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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发生在浦之上
作者:北 北

《长篇小说选刊》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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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宋王朝分崩离析之际,碎片四溅,
       其中一块落到了这个叫濂浦的小村,
       那么偶然,又多么必然。
       码 头
       那块岩石很红,斜斜地向下倾去,有着微弱的弧,有着浅淡的污。岩石下面是水,水很安静,漾着与世无争的细波纹,偶尔有鱼跃起,弄出些许声响,转眼间又归于寂然。
       这是在闽江下游。
       发源于闽北武夷山脉的这条江,总长六千三百公里,起起伏伏差不多横贯过整个福建,一路劈开无数山林与峡谷、险滩与礁石,到了离人海口二三十公里处时,它不再有桀骜不驯的坏脾气,宛若一条被扼住七寸的长蛇,一下子柔顺了,蓦地宽阔起来的江面让它有了悠哉踱步的闲适与从容,便现出更多的姿色。
       汉语中“浦”的意思是:水边或河流人海的地方。
       很准确,说的恰是濂浦。这个村庄就在水边,一个稍稍脱离陆地的小岛,像一滴泪珠轻轻挂在福州城的东南端,面积不足八百公顷。闽江水清冽冽地绕了一圈,将它团团环在中间,看样子它挺知足了,没太多理想,只打算自始至终这么恬淡地从容地悠哉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潮来往上托几寸,潮去往下退几分。岛也一样,在水的起落中它变小一点,又变大一点,周而复始,都无大碍,日头照下来,就有了一点懒洋洋的闲适。
       按说,濂浦村的前身可能是一片泽地,也可能是一汪河面,日月更替中它慢慢浮上来,慢慢有人迹踏至,慢慢有草木滋生,慢慢有炊烟升起,就成了一个村子,小村。人口不多,稀稀疏疏地分布,大都姓林,大都捕鱼或者修船造舟为生,也种些地,与外界往来不多,交往极少,水流来又流去,草长起又枯去,在这样遗世独立的小岛上,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没想到船来了。不是一艘,也不是来一次,没有人认真统计过,陆陆续续的大约总有两三千艘高大威猛的画船战船货船接连而来,像块黑黢黢的布,将水面一把铺尽。
       这是在一二七六年的阳春三月。
       三月的北方未必都从料峭中走出,雪或许仍零星盖住草芽,迎面而来的风里还夹着几分冰凉,锐利起来依旧如一根根细针。而东南角的福建,福州,花朵已经开始放纵喧闹,枝头一耸一耸地起伏跌宕,到处是绿.,铺天盖地的绿,毫无节制的绿。
       杨淑妃把这一切都看到眼里了,水的安静与树的动荡,以及岸边将身姿拔得长长的芦苇。这个娇小俊俏的女子,此时正坐在船舱里往外打量,数日的水路周折,差不多已经耗尽身上所有力气,她苍白虚弱,黛娥长敛。若论山光水色,临安城终归要比这里俏丽无数,单一个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湖,就收尽天下多少美色了啊。可是……杨淑妃将嘴抿住了,低垂下眼。这一路,她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回首,不要忆旧,真的不能想啊,一想,腹底深处就有千刀万剑鱼贯不息。可是,在一次次经意与不经意间,往昔往日还是刹那重现,那么清晰,那么汹涌。可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啊。谁能想到哩,堂堂的赵宋王室,竟也有丧家犬般仓皇溃散的一天!从离开临安城的那天起,她觉得自己就成了一块木头,躺在水上,无助地飘,一直飘进这山高路险的闽地。
       她抬眼往岸上望去,几座低矮的茅房、几处茂盛的树木、几方稀疏的农田。一只皮色土黄的大狗正端立在村头那棵宛若巨伞的榕树下,一双黝黑的眸子水汪汪地闪动,似有许多委屈,又仿佛只是不解与好奇。船动,它的眼珠跟着动,模’样很专注,连吠两声都忘记了。相比较而言,它当然更是村子的主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先前杨淑妃从来没听过濂浦这个地方,甚至福建、福州都所知甚少。不能怪她寡闻,她算什么呀?后宫有那么多的佳丽红粉,连绵不断的欢歌乐舞、纸醉金迷之中,是如山的柳叶眉、似云的樱桃嘴,夹在其中,她~点都不夺目,所以自始至终都从未被专宠。她没怨什么,命啊,都是命。宫阙殿宇里重重叠.叠的帏帘遮掩了她寡淡的脸和寂寞的心,有谁能诉?那么一成不变的宫中日子,犹如被冰封雪冻住了,每一天都是前一日的重复。憋闷难忍之时,她曾暗暗指望能有意外发生,不多,一点点而已,比如墙崩楼斜树倒之类,好使日子起一些小小的涟漪。没想到,意外果真就来了,居然是这样的大意外:彪悍魁梧的元兵决堤之水般扑来,一次又一次地来,于是城池就一座又一座地陷,襄阳、樊城、江州、常州、潭州……那么多仿佛固若金汤的城、那么多金盔铁甲似乎气吞万里如虎的将士,眨眼间就那么轻易地稀里哗啦了,竞如同薄胎器皿,噼噼叭叭的脆裂声连天响来,震耳欲聋,惊魂裂魄。终于,终于那个叫伯颜的元军总帅,他已经带着黑压压的骑兵直逼临安了,兵锋骇人,马鬃上那一股股与土腥味混杂一起的酸腐汗臭,在空气中弥散开来,随风穿过墙,穿过檐,穿过一层层锦绣帷帘,扑面而来,堵进咽喉,让人喘不过气。
       临安城像一片枯叶飘荡在惊天大洋中,无边的风,无际的浪,无涯的夜。
       她就是在墨一样的夜色中逃出来的,带着儿子赵星,以及儿子的同父异母弟弟赵爵。向南边去,向南边去,南边那苍凉陌生的青山绿水也许还残存一丝生机?不知道。已经容不得她细想了,背后烽烟弥漫铁蹄声声,她连一句惊叫、一声叹息都不得不迅速噎进肚子里。宫殿、龙椅、雕栏玉砌,这一切都如烟如雾顿时消失,眼前惟剩崎岖的山路与深不可测河流。儿子,她的儿子,一路上这个刚刚九岁的黄口小儿不停地仰起头、瞪着一双稚嫩的大眼问要去哪里,我们要去哪里?她含着泪茫然四望。要去哪里?只能问命运。
       命运把他们从临安带到温州,又从温州带到福州。
       福州濂浦村的这个码头简陋得只有一块猩红的石头,它那么醒目地伫立在闽江水的边沿,似乎傲慢,却又有掩饰不住的孤单与冷寂。世间万物应该都各自有命,这一块石头,它的命运难道千年独立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天?这一天赵宋王室孤儿寡母像受伤的水鸟,一路悲鸣着跌跌撞撞而来。
       已经有人提前在石上为他们潦草地毫无章法地凿出一道道两三寸左右宽的小凹痕,远远望去,如同一只硕大的、苍老的蜈蚣惊恐地趴在那里——姑且算是台阶了。那是人走的吗?不是啊,连牲口踏上去其实都还有滑倒的可能。然而,不能挑剔,不能犹豫,不能却步。
       二十六岁的杨淑妃咬住牙,暗吁一口气,一把揪紧儿子,在一二七六年三月惨白的阳光下一脚跨下船,跨到濂浦的土地上。
       无论如何,这就是她的码头。宋朝的码头。
       邵歧渡
       码头其实是有名字的,叫邵歧渡。
       第一个看中岸边那个猩红色大石头,将它当成渡口的人据说姓陈。姓陈的祖先最初驾一叶扁舟撒网打鱼途经这里时,或许就是被那块石头的色泽与形态所吸引。他卸下桨、跨下船。坐在上面悠哉抽上一筒烟。天高云淡,百鸟翻飞,清风徐来,浅阳微照,日子在这样的时刻变得十分简洁平静,像一株恣意生长的榕树一样,根横长,叶纵生,无拘无束。
       直到他站起来。
       他站起来时不经意回转了身,双眼霎时就不由自主地眯起来。是的,就是在那个瞬间,土地
       丰饶的身姿与绿草殷勤的召唤一齐向他涌来,他整个人一颤,只觉得心在那个瞬间猛然充盈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相信自己获得了神示:这是一块值得托付生命的地方。
       他决定在这里开始自己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远大工程。
       不过,现在村子的人百分之九十不姓陈,而姓林。
       姓林的人不是那位打鱼老陈的后代,他们的祖先是当兵的,唐僖宗光启元年(八八五年)跟随后来被封为闽王的王审知兄弟从中原南下,进驻福建。兵荒马乱的日子捱过去之后,终于该收起长矛大枪,找一块敦厚的土地男耕女织春播秋收了。
       村子便被林姓的人充填得渐渐丰满热闹,有了街,有了市,有了阡陌桑田,有了冒起炊烟的参差农舍。
       明朝时村里的人口有过不太确定的统计:四百多口。那么宋朝的时候呢,究竟有多少?没有人说得上。有记载的是在宋元丰年间,即公元一O七八至一。八五年,福州的人口达二十万以上,据说已经是当时全国六大城市之一了。这期间,濂浦作为一个所求不多的小村庄,也渐丰满,渐兴旺。为了便于停泊与行走,人们在江岸边那块猩红色石头旁边,用青石砌出了台阶。古渡新渡并排而立,互为映衬,互不干涉。
       一直到那时,渡口作用都不太被重视,泊些船,卸些鱼,晾些网,诸如此类。长年临水而居的人,对与水有关的一切都了然于心,早已缝隙大张的脚趾,岸边无论哪块石头都别想拿他们开半丝玩笑。船停在岸边,随便找块凸起的木桩将缆绳一系,就悠然离去了。
       如果打算去城里购物或者往邻村走亲戚,解了绳,腿一抬,一步便跳上甲板。然后哼着小曲,舞起竹竿,在石块上用力一撑,眨眼间就箭一样窜出去了。
       渡口的对岸是海拔九百六十九米的鼓山,因为顶峰有一巨石如鼓,每当风雨交加,便有簸荡之声,因而得名。自古以来,它一直是福州全城景色最美、名气最大的一座名山。西晋尚书郎郭璞在《迁城记》中就将鼓山与相邻不远的旗山,称为全闽二绝。山上的涌泉寺在唐建中四年时,由闽王王审知在旧寺废墟上重建,聚众千百,鼎盛不衰。“涌泉禅院”,这是宋真宗赵恒为鼓山赐的额匾。赵恒心旷神怡地挥笔泼墨时,大宋江山才刚刚度过几十个风调雨顺的年头,怎料想,两三百多年后,就是这四个字,居然能够居山之顶,隔江目睹了宋室成员凄惶的末日?
       渡口往下,极目所至,便是三个临海重镇:马尾、魁岐、长乐。而渡口往上,大约也只需十几里的水路,就到了福州城内。
       村里的入说,明清起一直至解放初期,这里都是福州水产品最主要的集散地,每日晨曦微醺,从长乐、连江等临海各县驰来的船只都纷纷停泊在此,运着满仓的鱼虾龟鳖和蛤、蛏、螺、牡蛎等海产品,而各路贩运的小商人则早已持筐挑担等在岸边。一俟船靠拢,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立即交织在一起,钞票的清点声哗哗作响。
       那该是邵歧渡最兴盛的时期吧?货来钱去的交易一波波地来,又一波波地去,码头的重要无可替代,多少家庭的生计都维系其上,这让它腰板挺得很直,成就感恣意汪洋。
       但接下去,它的位置就被福州台江码头所取代了,渔船不再来,商人不再来,码头一下子空寂了。最多有福州到马尾的小客轮偶尔经过,短暂停一下,卸下几个人,带走几个人。
       再后来,路越修越多,车越来越密。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村子纳入福州市仓山区,成为城市的一部分,而机场高速路出口也直接安在村口外面时,便利的陆路交通,自然连小客轮都不得不被逼着退出江面,再也发不出紧促的突突突的机器鸣叫声了。码头终于只剩下一具空壳,它静静地呆在那里,面对周而复始地涨落的潮水,独自怀想。
       记忆中最不能忘怀的是七百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杨淑妃牵着儿子的手惊魂未定地踏上岸来的那一幕。没有发出邀请,可是大宋王朝的历史还是那么不由自主地一脚踏进了这个村庄。村庄那么小,而王朝的历史却那么沉重,连岸边那块猩红色的石头都不免一颤。石头不会意识到,那个瞬间其实便是改朝换代的前夜,也不会想到,这个游离陆地的小岛,自那一刻起,它的一呼一吸、一起一落、一悲一喜,就织进了帝王的丝丝气息,甚至许多日常风俗与民情,都被悄然改变。杨淑妃
       天下人都知道,杨淑妃的丈夫是赵初禥,就是后来被称为度宗的那一个,大宋第十五任皇帝。
       这不是她喜欢的男人,矮小瘦弱,面无血色,走起路来腿绵软得如同两根缺乏劲道的麻绳。连笑,都笑得局促,一道道纹路还没来得及在脸上清朗漾开,鼻子一皱,就戛然而止了。
       史上对度宗的评价真是糟糕之极:淫荡、无能、昏庸、软弱诸如此类,没一句好话。杨淑妃看不到后人的评说,但看不到她就不知道了吗?实在是心知肚明的啊。可是要她说,其余的兴许都不是一个深锁闺中的妇道人家该介意的,她介意的其实只有一样,那就是淫——不是一般的淫,是荒淫,荒得极度,有时一日竟一而再而三地“宠幸”三十多人。这个病病秧秧、歪歪扭扭几乎难见雄风的男人,偏偏又有赌徒的病态癫狂与贪婪,就那么不管不顾、纵情任性地淹没于声色犬马之中,他觉得够了,他妈的,人生得意须尽欢。
       杨淑妃看着丈夫苍白浮肿的脸上那双浑浊迷离的眼,无数次想到一个词:脏。
       想到这个词她两眼就湿了。盈盈泪光中她独倚斜栏望着那高高的宫墙和深深的朱门,每一次,绝望总是抢在泪水滂沱滚落之前汹涌地将胸腔填满。
       杨巨良,据说这是她的名字,很中性,很大气,透着几分不甘平淡、渴望向善的隐约期许。往上追溯,她的身世模糊不辨,或说是枢密使杨镇的女儿。但《宋史》中根本没有提到杨镇何时曾任过枢密使。又说是杨镇族兄弟杨缵的曾孙女,其爷爷杨次山曾在理宗帝的朝里任过重臣——也仅是猜测而已,并不见官修正史里提及只言片语。关于她,这个献给皇帝的女人,进入深宫后,她就褪变成一个符号,一个工具,往日的生活气息已经一丝丝一缕缕地在金碧辉煌的珠门玉帘中消失殆尽了。
       花骨朵似的少女时期,在自己的会稽老家,尽管富贵逊宫中,荣华差千里,但每每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她葱似的纤手总是跳跃着说不尽的欢愉与欣喜。哪天凭窗眺望,远处谁家少年正翩翩走过,或许她也有过春心一动,冒出“妾拟将身嫁予”的傻念头,然后两颊漫起红云,不禁掩住嘴吃吃吃窃笑得罗裙摇曳长袖飘荡。那时多么自由,身与心。
       怎料想进了宫中,怎料得委身于这样的男人。一切都戛然而止了,便纵有万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说了也无益,后宫巧笑美目遍地缤纷,丈夫早已乱花迷眼嫩草没蹄,哪还有闲暇将她当一回事啊。何况她也无意争春,从来不争,凡事要争,总还须分个值或不值呀。对那个男人,那个赵禥,她始终恹恹的。就让别人去争风吃醋吧,她无所谓,半丝心力都不肯花在上头,是的,不值!
       但是,十七岁那年,没有任何预兆,她竟突然被晋封为淑妃。平心而论,她多少还是窃喜了一下。宫中那么多美人望穿秋水年华耗尽,空老死
       也未必熬到这个名份。重要的是接下去,也就是第二年的七月,哥哥杨亮节等三十四位她的亲人被接二连三“推恩进秩”了。谢天谢地,她真正的高兴原因,由此而起,因为她,正是因为她,她藏在心中最柔软处朝思暮想的亲人得以惠及,那么,好吧,她还有什么可幽怨不满的呢?重重宫闱的覆盖下,就是零落成泥,她也无话可说了。
       是这样的心思让她瘦弱单薄的身体有了生机回转的气息吧?总之就是在那期间,她怀孕了。十八岁那年的六月。她生下了儿子赵星。母凭子贵,哪朝哪代不是这样的呢?生活进行到这里,终于被一抹霞光镀了层亮色,心不由得也暖了几分。
       夜深人静时,有时她会想起另一个杨淑妃,不是同代的,离得有些远,已经相隔两百多年了,那是真宗赵恒的妃子。
       相比起来,真宗的杨淑妃未必事事都幸运如她哩,她有儿子赵星,而那个杨淑妃却终生未育。可是真宗依旧对她宠爱有加,除了不可动摇的皇后刘娥,就再没有哪个嫔妃能比她在天子心中占去更多的位置了。真的该对此羡慕,女人哪,脆弱如草,不能开花结果,不能遮天蔽日,幸与不幸都维系于别人的风别人的雨别人的阳光与甘露。刘皇后同样无子,竟将侍女李氏产下的儿子赵祯强行夺来收入名下,然后交予杨淑妃抚养。就是这样一个因缘巧合,这个真宗的杨淑妃不经意间竟等来了另一种更大的幸运,她的矿产般富饶的.母爱终于寻到了一条宽广的渠道,可以不息地欢畅地日复一日汩汩流淌。“小娘娘”,赵祯这么亲昵地称呼她,然后,等到这个聪颖仁厚的少年终于端坐龙椅威服天下时,杨淑妃先是成为皇太妃,然后是皇太后。算起来,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母凭子贵啊。
       赵星会与他的先辈赵祯异曲同工吗?不敢肯定,但至少这么期待过。日子总归要过的,梦也总归要做的。临安城所有的亭台楼榭、市井街衢据说都不逊汴京。辽兵的烽火、金兵的马蹄之下,大宋从北而南,江山纵是摇摇晃晃,毕竟也持续了三百多年,那么,怎么就没有再持续下去的可能?
       谁料到,这一次真是非同往昔了,元比辽比金都更张狂强壮,血盆大口里的两排巨牙那么尖利,眨眼间就已经将大宋王朝的江山咬得体无完肤。这叫她,一个既失去丈夫呵护,又失去宫庭高梁大柱蔽荫的女人如何是好?如果可能,她愿意将自己每一寸肉都撕成薄薄的碎片,再细密联缀起来,云一样遮挡在儿子赵昰的头顶,让险恶的世事不要吓着他,不要伤着他。
       可是,她不能够。她无能为力。
       婆婆
       谢道清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这么说是相对于她的身份地位而言的。
       人总是很容易被环境所左右,当空气中弥漫着催人亢奋或者令人颓败的气息时,再怎么坚强,再怎么缩紧毛孔绑起肌肉,日积月累,都会悄悄地不知不觉地被那样的气息所笼罩,它们细密地包围过来,渐渐钻入毛孔,然后水到渠成地将人浸润成与环境水天一色了。
       但谢道清看来是个例外。有一阵子,她不免被很多人看成是相当怪异的家伙,就如同万丈红艳艳的落霞中的一只孤鹜。
       作为理宗赵昀的妻子,她母仪天下的时间很久,久到长达三十多年,也就是说在一生年华最好的那个时段里,她一直都唇红齿白地高居后宫的塔尖之上。可是很奇怪,丈夫身边风起云涌的任何红粉金钗,她居然都肯坦然接纳,既不翻白眼,也不倒醋坛。她没心没肺还是无欲无求?无人的时候会不会有腹诽?或许也难免,但至少她的笑一直明亮地挂在脸上,声调也从未上升高扬过。由此,她获得了一个“贤后”的评价。
       所谓的“贤后”声名真有那么要紧吗?赵朱王朝持续到理宗时,那张宽大威严的龙椅已经有十三个人相继坐过了,他们的老婆,除了光宗赵博屋里的那个皇后李凤娘之外,大多都还称得上贤淑善良:太祖赵匡胤的王皇后常亲下御厨为丈夫操办膳食;仁宗赵祯的曹皇后每年都在后苑空地上种几畦庄稼和桑树,锄草施肥、采桑养蚕都自己动手;徽宗赵佶的皇后郑氏被册封时,怕浪费,拒绝制作一套新冠服,只是将做贵妃时的旧冠改制一下;高宗赵构的皇后吴氏怕自己骄奢无礼,专门绘制了《古烈女图》作为座右铭,时时自诫……
       将她们一一罗列,谢道清心里清楚,她其实未必有得一比。
       或者是因为她一直记得自己的出身?
       要说家族,她也有值得炫耀的身世:宁宗时的宰相谢深甫就是她爷爷。可惜生养她的母亲却不是正房。偏房小妾若是得宠,气势上绝不会输上一丝半毫。而她的母亲哪里谈得上宠,仅是被蜻蜒在水面略微一点,就播下了种。这种情势下,福份多少全系于腹中央那一块肉了。好不容易肚子终于鼓鼓囊囊,终于胎动有致。待生下来一看,却差点连自己都吓得昏过去!脸黑如漆,而且眼中有斑,这样的女儿怎值得指望?在正房甚至下女们的掩嘴窃笑中,小妾咬紧牙喊叫了一句,她觉得已经喊得声嘶力竭梁倾屋塌了,谢家老宅却仍是纹丝不动,连门帘都事不关己地安静垂着,像一截大舌头,不知从谁的嘴里伸出,正尽情嘲笑着她。这一刻她做出决定。好歹算名门望族嘛,怎容得下一个这么劣质的生命?与其被别人的白眼口水挤兑而死,不如早早由自己下手。她真的下手了,十根长指利刃般在空中划过,然后对准张着小嘴嗷嗷嚎哭的女儿猛地掐下。
       幸亏她腹部刚刚被山崩地裂地掏空一次。
       幸亏她浑身的气血仿佛都随着那根脐带一起,被一剪两断了。她使不上劲。
       在那个午夜星辰还密密匝匝地布在头顶的时候,女婴活了下来,取名道清。
       这么丑陋的女娃,她一生成长的道上必定少不了坑坑洼洼,所以只好取个好名,聊寄期望,期望她一路有神护佑,不求有福,能清爽平安无病无灾便是了。
       可是却并不平安,在还少不谙事时,父亲就死了。祖父早在她出生前就已过世,父亲再一死,生母又无能,谁还能在她头顶撑一把伞呢?她自己都绝望了,低眉顺言忍气吞声,连打柴烧水之类的粗活都竭力去做。
       谁也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机会竟然来了.来得那么不可思议。
       宁宗赵扩先后有两个皇后,第一个姓韩,第二个姓杨。杨是什么出身?其母是德寿宫部一微不足道的弹琴奏乐者而已。她原先跟随母亲瞎混,母亲体病返乡后,她留下来侍候太后。美人,太美了,艳冠后宫,天赐的资本令她奕奕生辉,横来竖去都是惹眼。惹别人的眼尚且无事,惹到赵扩,就不一样了。赵扩脑子虽不太好使,风月之事却是兴趣盎然。猛然之间,他的床上就多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绝色女子,那个快活,那个尽兴,终于让他真正尝到了当个万人之上的皇帝老爷的好处。
       多么像烟花绽放,杨美女以容貌为矛、智慧为盾,从婕妤到贵妃到皇后,迅速搞定。单枪匹马是不可能的,必然有人帮她,这个人很重要,他是宰相谢深甫。
       一般说来美女记性都不是太好,宰相半途而夭时她也挺伤心,掉过很多眼泪,但过后则丢到脑后了。天地良心,不是故意忘的。后宫多少险恶之事此起彼伏,没一天让她省过心,稍有大意,凤冠霞帔就可能刹时易主。一个事实她一刻也
       不敢忘:皇帝大人比她竟还小六岁之多哩。老妻少夫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无论放在天下哪一个家庭里,这个老妻的忧心忡忡都是难免的。一
       幸亏一路都过来了。老公虽然傻里傻气,把她揽进怀里时却还是百般不厌,好歹也算恩爱了几十年。等到宁宗一驾崩,她也日暮,可以一言九鼎当起太后了。宁宗的八个儿子早已相继夭折,即将接任帝位的赵昀,是被宰相史弥远像捡宝一样从绍兴府山阴县虹桥里弄到宫里刚刚三年的民间少年,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就龙袍加身了。想一想实在有些荒唐,但既同意拥他为帝,杨氏就得认下这个账。而且赵昀已经不小,年及弱冠,所以不管情愿不情愿,她都得以母亲的慈祥与权威出面替他选些女人准备大婚。
       犹如神示,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到了史弥远的前任谢深甫。姓史这家伙已经越来越让她头疼了,奸邪不说,狡诈不说,心狠手辣不说,单那种盛气凌人的嘴脸就令她越来越反胃。从另外一个角度上看,她也该饮水思源了,没有老谢,哪有她今日的德高望重权倾天下?她手往前一指,断然说,到谢家的女孩子中找找。
       谢家被这件事愁坏了。
       已经被晦气重重罩笼多年的谢家,不是没有女孩子,但尚未找到婆家的只有谢道清一个。那样的容貌敢献进宫去?去了也最多当个灶下婢女,在收拾锅碗瓢盆和别人的残羹剩菜中终老枯死。所以,算了,不去了吧。
       但最终还是得去。谢家的几个兄弟转念一想,主意又改变了。就算是火坑吧,跳的人反正不是自己,那为什么不呢?好歹算是一赌。
       那几日乡里正办灯会,到处明晃晃的煞是热闹。更热闹的是头顶上没来由地突然响起一阵吱吱喳喳的呜叫,抬头一看,哎呀,竟飞过一群喜鹊。以前出过这类事吗?没有,绝对没有!长须曳胸的人肃穆着一张老脸,郑重摇头。
       那就是天呈祥瑞了。
       那就是谢道清没有不进宫中的道理了。
       谢道清动身时脸皱得像搁置多时的黄瓜。送行或看热闹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把她那个冷清已久的家拱成汪洋中的一个浮岛。她跨出门时,低着头谁也不看,也不愿被别人看。有人叫了一声:哎呀呀!似含义不明,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听不明白。这一声是针对她的长相啊。脸还是黑,眼仍有斑,爹妈给的,她又奈何得了?她咬住牙,加快了脚步,然后腿一抬,进了轿子。
       她要离去了,这一去千里烟波,再不会有回转的时候。心里万千滋味揉杂一起,剪不断,理还乱,但有一个预感却是清晰的:不会有好结果,很糟,非常糟。
       再糟她也只能豁出去了。
       进京的路千回百转,她坐在轿子上,心思却已经不在前景是凶是吉上打转了。很奇怪,从出了家门开始,她的脸就开始有动静,痒,越来越痒,像一窝蚂蚁隆重出行,把她的脸当成娱乐场所,又唱又跳,又咬又噬。端起铜镜一看,竞看到红通通的一片。出疹子了,前不出后不出,单捡这个关头出,这可如何是好?她听到轿子外不时传来叹气声,粗粗的、长长的、心事重重地,那是护送她进京的叔父发出的。叔父眯起眼,以一个男人的目光看过来,看到的是一张不堪入目的破脸,平心而论,再普通的男人都不会对这样的一张脸心生三分兴趣的,何况悦尽春色的天子?
       谢道清却是镇静的。放下镜子,她咧开嘴,对着迎面而来的清风淡淡笑起。没什么,本来就丑,索性丑透了,破罐破摔吧。
       心一静,脸反而不痒了。不痒说明疹子退去。那天她再端起镜子时,突然惊得失声叫起。叔父以为出了什么事,慌忙贴近询问_。抛吃吃一笑,撩起帘子,下得轿子。临安城外的驿道上刹时一亮,宛若仙女下凡。阳光强烈地照下来,照在谢道清肌肤上,那时雪一样的剔透净白。你、你、你……叔父嘴张得很大,泛黄的牙齿往外伸出老远,牙缝间一道道褐色的烟垢令他显得格外夸张失态。那一刻,谢道清也觉得喉咙发紧,无数的话都挤到那儿,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当晚,他们以全新的心情下榻于驿道旁的小客栈。临安已经在望了,宫宇俊朗的屋檐正在远处的烟雾间隐约呈现。谢道清从头发间拔下银钗,将火芯挑亮。明天就要进宫吗?她的日子在这个晚上之后就要往另外一条道上拐走了吗?
       但第二天她并没走,就在皇城外的这家小客栈她居然一连住了数天。
       那晚叔父随意到街市走走,竟意外邂逅一位老者。老者自诩江南名医,可治女子眼中任何莫名怪斑。
       怪斑?叔父脑中浮起侄女谢道清。没有犹豫,他马上将老者手臂一拉,掉头回到客栈。
       一帖药两帖药,谢道清只觉得双眼似有一股股冰水凉爽流过,再流过。用到第三帖药,老者的手变得格外轻缓起来。行了吗?什么时候能好?叔父很焦急,已经拖几天了,再拖就不好向朝廷交代,万一怪罪下来,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老者笑而不答。几天来老者一直笑,一直不答。
       第四天,谢道清早展醒来时,突然发现屋子很亮,亮得金灿灿地刺眼。她手搭上眉眯眼四望。是侍女忘了关门吗?她呢喃一句,话音未落,自己先怔住。有那么一小会她保持原来的姿势呆呆地僵着,然后手猛地往床上重重一拍,翻身跳起,扑到梳妆台前,抓起镜子。镜中一双清澈的双眸妩媚地闪烁。
       返身找老者,老者已经不知所踪。
       白晰的、眼含秋水的、一肌一容都极态尽妍的谢道清款款进入了宫中。宫中哗然,很快就将她不可恩议的奇遇传得如同一本跌宕起伏的话本小说。那些日子杨太后的耳根也没清净,这种说法来了,那种说法又来了。杨太后笑笑,别人也许是将该女子看成怪诞异物,她却另有理解,她认为不怪,一点都不怪,所谓天子,是上天之子,上天也是懂得审美的,怎忍心让丑八怪与自己心爱的孩子相匹配呢?于是大手一挥,乌鸦变凤凰。这不正应了“天造地设”这一词吗?甚好。难道还有谁,能够比这个被上天亲手修造过的女孩更适合皇后人选?就是她了。
       谢道清成了赵昀的妻子。理宗赵昀死后,接大任的赵禥虽不是她亲生的,但位子摆在那里,她总归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再后来,度宗赵禥也死了,她就是赵禥的儿子赵显的太皇太后。
       然而即使是这样,她也从未真正春风满面过。偶尔当然也有小得意、小欣慰,但当初跨出家门时的那个预感一直影子般紧追在后,抛不掉,甩不开,每每午夜梦回,必是蓦然心惊。
       权力这东西对男人来说,也许是神秘宝物,对她却向来如恶魔乱鬼般可怖。她不是武则天,她也自知没有半丝那样的雄才大略,她的手握不住芒刺丛生的权柄。可是现实却由不得她了,她在后宫小心翼翼地退缩了五十多年,年老力衰至此时,突然之间,竟被抬出来,给初登皇位的赵显垂帘听政。要了命了!赵显才三岁,凡事还浑然懵懂。可是她也不懂啊。如果风调雨顺天下太平,或许还勉强应付。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条文礼法自是老规老矩地运行如旧。可是,她碰到的是怎样的一个世道啊!
       度宗赵禥刚死不久,元二十万大军就东进南下了,沿途一个个宋将弃印丢城惟恐不及,即使不弃不丢也无益,人家一攻,照样哗啦啦地山崩地裂
       了。主弱臣悖,狼便乘虚而来,两眼绿光闪烁。
       那个一直蛇芯子般隐隐约约的预感终于还是应验了。德祜二年正月,谢道清度过一个空前凄惶的春节,窗外肃杀的风刮得她头疼欲裂,肝肠仿佛也在寸寸断去。这期间,一个叫伯颜的名字不断传进她耳朵。元丞相。蒙古大将。二十万大军的统帅。谢道清没见过这个人,跟他也无冤无仇,想不通为什么这个被描绘成容貌奇俊,又精通蒙、汉和波斯语的聪明鞑子,会那么下手狠毒,非对他们斩尽杀绝不可。
       料峭寒风已经将异族凶悍傲慢的喊打喊杀声送进宫里。宫里空荡荡的,文臣失踪,武将不见。臬亭山,离临安城不过十余里地,山上遍布元军,箭上弓、刀出鞘、马备鞍。谢道清还有什么路可走?她含泪扫一眼战战兢兢缩成一团的诸孙诸媳,幼的幼,弱的弱,手无寸铁,心无主见。
       降吧!她在腹的深处嘶喊一声,索性都降,降个干净!
       到元军中求和的使臣去了一次,又去了几次,去了像谈生意,一桩有关国家、权力、钱财、性命的大生意。
       送金送银,荣华富贵享够了就立马回去?
       不行!
       愿称侄纳币?
       不行!
       愿称侄孙?
       不行!
       愿称臣?
       不行!
       这样不行那样不行,便只能捧传国玉玺并恭恭敬敬附上降表了,那一天是德祜二年正月十八。十几天后,受降仪式举行,赵显退位了。可怜的孩子,他还动不动就尿湿裤子哩,成人世界无边的黑暗就这么把他一生吞没掉了。
       三月二日,伯颜进城了。他坐在高大魁梧的蒙古大马上趾高气扬地俯视着这座曾经富丽堂皇得堪称世界第一的都城,忍不住仰起脸哈哈长笑几声。也就是这一天,赵显和他的母亲全皇后以及一堆侍从宫女启程北上,往遥远的元大都而去。
       谢道清没有一同走,她已经垂老了,满头白发被风吹得如同秋届乱草,粗粗的喘息声已经上气难以接上下气。饶过我吧,我只是一截将熄的残烛而已。
       但人家哪里肯饶。几月后,她也北上了。路上风狂雨骤,风声雨声与她的哭声交融在一起。真正万念俱灰是在这时候来临的。在这之前,她尚存一念,她一边命人写降表一边下了最后一道诏书:判赵星为益王、赵昺为广王。然后,她把杨淑妃悄悄叫到跟前。虽没有血缘关联,但理论上她终归是婆婆。她让这个一向言语不多的儿媳把九岁赵星、五岁赵昺带走,往南去,往福州去。那是赵氏仅存的希望了,就是江山没了,血脉也不能断啊。留着青山在,总归还能有一个春风吹又生的念想。
       淑妃,杨淑妃,一切都托付给你了。谢道清记得,这句话她是夹杂在抽泣声的缝隙里一字一顿地说出去的,每一字都如粗粝的石片,生生割过她的喉咙。她眼前红扑扑的一片,那是漫天四溅的鲜血。
       而杨淑妃,她的儿媳,当时身子一歪,差点就扑过来,失声痛哭。
       桥
       仿佛是为了应和杭州那座著名的断桥.濂浦村里竟也有一座断桥。桥是在宋绍兴三年,即一一三三年建起的,那还是在高宗赵构当朝的时候。
       临水的地方多桥,这并不让人奇怪。但这座桥,它还是有点怪。为什么那么宽?竟达三米多,用三大块巨石纵向铺出桥面,每一块长度都在七八米以上。在建筑上它有一个很专业的称呼,叫“石构平梁撑式”。
       宋是个多么奇特的朝代,指南针、印刷术、火药,那么多的奇工异术在那两三百年间狂飚突进,恰如烟花,粲然绽放。修桥技术也进入鼎盛时期,被称为世界桥梁筏形基础开端的泉州洛阳万安桥就是在北宋嘉佑四年,即公元一。五九年建成的,由当时的泉州太守蔡襄主持,历时七年、耗银一千四百万两才得以完工。以那么多的银子和那么多的时间精力,专注于一座桥,是因为那时泉州的刺桐港正处于一个“涨潮声中万国商”的黄金时代,由海上丝绸之路驰来的各国商船与商人将泉州城烘托得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沸腾的商业驱动之下,中国第一座梁式海港大石桥才得以诞生。
       而濂浦村里的这一座,它所处的位置,根本连村中主干道都不算。河的对岸先前不过是一块荒凉的小沙洲,零星有渔夫到上面歇息休憩。渔夫有舟,舟便是他们的桥,走到哪铺到哪,何至于劳民伤财大兴土木?
       可是,桥还是建了,建得这么出手不凡:按推算,河面宽度加两岸引桥,全桥的长度应在五六十米以上。究竞为了谁?又是谁出的资?绍兴三年,赵宋王朝仅剩半壁江山了,朝野上下都尚未从被金兵穷追猛打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兵患所及,鸡犬不宁,六神无主,竟还有人闲出心来,在这样的小村里,把一座大桥建起了。
       然后,桥又断了。
       许仙与白娘子邂逅的那座桥,说是断桥,它其实是完好的,至今都曲线优美地横在西湖之上。可这里,这里的断桥却名副其实,它只有岸上的引桥尚存十六点八米,及至河面,就戛然截断,断得彻底,断得绝然,像一把利刃在那儿蓦然切下,这一边还残肢断臂在目,那一边却踪迹全无。
       断在哪年?是何原因而断?不详,谁也无从说起。在这么小的村中的这么大一座桥,它轰然崩毁,竟如同一枝芦苇倒下或者一棵青草折掉,居然进不了众人的视野?猜测倒是有几种:一说在宋朝就已断?年代久远之后,没人记得了;一说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它还健在,似还有人拍下它完好时的照片。无论哪一种,说的人都很心虚,拿不准,弄不清。
       桥反正是断了。断了便不再重修。一九八三年这半截残桥被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沙洲上如今早已建起众多房子,钢筋水泥参差错落的小楼房比肩接踵,与陆上无异,仍然是以打鱼为生者居多,他们的日子从未受丝毫影响,没有桥,照样孜孜不倦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该喜该悲,依然故我。
       村里还有另一座宋桥,位置很醒目,就在村口,是从陆上进村的必经之处,称为林桥。与断桥不同的是,林桥的建造的时间已经没有记载,但所有的人都言之凿凿地说一定是在宋朝,一定是在杨淑妃他们到达之前。
       杨淑妃到达后,即使非得架一座进出村子的桥,在那样的日子里,也必定不会有谁肯花心思精雕细凿。一个小小的村子怎能承载得了复国的大业?不过在此落个脚,喘口气罢了,然后到福州去,到临安去——最好直接回到汴京去。
       村口的这座桥不关他们的事,他们来时,桥已经端庄地架在河面上了,微微有点拱起,不太宽,也不太长,全部用石头砌出,桥礅上凿着形态各异的小狮子,个个都娇憨可掬栩栩如生。
       桥往往被赋予解危救困的象征意义,将人们从此岸渡往彼岸。失魂落魄奔逃至此地的杨淑妃,有没有祈祷赵宋王室的未来,也能不时有一座座桥铺在前头,帮他们渡过难关?
       大福大贵
       商人站在篱笆墙外往院子里看了很久。
       篱笆墙是用一根根指节粗的绿竹围出的,竹枝脆绿的肤色已经尽然褪却,似年迈的老妪,岁月拿所谓的经历,毫不怜惜地从其身上换走了所有的水分与鲜嫩,纵是万千惋惜慨叹也是徒然。
       但篱笆墙仍是工整的,没有零乱,没有颓败,
       这至少显示了这户人家的勤快与健康。
       男主人下地去了,女主人可能也相伴左右,适时地帮个手、递口水。院子空了,却并没有空尽,屋檐下,一座石磨恬静地停在那儿,圆润洁净,泛着亮光。石磨边,一个俊朗的少年正身子前倾,全力俯在一本书上。商人的目光一直在少年与书本之间上下滑动,他站了那么久,太久了,脚似乎开始以酸麻的方式进行抗议,但他没有放弃,仍充满耐心地等着少年抬起头来。
       少年却没有发现篱笆墙外多出来的陌生人。
       看看目光已经移到头上,商人笑了笑,终于走过去。他不想吓着对方,所以故意把脚步弄得很重。他穿着千针万线密密纳出来的厚底布鞋,鞋底叩击在青石板上,叭哒叭哒地响开来,音乐般悦耳。
       少年起初以为是父母从田里回来了。他多少有点内疚地放下书,想过去帮他们把农具接过,但转过身,猛一抬头,怔住了。
       请问贵姓?商人笑眯眯地看着他,抢先问。
       免贵姓陈。
       大名呢?
       宜中。
       陈宜中?商人歪着头自言自语重复了一句。
       少年没有从商人脸上看出敌意,正相反,他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友好已经那么细密地弥散开来,与空气相融在一起,铺天盖地。尽管少年不是个喜欢交际的人,他还是礼貌地后退一步,躬身抱拳做个揖,轻声道:请问先生何事?
       商人并不急于答,他瞄了一眼少年刚才看的那本书,又上下把少年打量一番。然后他清清嗓,朗声说,恭喜了,将来公子势必大福大贵!
       陈宜中注意到对方说这话时,将右手高高举起,猛地往下一砍,这是为了强调,也为了让他相信。他脸微微红了。说实在的,他相信,信极了。尽管穷得家徒四壁,但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未来怀疑过。大福大贵?似乎有些俗气,但无论是居庙堂之高纵论天下,还是处江湖之远驰骋边关,哪一样最终不是归结到大福大贵之上呢?天生我材必有用,陈宜中闭起眼都望得见自己明晃晃的前程。
       然而,那一直只是他深藏于心的秘密啊,自始至终,他连父母都不曾吐半字,不料这位陌路人竟可以这么不容置疑地点破了。他不免有几分吃惊。那一刻,他听到一声脆亮的巨晌,声音来自腹部深处,似爆竹的炸裂。然后,整个人就随着花朵般四溅的纸屑冉冉升腾,渐渐在…之巅,渐渐在云之上。闻达于诸侯,这个梦想原先或许仅是一捆卷叠整齐的绸缎,静静地码在柜子上,这一刻却被商人突然铺展开了,每一根锦线都闪出迷人的光泽,撩动心扉。
       商人不是戏言,为了证明自己的眼光毒辣,他决定将最心爱的女儿一生的幸福赌进去,他说你给我做女婿吧,小女美貌多才贤良端庄,年纪也正好。
       陈宜中稍有犹豫。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程序理该如此的,他如何是好?但他心里真是万分欣喜。士都可以为知己者死,何况这位知己居然还携带了一份红颜厚礼。当然,相比较而言,知音的从天而降。实在比一场如意婚姻的突如其来更打动他。他抿住嘴,努力表现出必要的矜持,然后后退一步,对着这个商人,这个未来的老丈人,又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在身子的俯仰之间,他对自己许下诺言:绝不辜负他,绝不辜负自己!
       若干年后,当陈宜中终于在朝中手握重权、身居万人之上当起右丞相时,他再次想起当初在永嘉老家,在低矮的茅屋前,在竹篱笆围出的小院里,商人满脸红光说出的那句话。福是够大了,贵也够多了,算起来已经达到仕途巅峰了,怎料想却偏偏恰逢一个动荡之秋,整个国家已经破絮般千疮百孔,元军来了。又来了,兵锋如刀,铁骑如犁,一路势如破竹。
       他有什么办法?没有。不过一介书生罢了,手无缚鸡之力,拿不了刀,架不起枪,铁马兵河从来没有入梦来。
       想了又想,最多想到去议和,也就是跟人家商量看,能不能慈悲为怀.能不能网开一面。而议和终归是需要低三下四、卑躬屈膝的,这些他好像还做不来,自己不去,派陆秀夫去。礼部侍郎陆秀夫不是性格沉稳遇事不乱吗?王朝的苟存,百姓的苟活,都维系于三寸不烂之舌和一脸缺乏章法的媚笑之上。
       但是不行。从“伯侄”到“君臣”一步一步退而再退,一直退到最狭小的胡同角落了,人家还是傲慢地绝不松口。就是说要斩尽杀绝哩。就是说要连根拔除哩。就是说连一点喘息的可能都不肯给哩。
       一个江山已经在手三百多年的王朝,竟至于找不到一寸勉强立足之地了,每一片瓦每一掬土,人家都要统统吞尽。
       或许可以迁都?走为上。
       一百多年前,大宋都城不在临安,在北边的汴京。被金兵一打,打到南边的临安,摇摇晃晃,王朝好歹还是又持续了一百五十多年,歌舞照样升平,商女隔江仍旧从容高唱后庭花。那么,为什么不效仿呢?反正是只烂葫芦了,依样来画是最便捷简易和最有成功可能的。他将这个道理陈述上去了,说得很尽力,每一句话都扯动肺腑,太阳穴青筋暴起,鼻涕眼泪纷纷而下。天地良心,不是做秀,大宋江山他是想保住啊,保住江…就等于保住相位,等于保住来之不易的福与贵。他刚刚进入不惑之年,体力尚存,金钱有余,才智丰盈,对男人来说,这正是人生最滋润最惬意的时候,他不想失去这一切。
       将已经六神无主的谢太后说动,没有想到竟是一件多么浩大的工程!妇道人家皱着眉含着泪茫然四顾,她已经多么削瘦,一阵风仿佛就可以将她像一张纸片刮上半空。可是此时,她还多么举足轻重。整个江山都沉甸甸地压在她云朵一样轻薄的身上,也惟有她,在这样散乱无序的时刻,还可能是一根绳索,将散落满地的珠子勉强串起。
       陈宜中就是对她说,说迁都的必要性。
       可是,时局已经像一架失去控制的马车,每一个部位都嘎嘎响着往不同方向各自扯动。好不容易终于让谢太后点下头了,竟又忘了约下出行的具体时间。阴差阳错,或者真的是王朝的气数该尽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失误,竟成为致使大堤最终土崩瓦解的那个小小蚁穴。内心积郁甚多的谢太后那天本来已经做好出行的准备了,换了鞋、着了便服,可是左等右等,却没有等到携她出宫外迁的人马,没有等到陈宜中的出现,她真是忍无可忍,一气之下愤然将头上的凤头簪往地上狠狠摔去:欺我老妪软弱无力吗?那就算了,不走了!
       苍天在上,谁故意欺她了?脚底的薄冰正嘎嘎作响,肆意裂开,一步不慎都可能万劫不复啊,到了这样的结节眼上,难道还有拿一个失魂落魄的老太太开玩笑的闲暇与兴致?
       道歉,再三再四地试图再将谢太后哄得消气,然后让她像母鸡带小鸡一样,将奄奄一息的朝廷带往另一处再苟且歇息生养。可是,这一次真的回天无力了。一向缺主见少魄力的太后,此时鬼魂附体般突然间有了一股泰山顶上一青松的韧性与决绝,她坚硬地闭着门拒绝劝说,拒绝威胁,因而也拒绝了帝国起死回生的任何可能。
       她是赌气吗?她是绝望吗?她身心俱疲至不剩半丝挪动脚步的力气了吗?
       陈宜中长叹一声。临安城在那天夜里格外乌黑,没有星没有月,甚至没有一丝风拂过,天地
       死一般寂静。惟有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生灵燃烧后的焦味。侧耳细听,也隐约听得见马匹的嘶鸣长啸。他打了个寒噤,蓦然记得永嘉老家的茅草屋,记起老屋前的石磨和站在石磨边对他仔细端详的那个商人。商人把女儿嫁给他,商人自以为目光犀利老辣,商人肯定为自己的大胆臆测和果断嫁女万分得意过,每每想起,眼中都镀着一层熠熠闪烁的金色。
       可是商人不会猜得到赵宋王朝竟然有败絮般的今日,于是便也无从想到每~个和王朝捆绑在一起的人,将一步一步踏入怎样的末路。
       陈宜中仓皇收拾行装,夜遁。
       太后不走,朝廷不走,他却要走了。江山不是他的,他只是依附在上面的一根装饰性的羽毛。平心而论他确实是希望它好的。这么多年那么多的智慧与激情都耗在上面了,辛苦辗转各处任职,两年多之前才从福建安抚使兼知福州的任上,升迁进朝,由刑部尚书而至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再至右丞相,若说风光招摇,一切都刚刚进入佳境,突然间却得撒手放弃,他也不愿意这样啊。
       问题是,事到如今一切已由不得他了,只能走。
       他的母亲不久前刚刚死掉,这时候他本来就该在家守着那具即将人土的棺柩,尽一尽做儿子的最后孝道,是朝廷强行将他从家中召唤来的。现在,既然朝廷已经混乱如一盘散沙,既然他的话已经无足轻重,那么还留着干吗?
       他要回家,家在温州永嘉。
       临安通往温州的小道在那个夜晚被无数行人和马车挤满,喊声哭声马啼声混杂一片。不独陈宜中,那么多朝廷命官卸下巍峨官帽与锦绣官服,勾着头,踉跄着步,就这么草草退出了寄托他们那么多人生理想与期待的都城,退出削尖脑袋耗费万干心力才勉强挤进的朝廷,没有人有空细细体谅他们的苦楚,连苍天都闭上了眼,漆黑如墨,伸手见不着五指。
       陈宜中的泪一串引顺着鼻翼悄然滑下,滑进嘴,滑进衣襟,凉嗖嗖浸入骨髓。身后的临安城如一艘巨轮正渐渐下沉,桅杆将倒,橹浆已折,一切都在不可逆转的淹没之中,包括他的大福大贵。
       温州那个寺
       从临安城逃出后,杨淑妃一行已经在崎岖山路中走了整整七天。
       七天里杨淑妃始终闭紧嘴抿拢唇,不是万不得已,她都一声不吭。能说什么呢?哭或喊已经没有意义,况且人家追在背后,不仅是元兵,还有降元后主动或被动杀将而来的旧日宋臣,那些人,他们一个比一个着急,都急着将孤儿寡母一把抓在手心,好献给新主子。
       以前的狗,刹那间已经变成最凶狠的狼了。
       每一次细碎的马蹄声蓦然从后面传来,赵昺的母亲俞修容都一惊,然后花容失色地慌乱尖叫。杨淑妃没有怪她,这其实是一个无依无助的女人最正常的反应。但这时候怎么能喊叫呢?草木花树尚且有耳,已经不堪重负的骆驼,哪怕再有一根稻草,都可能将其压垮啊。杨淑妃闪电般猛一伸手,伸到俞修容脸上,将她的嘴严严捂住。
       她其实也暗暗吃惊自己的变化。出宫之前,她不是个机敏果敢的人,她的柔弱胆小甚至有目共睹,连大小宫娥宦官平日里都可能放胆欺她几分。但仅仅七天时间,七天中他们一行鼠一样东躲西藏,狼狈前行,突然之间,她就变换出另一种面目。她沉着脸凝望南边,天空中飞渡的乌云笼罩她的脸,使她看上去有一种铁质的坚硬。她轻咳一声,清清嗓子,然后低沉地说走吧,温州就要到了。
       他们其实先到了西南面的婺州,然后又从婺州转到东南面的温州。
       温州有个江心岛,岛上有座江心寺。
       寺已经有些年头了,最初在唐咸通十年,即八六九年就有了“东塔院”,宋开宝二年又有了“西塔院”,绍兴七年,再兴建“中川寺”。将三个寺院融为一体时,高宗赵构将其赐名为“龙翔兴庆禅寺”,因为居于江中,便俗称“江心寺”。
       这个寺的大名杨淑妃早已得知,它不是一般的寺,建炎四年,也就是一一三O年的时候,金兀术举兵南下,杀向临安,高宗曾忙不迭由越州(绍兴)、明州(宁波)航海至温州,避居在寺里。第二年他返回临安后,挺感激这座寺的庇护,便慷慨赐田一千亩,又将江心寺奉为自己的道场,每年春秋二季专门派京宫来寺里朝拜进香。“清辉浴光”,高宗当年所写的这四个字还在,当年的御座也还保留。也就是说这里,是他们大宋王室的一块福地哩。
       但是这一次不同了,他们不能在寺里果下去。元兵不是金兵,他们有更大的胃口和更强的征服欲。不断有坏消息传来,说哪里哪里有元兵马队呼啦啦奔驰而过了,哪里哪里又有元兵长矛大刀寒光闪闪了。所以,还得走,尽快走。
       往哪里走呢?
       婆婆谢太后在大祸临头之际,让杨淑妃把赵是赵昺带往福建,那里山多水多,从西晋时起就一直是中原人逃避战乱的最佳场所,“安莫安于闽地”嘛。杨淑妃抬眼四望,周围很模糊,屋与人都虚虚地如同隔着一层大雾。她掏出绢帕,低下头轻轻擦揩着。是泪水,一层泪不知不觉间又布在眼眶里。但哭没有用,她很清楚这一点,却总还是忍不住地心酸。这些曰子,已经有多少泪水从她体内倾倒而出了,汇集起来,可以是江是河是湖是海。如果不是为了儿子,索性在这样的江河湖海里淹死倒也一了百了,可是现在不能,不行,不可以,总之她得挺住。
       再抬起头时,她看到戎装的张世杰和肃穆的陆秀夫,他们都不愿加入招降的队伍,在临安城献表纳降之前费尽周折离去,然后接连赶来了。幸亏有他们。
       而且,重要的是张世杰有部队,十几万的人马,都还精锐强壮,而且血性尚存,忠心未死。他们就是十几万的希望。张世杰趋前一步,铿锵说,事不宜迟,得马上走,立即动身。船都备好了,我们从水路往福建去!
       南卞的队伍中多出了曾经的右丞相陈宜中。他没有对自己的从临安城不告而别作任何解释,杨淑妃也不想多问,更不敢责怪。本来已经割断与朝廷关联的他,能够回头是岸,好歹说明他还有一份留恋,他还愿再赌一场。
       有消息说,是张世杰将他拉出家门的。当时陈宜中指着停在厅堂中央尚未下葬的母亲棺柩说他正丁忧着,为人子哪能不尽仅存的这一点孝呢?张世杰眉头微微皱起,二话不说,手举到肩头往前一招,那些贴身的±兵们就明白了,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将棺柩往船上抬去。还有什么可说?忠与孝现在都结合到一起了,结合到往福建去的浩荡船队中。
       那时降表已经呈,临安城已经破,赵显已经被押北去。但去了是不是还能返回?还有没有奇迹出现,比如某宋臣大将半途将他劫回?或者更大的意外是元军突然改变主意将半壁江山重新送还?一切都不确定。总还存有一丝侥幸。所以,他们在高宗赵构当年的御座前举行的那个仪式非常谨慎,再三斟酌之后也仅仅将赵昰拥戴为天下兵马都元帅,赵爵则为副元帅。这两个孩子,他们承载的是一个艰涩险恶的未来,无论是枯是荣,总之都别无选择。
       船起航了,风将白色的帆鼓得往前凹去。别了温州,别了江心寺。寺里的东西两座塔从成片的庙宇楼阁、绿树红花中凸起,高高伫立在阴郁苍茫的天空中,像两只大手,恋恋不舍地举着,一
       直举着。
       炮台
       濂浦村最早见到皇家船队到来的,不是人,而是一座塔。塔不如温州寺里的双塔那么高那么大,只有七米左右高,也是用黑色花岗岩彻起的,七层八角的实心。因为是贴住江岸,就在邵歧码头的侧上方,周围又丝毫没有遮蔽物,所以就格外醒目,相当惹眼,犹如挺拔伫立的纤细少女。
       杨淑妃那天上岸时,可能不会有闲心踱到塔前瞧一眼。如果过来了,她会看到塔身的每一层都有佛龛,龛内都有浮雕的佛像,而且塔檐雕有瓦当和滴水翘角、塔底有精致的须弥座。再细看,她还会看到题刻在塔身上的一行字:“绍熙四年仲×重修”。也就是说,它是在八十多年前光宗赵悼朝的时候重修的。至于什么人重修、最早又是在何时修建的?则无从知晓。按当地人说法,在这个地方,建这样一座塔,其作用是为了给闽江往来的船只导航。当宋室船队从温州一路颠簸而来,猛一抬头,终于见到一座形态优美的塔,该顿时心一宽,有了见到亲人般的欣慰。
       返过身来,离塔二三十米远,是微微隆起的小山坡,塔与山坡之间,那时候,杨淑妃最多只会看到一些杂草乱荆,但是过了五百多年,在清道光年间,那里却多出了由三合土垒起的六个大炮墩。倡建它们的人据说是林则徐。
       从二十六岁中进士踏上仕途,林则徐先后在十三个省任过职,甚至江西、浙江、江苏、广东等周边省市都绕了一整圈,却从未在自己的家乡福州当过官,一天都不曾。但在道光二年秋,因为父母先后故去,林则徐开始了在家乡长时间的丁忧守制,直至道光十年正月才再度出仕。六年多,这是他进入官场后在老家呆的最长的一段时间了。算起来,那时还年轻,不过三四十岁。等到道光三十年再次归来时,却已进入暮年,是从云贵总督的任上因病“乞归”的。
       道光三十年即公元一八五O年,已经六十五岁的他从昆明带回一个比他年少四十五岁的年轻夫人,姓缪。他从未有姬妾之奉,夫人郑氏死后就一直鳏居,这个缪夫人是他手下副将的女儿,以身相许,非他莫嫁。一年多前,他们进入洞房。
       可是他有严重的疝气病,在广东禁烟时就犯过,愈老病情愈糟。那场与他密切相关的鸦片战争,在十年前已经爆发过了。国家风雨飘摇,而他也遍体鳞伤,虽有年轻贤惠的娇妻悉心照顾,却难抵内心的凄凉忧愤。身架子在帝国的余晖中嘎嘎散去,他觉得自己的肩膀再也无力扛起多少重量了,所以归去。
       但是家乡也不平静。回到福州后的一个多月,两个英国人擅自从城外入驻城内乌石山神光寺。这两人,一个传教士,一个医生,若放平时,该也不必介意,可是在吃过那么多英国人的亏之后还能不介意吗?
       谁都知道鸦片是什么东西,英国人一箱箱销进来,在山一样的白银被源源不断运走之后,国人却一片片面呈菜色地枯黄萎靡下去,能不着急吗?不着急的都是睁眼瞎子和昧着良心赚黑钱的家伙。你到我家里害人,我拉下脸拒绝了,把你害人的毒药收缴、焚毁,这本是天经地义的,对方却因此获得借口,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大打上门。偏偏我们自己又不争气,不禁打,输了,然后忙不迭地赔款、割地,低三下四签下丢人的条约一个又一个。
       这哪是赔款割地?完全是赔人格割人肉!
       真像一场噩梦,这辈子居然邂逅如此无赖下作的强盗。被蛇咬过这一口之后,神经能不恶狠狠地紧缩起来?
       紧张的其实不止林则徐~人,百姓也炸开了。他们看到,那两个高鼻蓝眼睛的洋人不是两袖清风地来,而是运了一个又一个大箱子,每个箱子或八人或十六人才可抬得动。有没可能是大炮之类的军械?林则徐火气呼呼往上冒,他同福州士绅一联络,上书巡抚徐继畲.所提的要求并不过份,就是把两个英国人赶走。十多年来无数事实已经证明他们不是善主,走吧,请便吧,这里不欢迎阁下。
       巡抚徐继畲跑到乌石山开箱一看,发现箱子里只是一些玻璃铜锡器皿,男有医疗器械,包括治疝气的疝气带。算啦,既然不是武器,姑且让他们住下行吗?徐继畲问,问得很客气,他面对的人毕竟曾任过钦差大臣,瘦死的驼骆比马大。他得罪不起。
       不行!林则徐黑着脸,口气不容置疑。他跟太多的洋鬼子打过交道了,中国人的仁义淳厚在他们眼中完全是软弱可欺的代名词,这一次箱子里没武器,不等于以后也没有。或许他们只是使奸计先探探路呢?必须立即制止,以绝后患。
       徐继畲犹豫着,多少有点不以为然。林则徐便直接上奏皇上、不是一次,而是一句三章,直至两个英国人终于被赶出乌石山为止。他们走了之后,会不会找岔报复?不得不防。林则徐就是在那年夏天出现在濂浦村的边岸上。闽江口至福州的两岸,山峰对峙,险隘密布,而各个隘关狭口,炮台该重修的重修,该新设的新设。若是长门、金牌、闽安、亭头等炮台一个个失守,濂浦这里,便是扼守福州城的最后一道水上防线了……林则徐的手掌在炮筒上抚过,冰凉,光滑,了无一丝生命的气息。偌大~个国家已如只病猫,只会孱弱无能咪咪咪地呜咽,所以人家有恃无恐,所以人家胃口越来越大。弄几口炮立着.立得昂然而傲然,即使最终也是徒然。至少渗出一点血性,一点尊严。
       林则徐眯起眼望向江面,粼粼波光千百年始终如一.却分明已经物是人非。恍然间二队人马次第而过,他们的面孔那么陌生又如此熟悉,慌张或疲倦或忿然:杨淑妃、赵星、陆秀夫、文天祥、张世杰……他站立的地方,他日力所及的宋塔、码头、猩红色的石头,在一二七六年那个多事之秋,曾经赫然将宋室君臣接纳在怀,最终又黯然撒手由它而去。
       又一个王朝即将寿终了吗?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轻轻吟诵出来,吟给濂浦的江水与古塔听。他不敢奢望这样的诗句能与《正气歌》相媲美,但他相信丹心的成色是类似的,若说个人余生还有什么可指盼,那便是期望后世肯以公允之心,将他与文天祥划归到同一队列之中去。那该是一个无尚的荣耀哩,他想。
       平山
       村子东北角的那座微微隆起的山是叫平山,建在平山脚下的那幢大房子被称为平山阁。谁也说不清房子是哪一年建起来的。看上去也不算庞大,更不见富丽,就在江边,临着浦,用长条青石一层层地将地势垒高,一直高到生出一股凛然之气为止。
       最初这里供的是福州本地的大王,该大王传说能保佑众生平安,又能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本事相当大,于是令人膜拜,初一、十五为之上上香烧烧纸钱。
       平山之“平”,有两种说法,一说山本来就平,索性就依其特点通俗明了地取下名字;另一种说法是,当年赵星等人前来时,随行的数十万官兵将山削平驻扎,山才因而得名。
       现在山已经更平了,一幢幢民居凌乱地在上面建起,东一幢西一幢,毫无章法。往山上去的小道正中央,威风地端坐着一只土黄色的大狗,一看到陌生人,它立即竖起每一根毛,气急败坏地又吼又叫,一声声都在提醒来人不要对它小觑。
       莫非这只貌不惊人的狗也知晓,当年曾有那
       样一段非同寻常的历史从这条道上经过?
       又或者,一二七六年的那个春天,就是这只狗的祖先蹲在村头榕树下,目睹了倦容满面的杨淑妃携带儿子赵星从邵歧码头狼狈前行,慌乱闪进平山阁?
       已经七百三十一年过去了,但平山阁依然是村中最宽阔、最显赫的建筑物。
       据说那一年,先头探路的人马虽抢先抵达这里,却已失去大兴土木之意了,连那份心情都荡然无存。最多在岸边那块大石头上潦草凿一凿,凿出一道道大小不一的小凹槽,就已经足以将对流离失所的主子的忠心与体贴悉数表达了。那么杨淑妃他们住哪里呢?村里人说,全在平山上,搭了帐篷。
       整座平山被一座又一座帐篷覆盖,远远望去,像一个个大蘑菇蓬勃生长,春日柔和的阳光下,它们白花花地耀眼,风吹过,哗哗作响。
       这多少有些遗憾。如果能够设想,我们愿意平山转眼间就宛若监安城的凤凰山,飞檐凌云,朱门连绵,巍峨宫殿遮天蔽日,那么今天,我们在平山所剩无几的空地上走过时,定然能不时邂逅赵宋皇室残存的气息,哪怕几片碎瓦几块烂砖都可以滔滔地诉说。
       再厚实的帐篷都经不起七百多年风霜雪雨的摧残,它们早巳碾作泥,风消云散。
       青砖夯±垒出的平山阁却保存了下来。其实也不是当年的旧模样了,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不断地修缮重建,才至于今。宋没元起后,村里人担心此处不为元所容,便改成供奉泰山神的场处,称为泰山宫,此种叫法一直延续了下来。但元灭明兴后,宫里又面目大变:供奉的全是人而不是神了,依次为:宋高宗赵构、端宗赵昰、末帝赵昰、陆秀夫、文天祥、张世杰、陈宜中等人的塑像。甚至在正殿边上,还专设一处供奉着陆、文、张、陈的儿子,称为“世子祠”。终年烟火不断。一个朝代消亡厉,它的君臣仍被人祭祀铭记,数朝数代不曾更改,这样的执着,在其他地方可曾找得到?
       “平山福地”,据说当年陈宜中曾手书四字,题刻在平山阁外。指望天佑大宋,让平山能成为福地,助他们东山再起。他的愿望最终落空了,却没有料到,无意之中,竟有另一种福降临头上了。
       口述一:还我河山
       时间:二OO七年四月十五日,星期天
       口述人:林增惠,男,六十六岁,小学一年级辍学务农放牛
       我们村地形很特别,这一边靠水,确村里却有很多山,山倒不高,也不大,矮矮的.都是石头。石头上而有很多石刻,陈宜中写的“锦绣谷”,不知什么人写的“第一山”、“玉屏山”等等都在上面。为什么会在山上刻字?我跟汝讲,因为当时宋兵部队的大营都是扎在扎在山上面。平山、九曲山、狮山,到处都是。“营”在福州话中不是跟“赢”读一个音吗?我们这里人赌钱时,谁得意讲自己赢了,别人就会顶他:营?营在后山顶上面噢!现在还是这样。
       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去蔡厝山放牛,还看到“还我河山”四个字,每个字大概有一个脸盆那么大吧,字是凹下去的,没有上漆。字的下方写着“张世杰书”,这是我亲眼所见,肯定是宋朝枢密使张世杰留下来的。当时张世杰的兵就是驻扎在蔡厝山上而的,很多,漫山都是。这四个字是刻在一块大石头上面的,邪石头大概有一百多平方米那么大,斜斜地立在山坡上,石面却非常平。平时村里人都把地瓜米、稻谷什么的摊在上面晒。
       现在汝想上去找?哎呀找不到,没有了!八O、八一年左右,那石被入打掉了。那时候村里有一个石厂,是村办的企业,村干部派人上去采石。那时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林萱治是我们村的人。伊死急了,跑回村里不让打那块石,拦了好几次。那一批人就半夜偷偷跑上去,钻几个窟窿,填进炸药,炸掉了。睡一觉,那石那字就没了。我过两天再上去放牛肘,要死哎,石头已经破得粉碎碎的了,什么字都看不清楚。有什么办法?那一批人眼睛只看到鼻尖,伊不认为那有价值,只想着挣钱。其实八十年代初的时候,石头根本就不值什么钱,一整车拖拉机的石条,只值十一、二块钱。那个大石头虽然石质好,可以打很长的石条,但汝算一算吧,是不是也值不了多少钱?现在要想花钱去把它买回来,到哪里买?多少万金都没处买了!唉,没处说起。
       甘泉山上面不是有一座唐朝留下的甘泉寺吗?前十几年,也不知是谁在甘泉寺后面的石头上也刻了“还我河山”四个字,还刷上红漆。那有什么意思?假的。假的跟真的东西怎么能比?差天地了!
       改名
       现在地图上找不到“濂浦”这个地名了,它已经改了,改成“林浦”。
       。
       明正德元年,也就是一五O六年春天,那个叫林瀚的人在村里悠闲地走来走去,路两旁不时投来恭敬与羡慕的眼神,或有熟人,远远见了,忙不迭就作起了揖,弯腰曲膝喊他的名号,语气和肢体都相当卑谦,让他实在很受用。
       看来人确实要发达啊,他不由得感叹一句。
       马上他又感叹:看来人确实要一连数代不断发达啊。
       一个人对自己的评价,总是很容易就高过社会对他的肯定程度,又或者一个人的胃口,也很容易就大过生活能够给予的实际范畴。但林瀚觉得自己的想法一点都不为过,它已经被自己以及子孙们不断印证。
       他的父亲林元美明永乐十九年,即一四二一年中进士,而他自己明成化二年,即一四六六年中进士。读书做官,父亲林元美从知县当到知州再到知府,一生可谓顺风顺水,所以相当知足。托父亲的福,林瀚一路也走得尚可,十年国子监祭酒暂且不论,当了几年吏部尚书后,再敕兼南京兵部尚书。他就是在这时回了一趟濂浦。村中老老少少像看一件稀奇宝物般围拢过来,这么大的一个官,赫然突降,好生多看几眼,也能解解馋啊。
       林瀚感慨万端。此时他已经七十二岁,年逾古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仿佛还有无数滋味尚未尝过,眨眼间人生却已是暮秋。多少怀揣着一股恋旧怀古之情,他踏进了濂江书院。这是他自小读书求学的地方,他的众子众孙,也都是在这个书院里得以启蒙开化。一柱一廊一砖一瓦皆如故,只是朱颜改。
       然后,他迈入一墙之隔的平山阁。在朝廷里,他无数次跟同僚说起一二七六年发生在他的故乡濂浦村的那段往事,说起大宋天子狼狈不堪的最后日子,听者唏嘘叹息,却又目光闪烁恍惚,仿佛在质疑。两百三十年之前确实有些遥远了,在别人看来,雾一样模糊不清,但林瀚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一切都宛若昨天,一切都清晰可见也伸手可触。
       在濂江书院求学时,他~次次在潜意识里把隔壁的平山阁当成皇宫,离他这么近,咫尺之间便能登堂入室光宗耀祖。秀才、举人、进士,编撰、经筵讲官、国子监祭酒、尚书,一步一步,果真就登临皇宫了,金碧辉煌的真正皇宫。
       如果没有年少时被平山阁这个“皇宫”所激励,他能有今天吗?不知道,很难说。他环顾一下团团将他围住的乡亲,有乡绅,有学子,有商人,有黄口小儿与耄耋老者,再一细看,竟大都是同一姓氏的。自唐末繁衍下来,不知不觉间林姓已经占去全村八九成人口了啊,很好很好。他为这
       个发现有点高兴起来,突然脑子一转,脱口说道:哎呀,还叫什么濂浦?干脆以后我们村的名字就改为林浦吧!
       马上有人附和,大声叫好。尚书是皇上身边的人,离得那么近,尚书说出来的话,也就与圣旨仅有一点点的差别了。那就改吧,从此以后改为林浦。
       林瀚捋着花白的胡须,朗声笑起。人的成就感总要在故乡、在一帮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前呼后拥之中,才能膨胀到最顶端,享受到最极致。其实一直到这时,他都对深藏内心的那个忧虑三缄其口:他担心自己客死他乡。高官厚禄摆到前面,他却之不恭,可是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撑上几年?哪日暴病,京都至此迢迢千里路,他又怎来得及赶回老家?
       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年他就回来了,是被勒令告老还乡的。兵部尚书那个位子还不待他坐热,不知不觉间他就已经把太监刘瑾给得罪了。有具体的过节吗?有清晰的理由吗?没有,好像都没有。天子沉湎于声色犬马,朝廷大权早已经旁落在内监官刘瑾手中,甚至京城的部队都由他一手掌握,檄文敢匿,圣旨敢矫,真是一手遮天了,这样的人物一旦得罪,还能有好果子吃?
       林瀚匆匆回到村里,他没有伤感,只有惊悸与后怕。刘瑾诬他为“奸党”,甚至张榜朝堂,告示天下,事情到这么险恶的地步,最终还能捡回~条老命,真是万幸啊。这样也好,这样他便可以卸下一切,天地之大、宇宙之浩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一下子缩小到仅剩区区一个濂浦村,再也不用终日紧绷神经与人周旋了。他松一口气,一桩多年萦绕于胸的事,终于可以开张了。这件事与他所敬仰的前辈罗贯中有关。
       在京城时他曾无意寻得罗贯中编写的《隋唐志传》,细看之下,发现阙略尚多。曾气势磅礴写出《三国演义》的罗贯中,一直令林瀚高山仰止,若能将罗氏的《隋唐志传》重新改订修纂一番,令其圆满周全,岂不是件功德无量又名垂千古之美事?
       在家乡日月星光之下,林瀚摊开了笔墨,他趴在一本本旧书典籍之上,佝偻着背,眯缝着眼,遍阅隋唐诸书所载英君名将、忠臣义士,凡有关风化者悉为编入。《隋唐两朝志传》这是他新取的书名。那时他并不知道一百六十多年后,在清康熙年间,一个叫褚人获的人,在《隋唐两朝志传》的基础上,创作了脍炙人口的章回小说《隋唐演义》。
       每每昏展时分,林瀚总会走出家门。毕竟年纪大了,腰酸眼涩,他得去外头吸几口新鲜的气息。林家大院离浦边的平山阁不过两三百米,背着手踱一阵,也就到了。殿犹在,堂尚存,供在里头的高宗赵构和端宗赵昰、末帝赵昺等人依次整齐排列,他们仿佛已经是这个村的亲戚了。
       林瀚燃起一捆香,逐一拜过。他突然有些后悔,那次将村名由濂浦改为林浦,其实不过一时兴起,多少算为戏言,但因为出自尚书之嘴,人家还是认真了。由濂浦而林浦,变动的虽只有一个字,而那些宋末的君臣之魂若想重来,还能找到曾经的路吗?
       拜到文天祥塑像前时,林瀚背躬得格外低。人家是状元啊!他在科举路上苦巴巴跋涉多年,知道登顶为冠,是多么不易。将三炷香虔诚插上时,他嘴里念念有词。他在祈求文状元能将才情传递给林家子孙。
       南北两宋,因为理学的兴盛与书院的兴旺,福建进士人数多达五千九百多人,约为宋代进士总数的六分之一。而从北宋到南宋,身任宰相的闽人就达五十位之多。这样的盛况在元之后,已经式微了,能否重现辉煌?
       那时候,他的次子林庭昂已经于九年前考中进士。接下去,季子林庭机、侄子林庭茔在嘉靖十四年一同考中进士,庭昂长子林炫则于正德九年举进士,庭机长子林燫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次子林烃嘉靖四十一年中进士。他们中,林庭昂任工部尚书,林庭机与林燫一样,都先任南京工部尚书后改南京礼部尚书,林烃则任南京工部尚书。而林瀚、林庭机、林燫三个又分别任过国子监祭酒。祖孙几代,浩浩荡荡登场,大明一朝二百七十七年,他们这个家族却在政治舞台中活跃了长达一百四十多年,也算蔚为壮观了。
       村里石碑坊与柴碑坊各一个,分别立在最显要的地方:一个在村口,一个在村中心。外多来的人,只要一抬头,看到壮观的尚书石牌坊,他们就知道,林浦村到了。这个村子以前叫濂浦。
       口述二:丫环与进士
       时间:二OO七年四月十六日,星期一
       口述人:卓启书,男,八十一岁,原福州郊区地方
       志编纂委员会编辑
       虽然村名改成林浦,其实一直到现在,大家还习惯于叫濂浦。濂浦的林瀚名声太大了,有一年他家建新厝,工人等时辰准备上梁,就在这个时候.伊厝里有一个姓朱的丫环从里屋跨出来,一脚就跨在梁木上面。这还不要死?大忌啊!这梁就不吉利了,不能要了。大家火气很大,就骂起来。姓朱的丫环也不急,慢慢地答:女人的大腿怎么了?你们哪一个不是从女人胯下钻出呢?连皇帝都是哩。要说不吉利,那天下人都不吉利死了啦。这话传到林瀚耳里,林瀚一拍大腿,说:哎呀,这女的不得了,很厉害很厉害。就叫工人继续上梁,不要怕。最后伊又将这丫环娶作老婆,是伊第四房太太。后来呢,讲中了,果然大发啊,这丫头养下的子林庭机做了尚书,林庭机的儿子也有两个做尚书。这一家人七科八进士、三代五尚书、国师三祭酒,到哪里找这样的家庭啊?有科举以来全中国都没第二个家庭这么风光过,很了不起啊。
       别的地方中进士是很稀奇的事情,林浦不一样,中进士跟吃饼似的。有记载,从宋朝崇宁二年,也就是一一O三年到清光绪二十一年近八百年历史中,林浦村你猜猜有多少人中进士?十八个!这么小的一个村。中这么多进士,全国能找到第二个吗?根本都没有!我一九五O年在林浦小学做老师时。看见林氏祠堂里面进士的牌匾密密麻麻挤得挂不下了,都堆在地上。去村里上厕所也看见牌匾,上面写着“进士”、“进士”。做牌匾的木头都很好,村里人拿去钉厕所,你说他们是不是一点儿都不稀罕?林氏祠堂里有一幅对联很有意思,我读给你听:“进士难进士不难难是七科八进士,尚书贵尚书非贵贵在三代五尚书”。
       兄弟
       九岁的赵星长得与母亲非常相像,微鼓的大眼、精致的小嘴、窄小的下巴、白净剔透的皮肤。这样的相貌,即使是一个女儿家,也已经算得上俊俏了。但是杨淑妃私底下却并不喜欢,别人涎着脸夸赵昰眉眼时,她总是抿着嘴,眉微皱,神色黯然。三百多年来,赵宋王室漂亮男人出得还少吗?都是这种眉清目秀的文弱模样,单薄得经不住一阵风。男人不该是这样的,或者说不该只是这样。如果一定要杨淑妃设想,她愿意儿子更粗犷些、强朗些,能多一些棱角与力度,甚至脸上多一些胡子拉碴,雄风朗朗,硬骨铮铮,顶天立地,气壮如牛。可是,她的儿子赵昰不是,她的丈夫赵禥更不是。
       九年前,已经二十八岁的赵禥在经历过无数场恣意放纵的风花雪月之后,终于把后宫一个姓杨的美人肚子弄出动静,然后生下第一个儿子。
       在怀上赵星的漫长十个月里渤淑妃没有一天不是忐忑不安的。这种不安不是铺在脸上、含
       在嘴里、付诸纸上,而是一直蚊虫一样藏匿于心的最深处,她不敢多想,更不敢说出来。说出来便是犯上不敬,便可能招惹杀身之祸。
       可是不说就一切无恙了吗?生子当如孙仲谋,这样的理想她一点都不敢奢望。抚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她暗自说:孩子孩子,你可以是女的,也可以面目丑陋,甚至可以缺胳膊短腿,但你决不能、千万不能如袒上的光宗和宁宗那般啊!
       光宗赵悖朝和宁宗赵扩朝离得都不远,不过几十年的光阴,尽管皇家竭力将秘密包了又包,终究大家还是心知肚明的。谁料得到哩,万人之上的天子,那颗本该用以装下定国安邦之谋、济世佑民之略的脑袋,居然是病的。不是一般的病啊,它们比稻草还乱,比木头还钝,自己的行为举止尚且不能由精神做主,哪还料理得下天下苍生?
       当然,他们与赵禥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赵禥的伯父理宗赵昀是太祖赵匡胤十世孙,不是出生在宫廷,而是在绍兴府山阴县虹桥里。没有人关注他的出生与成长,祖上几代下来,已经失去王爵,无官无职,早与朝廷没有瓜葛,连野心都点滴不生。但是人算不如天算,突然有一天竟被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宰相史弥远看中,史弥远需要有一个自己能顺利操纵的人选接任皇帝,这个人莫名其妙就落到赵昀头上了。
       不足三年,几乎一介平民的赵昀就一步登天,坐上龙椅,接过那个脑子不好使的宁宗赵扩匆匆撇下的江山。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在位的四十一年里,赵昀一直没有从自己梦幻般的奇遇中真正醒转过来,风水轮流转,终于转到他身上,甚至他的弟弟赵与芮,以及赵与芮与身份卑微的侍女潦草生下的儿子赵禥。
       量是这样,但杨淑妃能放心吗?她不能啊。扳着指头悄悄数一数,三百多年来王室脑子出问题的何止光宗、宁宗这两位,太祖赵匡胤长子赵德昭,太宗赵炅之弟赵廷美、长子赵元佐和六子赵元僵……那是个多么顽固的病啊,它们像毒蛇一样不动声色地潜伏在家族的血液里,究竟什么时候会跳出来发作一下,真是谁也无法预料的啊。
       而且她的丈夫,在酒色中放纵久泡的赵禥,其母怀他的时候不是曾偷偷吃过堕胎药吗?是药劲不够才使其得以侥幸出生,生下后也仅剩半条命,手脚疲软、发育迟缓、目光呆滞,一直哑至七岁才能够开口说话……杨淑妃打了个寒噤,儿子会像他吗?万一像,甚至有过之,她该怎么办?
       谜底终于在成淳四年,即一二六八年夏天揭晓了。是个儿子,而且看上去皮肤细白,双目圆润,神情灵动,丝毫未见任何不妥。感谢上苍!杨淑妃咬住衣襟,忍了忍,终还是潸然泪下。对她、对她丈夫,乃至对皇族和整个王朝来说,这都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时刻!空旷的宫殿已经冷清了很久,干呼万唤,终于等来男婴的脆亮哭声。这是一个好兆头,如同树梢上出现的第一抹绿叶,所有的三宫以及六院都不禁振奋。三年后,结婚十年迟迟未有建树的全皇后生下赵显,又一年,俞修容也生下赵昺。
       三个男丁!重重宫阙殿宇中一个个镂金错彩的雕梁画柱,都因为他们的到来而越发熠熠闪亮,连兴旺气象似也陡然涌起。
       除了徽宗赵佶狂生了三十一子和三十四女外,似乎再没有哪朝哪代的天子家族像赵宋王室这么朝不保夕地单薄孱弱:真宗赵恒六子夭折五子、仁宗赵祯三子全夭、神宗赵顼天五子、哲宗赵煦子女全夭,高宗赵构唯一儿子早夭、宁宗生了八子竟无一存活、理宗虽有两子也都早夭……太可怕了!顺着祖宗脉胳一路追溯而去,杨淑妃总是毛骨悚然。是天不助宋吗?还是劫数理应如此?
       好在赵星是健康的,既不疯不傻,也白胖可人。他是长子,皇室长予总有伸手可触的未来,那么多大臣侍卫宫娥宦官围着他团团转,一颦一笑都非同寻常。
       赵星曾经很有成就感地俯看着两个弟弟稚嫩的脸,挺着胸,昂着头,举手投足都是大哥的气势。但后来却不能了,两年前他就已经不可以直呼比他小三岁的那个大弟的名字了,君臣有别,他得恭恭敬敬地行大礼,称皇上。
       被叫成皇上的本来应该是他,是赵星。刚刚三十四岁,正值盛年的父亲赵禥在成淳十年,即一二七四年的七月居然说病就病,而且一病就死。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朝廷顿时乱成一团。太子还没立,那么作为长子,龙袍加到赵是身上不是挺顺理成章的吗?
       其实也出现过这个苗头,许多大臣都有这个倾向,他们说长幼有序,合情合法。
       但是贾似道不肯。贾似道是丞相,不是一般的丞相,他在理宗朝时,就已经指东别人不敢往西,度宗赵禥称帝十年,更是毕恭毕敬到凡贾似道离朝,都得起身目送的地步。君弱臣强,不是没有先例,也不是多么可怕的坏事,只是这个臣,他作恶都作到无所顾忌的份上了:天下安危存亡,他哪一时肯动脑筋细思量一遍,就连襄阳、樊城已经被元兵围困三年了,这个当宰相的都有本事将消息滴水不漏地包住,让赵禥一直蒙在鼓里。这样的人,何止在一人之下?而那一人一死,谁还能再对他说个不字?
       当然祖母谢太后也不肯。不肯的原因也许很多,但浮到面上的一条仅仅因为他的母亲:不过一个淑妃而已。而大弟赵显,他出自全皇后之腹,皇后还有一大群势力强大的哥哥弟弟撑腰。赵星有没有不高兴?或者没有。应该没有。一二七四年他才七岁,连父亲的远去都未能给他太多的伤感。天人永隔尚且不能唤起对世事之痛的太多顿悟,他小小的脑袋里,又怎么装得下那么硕大庞杂的江山社稷?
       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像一副牌推倒重洗后,彼此间立即就有了新的面目全非的关系。最初赵是是从宦官侍从们的眼神中看出一点异样,他们不再涎着脸对他竭力媚笑,也不再骨碌碌转动眼球小心翼翼地察他言观他行了。接着,赵昰看到了大弟赵显,被层层叠叠前呼后拥之后,赵显周身紫气蒸腾祥云密布,果真气度顿长,威风猛生。最后是母亲,母亲杨淑妃压低嗓音,颤颤微微地再三再四反复叮嘱:敏行慎言,敬而远之,记住,那个人是皇上!
       赵昰终于隐约明白了权力的意义:原来它竟然有着神灵般的魅力,喝令三山五岳都能开道、五湖四海都会断流;它又有着剑一样的利刃,呼地划过,寒光立即让人退避三舍,稍不慎,就可能皮开肉绽鲜血四溅一命呜呼。
       那天起,赵是暗暗开始憎恨权力。是这个没意思的东西,让他与童真可爱的弟弟咫尺天涯,不再无拘相悦。他总共只有两个弟弟,猛然间就被龙椅吞掉一个。
       口述三:赵氏四玉佩
       时间:二OO七年二月二十三日,正月初六
       口述人:林永杰,六十六岁,男,小学文化,林浦村民
       太祖赵匡胤称帝后,去泰山祭岳。伊向泰山高僧问运气怎样。高僧讲:没话讲,我主一国之君,九五之尊,都做皇帝了,还问什么运气?赵匡胤又问国运,高僧只答四个字:一汴、二浙、三闽、四广。当时赵匡胤听不懂,问什么意思。高僧讲天机不可漏,让伊自己去悟。
       赵匡胤回京后,心里一直不踏实。为了避邪,就去做了四块玉佩:猴、虎、龙、龟。猴很会跑,龙很会游,虎很厉害,龟很长寿,就是这种意思,伊
       就是想江山一代一代传下去。虎玉佩徽宗戴着,猴玉佩钦宗戴着,北宋灭时,这两人被金兵抓去,那两块玉佩也被金兵夺去。那就是说,猴和虎都丢了。北宋也是该败的,徽宗和钦宗即位以后也去泰山祭岳,伊写“玉皇大帝”四个字时,竞写成了“王皇犬帝”——“玉”字那一点,跑到“大”字的上面去,变成狗了。那还不得罪上苍?所以就罚伊灭国。这就是“一汴”的意思。
       第三块玉佩被哪一个弄丢了?高宗,就是赵构,南宋的开国皇帝。这个人其实很坏,伊父亲徽宗和伊哥钦宗被金兵抓北方去,伊其实很怕他们回来,他们一回,伊的皇位就没法坐了,所以根本就不想跟金兵打。岳飞打金兀术,赵构就十三道金牌将伊追回来。这个人很私,私心很重。讲秦桧坏,秦桧当然也坏,但秦桧是听高宗的。伊不听还想坐那个相位?想死噢!
       龙玉佩就是被高宗弄丢的。南宋不是在临安吗?临安就是浙江。二浙,说得很准。
       那一块龟,赵星戴在身上。赵星从临安逃来,在濂浦上岸时,龟丢了,被水冲到下游的乌龙江去,受日月精华以后,变成精了。乌龙江那里三条江交汇,龟在那地方越变越大,到明朝的时候,就在那里作怪,翻江倒浪,很多船都翻了。以前闽南那边的人进京赶考,不过乌龙江都不敢写封平安信回家。为什么?怕那龟啊。船一过,伊在下边顶一顶,船就翻了。
       后来那龟到哪去?哎呀,讲起来话就多了。
       明朝的时候,长乐县那边有一头青蛙精变的青年,名叫学林。伊一个舅舅在宫里做武官。有一回伊去宫里看舅舅,青蛙精会潜水,顺金水河进去。永乐帝有一个老婆叫香妃,一身很白很香,那个学林就去看。情话讲几旬,香妃差一点就与伊好上。就在这时候,外面太监叫:皇上驾到。学林就逃走。但是伊当时有带几粒荔枝。京城里那时哪有荔枝?这明明是福建才有的东西。皇帝哪里好骗?香妃怕了,就讲有这样一个青年想调戏伊,伊身把持很正.那个人才没得呈。永乐帝听了肝火很大。
       又一天永乐帝出游,学林由屋檐上面跳到皇帝面前。皇帝很奇怪,觉得宫殿里把守这么紧,伊由哪里来?学林很好高,就讲自己会走水路,由护城河里面潜进来。皇帝一听,明白看香妃洗澡的就是这一个。就命人将伊抓起来。先是用刀砍。刀还没砍下,青蛙精就跳走了。过几天又抓到,就用火烧。结果也是还没架到火上,伊又逃了。那怎么办呢?有人就讲,青蛙只要把腰一绑,伊就没处逃了。永乐帝一听,就下旨召学林进宫。不是讲要抓伊,是讲自己准备东征,需要一批人才,觉得学林很厉害,佩服他了,要委他重任。这个学林太天真,就上当了。腰被人一绑,真的就没处逃了,就被杀死。死的时候,伊一身白色的血喷出来,血溅到永乐帝的眉角上。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慢慢会疼,接着又开始烂。病情很坏,快死了,大臣都开始立储准备太子接位。
       皇帝病了,当然就是大事。京城街外面贴着皇榜,讲谁能治病,官上加官,没官的百姓就送金送银。有两个道士将榜揭了,进去只做了两个法,哎,皇帝的病当真好了。再找那两个道士,不见了。皇帝很感激这两个人,要赐伊碑,但是哪里找伊?有人就讲:去福州府南门外青圃山上面。永乐帝一听,就派江西的张天师和国子监的祭酒去找。这两个人走到乌龙江边的时候,当地人劝伊不要过江,船会翻。张天师说不怕。船到半江中时,果然风浪大起。张天师就由腰上抽出一条绸缎,只往船边一搭,江一下子平静了。
       再讲张天师和祭酒到青圃时,听说青圃有一座灵济宫,宫里面塑有两尊神,哎呀,原来就是给永乐帝治病的道士。是神明派过去救永乐帝啊。张天师就将皇帝赐的碑立起来,当晚就睡在灵济宫里,结果来了很多青蛙,一整夜叫得睡不着,是学林来报仇的。张天师火了,就出去,掏出纸,用剪刀剪出锁和铁链,向外一洒,青蛙一下子没声了。那时起,灵济宫附近都没青蛙了。
       张天师由灵济宫回时,过乌龙江,想起下面那只龟,就问当地人,这龟什么来历。当地人答是南宋端宗赵星身上丢下的那一块玉佩变的。张天师讲,那得将它叫上岸去。上岸去哪里?张天师想起永乐帝赐给灵济宫的那块圣旨碑不是还没有底座吗?就把龟弄到那里去了。
       总的说,那个泰山高僧讲的很准吧,宋朝就是这样的嘛,最早定都开封,以前就是叫汴京。接着定都临安,临安完了就到福建,就是闽,然后由闽逃,逃到广东崖山,被元军灭在那里,都死光了,一个朝代没了。
       书摘一:陈抟一席话
       书名:《闽都别记》(小说话本)
       作者:里人何求(清)
       是时,篡夺朝位,干戈不定,民不聊生,人皆叹说:“何时得见真命天子,以安天下之民?”适陈抟骑驴走遇,答日:“真命天子现在街上挑卖,怎说无也?”陈抟,莫知其所始。相传有渔人,举网得一物甚大,形如肉球。携之回家人锅煮,欲食之。锅中水初煮热,俄而雷电绕屋大震,渔人大惊,捞取肉球.忽开裂,出一婴孩,渔人抚养为子。此陈姓乃从渔人之姓,单名抟,又名图南。隐于太华山,善睡,一睡不知多少日始起,有人登其室,见其门被尘封掩,鼻无气息,以为死去日久,谁知其气息是由耳出,名为龟息。时干戈四起,人多逃徙。赵弘殷肩挑二子,由街而过,一乃匡胤,一乃匡义,陈抟见而知之,日:“一担两天子”,因此故言挑卖也。后来陈桥兵变,陈抟骑驴下山沽酒.闻说赵检点为帝坐位,_遂拍手大笑,不觉落地。人问其故,答曰:“天下从此定矣,因喜极,不觉跌也。”宋太祖既有天下,召陈抟至,问天下始终之事,陈抟答以“一汴,二杭,三闽,四广”。再问其故,曰:“非臣之所知也。”便不再言,至后果应之。
       注:赵弘殷乃宋太祖赵匡胤、宋太宗赵炅(原名赵匡义,后因避其兄太祖讳而改名光义,即位后又改名“炅”)之父,曾是后唐庄宗李存勖的爱将。
       母亲
       母亲死去的那天,陈宜中整个人差点崩溃。
       他的母亲不是美人,智慧也有限,性情恬淡,低声轻语,总之看上去相当庸常。但是作为母亲,陈宜中认为足够了,全部与他的心意契合。人与人之间必定存在一种神秘的不可捉摸的渠道,要陈宜中来比较,他与严厉刻板的父亲之间的渠道是干涸枯竭的,几乎难见多少水光,而跟母亲之间,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泉丰沛,浪汹涌,始终如一,日日未绝。
       可是,现在渠断了,断得那么突然,前一刻还在哗哗流淌,下一刻就戛然而止,于是水一下子乱了方向,掉头扑来,将他猛地吞没。
       这是在临安城摇摇欲坠的紧要关头,在他觉得丞相这个官职如同鸡肋让他欲罢不能的为难时刻。
       那天母亲病危的消息从永嘉传来时,陈宜中刚刚下朝,累赘的官服还披挂在身上,一进家门,夫人就哭丧着脸迎上来。还不待她开口,陈宜中脑里立即闪过母亲的脸,那脸蜡黄而且倦怠,一根根皱纹似~堆乱麻,纵横扭到一起。怎么了?他问得非常紧促,心怦怦直跳,衣襟都被震得微微耸动。夫人支吾着,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然后一伸手,将老家来信递过。她是个细心的女
       人,见丈夫接过了信,就一手扶住他的腰。她有点担心,怕他难以接受,一下子晕倒。陈宜中低头看了很久,不认识上面的字似的。
       几个内戚已经全部出来,团团围着,却没有一点声音,厅堂里只剩下一股粗粗的吃噜吃噜的呼吸声,那是从陈宜中的喉管里发出的。时间在这一刻完全静止了下来。突然间陈宜中动起来,他向内室疯了似的跑去,边跑边用手扯官服,动作幅度很大,下手也很重。内室的门猛地开了,又猛地关上。再出来时,陈宜中换了一身行头,布衣布裤布鞋。他的脸铁青得像一块坟头的石板。下人已经备好了车马,他们早就猜出主子的去向。
       回去,回永嘉去!
       鞭子恶狠狠地抽向已经尽力奔跑的马,但陈宜中还在催促快点快点。快一点兴许还能和母亲见上最后一面。他需要这一面,这一面就是再大的代价他也会毫不犹豫付出了。
       因为他,母亲的后半辈子确实衣食无虞了,金也披上了,银也戴够了,可是,母亲的一颗心却平白添上多少担忧!高处不胜寒,伴君如伴虎,这样的概念处于乡野之中是无法真正体会到的,母亲私下里可曾后悔让陈宜中离家寻封侯过?日复一日,她哪一天不是在担惊受怕中入梦的?况且踏上仕途,一去千里,空留一个虚幻的影子与她相伴,即使不长的距离,也一年难见上几面。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面了。
       这一面如此脆弱而且短暂。奔进门时,母亲已经气若游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她已经黯淡的双眼一下子放出光,直盯盯地落在陈宜中身上,而手则像一根深秋的枯草,那么萧条、又那么急切地伸向儿子。
       陈宜中扑过去一把抓住这只手。他觉得摆在他面前的除了母亲,还有另外一个人,那是死神,死神正拖住母亲的另一只手,气势汹汹地跟他较着劲,所以他双脚腾起,双目圆睁,骨骼挪移,血液汇拢,浑身的狠劲都一丝不留地全部往双掌里运去、攥住,他要把母亲从鬼门关上拖回来。最后哩?最后他输了。母亲死了。她闭上双目时,那么多的留恋流淌在眼中,她也不愿就此离去,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将在官场上踉踉跄跄地行走的儿子放心得下。
       陈宜中呆呆站立着,脑中一片空白。
       然后,他向着天空狠狠地仰起了头,身体呈现极度的反弓之态,接下去,他肚皮风箱似地抽动几下,猛地发出狼一样的尖利嚎叫,脸迅速被湿漉漉的泪水完全占满。
       多少年了他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哭过,多少年都将心事压缩在腹底深处,隔着厚厚的面具,不将哪怕一丝的真实情绪在人前表达出来,这么一想,他的悲伤里又添加了一些其他的成分,它们如一团烂泥搅在一起,在他胸口横七竖八地扑腾。接下去怎么办呢?母亲没了,没有了母亲,世界一下子就空了,他的母亲不可能如遍地的草木一般,一岁一枯荣,今日去了,明日再长出来。她去了,便永远失去,多高的官、多厚的禄、多巍峨耸云的金山银山都不可能将她换回来了。
       腿一软,陈宜中跌坐地上。这一刻,虚弱不过是一个宽泛不及义的词语,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被掏得空空的,远不是虚弱一词可以说明。 .
       年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会否认他是有过骨气的。宝佑年间,他还只是太学里一名普通小生员时,奸邪无能的丁大全被理宗赵昀所宠幸,擢升为殿中侍御史,成为红人。这种事其实也平常,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本来就是官场上的最常上演的一幕,别人都已经不想再费口舌说些什么了,说了无益反而可能惹祸。可是,陈宜中却没按捺。那时他多年轻多气盛,看到那个姓丁的家伙上台之后并不收敛,反而倚仗权势,更加气焰嚣张地欺这霸那,便与同学黄镛、林则祖等六人联名上书了。他做得很磊落,不遮不掩不隐不藏,每一行每一字的矛头都直通通指向丁大全。就是要摸你的老虎屁股,就是看你不顺眼。老虎威风惯了,猛被人这么一戳,他的不高兴就与小书生完全不一样:让监察御史关衍弹劾陈宜中,取消他的太学生资格,并发配到地方。陈宜中怕了吗?没有。不过发配而已!临行那天,太学司业带领十二个学生衣冠整齐地将陈宜中送到桥门之外,陈宜中一直脸上带笑,他很自豪,京城的百姓已经私下将他和五个一起上书的学生誉为“六君子”了。若干年后,他已经位高权重颇具城府了,又一次不管不顾地向还浑然不谙世事的小皇上递书,要求惩治误国丞相贾似道,要求将其立即革职……
       在外拼拼杀杀时,他极少将这些事跟母亲的感受连在一起。潜意识里,他觉得母亲是一座无边无际的森林,无需阳光雨露,总能日日葱茏,永不枯萎,怎料想,突然之间,呈现面前的却是一具渐渐冷却远行的冰凉躯壳,不再笑,不再言语,不再为他每一次仕途上的起伏长吁短叹牵肠挂肚。
       人生原来竟是这样,虚幻得如此彻底,又荒谬得这般残酷。伸长双臂不舍昼夜地又抓又抢,即使已经钵满盆满了,一夜之间它们又可能潮水般一下子退净,留下的只是斑驳与杂芜。他累了,累极了。这时候,他内心剩下的唯一愿望便是挨着母亲坐下,贴着她身体,她的身体能继续散发着温暖,能低声说话,能微微喘息。
       可是母亲却死了。
       更楼
       从一二七六年至今,伫立在村东头的更楼,模样几乎一成不变。
       那年建楼的时候,所有人的心情都很烦躁。他们还是宋臣,自当伺宋,可是元的步伐那么凶狠有力地追在背后,高举大刀,随时砍下来,此时还要兴土木?抓些民工倒是不难,弄点黄泥杉木,问题也不太大,但该建成什么规模的呢?又华美几许?上面_直没有旨意下来,更没有具体的图纸。
       刚刚离去不久的临安城,哪个人会把它遗忘精光呢?其实都在,在脑中刀刻斧凿般深深留存着,双目一闭,马上浮到眼前。多美的一座城啊,西抵西湖,南倚凤凰山,深富大院比肩接踵,红墙之上的琉璃瓦,一层层金灿灿地延绵而去,宛若谁将硕大无朋的黄金宝库打开,齐齐端到太阳底下铺展开,晾晒着,炫耀着。那时的临安,差不多是世界上最恢宏的城了。从北方败退而来,国运大损,但并不妨碍他们将杭州当成汴州,亭台楼阁美轮美奂,连城内的那一幢幢更楼,都不曾掉以轻心,精木细土妖娆砌出,让巡夜打更者刹时就打消对黑暗的恐惧,也少了几分思家的忧伤。
       而这个更楼,这个濂浦村的小更楼,谁还有心思对它呵护备至精益求精呢?运几根木头,挑几担三合土,搬几块石头,先砌起架子,再搭上楼板,草草就成了。楼的底下是骑楼式的架空层,有狭窄简陋的蜈蚣小道穿过,成为当时进村的唯一通道。凌空站在楼上,似也就有了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了。
       修建它的人没有想到,当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消亡了一代又一代后,这座其貌不扬的小更楼却依然坚固站立。从一二七六年至今,它在村里已经站立了七百三十一个春夏秋冬,穿越了元、明、清以及民国,直至现在。
       是不是模样丝毫未改?似乎也不是。
       据说原先楼前有两棵大榕树,撑着伞状的树冠,气根曳地,魁梧壮实,那该算是楼的精神伴侣与灵魂至友吧?有它们的摇曳生姿,楼才有了生机与活力。可惜如今已经无存。
       
       楼的右边本来就是浦,就是闽江,涨潮时拍打河岸的浪花声,总有着音乐般的节奏,哗啦,哗啦,哗啦,低眉浅唱或金戈铁马,柔肠百转或血气方刚。而楼的左边则曾有一排低矮整齐的木构房。没有任何文字记载那曾是什么性质的房子。兵营?商铺?抑或是囤积武器粮草的仓库?村里已经没有人知晓了。也不知房子最终是在哪年哪月倒塌消失的,它们的位置如今已被参差杂乱的民房所取代,推开门问一问房子的来龙去脉,得到的总是摇头,摇了一次又一次。
       七百多年,多么漫长,漫长得连那更楼,都不免令人生疑了,它在二十一世纪的阳光下显出几多的不真实——其实是被周围的一切反衬得失真的。周围竞相建起的新楼房,确实毫无疑问地昭示了乡村百姓奔小康的热情与实力。挣扎了这么久,打拼得这么辛苦,不就是要获得一份真实可感的实物,证明自己此生不虚吗?四周楼长高了,更楼就缩矮了,就寂寥了,就局促了,就尴尬别扭手脚无措了,仿佛筋脉被斩,手足皆失,满目都是刺眼的不谐。
       不能怪谁,都是岁月的错。在岁月的缝隙里,更楼曾成为茅屋被秋风所破者的栖身之地,也曾成为不知今宵酒醒何处的科第失意者的庇荫场所。毕竟尚有七八平方米左右的面积可遮风避雨,在料峭的暗夜里,它是可贵的。至后来,村里新置变电器时,电表就安装在里头。再后来,到五十年代,原先建在福州文儒坊的林氏祠堂拆除时,里头有尚书林瀚等人的塑像以及各种彰显他们功迹的牌匾等等就搬回村里,放在更楼里头。
       而更楼右边,稀软的河岸早已演变成坚实的陆地,有民房挤挤挨挨地连绵而去,中间则劈出一条十来米宽的水泥路,直通平山阁,成为村中的主干道。锃亮斑斓的现代化小汽车往来驶过,卷起的尘土.烟雾般漫起,淡淡地将更楼遮掩。
       据说九十年代时,村里修路时要拆更楼。区文化局的人听说了,马上赶来制止。楼侥幸躲过一劫。只是不知道最终它还能站立多久,撑得过几个春夏与冬秋?
       安南伬
       那个不知姓名的男人已经在山道上匆匆走了十几天。
       山道很窄,丰沛的雨水和肥沃的土地又使两旁植物茂盛,连荆棘都摊手摊脚地长出大枝大叶,几乎将路淹没。行走因此变得相当困难了,况且他肩上还有一副担子,担子很沉,将扁担压得弯出一道深深的弧线。有喘气声传来,粗粗的,急急的,犹如一支唢呐的呜咽吹响,响声在树林山坳间流转盘旋。
       男人衣衫褴褛,鞋也烂了。看上去他并不像个能挑善提之人,因为他的双腿分明在抖,脚步不时趔趄。但他很执拗,一步一步都迈得又大又急,透着股跟自己拼命的狠劲。
       终于走到一片开阔地时,男人急不可耐地将担子放下,又将遮去大半张脸的斗笠摘下,这时候他的面目终于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大约有三十五六岁吧,眼窝那么深,深若两口小井,而面庞则如一片贫瘠的土坡,焦黑的皮之下就是森然伫立的块块骨头。如果再细看,看到他抓住斗笠边沿一下一下往脸上打扇的双手,就不禁愕然,他有着多么尖利细长的指头啊,根根如葱,表面的粗糙之下,难掩内里细嫩洁白的质地。这么看来,他该曾有过不受风吹雨打的娇贵日子,绝非惯于干粗活重活之辈。
       离开临安城时,他还有白白肥肥的一身细肉,可是越往南,身上的肉就丢得越多,是随着汗水流去的,更是被肩上沉甸甸的担子盘剥去的。如果轻装上路,他应该早就抵达福州了,可是他不舍得丢弃担子,里头装的不是金银财宝,不是山珍海味,全是不能吃不能穿的一堆器乐。
       他是宫廷乐师。
       从七岁人宫,他的身边就一直堆满了唢呐、三弦或者椰胡、逗管之类的东西,它们目睹了他从少年长成青年然后再进人中年,互为彼此,互为生命。记得第一次在宫中听到由这些形状各异的东西吹奏出来的曲子时,他是那样惊奇与震憾。鼓点或急或缓或长或短的指挥下,各种器乐都沸腾起来,像春日里一树盛开的花朵,曲调那么明快地转动,旋律那么优美地跳跃。师父对他说,这是来自安南国的音乐,唐朝时就已经传来了。好听吗?师父问。他重重地点头,心里说,我没撒谎,它真的好听,太好听了。
       他的新生活在宫中开始了,每天音乐不断。谁也没想到,他的天赋竟然那么惊人,各种器乐、各个曲子,摸几下、听一遍,就了然于胸了,然后再加入自己的悲喜哀乐演绎出来,顿时令花溅泪、鸟惊心。何况,他的听众多么非同一般,不是至尊的帝王就是美丽的嫔妃,喝彩声像哨鸽一样呼啦啦从他们中腾空而起时,他内心分明就多出一份难以言说的成就感。那么,一生一世这就是他最恰当的也是唯一的职业了,眺望着日月星辰,他很知足了,愿意以此终老。
       没曾想,仿佛就是在天籁般的丝竹声声之中,王朝巍峨的宫殿却突然崩塌了,元军咿呀呀杀来,帝王、太后、皇亲国戚、嫔妃佳丽逐一被掳,宫里一下子空了,独剩下一群如他一样无足轻重的下人,终日面对依然在的雕栏玉砌,惶惶无措。
       宫廷乐师只能属于宫廷。宫廷突然间空了,他的生活也一下子茫然无措了。不习惯,适应不了。他留在寂静的殿堂里发呆出神,满眼的血丝和疲倦的步态透露出他内心的困顿与忧伤。正戚戚然不知何去何从,这时南边有一个消息传来,把他震得血一下子往脑门冲去:杨淑妃与赵星、赵昺二王逃到福州了,逃到濂浦了。
       他不知道濂浦在哪里,但知道福州的方向。那天夜里他默默地步入空无一人的乐场,往日的喧哗热闹都已经消失,弦鼓东零西落,唢呐散乱于地。他俯下身将它们一一捡起,装入担子,然后独自走出宫门,走出临安城。
       一个多月的颠簸之后,他终于来到福州,来到濂浦。
       村子的简朴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以为,无论如何,王族所在之处即使不华丽奢靡,也该镂金错彩气宇不凡,怎料到,竟不过区区一座平山阁。卸下担子时他面色苍白身子虚软,眼前已经金星舞动。头昏脑涨中他看到杨淑妃了,这个琴棋歌赋样样在行的女子,先前他在宫中多少次为之吹弹演奏的妃子,眨眼间已经瘦骨伶仃得不成样子了。
       真是可怜啊!
       其他的无能为力,唯一能帮的或许仅有音乐了。于是他从担子里将鼓、唢呐、三弦等逐一取出,依次摆开。然后他去村中,叫来村民一二三。在这个远离临安城的小村,这个宫廷乐师开始了一项自己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业:传授器乐。他要以自己全部的心血培育出一支不逊于宫廷乐队的演奏者,让弦乐重新飘入杨淑妃的耳中,让她已经被忧伤洞穿的心得到些许抚慰。
       那天他站在平山阁前的空地上,对被他召集来的濂浦村民说了很多话,比如安南,他得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国名,国很小,在中国的南边,淳熙元年初,那小国派人向南宋进贡,是孝宗皇帝赵奋将其赐名为安南国的,次年又赐予安南国王印的。然后他又说,安南国的弦乐传人后,一年又一年已经加入很多我们中国自己的旋律,但名称没有变,仍叫安南伬。什么是伬呢?简而言之,就是一种器乐演奏形式,由鼓点指挥,唢呐、三弦、胡椰、逗管等协奏,经典的曲目很多,比如《一枝
       花》,比如《九连环》。
       他开始示范,各种静静躺在那里的乐器.一被他吹过奏过,立即就被赋予活蹦乱跳的生命,这个宫廷乐师仿佛又回到临安城的宫殿内,双眼陶醉地闭起,脑袋随着节拍轻轻晃动,连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摇摇摆摆。
       多么好听,所有人都呆住了。
       就是从这一天起,濂浦村被这种源自于异国的音乐所萦绕,直至今日。在赢弱的大宋王朝早已消亡之后,那位不知名的宫廷乐师带来的器乐却在村里存活了下来,千回百转地弹奏了七百多年。文化部门已经将它认定为仅存在于这一带的单门独一的乐种,属于珍贵的非物质遗产。
       清嘉庆八年,曾经的安南国已经改名为越南国了,即现在的越南,但村里人却坚称这种独特的器乐形式为安南{尺而非越南{尺,为什么要改呢?既然是宋孝宗赐名安南国,那就是安南了,宋朝的安南伬。
       清明上河图
       如果是月夜,月皎洁如玉,那么从平山顶上往下看,满目便皆是碎银般荡漾的波光。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只是杨淑妃之前从没料到,有一天,她竟会孤身站在这条陌生的闽江边上,竟会被陌生的月色凄凉笼罩。
       她叹口气,仰起头望向月亮。那么圆,与临安城上空一模一样,却分明已经是另一番景象了。而月下的濂浦,它静谧得如同一个娇憨入梦的婴儿,屋顶的线条被一道道清晰勾勒出来,抹着一层银光,恍然间,真的不想知道今夕究竟是何夕啊。
       虽将入夏,但深夜的风仍夹裹着冰凉的潮气,呼呼而来,穿过毛孔,往骨髓深处执拗钻去。杨淑妃紧了紧衣裳,不免轻移莲步,重新回到帐篷。没有人能够爱惜她了,惟剩自己。她自己得为了儿子,为了飘摇不定的时局,暂且保护好这一副虚弱的身架子。
       然而依旧无法入睡。这样的夜色和这样的月光之中,总是潜藏着太多往日的气息,往日的气息仿佛已经统统被颠沛流离的生活埋葬了,退得很远,谁料到,不经意间它们又粉墨登场,舞动长袖,唱响曲子,顷刻间就将人心魄重新夺了去。
       这让她的思绪悠远漫长。她想起一个叫张择端的人。
       其实她从没见过这个人,她对他的认识是从那幅画开始的,然后又归于那幅画。
       她恨他。
       汴京,多么熟悉又陌生的地名。汴京在数于公里之外,汴京从金兵手中又转到了元军手中,汴京上空飘荡的旌旗永远也不可能再写着一个“宋”字了。但汴京昔日的繁华,却浓缩到《清明上河图》之中,无一日不发出嘲讽、发出耻笑。
       最初的怀想里,杨淑妃多么渴望能够在清风徐徐目光淡淡里,做那位在轿子中悠闲眺望的俏丽女子,收进眼帘的不仅是街市欢腾的喧闹,还有居家过日子的富丽平和。汴河两岸那么多茶肆酒楼、舞榭歌台,都梦一样铺展在往日的时光中,那个年代,甚至对她公公婆婆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
       宣和年间,坐在龙椅上的还是大宋的第八个皇帝赵佶。这个人,本来皇帝怎么也不该由他来当的,他自己心平气和,丝毫不去企图。可是,许多事就是这样,望断秋水,未必伊人肯来;无心插柳,却可能绿树成阴。
       家门不幸,熙宁九年,即公元一O七六年,赵佶的哥哥赵煦突然死了。
       更早之前,赵煦上面的五个哥哥也接连死去,剩下嫡出的赵煦,他自己都不曾想到,皇位居然轮到他来坐。赵煦活了二十五年,坐了十六年皇位,却仅生一子,而且还没能成活,等到他再一死,继位者就只好从兄弟中挑选了。朝廷为这事真是头晕脑涨,乱轰轰了好一阵,大臣们口沫四溅地争辩一番,先挑出年幼的赵似,又挑了最年长赵似,偏偏这二者都不合向太后的胃口。剩下的便只能是那个后来被称为徽宗的赵佶了。
       年复一年,宫里的传言总是没有息下去——传言那么顽强地浮动,一直将赵佶与亡于太袒赵匡胤之手的南唐后主李煜连在一起,生生说他是李后主托生而至的。
       某种角度上看,谁都不会否认两人的神似:一样才情万丈,一样只喜舞文弄墨。甚至与赵信一样,李煜本也没有皇帝命,他在家排行第六,上面一群兄长两眼发绿盯着皇位,他却只钟情诗词歌赋笔墨丹青。可是人算总是不如天算,当兄长像一道道薄墙接连坍塌故去,他的面前一下子空寂了,然后父亲李璩再一死,就仅剩下他,他不顶上去又如何是好?一个满腹那么多墨水的才子,浑身每一根筋络骨髂都为艺术蓬勃生长,偏偏却是亡国之君。“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这是敢于在陈桥突发兵变、将江山从后周柴氏手中篡来的赵匡胤灭南唐的理由,只懂得与自己万般宠爱的小周后填词作曲的李煜哪里是对手?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赵佶降生之前,父亲神宗赵顼恰到秘书省观看了收藏在里头的李煜画像,对其儒雅的外表叹讶再三。然后就做梦梦到李煜来谒了。有了这样一个神秘际会,赵佶似乎就理所当然成了李煜的托生了,他的风流文采,生来就活该非同寻常啊。
       杨淑妃看过赵佶的画,公平地说,她是喜欢的。那些飞翔的鹤、凌云的屋、惟妙惟肖的人物,多么传神生动,横看竖看,都有着说不尽的轻灵妙趣。但她真的不喜欢赵佶的字,很不喜欢。柔软、造作、浮夸,不管别人如何高赞低颂,杨淑妃却只忠于自己的感觉,在她眼里,赵佶所创的所谓的“瘦金体”充斥的果真都是这样的气质。反过来,那不也正是这个王室的气质吗?那一天,赵佶捧着张择端的画,左看右看都喜不自禁,便断然挥笔写下“清明上河图”五个字,于是整张画,整个宋朝,是不是也因此气运大损了呢?
       杨淑妃窃以为是的。
       李师师,这个风月场上女子的名字,杨淑妃是知道的。无论姿色与才艺,那都是堪称一绝啊。可惜入了红尘,可惜被赵佶所宠担上了恶名。可是,即使不与李师9币缠绵悱恻,赵佶又有多少心是放在江山社稷之上呢?这个花花公子,一门心思图的还是自己的那些私爱:笔墨丹青、骑马射箭、奇花异石、飞禽走兽,甚至踢踢蹴鞠。换成平头百姓,这尚且可以算是快意人生的一种范本——追自己的高雅,逐自己的品味,天下兴亡甚至改朝换代又与己何干?但赵佶,这个赵佶他坐在那样的一张椅子上,椅子之下便是烈烈火山口,牵一发动全身。
       那时候,天下还有奇珍异宝无数,还有金银财宝成山,商贸之兴、街市之荣,都托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鼎盛时期,所以张择端没有看走眼,他画下的确实是汴京真实的景象,然而,虎狼在那样的日子里早已张开血盆大口两眼闪烁了,张择端却没有画出来,他其实也没法画,画了人头就落地了。
       因为赵佶不认为他的江山已经出了问题。两眼望去,他看到江南还有许多奇石待取、民间还有无数名画古玩待搜,而他胸中,还有多少丹青大事需要完成啊。御府中所藏的历代书画墨迹已经命人编成,《宣和书谱》《宣和画谱》《宣和博古图》等书,一本又一本都是精品汇萃。而他的宣和,那么多艺术天才蜂涌而至,差不多已经为中国奉上了最完美的一批绘画巨作,流芳百世都不成问题了。谁的功劳?他当然要记到自己名下。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闭目一想,得意之情就忍
       不住从每一个毛孔往外冉冉散发,令他陶醉,将他吞没。
       所以他脑中再也装不下其他了。政事那么烦,去他妈的;国事那么多,去他妈的。他的手下,蔡京、童贯等家伙实在高兴坏了,空有一个帝位,朝政却可以悉数牢牢掌控在手,只要拿些无用的画呀石呀去哄一哄骗一骗,呵呵,啥事不能为所欲为了?其余的人,比如高俅、比如张邦昌,他们仿佛路过一座大门洞开的宝库,眼见着别人都往自己口袋里装东西,囊中一个比一个鼓,自然也不会客气,钱财大把捞,权力大把抢。
       都这样了,索性撒手到底,倒也罢了。可是有一天赵佶从画作中抬起头来,突生豪情,脑子一’热,竟想从辽国手中将燕云十六州收复。那可是太祖赵匡胤未竟的理想啊,赵佶书生意气大发,他觉得自己不仅在金石书画上大有建树,弄不好,还将祖宗基业发扬光大,那可真真要彪炳千秋、传诵千古了。
       单独与辽斗,必定斗不过。而此时金国国力正旺,强兵勇将丛生,赵佶灵机一动,那就借刀杀人吧,跟金国联手出击。作出这个决定他得意极了,谁说他只是诗画天才?等着瞧,他就要惊天动地了。
       金国没有反对,他们精力充沛、武力过剩,实在很乐意外出弄点猎物回来。于是一拍即合,双方定下盟约,出兵吧。赵佶当时嘴都快笑裂了,他根本不会料到这是引狼人室的开始,大祸随后即至。
       辽国挣扎了几年,最后撑不下去,灭了,但最终呢?最终雄赳赳崛起的金国,在俘虏了辽天祚帝之后,马上大脚一迈,迈到宋国地界了。双方合作的过程中,金国上下真把貌似强大的宋帝国看透了,胃口也顿时被撩起。简直是一只病羊了嘛,今日不下嘴,更待何时?
       那一年,是宣和七年,即一一二五年。
       赵佶如果有种,他该知耻而后勇。早着哩,那么大的疆土、那么厚实的国库、那么忠义的国民,天、地、人之利,都并未完全丧失,若是振臂一呼,当足以抵御强敌。可是,赵佶哪是这种类型的人?弄错了!金军未至,他已经早早屁滚尿流地传位给儿子,又忙不迭地往南逃去。逃过了吗?没有。金兵擒傻瓜一样把他、他的儿子赵桓以及玉牒上所录的所有皇亲国戚一概掳往北方。仓皇北去的途中,赵佶是否为传言所云自己是李煜的托生而唏嘘感慨?“天遥地远,万水干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这是他泣血写下的,与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哀鸣竟有几分相似。这两位在艺术上堪称双璧的才子,竟不约而同都成了亡国之君。
       宫中数不胜数的珍宝也被金兵搜出带走。包括《清明上河图》。
       是的,杨淑妃其实从来不曾看到该画的真迹,真迹在北方,朔气吹,寒光照。而国已破心已伤的南方,自始至终,都只流传着赝品。那一个个不知名的仿制者,是怀着多么复杂的心情,颤抖举起笔,将一腔向往、追念、希冀都浓缩进汴河两岸的富丽风光、人物景色之中去,一笔一画皆泣涕零如雨。
       谁的清明?谁的河?
       惟余一张惆怅的图。
       书摘二:旧日汴京
       书名:《东京梦华录
       作者:孟元老(宋)
       ……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皆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萧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瞻天表则元夕教池,拜郊孟亭。频观公主下降,皇子纳妃。修造则创建明堂,冶铸则立成鼎鼐。观妓籍则府曹衙罢,内省宴回;看变化则举子唱名,武人换授。仆数十年烂赏叠游,奠知厌足。
       濂江书院
       行囊里重重的书籍把小书僮的背都压弯了,气喘如牛。朱熹抱歉地看他一眼,让他在一棵粗大的榕树旁歇下,喝口茶,消消汗。其实朱熹自己也走累了,没想到从福州来濂浦的路这么难行。早知如此,真该听女婿黄榦的话走水路,是他想顺便了解一下沿路的风情,而坚持走陆路的。两地距离虽不长,谁知路却弯且窄,草绳一样随随便便丢在野地里,一不小心就滑上一跤。抬头往天上看去,日头刺眼,但碧空如洗,迎面而来的风已经带着微微的潮气,再往前一望,望到一条清沏的江,就是那条源头在他居住和办学的武夷山的闽江。他抽动鼻子,猛吸几口,挺愉悦的,亲切感油然而生。除了双腿稍累,他其实倒没有更多的不适,毕竟一路上将郊野的风光尽览遍阅了,也算畅快,只是让小书僮辛苦了。
       黄棘已经携同妻儿等在村口,继而将他接到濂江书院。
       很意外,这么小的一个村子,竟然赫然建有这么壮观的一个书院,立在浦旁,与平山阁相邻,侧面有一扇小门相通。朱熹环身扫视一下院子,书房宽敞,住舍洁净,而围拢过来的书生个个目光灵动神色洁净,不见半个浊气横流的家伙。他不由得笑了,难怪黄榦能在这个地方住下兴学授徒,难怪还一定坚持让老丈人也一道前来。
       时间有些模糊了,按推算那该是淳熙十年,即一一八三年的八月。在此前~年,好友赵汝愚出任福建安抚使,知福州,这令朱熹欣喜。一样的天一样的地一样的黎民百姓,谁来治理,便景象迥异,智慧愚钝立见高下。而这个赵汝愚,名字虽叫“愚”,却是位真真切切的智者。别的不论,他一到福州,就开始把已经淤塞多时年年为患的东西两湖开浚疏通,致使全城旱有水可灌、涝有地可泻,百姓因此大松了一口气。远在武夷山中的朱熹闻知,既替好友高兴,也替福州高兴。
       虽是江西婺源人,朱熹却生在福建尤溪,长在崇安五夫里。十八岁高中进士后,他匆匆在宦海中浅游几年,然后一退,又退回到风光秀美的武夷山中,青灯黄卷一年又一年。是福建的青山绿水滋润了他的生命与学识,所以,他早已将这里认成自己的故乡,他喜欢这一块土地,惟希望它兴旺安康。
       他相信赵汝愚不会让人失望。
       作为太宗赵匡义长子赵元佐的七世孙,赵汝愚状元出身,这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他崇尚儒学,坚信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正合朱熹心意。朱熹从武夷走山路、转水路几昼夜颠簸下来,虽舟车劳累,心情却一直兴奋畅快。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福州如火的夏日里,三杯两盏淡酒,大碗小碗浅茶,两个男人兴致盎然地对坐长谈。一个高官,一个布衣,悬殊的身份之间并没有丝毫隔阂,本来嘛,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有了这个前提,谁再顾得去掂那顶官帽的重量?
       然后,朱熹才动身到濂浦。黄榦这个女婿,曾受业于他多年,人品与学问都甚令他心悦,所以将女儿朱兑许配了去。之后,黄榦就离开武夷回福州老家办学了,朱熹顺道来看看他,看看女儿。
       那几日,濂江书院有着过节般的喜庆之气,黄榦、朱兑与父亲相逢开心,门生学子仰见巨儒也兴奋莫名。讲台上的授业者由黄棘换成了着
       宽袖峨冠之服的朱熹,这个满腹经纶的男人五十来岁,言谈之间,眉飞色舞流光溢彩,满堂肃然。
       能够酣畅地表达自己,真是件快乐的事,而如果能令受众开智明慧,那实在更是无尚享受。两年前朱熹刚刚在武夷山的五曲修建了武夷精舍,从学者四面八方而来,已经多达数百人。与当官相比,这样的生活实在更适合于他。
       昏晨时分,濂浦村的小道上多出一个清瘦男人的身影,他坚持无须女儿女婿陪同,独自下到江边望望鱼,又登上山头看看鸟。这是一个洁净简朴的村子,山有灵水有韵,挺好的。回到书院,他叫女婿拿来笔墨,迎着徐徐而来的江风,“文明气象”四个大字一气呵成。
       或者,在讲课间隙,他会背着手从侧门踱到相邻的平山阁,在檐前廊下沉思冥想。正君心,立纲纪,亲忠贤,远小人,移风易俗,改良风气,这。些如果不一样一样地做下来,怎么富国安民?怎么恢复中原?
       天井地面上一块青石缺了~角,他走过去,伸出脚,用脚尖将周围的碎石拨拢,推到窟窿之中,将它填上。那时候,他也只是担心村里小儿从上面嬉闹而过时,可能不小心被绊倒,却万不会想到九十三年之后,竟会有大宋皇帝蹒跚着踩过这块石,走进平山阁。干百年来,有几人智慧如他?可是这样的情形他还是打死也想象不出来。
       他当然也没想到,十一年过后,也就是在一一九四年,他竟迎来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入朝为官经历。初任右丞相的赵汝愚,将他推举为焕章阁待制兼侍讲,也就是到宫里去给即位不久的皇帝赵扩谈经论道。他稍有犹豫之后,还是欣欣然奔往临安,奔到宁宗赵扩身边。那时还心存幻想,以为可以拯救国运,所以他血扑通扑通沸腾发烫,卖力地讲,拼命地说,恨不得一下子把满肚子的学问像场瓢泼大雨般全倒给这个天下在握的人。但仅仅四十六天,仅仅面君七次,仅仅讲出沧海一粟,那个木头般的傻皇帝就被烦得头晕脑涨,立马让他滚蛋。
       他又走了,又回到福建。丝毫没有衣锦还乡之荣之盛,相反,竟是灰头鼠脸狼狈不堪。真是见了鬼了,一场兵不血刃的政治斗争竟把他卷了进去;外戚韩宅胄对赵汝愚当丞相心甚不甘,利用侄女是皇后、妻子是太皇太后之侄、母亲是太皇太后之妹的便利,一阵捣鼓,将赵汝愚罢了相,再贬往永州。而赵汝愚所欣赏和重用的一批理学家,为首的就是朱熹,索性也让他们一起没好下场吧。“伪学”,朱熹被这个名词击打得脑袋轰地一声炸开来,之后,一系列罪名又接连而至。一席经筵之地原来潜藏着这么险恶的祸根,政治的残酷与权贵的歹毒终于让他领教到了。他收拾行装,出了宫门后却并没马上走,而是绕着皇城低着头慢行许久。正是黄昏夕照之时,夕阳将他佝偻的身影映在城墙上,墙那么高那么大,而他的影子却那么矮小那么瘦弱。他叹口气,一种无力感恰如钱塘江之潮,汹涌漫上来。
       那天,他突然想起十一年前在濂江书院里纵情写下的那四个字:文明气象,不免嘴轻咧无声地笑了笑,是嘲笑,嘲笑自己。他说早了,太早!深入皇权腹部看过之后,才知道这个社会最缺的,其实就是这种气象啊!他仰起头望向宫字飞翘的屋檐,它们那么威严壮阔,而霞光偏偏还要再在上面镀出绚丽的一层,即使是这样,一股腐烂之气还是已经汩汩淌出,充斥天地之间。帝国病了,他以为自己或许可以出手一治,结果却是这样匆匆败走。
       他不知道,此时他身后一场持续数年、席卷全国的文化大党禁如一场台风已经呼呼刮起。
       五月初一
       杨淑妃把最喜欢的那把木栉从盒底取出,端详几眼,慢慢插上发髻。木栉是丹红色的,镏金描出初开的荷花与乍放的莲叶,透着淡淡的香味,有着嫩嫩的娇涩。当年她初嫁时。是母亲啜着不舍的泪把它递过来,上面尚残留几许体温。每次往头上插去,杨淑妃总是忆起小时候母亲手掌抚过她头发的感觉,于是泪就漫上眼眶,欲说还休。
       这是个很重要的日子,这一天,她的儿子赵是要在福州城里登基做皇帝了。
       是不是荒唐?逃命途中,已经大气难喘,竟还要生生弄出这样一个仪式,欺人还是自欺?她眯着眼淡淡看着大臣们蚁虫般奔走忙乱,他们内心也存疑问吧?外表却个个煞有介事,每一道程序也都要按旧制逐一执行。难道可能是王朝一个起死回生的开端?老实说,她不敢相信。但这话,她不敢说出来,只能藏着,藏在心底。映在镜子中的自己,已经打扮一新,可是厚厚的脂粉怎掩得住内心的零乱?她不免长叹一口气,然后起身,往殿前而去。
       这一天之后,她便不再是淑妃,而是太妃了。
       她多么不喜欢这个称呼,单一个“太”字就已有呛人的老气了——这些日子她性情大变,变得时时悬着心对许多东西都讳莫如深,战战兢兢又疑神疑鬼。百孔干疮、步履维艰、赢病孱弱……老去的人往往被冠以这类词语,而这类词与眼前的现实又何其相似。踉踉跄跄一路南逃,逃到福州,丧家之犬的日子动不动就让她做出联想,联想到这个老迈的正在腐去烂去的王朝。
       云中谁寄锦书来?真的来了,一个接一个又都是那么悲恸不堪的消息。
       皇上赵显被俘北上。全皇后被俘北上。几个月后连年迈的谢太后也被俘北上。
       就是说,那夜他们仓皇逃离临安城,旋即,大舟覆没。该庆幸还是该后怕?当初全皇后的儿子赵显抢在赵星前面登上皇位,杨淑妃并不是一丝嫉妒与不满都不曾闪过,毕竟是人嘛,许多感觉不由自主还是会涌上心头。然后呢?然后她和儿子漏网在外,而全皇后和儿子却从金銮殿上被一锅端走。祸与福,怎么说得清?
       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是祸还是福?
       几天之前,一行人马从濂浦村重新登舟启程,逆流而上,驶了十几里水路,抵达福州城内。无数次听人叨念的城市,终于进入了眼帘,水汪汪的~片,那么多纵横交错的河流弯来绕去,小舟穿行,渔歌互答。这样的情景很轻易就让杨淑妃想起南宋初期的一个小官吏,他的名字叫陆游。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这个男人将自己无尽的情伤都写进了《钗头凤》,可是他对世事的万千感伤又如何排遣消解?二十岁本该中进士第一名了,却被秦桧拿掉。秦桧实在不喜欢他言辞中不掩锋芒的“喜论恢复”,更何况谁让他是第一,而秦桧的孙子秦埙却是第二呢?时也,运也。那样一个才华盖世的才子,竟无端被抛弃乡野,直至绍兴二十三年秦桧死去三年后,他才第一次出仕,第一次就是来福建,先是在宁德当个主簿,一个正九品的小县官而已。一年零一个月后他又来福州,官也不大,只是决曹,大约只是负责刑狱方面的事务,那年他已经三十四岁了。
       三十四岁的男人以日渐沧桑的目光打量这座湿漉漉的城市,竞看出了很多诗意。诗意的背后,其实是哪一天他都没有将北定中原的理想忘怀掉。那时,如果真按他所愿,王师收复中原了,中原富饶辽阔的大片河山必然强壮了国家肌体、坚固了皇室宝座,天下归心,万民同乐,元兵哪还有多少可趁之机?那么,赵宋王室又怎会落到今日境地?
       杨淑妃仰起脸深吸一口气。空气是甜的,清
       新可人,可她却分明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心情。隐约间她总觉得有双眼睛正从福州上空往下俯瞰,那是陆游的。“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身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这样的词句,无论多少遍低吟浅唱,它都是鲜活强悍的,强悍得犹如台风刮过,将身心的每个角落逐一掀动,久久难息。即使是聪颖至此的旷世奇才,陆游也绝没有料到,有一天,他所终生愿肝脑涂地献上忠诚的大宋王朝,不但北定无期,甚至一千皇族,有一天竟会颠沛流离到这个地方。杨淑妃鼻一酸,头一晕,泪不由得又往眼眶中而去。
       宫娥将她扶住,扶她缓步走进位于冶山旁的大都督府衙署。
       房子比想象的简陋,装饰却比想象的华丽。福州一向都是出能工巧匠的地方啊,可是再传神的石刻和再精美的术雕又有何益?杨淑妃甚至不想往上面多瞥~眼。帘子已经在她面前流苏般垂下,她做梦也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时刻,她居然要不由自主地介入原本一辈子都不打算与之沾边的国事政事天下事。
       垂帘听政。福州改为福安府。大都督府改成垂拱殿。她那还懵懵懂懂的儿子赵星终于坐上皇位。改年号为“景炎”。封赵昺为卫王、陈宜中为左丞相,遥授仍固守扬州的李庭芝为右丞相,张世杰为枢密使、陆秀夫为签书枢密院事,而陈文龙与刘声伯同任参知政事,即副丞相。
       德祐年结束了。景炎年开始了。这一天是阴历五月初一。
       比这一天早一百四十九年,也是五月初一,多么类似的一幕曾在健康顺天府上演。徽宗、钦宗被金人掳去,赵姓皇族宗室、嫔妃宫女、文臣武将等一万四千多人也悉数同去,只有徽宗第九子康王赵构幸免。赵构成了星星之火,南宋历史由他开始。从高宗赵构延至全皇后的儿子赵显,宋王朝又持续了七个皇位,九岁的赵星是第八个。
       七百多年眉“八”成为流行全国的吉祥数字,人们求之若渴。但当时,在景炎年刚刚开始的时候,杨淑妃却心犹戚戚。九岁的孩子本还只该赖在父母怀里尽情撒娇顽皮,而她的儿子,却已经被沉甸甸的一国之担压得步履蹒跚面无人色了。自古以来,高高在上的皇位诱使多少人不遗余力倾轧豪夺,血缘亲情皆可翻脸不认,可是对于她儿子而言,那却是一副多么沉甸甸的枷锁啊,它那么不由分说套下来,连同她,也一起被牢牢缚住,动弹不得。
       口述四:泥马渡康王的故事
       时间:二OO七年三月一日,星期四
       口述人:林雄标,男,七十九岁,离休干部,历史爱好者
       这个故事是小时候听父母讲的,当时印象很深,觉得挺奇怪的,当皇帝的人怎么还那样子。
       我们说康王,康王就是那个宋高宗赵构。宋徽宗生了很多儿子,赵构是第九个,也就是钦宗赵桓的弟弟,被封为康王。金兵第一次包围汴京时,宋徽宗吓死了,求金退兵,金提出退兵可以,但得答应两个条件:一是割地,二是派亲王和宰相到金那边当人质。赵构就是在那时被派到金那边去的,别人不敢去,他却自己主动要求去。这个人在那时还是有点气魄的,胆子比其他人大。
       也就是因为他胆子太大,金那边就怀疑他不是亲王。宋朝的亲王那时一个比一个怕死,全都是文绉绉的,反正不中用。所以金就将他放回,但很快又后悔,派人去追。追上赵构时是半夜,赵构正在一座庙里睡觉,梦到一个白胡子老人站到面前对他说:“金兵已经知道你确实是康王,快跑,外面有一头马在等你。”赵构吓一跳,爬起来到门外一看,真的有一头马站在那里。赵构想都没想,骑上就跑。跑到半途中,前面出现一条河,河很深,后面金兵又追来,怎么办?赵构刚想绕路跑,这时候那马突然一跃而起,跳到了对岸。一过了河,那马就站住不动了,赵构定下神,发现自己安全了,这下子才仔细看一看马,这一看吓了一大跳,原来那马哪里是什么真马?不是哪!是庙门口那头泥塑的马。
       其实,事实可能很简单,赵构那时可能确实还挺有胆的,说话气很粗,不像其他王室的人那样怕死,所以金兵就觉得赵构确实不太像亲王,就要求换个人质。但放他走后想想不对头,又派兵去追。赵构走得快一步,已渡河l而过,金兵追不上,就算了。赵构后来想理直气壮地做皇帝,就编出“泥马渡康王”的故事。他父亲徽宗和他哥钦宗还活着,他爬上去做皇帝不管怎么说总还是有一点不顺的,所以高宗就得找一点迷信的东西往自己身上贴,搞得好像天意就是如此似的。现在想想当然也可理解,皇帝也是人做的嘛,是人都会有一点私心,不奇怪的,你说是不是?文龙
       早在临安城陷落前的两三年,陈文龙就一直想跟皇上剖一剖心扉,他挺焦急的,觉得这样下去国家非完蛋不可。
       可是没有机会。
       以前他不是没见过皇上,咸淳四年,即一二六八年,他曾经很隆重地在集英殿上风光了一把,那次殿试他得第一,状元郎啊,所有的目光都打在他身上,满朝似乎对这样一个才情丰沛的俊朗书生的出现都相当高兴,包括皇帝赵禥,包括宰相贾似道。
       他对赵禥挺感恩戴德的,帝王嘛,似乎生来就是给百姓感其恩戴其德用的,祖祖辈辈都这么下来,习惯成自然。况且,是人家钦点他殿试第一名,这个恩够大了,接着又为他赐了名,将原来的陈子龙改为陈文龙。
       而对贾似道,刚开始他也很敬畏,是由怵而生敬与畏,毕竟在此之前,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当然感激也有。人家好歹欣赏他,当着那么多入的面捧着他的文章吟得摇头晃脑。那样子叫人一看,心里头就不由一热,差点都要引为知己了。
       但是后来他改变了看法,这个改变是一个过程:先是不以为然,继而瞧不起,接着忍不住就转为憎恶了。确实是太不像话了,宋室疆土已经被吞噬成那样了,身为宰相,却竟然置国事于脑后,照样歌舞升平,而文臣百官一个个早拿他没办法,都噤若寒蝉了。皇上为什么一直不管一管呢?陈文龙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他真恨不得立即朝见龙颜,细数利弊,分析长短,让天子出面扭转乾坤。若说理想,这应该是他那几年充斥脑中的主要理想。
       那天早上陈文龙是在噩梦中醒来的,起床后感觉很糟,心没来由地慌乱,不待吃早饭便离开家,匆匆往衙署赶去。金榜题名至今,五年过去,他已经升为监察御史,权位虽不高,却已经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国事抒发胸臆了。
       是个阴天,很多人聚在院子里,脸色比天气更难看。一问,说的都是襄阳。临安城的咽喉之地襄阳失守了。
       他好一阵呆立着,脸铁青,目圆睁,半天不说一句话。
       关于襄阳,他一直焦急关注。那座城北面和东面的城墙与汉水紧紧挨着,而南面与西面的城墙前,又开凿有一百五十多米宽的护城河。一百五十多米啊,天下哪还找得出第二?可是即使城池坚固至此,即使早已大力储粮屯军,它也经不起人家不惜血本地围困啊,一围就是五年,围至终于弹尽粮绝。
       这时他听到有人提起吕文焕的名字——竟然是吕文焕举城而降的!他以为听错了,趋前一步再听,没有错,是吕文焕。
       他与吕文焕不熟,照面都不曾打过。但是关
       于这个人的忠诚与果敢,还是不断传人耳中的。现在连吕文焕都降,居然连吕文焕会降,不能不让人震惊。
       五年前元军在元帅阿术的带领下刚刚挥兵围住襄阳时,知襄阳府兼京西安抚副使吕文焕其实就看到苗头不对了。他数次上书提请警惕,却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漫长的五年之中,竟有三年皇上对此事闻所未闻,贾似道将各路消息铁桶似地封锁掉,就是问起,也轻快地答道没事了没事了。果真没事了吗?襄阳城里的兵粮一目一日消耗殆尽,军民一步一步被逼人绝境。在自己的疆土之上,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叫谁心里无怨呢?似乎贾似道也有几次派人来援,驾着大船运着粮草,却既欠章法又欠实力,居然没有一次得手。吕文焕肯定很焦急,说到底他也不愿坐以待毙啊。无襄便无淮,无淮则可能无宋,这本就是路人皆知的道理,但如果朝廷不在乎、无所谓,他又何必拿自己的小命去承担呢?所以他组织突围,都涨红眼死拼了,可是一次又一次却怎么也冲不出人家的包围圈。
       想必那时吕文焕就开始绝望了吧?他的身影据说每天出现在城墙之上,踮起脚尖眺望临安,眼珠子都望得快滚落下来了,可是他的京城却静悄悄的,烟雨茫茫,天地浑浊。
       那时一同被围的还有樊城。襄樊两城原本一直唇齿相依,互为呼应。可是一二七二年三月春花乍放时,樊城被破。剩下襄阳,襄阳成了汪洋中的一只小舟,它又支撑了近一年,终于如一座大厦顿倾,吕文焕不得不将城门打开。
       他自然有罪,陈文龙想,但吕文焕一步一步走到这地步也有多少无奈包含其中啊。
       那么更大的过错是谁造成的?贾似道!就是他了,没有第二人。当然,一定要细究的话,皇上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若能稍有头脑~点,一国之主怎会被贾似道之流玩弄得团团转?这样的君与这样的臣一唱一和,国怎能不衰不败?
       当然,那时多少还抱一点侥幸,也许……可能……或者……总之都企望最终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可是现在,现在血淋淋的现实已经摆在面前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文龙摊开纸,蘸足墨,历数五年中在襄阳一事中的失责与失误,矛头直指贾似道。
       贾似道哪能高兴呢?如同许多朝代都发生过的故事那样,一个书生要想扳倒一个重臣,总是无异于蚍蜉撼树,角力的结果是陈文龙被贬抚州。等到朝廷重新将他召回来时,咸淳帝赵禥已逝,三岁小皇帝赵显正不知所措地坐在龙椅上瑟瑟发抖,而元军已经铺天盖地占去宋室大片疆土了。贾似道好像有点内疚,让陈文龙当左司谏,又迁侍御史,再迁参知政事,已经相当于副宰相了,不可谓位不高。
       可是陈文龙却掉头而去。读书做官,做官为国为民,如果恶臣当道,后者不能实现,那么做那种破官又有什么意思?他要回乡,当然不是潜逃,而是符合程序,经过“乞归”的,归到故里福建莆田,打算在此采菊东篱,悠悠终老。
       没想到几个月后,临安城降了,皇上被俘了。这么说国破了?这么说宋亡了?消息传来,陈文龙当即泪下,接连几夜不曾合眼。虽早知国家有危有难,却怎么也想不到霎时间就危至这样一泻千里的地步啊。锥心之痛连天而来,这里头包含了疚愧;当初的离去是否有几分意气用事?
       恰在此时他获知赵星、赵爵二王入闽了,接着福州行朝成立,诏谕下达:重新封他为参知政事。这一次陈文龙不再推辞,他欣然受命。青灯苦读几十年,虽不擅横刀立马,但他已经决定将这一身瘦骨扔出去了。“生为宋臣”,“死为宋鬼”,这是他命人赶制的两面旗子,旗子就立在他的府外,每次出行,必高举在前。
       形势不好,越来越不好。福州行朝封他一个参知政事,却并不催他赶往福州。闽南一带滋事者也多,动荡之秋想捞一把的人都急不可耐地把手往外伸了,朝廷便命他带兵去平息,一次又一次。他疲于奔命。其实他多么想去福州朝见一趟新登基的赵星,却不能。
       直至这年的十一月,十一月星元兵已经攻入福建,杨淑妃和赵昰从城里退回到濂浦村。那时文龙真的下决心动身了,他想赶往濂浦。这个村庄他从未去过,既然皇上在那,他就要带兵奔去,就要拼上性命誓死保卫。可惜,刚纠集起兵马,那边就传来消息,说朝廷一行已经走了,已经往海上退去。海上茫茫,他们究竟走哪条路?往何处去?不知道,一点消息都没有。
       就这样擦肩而过了。
       只能继续守在莆田兴化城,守着大宋所剩无几的疆土。对结局心里其实已经明镜似的,却是不甘,所以坚持。元军来招降,招了几次,他充耳不闻。可是有一天城还是被打开了,是内贼干的,那人跟他想的不一样,人家不想死,不想这么快成阴间鬼。他无语,蓦地举刀自刎,未遂而俘。然后他就被解押北上了,先到省府福州,再到旧京城临安。从成为阶下囚的那~天起,他就开始粒米滴水不沾了。很快嗓子冒烟、腹中绞痛,他忍住,~定要说这是在自残也未尝不可。居然被俘,于他是可耻的,他确实已没有了再活下去的念头。
       第二年四月,他抵达了临安城,湖犹在、树尚绿,远处凤凰山上宫宇飞翘的屋檐依旧优美绚丽,可是往日他所熟悉的气息却已不复存在了。他的泪再一次戚然而下。说到底,他本质上不过一个敏感多情的书生而巳,此时虽恨不得为自己罩一张铁皮在脸,不露半丝脆弱于外,却怎么也止不住感伤之情。他觉得是时候了,该彻底作别他的故国和自己的生命了。
       对方又开始动员他降,真有耐性,从莆田至临安,一路重复的都是类似的话。越硬的骨头,啃下来越有成就感?可他去意已决,所以笑。那边以为他动心,追问一句,他还是笑,然后说,我要先去祭拜岳大人。
       四月二十五日,陈文龙站到已经冷清多时的岳飞墓前。隔着厚厚的泥土,两位宋朝的臣子交流了各自的忠诚与万千憾恨。
       当晚,陈文龙气绝身亡。
       遭贬
       天快亮了。福州的天看上去总是特别低又格外窄,像一口锅底似的扣在上面,毕竟没有江浙~带来得开阔高远。但暗夜的凄凉却是相似的,那么静,那么凉,那么彻骨的无助与绝望,无边的黑仿佛便是悬崖边嶙峋的峭壁,每一脚吃力踏上,都落不到实处,呼呼往下滑去。而下面,就是无边的渊,深深的渊。
       陆秀夫一整夜一直独自枯坐在那间逼仄的小书房里,抽着烟或者踱着步。灯笼昏暗,火苗被风吹得不住地扭动身子,摇摇晃晃,几欲熄灭——预示着什么?提醒着什么?白天的时候,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很淡,但淡一直是他的风格。遇劫难或不测的时候,他都不想刻意改变风格,一以贯之的表情可以对他的心情做出必要的掩饰。是的,他不愿让人看出沮丧,哪怕是家里人,就是最亲近的妻妾也不愿。只有这时候,在他一人独处时,借着苍茫的夜色,他才整个人一松,悲凉的苦涩瞬间布上眉宇。
       关于他被贬往潮州的消息其实已经传了好几天,刚开始他不信。怎么肯信?时局已经到了这样的份上,幼主孱弱无依,帝国大厦又咿呀呀将倾将塌,他日夜都恨不得变出千只手万双脚拼死支撑呀,怎料想,突然之间,真是晴空霹雳,
       他却被贬了。
       远处的潮州也不是不可以安身立命,抑或因为与元军隔得远而更可以苟存性命。在这样的乱世,若是不求闻达,若是胸中陡然放下那些浩然大事,心无牵挂,身无羁绊,想必更可以悠然自在地度过残生。
       但是,人终究是矛盾复杂的,有一股不甘始终如蚯蚓在他体内隐秘地纵横拱动,怎么说他也不是一个平庸之辈吧。
       小时候,乡塾老师抑制不住爱才之情,连声赞他“神童”;
       十八岁他势不可挡高中解元;
       二十岁,他与文天祥同科,考中二甲二十七名进士;
       一年多以前,他还在两淮大将李庭芝幕下,元军沿江长驱直人,别人逃之惟恐不及,只有他留下来,留在危在旦夕的扬州城……
       真要保存性命的话,他又何必一路干辛万苦护幼主南下?德祜二年正月,当大兵压境局势岌岌可危时,他还不过是朝中区区一礼部侍郎,却迎着寒风大步踏出临安城,奉命同刑部尚书夏世林、兵部侍郎吕师孟一起出使元营。去干吗?说是谈判,其实不过是哀求人家放大宋一条生路。他不喜欢那样的角色,不辱先,不辱身、不辱理色,一直以来他都这么要求自己,嗟来之食尚且不屑,这屈辱之事又如何能做?但他是朝廷命官,号令一下,惟有出生入死。最终却是无功而返,人家理都不理,伯颜跟他们见一面都丝毫没兴趣。
       然后哩,要开城了,要投降了,要拱手奉上江山了——他愤然掉头而去。
       其实也不是无路可走,如果转而伺元,只要躬一躬腰,再温顺媚笑几声,人家为了顺利接管天下,稳坐江山,也很乐意宽怀笑纳,甚至会继续给些官职,送些俸禄,日子总之可以继续下去。身边很多文臣武将都已经这么做了,虽是缺气节,但又能怎么样呢?天子自己都肯低下头去,树一倒猢狲还能不散?这样的多事之秋,为了活下去,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尽管此时选择的代价是如此之高——将格调按下,将尊严收起。陆秀夫长叹一口气,事已至此,他愿意宽容,愿意理解。看着周围人的身板子面条般一软,蓦地往下弯去,他心里有苍凉,有创痛,但没有鄙夷。
       只是轮到他,他不乐意。他的身子继续僵直在那里,稍一愣神,然后往另一方向大步走去,头也不回。
       临安城被甩在身后。患病的临安,混乱的临安,绝望的临安,让我怎么说你是好?前方风雨飘摇,但是只要一息尚存,总应该试着多飞几步、多跑几米。陆秀夫匆匆向南,他觉得自己突然成了一只丧家之犬,日里夜里伸长鼻子,急急嗅着杨淑妃他们的足迹,就那么一路苦追,追到温州。然后再从温州辗转到福州。他对朝廷的忠诚难道尚存疑点吗?他为臣为人的品质能力难道尚不足道吗?
       鼻子猛地一酸,腹中仿佛被人伸进一根棍子,那么使劲地搅着,五脏六腑翻来倒去,撕扯般疼。他不是个喜欢标榜的人,也不擅喧哗。一向,他都是静默的,身板那么僵硬,脸色那么素然,话语那么短促,完全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势。这个时代已经有太多敏于言而讷于行的人,遍地横走着夸夸其谈却毫无实际行动的家伙,他不愿与之为伍,所以沉默。
       沉默的人常常就是孤独的人。
       其实只有他自己看清深藏于胸中的那颗心是什么颜色的,又有多少温度。若是打比方。他会自比陡峭的岩石,外表坚硬冰凉,内里却始终不为人知地沸腾。好几次,冲动之下他都想趋步上前,跟小皇上剖心掏肺地一番深谈,但每一次冲动最终还是都潮水般迅速退去了。是的,他拉不下脸皮,也开不了这个口。古人能屈能伸的故事一千遍在脑中上演,却没有一次能够让他化为行动。况且,他也相信不是小皇帝厌弃他,这件事,这个关节,真正起作用的人按传言所说,是大权在握的陈宜中。先前左丞相陈宜中还是器重过他的,常来跟他讨论些军务国事,后来却生恶了。其实也没到翻脸恶语相向的地步,陈宜中难道真的就让台谏官将他弹劾了?
       似乎也不太可信。
       书房这时突然亮了一下,定神一看,门已经被悄然推开了,晨曦趁机涌人,淡淡地铺在地上。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虚弱地倚在门边的夫人并没有开口,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用眼神高一声低一声地追问。
       陆秀夫摇摇头。他有点倦怠,一句话都不想说。
       不能改变了吗?夫人说,声音压得很低,两片唇粘得严严的,甚至都没见它们开启,但她的焦急分明还是从唇齿间渗出来。
       陆秀夫咽一口水,喉结神经质地上下飞快滑动。换了别人,这时候多少要借机抱怨几句、泄愤一番,发点牢骚总是正常的。他却不。他感到自己掌心潮热得很,仿佛正放在热炭上长久地烤。他看夫人一眼,嘴动了动,原本是要笑一笑的,也惟有笑才能维持住最后的尊严。可是嘴角却扯不动了,脸部每一根线条都已经凝固,他觉得全身的劲都用上了,还是扯不动。他吁一口气,将双掌拧一拧,然后再将它举起,往空中若无其事地挥一下。他说,收拾行李去吧。说完这句话,他往门外走去。夫人目光一直在背后忧伤地追随他的双脚,脚还是迈得很急,很有劲道,跟往日竟然一点都没有变化啊。
       那一天陆秀夫邀了一只小舟,独自荡到安泰河。多年来他一直有与大自然亲近的习惯,世间林立的群男众女,即使有慈眉善目在外,仍可能潜藏一颗莫测的心,心里的沟壑究竟多深多暗?陆秀夫没有把握,所以他畏惧,所以就远远避开,避到山清水秀中,越空寂冷清,他越敢放胆松弛自己。人前寡言少语的他,树前山前却噪舌得赛过争鸣的鸟儿。
       没有人知道,他最亲的亲人是一对双胞胎,名字叫山,叫水。
       福州也有山,那么多的山高高低低地起伏,可是如今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了。身陷这样的处境,背后多少双看过来的眼睛都已经变了形,动辄就可能往歪处想,若是认定他要往元营方向逃,甚至打算引元兵前来,那真是百口莫辩了。瓜田李下,能不谨小慎微瞻前顾后吗?
       剩下水,水就在市区内,几步路的功夫就能抵达,所以他来了,来到安泰河。
       唐朝的时候,安泰河尚是福州的护城河。然后城市一扩展,它就成了内河,逢端午节有龙舟浩荡竞赛,锣鼓铿锵悦耳,夹岸观者如云。因为雨水多,雨落到四周的山上,再从山上潺潺往下流,都流进盆地里的城市,于是遍地都是纵横的河,处在它们之中,安泰河不算长,也不算大,但可能算最美。一街水巷,巷坊交错,白墙灰瓦,曲线山墙,门排堵墙,这座不大的小城不经意间竟透出一股小家碧玉的温婉媚妩。陆秀夫想起曾巩,这位比他早出生两百一十七年的才子,一直是他十分心怡的前辈。在出知福州仅仅一年零一个月的时间里,曾巩据说曾写下五十余篇诗文。“人在画楼犹未睡,满堤明月一溪潮”,那时,看进他眼里的福州还是这样的一片绮丽美色,祥和尚且不论,太平多少还是有的,比现在太平,比现在安宁。而哪一种景色,不是在国泰民安的恬静之中才能徐徐绽放到极限的呢?没有安全感,就不会有幸福感,从来如此。
       陆秀夫探长身子,将手往水中伸去。绿缎一样的水,被日渐燥热起来日头晒得温热,它们明
       白陆秀夫的心事,纷纷挤过来,与他指尖轻轻一触,似轻柔地低语抚慰。那一刻陆秀夫眼眶一热,猛见水中多出几圈浅浅的小涟漪,那是他的泪。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稍稍放纵自己的虚弱。
       但是不能失控,不能持续长久。他用力抽动几下鼻子,手掌在水中慢慢攥紧。还是得忍,这个时候他尤其不能让别人看到他的无助与无奈,看到了,他们会笑,会幸灾乐祸,会质疑他之前那副冷若冰霜、无动于衷的外壳,而他多么不愿意卸下那副面具,让人一览无余!
       什么都没有了,要维护的只剩下一点可怜的自尊。
       这时他发现梢工正紧张地盯着,嘴唇翕动,欲言又止。梢工可能第一眼就从他的衣着上认出他的身份了,这一阵这座城市一下子多出一大批穿着质地精良的紫色、青色、绯色公服的人,他们都来自新兴的朝廷。这样的人若纵身往河里跳,梢工一定是怕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吧。陆秀夫扬扬手,让梢工将船划往岸边。然后他俯身望着水。水潺潺有声,正跟他道别,劝他忘忧,劝他珍重。他刚刚四十岁,正是最饱满丰盛的年纪,额上提早出现的皱纹却已经清晰地倒映在水里。就这样老去了吗?满腹经纶就这样将烂在腹中了吗?一腔忠君之情就这样永无表达之机了吗?
       罢了,罢了,罢了,不再多想。他得走了,带着一家人往潮州去,此地已经不可久留。
       口述五:民女蔡荔娘
       时间:二OO七年五月十二日。星期六
       口述人:黄国华,男,五十四岁,莆田市城厢区原文联主席
       我们莆田好像一直有点阴盛阳衰,古代的女名人有唐明皇的梅妃,北宋时的林默娘即妈祖,南宋的蔡荔娘,今天还有一个国务委员陈至立。
       陆秀夫一共两次到莆田,第一次是德{=右二年初,他到莆田招兵买马。第二次,按莆田市志上说,是景炎元年,也就是一二七六年的七月,陆秀夫和张世杰、陈宜中等人护卫着端宗赵星和杨太妃从福州逃到莆田,驻跸在仙游县枫亭驿内。你也知道,我们仙游蔡姓可是名人辈出的,比如北宋大书法家蔡襄,宰相蔡京,蔡京的弟弟、王安石的女婿蔡卞等等,一个比一个了不得。这个蔡荔娘也是蔡氏家族的。她的父亲蔡日忠对陆秀夫的才情和爱国气节很欣赏,就把自己十七岁的女儿蔡荔娘许配给陆秀夫。那年陆秀夫已经快四十岁了吧?而且已经有好几个老婆,所以他不太愿意。蔡日忠就上表请杨太后赐婚。“陆秀夫奉太后之命,娶枫亭民女蔡荔娘。”我们这里的地方志书中都是这么写的。传说他们的婚礼在活水亭肉举行,由杨太后主持。婚后第三天,陆秀夫就随大队人马开拔走了,两年多以后死在广东崖山。蔡荔娘没有走,她留在枫亭,生下一个儿子,杨太后赐名为陆钊。陆秀夫死讯传来时,蔡荔娘写了一首《谏相公词》悼念陆秀夫,还把当初陆秀夫临别时留下的衣服收拾起来,在莆田醴泉里嵩山护国寺旁边修了一个衣冠冢,并且竖一块石碑,上面写“宋檀樾主陆公墓道”,这块碑以及墓道现在都还在哩。
       口述六:别福州去
       时间:二OO七年三月二十日
       口述人:张力,男,七十八岁,原福州业余大学教授
       陆秀夫这个人比较孤僻,据说他跟周围的人都处不好,这肯定要算个毛病。人活世上,当然总免不了跟人产生矛盾,然而是跟一个人还是~群人矛盾、是一点矛盾还是一堆矛盾,还是不一样的。不过他忠烈是没话说的,一直忠心不二。陆秀夫从福州被贬到潮州,史书上说是因为他跟陈宜中“议不合,宜中使言者劾罢之。”怎么个“不合”法?谁也不知道。至于是在什么时候被贬的,搞不太清楚。我以前看过陆家后裔修的一个族谱,好像说是景炎元年三月。这不可能!一二七六年农历五月初一景炎帝赵星才登基,登基以后才授官衔,三月就离去,不可能封他为签书枢密院事,是不是这样?族谱上还说,陆秀夫被贬了十八个月,然后才重新被召回朝廷。
       很有意思的是,莆田那边一直说陆秀夫到过他们那里,市志、县志都有记载,跟蔡荔娘结婚更是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甚至蔡荔娘悼念陆秀夫的《谏相公词》,都煞有介事地留下来。问题是陆秀夫从潮州被重新启用时,小朝廷已经从海上移到广东那一带了,要召也不可能再召回福建。不回福建怎么可能陪端宗经过莆田?端宗从福州退往泉州时,有可能经过莆田,但那是十一月,而不是莆田市志里记载的七月。反正有关陆秀夫的这一段史实挺模糊不清的,历史总是有很多歧义。但是很奇怪,接下去又非常清晰了。端宗赵星溺水后病死,手下人想鸟兽散,陆秀夫不肯,他提出不是还有赵星的弟弟赵昺吗?赵爵也是皇子,也就是说宋还没绝。赵昺即位后,就命他为左丞相。他挺尽忠的,崖山之战,看元军围过来,走投无路了,先逼自己妻子跳海自尽,然后把玉玺挂在前胸,又用缎带把赵爵绑在背上,一起跳海死了。那时的情景现在就是想一想还是毛骨悚然,你说他这样做对不对?我觉得也对也不对。陆秀夫认为恭宗赵显已经被元军抓去,赵昺不能再被抓受辱了,所以宁愿跟他同归于尽。可是赵爵那时才多大?七周岁!这么小的孩子,生命才刚刚开始,却硬是得死,是不是挺让人难受的?还有那个玉玺,很荒谬的,一个王朝多少具体的东西都丢光了,疆土、百姓、金银财宝、楼宇城池,这粒印却得死死抱住。一个小皇帝、一个玉玺、一个忠臣,这三者紧紧捆绑在一起,纵身跳人海中,成为宋朝的最后一幕,是不是很惨不忍睹?
       船
       还在濂浦村时,陈宜中和张世杰一商量,就已经命人造船去了。道理明摆着,元军不擅水战,最后的交锋,看来得放到水上才能占上风。另外,还有一念心照不宣,那就是留个后路,像高宗赵构一样往海上退去的后路。
       未雨绸缪是必要的。
       福建这地方,因为山多水多,所以树多船多。船为车,楫为马,这自古便是当地百姓生活的常态,而将上等的木材修成上等船只的工匠,一直以来也都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那天陈宜中离了村,往东南方向去。他来到离濂浦不远的长乐,皇家的船正在那里修造。
       群山之间突兀出一片宽阔平坦之地,闽江水灌进来,水深岸长,风平浪静。真是个良港啊!陈宜中不由得一阵暗叹。他不知道。若干年后,一个叫郑和的大明王朝宦官奉皇命七下西洋时,每次都是从这里起航而去的,并将这个港称为太平港。此时陈宜中下了车,一股风马上扑来,风中带着淡淡的盐腥昧。闽江口已经近在咫尺了。海已经近在咫尺了。他眯起眼眺望,江面上挤挤挨挨的船只,闪着簇新的光泽,木材与桐油的清香四处弥漫。而岸边的棚子里,一条硕大无朋的巨船还在敲敲打打之中,响声传到山上,在峭壁上撞几下,又弹回来,拖着悠悠长长的尾音。
       他没有跟皇上和杨淑妃仔细说过,正在为他们打造的这条船是何等的规模,它可以居住,也可以容数十人聚拢议事,宛若一座活动的宫殿。万一国家不堪到不得不漂往海上,海中的高风大浪,不是所有人都吃得消的,尤其是年幼的孩子和体弱的女人。他是左丞相,差不多就是个大管家了,所以得为孤儿寡母多想想,让他们少受点
       颠簸之苦,并且那时文武百官也该有一处可参拜朝见和商谈国事的地方呀。
       不过杨淑妃知道长乐这边的动静,船在造,得快点造。北边一个个坏消息传来时,杨淑妃就拧起眉头焦急地问,船好了吗?都好了吗?
       怎么可能都好了?
       几个月来,散落各地的义士以及新招募的兵士接踵往这边奔来,加上眷属子女,已经远远超出二十万人了。而当初从温州驰来的船只根本容纳不下,只能再修再造,造很多。而这么多的船怎么可能一下子都好了?造船又不是造凳子造椅子。
       咸淳七年,也就是一二七一年,陈宜中曾以显文阁待制出知福州兼福建路安抚使,所以他是了解福建的。这地方造船并不是件难事,造多少都不难。绍兴十年,即一一四O年,福建安抚使张浚曾上书高宗赵构说,已经在福州造了千艘大海舶,准备航行北上至山东,从侧面攻金。千艘都可以造出,何况现在区区的两三百艘?问题在于太紧迫了。元兵随时追打来,所以得随时准备扬帆而去,时间拖不起。
       如果从容些,本来完全可以让一两百公里外的泉州分担去一些。当年,在安抚使任上时,陈宜中去过泉州,那可是黄金般的地方啊,枕三山、襟两江、面大海,秦汉时期海外交通就已经开启了。至唐中后期,陆上的丝绸之路中断后,泉州的刺桐港就与交州、广州、扬州的港口~起,成了与其他国家贸易的四大港口。运去的大都是丝绸、瓷器,而运来的则大多是香药、衣料、宝货、食品等等。“涨潮声中万国商”,陈宜中很清楚,其实没有这么多人,但满街行走的确实是肤色各异的人。尤其是哲宗赵煦的元祜二年,即一O八七年,朝廷在泉州开设了市舶司之后,刺桐港更是进入一个非同寻常的鼎盛时期。“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是后人的说法,陈宜中只知道,因为货来货往,朝廷每年几十甚至上百万的收入都来自于海外贸易。高宗赵构当年就曾说过:“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动以百万计。”绍兴三十二年,即一一六二年,单单闽广两地市舶司的收入就高达两百万贯。
       要出行,要贸易,就得有船。刺桐港往各国去的航行,短则月余,长则需两三个月,最远的往东非沿岸一些国家的航线,即使顺风,单程也需一百六十天,往返一趟大约需两年的时间,如此漫长的航行,没有坚固的船行吗?现实把泉州逼出了一批批造船高手,动辄三四十米长、十几米宽的大船就修出来了。如果这种坚固结实、能抵风拒浪的大船,泉州那边能为新朝廷逐一造出,一艘接一艘,那该有多好啊。可是,陈宜中知道兵荒马乱的日子已经阻断了这种可能。他只能指望眼前,眼前大小不一的船只匆匆在长乐凑合成形,零乱摆在港内,它们能将王朝最后的日子载动吗?
       说实话,陈宜中没有把握,甚至,私底下他垂头丧气地想:那其实根本就不可能了。事已至此,连老天爷都未必相信还有峰回路转的一天,何况他?
       点兵台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文天祥能够从元兵手中逃出来,是不可思议的。
       所有人看过来的眼光就变得特别起来,不一定都是猜疑,但即使是以信任的口吻对他作个揖,然后客客气气地大道一番可喜可贺的人,其神情也不免带着几分暖昧。
       是不是过敏了呢?他忍不住自问。,可气的是,一问,总是把自己也问得心怦怦狂跳起来。被抓被囚,谁能引为幸事?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
       元兵那么五步三岗地森严壁垒,死活打算把他弄到元大都忽必烈那儿邀邀功,可是走到镇江,月黑风高,连他都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与一个绝好的逃脱机会意外相逢。
       机会是二月二十九日那个晚上到来的。随他一起北去的侍从备来酒菜,以慰劳押送他们的元兵为理,却在酒里下了药。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比预想的还顺利。他们就这样逃出元营,逃到江边,上了一艘运私盐的船,一路潜行至真州。还留在宋军手中的城池已经很少了,稀稀拉拉的犹如海中的浮岛,而真州是其中一个。文天祥刚喘口气,以为大难已过,不料突然间又急转直下了。
       四下正有风声,说出了个假冒文天祥的元军密探。太有戏剧性了,分明是真的,却活活被当成假冒的。导演这出戏的人据说是伯颜。已经捉进瓮中的一只大鳖居然又逃走,元军恼羞成怒之下,就使出这样一个离间计。真州官兵没有一个见过文天祥,他们敢不信?那么危机四伏的时候,谁都担不起一丝意外的惊吓了。
       文天祥被赶出真州,转到扬州、高邮都不得而入,直至辗转到通州,才弄到船,四月八日抵达温州。
       他原先风闻,益王赵星、广王赵昺在温州,到了这里才知道他们走了,去福州了。
       这一路的奔波已经不是“风餐露宿”、“危在旦夕”这样的词语可以概括得了,他也有点怕了,不是怕敌方,而是怕自己人。有消息传来,新朝廷即将在福州成立,君臣之礼他不得不顾及。谁知道福州是不是真州,是不是扬州、高邮?而且,他确实累坏了,再也走不动,他得歇一歇。
       他写了一封呈表,派手下一个叫刘洙的人先往福州去。估算过去,十日左右就该回转吧。可是整整捱过二十多天,刘洙还是如撒进海里的一粒沙子,无影无踪。
       他中途逃走?——这样的人已经很多很多。
       他被元兵抓获?——天下已经大都被元兵掌控,江南之地他们铁蹄恣意纵横。
       他被福州方面质疑?——文天祥浑身一颤,血一下子往太阳穴上冲去。质疑刘洙便是质疑他,那么他进亦忧退亦忧,还有什么路可走?干辛万苦、一腔痴情地奔回自己的家,家门却紧闭,亲人竟反目,还有什么痛,痛过此?
       几天后刘洙出现了,他不是一个人出现,身后还有人,好几个人。
       文天祥先是一怔,眨眨眼,然后猛地往前扑去,连声笑起。认识,那几个人他都认识,都是朝中的各臣,以前都曾打过交道。这么说……
       来者拱起手作个揖,很抱歉,是的,我们是被派来鉴别的,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了。
       文天祥心里沉一下,但他仍是开心的,脸上的纹路密集地往鼻翼聚拢,他笑得像个稚气的孩子。鉴吧,别吧,大宋臣子文天祥,大宋丞相文天祥,真真实实,一丝不假。
       .
       但是还是不能走,不能马上往福州去。来人照样得先把鉴别的结果往福州报,程序该如此。文天祥很理解,他没有脾气。他已经知道新皇上已经将各个职位分派掉了,包括他曾经的右丞相之职也已遥授给仍镇守在扬州的李庭芝,他没有介意,回去,回到朝廷去,哪怕任何官职都不再赐予他,他也认了。
       国家到了这样地步,官位还值几许?只求开恩让他去,去福州,去抗元,去图复兴。
       几天后他终于得到准许,动身南下。五月二十日抵达福州。
       这座城市他是第一次来,那么多山,山团团包围着,看进眼里是如此亲切可人,不经意间总是让他想起自己的老家。老家其实离这不远,就是与福建相邻的吉州庐陵,即幅来的江西吉安。二十年前,他刚刚二十岁时。就高中了状元,那是何等的荣耀与风光啊,仿佛犹在眼前。履善,这是他的一个字;宋瑞,这是他的另一个字。前者
       可能是在德行上对自己提出要求:以善为本,洁净做人。后者则寄寓了他对国家的期望。签书宁海军节度判官厅公事、刑部郎官、江西提刑、尚书左司郎官、湖南提刑、知赣州,这是他曾经历任过的官职,他一直没敢辱使命,忠君报国天经地义,怎能有二心?
       新朝廷没有亏待他,将李庭芝一直空置的右丞相之职归还他,同时兼任枢密院事。
       所谓的枢密院事,简单而言就是掌管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等等之职,总之兵权在握。文天祥感恩戴德,他匍匐在地,三呼万岁,胸中洋溢的全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巳的念头。
       濂浦平山阁前那片两三百平方米的空地,成为他的点兵台。在这样一个小村,有一个这样的台子,便宛若有一个凌空搭起的舞台,二十多万水师在下面引颈长望,旌旗猎猎作响,船帆呼呼鼓动,乍一看,确实让人油生许多好感觉。
       那年他四十岁,恰是最丰沛茂盛的年纪。况且他长得也好,双目细长,眼梢微吊,多少暗合戏里多情书生的清秀模样。眼之外,剩余的四官也都清清朗朗地在脸上摆着,几分倜傥,几分俊俏。
       如果仅是好相貌,世人会不屑的。男人总是这样,人们需要他在一副好皮囊之外,还得有满腹的墨水与满腔的正气,而这两者,他恰巧都有。甚至在经历一波三折的大劫大难之后,前所未有的激情更在他心里剧烈地奔腾呼啸。他确实有充分理由相信自己还能有一番作为。
       可是很快他发现不对头,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在他到达福州之前,张世杰已经是枢密使,枢密使与枢密院事在职务上并没分出太多高低,而且他还有丞相之职,地位无形中就在张世杰之上了。张世杰高兴吗?不高兴,脸顿时就黑了下来。文天祥怪自己不谨慎,确实忽略了这一点。内心里,他欣赏的人其实一直包括张世杰。德祐元年正月,也就是在一年多以前,长江沿岸各城溃败如山倒,临安城摇摇欲坠之时,德祐帝下诏各地发兵勤王,他立即捐出家产,招募豪杰,组成一支一万多人的义勇军,赶到临安。临安城当时已经凄凉破败,惟见已经在他之前就赶来勤王的张世杰部将。那天文天祥仰起脸,望着临安城头高高飘扬的“张”字大旗,将那个人的名字放进自己的记忆中。怎料想,有一天竟与之出现间隙。他不愿这样,想必张世杰也不愿。世上距离最远的是人心,而他心里也已经负荷太多,再无力去修补。
       何况,要做点事多难啊,要不要发兵北上收复一些失地?要不要伸援手救那些尚在宋军手中的孤城?总是意见相左,总是争论不休。他在这些争论中那么势单力薄,别人的话锋眼梢不经意间就会闪过寒光,露出怀疑——他从元营出逃的经历像鬼魂一直如影相随,怎么也甩不掉,连小皇帝与杨淑妃投来的眼风也是异样的,给了他职,事实上却从未给过他真正的权。他忙乎了半天之后才发现,自己原来只是拥有一个徒有其表的丞相虚位而已。
       太屈辱了,浑身是嘴都没法说得清。他一筹莫展,也厌倦了,他得走。
       辞职信在七月福州烈日的暴晒下往朝廷递了上去,他要辞掉右丞相与枢密院事之职。朝廷好像正巴不得,马上就同意了,连几句虚与委蛇的挽留都没有,只是重新赐他一个同都督之衔。他心里一下子空了,像地塌下一块,露出黑黝黝的大洞,阴风冷嗖嗖地迎面扑来。同都督与丞相之间究竟差别多大,他不想去辨别,实在没这个必要。况且如今的当务之急已经不是官衔,而是怎样为这个王朝做些实实在在的事。一人之力有限,但多一个人做,外敌侵吞的脚步就会慢一点、障碍就会多一分。
       与濂浦村道别前,他自掏银子在平山阁摆下几桌酒席,请来将官与乡绅,拱手作揖,挥手作别。千万里奔来,又忽然间别去,这样大起大落的变故,无论别人对个中原委如何心知肚明,他也还是希望能够给自己一个交代。席间他樽高举,胸高挺,朗朗的笑声一阵紧似一阵陡然爆起,随着堂前矫健的飞燕,绕着平山阁的高梁大柱迂回穿梭,蓦地又窜到门外,窜到门外的浦上。来来来,将进酒,杯莫停,与尔同销万古愁。
       然后,他离开濂浦,离开他的点兵台,一步三回头。真是太天真了,这个舞台其实根本就不属于他的啊,仅仅四十多天,在上面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将拳脚略微施展,就不得不拾身离去。脚步有点乱,身子不禁虚晃几下,刚走几步他就突然一个趔趄,然后猛地蹲下,趴在路边撕心裂肺干呕起来。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在这个炎热的夏天,知了已经在树梢放肆高颂它们那个王国的欢乐与自由,而他胸部偏左的地方却有一股火烧火燎的痛剧烈腾起,漫向全身,那是他的心——心痉挛着蜷成一团,有千万把锯在上面来回拉动。
       下一站,他落脚在南剑州,就是后来被称为南平的闽北小城。小城的地理很特别,一边是山一边是江,他穿起盔甲,翘首北望,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走向。不甘国破家亡的人毕竟遍地,散兵游勇潜藏在各个角落,那么就将帅旗打起吧·,把他们陆续召唤过来,拧成绳,汇成河。一直到这时,他其实都尚存几分信心,好好的江山,哪能说没就没了呢?他也相信自己的能力,状元的脑子哩,多少锦绣文章装于腹中,况且还有从未减色的忠诚与勇气。
       他烧了炷香,朝着故乡方向深深躬身下拜。天佑大宋!天佑苍生!天佑新朝廷!一二七六年这个夏季的清晨,他在尚呈几分荒凉寂寥的南剑州城墙上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待直起身时,眼前一片迷蒙,有金星狂乱舞动。似乎有些不祥。但那时,他还不会预估到第二年三月,当年幼的景炎帝赵星已经逃往海上,他却领兵北上,进军江西,将数十州逐一收复,又迅速被数十倍于他的元大军打败。败后他退往广东,却在五坡岭又一次落入元兵之手。这一次,他再也不可能逃了,重兵把守,严加防范。在被押途中他信手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汉青”之类表心明志的句子,不料想,竞成为他灵魂的一面旗帜,数百年来一直高扬在这方土地的上空。
       口述七:我们的文丞相
       时间:二OO七年四月二十三日,星期一,睛
       口述人:高凤,女,四十三岁,北京文丞相祠副馆长
       这座文丞相祠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以前文天祥被押到元大都时,先关在另一个地方,离这不远,不过一百来米吧。那地方低洼,被水淹了,就搬过来。《正气歌》就是在这里写的。祠是明洪武九年,也就是一三七六年建起来的,那时是朱元璋当政了。你想啊,元朝哪会给他建祠?明朝建了祠之后,又在紧挨着的隔壁建了顺天府,人家就说这是有意安排的,也就是要让那些拼科举的学子好好学一学文天祥的气节,以后要做那样的臣子。我们这条胡同叫府学胡同,胡同西口以前名字叫柴市,是刑场,文天祥就是在那里被杀的。
       当时这个祠是兵马司的一个秘密监狱,反正不会很张扬,要不劫狱怎么办?当然啦,也劫过的,自己的丞相关在这里,宋朝的遗民不会甘心的。劫几次,大都没成功。也有成功的,但文天祥不肯走。为什么?他大概觉得宋朝都没了,走了仍在元的天空之下,有什么意思?恭宗赵显不是也来劝降过吗?没用,他说君为社稷我为君,但社
       稷为重君为轻。就是不屈服。他以前家中是地主,家里有一些歌伎,其中有一个据说跟他是相好,这歌伎也曾来这里劝降过。文天祥怎么答?他说:白发三千丈,丹心百炼钢。
       其实忽必烈还是挺欣赏他的,当皇帝的谁不希望手下有这么兜心踏地的忠臣?如果文天祥也能像忠于宋朝一样忠于元朝,这么有才气、有血性的一个人,肯定可以为元朝作贡献。忽必烈把他关了四年,怎么劝都不行,高官厚禄也没用。传说有个高僧对忽必烈说,这个人一定要杀掉,否则就是隐患。结果就杀了。有记载说他的尸体埋在小西门五里外,不过已经找不到了。他的家乡江西吉安倒是有他一座墓,据说是他的好友张迁载把他被砍掉的头颅和血衣背回去下葬的。
       他有两个儿子,长子叫文道生,小儿子文佛生,一个战死一个病死。但是广东潮州那边的民间又有另外说法,说文道生其实是被老百姓藏起来,后来娶了妻生了子,总之有一脉传下来。现在每年潮州那边清明节前后还会专门派人来祭拜,他们自认为就是文道生的后人。
       其实关于文天祥的一些传说特别有意思,比如位于珠江口外的零丁洋上有个岛叫外伶仃岛,当时文天祥在广东五坡岭被元军抓获后,押在船上,在零丁洋呆了二十二天,目睹了宋军被元军打败的全过程。因为岛上人从来不得癌症,老百姓就说是文天祥带来的福气,正气压掉了邪气。民间还有传说:他死后被玉皇大帝封为见报司司长,相当于最高法院院长。我们北京东岳庙那边不是供着七十二神像吗?其中就有文天祥。
       你也看到了,这个祠不大,只有六百平方米,但庙小神大。他的生日,我们逢五逢十都举行纪念活动。每年隔壁府学胡同小学也都给他过生日。还有新加坡,他们教育部每年暑假都会派二十名学生到这里,举行祭拜活动。他们的口号很好玩,居然是“学好正气歌,报效新加坡”。东南亚一带很多人来,他们在祠里文天祥亲手种下的那棵枣树上摸摸,再在自己身上哪里有疼有痛的地方拍拍,据说病就好了,呵呵,他们很信这个,都说很灵的。去年七月,以色列一个留学生来这里看,他九月份就回国,他说这个人了不起,要把这种精神带回去。
       我觉得我们现在对文天祥重视得不够。他是何等了不起的男子汉啊,真是顶天立地!自古以来,中国一直缺的就是这样的血性汉子,富贵不淫、威武不屈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你说是不是?
       口述八:潘礅村的节日
       时间:二OO七年五月十日,星期四
       口述人:文国英,女,四十八岁,福建省检察院干部,文氏后裔
       前几天我刚去潘礅村参加一个活动,村里给文天祥过生日呢,热闹极了,各家各户都参与,又是烧香又是演戏又是摆供品又是敲锣打鼓,全是老百姓自愿的,自愿出钱出力,从文天祥死后开始,已经持续了几百年,太感人了!
       这个潘礅,和林浦村是相邻的。村里其实没有姓文的人,一个都没有。为什么要建祠堂,还要给他过生日呢?一开始我也纳闷,后来问了,才知道原来他们祖先是一个叫潘龙的人,和文天祥是结拜兄弟。潘龙随端宗赵星入闽,文天祥从镇江逃出后也赶到福州。文天祥在林浦一带操练水师,林浦旁的毬山也有驻军,潘龙当时就在其中,两人过往很密。后来文天祥离开福州时,还与潘龙互赠衣冠以作纪念。潘龙随赵星到广东,崖山之战败后,侥幸活下来,隐居在闽南一带。不久得知文天祥在北京被杀,很痛苦。临死前他嘱子孙要世世代代纪念文天祥。潘龙的孙子后来拖家带口回到毬山,潘氏繁衍多了,全村都姓潘,就将毯山改为潘礅。
       我丈夫是福州人,当兵的,九十年代我随军到福建工作。到福州不久,村里人就找到我了,我那个激动啊,双方都有亲人的感觉。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我这个文天祥后裔的。为什么是后裔?是啊是啊,按史书上说他的两个儿子都死了,可是我们文氏都不相信。反正英雄不能无后,文氏后代都乐意把自己的孩子过继给他,光荣啊。按族谱上所记,我是文天祥第二十四代孙。小时候我曾看到老家挂文天祥画像,供他牌位,我奶奶天天烧香拜祭。文革时有人说这种做法是封建迷信,我奶奶很生气,说他是民族英雄,我们为什么自己都不拜自己的英雄?
       你也知道文天祥是江西吉安富田村人,富田现在姓文的人其实已经很少了。为避元兵追杀,当年都四散而去,而且隐姓埋名,怕被诛杀嘛。比如闻一多,他祖宗其实就姓“文”,改成了“闻”。据说他曾想写《闻氏宗考》,还曾带夫人到北京的文丞相祠祭拜过。还有毛泽东的母亲也是我们文氏后裔,文氏家谱上就写得很清楚,所以毛泽东算起来是我们文氏外甥。还有中央电视台那个女主持人文清,她祖籍广西的,也是文氏后裔。而我的老家在湖南衡阳,按专家说,这一支可能是很亲的,应该没出五服,文天祥不是曾在湖南任过提刑吗?可能就是那时留在湖南的根。至于是不是他血脉直接繁衍下来的,现在谁说得清呢?据我所知,海南岛、香港、深圳、福建的东山等地都有文氏宗亲,尤其是香港、深圳最多,大概都是当时打仗时跟过去的。文天祥不是捐出家产勤王起兵吗?他从家乡带走很多人,那些人跟着他一路打仗,打散了,就地隐居下来,估计就是这样。
       我现在差不多每年都去潘礅村参加文天祥生日的庆祝活动,他们请我去。其实文天祥的生日应该是农历五月初二,他们弄错了,以为是三月十六,将错就错吧,反正是纪念他,表达心意。你要是也去现场看看就好了,这个村已经有一种很特殊的文天祥情结,比如解放前村里如果发生瘟疫,就会有人举着写有《正气歌》的牌匾巡游全村,还在道路两旁张贴写着《正气歌》的纸符,他们觉得这样能避邪,已经把文天祥神化了。我就曾听村里一个老人用福州话背诵《正气歌》,他其实一个字都不认识哩,却能一口气往下背,我真是感动得不行。很希望有一天村里能建起一个文天祥公园,让更多的人来这里看看,感受一下。夏季
       在一二七六年那个无比烦躁的夏季,杨淑妃第一次领教了福州炎热天气的厉害。
       热首先是由蚊子带来的,它们在空中技巧娴熟地翻滚翱翔,皮肤黑得出油,两条高高翘起的后腿则一圈圈地箍着骇人的白花纹。因为长得苗条紧凑,它们身手格外敏捷灵活,瞅个空扑向人肉,每一口都咬得又狠又准。常常,杨淑妃只觉得某块肉猛然一麻,像被细针狠扎一下,低头看去,发现雪白的皮肤上多出一点浓墨般的黝黑。换成以往,以往在临安深宫中的日子,她不会有多少介意,扬扬手将它赶走便是了。可是如今不一样,如今一颗心每一刻都七上八下,她的神经已经受不住哪怕一丁点额外的惊吓了。她举起了手,纤长的五指在空中尖利地张开,那一瞬间她总忍不住在心里暗赌一下:如果能灭了这只蚊子,我儿赵星就可以长久坐稳江山,大宋就可以重新残喘下去。
       但是很不幸,她实在不善于此道。她在女红一事上那么灵巧生辉的手掌,偏偏就是拿这些异乡的蚊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啪!啪啪!下手很重,都发了狠劲了,可是往往打中的只是自己的肉,肉立即委屈地泛出一圈红,蚊子却踪影全无。正
       懊恼着,就听得嗡嗡嗡的哼鸣声灌入耳中,它们多么得意,又多么自在,这些在潮湿的泽地乱草中疯生狂长起来的蚊们,正幸甚至哉,歌以咏志,纵情欢庆属于它们的季节轰然而来,空气被它们鸣叫声搅得更加憋闷烦躁了。
       但是站到屋外空地上环身四顾时,杨淑妃发现真正的热其实并不是蚊们制造出来的,而是那望不到尽头的山。
       福州四面环山,山似乎就团团竖在头顶,一抬头望去,眼眶马上就被它填满了。仿佛只有它们,才是这座城市理所当然的主人。
       当年——那个遥远的西汉末年,从残败的越国逃奔而来的勾践后裔无诸,为什么要把城建在这样如同一个盆子般的地方呢?指望山成为屏障,阻拦敌人,庇佑自己?
       那么,就跟谢太后想到一块去了。
       那些山仿佛真给了无诸休息生养的机会,他和族人果真在此立足、生根、发芽,并有了属于自己的王国。那么,赵氏也能有这样的幸运吗?赵家子弟也是从当年越国属地逃来,逃到群山重重的福州,无边无际绵延而去的山,可以看成城墙,也可以看成盾牌,它们不高大巍峨,但强壮结实,比身边那些大都已经失魂落魄的将士都更强壮更结实,多少就给了人些许安抚。
       但也因为山,整座城活像生生端坐在火炉子上,连风都不如临安城那么绵软悠长。这里的风是费了好大劲才从庞大的山体缝隙中七拐八弯挤进来,待刮到城里来的时候,它们已经是强弩之未,步履蹒跚,老态龙钟。
       热,真的很热。
       得空的时候杨淑妃会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舟缓缓地在西湖上随波逐流,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微浪轻拍舟身,有响声隐约传来。这是个多么熟悉的情景,仿佛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远处的临安城,不是有一个更广阔更美不胜收的西湖吗?王侯将相、后富佳丽哪个不将泛舟湖上当成一种乐事啊,笙歌在左,美酒在右,金钗玉簪叮咚作响。那时谁会料到大厦一夜之间倾倒至此,一片江山,都付与啼鴂。
       意外的是,千里奔命逃至福州,福州竟也有一个西湖,虽瘦一点嫩一点马虎一点,却是一模一样的名字。当地人说,这是西晋时的产物,西晋时太守严高嫌原先无诸弄出的那座老城面积太小,便在越王山南麓另建一座郡城,顺便为了休闲娱乐有个好去处,开挖出一个湖,取名西湖。绍熙三年,辛弃疾在出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期间,欣欣然为福州的这个西湖写下三首《贺新郎》,“烟雨偏宜晴更好,约略西施未嫁”,他真会抒情啊,福州西湖与临安西湖一样,在他眼中都似美人西施那般妩媚娇憨。可是,如今让杨淑妃来看,却不过一泓浅水,一池愁绪。
       侍从们殷勤地哈着腰站在岸边远远眺望,多半认为一向雅致高洁的杨淑妃,不过在借水的清凉,消散纷涌而至的热汗。殊不知,杨淑妃要消散的更多是胸中的燥热。逢人在场时,无论如何她都得打起精神强颜装欢,她得将体内日渐枯竭的笑意尽量挤出来,队列整齐地摆在脸上。她也惟剩一个笑能够作为礼物,慷慨赠送给左右将士了,他们或许还能为之同情或者感动,然后有所振作。
       他们中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者究竟还残存几个?
       杨淑妃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有宋一代,倚仗手中的兵权一把将后周江山篡下的太祖,自是对武将心有顾虑,于是始终偃武兴文、武备废驰,可是兵学却繁荣鼎盛至令人啧舌的地步:陈规编《守城录》,朱服、何去非选编《武经七书》,曾公亮、丁度编《武经总要》,许洞写《虎铃经》,何去非写《何博士备论》……真是洋洋洒洒蔚为大观啊,而且一本一本都有章有法、有韬有略,甚至足以传世、留赠后人。可是实际的情况呢?实际情况有目共睹,满朝仅剩文弱书生,能说会道,却无法能征善战。如果能战,国何至于此?他们孤儿寡母叉何至于此?
       杨淑妃叹了口气。只有此时,此时凭阑怀古,惟见两岸残柳参差舞。聊将此西湖当成彼西湖吧,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能走多远算多远了。许多时候,她真恨不得有哪个神仙赐来什么药,让她一口吞下,然后脑子就一下子空了,净了,什么都不必想,不必愁,不必担惊受怕。可是,这怎么可能?总是才下眉头,却上了心头,真的没有人能够品得尽她内心的凄凉。
       从舟上下来,双脚踏入石雕玉砌的台阶时,她不免回首往西边望上几眼。她知道,西门外,离这个湖不过十来里路的地方,有一座墓,墓里埋着一个叫李纲的男人。
       如果活着,李纲该有近两百岁了。所以他不可能活着,他已经死去一百三十六年了。这个眉清目秀的男人就是福建邵武人哩。他二十九岁进士及第,三十二岁在徽宗朝任监察御史兼权殿中侍御史和太常少卿,后又在钦宗朝任尚书右丞,到了高宗朝则官居宰相之位。三朝三代,这个智勇兼备的男人真的愿意肝脑涂地奉上忠诚的。“祖宗疆土,以死守,不以尺寸与人”,倘若不是抱着这样的信念,他完全可以缩回书房写他才情万丈的华彩文章,而不必奋力亲征,恨不得裔粉自己的血肉之躯以阻挡金兵的入侵了。
       对付张着血盆大口的强敌,他认为惟有把矛磨得更利,把盾铸得更坚。
       他说:愿以死报!
       可是没有人予以理睬。一个又一个皇帝,徽宗、钦宗、高宗,他们宁肯做着一笔笔廉价的交易,宁肯赔钱割地一再退让,宁肯不顾尊严地对金称臣称侄,也绝不愿侧耳倾听一个忠臣的泣血之言。他被贬了,这个叫李纲的男人,不是贬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终致于在满腹忠心无处诉之中自了少年头,空悲切。然后,他抑郁而死,死在福州仓山天宁寺内。
       他闭上双眼时绝不会想到,看上去如狼似虎的金完颜氏,在不足百年之后,竟被蒙古人风卷残云般收拾掉了。可惜,金亡了,宋却不能恢复中原。眨眼间,元兵又骑大马举大刀洪水般扑来了,而且更凶悍更威不可挡。
       历史何其相似啊,先是联金灭辽,辽灭了金就张着血盆大口扑来;再联元灭金,金灭了,元又穷追猛打过来了。三百多年的大宋江山就这么一直处于彪悍外族的刀口下,战战兢兢、血肉模糊地苟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肌”——如果这句话仍是真理,那么够了,这么多年,这么多纷来沓至的苦痛,早已劳够了,饿透了!
       杨淑妃叹了口气。在这个凉风罕至的夏季,在这座四面环山的城市,她多么想西出城门,到李纲的墓前烧两炷香,替赵家子弟悄声道个歉。
       当然,她更想已经长眠多年的李纲能还魂再世,借出胆,借出谋,在宋家王朝如履薄冰的日子里,能像那些望不到边的群山一样威武地挡在前头,更或者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能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然后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可能吗?不可能了。杨淑妃抬手在额上轻轻一抹,掌心是湿的。又出汗了,还是出汗,即使内心寒颤不止,汗也还是一阵紧似一阵地往外涌。这是一个她平生从未经历过的炎热夏季,这是一个决定她、她的儿子以及已经持续三百多年的祖宗基业生死存亡的特殊夏季,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捱得过去。
       瑞迹寺
       赵星曾在晨曦微醺时被母亲带上九曲山。
       濂浦山多,最高的就是这座九曲山了。不是
       来看风景,也不是来游玩,都这个时候了,即使有闲情,也不再有逸致了。
       不失华丽的轿子托举着他们上了蜿蜒山道,山那么青那么翠那么神闲气定若无其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赵星瞥了母亲一眼,母亲也在呆呆看山,她的眼里闪动鳞光,莫非在羡慕山的安宁与恒定?
       出发之前赵昰曾向母亲发问:这一趟出来,是往哪里去?又做什么?母亲脸色寡淡地望向屋外,半晌才说,去了你就知道了。赵星连忙闭拢了嘴,不再往下问。这些日子母亲的话越来越少,心事却越来越重。母亲的笑曾是那么甜笑妩媚,可是跨出临安城之后,她的笑就仿佛被城门一截两断,从此踪影难寻。
       赵星一路默默。待轿子停住,下来一看,眼前是一座寺庙。山门上三个大字很醒目:瑞迹寺。母亲说它建于唐朝,唐成通元年。赵星心里暗暗一算,竟是四百多年前的建筑了。
       母亲先不带他进寺,而是绕到寺旁,那里一块大石头,上有一个硕大的脚印状的凹陷。这是铁拐李留下的脚印,母亲说,所以,这个寺名“瑞迹”。
       瑞便是吉祥。赵星似乎明白了母亲带他来的目的了。他们进了寺,弥勒、韦陀、观音逐~拜过,袅绕烟雾的半遮半掩之下,母亲的脸那么虔诚,那么凝神专注。赵星跟随着她,一叩一拜也毫不含糊。母亲说,你得祈求,求观音菩萨保佑,保佑你,保佑大宋江山,保佑往后的日子风平浪静。赵星似懂非懂,但他重重地点头了,也照着去做了。平安总是好,动荡的日子不能嬉耍、没有自由,他已经过怕了。叩几个头、烧几炷香如果就能把过去的一切换回来,他很乐意。
       这时候他突然发现了大殿之前的天井上有一只三脚蟾,它蜷着身子趴在那儿,那么硕大雄武。赵星尖叫一声,就要蹦跳着扑过去,却被周围的人拦住了。他们说不是真的,一个石雕而已。赵星不信,他慢慢过去,蹲在它跟前,细一看,果然是一块天然石头雕琢出来的。可是它多么活灵活现啊,圆睁的双目里仿佛眼珠子随时能动,其姿其态,都是一副欲纵身跃起的模样。
       寺里方丈上前来道,这只三脚蟾是镇寺之宝,一年四季它的四周都是湿漉漉地蔓着青苔。即使是大早之年,即使所有泥土纵横龟裂,蟾身都不干,青苔都不消。
       方丈又道,这只蟾脾气可大了,平日里谁也不能碰它触它,否则就会惹祸上身,暴死或病死不等。可是农历五月初五这一天,它却可以任人踢任人踩,怎么糟蹋它都无关紧要。为什么?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赵星起了好奇,今日不是五月初五,可是他手痒痒,太想在这只古怪的蟾身上摸一摸碰一碰,然而他的手刚要伸出,就被母亲大声喝断了。母亲铁青着脸厉声喊道:别!别!
       马上母亲又吩咐下去,她说,任何人都不许碰它。
       寺的外面,马啸人叫,旌旗猎猎号角声声,数十万兵马从平山一直驻扎到九曲山上。赵昰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是让将士们进出寺院时,小心避着这个三脚蟾,别惹了它、恼了它,我们已经丝毫惹不起了。
       赵昰悻悻站起,跟着母亲往大殿后面走去。那里竟然有口井,四方形的,奇怪地泛着白色的水。方丈说,这是白泉。又说,虽然不深,但长年累月,它却从来没有干过。方丈说着,取过一根树枝探下去,果真不深,不足半臂。赵星听到母亲的喃喃自语:山上的井,白色的泉,永不干枯的水……母亲很意外,她大概想不通这究竟是何道理吧。
       赵星也不明白,但他没有往下细想,他的注意力此时已经转移。就在井边的岩壁上,他看到五六幅大小不一的画,是凿进石头里的,一笔一划都稚嫩得尤如他平日里的习作。谁画的?他兴奋地问。方丈摇头,方丈说不知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人画的。赵星说,多久?究竟多久?方丈为难地看看左右,左右也没有一个人答得上。其实岩上的画九曲山上本来还很多,一幅接一幅相连而去,可是宋兵来了之后,铲土屯兵,刨地扎营,画就被铲掉刨掉了。这些,方丈不敢说出来,他想了想,只是答道:
       这些画,说不定已经在这里近千年了,它们比瑞迹寺还早,早很多很多。
       口述九:发现岩画
       时间:二OO七年四月十四日,星期六
       口述人:黄荣春,男,六十八岁,原福州郊区文物
       管理委员会主任
       瑞迹寺白泉井边的那些画,是岩画。大概是九三年夏天吧,我记得天气挺热的。那天我去林浦村搞文物调查。当时我只是听说瑞迹寺有石刻,有摩崖,就跑去找。找到寺里时,村里人说井的旁边还有一个。我就过去看了。第一眼什么都看不出来,上面覆盖着草,不起眼哩。拨开草,还有青苔。把青苔挑开,图案出来了,一共五幅,刻在四块重叠交错的天然岩壁上,有的是阴刻,有的是阳刻,图案有的是几何云纹,有的是云雷纹,还有的看上去像人物祈雨或拿着伞的样子。哎呀,我当时就觉得不一般了,不是之前看到的一般石刻。当时愣了一小会儿,挺兴奋的,突然想到会不会是岩画?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岩画这东西。我是一九八三年才开始接触文物的,以前搞政工,当过公社书记什么的,大学读的也是政教系。本来我们这里区县都没配文物干部,后来硬性要求都要配,所以区里八三年也就配起来了。我那时刚好正闲置着,就把我弄去了。我本来说要让我考虑一星期,结果一星期不到,就宣布了。没办法,不去也得去了。可是我懂什么?一窍不通,只好学了。我先去买了一套《福建通志》,就是清末陈衍编的那套。然后再跑省图书馆看资料,整天去。对了,那时省里还搞了一期文物培圳班,我去学了一个多月。半路出家,一张白纸开始,什么岩画,说真的在那之前我只是从省图的书中看到的,也就是几张小小的照片而已,模模糊糊的。
       其实不要说我,很多人其实也都不太清楚。所以当时我心里也不是太有把握,看了半天,就拍了照片带回去。照片洗出来后,我先是给了市文物局的人看,接着又给了省文物局的人看,他们也挺惊奇的。省文物局鉴定组副组长林存琪就帮我推荐了一个人,就是中国民族大学的教授陈兆复,说陈教授是联合国科教文国际岩画委员会执行委员,又是中国岩画研究中心主席,让我把照片寄去让专家鉴定一下。我就把照片寄给陈教授,他很快就回了信,大致说九曲山这组岩画的发现,进一步证明了福建是我国岩画的重要地区。反正是肯定了一下。呵呵,那时太高兴了。因为之前福州地区还没发现过岩画哩,全市地方志的书里也没看见提到过,也可以说是填补了一个空白吧。
       至于这个岩画的断代,现在还不太清楚,大约是与秦汉时期闽越族文化有关,画的内容一般认为是祈雨。一九九四年四月,它成为区级第三批文物保护单位,是我亲手申报的。
       要说搞文物,还是非常有意思。刚开始时,全区就我一个人,我一个村一个村骑自行车跑过去。最远的来回几十公里都跑。一共调查了一千多个文物点,一听人说或者一从哪本书中看到一个点,就马上跑去。比如林浦村,我十几年里跑了几十次,林浦文物多,一次根本查不完。以前文物大家都不太重视,得有耐心找村里的老人
       聊天,嘴和腿都要勤。把那些文物相关的资料调查回来,上报国家或者省、市、区。在我手上,一共申报了五批文物保护单位,应该有两三百个吧,我觉得这一辈子也蛮有成就感的。
       扬州与泰州
       得到诏谕时李庭芝心跳得很厉害。
       诏谕是九岁的景炎帝赵昰下达的,让他速去福州,速赴右丞相之任。
       这是德祐二年的七月,或者说是景炎元年七月。
       两个多月之前,他就已经得到消息,说先帝的长子和幼子逃往福州,然后在陈宜中等人的扶持下建立新朝廷,并遥授他为右丞相。当时真是吓了一大跳。这么大的一个官,放在国泰民安之时,该有多少人流着口水趋之若鹜啊,就是他,他先前也由衷神往。凭心而论,他官瘾一向并不算大,可有可无,顺其自然才是首选。但眼睁睁看着那些庸人当政,误国误民,不由得还是着急了起来。有职才能有权,有权也才可能左右时局、效力国家啊。
       但是右丞相?他还是吃惊不小。从淮东制置使到丞相,毕竟是不小的距离,这么一大步,说明了什么?至少说明众人鸟兽散,新朝廷已经人才极度匮乏。
       他犹豫了一下。准确地说,其实是恍惚了。人是有惯性的,他的惯性尚停留在临安:停留在五岁的德祜皇帝赵显那儿。可是临安城在四五个月之前,也就是这一年的二三月已经献出去了,年幼的德祜帝也已经同他的母亲一起,被掳去了元大都。一个好好的君王朝,物产丰饶、文风鼎盛,刹那间却分崩离析,他的心也跟着四分五裂成一地碎片了。怎料想突然之间新的转机又出现了,新的帝王居然重新出现在远处的福州、陌生的福州,突兀地将一顶沉甸甸的硕大官帽遥赐给他。那么去吧,救主护主总是理所应当。
       可是怎么去?在淮东制置使这个职位之外,他还兼知扬州,四年之前就一直坚守在南濒长江、中贯运河、北接淮河的扬州城内,而城外,此时正有数十万元兵团团围住。不是围一天,而是已经长达一年多之久了。城那么坚,兵那么勇,将决心那么大,他们攻不下,一次又一次地攻都败退了,于是便沿用围樊城、襄阳等城的老办法,索性以逸待劳地安顿下来,静静地围,像一群不争一朝一夕的恶狼,将城外围了一圈,喊一喊,叫一叫,不时再派些八取乐般招招降。耐心这东西真是最可怕的武器,水靠它都可以一滴一滴地将石洞穿,更何况一座小城之于武器精良的十几万军队。“烟花三月下扬州”,昔日的扬州城早已不复曾经的妖娆艳丽,它的不堪是在春夏秋冬的转换中迅速抵达的:三步之内,横尸触目。一年多耗下来,城里不可遏制地一天天枯竭下去,粮终于尽了,尽得颗粒难寻。饿啊,军民都一个接一个地饿死。连他胯下这匹已经跟随他奔跑多年枣红马,如今已经露出早衰的疲惫,圆滚滚的肚皮瘪下去了,飘逸的鬃毛稀疏枯涩了。人与人之争的咬牙切齿、你死我活,竟牵累到了无辜的牲口,它也饿着,与这座城一起饿了一年多。
       之前李庭芝不是没有防备,也不是没有想办法对付。十七八年前,他第一次主政扬州事务时,就开始加固城池、扩大城防、招募士兵。后来被解职贬官黯然离去,一去十来年。等到再一次回到扬州,局势已经恶化到难以再大规模扩兵屯粮了。
       当然,也没有想到对手如此强硬难啃,更没想到仗打得这么艰苦卓绝。好几次他率兵出城,拼死交战,最后都不得不以狼狈败退回城里而告终。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兵力还是士气,我们都已经远远逊于人家了,他们还似一棵春日汁液饱满枝繁叶茂的巨树,而我们则不过是秋末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枯草。
       为什么没有人前来救援?他无数次登上城楼眺望,四野旌旗连绵如云海,鞑子不仅将自己的旗子悉数立起,还将纳降的宋兵宋将也都赶到这里,加入招降的行列——既壮大了声势,也打击了扬州城内的士气。
       确实够狠的。也确实该断了援兵突降的梦想,不会来了,城纷纷陷池频频垮,大宋的疆土已经所剩无几,余几座孤城都是泥菩萨,哪还敢再下水过河赶来施救?
       那天夜里李庭芝把姜才、朱焕等几个副将叫到跟前,这些日子他们跟随他守在这座城,也辛苦了。他知道人心其实已经有些浮动,这种情况下要人人心思一致是不现实的,也不可能。所以他留了心眼,先从最敏感的话题开始问起。
       要不要降?
       在场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震。很吃惊,以为听错了,这话怎么可能从李庭芝嘴里说出来?元军在围城的第一天起,就不断派人招降,有的是宋降将来,有的是鞑子的使臣来,他们无一例外都没有活着走出扬州,而招降书,李庭芝都举到城头,公然烧掉。甚至连已经成为元军笼中羊的德祜皇帝和谢太后也下了诏,下了两次,让李庭芝将城门打开,连他们都降了,“卿尚为谁而守”?是啊,为谁而守?都降了,长江沿线的城池一座接一座忙不迭地举起了降旗,降旗将大宋天空遮蔽得如同一张失血的脸,苍白得骇人。李庭芝其实心里也有惶惑,那天他面对旧皇的使者,牙紧紧地咬着,眼一波波地发热,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老泪差点夺眶而出。奉诏守城,难道又要奉诏降城?苍天啊,这是什么世道!很长时间以来,他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心软,不许心软!大丈夫胸怀天下,为了天下,代价总归要付一些的,就如同为了秋收,春种肘得将到口的谷子变成种子,大把大把地往田里撒去,不能吝惜,吝惜就不会有更多的收成。他相信这是真理。他相信人人都该遵循这个真理。个体是多么毫不足道的一个东西,人生来就该为更恢弘的伟业而献身,义无返顾,义不容辞——这么多年,他一直往自己体内灌人这种养分,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好,日复一日腹中已经垒起一座山,它们巍峨地耸立那里,支撑着他的全部行为。
       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在刹那之间,他还是会猛地一怔,潜伏在腹底深处的那座山似乎开始飘移,开始松动。他不愿出现这样的事,他不愿自己柔软如妇人。
       已经无天子可忠了,可是他还得忠于自己的内心呀。秉性不是一天两天突然生成的,它是经过几十个寒暑克己修炼的结果,猛地要改,他改不了。
       他照样将德祜帝的诏书一把火烧掉了。
       还有另两封诏书,是元那边的皇帝忽必烈递来的,第一封让他降,第二封赦免他的罪,也就是说其实有生的路摆到他的跟前,可是他没有犹豫,一视同仁,仍是烧,仍是杀使臣。
       事情已经做绝了,没有退路了,按朱焕看法,这个人是刚愎而且不可救药地自私,为了他个人虚无飘渺的所谓忠义气节,全城几万人却要付出无辜的生命。
       可是突然之间他为什么又吐出“降”这个字?
       朱焕是想问这个为什么的,在问出答案之后,他才敢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老实说在数月之前,他其实就已经绝望了,襄阳和樊城不是比扬州更坚更固无数吗?最后的下场如何?它们是前车之鉴,徒劳的挣扎只会让百姓受更多的苦。春秋大业毕竟只属于帝王,跟老百姓何干?
       可是不待他开口,姜才却先大声嚷起来,姜才说,不,不降!
       李庭芝没有接口,而是转过头问朱焕:你呢,你什么意见?
       
       朱焕双拳迅速一抱,话却没有立即出口,他还在斟酌。
       。
       李庭芝没给他时间,口气加重追问道,你的意见是降还是不降?
       听大人的,大人如果要降……
       我说要降了吗?李庭芝脸黑得像铁锅。
       朱焕再抱拳行个礼,心里七上八下的。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呢?他糊涂了,得琢磨一下。这时他看到李庭芝从座位上站起,走几步,站到他们中央。这个年且六十岁的男人,这一年缺衣少食的日子已经把他磨损得比七八十岁老汉还要苍老衰弱,沉甸甸的盔甲之下,仅剩嘎嘎作响的伶仃瘦骨,可是他仍吃力地把身板挺得直直的。
       先帝长子赵昰在福州建立新政,下诏让他速速赶去。他打算奉诏而去。
       ——直到此时,李庭芝才终于把真正要说的话端了出来。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步骤必须这样,稍做铺垫,然后再急转直下迅速奔向主题。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要走,便意味着这座城的命运也要拐个弯了,这一点几乎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李庭芝扫了部将一眼,他从每个人脸上看到他们内心各不相同的活动。他不打算勉强任何人,也不想做多少解释。这座城已经再也僵持不下去了,到处可见尸体,到处飘荡着刺鼻的腐臭味。到了他这个年纪,心难免被岁月磨得粗糙坚硬,许多事从眼前过,眼球一眨,就随风飘到脑后去了,踪迹全无。但是现在他已经做不到,他的眼球不断被遍地景象撞得生疼,然后心就被放到烈焰中炭烧火烤,疼彻骨髓。降城违背他本性,守城又害了百姓,二者都非他所愿,所以,他得走,即使单枪匹马,也得走。
       这时姜才跨前一步,抱拳道,我跟你一道去!
       李庭芝半晌不语,呆然木立,可是旁边的人却看到他的两腮正急剧颤动,鼓起落下,再鼓起再落下。他车开脸,往军帐外望望,天快要亮了。扬州的夜晚与黎明因为缺乏鸡鸣和狗吠,现在已经没有了边界,唯一的区别只在于眼前是亮着还是黑着。他往前走几步,站在姜才的面前。这个姜才,虽是他的部下,却一直与他贴心贴肺肝胆相照,这是真正的朋友啊,多少苦多少难多少委屈误解,姜才都始终如影子紧贴他身边,谢谢!外面的局势姜才不是不了解,他太清楚了,不是以降之势出城的,活命的成数几乎为零。你真要去?李庭芝问了一句。如果后悔,姜才还来得及退回,留在城内,无论如何至少还有保存性命的可能。但姜才提高了声音,粗着嗓子答:去!
       李庭芝在姜才的肩头重重一拍。不必再说什么,这一拍有不尽的内容。
       几个月前德祜帝和全皇后被俘北上,坐船沿运河经过扬州城外的瓜洲时,李庭芝曾拼死想把他们夺回。那次,他将自己家中所有金帛一概拿出,犒劳姜才从军营中挑出的那五千名最强壮勇猛的精兵,他站在队伍前慷慨陈词,说着说着,已是涕泪杂流。救回皇上,就是救回大宋的希望啊!那一次,也是姜才主动请求打先锋,连夜冲出城外包围,冲向运河边的船只……可惜仍是没有成功。姜才已经很尽力了,元兵像窝被捅破的马蜂一样疯扑而来,姜才舞动双剑,左劈右砍,最后还是被挑下马。若不是拼命夺下元兵的一匹马,再杀出重围奔回城内,那天姜才早巳身首异处了。
       姜才一直为没有夺回德祜帝痛悔不已,哪能怪他呢?很明显我们本来就不是对手。现在要扶助另一个幼帝,姜才心里有没有暗藏着另一种想赎罪的念头呢?
       好吧,那就走吧。生死与共,也不枉朋友一场了。
       那天夜里,扬州关闭紧紧的城门突然打开,共有七干左右的兵马箭一般冲出去,往泰州方向急速奔去。元军一下子有点懵住了,待回过神,立即遣兵猛追。追了几十公里,马上就要赶上了却见泰州城门打开,吞进那队人马之后,又立即关上了。
       小小的泰州此时尚在宋军手中,守将是孙贵和胡惟孝。李庭芝看到,他们虽脸上挤出一点笑意,但眉宇间却是忧虑重重的。之前元军不觉得该城是块肥肉,所以尚未将大刀往这里砍来,但是李庭芝一来,马上就将狼引来了。只是眨眼之间,整座城就已被重重包围。又是围。
       李庭芝登上了城楼。这么多日子以来,登楼查看敌情已经成为习惯,总得去看一看,心里才安稳几分。既是右丞相,自然连泰州的部队都归他统领了,他得统筹一下,该如何御敌,如何寻找机会突围南下。
       没有想到,刚上到城头,就听到一阵别样的哭喊声。他心狂跳起来,大跑几步,站到城垛旁。下面黑压压的一片,除了元军,竞还有一群妇孺赫然撞人眼帘。他们是谁?竟是他的妻儿和他部将的妻儿!再定眼一看,他看到自己在离去时将扬州城郑重托付的朱焕,朱焕并没有被五花大绑,而是依然戎装骑在马上。
       李庭芝头一晕,差点瘫倒。
       这么说扬州城完了?这么说朱焕不但将城降掉,而且他还为虎作伥,与元兵携起了手?扬州如果还能撑几日,至少能牵制走一些元兵。如今那边如释重负,元军自然齐刷刷都重兵压境至泰州来了。李庭芝霍地将剑拔出,但他马上也明白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说到底他已经拿朱焕没有办法了。怎么当初没有将其看透呢?都怨自己,是自己养虎为患了。
       他环视左右,旁边没有姜才。姜才病了,背上长了一个疽,已经化脓发炎,疼得他动弹不得无法下地。幸亏他躺在床上没有来,要是来了,看到朱焕这样的嘴脸,以姜才那样的火暴脾气,定然肺都会气炸了。
       他下了城墙,回到住营,卸下盔甲,挂起佩剑,然后独自踱到天井的莲池边坐下。形势已经这样,也只能去面对。他想先歇口气静静想一想,然后再找姜才商议一下,寻找一个新的办法。这时候,也只有姜才还能与他同心同德了。
       门外一阵杂乱,接着就传来了“抓住他”、“他在里面”的喊声。他猛地挺身站起,马上明白了一个事实:城门开了,元军来了。刚才在城头,他分明看到城门还是坚硬的、牢固的,那么,它就是被内贼打开的了。
       李庭芝将一只手插到腰间,脸朝大门,胸挺得很高。他想迅速而且准确地调整出一个最昂然的姿势,那该是他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个姿态了。本来他期望自己的生命还有很长,长到可以允许他从扬州到福州,再从福州到临安、到自己的故乡汴京,甚至辽阔的天苍苍野茫茫的北方。谁知道,刚刚走到泰州,就戛然而止了。
       而且不是持剑抹颈,不是血溅敌方,来不及了,门在刹那之间已经被撞开。他瞥了一眼脚下的莲池,池中水绿成深墨色,绸缎般漾出优美的起伏,几枝残败的莲花垂着头枯立上面,对人世的刀光相见不闻不问。甚好,与莲花同枯同朽实在算个不坏的归宿哩。
       他展开双臂,像只鹰,纵身眺下。
       但他没有死,水太浅了。
       然后他同患病的姜才一起从泰州被押回到了扬州,元军特地要在他们视若珍宝苦苦坚守的扬州城,让他们的生命终结。
       那天是农历八月十五,天很清沏,月亮如一只圆瞪的眼,幽幽从上头往下俯瞰,万物在它的笼罩下一如往日地清丽或妩媚。而远处的福州城里,新皇赵星和他的母亲正仰头望月祈祷,他们不知道扬州的情况,口里心里都急切地祈盼
       李庭芝带着强兵猛将尽快赶去,赶去护佑他们。扳起指头来算,那一队人马会不会也顺着他们当初来时的路,已经踏上那块猩红色的石头,抵达濂浦码头了呢?
       颐和园与正阳门
       林寿熙在清光绪七年,即一八八一年初春的某一天,独自从邵歧码头上了船。
       码头上船来人往,空气中始终充斥着浓郁的鱼腥味。海在远处,海的体味却被人慷慨带到跟前,这是他喜欢的气味。若干年后,他去了天津,去了北京,他坐在京城装饰华丽的商铺酒楼里,跟高官大臣交杯换盏大快朵颐时,某一道海鲜鱼贝之类的大菜蓦然端上桌,总是让他心一动,接下去,脑中就不由自主地浮起家乡的山水草木,浮起这一天,这一天他在鱼腥味纷纷扬扬的日子里,独自背着行囊离开濂浦往福州去的情景。
       船就要离去了,撑船的人用竹竿往岸边那块猩红色的大石头上一点。
       就是这块石头,这块与宋朝有着万千关联的石头,它的上面那一道道小凹痕还在,清晰如旧。此刻,在大清帝国已经暮气沉沉的天空之下,它多少显出一点寂寞,被浪轻轻一打,吱吱吱低声哼吟着。林寿熙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刻在这块石头上的故事,关于赵构,关于赵星,关于杨淑妃、谢太后、文天祥、陈宜中,无论这些人双脚是否在这块石头上踩踏过,他们都已经是林寿熙所熟悉的,熟悉得尤如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故事都是听来的,他喜欢听故事,而村里,能够细说赵氏皇家演义的何止一二人?昏晨时他们往榕树下一坐,敞着胸撩起袖就开始滔滔不绝,语气铿锵、眉飞色舞、不容置疑,仿佛那些人那些事都曾亲眼目睹亲耳听到似的。这时候林寿熙总不免暗暗遗憾,他歪着头抿起嘴,心里一波波地泛起潮水。皇帝并不是人人可见,皇亲国戚文武大臣也不是哪儿都会移步停留,而自己的濂浦村,他们来过。
       可惜那些人来时,这块土地上还没有他,他迟了五百多年,降生的年代是一八六六年,那时,坐在龙椅上的主子早不姓赵,而是爱新觉罗。
       从出生到离去,林寿熙在濂浦生活了整整十五个年头。这一生他活得并不太长,仅仅四十多年,也就是说,家乡小村的日子在他生命中,占去了近三分之一。他熟悉环绕全村的江水,熟悉村中起伏不断的山地,熟悉农田的丰饶和撒网捕鱼的快乐。不过,这些终究不能将他留住。他要走了。
       十五岁的少年站在帆船窄窄的甲板上翘首眺望,风鼓动他的衣裳,远远望去,整个人犹如一只展翅的大鸟。虽然身材不高,但他脸蛋饱满,双眸灵动,眉宇间隐忍着一股难以觉察的壮志。当然他并不是一个全知全能的人,小村闭塞的环境阻隔了外面的精彩,比如他就不清楚这一年曰军欲侵占台湾,清政府任命一个叫岑毓英的广西人为福建巡抚,督办台湾防务;也不知道美国的教会刚刚在福州城里开办起全省最早的设置了英语及数理化等课程的学校——鹤龄英华书院。再往远处说,他不知道浙江绍兴一户士大夫家里这年降下一个取名为“樟寿”的男婴,后来此人以“鲁迅”为笔名,纵横中国文坛;当然更不知道,遥远的西班牙南部滨海小城马加拉上,一个叫毕加索的人也在这一年出生了。
       世界如此辽阔,而他却所知甚少。
       炽炽!有人叫他。炽炽是他的小名,村里人一直都这么叫他,几乎已经将他的大名遗忘掉了。他没有生气,内心也很喜欢。“炽’.这个音在福州话中,尤其上口,尤其铿锵,敲锣击磬艘悦耳醒脑。
       炽炽,去城里干什么?
       学艺呀。
       学了艺干什么?
       当老板赚大钱呀。
       炽炽曾在濂江书院读了几年书,但是家里穷,就没法再供下去了,能认几个字,能算几个数,也够了,那些字能当饭吃?炽炽没有反抗,反抗也没用。他收拾了行李,只身去了福州。有消息说,福州三保一家木材行正在招杂役,他觉得自己学识不多,但力气尚有一些,便去试试。老板问,你是哪里的?炽炽答:濂浦的。老板说,濂浦有什么?炽炽说,濂浦什么都没有,但有个宋端帝行宫,还有我。
       他就被留下来了,先做些小杂工。林寿熙,这个名字有些拗口。从有宋端帝行宫的濂浦村来的炽炽,索性就给了他一个外号,叫濂浦炽。
       从那天起,每个人都发现店里有了一些变化:老板脸上纹路柔和了,伙计手脚勤快了,客人进门的频率增加了。变化其实很细微,却是一天一天地渐进。某日,老板坐在夕阳余晖中的店门外,眯起眼捧着水烟筒一口一口悠哉慢吸轻吐。天气有些闷,晚霞已经在天边铺展得像一块上好的绸缎了,风还不见有一丝吹来,额上就渗出一层汗,擦去,马上又是一层。这时一双手伸向他,这双手上握着一把蒲扇,一上一下扇着风赶着蚊子。老板很愉快,他转头一望,一张笑脸阳光般扑进眼帘。濂浦炽,原来是这孩子。这孩子来店里后,每天都笑眯眯的,嘴巴甜,手脚勤,很上心,很用功,很机灵。咦,原来是他哩,老板突然有了顿悟,这个小杂役其实很像一根棍子,就是他将店里的气氛搅动了,搅出这么多生气。
       恰巧账房先生告假回家了,老板心头一转,问:会算数吗?
       濂浦炽点头。
       老板又问:懂账吗?
       濂浦炽又点头。
       老板继续抽动水烟,呼噜呼噜声悠远慢长地起起伏伏。终于他将水烟从嘴里抽出,撅起嘴往外用力一吹,将烟蒂吹掉,然后才说,让你暂时管管账,你行吗?
       濂浦炽再一次点头。
       这一管,管了一年。一年后所有经濂浦炽手制出的账簿摆到柜面上,账面洁净得像一件艺术品,往来账目也清楚,从无差错。轮到老板点头了,老板搓搓手掌,有一个新想法在他心里清晰地浮上来。他在濂浦炽肩上拍了拍,说,谈生意去吧。
       几桩生意谈下来,濂浦炽已经很顺理成章地坐在小掌柜的位子上了。
       那几年木材生意发展很快,老板在天津又开了一家分行。派谁去似乎都难担大任,最后去的人是濂浦炽。
       濂浦炽往天津的时间大约是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末期,那时他已经成亲了,估计也有了一儿半女。生活的负重常常会在不知不觉间将男人的野心剌激起来,没办法,得养家糊口,不多看一步多想一着,就对付不过去。生意挺好,货来客去又已经这么熟门熟道,为什么不自己独立门户呢?闯荡了这么多年,经验已经不缺,缺的只是钱了。他回了一趟濂浦老家,找了自己兄弟,又找了岳父,形势摆出来如此这般一说,都同意入股。谁不想挣钱?有钱就好办,“谦记木材商行”几乎同时在天津和福州开业。
       一直到这时,濂浦炽都还只是埋头做生意,脑子里转的无非是钱。天津与皇城北京相邻,他去过几回,都是为生意上的事去的。望几眼高高的紫禁城、宽宽的护城河,某个瞬间,心里不免浮起赵星、赵昰或者杨淑妃、谢太后。他就感慨了:都说人比人,气死人,而皇与皇比、妃与妃比呢,荣辱何止是天壤之别?不时他会生出几许好奇心,真的很想进去看一看啊,皇家的神秘与庄严,已经在心底盘桓缠绕多少年了,多少年向往不已!赵宋王室流落濂浦时,或许已经狼狈如丧家之犬,可是皇家的头顶总是罩着光环,~代一代令人怀想。
       
       机会是突然到来的。
       在他离开家到福州学艺整整十九年时,八国联军将京城烧杀抢掳得~片狼籍。他正恨得牙齿咬得格格响,不曾想,往西出逃的慈禧太后,回京后惊魂未定,就下旨将被毁的正阳门和颐和园重新修缮。
       一兴土木,就得有数千数万的银子往里填。这一项工程,被濂浦炽垒到了。颐和园是他挣钱的地方,而正阳门是他捐钱的地方,也就是说,他其实只是从颐和园工程中拿到钱,而重修正阳门,却是他自个儿掏的腰包,总得往里掏几十万两吧?二十世纪初叶的北京,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兵患火灾之后,还战战兢兢地回不过神来,眨眼间却已见挑土抬木的人匆忙起来了。濂浦炽很感谢顺天府尹陈璧。刚刚被任命为估修大臣的陈璧,是福州南通乡人,好歹算个福建老乡。工程谁做不是做呢?不如送个顺水人情给了濂浦炽。
       做梦一般,濂浦炽终于踏入曾经花团锦簇富丽堂皇的皇家园林了。这个颐和园,早在一一五三年金主完颜亮手中就开始修建了。南边的大宋江山仅剩残垣断壁,高宗赵构猥猥琐琐地捂住自己屁股底下的龙椅,不轻举不妄动。完颜亮当然可以开始自己的享乐生涯了。人家抱残守缺尚且歌舞升平,他为什么不能?然后一二六二年和一二九一年,在一统天下前后,忽必烈兴漕运,将昌平白浮泉和玉泉山水引来,汪洋一片,湖光山色,水波涟漪,模样与格局竟都与临安城的那个西湖相仿。如此看来,它便是赵宋王朝覆灭的观礼台了?便是见证者了?濂浦炽目光上下飘动,时空不免倒转,数百年前的往事历历浮现,悲欣哀喜夹裹一起,气浪般从脚下的土地里腾空而起,直窜脑门。
       他多么想回到濂浦村跟人说说自己的所见所感,三天三夜都未必说得完啊。但他没时间,也没精力。皇家享用的东西,瞎糊弄得了吗?一板一木,他都得全神贯注、呕心沥血。
       老家他倒是经常回,来来往往奔波不停。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福建有那么多山,山上有那么多上好的木头,偏偏价格又那么低廉,其中潜藏多少利润啊,山再高也无碍,路再远又何妨。
       白花花的银子潮水般往他腰包里涌来,他从中随意抓出一把,在濂浦老家盖起一幢占地五百多平方米的大院,屋内的陈设半中半西都精致讲究。他不见得一定要回来住,但气派得修出来。这幢房子离平山阁不过二三十米远,门外有壮观的照壁,门前有高高的台阶,门内有精致的回廊、华丽的披榭、开阔的天井、精美的后花园……下意识里,他是不是暗暗将皇家庭院的风格口味参照了几分?模仿了几许?如果,是的,如果这幢房早建几百年,建在南宋耒年,建在德祜年间,那么杨淑妃他们到来时,必定就不住平山阁,他们会往旁移几步,在此,在他的家驻跸下来。
       可惜了,可惜时光隔开了一切。
       更可惜的是,炽炽自己最终其实也没在屋里住过几天,一九O九年他死了,年仅四十三岁。死前三年,花白银三干两捐到一顶官帽:候补道员,四品。
       口述十:濂浦炽的几种传说
       时间:二OO七年三月二日,星期五
       口述人:林资治,七十岁,福州五中退休物理教师,林浦村人
       濂浦炽这个人,很少有人知道他具体的情况。以前的人都是这样,妻子儿女放在家里,自己到外面做生意。所以他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怎么做的,谁也不太了解。就是他的后代,包括孙子,都对他不太清楚。这样一来,关于他的传说就很乱,主要是下面几种:
       一、究竟是怎么死的?
       前一段有人在《福州晚报》上发表文章,说濂浦炽是吞金自杀的。就是说在修颐和园时,他营私夹带,在来往的商船上挂着黄龙旗,这表明是受皇家差遣送载物资,沿途关卡不能检查,也不必纳税,他就借此夹带私货,发了大财。但后来败露了,慈禧太后叫陈璧审他。怎么办?那些钱是吐出来,还是留给子孙?要命还是要钱?他选择了后者。
       另一种说法是他那年在北京病死了,什么病不知道,反正是突然间病了,然后一下子就死了。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更大。如果是吞金自杀,那就是畏罪自杀,就是朝廷的罪人。但是他死了以后,棺材运回村里,埋在山上面,最关键的是有皇上赐的神道碑,碑上面还有圣旨牌。这一块神道碑现在还立在我们村口路边,这做不了假,伪造不了,所以就比较可靠。畏罪自杀,还想那么大张旗鼓地把棺材从北京运回来?还能有神道碑?这个道理很简单,你说是不是?这个人反正挺有传奇性的。在清末,他算是福建名声很大的巨商了,挣了那么多钱,可是还没来得及享受,就死了。死的时候那么年轻,所以,有各种各样的猜测议论都很正常。
       二、他会不会是陈璧的义子?
       陈壁是福州南通人,这个人很本事,十七岁就中秀才,后来虽然没有再考上进士或者状元,但是官却一直当上去。大部分时间他都在金融经济领域任职,算得上是一个了不起的理财专家。一九O七年又做了邮传部尚书,政绩也很突出。
       顺天府尹是北京的治安与政务的最高行政长官,相当于现在的北京市市长,为正三品。虽然说那时还不是特别大的官,但在北京,它是有着跟御史台、步军统领衙门、九门提督府等衙门几乎相等的权限。而且,顺天府还有承接全国各地诉状的资格,相当于一个小刑部。并且顺天府尹还可以直接上殿面见皇帝,甚至有可能通过皇帝,影响、更改、甚至全面推翻众多衙门的决议。凭着一个职位的力量,能够同时插手众多中央部门的事务。总的说,还是蛮重要的一个官位。陈璧官这么大,也算红人~个了,怎么可能认一个商人做干儿子?
       而且年纪也不对。濂浦炽是一八六六年出生的,陈璧是一八五二年出生的,两个人的年纪只差十几岁,认干爹义子?这不是不合逻辑吗?
       濂浦炽为了拿到工程有没可能做了陈璧的功夫?这完全有可能。反正是为了挣钱,濂浦炽到陈璧那里跑跑门路,而陈璧看在福建老乡的份上网开一面,这都正常,扯不到认下义子上面,你说是不是?
       三、他是什么时候捐建正阳门的?
       北京正阳门是濂浦炽出钱捐建的,这一点大家都没异议,看法很统一。但他是在什么时候捐的,什么时候建的,说法就不一样。有人说濂浦炽因为修复颐和园发了大财,为了买平安,之后才把挣到的钱拿出一点点来修正阳门。另一种说法是正阳门是与颐和园同时开始修复的。后面这一种讲法我认为更有可能。你看看,当时无论是正阳门还是颐和园,都是不小的工程,肯定很多人都想拿到,谁有钱不想挣呢?濂浦炽看竞争的人这么多,心想要拿到这么大的项目,就得想出一点与众不同的办法,否则怎么取胜?所以就提出自己可以出资修正阳门。这种手法现在不是还经常在用?生意场上都要看各人的本事,濂浦炽头脑好使,他比别人多想一步,这很正常。皇位
       赵星已经不止一次打算不当这个鸟皇帝了。日子很局促,许多模棱两可的限制令人终日如履薄冰。在同龄者中,他其实一直都算伶牙俐齿的,可是在殿上、在成群结队的成年人中,他却一下子失语,舌头厚得像一块石板,总是沉甸甸的没法将它搬动,所以他闭紧嘴,将唇抿得像密室坚
       不可摧的两扇大门。
       一定要将其撬开的话,他只想表达一个观点:饶了我,我不当皇帝!
       他相信如果真把这话表达出去的话,周围的人必定个个瞪圆双眼。他们会气急败坏地追问:理由呢?什么理由这么做?
       理由真是多如牛毛,但赵星想好了,他只准备挑选出其中最微小的一点来说:我讨厌脑袋上戴的那个皂纱幞头。
       幞头的左右脚长尺余,直直地往外支楞着,一旦走动甚至言语说话时,它们就花里胡悄地上下晃动,犹如两只翻飞的翅膀。小时候每次瞧见父亲戴着这东西出现,赵星总是想到蜻蜒,古怪的大蜻蜓。说到底,那两个长长的脚实在没有丝毫用处,却硬是那么虚张声势地往外翘着,以为可以添几许威风。
       赵星不要威风,也不要皇位。
       聪颖,早慧,多思,敏锐。这是很多臣子对赵星的评价,却没有人看清他潜伏于骨子深处的叛逆。他们是故意忽略了?
       皇帝并不是人人可当,当政者的智慧从来可以像空气一样渗透到世事万物之中的。时势可以造英雄,而英雄同样也可以造时势。赵宋王室庸人当政的时间太久了,确实需要一位经天纬地之才横空出世。赵星是这样的人吗?他想,他不是,尽管他偶尔也希望自己是。出自文武大臣口中的那些溢美之词,他知道其实不过是一种鼓励,鼓励他,也相互鼓励。
       那天上午他想逃过早朝,不管怎么说,总该试一试不是?所以他赖在床上,不穿官服,也不戴幞头,他说,我头疼。他把手扶住下巴,呲牙咧嘴努力将脸部肌肉东拉西扯了一阵,进一步补充道:疼得脑袋快裂了。
       但他没有得逞,母亲用一种极其恼怒的眼神瞪着他,他刚想撒个娇,两腋就一紧,两个太监已经架住他的双臂,不由分说就往殿上拖去。这是上朝还是入狱?他扭动屁股,挣扎几下.幞头的两脚果真就滑稽地随着剧烈摆动。让它摆,索性摆断了那才好哩!但很快他还是发现这么做毫无意义,只好安静下来。
       帘后母亲已经坐定,廷内臣子已经站好。皇上驾到!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妈的皇上!去他妈的皇上!赵星心里暗暗骂道。
       有一个久远的故事他隐约是知道的:太祖赵匡胤的死,死得有些蹊跷。那夜宫中既有玉斧凿地的嚓嚓声,又有交杯碰盏的嘎嘎声。刚刚年满五十岁的赵匡胤与其弟赵匡义在烛光之中开怀对饮,饮至半夜,匡义离去,匡胤死去。“斧声烛影”,这个成语即来自这诡秘的一夜。弟弟是为了皇位而将哥哥毒死的吧?没有定论。谁敢有呢?匡义一接替暴死的兄长坐上龙椅,天下就哑然了,深究已经多余。该死的皇位,就是这个该死的皇位。别人那么不择手段削尖脑袋去争去夺,如今却成了挥之不去的烫手山芋。
       赵昰往下扫一眼,皱皱鼻子,咽下一口水,提醒自己忍住。漫长的一天才刚刚开始,要熬的时间还有很长。总之得熬住。不知身后木然端坐的母亲究竟怎么想的,又怎么忍心让他呆在这张不伦不类的龙椅上受这个罪。真的太没意思了,每天到这里无非听大臣争来辩去。多奇怪,国势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帝国的下一步还不知将迈往何处,这些自诩国家栋梁、中兴良才的家伙,为什么还不停地脸红脖子粗地为权为利寸步不让?
       还没争够吗?三百多年来,所谓文治煌煌,满朝柔弱文臣在嘴皮子上却从来气势汹汹地刺刀见红,单一个庆历党争,就争得头破血流,结果两败俱伤。“宋人议论未定,而兵已渡河”,这个说法没有道理吗?还不足以引以为鉴吗?国难当头,连他这样的无知少年都懂得该到了精诚团结、齐心协力的时候,那些大人为什么仍旧猪头猪脑地懵懂?
       比如杨亮节,杨亮节是他的国舅。国舅当权不是没有先例,如果能耐齐天,如果这是太平盛世,杨亮节自可以万人之上地大包大揽独享大权。可是如今行不行呢?不行了。兵权在张世杰手中,满朝惟有他还曾出生入死地与元军真刀真枪大战几场过,而且有战功,而且有胜绩,而且他自己又那么志得意满。排兵布阵之事,就由着他去吧,国舅你又何必跟他争长论短势不两立?
       比如陈宜中。陈宜中是最熟悉的朝廷大臣了,父亲赵禥在世时,就见到他的身影,然后弟弟赵显即位,还是他跑前跑后。他跑出什么结果?国势江河日下,王室一泻千里。都已经这样了,心本来早该虚得没有半丝底气,噤若寒蝉、声若虫鸣才是,怎料他竟还是大着嗓门,跟陆秀夫、文天祥这样那样较劲个没完没了。
       赵昰不解的东西太多了,大人的世界如此复杂险恶,他总是想不明白也绕不过去,那怎么办呢?他想逃。他一使性子,一摘幞头,那些还争得脸红耳赤的人霎时一愣神,然后倒是立竿见影马上团结起来,他们只有在这时候才会达成共识,才会~起大惊失色地扑地叩求:使不得呀万万使不得!
       母亲也认为使不得。母亲说,这个皇位你坐得坐,不坐也得坐。
       母亲还说,我们现在是什么?什么都不是了啊,无非一个工具,一个符号,一个象征而已。所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大宋这个气若游丝的名号,咬着牙也要把皇位坐下去,非坐不可。
       赵昰伸出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发现,说到最后一句时,母亲眼光飘远了,两腮起了一排宛若脊椎骨似的凹凸,原来她正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啊。赵星打了个寒颤,这一刻他似乎有点明白母亲了。母亲一直更愿意人们称她“淑妃”而不是“太妃”,母亲始终对众臣恭谦地自称“奴家”,她哪时哪刻在乎过儿子的皇位?她在乎的不过是王朝的平安。王朝平安了,他们才能平安。皮如果不存,毛自然也就无所依附了。
       那好吧,那就继续吧,继续这无趣的日子,无趣的皇帝生涯。得过且过。
       榕树
       好几个清晨,杨淑妃都是在小鸟喧闹的鸣叫声中醒转过来。鸟的叫声伴有器乐般的弹奏声,哗哗哗晔响过一阵又一阵。梦里不知身是客了吗?仿佛回到临安城里,回到深宫大院之中。借问卷帘人,却道是榕树哩。屋外的榕一棵接一棵,参天蔽日,根须曳地,风过,它们就器乐般齐声鸣唱了起来。
       这是一个榕树的王国,从唐代起这座城就有了“榕城”的别称。
       临安也有榕树,在某个路口某个街边巍峨端立,形态优美而雅致,但那时她不过将其当成普普通通的树而已,与柳树、樟树、松柏树并无二致。直至身处福州,直至枝枝叶叶铺天盖地,她才知道,榕树的特性毕竟不一样,它比柳树坚硬,又比松柏柔软,还比樟树亲和。
       蔡襄,杨淑妃想起这个仁宗赵祯和英宗赵曙朝的臣子,他就是福建人,福建兴化仙游人。
       说起来杨淑妃多么喜欢他的字,浑厚端庄,淳淡婉美,展卷一阅,立即春风扑面。大宋三百多年才子俊杰无数,在书法上却只有他与苏轼、黄庭坚、米芾一起,如四大巨峰高高挺立在那里,让人须仰视才见。这个看似并不乐于求新立异的谦谦君子,在三十二岁和四十四岁两度出知福州期间,竟有一个浪漫奇特举动:在福州至泉州一两百公里的道路两旁种植榕树。如果从空中往下看,福泉路上蜿蜒而去的那两道黝黑树影,便恰似饱沾墨汁大笔划下的一撇一擦。
       然后,治平三年,即一O六五年,从越州移知
       福州的另一个福建人张伯玉突发奇想,下令全城编户浚沟七尺,植榕种榕。就是从那时起,福州绿荫满城,暑不张盖了。
       越州后来改称绍兴了,山阴、会稽两县属之。也就是说,那是杨淑妃的老家啊。一个叫张伯玉的既喜酒又嗜诗的老头,从生她养她的故土,来到四面环山的福州。那时候他肯定不会料到,两百多年后,会有一个会稽的女儿,在这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忧伤地站到枝叶繁茂的榕树下,满心疮痍。
       真奇怪,在出知越州甚至更早以前在其他各处为官时,张伯玉无非对兴教办学情有独钟,并未闻其有种树偏好,为什么单单到了福州,到了晚年,突然树兴大发?
       大都督府衙署的大门外那两棵大榕就是张伯玉亲手种下的。昏晨时分,杨淑妃总忍不住凭窗眺望。那些叶子,多像一只只睁大的眼睛,它们在发问,问天下兴亡,谁堪责?
       好几次,她都有了冲动,恨不得马上去找块地、弄个树苗,也挖坑培土种下一棵。或许若干年又若干年后,她踪迹全无了,宋家王朝踪迹全无了,只有那棵榕树还葱葱茏茏地伫立那里,日复一日昭示着什么、表达着什么、怀想着什么。这很难吗?不难。这是生命力多么旺盛的一种树啊,只要有一捧土、几滴水,即使在墙头石缝,它都会茁壮地长成。可是,她却~直没有动手,心已慵懒。
       昏晨时分,她有时会让儿子赵星同她一起看树。树无语,而母亲内心却万语干言难以诉说。儿子,如果你能像榕树就好了——如它一般坚韧、蓬勃、生机盎然。
       口述十一:村中榕树
       时间:二OO七年四月十五日,星期日,睛
       口述人:王美仙,女,五十岁,林浦村计生干部,小学一年级辍学
       我们村在水边,所以榕树特别多,现在村里面几百年以上树龄的榕树大概还有近二十株。最古的是断桥边的那两株,也很奇怪,那两株树一棵是白榕,一棵是红榕,两株长在桥的两个侧面,将桥抱住,所以有传说它们是许仙和白娘子的化身,相会在断桥边。
       要讲化身,最奇特的其实还是平山阁前面的这两株榕树。我们以前也不知道伊是什么时候栽的,都说这两株树是赵星、赵昺的化身。这两个皇帝被元兵追得没办法,只好离开濂浦,但他们很不舍得。在这里多好,山清水秀的,老百姓对他们又好,不知比去海上飘荡舒服多少倍。两人在广东死了以后,就化身这两株榕树,回到濂浦。我们村里的人都是这样讲。前几年市里搞榕树普查,在树上面钉了~个牌牌,一看才知道原来树是元朝时栽的,两株树都进入“福州市十大榕树”之列。你看年代这么久了,这两棵树都还这么茂盛,平时我们村里人都爱在树底下闲坐聊天。有一年台风,右边的那一棵被刮歪了,好像快死了,但很快又没事了。而且很好玩,你看它们从两边一左一右往中央长,叶子都快碰到一起了,很亲热的样子,‘两兄弟嘛,是不是?
       御道街
       赵星随母亲终于又一次来到濂浦,还是在邵歧码头登岸,还是一脚踏上那块猩红色的大石头。从江边往平山阁而去的是一条狭窄的小道,七八百米长,像一根肠子,弯来绕去,上面只零乱铺着一些石条,并不平整,缝隙很大,缝隙之间全是污泥黄土,碰上下雨,马上烂出一地浑浊泥泞,每一脚踩下去,鞋都不好拔出,吱呀吱呀响。
       赵是和母亲第一次登岸的时候,还仅是兵马都元帅。他其实始终没弄懂这究竟是什么官职,听上去像是从容统领了干军万马似的,以他九岁的年纪,多少滑稽了点。
       第二次从福州城里退下来,再登岸,再走这条狭长的小道,不一样了,他已经是大宋第十七位皇上了。
       到了此时,他已经慢慢从当初的懵懂与反感,渐渐能够将这个角色认可了下来。由不得他不认。行朝简陋粗糙,却是麻雀的五脏,礼数一应俱全。满朝文武的三叩九拜,一口一个的万岁,怎么也得把他拜得认下这个事实。这当然仅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他也不断被北方的那群陌生的、他从没见过的大人所提醒,提醒他是皇帝。如果他不是这个身份,而是普通的平头百姓。那么多人那么多马怎么会那么不依不挠地一直追逐而来,不将他杀了灭了就不肯罢休? 一夜又一夜,赵星都做着情节各异的恶梦。在梦中他或者好好地在草地上走,突然却一脚踩上了蛇,蛇缠绕上来,他连忙去扯,一用力,脚下的地却垂直塌陷下去;又或者他成了一只人头兽身非羊非牛非人的怪物,肚子很鼓,脚却很短,有隆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来,抬头一看,竟是天黑压压地一寸寸压下来,直压得死死抵住他的头顶,他想推开,可是找不到手,脚也一丝力气都使不上……
       若是以前,第二天他肯定会把这些梦说给母亲听的,让母亲将他搂住,摸摸他头,安慰他几旬。可是现在,他不敢了,也不想。母亲无论在他还是在其他人面前,都将嘴角往两耳方向扯上,艰涩地弄出笑意。但她削瘦真是日渐一日,两腮已经显见凹了进去。这时,赵星会突然意识到自已是男人,他即使尚无力安抚母亲这个女人,至少不该再让她平添忧愁与感伤。
       但他不添,别人也不添吗?
       别人其实不仅仅指脚步日渐逼近的元兵,还包括一些自己的臣子。比如福建制置使王积翁,每回进觐,眼见着他的神色越来越闪烁不定,眼珠子滑来滑去。换了以前,一个小小的制置使要想进得朝来见上龙颜,那是何等千难万难的大事,他感激涕零都惟恐不及,哪像现在,现在他一脸被人占去便宜的优越感,行礼草草,跪拜匆匆。
       哼!赵星从鼻孔里发出不满。
       母亲却使来眼色。无人时,母亲将他手拉住,低声道:忍!
       母亲又说,严重的不是他拜见我们时的态度……话到这里,她咽住了。赵星不明白,那什么更严重?他急着追问。母亲却摇摇头,对他短促一笑。赵是看出来了,母亲的笑其实与哭没有差别,那么就是说她已经发现什么,或者说是预感到什么?会是什么呢?
       母亲说,别问了。但愿什么都没有,如果……万一……万一有,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赵星所谓的“知道”是在那一年的秋天。从夏天到秋天他坐上皇位刚刚几个月,张世杰就进殿来低声禀报了两条消息,第一条是元兵逼近了,另有一条则跟王积翁有关——那个王制置使不太对头,情况不妙。
       看来得走,张世杰说。
       得尽快走!他又说。
       张世杰掌管军务,双方兵力、能力此时惟有他才最有发言权。他不说打而说走,无疑宣告了一个事实:敌人的车子轰隆隆地来了,而我们只是小小的螳臂,根本不是对手。
       赵昰看到,母亲在那个瞬间整张脸骇人地惨白,仿佛周身的血一下予都被抽干。接着母亲向他靠近,搂紧他的肩。一股彻骨的冰凉从肩头被那只手揪住的地方开始,迅速传遍他的全身。走?往哪儿走?他茫然四顾。母亲也茫然。他们本来就已经像两只断线的风筝,任由风吹到东又吹到西,连挣扎都无从下手。
       张世杰意识到自己吓着孤儿寡母了,连忙放低声音,轻柔地说,福州城看来不是太安全了,走吧,我们再退回濂浦村吧。
       他的意思是,这些日子,兵其实并未都进城,大部队还扎在村里,船也屯在那里,所以无论如
       何只能先回到那里,然后再寻思下一步。
       于是他们又上了船,又到了濂浦,又踏着那块猩红的石头上了岸,又走过窄窄长长的羊肠道,又住到了与朱熹当年执教过的濂江书院相邻的平山阁。从四月底离开濂浦在福卅瞪基,到离开福州回到濂浦,日子仅仅过了六个月多一点点。绕了一圈,生活其实任何长进都没有,甚至更糟,前程更凶险莫测危机四伏。
       几日后,福州城果然出现了哗变,元军兵临城下时,闽府尹王刚升一把将城门打开,是王积翁让他这么干的,他也挺乐意。
       又得走了,这下子连濂浦这样的小村都不得不诀别。那天大雨如注,天地灰蒙蒙地连成一体,而由平山阁通往邵歧码头的那条小道,它已经腐烂得那般不堪,恰如他们的心情,恰如他们的帝国。
       七百多年后,这一条路还始终保留着,只是原先铺在上面的青石条已经被水泥所取代。八十年代,曾有台胞回乡投下一百多万元修路,于是全村纵横交错的青石路都由原先古色古香的风味褪变成平板乏味的水泥路。当然,新面貌还是有,路显然拓展了一点,坚实了一点。而路两旁的空旷荒凉,也早已被密集民房所取代。
       当地人把这条路称为御道街。据说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一直无法得到合理解释:全村的长寿老人几乎都出自这条路的两旁,格外多。
       军人
       张世杰一直觉得自己跟别人不太一样。所渭别人,既指陈宜中,又指文天祥、陆秀夫以及陈文龙等等。这些人都是饱读诗书,从科举之路上披荆斩棘呼啸过来的,不是状元便是进士,一肚子都是墨水。而他却不一样,他从小戎马生涯,在刀枪剑戟中横穿而过,心似铁,胆如石。
       有本事,真刀真剑地单挑,光凭三寸不烂之舌有什么劲?殿前争辩四起时,张世杰总是厌烦地皱起眉,黑着脸半声不吭。
       几个月来,他其实意识到自己的变化。他感到腹中老是呼呼窜动着一股气,气撞进胸、撞进肺、撞进五脏六腑,他分明清晰地看到自己内脏变窄变小,渐渐扭结成一团,互相撕扯,扯得他动不动太阳穴就突突暴跳,脸红脖子粗。邪一段时间他真的很少好好说话,跟谁都一样,就是对皇上和杨淑妃,他也减了几分本该有的卑恭。许多人都怕他,远远地能避就避。他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好,不断暗劝自己忍住、克制点,可就是没法忍、没法克制,跟个火药桶似的,说炸就炸。国家到了这样的地步,被打得都已经像只遍体鳞伤的癞皮狗了,不要说是职业军人的耻辱,就是仅仅作为一个男人,他也被这口窝囊气噎得胸口生疼。这种情形之下,叫他的脾气如何能好?
       年少从军,他最得意与最失意都留在战场之上了。早先他多么血性豪情,总是胜多败少,战功连连,所以才能从一个无名小卒不断晋升为号旗高扬的大将。可是近些年,却掉转了个,每每出征,还是那么忠,那么勇,那么一往无前,可是其结局却变成败多胜少,极少。不是他老了,是帝国老了。望着朝上那对凄凄惨惨戚戚的孤儿寡母,他真是心急如焚,觉得自己随时都要崩溃了。
       有宋一代,能征善战的武将本来就不多,如今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剩下的数来数去,实在已经捉襟见肘。而兵员呢,除了他从临安带来的那些部将,余下的多是陆陆续续从各处收拢或者新招募来的,虽号称拥军二十万,却是心乱人杂,不下力气重新有章有法地整肃操练一番,哪挡得住元兵的马蹄长刀?
       战场不是书斋,靠摇晃脑袋读几本兵书以为就能削敌如泥了?扯淡!又不是与鸡鸭牛羊斗,是跟人,跟自己的同类,那是天底下最可耻也是最残酷的厮杀,所以需要耗费最高端的智力、最极限的体力与最复杂的技巧。张世杰从来不否认那些文弱书生有前者,可是后两者他们有吗?没有就给我闭嘴!
       那天他从濂浦村头走过,听到榕树后有人在嘀咕,本不在意,却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原来话题跟他有关,细一听,竟在说他专权,抓着兵权不肯松手。他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巨响,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了。然后,他想也不想,立马疾步过去,一看,竟是文天祥的两个部下。那两人见他突现,吓得面如土灰,连忙拱手作揖陪礼。他后退了一步,接着猛地将右臂挥出,刹那间,大拳已经结结实实落到那两人脸上,鼻血四溅。
       他最恨这个,恨人家认为他抓权。年轻的时候他不是没过号令千军的理想.那种居高临下的场面毕竟能带给男人非同一般的享受。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而他却幸运地节节高升。但是现在,现在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哪还有心思再贪恋这些?一定要说抓权的话,他也只是替皇上抓,替杨淑妃抓。
       上天作证,如果目前这个难关能过,如果皇上不再需要他,他完全可以净身离去,两手空空,啥都不要。为什么这片良苦用心别人看不见?眼都瞎了吗?
       当然他后来发现其实自己眼也瞎了。能干里万里追随残破的宋室辗转南下的,即使不是丹心一片,至少还都指望小朝廷有鲤鱼翻身的一天,同枯同荣捆绑一起,道理很浅显,放到现实中却失了分寸,别人不理解他,他同样没有理解别人。看着文天祥黯然离去,起初他还是高兴的,总算少了一个碍手碍脚的人,但很快他悔从心来。错了,是他错了,他误解了文天祥。他们两人肝胆相同,着力却相反,这不仅是赵宋王室的悲剧,说到底也是个人的悲剧啊,可惜不能重来,从此天涯永隔。
       两年多后,在广东崖山,他和文天祥其实同时出现在那片海面上,却是一个在宋船一个在元船,中间是一场惨不忍睹的兵火战乱。一方是宋军主帅,一方却是元军囚徒,身份也是天壤之别了。元让文天祥写信劝张世杰降,文天祥把纸铺开,却是被押途中写的《过零丁洋》一诗抄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已经被逼进这样的绝境,惟有节气还能自保。机会难得,他得替自己。也替张世杰表一表心志。背国犹如背父母,无论以前两人如何意见相左,但他相信在这一点上张世杰跟他是一致的。
       张世杰至死都不知道发生在对方船上的这一幕,局势的恶劣已经让他焦头烂额。离开濂浦时,最初是打算往泉州去的,能驻跸就歇下,不能久留也可扩充兵力与船只。一年多以前,也即德祜元年三月,主政泉州的蒲寿庚已经被授为福建安抚沿海都置使,不久前福州行朝又给他进一步加官,封为闽广招抚使,皇恩不断叠加的目的不为别的,就是瞄准了泉州的富庶和兵船的丰富。高鼻大眼的蒲寿庚是阿拉伯人,数代前移居中国,先广州后泉州,官陆续升迂,商更是浩荡发展,都是做海外生意,所以单其家族拥有的船舟就多达数千,更有众多经验丰富的水手与护兵。是宋给蒲家高官与俸禄,有宫有权他才可据霸一方捷足先登创下庞大家业,该到了他回报朝廷的时候了。
       但是张世杰忽略了蒲寿庚并不是三纲五常之类的圣贤书喂大的,他首先是商人,利字当头之后,才眼珠一转选择下一步的走向。要他忠君,真可笑,他本来就是异国人,忠你个头。拉锯了几个回合,张世杰从对方那副大凹大凸的五官之下看到汩汩流动的诡秘与狡猾,他相当恼火,差点又暴跳如雷。老子还是朝廷大臣哩,你以为你
       是谁?那天夜里两千多士兵从宋军船队中悄然潜出,一气呵成,将蒲寿庚停泊在港内的数干海船一把抢走大半。
       事情终于迅速恶化了。蒲寿庚哪里好惹,他脾气也大得很。在泉州这地方他已经一言九鼎很长时间了,有钱有势要想同时有涵养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何况,王朝已经气息奄奄,都成秋后跳蚤了,你还想仗势欺人?还想狐假虎威?去你妈的!
       泉州城门紧紧关上了,而往元营方向却有一队人马火速奔去,拿着降书。之前,元军多次来招降,他们也有眼,也看得见云海般密密麻麻布在港湾中的那些舟船,蒲寿庚本来一直没点头,一直在观望。现在,索性反了吧,别怪我无情,是你张世杰先把脸撕破的!
       元军乐坏了,他们一个个在陆地彪悍威猛,到了海上却一筹莫展了,这个在海风海浪中叱咤风云的蒲寿庚简直就是个宝。
       一二七六年十二月,皇家船队终于又起航了,不得不走。许多日子之后,当张世杰左拼右搏疲于奔命,一次次竭力寻觅转机,却又一点点不得不无奈后撤时,终于才发现自己抢船一事是何其的鲁莽,又带来多么不可挽回的损失。一人之过,却累及全局,他真是悔啊,悔得肝肠寸断。可是一个人性格的形成并非一朝一夕,想改想变,也不能说立竿就能见影。
       两年后,又一个令他悔之莫及之事再次发生,而这次,他以及他一直为之苦挨苦撑的王朝都再没有退缩回旋的余地了,句号终于彻底划上。
       那是一二七九年二月,广东崖山。舟师一路从泉州到潮州至惠州浅湾到井澳到珠江口外的谢女峡,然后再到硐州,最后到了广东新会近海外的一个岛上,岛的南端两崖对峙如门,北扼海港,南控大海,易守难攻。张世杰将二十多万兵马在此安顿下来,两干多艘战船以铁索相连,团团将幼帝的龙船围在中央。这是一座空前巨大的人造水寨,当陆上疆土一步步丧失殆尽之后,只能靠船铺出王朝最后的一座城。有人提出还该将海口控制住,万一不测,还有一条逃生之路。张世杰挥手就将对方打断。逃什么?一条条大船已经凝结成坚如磐石的战场,要逃的只有对水战一窍不通元军而非我们。
       元军来了,元军不过区区五六百艘战船,但他们中却包括了高鼻大眼的蒲寿庚以及他那久经风浪的水师。宋军汲水之道很快被斩断。没了淡水,只能喝海水,海水致宋军上下猛吐狂泻,躺倒一片。张世杰呆住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对手居然有这么狠毒的一招。
       二月初六,天那么冷,风一阵紧似一阵,连雨都来了,瓢泼而下。这一天早上与中午海水一退一涨,元军先趁退潮从南面进攻一次,等涨潮时再从北面大举扑来。弓矢飞舞,船翻桅倒,暮色渐渐笼罩下来的时候,宋军终于不支了。因各船相互捆绑,行动不便,连逃都已经寸步难行了。
       陆秀夫背着幼帝跳海。
       杨淑妃跳海。
       数万将士、宫娥宦官跳海。
       崖山的海面从来没有被这么多的尸首所充填,挤挤挨挨,密密麻麻。
       只有张世杰带着十六艘船只突围出去了。他本来派人来接幼帝一起走,可是陆秀夫不认为是真的,万~有诈呢?支离破碎的人心,终于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彻底将他们的命运推人万劫不复的深渊。
       张世杰只能自己走了,风大浪急雨猛的海上,只有同他一起突围出来的十六艘船还在孤独地飘着。那些船上的将士仰望着他,可他已经没有目标。就让风随意刮浪随便打吧,漂到哪儿哪儿就是归宿。他在战场上拼杀了一生,与人打斗了一生,总是好强,总是想赢,可是最终的意义又在哪里?
       人生没有回程票,如果从头再来,他不会再选这个职业,不会再为杀人夺地而付出自己全部的青春与激情。终于醒悟了,可惜却迟了。这时一个大浪打来,船先倾后覆。他端坐甲板,一手握剑,一手按膝,目光恬淡,面无表情,就这么静静看着船没人海底,看着自己的生命走到尽头。
       口述十二:村里的宫
       时间:二OO七年四月十五日
       口述人:刘春松,六十二岁,小学三年级辍学,林
       浦村重修端帝行宫董事会董事
       皇帝带着宋的大部队走了之后,平山阁就改成泰山宫了。肯定要这样的,为什么?怕元兵破坏呀。里面供起泰山爷,元兵不敢怎么样,他们也很迷信。后来到了明朝,就恢复了,大殿供高宗赵构和赵星、赵昺,偏殿供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他们是忠臣嘛,要供!
       这一个宫其实也挺曲折的,就讲解放后的事情吧,刚解放的时候,解放军第十七医院设在里面,大概的三四年。医院搬走后,又变成解放军的石油仓库。六十年代初期,做过村里的仓库,堆放农药什么的。七几年破旧立新,里头变成了纸厂,后来又办过茶厂、鞋厂、罐头厂等等。总的来说,乱七八糟的。
       “文革”的时候,这样的东西不是都要除掉吗?红卫兵就逼林大宗爬上去,把大门上的那些雕花都凿掉。林大宗这个人可是个大人物,他是濂浦炽的长孙,解放前做到国民党南京水上公安局的局长。据说伊做局长时回到村里,骑着高高的马,带着一大队卫兵,威风死了。伊说是国民党,其实是地下党,电影《渡江侦察记》里头都有写到他。伊“文革”的时候被打成四类分子,在村里头游街、戴高帽、跪碎玻璃,受很多苦。红卫兵破四旧,让林大宗去破泰山宫。林大宗不去也得去,伊爬上去,手一直抖,凿着凿着,就哭起来。为什么?伊觉得很可惜嘛。大门顶上的那些雕花以前多么漂亮,美得不得了。
       九一年村里重修泰山宫,成立了董事会,董事会里面的人都是义务的,没有工资,大家都是自己喜欢做这件事,保护这个宫,再不保护,也坏了。
       宫里以前有一块石头,长两米左右,宽七八十公分,厚十几公分,石头上面凿了两个孔,挂在一个铁架子上面。据说是明代时印度还是哪个国家送的。人家大概也听说这是宋帝的行宫,就进贡来了。这块石头奇在哪里?我跟你讲,很奇怪啊,随便你用什么东西在上面敲,不同的位置就会发出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天气也会有不同的声音。有趣吧?我小时候就看见过它,也去敲过。这件东西后来没了,也不知道是解放初做医院的时候还是“文革”期间丢的,实在很可惜。说实在的,那是宫里的一个宝了。如果现在还在,你也可以去敲敲。
       赵姓
       村里现在姓赵的人大约有三四百人,他们的来处很清晰:与南宋皇室有关。往上追溯,究竟出自赵宋王室中的哪一支其实已经不详,族谱在“文革”中都烧光了,踪迹全无,但从来没有人怀疑自己的身世,别人也无疑。一二七六年那个深秋,二十多万大部队匆匆装入船中仓皇离去,风刮动帆,帆遮天蔽日连绵数里。就这样走了,这样别去,两岸的山川田野那天都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眼里都是担忧与牵挂。
       恰如濂浦村的人。那天全村老少都出来了,都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着船过、船远、船消失,整个过程耗费了漫长的时间,始终与之相伴的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咚咚巨响,这声音来自每个人的胸腔。心跳如鼓,这一天,他们真实体验了这个词的全部含义。
       当时赵宋王室并不是所有人都走了。撤退号
       令下达的时候,总还会有人心里七上八下地盘算起自己的未来。江上海上的漂泊究竞还有没有意义呢?留下来不走行不行呢?这样的话尝试着问出口时,蚊鸣般低声嗡嗡嘤嘤,小腿似乎都有点抖,因为怕,怕被当成背叛。
       听者中确实马上就有人现出阴森的脸。到这个节骨眼上,惟有同荣同枯、同进同退,稍有二心,就可能导致全盘皆散啊。但这时杨淑妃开了口,淑妃小脸雪一样苍白,她紧皱着眉,低声道:算啦,要走就走,想留就留,聚散都由人。
       有没有听错?真的可以不走吗?如释重负!于是站在岸边挥手道别的濂浦村民之中,就不再那么纯粹,竟然多出了两三个或数十个从曾经纸醉金迷的临安城一路溃退而来的人,他们姓赵。
       未来在这一刻其实还含混不清,只能跟命运赌一下了。天边的云朵终于将船队悉数吞没时,孤雁的凄楚之情蓦地涌上心头。所有的风和雨,都将独自承担了,翅膀够坚够硬吗?够载得动一腔愁绪与接踵而至的惊恐吗?
       元兵很快就来了,潮水般涌进,呲牙咧嘴将整个村庄底朝天抄了几遍。
       但是姓赵的人苟存了下来,他们改了名换了姓,而且全村人一口同声,都拍着胸脯大声说村里没有赵姓的皇族,都走了,走得光光了。赵姓的人当时就夹杂在村民之中,他们拼命忍着,怕泪掉下来。若是穿帮,是要杀头,要诛连全家的呀,濂浦人很清楚这些,却还是肯舍命来保,这样的恩情,一世两世都不该忘掉。
       就这样住下,哪都不去了,没有哪里比这儿更安全妥贴。然后,春去秋来,年复一年,直至元亡了,明兴了,他们才长吁一口气,终于恢复姓赵。而此时,披在身上的那副高不可攀的皇族盔甲早已卸下,一个一个,都如泥巴融入水中,那么流畅自然地与这个叫濂浦的村庄浑然一体了。
       只是,如果有与王室相关的消息蓦然传来,他们的神经仍会猛地一颤,猛地一紧,猛地百感交织难以言说。
       那一年,随赵星一起离开濂浦而去的大队人马中,有一个人也姓赵,叫若和。
       十三岁的赵若和是宋太祖赵匡胤的二弟赵光美的第十世孙。景定年间,他曾被没有子嗣的理宗赵昀选人宫中,纳为皇储,差一点就以亲王身份继承大宋江山了。后来是因为皇族争位,他败下阵来,仅退封为闽冲郡王。本来以为从此远离朝廷,此生再不跟皇族打任何交道了,不料赵昰他们又来福建,又来福州。只好重新融为一体,只好跟随他们一同往海上退去。一直退到崖山,崖山昏天黑地一场恶战,随张世杰一同突围出去的十六艘船上,有一艘坐着赵若和。然后,风又来浪又打,将十六艘船吞没掉十二艘,剩下的四艘中,有一艘还坐着赵若和。
       大难不死之后,赵若和同侍臣许达甫、黄材等人一起,顺着海流向北漂移。他们目标是福州,是濂浦。但船到厦门浯屿一带,又遇台风,船破桅断,粮绝水尽,只能上岸,先在一个叫银坑的地方隐藏,后又转到佛昙。
       佛昙隐居着另一个神秘的皇亲,他就是杨淑妃的哥哥杨亮节。
       杨亮节也是由濂浦登船随大队人马一起离去的,船队经过漳州漳浦一带海面时,他病倒了,再不堪海上颠簸之苦,于是上岸休养,就住在佛昙。彼此重逢,却装不识,抬头低头都将眼神错开。但拢到一块来住,多少还是能壮个胆、帮个衬。
       赵若和改姓黄。他娶妻生子,繁衍后代,却至死都没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与真实姓氏。直至明洪武十八年,家族中有人欲娶赵若和侍臣黄材的后裔为妻,被人以同姓通婚罪告到公堂,为了保命,那本深深匿藏的族谱才从隐秘处掏出。
       满堂皆惊,原来他们赵姓!
       一百八十六年后,赵若和的第九世孙赵范以二甲进士及第,出仕为官,家道开始兴旺。而此时杨亮节后裔达官贵人也次第冒出,一同沦落天涯的两家人却矛盾不断、事端连连。于是赵范~咬牙将家族全部迁往离漳州市漳浦城三十多公里外的湖西盆地硕高山麓,在那里开始兴建~座后来被称为赵家堡的巍峨城堡,一池一塔、一桥一楼都极力仿效北宋古都汴京城。
       两三年前,赵家堡曾接连两次派人到林浦村。按他们的说法,赵若和的曾祖父赵彦卿在“靖康之变”汴京沦陷之时就迁移入闽了,居住地在林浦,而赵若和当年就是在林浦降生的,所以,他们一是来寻祖,二是来探访端帝赵昰曾经的行宫平山阁,三是与这个村里的赵姓同胞认个亲。
       都姓赵,来自同一祖先,有过同样的风光与落泊,经历类似的疼痛与惊恐,彼此看进眼里的,除了亲切,还有那么多的感慨。
       占城
       景炎二年十一月,陈宜中往占城去了。
       占城现在属于越南。景炎二年,即一二七七年的时候,那地方仍还既贫瘠又偏远,但也正因为此,恰好可以托身寄居。他动身的时候,小朝廷已经在海上漂了一年,处处无家处处家。而二十五万元大军已经分水陆两路穷追而来了。陈宜中提出到占城看看.他的意思是不管怎么说,活命最要紧,多伸出一条腿,就可能多探出一条路。他指的不是自己,而是朝廷,是小皇帝。
       那就先派个人去占城看看形势吧。这个人其实从部将中任挑一个都可胜任,除了风浪或海盗,这一路尚且不会有元军狰狞的面目出没。但陈宜中似乎还是不太放心,提出自己亲自去。他去了,~艘船、一队侍从,在中国南方依旧刺眼的秋日笼罩下,慢慢向茫茫海天深处驶远。过了一个月、两个月,直至一年又五个月,崖山之役战火熄灭、宋王朝尘埃落地了,他这个肩负重任的左丞相都不再露面,似乎连消息都没有捎回来过。故国被丢在身后了,所有官场上的是非曲直也都抛得远远,究竟是厌倦?疲惫?恐惧?还是找不到归来的路径?答案隔着七百多年厚厚的岁月烟尘,也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明白。
       若是真是逃跑的话,他命苟存了,心也不可能宁静。站在异国的天空下翘首北望,幼帝慌乱的脸、杨淑妃凄楚又期待的目光一直如影相随,以及那些同仁,他们葬身崖山下的大海腹中后,鬼魂会不会随波飘到占城,令他也无一日安宁?
       总之他在那个动荡之秋,只给他的家国、他的宋朝留下一个绝情的背影,从此浪迹天涯。所谓的名节声誉,一概无法再去介意与计较。即使有误,也百口莫辩,只能选择缄默。为官一世,颠簸辗转万里,也不遗余力地绞尽脑汁费尽心机过,最后呢,最后仅留下一个恶名,那么大的国土之上,他的魂魄竟再也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了。
       除了福州濂浦。
       德祜二年三月,他初到福州濂浦,挥毫写下“大福大贵”四个大字时,心里其实是在祈祷,祈祷朝廷的命运与个人的时运都能够柳暗花明,却并没有正眼将这个村子认真打量一下。除了偶尔在漫山遍野的石头上找出几块平整的写写字练练书法,他并不曾再耗费只言片语提到这个村庄。不曾想,在他离去后,在包括他的故乡永嘉在内的中国各地都已经将他鄙弃的时候,他的祠堂在这个小村却建起来了,里头供着他的塑像,不时有人烧香、上供品,直至今天。
       他的塑像曾经与高宗赵构、端宗赵星、幼帝赵昺以及张世杰、陆秀夫、文天祥一起摆在平山阁里,也是奇怪,每逢春天到来,其他人都没事,
       偏偏就是他的塑像总是脱漆,脸上一层层丢釉,所以有人就得出结论,说他因为惭愧,所以才这样,于是在五六百米远的地方,以青砖乌瓦专门为他另建一座祠.取名丞相祠,那是在明朝中叶的时候。
       每年正月十八日村里总要将各人塑像从宫里祠里抬出,载歌载舞环村绕行,称为“游神”,这个全村最盛大的活动,比春节还热闹,哪一次都没有将陈宜中漏下。他被八抬大轿载着,披灯挂彩,神气活现地四处游走,一路都有百姓等在两旁,烧着香,捧着贡品。
       在这之前的正月十五,林浦村通往平山阁的路每一条都显得堵,每家每户都派去一名主政的男丁,到平山阁里参加祭拜。去时他们空着两手,回来时则一手提灯笼,一手抓只塑料袋,袋里装着~团米饭,另有些许鸡蛋、桔子、光饼之类。那时夜色已浓,家家户户都团团围在桌子前,美味佳肴都摆好了,只等着那个派去平山阁的人回来。他回来了,将带回的那团饭摆上桌,各人吃上一两口,剩下的再撒向屋前房后,让鸡鸭猫狗也分享。
       “分饭”,这是这个仪式的名称,没有其他任何地方有类似的节日,林浦却有。一二七六年赵星一行离去时,屯在村里的粮食并不能全部运走,便开仓,分发百姓。村里都认为这件事是陈宜中办的,“他那时是运粮官哩。”他们总是这么说。运粮官这个官衔比左丞相低多了,但丞相可能调度支配了运粮开仓一事,所以,陈宜中其他的作为都被村里人忽略,只记着他将粮运来,又分掉。那年分出来的粮真多啊,足以让濂浦以及相邻的几村人五年没有挨饿。整整五年!所以,这样的恩德被记得很牢,七百多年来,便以“分饭”这种特殊的仪式,怀念与感激,很虔诚,很认真,连外出打工、做生意的,也都想尽办法赶回去参加。
       如果灵魂有知,陈宜中真的要感动了。或许他还该想到,百姓其实多么善良与纯朴,付出那么一点,收获的却是这么丰厚、这么悠长、这么源源不绝。然后他一定会后悔:早知如此,之前他真该多做点实事,少惹点是非。
       口述十三:另一种陈宜中
       时间:二OO七年四月十二日,星期四
       口述人:余力,男,五十六岁,浙江省温州市第三中学历史教师
       陈宜中是浙江永嘉人,永嘉现属温州瓯海区。他老家已经没有后人了,我找了很多年都没找到。据《陈氏宋谱》上记载,他有两个儿子,大的叫秉燔,小的叫秉蜃,两人在南宋灭亡前都病死了。你们福建那边有陈宜中的母亲葬在漳州东山之说,这是有可能的。陈宜中母亲死在温州,棺材一路运到福建,到了东山那里,不便再放在船上漂了,所以很可能就找地方埋下。至于说陈宜中让他的长子陈元朴在东山岛留下来守基,隐姓埋名至今繁衍了四千多人,这个我保留看法,我认为不可能。这个“长子”怎么变成名叫元朴而不是秉燔?其实要印证这个传说,最好的办法是进行DNA检查,但前提是必须先找到陈宜中的遗骨。这就太难了。
       七百多年来陈宜中已经被人曲解得很厉害。比如说他的逃跑,都说他逃跑了两次,一次在元兵逼近临安时,一次在南宋灭亡前。其实陈宜中离开临安,据一些史料来看我认为是一次有组织有计划的战略转移;先是参知政事陈文龙提前回福建准备接应,接着张世杰抢在元军封锁钱塘江口之前率部撤至舟山,而后杨亮节等人护送赵星赵昺二王赴温州。而陈宜中的第二次逃跑,都说先去占城,后来又去了暹逻国,就是现在的泰国,这是不是真的呀?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家,语言不通,要吃要住要穿还要出门跟别人打交道,不可能不引起当地官民的注意,可是自始至终,都没人亲眼见过他。我曾找过越南和泰国的史书,上面丝毫就没有他的影子,仅仅在十三、十四世纪之间,越南人黎则写的《安南志略》中找到一条信息,说南宋的吏部尚书陈仲微奉命出使越南,“召宋丞相陈宜中”,结果陈宜中没找到,陈仲微倒入了安南籍。稍后,元朝军队横扫东南亚,他们也下令彻底搜查陈宜中,仍然毫无结果。其实在宋灭亡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陈宜中的名字,在百姓心目中一直代表着赵宋复兴的希望。直到元朝末年,农民起义领袖韩山童还借助陈宜中的威名“以动摇天下”,他们以传教为名到处宣传,说陈宜中离开崖山后,在日本整合了一支强大的军队,用于推翻元朝统治。但在《宋史》里,陈宜中的形象却被歪曲丑化了。《宋史》是元末元朝宰相脱脱只用了两年多一点时间编撰的,很粗劣,错漏很多,结果后人以讹传讹,陈宜中就面目全非了。
       有意思的是湖北蕲春《田氏大成宗谱》中记载,说陈宜中在至元十九年,即公元一二八二年元军陷占城时,逃往暹逻国。之后辗转回国,改名田梦罴,隐居在江淮之间。至于真实情况是不是这样,也不好说。反正陈宜中的下落五花八门,已经成了干古之谜,但愿有一天,这个谜底能够真正揭开。
       书摘三:大宋的最后日子
       书名:《闽都别记》
       作者:里人何求(清)
       帝舟至泉州港,招抚使蒲寿庚来请驻跸,张世杰以为不可。寿庚总管诸船,或劝世杰留住寿庚不与去,令拨舟助饷,世杰不听,放之使归。以战船不足,令寿庚出办。寿庚不出,遂掠其舟,并劫其财货。寿庚大怒,领兵掩杀宗室士大夫与淮兵在泉州者。陈宜中奉帝奔潮,寿庚遂与泉州知州开城降……
       陈宜中、张世杰奉帝在潮州。元兵追至,水中又起大风,帝溺舟破,几乎莫救。既救,得惊痫之症,甚危。众议欲去依泊占城,陈宜中请先往占城说之。帝许之,宜中遂行。宜中度事不可为,去而不返。陆秀夫俟宜中去久无回,知其远避,又奉帝至碉州。驾崩,年十一岁。立帝之弟卫王,年才七岁。有黄龙现于海中,改元祥兴,以碙州为翔龙县,以陆秀夫为左丞相兼枢密使。时杨太后垂帘,与诸臣语,犹自称奴。众皆玩怠,独陆秀夫俨然正笏恭立。张世杰以硐州不可居,迁帝于新会之崖山,以广州为翔龙府。时官府兵民尚有十余万……张世杰与元将战屡败,元兵涌至,众皆投降,世杰夺舟出港。时帝在大舟,因有众小舟环绕,度不能脱。陆秀夫先驱妻子人海淹死,谓帝日:“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德裙皇帝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言讫,负帝同入水溺死。诸臣从死者甚众。过七日,尸浮于海上者十余万人,遂得帝尸及诏书国宝。杨太后闻帝死,亦赴海死。世杰欲别立赵氏兴复,舟遇大飓风,自度天意难以挽回,亦坠水死。宋遂亡矣。
       还是码头
       坐在崖山的大船内凝望外面从早至晚血流成河的混战,杨淑妃脑子里一次次浮现福州那个叫濂浦的小村。她相信大限到了,不会再有侥幸。早知如此,何必从那个村庄离去呢?至少在村里,她的儿子还能在眼前活蹦乱跳,至少这两年不必在海上浪中吃那么多的苦,最最重要的是,至少她的儿子赵星也不会在一场飓风中跌人海中,呛了一肚子咸水,又吓出一场大病,然后不治而亡。她的儿子,亲爱的儿子,唯一的儿子!
       真的悔,真的不该走。
       她踉跄着步,往船舱深处移去,深处严严实实的,看不见外面的一丝动静。她不想看了,打
       打杀杀肮脏而且龌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令她恶心反胃。无所谓了,反正已经什么都无所谓,该来的就让它都来吧。她让宫女沏杯茶,淡水断绝之后,所剩无几的一点储存都归到她和幼帝所在的船上,如今是不是也仅剩下这一杯了?她翘起兰花指,缓缓端起杯,轻吹几下,然后撮着小嘴轻抿一口,茗香顿时向五脏六腑而去,这该是人世给予她最后一丝抚慰了吧?
       外面的厮杀声她已经充耳不闻,而回忆则慢慢地到来,是茶香把远处的记忆清晰带到眼前。她看到濂浦村,看到村头的邵歧码头。
       那天离去时,岸边那块有着微弱弧和浅淡污的石头,仍像一只铁锅纹丝不动地斜扣在那儿,细一看,其实又似一只往外鼓起的、布满红丝的大眼球,就那么直愣愣地瞪住她,无语凝噎,欲说还休。
       阳春三月初抵此处,两岸莺飞草长,万花欲放。而挥挥手作别去时,秋风已经锐利尖刻得如刀如剑,刮过脸,脸皮欲裂。
       不得不走吗?儿子当时问。儿子赵星对福州气候与饮食的接受那么自然而然,没有任何过渡他就不容置疑地喜欢上了总带着几许甜味的烹调,动不动就嚷着要吃当地别具特色的蛎饼、锅边、鱼丸、肉燕,诸如此类。毕竟还是孩子,孩子哪有不嘴馋的?
       真的不得不走了吗?她也忍不住问了左右大臣。如果可能,她那时实在很愿意在此长久呆下去,哪儿也不愿再挪半寸。复国兴室的理想,说到底并不真正存于她胸中,她嘴上可能也不得不做些应承、讲些大话,但内心,谁看得清她的内心啊,那里头真是一片荒芜。政治是件多么无趣的东西,领教一次,就悚然一阵。这哪是她游刃有余的领域昵?她单纯如纸的性情,断学不会怎么以针尖迎对别人的麦芒。然而鬼使神差,竟还是卷入了,被动地,不甘不愿地被强大的漩涡夹裹而去。陷身其中后,她再没有见过青的天绿的地,乱云飞渡,群鸦乱舞。她清咳一声,几个月以来,卡在咽喉中的痰一直不消,始终如一根绳索死死勒在那儿,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记得每次咳声一起,儿子就会马上过来,懂事地在她背上轻拍。虽贵为皇帝,但在儿子眼里,母亲已经是他全部的天,所以他太在意她了,在意她哪怕一点点的不适。她牵住儿子的手,多好,至少那时她还能将儿子的手真实地攥住,然后她低下头看着他。儿子越发清瘦苍白了,眼窝下方甚至出现与他这个年纪不相称的淤黑泛青。在那个肃杀的十一月晚秋里,儿子居然得携同他那千疮百孔的王朝,一起走上险象丛生的流亡之路。路在海上。
       大臣说,路路断绝,仅剩这一条了。这一条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高宗帝曾经走过。金兵把徽宗帝、钦宗帝掳去,往南追新登皇位的高宗,高宗赵构一逃,逃到海上。躲过那一劫,大宋江山才得以重新延续。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仿效呢?元兵与金兵一样,他们是一群来自北方的狼,他们在一马平川上可以耀武扬威为所欲为,却并不善于水路,天堑也许就是一道最好的屏障哩。
       想到那个赵构,杨淑妃总要恶心,总会胸一疼胃一痛,尤其是如今,在这样的境况里,她真是想都不愿想起这个人啊。这个人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令她厌恶。父被掳兄被掳,掳就掳了,不掳皇位哪轮得他来坐?岳飞能征,韩世忠善战,这哪里是什么好事呢?断不能让他们威高震主占去风光。杀了,把岳飞杀了,罪名好歹有秦桧顶着,那个奴才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既然已经得了不少好处,拾身在前边挡一挡,挡得粉身碎骨也是应该。这样算尽机关,哪还有浩气长存天地之间?这样打尽小算盘,怎还能有大气象运筹帷幄?
       杨淑妃望着儿子,泪水不知不觉间已经盈眶了。你不能学他,她在心里说,无论如何你都不可以也成为那么龌龊的男人!但是,此去真是凶多吉少啊,我要你也能同他一样在看似穷途末路时,突然转危为安,逃过劫数,柳暗花明。活下去,苟存性命于乱世,活着高于一切。
       杨淑妃把手往儿子肩头轻轻一搭,掌心立即感觉到了暖。这是她熟悉的温度,这温度多少给了她一点安抚。她眨眨眼,耍把泪咽下去,没曾想,哗啦一下,反而倾盆而下,前襟猛地湿去一片。
       岸边那块猩红色的石头在迷蒙的泪眼中渐渐退出她的视线。
       以及这个村庄。这个叫濂浦的小村,它的房舍田野、河流树木,数月里已经亲人般敞开胸怀让她依靠,一生一世就是缺衣少食缩在这里,饮闽江的水,沐旷野的风,只要平安,她也是十分乐意了。休憩生养,平安无忧,女人的理想原本多么平淡微小。得空的时侯,能容她倚身某棵榕树之下,独自吟吟诗读读词,那便是幸福的全部了。
       可是她还是得走,那是一二七六年的十一月十五日。
       从那时到现在,两年多的苦痛数倍于往昔接踵而至,这样的命,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可值得留恋不舍?够了,就在崖山,就在大海,让她、让赵宋王朝都一起葬身吧。
       记得那天离开邵歧码头的时候,她其实已经预感到了不测,心七上八下杂乱无章。当时她撩开船帘,看到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而细浪则不舍地一下一下拍打着船舷。于是她竖起掌,对着越退越远的濂浦轻轻地摆了摆,姑且算是道别吧。她发现自己指尖在抖,心也在抖。
       当崖山的万顷碧浪将她吞没之后,她希望自己的魂魄能够顺着来时的水流,回到濂浦,回到那个曾给过她和儿子善良庇护的小村去,从此安歇。
       后记:历史之于女人
       年少的时候,曾对宋词狂热痴迷,一首一首都恨不得往骨髓深处装去。于是关于那个朝代以及那个朝代的人,都悉数披上炫目霓裳,睁眼闭眼都是神往。有一天却发现,不是那样,误差太大。是七零八碎的杂书最初掀开真相,然后是一册《宋史》将谜底彻底展露。合上书我恍惚许久,内心吱吱嘎嘎的碎裂声次第响来。这是一个突然的变故,就如同一个被自己经久仰望、暗生情愫的人,蓦然间却变幻出另一张怪异的面孔。
       不是宋朝的错,错在我自己。
       对于这个世界,我一直是有指望的,指望它洁净有序、强壮康健、睿智仁慈、宁静安详……宋朝有这些吗?不是没有,书画、科技、经济、城市建设,当然还有美轮美奂的词。可是这么多正面的美好,最终却堆叠不出一个绚丽的时代图景,叫人怎不唏嘘叹息。
       我居住的这座城市旁有一个叫林浦的小村,村庄里保存了赵宋王朝最后一页的许多记忆。多年前,当我第一次得知尚有诸多与宋相关的古迹以及种种传说、民俗留存于村庄时,不禁怦然心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与一个庞杂硕大的王朝之间,究竟纠结着怎样奇特的关系?靠近它的念头曾一再冒出,却又一直搁置着,我在下意识逃避着什么。直至今年元旦,直至再一次翻看《宋史》,我深吸一口气,决定写这个小村,写曾经心仪的、有着那么别致又那么古怪品质的宋。
       二OO七年整个春天,我的思绪一遍遍回到七百多年前。也是这个季节,万物也是这么葱茏蓬勃,而同样行走于这块土地之上的那群人,却如秋后枯草,悲恸连天,绝望彻骨,血与泪一滴一滴渗入脚下的泥土。持续翻阅史料和采访的过程,目光不断被拉长又聚拢。一步一步地我看到
       了这个王朝深处无数的不堪和血淋淋的伤口。偶然叠起、巧合密集,可是这一切相加到一起,只能得出一个必然的结果:一座大厦不可挽回地倾斜、崩塌、轰然垮下,它最后的一刻竟是那般无力而凄凉。
       从落下笔的那一刻起,感伤就来临了,然后横贯至最后一个句号的出现。为了安抚自己,我曾放纵想象将最后一章“如果”写得温情柔美:如果小皇帝悄然留在村里,便不至于死,便开始了生息繁衍;如果大宋官兵一个又一个娶村中女子为妻,洞房的红烛便羁绊了他们出征的脚步;如果宫中众多稀世珍宝忙不迭暗藏深埋,村庄的腹部深处,就有更多的未知神秘笼罩;如果元军网开一面,将区区小村留赠孤儿寡母,宋在此得以保存、苟且延续……
       但后来我又毫不吝惜地将这些干干净净全部删除了。凡事皆有自身的强大迫力,那是铁一般的历史逻辑,大宋王朝的崩溃是这种逻辑的必然后果。严酷的现实从来没有“如果”,所有的假设在它面前都显得浮浅而廉价。就算能够从倾覆的大厦之中抢出一两块砖瓦又有什么意义呢?文学所能做的仅仅是找到一个恰如其分地进入历史的视点:一个女人,杨淑妃。她属于大宋王朝的历史,也属于文学,属于我。
       肯定是故意的,我让杨淑妃隆重出场,她忧伤悲怆的眼神布满字里行间。史书中几乎没有她的位置,甚至在皇宫里锦衣丰厚、玉食充足的当年,她也从来没有真正享受过作为女人的全部幸福与自由,连尊严甚至都不曾获得,然而,整个江山的沉重顷刻间却排山倒海压到她身上。即使结过婚生过子,她仍然是一朵没有开放的花,快乐的滋味还含在蕊的深处,眨眼间却已经芳尘零落碾作土了。能香如故吗?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岁月把她覆盖,记忆让她淡出。但是整个写作过程,我始终看到一双睁圆的眼和一对皱起的柳叶眉,那是杨淑妃的。
       一个朋友曾经劝诫:历史不是女人读的。
       那么女人该读什么?柴油酱醋的平凡?美裳艳妆的风情?
       某一夜我站在空地上举头一望,心里顿时一紧。那一眼,何年何月何人,是否也立在同一星辰下蓦然望过?再没有比生命更残酷的消耗品了,一滴泪尚未淌干或者几声笑尚未散去,数十春秋已经碎断在身后,永不复返。
       这样的时候,历史总是显示出它非同寻常的品质。一本本展开的史书,便是一条条通往生命深处的路径,种种人生经验盎然呈现。读史确实很难让人轻盈欢愉,疼痛总是随着书页的翻动纷至沓来。可叹的是,那么多错误一代一代都在重复,血迹未干,疤痕尚在,而举手之间,已经旧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了。
       同样的,史实的混乱矛盾又多么令人惊诧莫名。时光已经把很多真相磨损得歪七扭八,甚至各持一词,相互矛盾。隔着岁月的烟尘,它们依稀仅剩模糊迷乱的面目,让人奠辨。而它们自己,也恹恹地沉默着,无法申辩,不再呻吟。
       所以,我不是写历史,要写的只是人,是人生。人生彼此的倾轧与伤害,人生万千的无助与无奈,都那么密集地浓缩到那个特别的岁月和那群特殊的人们之中,现在,他们陆续登场,把曾经的委屈或忿恨或遗憾道出一二,风过,风声和着他们的心声。
       我的案头堆积着上百本相关的书籍,谢谢它们的作者。
       我采访了数十位与之相关的人,谢谢他们的学识与见解。
       我启用一堆照片和插图,谢谢提供者的无私与绘画者的用心。
       谨以以上这些文字,向已经远去的那个华美的宋朝、可悲的宋朝致以深深的敬礼与哀悼。附录一:宋末记事
       开庆元年(一二五八年),蒙古宪宗蒙哥大汗发三路大军侵宋。
       景定五年(一二六四年)十月二十六日,宋理宗病死,二十四岁的太子赵禥即位,是为度宗,年号成淳。
       成淳七年(一二七一年)十一月,蒙古改国号为元,元世祖忽必烈。
       成淳九年(一二七三年)正月中旬,坚守五年之久的孤城樊城被元军攻破,二月襄阳又沦陷,形势急转直下。
       成淳十年(一二七四年)七月,度宗赵禥死。七月初九,度宗第二子赵显即位,年仅三岁,年号德祜。朝中大臣请出六十五岁的谢太后垂帘听政,尊为太皇太后。
       德祐元年(一二七五年)二月,元军攻克宋军事重镇安庆和池州,兵临健康(南京)。误目宰相贾似道被罢官,贬往循州(今广东龙川西),途中被担任押送官的绍兴府县尉郑虎臣杀死于漳州。
       十月,元军自健康分三路向临安挺进,十一月十八日元军统帅伯颜亲率二十万大军向扼守临安门户的常州城发起总攻,两天后常州城破,元军大开杀戒,血洗全城。
       德祜二年正月伯颜率部抵临安城外皋亭山。十八日,谢太后派人向元军献降表和国玺,元对降袁内容尚不满意。二十日文天祥出使元军谈判,被伯颜扣留。
       二月初五。临安城里举行受降仪式,宋恭帝赵显正式退位。
       三月二日,元军进入临安城,赵显和母亲全皇后及少数随从一起,离开临安,被押往元大都。八月,谢太后也被押往。
       三月下旬,度宗长子赵罡、幼子赵昺以及杨淑妃等人抵达福州濂浦村。
       闰三月二十四日,赵显抵达大都(北京),即而又赴上都见忽必烈,于四月底抵达。赵显被降封为瀛国公。随后又被迁回大都。
       五月初一,赵昰在福州登基,为端宗,年号景炎,改福州为福安府。
       五月二十六日,从元营中逃出的文天祥一路辗转抵达福州,授右丞相兼知枢密院事,督诸路军马。
       五月下旬,陆秀夫因与陈宜中“议不合”,被贬潮州辟望。第二年十月被重新召回。
       七月下旬,文天祥因与其他人意见不一,离开福州往南剑州(今福建南平市),建立督府,组织勤王部队,从陆路收复江西。
       七月,被遥授为右丞相的两淮制置安抚使李庭芝奉诏从扬州城突围,打算赶往福州听命于朝廷,行至泰州时被元军所俘。后死于扬州。
       十一月上旬,元军逼近福州,福建制置使王积翁叛变,充当内应,策使闽府尹王刚升开城投降。端宗赵昱等人撤出福州,退至濂浦。
       十一月十五日,陈宜中、张世杰护送端宗赵罡、卫王赵昺及杨太妃等人乘船从濂浦村逃入海中。
       景炎三年(一二七八年)四月十五日,因船在硐洲(今广东雷州湾外东海岛)遏飓风,端宗惊吓成痰而亡,年仅十一岁。
       五月初一,卫王赵昺被立为帝,改牟号祥兴。
       闫十一月,文天祥在广东五步岭被元军抓捕。
       祥兴二年(一二七九年)二月初六,元军大举进攻退守崖山的宋军,宋军大败。陆秀夫背负赵昺投海自尽。杨太后也投海而死。数日后,冲出重围的张世杰因船遇风倾覆,溺水死。南宋亡。
       附录二:福州九三学社二OO六年关于建立
       林浦公园的政协提案(节选)
       林浦(又称濂浦、濂江),坐落在福州南台岛东北隅,旧属闽县开化里,现由仓山区城门镇管辖。该地人杰地灵,名胜古迹、文物资源极为丰富……整个乡为闽江及其支流濂江所环抱,其洲港绵延、河浦交锗,湖、汉、湾、泽形成迷人的湿地自然景观,湿地临江濒海,各种植物生长茂盛;分布于沙、泥滩和泥滩草洲上的双壳类、甲壳类及水域中的鱼类、虾类十分丰富,吸引了数以万计的鸟类栖息、停歇和越冬。面积约七百五十公顷,其山川之秀丽,可与杭州西湖及西溪湿地媲美。南宋末从杭州迁都南移的益王赵昱、广王鞑昺、陈宜中、陆秀夫、张世杰等人,无不为这里的风水和景色所折服,称之为“平山福地”……建于南宋的“濂江书院”是福州古书院中保存最好的,著名学者、理学家朱熹及其门人黄干都曾在这里主持讲学过。虽经历代战火,其主体部分仍保存了下来。至今游客还能看到主楼“文昌阁”前平台宋代文物“笔洗石臼”及“濂水龙腾”、“文光射斗”的宋代碑刻。书院门口照壁上的“濂江书院”四个大字虽经百年风蚀雨侵,仍依稀透出当年裹挟着书院窗外清风明月的书卷气……“濂江书院”为林浦孕育了许多名人,宋、明、清三朝先后共出过十八位进士,作为一个乡,林浦乡人中进士之多,可为全国之冠了……
       林浦作为福州这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在自然资源、还是在文化资源上都是十分丰富的,它是人文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突出代表……林浦的资源,完全满足设立公园的各个要素。如建成公园,与福州近几十年来新建的各种公园相比,具有更加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并极有可能成为唯一传世的园林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