛。川岛的夙愿终于实现了。
       赵山贵最担心的是他的可乡。可乡病入膏盲,越陷越深,已经进了两次戒毒所。赵山贵这个当爹的灰心到甚至希望他死。更让老头痛心的是王凤娇回了娘家,带走了两个宝贝孙女。
       林笑怡在香港转了一圈,先后在三家公司做高级职员,但她实在厌恶商场的尔虞我诈,一年多以后,还是回到鸟语花香的香港维多利亚中文大学教书。有一天,她在自己的信箱发现一朵鲜红的玫瑰花……1996年除夕的钟声响过,林笑怡告别了林子枫夫妻,和约克逊一起去了欧洲。
       赵可建的可芳公司和大工业区开业五周年的庆典紧锣密鼓地要开场了。林笑怡是大股东之一,但她肯不肯来到这个伤心的地方,赵可建没把握。
       近来,赵山贵的右眼皮经常跳。那晚电闪雷鸣,暴雨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赵山贵听到了可乡因吸毒过量而身亡的消息,一阵剧烈的心绞痛向他袭来,他倒在地上。
       赵山贵突发心脏病,还好,在紧急抢救后,他很快醒来。医生告诫他,必须静静地躺着。
       但赵家的灾难还没有结束。当赵山贵得知可家到深圳开饭店为的是贩毒,这次返香港,又参与了一场黑社会的枪杀时,他叫可建,“快去,叫那坏仔自首,不然我不认他!”说着全身一阵又一阵的痉挛,他又被送进了医院。
       香港这次黑社会枪战,死人太多,使朝野震惊,总督下令严惩。香港通报了深圳警方,要求联手通缉,因为主要人物赵可家目前在深圳经营酒楼。
       处理完赵可乡的后事之后,赵可家和虎叔觉得深圳不安全,跑到了惠州。
       当台风登陆时,刚从英国回到香港的林笑怡从报纸上得知赵可家的消息,打来电话询问,听说赵家兄弟正在计划营救可家,表示愿意立即到深圳,与赵家兄弟前往,也许她的劝告可家能听。林笑怡敢于冒着台风来救赵家的人,令赵家兄弟大为感动。
       风雨发了恐怖的怪声,在劝说赵可家时,虎叔凶相毕露,一把揽过林笑怡,迅速从腰间拔出枪……就在此刻,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雷在窗外炸开,是雷给了赵可设最佳机会,他猛然掏枪对准虎叔的右胳膊肘,那是离林笑怡最远的一个点……林笑怡安全了。赵可设终于用第二次枪声弥补了自己终身的过失。
       人们走了,林笑怡也要走了,她必须马上回香港,赶在发水之前。
       赵山贵心脏病再次复发,眼一合,从此再也没有睁开。
       2005年6月,深圳,已经全部完成农村城市化的进程,镇和村取消了,镇变成了街道办事处,村变成了居民委员会。全中国都好奇地向这座没有了农村的城张望。
       林笑怡带着两个在英国出生的孩子,来深圳参加可芳公司股东代表大会,那时可芳公司早已上市。林笑怡作为大股东之一,已经赚到了高于投资二十倍的钱,赵可设要林笑怡“在我的家乡富起来”的心愿兑现了。
       约克逊飘走了,林笑怡成了一个孤独的富婆……
       缩写:豆 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