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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戎装女人
作者:刘 静

《长篇小说选刊》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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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静,山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现供职于八一电影制片厂文学部。
       第一章
       45岁的通信总站政治部主任吕师大校,如期进入了更年期。
       开始的时候,吕主任对兵临城下的那些典型的更年期症状并不敏感,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迟钝。当更年期的先头部队潮热率先登陆到她的体内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哪儿出了毛病。跑到门诊部去看病,却被自己的好朋友江山好一顿奚落。
       那天,当潮热又一次袭击了吕主任的身体,大汗淋漓的吕师吃不住劲了。她仓促地结束了一个会议,快步去了门诊部。
       她要找的军医江山恰巧不在,而江军医死看不上眼的门诊部于主任恰巧值班。吕师本不想让他看的,因为吕师知道,让于主任看病,江山会不高兴的。可门诊部的于主任见了政治部的吕主任,却殷勤备至,热情有加。吕主任见于主任扑上来的架势,似乎要探出手来到自己的额头上试体温了,不得已,吕主任只好勉强地坐到了于主任跟前。
       虽然是勉强地坐下,但吕主任在叙述自己的病情时,却一点也没有勉强。等吕主任详细地叙述完病情时,对面的于主任却陷入了沉思。吕主任见于主任表情肃穆,神情拘谨,似乎有什么难言不便出口,心中一惊,认为是自己的身体出了大的毛病,心就提了上来。
       “这个……吕主任,那什么……主任,怎么跟您说呢……”在于主任吞吞吐吐、斟词酌句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军医江山不冷不热的声音。
       “祝贺你呀,吕主任,你已经顺利地进入了更年期。”
       正揪着心的吕师,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江山穿着白大褂,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倚在门边,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
       “你说什么?说我更年期?”
       “典型的更年期症状,这还有跑吗?”
       被确诊为更年期的吕主任,似乎有一些难为情,她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于主任,敏锐地察觉到于主任脸上有些许的同情,这令吕主任更不自在起来,她冲于主任笑笑,有些自我解嘲:“我竟然进入更年期了?!”
       身后江山的声音再起,把吕师气得够呛。
       “你能进常委,为什么就不能进更年期呢?”
        吕主任的扣子还没系好,办公室的门就被冒冒失失的推开了。
        在总站机关这个上下六层的办公楼里,还没有哪个人敢不敲门或不喊“报告”就直接闯入。包括总站的第一把手陈主任和二把手王政委。倒不是总站的主任和政委有多尊重她这个政治部主任,而是性别使然。在这个男人占主导的地盘上,对性别的尊重也还是讲究的,虽然吕师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对性别的忌讳。总之,吕师一直都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种尊重抑或是忌讳的。
        坏了这种规矩的是宣传科的干事边锋。这个肩上扛着一杠两星的小干事,手里捏着几张A4复印纸,还带着一脸不知轻重的笑容。
        吕主任非常恼火,再加上她正好在满头大汗地焦躁着。她对一脸笑容的边干事大喝一声:“出去!”
        小边干事一个急刹车立在门口,疑惑地望着女主任,并不执行命令。
        “喊报告再进来!”见第一道命令无效,吕主任只好颁布第二道命令,口气更厉害,命令更具体。
        边干事只好执行。但他执行得并不情愿,甚至有些抵触,这从他跌着脸拖泥带水关门的架势上,可见一斑。
        边锋的父亲是总部相当级别的领导,从他家里进出的大校,恐怕比门口的蚂蚁都多。见惯了大校们笑脸的边锋,自然不大习惯主任的脾气,跌一跌脸,摔一摔门,也在情理之中。
        “报告!”门外响起了有气无力的声音。
        吕主任对这种报告很不满意,用不理睬表示不满意。
        “报告!”门外的声音再起,声音倒是提高了不少,但那是不正常的高,是带了一种情绪的,一种不健康的情绪。
        吕主任准备继续晾着他。吕师知道,在对这种不懂规矩、不知轻重的家伙,施以颜色,方是上策。但吕主任没想到的是,她施以的颜色还未洇开,门外的家伙就不耐烦了,又一次不请自进。吕主任办公室庄严的门又一次被擅自打开了。
        吕师不想啰嗦他,皱着眉头问:“你有事吗?”
        边锋这才想起“事”来,抖了抖手里的白纸,说:“明天的会你不是要讲话吗?我替你写好了讲话稿,我们科长让你先过目把关。”
        吕师用手敲了敲桌子,沉着脸问:“怎么让我把关?你们科长呢?”
        见边锋眨着大眼整不明白的傻样子,吕师挥了挥手:“叫你们科长来!”
        “现在吗?”边锋傻乎乎的问。
        吕师气得又敲了一下桌子:“现在!马上!”
        三分钟不到,门外就有了敲门声。吕师喊了声“请进”,宣传科长杨新光就应声而入。
        “主任,有什么指示?”杨新光进来就揣着明白装糊涂。
        “边锋写的讲话稿你看了吗?”吕师压着火问。
        “看了。”杨新光点头。
        “你看行吗?”吕师又问。
        “我看不行。”杨新光摇头。
        吕师终于搂不住了,声音高了八度,口气也变了:“不行你让我看什么看?!”
        杨新光是山东曲阜人,是孔子的老乡,但他有他老乡的才学,却没有他老乡的涵养。天目没开,头顶上那只眼是瞎的,脾气上来了,任谁都敢顶撞冒犯。
        吕师有时候特别欣赏他这一点,有时候又特别烦他这一点。像现在,杨新光就特别让吕师烦。
        杨新光瞪着个牛眼,声音比吕师的还高了两度:“我就是想让领导看看,这个边锋是怎么不行的,不行到什么程度的!”
        吕师一下就明白了杨新光的用意,虽然不阴险,但也够气人的了。气得吕师一时没了话说。
        吕师坐在办公桌前,仰望着对面人高马大的部属,对他恣意的讥讽和调侃,气就不打一处来。别说吕师还在更年期综合症的焦躁中,就凭自己是他顶头上司着一条,拍桌子让他滚但也不是不可以。虽然吕师的手很痒,但吕师的大脑还是管住了吕师的手。因为吕师的大脑知道,桌子好拍,后果难料。
        吕师压着火:“要不,换个人写,不一定非要他写嘛。”
        杨新光是一点抬举也不识:“换谁?科里的人,出差的出差,休假的休假,就他一个闲人了……”
        杨新光的嘴角向上翘了翘,权当是笑了。杨新光的话还没完,吕师就拍了桌子。
       王恩江放下电话,就起身走到门口,将房门打开。不是一般地开,而是彻底地开,开到极限,一直到开不动为止。
       这是王政委的习惯。跟女干部谈话,就要洞开门户,以示正大光明。
       王恩江的老婆姓汪,跟他同音不同调,且比他多了三点水,这婆娘有这三点滋润着,可是了得。这个叫汪秀娥的女人,在老家是个民办小学老师,是那种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统统教、并且所有的课程都能教的能干之人。她是随军跟丈夫进城的,但却一点也不为此自卑,更别说知恩图报了。在家里把王恩江收拾得跟个见习排长似的,只有交钱的份儿。这个汪姓女子,更年期以前就厉害,更年期以后就更是如虎添翼了。突出的症状是疑神疑鬼,总是担心自己的江山不保。对活动在丈夫身边的女性,一律信其有野贼心,采取的是蒋委员长“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的策略。搞得不仅王政委非常自律,连在王政委身边活动的异性们,也是人人自危,胆战心惊。
       有老一辈那么多的经验和教训,有老婆如此这般的管理和监督,王恩江政委洞开门户同异性部属谈话,实在是一种明智之举,同时,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在这点上,王恩江的搭档、总站主任陈昆就特别不以为然。他每次见政委大开着房门跟女干部谈话,就特别别扭。他觉得,一个政治委员,跟自己的异性部属谈话,用得着这么高度紧张吗?再说了,这谈话对象如果和和气气、文文静静地倒也罢了,你开着门,敞着窗,也影响不了别人。怕就怕那些“老大难”们,被各级领导谈惯了,经过风雨,也见过世面了。进了政委办公室也像进了自己家,对政委也不见外,像对自己的窝囊废男人。扯开嗓门,粗声大嗓地嚷嚷,还经常配以难听的哭声,搅得一层楼都不得安生,没法办公。陈昆的办公室又跟他紧挨着,就首当其冲地受害。事后,陈昆找他要噪音补贴,王恩江就笑眯眯地说:“老陈啊,咱们共勉吧。”陈昆曾建议王恩江关上房门谈,并给他打气说:“你怕什么?身正还怕影子斜吗?”王恩江不干,摆着手谢绝:“那老子多亏呀,还不如身子先歪了,落个鸡巴痛快哩!”
       
       吕师进来的时候,王恩江已经在沙发上等待了。
       这也是王恩江的艺术,谈话的艺术。王政委找人谈话,从不坐在办公桌前,居高临下地谈。那样谈,威严有余,亲切不够。而王恩江认为:应该把威严交给陈昆,把亲切留给自己。因此,他的谈话,既讲艺术,也讲氛围。他办公室里,靠墙摆了两张单人沙发,是那种朴素的木把沙发,沙发中间摆着一张不大不小的茶几,既可以放茶杯,也可以放材料。与人谈话的距离,既用不着放开喉咙,也无法窃窃私语。适中、适度,有礼、有节。
       找吕师谈谈,给吕主任提个醒,是王政委早就想做的工作。不是没有时间,也不是没有机会,只是王政委觉着,这种话不太好谈。王恩江在政工口上,干的就是找人谈话、做人工作的活,连那种处分的、降级的、死人的诸多难谈的话,都顺利圆满地谈下来了,唯独在吕师这儿,打起了磕巴。
       王恩江比谁都清楚:更年期是毛病,不是问题。就像感冒要发烧咳嗽,痢疾要拉稀肚子痛一样,更年期也是有症状的,情绪不稳,脾气急躁,性情改变,都是可能的,也是应该的。跟自家那个更年期比起来,眼前这个更年期已经很不错了。知道克制,懂得忍受。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克制不住,忍受不了,也是可能的。有一次开常委会,王恩江跟吕师坐对面,眼看着吕师无缘无故的脸突然就红了起来,马上就汗流浃背了。搞得陈昆莫名其妙的,一个劲问人家怎么啦?是不是哪不舒服?还特别绅士地指挥别人开窗户。王恩江在一旁窃笑,笑陈昆傻蛋一个。笑够了,又窃喜,喜自己有个更年期的老婆也不完全是坏事,起码还可以触类旁通地长见识。
       自从觉察到吕主任也栽到了更年期手里后,王政委再听人反映吕主任脾气见长,就一笑了之了。但架不住反映的人多了,今天杨新光又跑来发了一通牢骚,还提到了转业,王政委就不能再一笑了之了。
        吕师坐下,见茶几上泡了一杯新茶,笑着说:“政委,你太客气了吧?”
       王恩江笑眯眯地说:“尊重妇女,人人有责。”人的幽默分两种,一种是文化赋予的,一种是娘胎里带来的。王恩江的幽默是后一种,是天生的,因此他能做到你笑他不笑,是上乘的幽默。
       吕师从接到王恩江让她过来一下的电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过来一看,见政委洞开门户的架势,就愈发地清楚了。原本她还对杨新光抱着深深的内疚,正在琢磨怎么安抚他呢,没想到他却小肚鸡肠跑到政委这儿告状。这样一来,吕师反而如释重负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有来有往才平衡。这下好了,既不用内疚,也不用安抚了。坐在这儿品茶,听政委幽默,挺好!
       “今年‘三八’你们打算怎么过呀?”王恩江喝了口茶,很随意地开场。
       吕师哪能相信,政委把她郑重其事地叫来,还隆重地泡了杯茶,会为“三八”节怎么过?
       “怎么过?还能怎么过?按惯例过呗:上半天班,放半天假。怎么,你要开恩放一天假?”
       “我哪有这个权力。我的意思是,你们女同胞,怎么就不能与时俱进地过‘三八’呢?我听说,你们在那半天假里,很少休息闲逛,大都在家里学雷锋做好事义务劳动了,这很好嘛。可惜,你们又不任劳任怨,牢骚怪话一大堆,这不好嘛,这就有点得不偿失了嘛,既出了力,又不落好,你们是不是缺个心眼呀?我看今年不如这样,咱们来个改革,来他个反放假:‘三八’那天,女的不放男的放。把那半天假让给我们,让我们回家,给你们当牛做马,你看行吗?”
       吕师咽了一口茶,笑着回绝:“我看不行。你们哪是想回家当牛做马呀,你们是惦记着回家骑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吧?”
       王恩江学外国人,耸了耸胖肩,遗憾地说:“唉!不愿意算了,想替你们分忧都难。”
       吕师是个急性子,绕不得弯子。本来打算品着茶听政委幽默呢,现在见政委幽默得无边无际,有些着急,忍不住就奔向主题了。
       吕师放下茶杯,盯着王恩江问:“政委,你叫我来,不是为‘三八’分忧的事吧?”
       王恩江不接吕师的话茬,继续漫无边际:“我听说,你最近在学架子鼓?”
       吕师一头雾水:“架子鼓?什么架子鼓?”
       王恩江不笑,还很认真:“打击乐的一种嘛。”见吕师还糊涂着,就继续提醒:“我还听说,你那里还缺了根敲鼓的家伙,一直因陋就简地用手代替?”
       这下吕师明白了,脸也红了。
       王恩江双手捧着大号玻璃杯,并不看脸红的吕师,而是盯着杯子里上下浮动的绿茶,似乎是批评绿茶:“一个女领导干部,对男部下拍桌子,是件很要命的事。一般的男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个孔孟之乡的男人。有理不在声高,无理也不要拍桌子嘛。说实在的,我急眼了,也拍过桌子。但我拍桌子,问题就不大。男人对男人拍桌子,充其量是个工作方法问题,还能接受:女人对男人拍桌子,就不单单是工作方法的问题了,还有个尊严的问题,男人的尊严。毕竟我们国家还有个男尊女卑的讲究。现在虽说是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了,但男同志能拍的桌子,女同志就不能拍。”
       王恩江瞟了吕师一眼,见吕师若有所思的样子,甚感欣慰。觉得还行,这话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难谈。可见,任何事都是事在人为的。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为,并且为得这么得心应手,这么风趣幽默。这样一陶醉,王恩江就有些意犹未尽,于是,继续盯着依然浮动着的绿茶,说给吕师听。
       “当然,我非常理解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女同志,理解你们的苦衷和身不由己。身体的因素是客观存在的,但是不能因为客观存在,就放弃主观的作用。人,最难战胜的是自己。一个人,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毛病,战胜这些毛病,才能前行。你说是不是?”
       王恩江转身去征询吕师的看法,顺便想观察一下教育的效果。没想到,效果太好了,吕师流泪了。
       按说,被王政委批评教育得流下热泪的女干部不是一个两个,但与吕师共事这么久,王恩江还是头一次见到吕师的眼泪。这让王恩江吃惊不小。
       照理说,作为一个女同志,吕师掉掉眼泪,哭一哭,也不是不可以。条例条令也没有哪条规定,师以上女军官不可以掉眼泪。但问题是,她哭什么?
       王政委是个比较全面的人,既可以自我陶醉,也可以自我反省。此刻,王政委的反省是:人啊,不可以忘乎所以,一忘乎所以,就容易找不着北:找不着北,就容易蛮干冒进,犯这类画蛇添足、狗尾续貂的低级错误!
       不早不晚的,公务班的战士进来送报纸。抱着一摞报纸的战士又特别不懂事,一双骨碌碌的贼眼死盯着流泪的政治部主任不放。这就有些讨厌,王政委不用看,就知道吕主任有多难堪了。等那操蛋战士一离开,王恩江就起身走到门前,把亲手打开的门,又亲手给关上了,关得死死的,连缝都没留一条。
       不早不晚的,刚被关死的门,又被擅自打开了。不是轻轻地开,而是动静很大地开,有一种理直气壮,甚至是飞扬跋扈。
       要命的是,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恩江的“贱内”汪秀娥。可怜的王政委,洞开着门户跟女部属们谈了大半辈子的话,老婆一次也没见到过。唯有这生平第一次关紧房门,却前脚关严,后脚就被老婆撞上了,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汪秀娥女士,居高临下地矗立在一双沙发前,皱着眉头,狐疑地盯着坐立不安的丈夫和满脸泪痕的吕师,虎着个胖嘟嘟的肉脸,一声不吭。
       王恩江关上门正走向沙发,听见门响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有些见外地客气,嘴一嘟噜,没过大脑地问:“你来干什么?”
       汪秀娥斜了眼,睥睨着自己的丈夫,一语双关地反诘:“怎么?你这有什么秘密,我不能来吗?”说着,还用余光扫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吕师,生怕吕师听不见。
       王恩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他没有把握,自己这个更年期的老婆会不会闹起来。平时没事她都能找事闹上一场,在这种“有事”的情况下,她能善罢甘休?她真闹起来,这洋相就出大了,不好收场了。
       想不到的是,汪秀娥同志竟然是讲政治的,不知她是顾忌有头有脸的丈夫的身份,还是忌讳吕师肩上的大校牌子,反正她胸脯起伏着,没让事态进一步扩大。
       吕师用手抹了把脸,把残存的泪水抹掉。她并不看虎着脸的汪秀娥,好像她并不存在一样,语气干巴地对王恩江说:“政委,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说着,旁若无人地从王恩江和汪秀娥中间,穿行而过,坦然而去。
       吕师大校在生气。
       生完这个人的气,又生那个人的气,生来生去,又生自己的气。最后,把自己气得不轻。
       重点是生自己的气。
       哭什么呢?而且还委屈得不行!人家说你什么啦?什么也没说嘛!怎么一下子就泪流满面了?泪腺像是自己打开的,泪水不听招呼地往外涌。理智都到哪去了?都睡大觉了不成?!
       还有,怎么就跟人家杨新光拍起桌子来了?不要说他那么老的同志,就是跟边锋也不应该呀!对了,吕师又想起了自己钩起指头敲桌子的毛病。这毛病好像也是刚添没多久,这敲打的毛病还没养成习惯呢,怎么又发展成拍打了呢?如果照这个速度添毛病的话,过不了多久,她吕师生气发脾气时,会干什么呢?难道会冲过去抽人家嘴巴子不成?
       正气得不成,来电话了。吕师拿起电话还没“哎”一声,听筒里就传来了江山的笑声。
       江山笑得“咯咯”的,间或,吕师还能听到“啪啪”的敲打声。吕师知道,江山又在敲打手里的压舌板。这是江山的习惯,有事没事爱拿着检查病人嗓子的压舌板敲桌子,以示快乐或痛苦。这时候敲打,又配以如此的笑声,那肯定是碰上高兴的事了。只是吕师想不明白,有什么好事,能令江山笑得如此痛快?
       江山笑够了,助兴的打击乐也停止了,江山才拖着长腔,以她惯有的阴阳怪气问吕师:“听说,阁下跟王政委促膝谈心,谈到动情处,还流下了动情的泪水?”
       吕师闻言,一方面大气,一方面大惊。气的是江山如此的胡说八道,惊的是谣言是如此的神速!吕师气得摔了电话。
       第二章
       1938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吕振堂同志,端坐在自家的客厅中央,腰板挺得笔直,显得很庄重,一副主席台上就坐的架势。后老伴范桂兰与他并肩而坐,显得有些拘谨,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吕振堂,打量着一屋子的孙男弟女,不但没有告别亲人的凄恻,正相反,他倒有一种检阅队伍的兴奋。望着眼前这些相貌端正、身材挺拔的后代,他的自豪是由衷的,欣慰也是发自内心的。
       吕振堂“嗯嗯”地清了清并没有杂音的嗓子,像当初他在主席台上敲着麦克风准备讲话一样,开始了他告别人生、告别亲人的讲话。
       吕振堂说——
       今天,把你们都叫回来,是通报一件事。我这次查体查出了点问题,你们不要紧张,也不要害怕。我80多岁的人了,是过一天赚一天的年纪。不管得了什么病,都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内,所以没必要大惊小怪。我在这里先表个态:对待疾病,我的态度是端正的。不过,我也只管端正,其他我就管不了了。能不能治,是医生的事:能不能活,是老天的事,我说了不算。今天大家一起吃个团圆饭,然后各自回去该干吗干吗。明天我去住院,不用你们陪,有事叫你们,你们随叫随到就行了!
       今天除了通报我的病,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算提前给我开个追悼会吧,告别一下。你们也别这么看着我,这没什么不好。这个追悼会开完了,以后就不必麻烦组织了,一个人不可能开两次追悼会。我在这里做个交代:我的后事,不准麻烦组织。你们做儿女的张罗一下就行了,给你们一个尽孝的机会,也算你们做儿女的养老送终了。我的后事,越简单越好,最好上午闭眼,下午就火化,连太平间也不要进,省几度电,也算我为国家尽最后一点力,你们听明白了吗?
       我也不麻烦别人致悼词了,自己给自己致一个吧。我这个同志呀,自从入了党,对党就没有过二心。干干净净地做人,清清白白地做官。说过瞎话,但没害过人:对职务有遗憾,但没牢骚。如果划功过是非,我看,就四六开吧。毛主席他老人家才三七开,我四六开就很知足了。
       最后,给你们每人留点东西。也不算遗产,算个纪念吧。这信袋里,有我们俩和你们母亲的照片。今后,如果你们想起我们了,就拿出来看看,也算我们看见你们了,互相看看吧。另外,还有个一万块钱的存折,是给孙子辈的,给他们上份平安保险,也算我们对他们做的一点贡献吧,保佑他们平安健康,成为国家有用的人。
       好了,我叫到谁,谁就过来取一下东西,也算我最后给你们点一次名了。
       吕振堂开始点名,像野战部队呼点那样,声音洪亮地点名。
       吕班。
       在长沙国防科大教书的吕班教授站了起来。他想了想,又转身叫上妻子和女儿,一家三口,毕恭毕敬地站到了父亲跟前。
       吕振堂凝视着眼前年过半百的长子,有一些激动:“我们吕家,做梦也没想到,会出个大教授,大知识分子。这要归功于你母亲,是她的遗传,她爱读书,人也聪明。”
       师级文职干部吕班叫了声爸,双手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牛皮纸信袋,领着妻儿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退下。
       吕排。
       大家有些愕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听父亲又大声呼点了一次,才确信,父亲的确是呼点的那个牺牲了二十几年的老二吕排。
       吕振堂望着惊讶不解的孩子们,不紧不慢地解释:“你们是不是以为我老糊涂了,叫起故人来了?我就是想这样叫他,大声地叫叫他。你们不知道,这些年来,我经常这样叫他,只不过是小声地在心里叫他。如果他今天能站在这儿应我一声,他应该是52岁的人了。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应该像马忠臣一样,是个将军了,中将也说不准哩!可惜,他是我寄希望最大的孩子,去得却最早,让我也尝了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不好受哇!他虽然走在了我前面,那也是我的儿子,东西照样也有他一份。可宁,你过来,把这东西交给你姐姐可欣,由她保管吧。交给可欣,就像交给了吕排一样,我就踏实了。”
       吕连。
       吕振堂在点老三吕连的名时,还配上了手势。他打的是哑语,因为老三吕连是个哑巴,是从小被链霉素打坏了耳朵的又聋又哑的残疾人。
       吕连的妻子江爱娟也是个聋哑人,两口子带着11岁的女儿吕贝贝,安安静静地站在了父亲面前。
       吕振堂用手,慢慢地对眼前安静的一家三口“说”:吕连,你母亲生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在六个孩子里,她最疼的,也是你。她跟我离婚时,哪个孩子都不带,偏要带上你。她是怕你受委屈,不放心别人带你。你小时候,经历了那么多不该你经历的事,孩子,真是对不住你呀。我给其他人都没留下什么,唯独给你留下了这栋房子,这是爸爸唯一的财产,留给你,算是父母对你的一点补偿吧。
       吕连看懂了父亲“说”的所有的话,他流泪了。眼泪顺着他女人般清秀的脸颊,安静地滑落下来。流到唇边,被他抿住,他的嘴里是咸的,心里是苦的。
       望着眼前落泪的残疾儿子,吕振堂有了几分伤感。他盯着安静地退下的一家三口,有些愣神,好半天都缓不过来。
       吕军。
       吕振堂的声音轻了许多,这有别于其他的孩子。
       吕军也的确不同于其他孩子。她虽然也姓吕,但与吕振堂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她是范桂兰改嫁带进吕家的。在她们家乡,像她这种孩子,被叫做“拖油瓶”,是受歧视的。
       吕军轻轻地“唉”了一声,用眼睛叫上丈夫马忠臣和儿子马天赐,规规矩矩地在父母面前一字排开。
       “吕军,”继父和颜悦色地问,“我想问问你,在这个家时,你有没有受什么委屈?如果有,还请你多多原谅。”
       吕军哽咽地喊了声“爸!”就说不出话了。
       “吕军,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比他们都懂事。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喊我爸,他们却一直不喊你母亲妈。这就是差距,做人的差距。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孝顺你的母亲,她这一辈子,受了很多委屈,她不容易。你有条件,你要让她安享晚年,拜托你了。还有一件事,就是你要原谅你的父亲,他毕竟是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是你的亲人。再说,一个人心里,装着那么多的怨恨,能好受吗?因此,爸爸希望你,放下包袱,轻装前进,好不好?”
       吕军早就泣不成声了,她泪流满面地叫了声“爸!”双手捂着脸,双肩抖动着。
       吕军的母亲范桂兰也忍不住了,两只手左一把、右一把地抹起了眼泪。吕振堂看了她一眼,不满地说:“怎么搞的,还真开成追悼会了?”说完,就端坐着不动,等着安静。
       终于安静了,吕振堂接着点名。
       吕团。
       西装革履的老五吕团和他漂亮时尚的老婆明可宁,老老实实地肃立在父亲面前。
       吕振堂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俩,好半天不说话,把这两口子难受的,也情不自禁地互相打量起来。他俩想知道,他们什么地方不入父亲的眼,不合父亲的意。
       吕振堂终于开口了。
       “你俩当过兵吗?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你俩这从上到下,哪有一点兵味呢?看来,你俩闹着转业是闹对了,再继续留在部队,怕是要给部队添乱了。”
       明可宁忍不住叫了起来:“爸,我俩怎么啦?就这么不入您的眼吗?转业离开部队也成罪过了?一大家子干吗非要都挤在部队里,将来连个退路都没有!”
       “退路?你要退路干什么?在战争年代,有你们这种思想,非当逃兵不可!吕团,你告诉我,你那个公司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就看不见你干正经事呢?今天大酒店,明天高尔夫,天天吃喝玩乐,怎么还能挣到钱呢?我听说,你坐的车,是什么窝里窝,比政治局常委们坐的都高级,这合适吗?你哪来那么多钱?你不是在搞什么违法活动吧?”
       可宁真的恼了:“爸!怎么跟别人都那么声情并茂,说得大姐都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怎么到了我们这儿,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啦?您老还有别的要交代的吗?如果没有,请把东西给我们,我们就谢安了!”
       身后有笑声,是吕军的儿子马天赐带的头,其他孩子就放开胆子笑,“追悼会”的气氛开始变味。
       吕振堂并不给他们东西,而是接着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俩了。我们吕家,能出格的,恐怕也是你俩。你看你们俩,老大不小了,孩子也不要,饭也不做,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将来你们老了怎么办?谁给你们养老送终?”
       高中生马天赐在一旁叫喊:“姥爷,将来我给小舅和小舅妈养老送终。”
       吕振堂皱着寿星眉问:“你凭什么给他们养老送终?”
       马天赐继续乱说:“小舅有钱,我可以继承他的遗产。”
       吕师的儿子李念也跟着起哄:“我也养老送终!我也继承遗产!”
       在这种气氛下,吕振堂只好对眼前的两口子长话短说:“你们不要以为,脱了军装就万事大吉了,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我对你俩只有一个要求,你俩听好了:你们要报名参加预备役,一旦台湾打起来,你俩都要上!”
       马天赐又叫:“姥爷,可不敢让他俩上前线,他们会当逃兵的!”
       大家终于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连“逃兵”两口子都跟着笑了,“追悼会”的秩序乱了。
       控制不住局面的“追悼会”的主角有些生气,喊了声“散会!”就起身走人。女儿吕师的儿子李念不干了。
       初中生张开双臂挡住吕振堂,有些气愤:“姥爷,怎么就完了?还有我妈呢!”
       吕振堂一想,可不,把团以下的人员都清点完了,竟把师一级的给忘了,这真是个不小的疏忽。
       “逃兵”吕团上来,拍着李念的头说:“念头,你妈是师级干部,你姥爷也是师级干部,同级干部怎么点?没法点!”
       吕副参谋长的老眼一瞪,带老年斑的老手一挥,大声说:“放屁!谁说同级没法点?老子现在就点!”
       可惜,再点,气就不那么足了,也不那么正规了。
       吕师,吕主任。
       老六吕师,带着丈夫李进和儿子李念最后登场。
       吕振堂笑眯眯地望着亲生、也是最得意的女儿,语气都不一样。
       “吕师,你今年45岁了吧?副师三年了吧?一个女同志,在部队干到这个位置,不容易。女儿,你辛苦了!爸爸希望你再加把油!咱们吕家,满门军人,出不了个将军,你爸我不甘心。”
       女“逃兵”在一旁多嘴:“咱家怎么没有将军,我大姐夫不是啊?”
       吕振堂的手一摆:“那不算!那是人家马家的,不是我们吕家的,我要的是正宗的、带吕字姓的将军!本来,我是寄希望于儿子的,儿子不行,我就只有拜托女儿了。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你吕师就替父了心愿吧!加油!女儿,努把力,再登几个台阶。我们军队又不是没有女将军,她们行,你也一定行!”
       没等吕师表态,她儿子李念就抢着替她表态了:“姥爷,恐怕有点困难,我妈都更年期了,你见过更年期的女将军吗?”
       一屋人大笑,这次,连被“追悼”的本人都笑了。他把手里最后一个纸袋塞给女儿,敷衍了事地说:“收好,留个纪念吧!”
       我党忠诚的党员、我军优秀的副参谋长、83岁的抗日老战士吕振堂同志的“追悼会”,在欢声笑语中结束。
       不过,所有与会人员都注意到了,老爷子没点老四吕营的名字,从始至终,连个边也没沾。
       吕家从班、排、连、营、团、师、军按等级序列排下来的链条,从营那儿断开。按说,排早在29年前就牺牲了,链条应该从排那儿断。但因为老爷子的意志,排的链条始终跟这个家庭紧密相连着:而营在日本东京活得好好的,也是因为老爷子的意志,营却被这个家庭扫地出门了。就像有文化的人阐述的那样:有的人活着,但他早已死去:有的人死去,但他却始终活着。
       吕家的排和营两兄弟,正是这种颇有哲理的写照。
       周末的傍晚,吕师回到家时,楼道里已经有炒菜的香味了。吕师在总院病房里泡了一天,筋疲力尽不说,肚子也早瘪得贴到后腰上了。
       吕师推开自家的门,这套四室一厅标准的师职房里,一点油烟的气味也没有。吕师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除了无色无味的空气,什么味也没有。噢,吕师想起来了,丈夫李进在生气,在生她的气。
       卧室的门紧闭着,李进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看电视。这是李进生气的套路,也可以说是模式,无声无息的气,有些像古代的怨妇。儿子的门紧关着,李念肯定在上网。青春期的儿子,只有两种时候是安静的:一是睡觉,二是上网。如果他在写作业,听到任何一点动静,他都会跑出来看热闹的。
       吕师去开儿子的门,门锁着,吕师瘪着的肚子有了生气,她用力捶了两下门,大叫:“李念!开门!”
       李念开了门,脸色不太好:“妈,你不会文明一点吗?别人进你的办公室,也是这样砸门的吗?”
       吕师白了他一眼:“文明?我跟你还用得着文明吗?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准锁门!在自己家大白天锁什么门?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李念气得把门大开,嚷嚷:“你进来搜吧,看能搜出什么见不得人的!”
       吕师才不会进去搜呢,但也决不退让:“没有见不得人的锁什么门?”
       李念接得更紧:“锁门就一定是见不得人吗?那门上安锁干什么?”
       吕师盯住儿子挑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强调:“家里安锁,基本上应该属于摆设,没有实际用途。”
       李念跟得更快:“那你和我爸屋里为什么动不动就锁门?难道你们是在里边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吕师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就转移话题:“你吃饭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吃的饭!”
       吕师瞪了儿子一眼,还要说什么,李念“咣”的一声把门撞上,把吕师的啰嗦关到了门外。
       吕师站在紧闭的门前,气得一点脾气也没有。
       15岁的李念,就已经很懂得些兵法了。这个年龄的他,就知道拿青春期当盾牌了。动不动就梗着脖子声明:“我是青春期,你们别惹我!”好像青春期是神圣不可侵犯似的。
       有一次,当妈的拍着桌子跟儿子叫板:“你别动不动就拿青春期吓唬我!我不怕!告诉你:你妈我正好是更年期,咱俩是两期相遇,你说怎么办吧?!”
       李念的脑子格外够用,嘴巴也跟得上:“那就狭路相逢勇者胜呗!”
       现在,这“咣”的一声撞死的门,宣告了一门之隔的狭路上,青春期又一次成了勇者。
       更年期无可奈何地立在门外,望着关得死死的门,除了一点脾气没有外,还一点办法也没有。
        平时吕师跟儿子开战,身后一般都是有丈夫做预备队的。此时,她的后援预备队,正在卧室里关着门生她的气呢。
       李进的气,是早晨八九点钟开始生的,一直生到傍黑天还没生完,可见气得不轻。
       作为六朝古都南京籍的男人,李进是颇具风采的。这里的风采,指的是外在的形和内在的神。也就是说,吕师的丈夫李进,是个神形兼备的丈夫。配人到中年依然秀色可餐的吕师,应该说是绰绰有余的。那句人们常用来恭维夫妻般配的“郎才女貌”的形容词,用在他俩身上是可以随意变化的。也就是说,你既可以说他俩是“郎才女貌”,也可以说他俩是“女才郎貌”。
       李进和吕师是同年同月生,吕师还比李进大了9天,这在年龄秩序上,李进就不占优势。不仅仅是年龄,在许多方面,李进都处于劣势,明显的劣势。比如军龄,比如职务,比如人缘,比如口碑,等等等等。李进这种先天不足、后天更亏的劣势,几乎是没有什么争议的。好就好在李进具备一种男人少有的自知之明的美德,对家中这种阴盛阳衰的格局是心服口服的。他是真服,不是假服:是那种表里如一、心口一致的服,而不是那种嘴上服而心里又不太服的权宜之计的服。因此,家中基本上是阴阳和谐、长治久安的。
       这就是南方男人的好处,比北方男人更具备“识时务者”的灵活,少走了许多的人生弯路,人也普遍比北方男人显年轻。但是,李进这种甘居劣势、甘为绿叶的态度,并不表明李进是个庸常之辈,单冲吕师肯嫁李进这一条,李进也是有些来头的。
       李进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第一批考进大学的。那时还允许军人考地方大学,李进就是穿着军装上的地方大学,并且还是北大,并且还是哲学系。在大部分中国人还只知道一种哲学——毛泽东的哲学的情况下,李进已经对全世界范围内的哲学,进行了系统的学习。单凭这一点,李进就不寻常,起码在他被分到吕师他们部队时,显得不同寻常,还引起了一阵不小的关注。
       李进被宝贝一样分到机关宣传部门的时候,很令那些热衷于帮助别人解决个人问题的热心人欢欣鼓舞。大院里那些家中有女的预备岳父岳母们,对他更是趋之若鹜。27岁的李进干事,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当然,也难免有些飘飘然。在那些幸福的日子里,李干事走马灯似的、马不停蹄地视察、观摩了若干真假美女,累得视网膜都快脱落了。最后,才在群众的议论声中,有些意犹未尽、有些不太情愿地谈上了后勤于副部长的千金。
       “谈”恋爱的过程,李干事总有不尽如人意的苦恼。那于姓的对象,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好,唯独性情淡得如一杯白水,总解不了北大学子的渴。李学子心有不甘,但又找不到比她条件更适合的。李进的这段爱情,有点像无盐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在那段“谈”恋爱的日子里,患得患失的李进,经常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那一年的春天,李干事跟着首长下工作组,遇见了当副教导员的吕师。在春天明媚的阳光下,北大学子一阵头晕目眩,他清楚地意识到:解渴的爱情来了。
       吕师的确非常解渴。
       结婚快二十年了,握她的手也如同左手握右手了。即便这样,李进也不得不承认:吕师是解渴的。
       “有质量的女人才解渴。”这是北大学哲学的李进,集半生人生经验,取得的为数不多的学术成果之一。
       就像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一样,有质量解渴的女人,如同一把锋利的双刃剑,也有她们要命的一面。“你喝过那种很冲的自来水吗?对,很呛人的那种。你探头喝喝试试!还没解渴呢,你要不被呛得脸红脖子粗、剧咳不止,那才怪哩!除非你有惊人的肺活量!”这是李学子发自肺腑的经验之谈。
       这就是追求质量的代价。因为是你自己的追求,所以你要无怨无悔。
       虽然无怨无悔,但也免不了时常生气。
       星期天的早饭都比较晚,八九点钟很正常。正吃着饭,来电话了,是军线电话。
       他们家有两部电话,一部军线,一部地方线。军线电话基本上属于吕主任的专线电话,李氏父子也基本上养成了远离军事设施的好习惯。因此,军线电话响,李氏父子一般是不接的。他们觉得,接了也是要转接,像话务员一样还要倒遍手,麻烦。
       吕师是端着喝奶的杯子接的电话。接电话的时候,她的脸还在解放区,晴空万里地跟对方寒暄。等“嗯嗯嗯嗯”地听了一会儿,脸上就起了风云,有些白色恐怖了。
       这时的李进,还没有危机的感觉。因为他有些见怪不怪了:负有一定责任的人,不管男人女人,是随时都可能碰上闹心事的,这是当官的代价,活该倒霉!李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吃着蛋炒饭,等他发现事情不妙时,吕师的白眼珠已经在他脸上停了一段时间了。
       “你从一团调了个兵?”吕师问李进。
       “是啊,怎么啦?”李进心里“咯噔”一下,硬起了头皮。
       “跟你说多少次了,以后少管这种破事,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哎呀,我们局老万死缠硬磨的,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给他办的。”
       “李进!我再给你说一遍,你以后不要打着我的旗号,找别人的麻烦!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李进有些不高兴。虽然他有自知之明的美德,也有甘为绿叶的涵养,但他也不是没有一点中国男人的性格。再说了,好歹他也在这个部队大院工作了十好几年,虽说转业地方四五年了,但人脉也不是完全没有了。不借助她吕师的力量,调动个把兵员,也不是什么登天的事。
       李进抽了张餐巾纸,擦着油嘴,带情绪地说:“一团我又不是不认识人,我干吗要打你的旗号?你以为你的旗号多了不起呀?”
       吕师并不反驳,只是将手里的空杯子重重地蹾到餐桌上。这就够气人的了,更气人的是她脸上那种神态,是个男人都受不了!
       如果仅仅是这些,李进也不至于气成这样,问题出在从厕所里提着裤子出来的儿子。
       李念的眼还惺忪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但说出来的话,却比清醒的成年人还有城府。李念用正在变声的公鸡嗓提醒他爹:“爸,你别没数了!你不知道什么叫人走茶凉呀?你那壶旧茶,早八百辈子就凉透了,不靠我妈,你靠谁呀?”
       李进能不生气吗?他再有自知之明的美德,再有识时务的灵活,也不可以沦落到被乳臭未干的儿子教训的地步!
       李进起身,铁青着江南的白脸,一言不发地进了卧室。身后一声巨响的房门,替他表达了应有的愤怒。
       吕师的肚子叫了,不知是气的还是饿的。她迅速甄别了一下,认为还是饿的成分大一些。于是,吕师进了厨房,打算自力更生做点吃的。
       别看吕师顶着个家庭主妇的头衔,但厨房这个阵地,还真不属于吕师。在这里,她看什么都觉得眼生,用什么都觉得不得劲。她打开冰箱,里边几乎跟她的肚子一样,接近空空荡荡。吕师又弯腰打开冷冻室的门,谢天谢地,还剩下一袋速冻饺子。
       吕师烧了一锅水,站在灶边等着水开。她盯着这袋饺子有些犯愁:这也只够两个人吃的,那俩家伙,叫谁不叫谁呢?
       吕师推开卧室的门,李进果然不出所料地倚着床头看电视。
       吕师叫他:“吃饭吧?”
       李进眼都不转一下:“不吃!”
       吕师关心他:“不饿吗?”
       李进继续目不转睛:“不饿!”
       吕师把姿态放高:“怎么会不饿呢?都几点了。”
       李进得寸进尺:“不饿就是不饿,啰嗦什么!”
       吕师的忍耐是有限的,到此打住了。她“咣”的一声摔了门,吓了李进一大跳。
       不出两分钟,李进出来了。
       见饭桌上只有吕师一人,他问:“李念呢?”见吕师不接茬,他又自言自语:“这点东西够谁吃的?叫外卖!”
       第三章
       二团政委郭立业出了车祸,车毁人亡。
       星期天那天,郭立业他爹过生日,七十大寿,是个大生日。全家上下很当回事,七大姨八大姑都请了来,给古来稀的寿星办了一次很场面的寿宴。还请了个小戏班子,唱了几段河北梆子,老头好这口。
       曲终人散,郭立业自己开着桑塔纳2000往回赶。车速太快,也不排除喝了点酒,在京津塘高速路上,一头扎进了停在路边的一辆大货车的屁股里,人当时就完了。跟他一起完的,还有他八岁的儿子。
       郭立业是河北廊坊人,离北京很近,一脚油门的事。郭立业是个挺恋家的人,星期天节假日经常回家。有时候打招呼,有时候不打。他习惯了,别人也不当回事,要不是他出了事,这种事也就算不上事了。
       郭立业出了事,上边下了工作组,由部里负责行管的左副部长带队。事故是跑不了的,事实也是清楚的。麻烦在于:这次他打招呼了没有?如果打了,跟谁打的?
       这很重要,对死去的郭立业尤为重要。如果他打了招呼,就是请了假了,这事故还勉强说得过去:如果他没打招呼,那性质就变了,问题也严重了。不假外出,就是违纪。郭立业人生这个句号,就算涂黑了。这是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不愿面对的。而活着的人,尤其不好面对。
        大家心里都比较清楚:郭立业很可能是打了招呼的:并且,大家更进一步地清楚:郭立业是跟谁打的招呼。
       如果说,郭立业在部里当宣传处副处长时,经常回家不打招呼,那是极其可能的。因为毕竟是在机关,环境相对自由一些。再说,跑廊坊跟在城里跑也没啥两样。有时,跑高速比城里二环三环都顺当便捷,请不请假问题不大。但他当了二团政委就不行了,毕竟是带部队,又是主官,事情多了,责任也大了,外出打声招呼,心里也踏实些。
       按理说,郭立业外出,是应该跟上一级主官请假的,也就是说,他应该跟总站的王恩江政委请假。
       但郭立业很少跟王政委请假。倒不是他不信任王政委,也不是他惧怕王政委,而是他不好意思老找王政委。他实在是回去的有点勤了。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当今社会不是还提倡人们常回家看看吗?如果他是个地方老百姓,也就没事了。但他是个军人,而且还是个负有领导责任的军人,老往家跑,就有些不妥了。
       明知不妥,但跑惯了不跑,不但腿痒,心里也痒。所以,他还是要跑,只是跑得不似在机关时那样勤了。打招呼请假,也会加以选择,自然,他会选择跟他关系好的领导,一来好说话,二来说话方便。
       在总站领导里,郭立业跟谁的关系好呢?这不是什么秘密,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脱口而出的:参谋长杨铁民。
       自从郭立业出了事,参谋长杨铁民的悲痛是显而易见的。他厚厚的嘴角起了泡,一边一个,对称地悲痛着。
       杨铁民和郭立业是一个连队里睡上下铺的兄弟,杨铁民当过郭立业的班长。杨铁民和郭立业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互相帮助着,相互提携着。早些年,杨铁民在基层埋头苦干,郭立业在机关给他通风报信、摇旗呐喊:而杨铁民当领导后,明里暗里替郭立业说了许多话,做了许多工作。半年前,郭立业能在那么多人的竞争中,出人意料地当上二团政委,杨铁民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郭杨二人,兄弟一般亲密无间着,两家的老婆孩子,也亲戚一般地密切着。郭立业的老婆在大院幼儿园当老师,杨铁民的女儿上幼儿园时,几乎就是郭立业的老婆带大的。总之,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在某种程度上,比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都强。
       郭立业出事后,杨铁民于公于私都理所当然地忙前忙后。因为睡得少,眼里布满了血丝:因为招呼得多,嗓子嘶哑得几乎失声。
       群众的眼睛历来都是雪亮的,对杨参谋长的所作所为,大家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心里头不但不热,相反,还起了寒气。
       因为在郭立业请假与否的问题上,杨铁民只字不提,绝口不谈!
       郭立业到底请假了没有?谁也说不清了。能说清的人,一个死了无法开口,一个活着死不开口!死无对证,就要成为一桩悬案了。
       郭立业的后事,极其难办。阻力来自他的老婆,幼儿园的小方老师。
       不知为什么,小方老师年纪也不小了,长相也不年轻,人们却都喊她小方老师。小朋友这样喊,家长们也这样喊,处理后事的人只好也跟着这样喊了。
       小方老师一下子失去了丈夫和孩子,天一下子就塌了。人都神经了,一天到晚头不梳脸不洗地犯犟。当然也痛哭,哭得呼天抢地、死去活来:但要命的是犯犟,犟得油盐不进,一点也不动摇。
       小方老师像陕西的秋菊那样,一定要部队领导给个说法:孩子他爸到底请假了没有?!如果没请,就给他处分!给他啥处分咱都没意见!
       办后事的人估计:小方老师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否则的话,她一个乱了方寸的女人家,能在痛哭流涕、呼天抢地的同时,还一针见血地揪住敏感的问题不放吗?现在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熊人太多了!他们如此所为,既满足了拔刀相助的痛快,又看了领导的笑话,何乐而不为呢?只是,光看一个女人闹太不过瘾了,这家亲戚也忒!
       郭老爷子早年当过大队支书,是个见过世面的通情达理之人。刚过完大寿的七旬老人,遭遇如此丧子丧孙的打击,换一般老人,早就倒下起不来了,但郭老爷子却硬挺着,不让自己倒下。
       老人对媳妇阻止儿子孙子遗体火化、入土为安的做法非常生气,但面对又哭又闹、歇斯底里的媳妇又非常无奈。老人虽然不喜欢这个儿媳妇,但这个时候又替儿子对不住人家:年轻轻的把人家闪到了半道,不是坑了人家吗?如此一来,这个昔日的党支部书记,一方面悲伤内疚着,一方面着急上火着,毕竟年龄不饶人,老爷子顶不住了,住进医院打起了吊瓶。
       吕师主任到医院探视,躺在病床上的老人非要起来,拖着输液管子的老手拉着吕师不放,老泪纵横地说:“首长啊,对不住啊!孩子给部队添了这么大的乱子,媳妇又这么不懂事,这可咋办好呢?!”
       吕师落泪了。望着眼前这个在病床上泣涕不止的老人,吕师想起了也在病床上的父亲。想起了父亲关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感叹,想起了父亲关于自己后事的交代。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地向下淌。心中感慨万千:这是些多么好的老人啊!他们一辈子任劳任怨,勤勤恳恳,活得如此自觉,如此自律。他们这一生,生怕给别人添一点麻烦,尤其怕给组织找一点麻烦,稍有不慎,诚惶诚恐。对待组织,如同对待祖宗,恭敬得不行,虔诚得不行。改革开放以前是这样,改革开放以后依然如此,痴心不改。谁说中国人没有信仰?他们这不叫信仰什么叫信仰?难道,信仰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叫信仰,信仰这些具体的、现实的就不叫信仰了?
       老人输液管里突然有回血,吕师赶忙把他的手放平放稳,盯着回血慢慢地消失,心才踏实下来。
       那一刻,吕师决定帮老人一把,就算替他死去的儿子尽尽孝吧。
       吕师心想:这样的父母不好好孝顺,天理难容啊!
       在常委小会议室里,左副部长正跟总站两位军政主官谈话。
       左副部长很严肃,谈话的内容也令两位主官很惭愧。
       左副部长说:“按总参有关规定,部里全年死亡人数不能超过七个。没出仨月,你们总站就干掉了三个,超额完成了你们的任务,还占了别人的指标。你们无论如何要注意了,今年不能再死人了。你们没名额死了,也没资格死了,这点你俩务必要清楚!
       “我先给二位打个招呼,你们要有思想准备,有承担领导责任、承担失察渎职的责任的准备。
       “郭立业的后事要抓紧处理,不能因为他家属的无理要求就手足无措。不能因为死了人就无原则地迁就!她到底想要干什么?难道还想要个烈属待遇?笑话!再做做工作,如果她还闹,就告诉她,让她承担报废车辆的损失……”
       正说到关键处,门外有人敲门。虽然敲得比较轻,但敲得很连贯,不显犹豫。主任陈昆和政委王恩江对视了一眼,又一起去看左副部长,看领导的意思。
       左副部长侧着高大魁梧的身子,望着紧闭的木门,脸上有放行的意思。
       于是,陈昆就喊了一声:“请进!”
       开门进来的是军容严整的吕师,她按照条令的规定,对今天第一次见面的左副部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人高马大的左副部长也急忙起身,还了个标准的军礼。
       凡是来总站的上级领导,一般对吕师主任都很礼遇。很显然,除了因为她的性别,还有,就是对干到这种位置的女性的敬意。
       吕师上来就检讨:“正好,两位主官也在,我有一件事要报告。我要先检讨,由于我的疏忽,造成了工作上的被动,请首长批评。星期六晚上19点17分,郭立业政委给我打过电话,报告了星期天回廊坊给他父亲祝寿的事。当时我正在我父亲家吃饭,一大家子人团聚,喝了不少酒。我那天喝得有点多,就把他请假的事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昨天晚上,我调出已接电话,想查找一个朋友的号码,发现了郭立业的手机号,才想起了他请假的事。请首长过目,这是周六19点17分那个电话。幸亏这两天我没有开机,电话进来的少,这个号码没被冲掉。
       吕师银色的三星手机,在三个男人手掌里传递着。男人的手掌很厚大,三星手机很小巧,那个至关重要的号码,在三个举足轻重的手掌里,被反复观看揣摩。
       最后,手机又回到了左副部长手里。他熊掌一般的大手“啪”地一下合上机盖,还给吕师,说:“你把这情况写成书面报告,存档备案。”
       吕师起身答:“是。”敬了个礼,说了声:“我就不打扰了。”推门退出。
       左副部长在吕师离开后,沉默了片刻,才说:“这下好了,请假的事落实了。可以对郭立业盖棺定论了,他可以安息了。”过了一会儿,好像松了口气,但又好像是叹气,语意不详地来了句:“这个吕师,真是的!”
       陈、王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常委小会议室。王恩江进了自己办公室,陈昆也前后脚地跟了进来。
       陈昆一进来,就把手里的硬皮笔记本朝茶几上一摔,开口就没好气:“操!你说这个吕师搞什么名堂?老王,你信她的吗?”不等老王回话,他先迫不及待地表示:“打死我也不信!郭立业会跟她吕师请假?”
       说着,伸手扯开了风纪扣。还嫌不够,又解开了第一颗扣子。看样子,刚才在小会议室,挨批挨得缺氧了。
       王恩江连喝了几口凉茶,也是一副败火的样子。他捧着大玻璃杯,有些若有所思:“那个电话怎么解释?19点17分那个电话?”
       陈昆不以为然“嗨”了一声,说:“一个团政委,分分钟都可能给政治部主任打电话,他要请示汇报的事多了!但肯定都是公事,私事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外出请假这档子事。”
       “为什么不能是私事?为什么不能请假?”王恩江依然若有所思,好像自言自语。
       “得了!老兄,这你还用问我?你不比我清楚?吕师那么不待见郭立业,郭立业会热脸蹭她的冷屁股?”
       此话一出,陈昆先忍俊不禁了。王恩江也笑了,并被凉茶呛了一下,吭哧吭哧地咳了起来。
       等王恩江咳完,陈昆接着说:“如果换了别人,我真要怀疑他的动机了。”
       王恩江不满:“你说吕师是那种人吗?”
       陈昆辩解:“我不是有换了别人这个前提吗?唉!她也是,怎么就不顾忌别人的感受呢?”
       王恩江更不满了:“得了老弟,别得便宜卖乖了!如果吕师不出这个头,那郭立业的事怎么办?他那个老婆是好对付的?不给她个交代,她能让你火化吗?她不发话,谁敢把郭立业往火葬场送?你以为让她赔车就能吓住她?你太小看她了!”
       陈昆提高了声音:“怎么是我小看她啦?分明是左副部长小看她了!老兄,不是我在这儿发牢骚犯自由主义,我对左副部长的谈话是有看法的!是啊,我们是有失察和疏于管理的问题,那么请问:部里呢?有没有这个问题呢?郭立业到二团任职不到半年,家还在机关没搬过来呢。他开车进进出出,进出的那是部里的大门!难道领导们看不见?他往廊坊家里跑,那也是在部机关养成的毛病,他到总站后还收敛多了!说咱们灯下黑,首长们的灯下就不黑吗?!”
       王恩江忙制止:“哎哎,打住打住!到此为止吧,你嘴上的哨兵溜号了!”
       陈昆大大咧咧:“我这不是跟你说吗?又没外人!”
       王恩江意味深长地说:“跟我说也不行!对你而言,我就是外人!”
       吕师一家饭后看《新闻联播》。这是他们家的习惯,关心国家大事、关心时事政治的好习惯。这种好习惯,不但上班的吕师和李进有,连上学的李念也有,可见耳濡目染的厉害。
       电话铃响,是军线。坐在电话旁边的李念一动不动。躺在沙发上的吕师就用脚去踢他,说:“你怎么不接呀?”
       李念白了他娘一眼,强词夺理:“接了也要交给你,还不如你自己直接接!”
       吕师气道:“你成天什么活都不干,接个电话都不行吗?”
       李念有点惭愧,探出身子接了电话。“哎”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就把电话递给了吕师,又是一个字:“给!”
       江山在电话里,像抱着一挺机关枪,二话不说,上来就突突:“你听到了吧?听到人民群众对你的夸奖了吧?你缺心眼吧?怎么净干这种生个孩子没屁眼的新鲜事呢?那么多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矗立在那呢,你吕师算哪棵葱呢?你这么一来,得罪了一批人不说,还把参谋长搞成了对立面!你想,他杨铁民能不恼火吗?你这不是扇人家嘴巴子吗?一个班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以后怎么跟人家共事?人家还能给你好脸吗?都活大半辈子了,黄土埋不到脖梗也快埋到胸口了吧?怎么还这么幼稚不懂事呢!”说完,也不等吕师反应,“啪”地挂了电话,就像吕师上次摔她的电话那样。
       吕师的脸色非常难看,抱着“嘟嘟”响着忙音的电话,半天缓不过气来。
       李进父子都发现了情形不对,李进小着心问:“谁呀?谁的电话?”
       吕师不吭声,李念替她吭声:“江山阿姨的。”
       李进“噢”了一声,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一家人沉默无语,安静地注视着祖国各地的大好形势。
       隔了一会儿,李进沉不住气了,赔着小心批评老婆:“江山是说那事吧?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就是太感性了。动不动就动真情,就凭感情用事,不理性,这是当官的大忌。你要是有心成全你爸的心愿,当上女将军,就要克服这些毛病。你要历练你自己,把心往硬里放,往狠里用。不要轻易动感情,起码不要动真情。这样,你才有戏!”
       吕师一肚子的窝囊气,正不知往哪儿搁呢,见李进自己找上门来,哪有不发泄的道理?吕师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怒视着李进,劈头盖脸:“你就会纸上谈兵!你今天讲哲学、明天讲厚黑学,你怎么就在部队待不住呢?怎么就上不去呢?你教导别人这样,指挥别人那样,你自己怎么就跟领导搞不来呢?也没见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
       吕师的一通连珠炮,句句都是要害,都能直捣李进的软肋。李进一下子就哑了,坐在那儿涨着一副猪肝脸,有进气,没有出气。
       吕师把一肚子气转嫁给丈夫,觉得好受多了,又见丈夫气成那样,也就见好就收了。回过身去,继续关注时事政治。
       《新闻联播》联到了国际上,屏幕上出现了伊拉克的人体炸弹。尸体横陈,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这个时候,一直都没出声的儿子李念,不甘寂寞、不甘人后,开始发表意见,参政议政了。
       李念歪着脑袋,打量着胸口起伏的母亲,有些语重心长:“妈,你别这样不虚心好不好?你不是成天教育我,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吗?我爸这不是为你好吗?他不说你谁还会说你呀?我姥爷都病入膏肓了,他还有力气说你吗?亲人的话你都听不进去,你还能听进谁的话?你都走到这一步了,离将军的宝座这么近了,你要格外努力、格外小心才是!我爸这是替你着急,你不但不领情,还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你这么不成熟,还能成大事吗?”
       瞧瞧!这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哩!这才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哩!人家一个上初中的屁孩子,说出来的话,声声在理,句句靠谱!这种孩子,你上哪找去!
       李念声情并茂、侃侃而谈的时候,他那个遭受重创的爹也顾不上生气了,惊喜地望着自己的宝贝儿子,眼睛里全是后继有人的喜悦!
       吕师掉过头来,斜睨着眼前这个连声还没换完的臭小子,心里很不是个滋味:真是的!这个家里,有一个老的吃软饭也就罢了,怎么连这个小的,也惦记着吃这口饭了呢?!
       第四章
       早八点,吕老爷子要进手术室了。他住的伪高间里,儿孙满堂,大家像送老爷子上战场那样,心事重重、依依不舍。
       两个女儿,一个拉着他的一只手,似乎要拖他的后腿。两人的笑脸都是强打的,吕军还骗他:“爸,您别紧张,小手术,一会儿就完!”吕师也随声附和:“就是!您睡一觉就回来了。再睁开眼,我们就又都在您身边了。”
       吕振堂笑了,笑得很满足,也笑得很幸福,但他说出的话,却跟他脸上的表情很不般配:“你们都回去!该干吗干吗去!你们又不是医生,在这里帮不上忙,还净添乱!”他指的是两个穿手术服的护士挤不进来,在一旁有些着急。
       “请首长们让一让,我们该推老首长进手术室了。”穿绿色手术室服装的护士,看着满屋子少将大校和西装革履气度不凡的人们,柔声细气乖巧地说道。
       大家让开了。一个护士推起了细长的担架车,离开了病房。
       吕军和吕师一边一个地护送着父亲。吕师无意中发现继母跟在身后,一脸的关切,就懂事地让开,把父亲的手交到了继母手中。
       这就有点不对劲了:生死离别的时刻,拉着老爷子的手、挨得最近的人,竟然是半路结合的老伴和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女,而他自己的骨血,只能尾随着,黯然而行。
       吕师回头看了吕团一眼,吕团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倒是他的老婆明可宁,冲吕师撇撇嘴,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两个多小时后,手术室的门开了。大家呼啦一下全围了上去,把出来的第三助手挤得直往后退。
       第三助手的身上带着血迹,口罩在一只耳朵上吊着,手里托了个医用托盘,托盘上放着的,竟是从老爷子肺上取下来的肿瘤!
       第三助手指着托盘上的肿瘤说:“手术很成功。肿瘤切得很彻底。不用切片,肉眼也能确定它的性质,是恶性的。”
       亲人们表情复杂地望着托盘里的“癌症”,都不知说什么了!还是马将军沉着周到,没忘记谢谢人家。虽然人家不是主刀,但也是救父亲命的人。
       第三助手把口罩戴上,嘴在口罩里嘀咕了一声,好像是不客气之类的话。转身用膀子撞开手术室的门,把父亲体内罪大恶极的敌人也一起带走了。
       大家暂时松了口气,几个男人开始商量“陪”手术的医生护士们吃饭的事。
       医务部的副主任代表院方一个劲地推托,又是规定,又是不方便的。但吕家的子女们却态度坚决,坚持要请误了饭点的医务人员吃顿便饭。副主任只好让步,再三强调不要太复杂,就吃便饭。吕总把白净的手一拍,随声附和:“听你的!就吃便饭!就在附近!就湘鄂情吧!两湖的饭菜,还带着感情!”副主任一听,心中有数:这顿便饭,几百块钱是它,几千块钱也是它!上万块的饭菜,只要你敢点,湘鄂情饭店都能满怀深情地给你做出来!
       确定了吃便饭的地方,又要确定陪客人吃饭的人。亭亭玉立的明可宁听别人差不多都点到了,唯独把继母和几个儿媳妇给落下了,就有点不高兴,把丈夫吕团拖到一边,质问:“为什么不让我去?”
       吕团望着她说:“你就那么馋吗?一顿不吃都不行!”
       明可宁强调说:“这不是馋不馋的问题,而是待遇和地位的问题!”
       吕团不耐烦了:“吃顿便饭,哪能去那么多人,家属倒比医务人员多,你说像话吗?”
       明可宁还是不干:“我不管像话不像话!为什么他们能去,我不能去!”
       吕团抬高了声音:“他们是大校,是将军,还是教授,请问你是什么?是妇联执委吗?”
       明可宁指了一下吕连说:“他是什么?他连话都不能说,他能陪客吗?”
       吕团真有点不高兴了,脸一沉,问道:“他姓吕,你姓什么?”
       明可宁的脖子一梗,脸一扬,说:“我也姓吕,我叫吕明氏!”
       吕团听她这样一说,忽然就想到了她姐姐明可欣。明可欣虽然算不上吕家的人,却和吕家有着特殊的关系,吕老爷子似乎对她也另眼相看。
       进了湘鄂情的包间,吕团发现对方有两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姑娘,一问,是两个台下护士。吕团这才知道,手术室里讲究还挺多,护士还分台上和台下。台上的人都表示了,台下的人不表示表示似乎显得太势利,这么不讲究的事,吕总能干吗?
       吕团把吕军叫到包房外,递给她两个信封,让她私下里交给那俩小护士,意思一下。
       没想到吕军不干,还挑起了眉毛提高了声音:“什么?你还给她们表示了?用得着吗?医院上上下下都打过招呼了,请他们吃顿饭就可以了!你是有钱没地花了吧?烧包吧?”
       吕团忙竖起食指挡在唇边,示意她小声点。他自己也像受了感染,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接头的特务:“大姐,你听我说,光打招呼是远远不够的,那是口头的务虚:还要动真格的,要加强打击力度!”
       吕军不听他这一套:“别胡说八道啦!快把东西收好,让人家看见影响不好!”
       吕团把信封往吕军手里塞,边塞边说:“拜托!拜托!要不是怕男男女女拉拉扯扯影响不好,我真想亲手交给她们!”
       吕军把手一甩,脸一沉,说:“我不送!最好你也不要送!”说完,闪身进了包房。
       吕团碰了一鼻子灰,还不死心,又探头把吕师叫了出来。
       吕团把同样的话又对吕师说了一遍,没想到,吕师也不干。吕师不但不干,还动了气,冷冷地问:“是不是吕军不干,你才找上我了?”
       吕团忙赔笑脸,说:“她当官太太都当傻了!以为她老公是天下最大的官,到哪打招呼都好使,傻不傻呀!她是收礼收惯了,让她去送礼,她还一下子放不下官太太的架子呢!”
       吕师冷笑道:“她放不下架子,难道我就能放下吗?!”
       吕团想开开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好把东西送出去,就嬉皮笑脸地说:“人家是将军夫人,你是地方小吏的老婆,不好比,也不能比!”
       这玩笑似乎是戳到了吕师的痛处,吕师不干了,杏眼圆睁,低声骂道:“睁开你那双奸商的狗眼看清楚!老子肩上扛的这是大校的牌子!我没有架子,她倒有架子啦?真是笑话!真是狗眼看人低!”
       “奸商”吕团手握着他的两沓派不出去的常胜将军,气得直想骂谁他娘。吕军和吕师的娘他都不敢骂:一个是他活着的继母,一个是他死去的亲妈。憋了半天,他只好不带任何主语地骂了句“妈的!”了事。谁的妈都骂了,谁的妈也没得罪。
       大校吕师笑容满面地坐在华丽的16人的餐桌上,一点也看不出刚才气急败坏的痕迹。吕师基本上是个表里如一的人,脸上的表情一般就是她内心的反应。此刻,对应她面部上笑容满面的,是她肚子里的幸灾乐祸。
        公正地说,这次是权的不是,太小家子气啦!不就俩信封吗?让你送你就送呗!噢,光兴别人给你送,你就不能给别人送啦?说到底,还是吕军小家子气,不大气。唉,毕竟不是嫡系,终归是有差距的。
       按“旁观者清”的说法,吕师心里像明镜一般清楚。因此,对吕军和吕团的势均力敌,就有了一种坐山观虎斗的乐趣,幸灾乐祸的乐趣。
       父亲还没住院,吕军就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忙开了。这是她的善良,也是她的本质,更是她的禀性。她甚至比吕家任何一个子女都投入。这其中,有真情的流露,有报恩的因素,当然,也不排除她在展示实力、显示能量的可能。公平地说,老爷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住上院,动了手术,并且安排照顾得如此细致周到,除了吕团的汗马功劳,吕军的作用是有目共睹的。
       如果说,在老爷子住院这件事上,吕团用的是钱开路的话,那么吕军则是用权在开道。俩人使用的家伙什不同,但殊途同归,目的却是一致的。钱和权这对老搭档,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又一次一拍即合了。
       在幸灾乐祸的旁观者吕师看来:吕团的钱是铺路的砖,吕军的权是代步的车,俩人是缺一不可的,是相辅相成的。吕团借助吕军的权,可以省许多的钱:而吕军借助吕团的钱,也可以省许多力。俩人联起手来,在总院里如鱼得水、横行霸道。这有什么不好呢?干吗非要置这口气?
       便饭吃到高潮,上来了湘鄂情的招牌翅。精致的、仿金的明炉餐具,盛着那一点点价钱不菲、不知是哪只倒霉的鲨鱼的翅,被端到了每一个人面前。吕家的人,像吃自家的家常便饭那样,熟练地往翅里倒醋、放豆芽香菜。而总院的白衣天使们,也一点不比吕家人差,像在手术台那样,自如地操作着,一点也不露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下,大家开始享受美味了。
       这个时候,儒雅的主刀的手机响了。主刀放下筷子,拿出了时下最主流的手机,派头十足地问了句“哪位?”不知手机里是哪位,但主刀的脸上却变了颜色。口气变了,派头也不见了,露出了职业的焦虑:“怎么搞的?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怎么不会?吕老爷子的儿女们,强强联手,能操纵医院,能操纵医生,却操纵不了老爷子的身体!躺在ICU的老爷子出现问题了,而且是大问题:左侧脑血栓,导致了右侧躯体的瘫痪!
       当务之急,是把人头扒拉一下,把班排一下,大家做好思想准备,准备24小时昼夜陪床吧!
       第五章
       吕师刚从常委会议室回到办公室,电话就像按了雷达追踪似的响开了。吕师拿起电话一听,心中释然:江山,只有江山,才是创造先知先觉奇迹的天才!
       江军医在电话里似乎永远只有两种情绪:要么兴高采烈,要么义愤填膺。这次江山是兴高采烈的,她在电话里笑呵呵地说:“吕主任,中午请你吃饭,敬请光临!”
       吕师边收拾桌上的东西,边问:“为什么?理由呢?”
       江山依然在笑:“你官不大,僚不小。请你吃个饭,还要理由,还查为什么?”
       吕师没心情跟她玩笑,也没心情吃这顿来历不明的饭,就口气生硬地说:“不说就不去,你看着办吧!”
       江山并不在意,依然在笑:“吕主任,你的心情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不,请你吃饭,给你压惊嘛!”
       吕师吃惊得连话机都要失手了。她想不明白:左副部长刚才宣布处分通令的余音还在耳边缭绕着呢,她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呢?
       远在门诊部的江军医似乎看见了政治部吕主任的疑惑,得意地问:“阁下,你是不是有些吃惊啊?吃惊我是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吧?你难道没听说过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句老话吗?告诉你吧,信息时代,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好了,说正事:中午给你压惊,时间、地点你定,谁来吃、谁买单我定。给你十分钟考虑,到时候我再打来。”
       吕师放了电话,还回不过神来,她立在办公桌前,琢磨了一会儿,就决定去了。她非常想知道:对这个行政警告的处分,下边的人是怎么看的。
       早晨一上班,左副部长就到总站宣读了处分通令:通信总站主任陈昆、政治委员王恩江,由于对部属疏于管理,造成车毁人亡的重大责任事故,受行政警告处分一次:政治部主任吕师,因为擅自做主,越权批假,造成严重后果,受行政警告处分一次……
       承担责任受处分,是吕师事先就有思想准备的,可一旦处分真来了,真的装进自己的人生档案里了,这心里还真不是个滋味。
       吕师从军三十个年头,档案里除了二等功以上的荣誉,军中所有叫得上名称的荣誉,她都有了。几乎每一年的年终,像天上飘下来的雪花一样,立功受奖的记录,就会飘进她的档案。她做梦也没想到,到了师这一级,荣誉少了,处分却来了,从天而降了。冬天都没下的雪,却跑到春暖花开的季节下了起来,真是要命!虽然有思想准备,心里还是沉甸甸地不好受。
       好了,让江山的一个电话和边锋的一声“耶”,吕师的心里好受多了。
       电话又响,吕师以为是江山,接起来一听,却是政委王恩江。
       王政委慢条斯理地问:“怎么,还在难过吗?”
       吕师不由得笑了,“嗯”了一声,说:“对!还在难过,不能自拔呢!”
       王恩江不信:“听声音不像嘛!你想通了吧?不用我做思想政治工作了吧?”
       吕师笑出声来:“算了吧,我就不给领导添麻烦了,你留着唾沫舔自己的伤口吧。”
       王恩江也笑了,不出声,但吕师能感觉到。王恩江的笑很少出声,但一笑却特别好看,满脸开花。他的心情似乎也不错,也没太受警告处分的影响。相反,倒像是终于听到了另一只靴子的落地声,心也落地了。他在电话里说:“处分也下来了,这事就算掀过去了,我们就向前看吧。工作还是要干的,也该考虑二团政委的安排了吧?你有什么想法吗?”
       这种事,政委先跟管干部的政治部主任通通气,是很正常的。只是,吕师似乎还没进入这方面的情况。这就是女人和男人的区别:男人进入的快,女人则慢了许多,而往往女人是需要男人来调动的。私事是这样,公事也是这样,就像眼下王恩江提醒调动吕师一样。
       吕师沉思的时候,又有人敲门。吕师这时候不想放人进来,毕竟是跟政委在谈事,而且又是谈这种事。但敲门的人却不请自进了,敲门就成了一种过场。吕师有些不满意地望过去,却看见陈昆一脸悠闲地进来了。
       吕师一见是陈主任,就对电话里的王政委说:“好吧,就这样吧,有时间再说。”那边的王恩江似乎是心有灵犀,心领神会地说了句“好吧”,就放了电话。
       陈昆不请自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跷着二郎腿逗吕师:“谁呀?这么暧昧,你不会也赶时髦在搞婚外恋吧?”
       陈昆的家庭背景跟吕师差不多,也是军队干部子弟。他父亲是一个军种文工团的政委,他也是在部队大院长大的。但他生长的环境又跟吕师的不太一样,吕师是在野战军家属院长大的,几乎是纯军事化的,连晚上睡觉,都是听着大院喇叭里的熄灯号,准时准点地上床熄灯的。而陈昆则是在驻京的部队大院里,守着一群男男女女、自由散漫的文艺兵长大的。在那些思想相对复杂、情感相对活跃的演员们的熏陶下,陈昆有了许多的色彩。色彩之一,是他的无话不说:色彩之二,是他的一脸似笑非笑的坏笑。
       在总站这个班子里,吕师在陈昆面前是最放松的。换个说法也成立:陈昆在吕师面前是最放松的。他俩互相解放,互相放松,因此也基本上是无话不说的。
       吕师笑道:“你搞十次婚外恋,我也搞不了一次。唉,婚外恋这么好的事谁不想搞哇?只是年龄不饶人啦。”
       陈昆望着吕师装糊涂:“我还比你大两岁呢,怎么就我能搞十次你搞不了一次呢?”
       吕师一笑,说:“你没听说吗?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你有条件搞,我没条件搞,我没机会了。”
       陈昆又是那种似笑非笑,他点着二郎腿,盯着吕师说:“要不,我给你一次机会,你也配合我一次,让我这朵鲜花,插到豆腐渣上?”
       吕师有些脸红,也不知说什么好了,搜肠刮肚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讨厌”来。
       陈昆欣赏地望着吕师的红脸,有些感叹:“这年头,看到女士的红脸,比看到海市蜃楼都难!”
       吕师听了很受用,恢复了自然,问:“你不是专程跑过来安慰我的吧?”
       陈昆放下晃着的腿,点头说:“有这层意思,但只是其一,其二是想跟你探讨一下二团政委的人选。”
       二团政委这个位置,简直让人伤透了脑筋。这大半年来,简直就没让人消停过!
       二团是个实力雄厚的大团,担负着重要的通信保障任务,备受重视,也备受关注。二团也是个出干部的风水宝地,历届的团长政委们,只要是身体争气,就没有上不去的。因此,二团军政主官的位置,如同兵家必争之地,成了有志献身国防事业的有志军官们的首选。
       去年9月,二团政委入国防大学虎班深造,腾出了政委的位置,就引发了不小的震荡。这震荡,甚至还波及到了总站的领导,引起了一些不必要的猜忌和较量,差点失了和气。最后的结果是,谁想用的人都没用上,斜路上杀出了郭立业这匹黑马!
       你郭立业费尽心血地杀上了二团政委的宝座,你就安安稳稳地坐几年,踏踏实实地干几春呗,不,他又不安分守己。又要精忠报国,还想尽责报效,忠和孝他都想占,都想担。可惜,他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命。
       私下里,有人瞎议论,说郭立业的命脉太浅,坐不住二团政委这个宝座,坐上也要摔下来,结果还真让这些乌鸦嘴给说着了。
       还不到半年,二团政委的位置又腾空了,又要引发新的较量了。毫无疑问,新一轮的震荡又要开始了。
       作为一个负责干部工作的政治部主任,吕师的头又要大了。
       陈昆跟吕师探讨的人选,是二团的副政委贺建国。
       其实,不用陈昆专程跑过来探讨,吕师也知道他心目中的人选。贺建国是陈昆半年前鼎力相助的人,陈昆是个善始善终的人,不可能在半年的时间里就朝秦暮楚地换了新人。再说,贺建国接政委,是自然而然的顺接。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是自然的规律,不但媳妇觉得顺理成章,连两姓旁人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还有,贺建国论人品、论能力、论资历,都是绰绰有余的。上次若不是郭立业横插那一杠子,他大概早就把那个副字去掉,在二团当家主事当上贺政委了。
       可现在哪有板上钉钉的事?钉上也可能给你拔出来。现在有能耐的闲人真是太多了,连相当级别的陈昆也不得不小心行事。他特意跑到主任办公室,来替贺建国副政委拉选票。即便吕师不投贺建国的赞成票,但也别投反对票,她可以弃权,让她手中的票作废。
       军政主官在干部使用上意见不统一时,政治部主任的砝码就显得尤为重要。这点,吕师心中是有数的。
       吕师把吃饭的地点定在了离总站有三站地的一个火锅店。一来这里经济实惠,二来吕师和江山都是吃火锅没够的人:第三个原因不大好说,但却最重:这里离总站机关比较远,熟人少,不引人注目。毕竟,在这种时候跑出来聚会吃喝,容易造成误解:压惊这种玩笑,可以在朋友之间开开,传出去影响不好。压惊?压什么惊?难道组织上给你处分,就惊着你啦?
       吕师的桑塔纳2000刚出总站大门,司机小高的眼尖,指着前边说:“主任,你看,陈主任的车。”吕师探头一看,可不,陈昆的三菱越野指挥车在前边不远处,连车牌都清清楚楚。吕师说:“小高,咱开慢点。”小高心领神会,点了下刹车,又松了松油门。
       进了包间,吕师一眼看见了居中坐着的陈昆,吃惊得连招呼都忘了打了。恰好,江山甩着湿淋淋的手进来,一见吕师的样子,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她扯过台布擦着手,说:“怎么,没想到吧,我把男一号也请来了,好跟你这个女一号配戏呀。”接着,又进一步解释:“你以为光你受惊,他就没受惊啊?既然俩人一起受了惊,就一块压压吧!”说完,江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都直不起腰了,把吕师笑得都莫名其妙了,问她:“我受惊了,就这么好笑吗?”其他人听吕师这么一说,都会心地笑了,笑得特别厉害。吕师终于被笑明白了,红了脸,去打江山,笑着骂她“流氓!”
       人不多,就五个人,陈昆和吕师的司机在外边大厅里吃。除了陈昆和江山,另外两个是一男一女,看年龄不像是夫妻,女的大,男的小,男的对女的还特别恭敬。男的吕师有点眼熟,女的则很陌生。江山一介绍,吕师才想起来,男的是江山的同事,门诊部的X光技师。吕师很少去门诊部,X光室更是很少光顾,怪不得眼熟却不认识呢。那女的就更不搭界了,说是海关总署的一个什么处长,吕师心里还纳闷:江山准备走私了吗?
       热气腾腾的火锅吃了一半,额头冒汗的吕师恍然大悟:这哪里是给我压惊的一顿饭,分明是给我加压的一顿饭!
       那个热情洋溢的海关女处长,闹了半天是贺建国老婆的表姐。也就是说,该同志是贺建国同志的表姨子!不用说,她脸上那些个热情洋溢,都是冲着人家表妹夫的!而那个X光技师也是肩负使命的:他小舅子大学毕业想进海关,女处长正在帮忙。人家俩人整个就是在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呢!
       吕师顿时就没有胃口,刚才稀里糊涂吃进去的,也开始闹心了。她在桌子下边的脚,找到了江山小一号的脚,褪下一脚蹬的皮鞋,悄悄地踏上去,猛地一踩,江山就“哎哟”一下叫出声来。
       所有的人都停下筷子,关切地望过来,女处长还关切地追问:“怎么啦?怎么啦?”吕师陪着江山一起说:“没什么。”好像她也“哎哟”叫了似的。说完,她俩还一起冲大伙微笑,吕师笑得比较痛快,江山笑得比较痛苦。
       中间吕师出来上卫生间,陈昆也跟着出了包间,好像他能陪她一起去似的。陈昆跟在吕师身后,走到卫生间门口,解释说:“吕师,你可别误会呀,我是下班前江山打的电话,我还以为就咱仨呢,谁知道还有这么两个鸟人!这个江山真扯淡!你可千万别以为我是为了贺建国的事,跟他们串通好的。”
       正说着,吕师的电话响了,一接却是明可欣打来的,说是想和她见一面。吕师和明可欣相聚的机会很少,但在她心里,对方却一直占据很重要的位置。吕师马上答应了对方,并表示要请明可欣吃饭,顺便说说老爷子的情况。明可欣却淡淡地说:“不用了,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找个地方喝喝茶吧。”
       吕师带着一身火锅的味道,刚坐下气还没喘匀,电话又像带着雷达追踪功能似的响开了。吕师懒得接,但上班时间又不能不接,只好探出身子抓起了电话,“哎”了一声,马上就坐正了身子。
       王政委在电话里问:“川蜀的火锅好吃吗?”
       吕师心中一惊,想想今天真邪了:我是转业进安全部了吧?怎么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成特工了呢?
       看样子王恩江什么都知道,但他却只字不提陈昆的话题,而是接着上午那个被陈昆冲断的话题,继续提醒调动吕主任,关于二团政委人选的考虑。
       王恩江和陈昆在为人处世上,是大相径庭的。
       陈昆像个爱抄近路的懒汉,话说办事干脆利落,直奔主题。奉行的是行就行、不行就拉鸡巴倒的处事原则。按说这种性格的人,是不大容易当官的,起码不太可能当大官。但陈昆像是吉人有天相,懒人有懒福,一路绿灯就干到了正师,还是个要害部门的主官。让人不得不信服:当官光靠埋头苦干和处心积虑是远远不够的,当官关键要有命,有那种天生的当官的命。像郭立业那样,天生不是当官的命,折腾也是瞎折腾,到头来还得把命搭上。像陈昆这样,不知不觉就把官给当大了,就是命中注定当官的料。
       照这种说法,王恩江也应该算是有官命的人。都当到正师了,还能说没有官命吗?如果硬要说的话,那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就是人心不足蛇要吞象了!
       王恩江参军前,在生产队当过一年会计,不但算盘打得好,脑袋瓜子够用,人也踏实能干。他老婆汪秀娥那个当公社书记的爹,就是因为长了一双慧眼,才会把独生女儿许配给他。并为他争取到了一个到北京当兵的名额,放他远走高飞了。
       王恩江是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的。军队里师以下所有的台阶,他都呆过,哪一阶也没落下过。只不过有的呆得长,有的呆得短而已。他没跳过高,也没蹦过远,该流的汗一滴也没少流。他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现在,脚底下都磨出了厚厚的茧来,如同他那个农民父亲手上的老茧。只是,他父亲手上的茧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而他脚下的茧则不是。
       王恩江这个政委当的,较之陈昆主任,就比较辛苦比较累。倒不是他的能力不够,干得吃力,不是,绝对不是。王恩江像大部分他这种出身的干部那样,对自己来之不易的位置格外珍惜,也格外看重。他们在自己的述职报告中,特别偏爱一句话:“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如果说,在他们这种位置上,会经常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但这句摘抄来的、文绉绉的话却不是。向毛主席保证,他们的确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的!
       在通信总站,有相当一部分人想当然地认为:这支队伍陈昆当家。也就是说,在总站,是陈主任说了算。
       这种想当然,并不是凭空瞎想的,而是有根有据的。比如,陈主任经常当场拍板,果断地说:“行!这事就这么定啦!”或者是:“可以!就这么办吧!”给人一种掷地有声、一言九鼎的印象。
       其实,稍有头脑的人,都不会被眼睛所迷惑。他们分析得对:陈主任虽然爱拍板,但他拍过板的事,也不能件件都按他的意思来。也就是说,只要王政委同意,陈主任拍的板才有用:如果王政委有异议,那么陈主任拍得就有点早,有的会白拍一场,甚至是瞎拍。
       长脑子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在总站,真正说了算的,应该是不轻易表态的王政委。他才是一言九鼎的,才是掷地有声的。
       也许这样说才更准确些:如果陈主任是当场拍板的人,王政委则是背后把关的人:如果陈主任是台上唱戏的人,王政委则是台下拉弦定调的人。
       以陈昆的聪明,他对这种状况不会不清楚:而以他的个性,他对这种状况恐怕也不会太甘心。这样,就容易出问题,也容易生矛盾,军政主官往往都是由于这个原因而尿不到一把壶里去的。
       到目前为止,陈王二人还是相安无事的。虽然他们工作上也有分歧,也有矛盾,但都是无伤大雅的,不伤和气的。究其原因,除了陈王二人都是聪明之人,都能保持着清醒,也能把持住理智外,还有相当重要的因素——他们的禀性和品德。
       陈昆那种干部子弟大大咧咧的个性,反而成全了他心胸的宽广。别人认为丢脸没面子的事,他却是无所谓的,也是无动于衷的。比如拍过板的事,又被政委否了,否了就否了,只要你否得对,否得有道理。这是陈昆他们的过人之处:大气,不计较,而且磊落不阴暗。他们这种人反而是好处的,前提是你要以诚相待,别跟他们耍心眼。他们对心眼是厌恶的,也是不耐烦的。他们一旦上来了那种二百五的劲头,天王老子都不怕,还怕那些吃糠咽菜长大的人吗?问题是,你历尽了千辛万苦,长征般走到了这个位置上,走得脚下都起了老茧,马上就要功成名就了,跟这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家伙一损俱损,太不值了!好在,陈昆是理智而清醒的,他也许会伤人,但他绝对不会害人。而王恩江恰巧又是厚道有德行的,否则,是形成不了两好凑一好的大好局面的。
       王恩江是有城府的,他的城府对付陈昆这类人,是绰绰有余的。他虽然官当得比陈昆累,但那是“不敢有丝毫懈怠”的精神上的累,并没有累在陈昆身上。陈昆不是爱拍板吗?王恩江就尽量让他拍。而他一旦拍砸了,他还会替他收拾残局。这点,就很有些老大哥的样子。王恩江虽然跟陈昆是同批兵,但他却比他大了三四岁。这种年龄上的差距,也容易让陈昆尊重他,长者为大嘛。当然,关键的一点是他的品行好。即使有城府,却并不可怕。他是那种让人放心的人,是那种知道怎么坏,却不去坏的人。
       陈昆和王恩江的禀性和品德,使他俩比较容易共事不起内讧。而军政主官的齐心合力,是容易形成双赢局面的。
       双赢的局面,对距将军的位置仅一步之遥的陈王二人,是多么的至关重要啊!
       古人云: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陈王二人是聪明之人,他们怎么可能把古人的肺腑之言当成耳旁风呢?
       对吕师这个政治部主任而言,摊上陈王二人这样的军政主官,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起码能省很多事,不必那么费心劳神。如果摊上互相拆台的一把手,主任和参谋长还有后勤部长这些个部门领导,就要像风箱里的老鼠那样,两头受气,两头不落好。当然,你也可以避免做风箱里的老鼠,但你却要旗帜鲜明地靠向一边。那样的话,还不如做只风箱里的老鼠呢。派别之争更麻烦,更讨厌,也更危险。
       第六章
       明可欣将吕师约到了一个叫“冥思苦想”的茶馆。
       吕师赶到时,已经满头大汗了。明可欣一见她这样,有些不安地问:“今天不热呀,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吕师用手扇着风,不介意地说:“我就是爱出汗。”
       明可欣有些疑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爱出汗了?我记得你从小不爱出汗,还为自己上劳动课老不出汗着急呢。”
       吕师咧嘴笑了。她记起小时候上劳动课,别人都汗流浃背的,唯独她怎么出力也不怎么出汗,起码不出那种让别人一目了然讨巧的汗,老师总是表扬那些爱流汗的同学,说他们“出大力、流大汗”了,言外之意,就是批评他们这些没流大汗的同学没出大力。这让吕师很委屈,也很着急。有一次,她跑到明可欣家去讨教怎么才能“流大汗”,正赶上吕团也在,还没等明可欣出主意,吕团就抢着给她出了个馊主意:“你往脸上抹唾沫,假装流汗。”
       想起这些,吕师有些神往地笑了,她看着隔着桌子关切地望着自己的明可欣,一种很温暖的感觉袭上心来。她实话实说:“可欣姐,没事,我这是更年期的反应,特别爱出汗。”
       明可欣“噢”了一声,凝视着吕师,说:“吕师,你今年45了吧?”又感叹道:“时间真快呀,不知不觉大半辈子就过去了。”
       如果换个别人这样感叹,吕师就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了,但听明可欣这样一说,又想到她至今还是独身一人,吕师心里就有一些难受,鼻子也有点酸酸的难受了。
       点茶水的时候,明可欣放在茶桌上的手机响了。吕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见屏幕上出现的不是号码,而是“未知”两个字。在通信部队的吕师自然知道,能使自己的手机号码屏蔽不显示的,自然是有一定身份和背景的人。吕师并没在意,一个人一生,谁能不认识几个高人能人呢?更何况像明可欣这样本身就有身份的人。
       明可欣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吕师,打开了机盖。明可欣不说话,只是“嗯嗯”地听对方说。电话讲了不到一分钟,最后以明可欣简单的一句“好,我知道”结束。
       吕师一直看着明可欣接电话,一直到她合上手机。在这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吕师对这个电话做了大致的判断:男的,不是一般的关系。
       其实这没什么。明可欣是个单身女人,即便她100岁了,也有权利接听这种电话。更何况她还不到50岁,而且还是如此的……如此的风韵犹存。
       此时的吕师其实只是有点好奇:一个什么样“未知”的男人,才可以打这种让明可欣什么也不说、只是“嗯嗯嗯”听着的电话?
       吕师对眼前这个差点成为自己二嫂的女人,一直都怀着一种莫名的、说不上来的感觉。
       其实,明可欣只比吕师大3岁。但在吕师眼里,这3岁却像是万水千山,非常的遥远。因为在吕师眼里,明可欣从来都不是个女孩,而一直都是个女人,一种像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之类的贵族女人,美丽高雅,华贵雍容。
       在吕师还没有发育的时候,明可欣就已经亭亭玉立了。吕师还不知道穿戴打扮呢,明可欣就已经非常得体和与众不同了。
       明可欣在这方面是得天独厚的,因为她的母亲就与众不同。明可欣的母亲魏阿姨以前是军事博物馆的解说员,据说还给毛主席解说过。魏阿姨的衣服与其他阿姨的也没什么两样,但穿在魏阿姨身上,效果就不同,不是一般地不同,而是特别地不同。小时候吕师就纳闷,就搞不明白,现在吕师自然是明白了:魏阿姨身上的不同叫做“份儿”,一种不同寻常的“份儿”。
       明可欣身上,就有她妈妈的那种“份儿”,天生的、与生俱来的“份儿”。
       明可欣身上的这种“份儿”,使她有些鹤立鸡群。与她同龄的女孩子抵触她还好理解,院里那些跟她年龄相仿的半大男孩,也经常在一起议论她,说她的坏话。吕师也是以后才明白:那种青瓜蛋子似的男孩,越是暗恋谁,就越要诋毁谁,有点类似于吃不到葡萄的狐狸心理。
       院里像吕师这么大的女孩,也经常会议论到明可欣。她们热衷于替她选对象,替她安排婚事。她们今天说这个人看上她了,明天又让她跟那个人结婚。她们替明可欣安排的“对象”,都是师机关那些年轻英俊的参谋干事。她们从不把明可欣往院里那些男孩身上安,大概她们也跟吕师一样,一直都把明可欣当女人看。在她们看来,那些半生不熟的青瓜蛋子,怎么配呢?
       所以,当吕师听说明可欣成了自己二哥吕排的“对象”后,第一个反应是:这怎么可能呢?琢磨了半天,最后的反应依然是:这怎么可能呢?
       假如,吕师听说明可欣是自己大哥吕班的对象,或者是自己四哥吕营的对象,甚至,是自己那个哑巴三哥吕连的对象,也不会像听说是二哥吕排的对象这样,大吃一惊,并匪夷所思。
       的确是匪夷所思。可以这样说:二哥吕排,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正眼看明可欣的男人。他连明可欣都不看,别的女孩就更可想而知了。他像任何一个胸怀大志的仁人志士那样,从不谈论女色,自然,也从不加入到议论明可欣的无聊中。别的男孩都在羡慕他跟明家住邻居,可以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他对明可欣,是抬头低头都不见的,见了也如同没见到。在他眼里,明可欣大概还不如警卫连那只叫“反帝”的狼狗。他见了“反帝”,如同见到亲人一样,眉开眼笑地扑上去,又拍又打好不亲热,而他见了明可欣,则会皱起眉头,很烦的样子,大步流星,擦肩而过。从未见过他俩单独呆过,也没听他俩说过一句话,他俩怎么就对上象了?这种困惑,吕师过去就有,今天依然还有。
       吕师品着上等的洞顶乌龙,仔细打量着对面的昔日美女。
       美貌依旧,只是褪了颜色。额头不再光洁,双眸不再清澈,脸颊也没有了昔日的嫩滑。该有的斑也有了,该生的皱纹也生了,眼睛里也存了些沧桑。毕竟,她已经是48岁的人了,“年龄不饶人”这句话,对她同样适用。好在,她的高雅仍在,雍容仍在,与生俱来的那种“份儿”仍在。这些都使她依然与众不同着,依然会有回头率。肯定,如今的回头率大大下降了:好在,这种回头率的含金量又大大提升了:毕竟,回过头来追着看这种年纪的女人,是需要阅历和火眼金睛的。
       想到这里,吕师不禁莞尔。对面的明可欣敏感地放下茶杯,问她:“你笑什么?”
       吕师捧着精致的茶杯逗她:“我笑了吗?如果笑了,也是见了你高兴地笑。”
       明可欣浅笑一下,分明不信,叹道:“官场害人,尤其害女人。”
       吕师饶有兴趣地追问:“此话怎讲?”
       明可欣甚是认真地回答:“官样语言,分明是假,却句句珠玑。与其说是礼貌,不如说是城府。城府对一个女人来说,是要命的。不过,我看你吕师的城府,怎么看怎么别扭。”
       吕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前仰后合。她笑明可欣说话时的遣词用句,连“句句珠玑”这样生僻的书面用语也能说出来,可见文化人的有意思。
       明可欣让她笑得莫名其妙,眯起眼来问她笑什么,吕师笑够了才说:“这次是笑我自己,笑我的城府不过关,不够过硬。”
       俩人说笑了一阵,明可欣才转入了此次见面的正事。
       明可欣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张建设银行的龙卡,轻轻地推到吕师面前。
       吕师是何等聪明的人,马上就想到了父亲让明可宁转交的那个纸袋,意识到父亲也给了明可欣一万块钱。父亲明确说这钱是给孙儿辈买平安保险的,父亲大概也希望保险明可欣的平安。
       吕师知道,父亲一直对明可欣的独身不嫁心怀感激,也心怀愧疚,这大约是父亲表达心情的一种方式。吕师觉得自己完全能够体味和理解老父亲的一番心意。
       吕师将那卡推了回去,有些动情地说:“可欣姐,这是我爸的一点心意,我们每人都有。我爸一直把你当成他自己的孩子,你不收,他会难过的。”
       明可欣把卡又推了回去,盯着吕师,很理智,也很平静:“吕师,我不结婚嫁人,固然有你哥哥的因素,但说实话,也不完全是。还是我自己没遇到合适的,如果有,我也不会拖到现在。所以说,你们家大可不必对我心存愧疚,有什么心理负担。”
       吕师听她这一席话,心里有一些失望,也有一些别扭。虽说心存愧疚难受,有心理负担也不好受,但吕师还是愿意相信明可欣是为自己的哥哥不嫁的,并因此敬重她,甚至敬仰她。现在听她如此表白,吕师也相信这种表白更接近真实,但吕师还是失望,还是别扭。一时,吕师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僵持了一会儿,还是明可欣先开了口:“吕师,你先把这卡收好,别的东西我都留下了,我会好好保存的,唯独这卡,我不能收。”
       吕师有些不悦,沉了脸说:“可欣姐,你这是何必呢?不就是一万块钱吗?这是我爸的一点心意,你何必拒绝呢?”
       明可欣将身子靠进软椅里,拿起那张龙卡,轻轻地磕击着红格子台布,望着吕师,一脸的挚诚:“吕师,我告诉你,这卡里不是一万,而是20万,是你爸爸终身的积蓄。你说,我能接受吗?”
       吕师愣住了,心里一下就堵满了。
       吕师推开“冥思苦想”沉重的木门,外边的阳光马上就热烈地刺激了她的眼睛。她不由得停住脚,像乡下人那样将手遮在额头上,望着大街上车水马龙的喧哗,一时间心里更堵了,透不过气了。
       她没想到父亲会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明可欣。虽然她能够体味和理解父亲对明可欣的那种或是感激、或是愧疚的心情,但父亲不至于这样倾其所有!明可欣说得没错,她的不婚不嫁,并不全是为了自己的二哥。即便没有二哥的因素,她没有碰上自己心仪的人,以她那种高傲的个性,是完全可能宁缺毋滥地不婚不嫁的,父亲完全没有必要如此感激、如此愧疚。即便她是为了二哥终身不嫁,但父亲就只有二哥一个子女吗?虽说大家都不困难,也不会在意那些钱,但这毕竟是两回事,意思不一样,意义也不一样。
       上次开完“追悼会”回来,因为李念埋怨姥爷抠门,才给他分了这么点“遗产”,李进也半开玩笑地说:“你爸挣那么多钱,怎么才给大家分这么点钱?”
       吕师当时还挺气愤,说李进:“我爸又不开银行,你想要多少才有够!”
       李进给她算账:“你爸行政十一级,比在职的大区正工资还高,平时又那么省吃俭用地艰苦朴素,存的钱干吗了?难道都支援灾区了?”
       支援灾区倒不可能。父亲觉悟再高,让他把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钱,“洒向人间都是爱”地捐出去,他还是舍不得的。当时吕师认为他是留给继母范阿姨了,心里头虽然有那么一点不舒服,但却不像此刻这样,如此地不舒服!
       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不知怎么搞的,一想到这个词儿,吕师就联想到了明可欣同二哥的恋情。情不自禁地回头,去看依然呆在“冥思苦想”里的明可欣。
       明可欣坐在角落里,摆弄着桌上的茶杯,聚精会神地打着电话。
       她在跟谁通话?会是那个“未知”的男人吗?如果是,他们在说什么?是说龙卡的事吗?说到自己了吗?如果说到了,那么那个男人肯定认识自己喽?那么,会是谁呢?
       这样想着,吕师心里就乱了,七上八下的,非常好奇地想知道那个“未知”的男人到底是谁。自己认识吗?是熟人吗?
       明可欣在跟他通话。
       明可欣说:“她没拿卡,但看出来她很吃惊,好像也不太舒服。”
       他说:“那是一定的,换谁也一样。”
       明可欣问:“你还过来吗?”
       他说:“当然!”又迟疑了一下,说:“用不用换个地方?”
       明可欣故意问:“为什么?”
       他说:“吕师不是知道这里了吗?”
       明可欣不高兴了,语气也冷了:“你太小心眼了!小心得有些神经过敏了!你看吕师是那种人吗?”
       他也明知故问:“哪种人?”
       明可欣真气了,声音也提高了:“杀回马枪那种人!你愿来就来,不愿来就算了!反正我不去别的地方!”
       他马上投降:“好好,听你的!你在那等着,换壶茶等着我。”
       明可欣招手叫来服务小姐,换了壶明前的新龙井。
       车快进院的时候,吕师终于下了决心。她让司机小高调头,再回“冥思苦想”去。
       吕师没下车,而是让小高开得非常慢。远远地,看到一个男人坐在自己坐过的位置上,低头品着茶。看不见他的脸,但身材很熟悉。
       桑塔纳缓慢地开过了,吕师又指挥小高再次调头,又走了一遍。
       这一次,吕师终于看清了那个“未知”的男人。看清楚后的吕师,嘴巴半天也没合上。
       第七章
       匿名信一夜之间占领了所有常委的案头。当然,纪委更是跑不掉的。
       吕师看完这封电脑炮制出来的、由邮局挂号寄出来的匿名信,非常厌恶。在二团政委的人选上,吕师虽然不倾向他,但吕师却非常讨厌和反感有人以这种方式诋毁他。
       匿名信告的是二团副政委贺建国,主要告他两点:一点是经济问题,一点是作风问题。
       写匿名信的“革命群众”非常的内行,他不胡说八道地乱写一气,而是一刀见血地直插贺建国的心脏。现在的领导们,经济和作风几乎就是致命的软肋了。现在很少会有人不明智地犯什么政治错误,现在也没什么路线问题了,但凡眼睛里还有一丝光亮,谁还会偏离了中央三令五申的招呼声,走错了路线呢?因此,告他们的状,在经济和作风上下手,一下一个准。
       匿名信写得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就抓住这两点,决不在其他方面恋战。而且这两点也似乎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的。
       经济问题:贺建国在负责团史馆的筹建中,对100万的经费,使用上不公开、不透明。光是用自己的关系搞内部的装修装潢这一项,费用就过半。贺建国还收受他人贿赂,在入党、入学、升职等问题上,收受他人钱财。
       作风问题:贺建国贪恋女色,乱搞男女关系,长期与该团一离异的女干部保持暧昧关系,在群众中影响恶劣。
       吕师把洁白的A4复印纸上挂着的两颗重磅炸弹,像丢弃不洁物那样丢到桌子上,将身子陷进椅子里,双手捂住脸,一副懒得再看的样子。
       吕师从小就讨厌这些告黑状的人。有事通过正常渠道反映不好吗?干吗偏要用这种下作的手段。那时候,也会有人跑到吕家找吕师长告别人的状,他们虽然大多是选择天黑的时候来,但毕竟他们还是不怕露出庐山真面目的。不像现在,电脑一开,邮票一贴,事情就搞定了。真说不好现在的人是变聪明了,还是变坏了。
       吕师讨厌那些跑到她家告状的人,其实是讨厌他们破坏了家里的气氛。因为,往往是他们一离去,吕师长的情绪就变坏,阴着长脸生着闷气,也不知是生告状人的气,还是生被告人的气。那时候的吕师,还是个不懂得原则和是非的毛孩子,但她却知道父亲生气了,家里人就不敢出大气了,家里的空气都不好了。单从这点上,吕师就非常讨厌那些跑到家里告别人状的人。
       其实那个年代,跑到吕师家告状的人,说实话,告的还都是有谱的事。为什么,什么人,几乎是一查一个准。即便排除了告状人情绪化的成分,事情也是有的,只是程度上没那么严重罢了。不像现在,像过去的敌后游击队似的,专干那些摆迷魂阵的事,等敌人两眼一抹黑地走出来了,他们也达到目的,早就凯旋了。
       那么,这个告贺建国黑状的人,目的是什么呢?
       这还用说吗?把目前贺建国面临的状况跟初中生李念大体上一说,连李念都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这个醉翁的用意。
       在这一点上,那些个写匿名信的人,真是太没创意了,总是这样千篇一律地老一套:每到一个人调动升迁,或者是晋衔晋级,就会引得这种匿名信倾巢出动,全力阻击。
       当然,这其中必须有个前提:那就是僧多粥少,你饱了我就要饿肚子的前提。也就是说,这个人也在惦记着这碗粥。
       那么,是谁在惦记着这碗烫嘴的粥呢?
       单从那天二团政委人选接待日上看,指望着这碗粥充饥的人不在少数。连转业干部李进同志都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自己的想入非非,更何况那些自己热爱自己的人呢?只是,这些人纯属是没数瞎惦记,离得碗老远在流哈喇子罢了。
       那么,谁是离这碗粥最近的人呢?
       这在总站并不是什么秘密,地球人都知道:除了贺建国,就是杨新光了。
       那么,会是杨新光干的吗?
       吕主任连想都没想地说:“不可能!”
       匿名信不但在总站引起了轩然大波,还引发了两位主官的分歧。
       主任陈昆用钩着的食指重重地敲打着桌面,一腔的愤怒:“真他妈扯鸡巴蛋!每次都是这样,一到有干部要使用提拔,就有人告状!一告就得查,三查两查,等你查得水落石出、查无此事了,也把人家给耽误了。我就搞不明白,我们也是相当一级的组织了,为什么就要让这些写匿名信的王八蛋牵着鼻子走呢?就不能不搭理他们吗?不给他们这种罪恶的土壤,怎么会结出这种害人的罂粟?!”
       陈昆的父亲当政委前,是歌舞团写歌词的诗人。诗人的儿子语言有时也是会诗化的,兴奋的时候会,愤怒的时候也会。
       吕师对陈昆这种大俗大雅一锅烩的语言早就适应了,对他的大雅不觉得突兀,对他的大俗也不觉得不适。
       王恩江在这封匿名信前一如既往地沉稳,他不会让一封匿着名的信搞得大光其火。这是他与陈昆的区别,有利有弊的区别。
       王恩江是主张查的。纪委介入,查实一下,既是一种程序,也是一种需要。
       纪检工作有一条不成文的做法:对匿名信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起码不能置之不理,阻塞了一条群众反映问题的渠道。你别管这渠道来自哪里,哪怕他是来自气味难闻的阴沟里,你也要捏着鼻子去查办核实。
       王恩江对匿名信历来是按惯例办的,与其说是给匿名者一个交代,不如说是给当事人一个交代。王恩江对这种季节性和目的性都很强的匿名信心中有数,这种时候写这种信,一般都不是出于公心、而是出自一己私利的。利欲熏心就容易心理阴暗,心理阴暗就可能无中生有,这几乎是一条定律。这种信一般是查不出什么名堂的,弄不好还可能会查出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干部,查出一个正面典型来。因此,王恩江是不怕查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王政委对自己的部属们是有数的,也是有信心的。
       可是,在告贺建国这封匿名信上,王恩江却有了几分踌躇。
       也是全总站都知道的,王政委是主张使用宣传科长杨新光的。在使用杨新光的问题上,王恩江是深思熟虑的。
       杨新光是总站机关最老的科长,资历也最深,作风正派,能力也强,口碑又好。之所以拖到现在没提起来,有机遇的问题,也有他自身的问题。这个山东人过于耿直,性格太犟,吕师说他头顶上那只眼是瞎的,王恩江还要再补充一句:他前边的两只眼又是近视的。就这么个认事不认人的笨人,是很难得到领导们的赏识的。吕师的前任就特别烦他,要不是王恩江保着他,他早就给开掉了。
       但往往是这样的:领导们越看不上眼的,偏偏群众看着顺眼,口碑就好,每次考评干部,杨新光的呼声最高,而这种人弃之不用,是会生出负面影响的。现在,总站机关就有负面声音了,说什么的都有。但在一点上,群众是取得了共识的,那就是:耿直正派没有好下场,坚持原则没有好结果。他们更加错误地认识到:原则算什么?原则算狗屁!
       在这种情况下,用不用杨新光,就不单单是关系到他个人的前途问题了,而是关系到一批人的认识问题。这种错误认识不加以及时纠正,蔓延开来,后患无穷!
       另外,还有一条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杨新光的年龄已经亮起了红灯,这次再不解决,只怕是以后有位置也难以解决了。新编制对每个级别的干部任用,年龄卡得特别严,是无法更改也无法通融的。因此,这次对杨新光的安排,与其说是对他的使用,不如说是对他的抢救,是刻不容缓的。
       问题是,光你一个政治委员这样有数地、缜密地安排一个干部是没有用的,群众是众口难调不好伺候的。杨科长在总站机关呼声高,人家贺副政委在二团的呼声更高。上次没用人家,二团的广大群众就议论纷纷了,这次再不用人家,恐怕就更难平众议了。嘴长在人家群众自己身上,不能公开说,私下里还能不说吗?而且说得一点也不比“原则是狗屁”之类的错误言论差,甚至更差,差到了反动。唉!没办法,思想解放也有思想解放的问题,言论自由也有言论自由的弊端,别说总站的王政委没法子,连王政委的上司部里的庄政委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法子。
       唉!还要再叹一口气:别说群众的工作难做,连自己的搭档陈昆这一关,也是要费一番周折的。
       按说,陈昆作为一个军事首长,是不该这样坚持自己的主张的,毕竟这次配备的是一个政工干部,一般的军事首长是不会过多干预的。顶多在政委征求自己意见时,谈谈自己的看法,而这种看法,也应该是无伤政委主张大雅的。除非,这个军事首长是成心跟政工首长过不去,成心给他找麻烦。
       陈昆显然不是。但陈昆毕竟是陈昆,他是一个长处和短处纠缠在一起的人,往往长处就是他的短处,而短处正是他的长处。他认为是正确的,有利于工作的,他才不管你是配军事干部还是配政工干部呢,他都会坚持自己的看法,坚持自己的主张。
       二团是陈昆抓的点,他对二团的工作最了解,对二团的干部也最熟悉。他认为,在二团干部的使用上,他最有发言权。半年前,在决定二团政委人选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固执地坚持着,政委似乎都有让步的意思了,若不是让郭立业插进来,哪会有这么多麻烦事!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王恩江坚持让纪委介入调查,会给人一种借题发挥的感觉。不合适,也不明智。
       吕师知道,这种时候,只有自己出头了。
       以吕师跟陈昆和王恩江之间的关系,以她的性别,还有政治部主任的身份,这种情况下,也只有她,才有可能在这两台发出异常响动的机器上,添加润滑油,以保证他们的正常运转,避免相互磨损,出现内耗。
       吕师建议:“我看,还是派人调查核实一下放心些,以后使用起来也踏实,免得将来被动。你们说呢?”
       王恩江还用说吗?但他不急着说,等着陈昆先说。
       陈昆牢骚归牢骚,但你让他明确反对纪委介入调查,他也没有这个魄力。再说,以他对贺建国的了解,他自然是放心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怕就怕纪委查起来拖拖拉拉。一个战备值勤主力团的政委不可能长时间空缺,万一上边催得紧,就可能把贺建国闪下,把他给耽误了。
       陈昆坐在政委办公室的单人沙发上,旁边沙发上是吕师,王恩江坐在办公桌前,三人是等腰三角形,一如他们在现实中的关系。
       陈昆跷着腿对王恩江说:“最好让主任带个人亲自去查一下。这样范围小一些,负面影响也少一些,对贺建国也负责一些,你看呢?”
       王恩江在对面连连点头,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样子。这边点完头,那边马上对吕师下达指示:“主任你下午就去二团,抓紧时间别拖拉,争取早一点出结果。”
       王恩江知道陈昆担心什么,专往他心里说,说得陈昆也学他的样子,连连点头。
       陈昆这个人,是没什么小心眼,这是被实践证明了的:但陈昆这个人,有时也耍点小聪明,这也是被实践证明了的。
       小聪明落到实处的陈昆轻松起来,他起身准备走人,看到手边的匿名信,又开始逗吕师。他不笑,还很认真:“主任,你老抱怨找不到能写的笔杆子,你太高高在上了吧?发现不了人才,怎么就不能不拘人格地使用人才呢?这次下去好好查,争取把这个写匿名信的人才找到。你看,这匿名信写得多好啊,文笔多流畅,调到政治部写材料正合适。”
       吕师乐了,也跟他闹:“行!我给你好好查查,查到了给你带回来,调到司令部去,那里急需这样的人才。”
       陈昆看了王恩江一眼,有点投鼠忌器的样子,犹犹豫豫地说:“说句得罪二位的话,这个人到政治部更合适些。”
       王恩江如兄长般宽厚地一笑,并不计较。
       吃过午饭,吕师一刻也没耽误,精兵强将地只带了个纪检干事,直杀二团。
       不出什么意外,王政委都会料事如神的。这次也是如此,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弄不好反而会查出个典型来,清正廉洁的典型。吕师此行,不但没有危及到贺建国的政治生命,反而是帮了他的大忙。收获是立竿见影的,起码动摇了吕主任的初衷。
       吕师一到二团,既不啰嗦也不含糊,就匿名信反映的那两点,展开排查。
       经济问题反映得很清楚明确:一是团史馆筹建的经费问题,二是收受他人钱财的问题。
       调查第一个问题很简单,也很容易。查账,查团史馆经费的账目。
       账本是干干净净、一清二楚的。哪一笔钱用在哪儿,哪里花了多少钱,连买不干胶和胶水的花费都一清二楚。而且,二团的团史馆吕师也陪同各级领导参观了多次,这次为了慎重起见,又让人打开了团史馆,带着“成见”又进去看了一次。
       以往参观都是走马观花的,也没往这上边用心,这次却是专门来找“茬”的。吕师在里头转了半天,挑了半天的礼,也没挑出什么瑕疵来,反而打心里服气:这个团史馆搞的,比站史馆都好,大气不说,也新颖。总站的站史馆是吕师在前些年担任副主任时负责搞的,吕师自然知道筹建这么个馆大致的花销和花销的大头。这个馆还比总站的馆晚了两年,按照只会涨不会降的市场行情,吕师也不得不服气:这个馆建的,比总站的划算多了,查账也该查那边的账而不该查这边的账。
       对贺建国有利的还不止这些。
       不知是贺建国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团史馆里上千的开销都不是贺建国签的字,而都是两位主官的签字。贺建国签的,都是些零七八碎的小打小闹。从这种小额发票里,挤出几个银子,贪污到个人腰包里,实在不是个团领导的所为,顶多是负责办具体事的志愿兵干的。
       而且还不止这些。对贺建国更有利的是:负责团史馆施工和装修的,并不像匿名信说的那样,是贺建国个人的关系,而是宣传科长杨新光的关系。据说,那个包工头好像是杨新光老婆的一个小学同学。
       杨新光作为宣传科长,帮助指导下属团队的团史馆建设,也是在职责范围内的。介绍施工队虽说是他分外的事,但这种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事,在今天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
       经济问题的第二个方面,是笼统而含糊的。只说收受他人的钱财,既指不出名,也点不出姓,吕师本想不予理睬,没想到二团的人却反应强烈,不依不饶的。连在国防大学深造的前任政委,都出示了书面证明,以个人的党性担保贺建国同志的人格。现任团长赵海川更是骂骂咧咧的,锁着眉头生气。他倒不是替贺副政委生气,在他看来:没那球事生那闲气干吗?!他生的是自己团里的气,气的是自己团里怎么会出现写匿名信这种下三滥的事!
       也难怪赵团长生气。一个单位,最腻歪出这种人,也最怕出这种事。这种事往往像瘟疫一样,是会传染的。一旦一个单位染上这种瘟疫,那还有好吗?还能安生吗?还不腻歪死个人吗?
       好,经济问题到此打住,进行下一个:作风问题。
       不提这个问题还好,一提这个,压了半天火的赵团长终于忍不住了。
       政治部主任下来公干,作为代理政委工作的贺建国理应亲陪。但他作为主任此次公干的当事人,却只得回避,回避得连面都没照。按说这件事政治处主任陪也说得过去,但想跟贺建国搭班子的赵团长,却坚持要做全程的陪。吕主任要看什么东西,要找什么人,他都亲自打电话安排,甚至亲自跑出去找人,可见对贺副政委的一片深情。提到贺副政委乱搞男女关系一事,他终于憋不住开始骂人了。
       “真他妈扯……”赵团长看了一眼女主任,舌头机敏地拐了弯:“扯事!说贺副政委点别的还能蒙一蒙,说他乱搞男女关系,那不是扯淡吗?自己老婆的关系还搞不过来呢,哪还有闲工夫跟别人乱搞!跟谁呀?我怎么就不知道呢!”
       岂止朝夕相处一起抓正事的团长不知道这事,连愿管闲事的广大群众都没听到什么风声,他们反而面面相觑地互相打听、共同猜测:“谁呀?会是谁呀?”对这种事一感兴趣,他们反而忘了替自己的副政委喊冤叫屈了,把注意力都转向领导的隐私上了。
       正一筹莫展不知从哪下手,还是赵团长灵机一动,他一拍大腿说:“咱也别费这事了,我打个电话直接问问他本人不就得了?他是当事人,这种事他自己最清楚。他说有就有,他说没有就算了。自己的同志都信不过,咱还信谁呀?难道能信搞阴谋诡计写匿名信的鸡……鸡人?!”
       吕师看赵海川为贺建国的事跑前跑后的劲头,挺受感动,又见他如此大包大揽地替贺建国打掩护,又觉得有意思,就抿着嘴笑着由他去了。
       赵海川拨通了贺建国的电话,粗声大嗓地直奔主题:“我说,听说你在咱团有个相好的,是吗?而且在群众中都造成恶劣影响了,是谁呀?我咋没听说呢?”
       也不知贺建国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反正时间不短。放了电话,赵团长摸着下巴,像刮在砂纸上,刺刺啦啦地直响。他笑模叽叽地说:“贺副政委说,去年他替话务连的技师孙丽打过一场离婚官司,打赢了。孙丽那个混账丈夫在法院门口骂老贺,说他跟孙丽的关系不正常,帮孙丽打离婚是想取他而代之,想雀占凤巢。这个王八蛋,研究生那点学问都用到这里了。哎,你说,那匿名信会不会是这小子写的?”赵海川有点病急乱投医了。
       吕师本想班师回朝、打道回府的,明知道是些子虚乌有、无中生有的无聊事,再让人家牵着鼻子跑来跑去,别说写信的家伙要偷着乐,恐怕连自己都要乐了。但一听到话务连三个字,吕师像看见了娘家的院门,哪有不进家看看的道理。再说也快下班了,从这里直接回家得了。
       赵团长也要跟着一块去,吕师拦住不让,笑着说:“今天调查的事到此结束,我的公事办完了。回老连队看看纯属私事,你就不用陪了,忙你的去吧。”
       听吕主任这么一说,赵团长心里的石头一下就落了地。他在心里感叹着主任为人正派的同时,也在内疚自己的小肚鸡肠。
       也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情,谁都知道吕主任倾向谁来当这个二团政委。今天她亲自跑来调查匿名信的事,就不能不令别人担心,这也是赵海川一定要亲自陪同的主要原因。在整个调查过程中,主任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只查有板有眼的事,而对那些子虚乌有不靠谱的事,她连查也不查,问似乎都懒得问,可见主任是在保护自己干部的。这让赵团长很感动,也很温暖。咱下边干事的人,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受委屈,就怕上边对咱不信任!
       赵团长这心里一温暖、一感动,就更不能半途就走了,他哪能让主任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回老连队省亲呢?他要全陪,全程陪到底!
       如果说,赵团长开始陪着吕主任,有看着和防着的意思,那么现在,他除了热情和表达热情,绝不带任何杂质了。
       赵海川是辽宁锦州人,一开口满嘴的大子味:“哎呀,首长要荣归故里,我们理当鸣锣开道。”
       话务连连长齐娅莉和指导员刘敏已经恭候多时了。一见主任和团长一行人,年轻漂亮的女中尉刘敏马上握拳提臂跑步上前,朗声向吕师报告,在得到吕师的指示后,伸出手臂,做了个漂亮的请的手势,把老指导员毕恭毕敬地迎进了连队。
       吕师是从这里成长起来的,这里是她扬帆人生的第一站,也是她最喜欢、最留恋的一站。她在这里,从班长、分队长一直干到指导员,一干就是八年。
       话务连原来是个清一色的女兵连队,有人开玩笑说,这里连蚊子都是女的,因为异性一律不得入内。在左的那个年代,为了便于宣传这样一个清一色的女兵连队,连里从上到下清一色是留清水挂面头的。炊事员、给养员、饲养员,统统都是女的,连节日杀猪也是自己动手,挽袖子撸胳膊照杀不误。直到吕师当副指导员那年,一个女炊事兵,挥动着铁锨一样大的炒菜铲子,翻动着200多人的青菜,脚下汤汤水水地油腻一打滑,一只胳膊就按进了滚烫的锅里。这件事惊动了各级领导,领导们痛定思痛,给话务连补充了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兵。一个在连部负责全连的力气活,一个在炊事班接过了女炊事兵手中铁锨似的大铲子。只是,不知领导们是怎么想的,也不知从哪里扒拉出这么两个人来,丑不说,还闷,整个就是两个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令全连广大官兵们郁闷了许久。
       在连队很上档次的会议室里,指导员简要汇报了连队近期的情况。当说到连队刚建起了一个“知心姐姐心理咨询室”时,吕师很感兴趣。于是,一群人就簇拥着主任上了楼。
       刚上到二楼,迎面墙上挂着一块记事的小黑板。黑板上刚劲有力地写了两行字:男人与狗,不得入内!!!后边还紧跟了三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惊叹号,大概是表示女兵说话算数的意思。
       吕师赶忙善解人意地扭头去看身边的男人,只见这个倒霉的男人正摸着铁青的下巴在那儿发愣,吕师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赵团长摸着下巴不解地问:“主任,真有这么好笑吗?”
       吕主任只好断断续续地道歉:“赵团长,请……请你海……涵,千万要……海涵呀!”
       正热闹着,三分队长手里提着条滴答水的洗脸毛巾冲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地消灭了反动标语,嘴里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又赶紧给领导们解释,主要是给赵团长解释——她们分队分来个实习的红牌子学员,学员的男朋友从珠海跑来探望,调皮的战士们为了“搞好”军民共建,给这个地方博士生一个记忆深刻的下马威,就写了这么一块“欢迎标语”。大家一直闹到集合的哨子响了,匆忙中忘记擦黑板了,没想到又用来“欢迎”了一次团长大人。
       继续上楼的时候,赵团长小声对吕主任说:“主任,你看你的老连队在这方面设防多严,贺副政委就是插翅也飞不进来,你说是不是?”
       吕师忍俊不禁,说:“赵团长,那事你就放宽心吧,没有任何问题!”
       赵团长还是不能放心,因为他实在是分不清吕主任说的那事是指的哪件事,是匿名信的事?还是当政委的事?他想问,但终于忍住了没问。
       在布置得温馨如闺房的心理咨询室里,吕师正在咨询别人,李进的咨询电话也打进来了。
       李进上来就问吕师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吕师因为一屋子的人都在等她,没时间听他卖关子,就压低了声音说,什么事快说,我这有事呢。李进不高兴了,声音都不对了,说吕师,你成天有事有事的,你什么时候没事过?唉!娶你这么个老婆真是闹心!你爸住院要我替你陪,儿子过生日也要我提醒你。你说,你这是第几次忘了儿子的生日啦?儿子在这个世界上只过了15个生日,你却忘了有三分之二,你说,你除了能当官还能当什么?当女儿,你够格吗?当母亲,你够格吗?
       吕师让李进这么劈头盖脸地一通批,真的惭愧起来。可不,今天是儿子的生日,怎么又给忘了?都是让那该死的匿名信闹的!吕师赶紧跑出去,避人耳目地给李进赔不是,说了一大堆的软话,终于把李进给说软了。李进就嘱咐吕师下班一定要带儿子吃一顿儿子最爱吃的必胜客,又再三嘱咐吕师对儿子一定要耐心,千万别仗着自己是更年期就对儿子乱发脾气,尤其别在儿子生日这天冲儿子发火。千叮咛万嘱咐的,好像吕师是个继母,是个后娘,搞得吕师除了惭愧又开始内疚了。
       刚折回去,兜里的手机又振上了。吕师以为李进又要啰嗦,想不接,又不忍心,只好掏出手机准备接,一看显示,不是丈夫李进,却是政委王恩江。
       “事情顺利吗?”
       “很顺利。”
       “什么时候能结束?”
       “已经结束了。”
       “是吗?太好了!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能这么顺利这么快吗?”
       “太好了!主任知道了吗?”
       “还没有。”
       “是你给他说还是我给他说?”
       “我在话务连有点事,你说吧。”
       政委很高兴地挂了电话,大概给主任报喜去了。
       半分钟不到,吕师的手机又闹开了,吕师气得直想把手机关了,拿出来一看,还不能关,还是王政委。
       王政委说:“你看,我净顾高兴了,把正事忘了。总部下来三个人搞基层部队周末文化生活的调研,晚上请人家吃个饭。本来我要陪的,可刚才接了个电话,老家父母官来了,我得去拍个马屁。副政委在陪工作组,所以,还要麻烦你出个面。”
       吕师实在是不想去,但她实在是不能不去。因为这件事本身就该是她这个政治部主任出面接待的。因为父亲住院,大家都很照顾她,这些个迎来送往的活动尽量替她去参加,好让她抽时间上医院陪陪父亲。今天实在是没人了,没辙,还得自己去。
       可是,儿子的生日呢?儿子的必胜客呢?唉,头痛!
       吕师的头真的痛开了。
       吕师是打的去的,她让司机小高带儿子去吃必胜客过生日。唉,亡羊补牢吧,也不知这只过生日的青春期的羊,能不能领这份情。
       是在总站招待所里请吃饭。
       这个临街的招待所由于位置好,效益一直很不错,是总站机关干部们的小金库。过去为了招揽生意,唯恐客人嫌这档次低不进来,所以没少往这幢六层楼的脸上涂脂抹粉。又是贴瓷砖,又是装霓虹灯的,还起了个挺吓人的名字叫“金宝大厦”,也不知是谁给起的,透着一份乡下人想钱想疯了的土包子相。没想到,上边整饬军队办公司、搞企业,把军产的上星级的高档宾馆一锅端了,总站的这个“金宝大厦”也差点没保住。过去老担心自己上不了档次、进不了星级宾馆的行列,仗着自己是军产,地方上懒得多管,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自制了一块三颗星的铜牌,自作主张地挂在了总台的上方。也就是没钱,如果有钱,他们还想在院子里挖个沟,沟边摆上几把白色的休闲椅,权当是露天的游泳池,好让自己的“金宝”升级换代,搞成个涉外的星级宾馆。上边一动真格的,上星级的宾馆都要交出去,吓得人们又急忙往下自动降级。外边的瓷砖不好揭,里边的牌子却是容易揭的,摘下来!统统都摘了!把楼顶上“金宝大厦”的牌子也摘了!把名称也换了!本来打算改成“士兵接待站”的,细一琢磨也不太合适:哪个士兵能住进这种空调、地毯、卫生间设施一应俱全的地方?分明是挂着羊头卖狗肉。最后,还是主任陈昆拍板说:“就叫招待所!又亲切、又实在。当兵的进来不打鼓,当官的进来不掉价,老板们进来也不觉得难为情!”王政委也随声附和,说:“行!我看行!就这么定啦!”
       手忙脚乱地把门面给改朴素了,里头就懒得再动了。餐厅里各个包间的名称还是那么气派,比“金宝大厦”都气派。今天吕师招待上边人吃饭的包间叫“太平洋”,吕师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无端想起了任贤齐那首《伤心太平洋》的歌来,心想:是够伤心的。
       总部下来两个人,部机关陪了一个人,一个上校,一个中校,一个少校,肩上扛的牌子像大寨梯田那样整齐,坐在那儿谈笑风生地等着主任。
       吕师进了“伤心太平洋”,顾不上擦拭满头的大汗,伸出双手去跟人家热烈地握手,像马玉涛老歌唱的那样:见到了你们格外亲。她坐到了早留好的主陪的位置上,望着副陪杨新光说:“杨科长,咱们开始吧!”副陪杨新光像个主陪似的一顿首,酒席开始启动了。
       自从上次吕师跟杨新光拍了桌子,而杨新光也毫不含糊地跑到政委那告了吕师一状,两人就心照不宣地再也没提过那事。只是吕师对杨新光更客气了,杨新光对吕师更敬而远之了。而愈是这样,吕师就愈是愧疚,愈想弥补,因而对他也更加客气:而杨新光则像是被吕师逼得步步后退,愈退愈远了。时间一长,吕师也没了那耐心,甚是恼火:这叫什么事?我俩谁是领导,谁是部属?我笑他不笑,倒像他是主任我不是!真是岂有此理!
       真够受的!手下有这么个不识抬举的部属,别提有多闹心了!心情能好吗?本来控制个更年期就够不容易了,还要控制着这么一头山东的犟驴,真够累的!
       这次自己力荐他当二团政委,杨新光的态度有了转变。这点别人看不大出来,但吕师是明显地感受到了。
       杨新光是个矜持的男人,这种男人是不大可能马上放下男人的尊严去跟一个女人主动示好的。哪怕这个女人对他有知遇之恩,而他也对这个女人充满了感激之情,他也是不会轻易放弃山东男人那张血气方刚的脸的。
       酒过三巡,杨新光的话明显地多了,以吕师对杨新光酒量的了解,这点酒杨新光绝对不至于。但杨新光的话的确是多了。他拍着总部的上校一口一个老弟地叫着,那老弟脸上虽然挂笑,但吕师看出来,人家并不愿屈尊做一个下面小科长的老弟。
       本来吕师因为头痛滴酒未沾。三个客人有两个不了解吕师的酒量,那个部里的少校虽然了解,却不敢强求吕师喝酒,因此吕师一直是以茶代酒的。现在看这局势,主陪不能喝,副陪喝过了,两个作陪的干事,一个一点不能喝,一个能喝一点,眼看着请客一方就要翻船了,而人家三个客人还没咋地,反客为主地劝这个喝酒、劝那个吃菜地像是他们买单请客。吕师一看不能再袖手旁观了,花钱请了人家一顿,弄不好还要让人家念念不忘地笑话咱,这种窝囊事吕师能让它发生吗?
       吕主任说:“我头痛似乎是好了一些,我也喝点酒吧。”
       三个客人顿时受宠若惊,喜出望外。那个上校“老弟”更是求之不得地摆脱了“老兄”的纠缠,端起酒来要跟主任连喝三杯。
       主任说,行!于是连喝了三杯。中校跃跃欲试也要跟主任喝三杯,主任也说,行!也喝了三杯。那个部机关陪同的少校有点缺心眼,把自己自觉地划到了人家那边,也端起酒杯凑热闹,也要求跟久仰的吕主任喝三杯,主任还是说,行!又喝了三杯。
       宣传科两个干事的眼睛发亮了,他们知道老将要出马了,眼看要翻的船有救了,要翻牌了。
       吕师用小杯作斗,一杯一杯往喝啤酒的大杯里倒白酒,一共倒了六杯,有三两酒的样子。吕师端着大杯,诚恳地对客人们说:“刚才你们敬我,现在该我敬你们了,我就不一一敬了。一起吧。我都喝了,你们随便,就算补上我开始没喝的。”说完,端着高脚大杯凝视着他们,等待他们的答复。
       这太出乎客人们的意料了。酒场上哪见过如此大气磅礴的女人?还是个头痛着的女人!人家一个大校主任,这样爽快,这样给面子,咱就别给脸不要脸啦,喝吧!照这样喝!能死人哪?!
       杨新光果真是喝高了,喝得狗皮褥子不知道反正了。他端着大杯走过来,也要跟主任喝个大杯!客人们拍手叫好,中尉边锋跑上前拉开他,焦急地说:“科长你傻呀,自己人喝什么喝!”
       杨新光喝红了眼,推开边锋充长辈:“去!去!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一边呆着去,我要跟主任单独说几句话。”
       吕主任特意站起来,春风满面地望着他,等着听他想单独说什么。
       跟杨新光也喝了三杯,杨新光的眼睛更红了,他都有点站不稳了,大着舌头说:“主任,我……我什么话都……都不说了,话……都在酒里了,一切……尽在……尽在不言中了……”
       吕师笑了笑,又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他的“不言中”。
       如果这个时候结束就好了,就不会出后边那种狗尾续貂的糗事啦。
       要结束的时候,杨新光拦住不让散,那个上校也不赞成散,说,太早了!太早了!回去这么早干什么?并建议大家再喝点啤酒漱漱口。既然客人有漱口的要求,吕师也不好不让人家漱,只好硬着头皮坐在那儿,看着杨新光跟他俩人你一杯、我一杯地用泛着白沫子的啤酒漱口。漱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把两人漱翻了。
       如果,杨新光能像客人那样,趴在桌子上光吐就好了。杨新光不吐,但他也像人家客人那样,趴在了圆桌上。无缘无故地,趴在那儿的杨新光突然哭了起来,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哭得呜呜的。
       只有吕主任知道,杨科长为什么哭,哭什么……
       吕主任欣赏的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是死是活都不弹的男人,像这样当场当众呜呜哭泣的男人,她是最看不起的。吕师在心里鄙夷地想:这副德行还想当政委?能把那么重要的部队交给这么一个当众哭泣的男人吗?!
       一上车,吕师就急忙问小高:你们吃得好吗?李念吃得多吗?他高兴吗?小高回答说:吃得很好。念头吃了很多,他很高兴。他还到处打电话,告诉别人他今天过生日,让别人给他唱生日歌,祝他生日快乐。打了好半天,把我的手机都打烫了。
       吕师听了心里酸酸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恨不能马上回家抱着儿子的肩膀跟他说对不起,用英语祝他生日快乐,给他唱英文版的生日快乐歌。
       可是,车子离家越近,吕师心里就越不安起来。她不知道,她回到家里会面临怎样的场面,丈夫李进的冷脸和风言风语是肯定的:儿子李念恐怕也不会让她搂着肩膀听她道歉,对她的英文歌就更不感冒了。哎呀,今天自己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没有用了,错在自己这儿,理在人家那儿,怎么办呢?等着忍气吞声呗。
       吕师的头更痛了,像要炸开了一样。吕师认为是自己喝到假酒了,不禁在心里骂:这年头,名酒造假也就罢了,怎么连一般的酒也造起假来了?照这样一路造下去,还敢喝什么呀?
       想着造假的事,自然而然就想出了个造假的法子来:对呀!装醉!别人能造假赚钱,我怎么就不能装醉蒙混过关呢?摇摇晃晃地进家,进门就直接倒在床上,蒙头大睡,他们就是想发脾气想发火,难道还能对一个醉酒的人发吗?那不是对牛弹琴吗?他们不至于那么傻吧?
       吕师是有家门钥匙的,但她没用,她是用手拍的防盗门,拍得咚咚直响。吕师认为:既然装醉,就该装得像一些,注意细节,从点滴做起。
       吕师并不担心邻居们听见,因为对门的人家常年住丈母娘家,是一座空巢:而楼上楼下的邻居就更不用担心了,他们会以为是那个嘴上没毛的初中生干的,因为李念就时常这样叫门。
       开门的是李进,吕师一见丈夫就扑了上去,假装站不稳的样子。李进皱着眉头厌恶地指责:“怎么又喝成这样?”吕师把手一摆,大声大气地说:“我没醉!谁说我醉了?”据反映,吕师醉酒后就是这种手势和这种语言。这下,李进更确信无疑地认定她是醉了,只得上前架着她的胳膊,要把她往卧室里运送。
       家里所有的灯都关着,唯独客厅开了盏台灯,电视也开着。咦,儿子呢?寿星李念呢?吕师的口齿马上清楚了,还带了些疑惑和担忧:“李念呢?这么晚了他上哪儿了?”
       李进并不回话,因为他在奇怪:这么清晰准确的问话,能出自一个醉汉之口?
       吕师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疏忽,马上又开始山摇地动了。她踉跄着进了客厅,仿着醉腔追问:“啊!李念呢?我们的儿子哪去了?”
       李进这才放下心来,恢复了正常地对待醉妻的语气——没好气地说:“你还知道有儿子啊?他让吕团两口子接走了,和天赐贝贝他们出去补过生日啦。”
       吕师嘟囔了一句:“不是吃过比萨了吗?”
       李进的分贝又提高了:“没有亲人的祝福那也叫过生日?你以为派个司机过去,就万事大吉啦?就……”
       吕师一听,他又要啰嗦起没完,马上奔到沙发前,咕咚一声,就把自己放到了沙发上。
       李进过来问:“哎,你没事吧?”
       吕师有气无力地回答:“我难受。”
       李进像个熟练工似的,赶忙端来盛了半盆水的脸盆,依然是没好气:“想吐吗?想吐就吐吧,吐出来就好啦!”
       吕师哪有那让吐就能吐的本事?但不吐似乎又说不过去,只好继续假装有气无力:“谢谢,在外边已经吐过了,没什么可吐的了。”
       李进最受不了一个良家妇女在外边“呕呕呕”地吐,一想到自己的老婆也在外边这样当众呕吐,他就觉得无法忍受。他伫立在沙发前,居高临下地望着醉酒的妻子,冷嘲热讽:“放这吧,一会儿还有苦胆呢!”
       吕师想不到李进有如此的幽默,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厉害,笑得沙发都颤悠了。
       李进终于发现了真相,有些惊喜:“原来你没醉呀?”
       吕师坐了起来,仰望着不算高大的丈夫继续笑:“谁说我醉了?一进门我就告诉你我没醉,你偏不听!”
       两口子愉快地说笑时,吕师发现了那个信封。
       吕师对这种规格、这种厚度的信封是非常熟悉的,也是极其敏感的。她马上瞪大了眼睛明知故问:“那是什么?”
       李进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并回答:“那是钱,是崭新的一万块钱!”
       吕师皱起了眉头:“谁呀?谁送的?”
       李进回话:“杨新光他老婆。《新闻联播》的时候来的,看你不在,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吕师一股无名火直顶脑门,冲着李进就吼开了:“谁让你收的?怎么收的你再给我怎么送回去!”
       李进也火了,也瞪起了眼睛:“我说你是神经病吧?干吗冲我大喊大叫的,她悄悄地塞进沙发上的报纸里,我怎么知道?我长了三只眼啊?”
       吕师的头又开始痛了,而且是剧痛,两个太阳穴咚咚地跳着痛,像要炸开了似的。也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就恶心想吐,嘴一张,就开始“哇哇”地吐开了,好在脚底下就是脸盆,好像不用就对不起它似的。
       李进弯腰拍着吕师的后背,有些纳闷:“你不是在外边吐过了吗?难道你长了两个胃?”
       吕师这次是真的有气无力了,她有气无力地对丈夫说:“我脑袋里好像长东西了,脑袋里长瘤子才会这样喷射性地吐,而且,我最近老是头痛,动不动就痛。”
       李进也有些紧张,说:“不会吧?你是因为喝了酒才吐的吧?”
       吕师摇了摇头说:“我喝那点酒还会吐?但愿不会吧。也许,我是让这两口子恶心的。”说着,就把今晚上杨新光失态的事说了一遍。
       李进听了好半天都没吭声,许久,才叹了口气说:“老杨这人不错,你能帮还是帮他一把吧。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吕师用纸巾揩着嘴说:“本来我是要帮他的,一看他趴在桌子上没出息地哭,我就有些腻歪了,他老婆再这么胡折腾,我就更要改主意啦!”
       “唉!都是想当官惹的祸。这简直就是逼良为娼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谁逼他们为娼了?难道成了娼还想再当政委吗?做梦吧!”
       早晨一上班,吕师就到政委办公室,详细汇报了昨天到二团调查核实的情况。
       政委听得很仔细,对几个细节问得也很详细。听完了,问完了,他并没有像昨天那样连连说“太好了”,而是陷入了沉思,好像忘记了吕师的存在。吕师也不去打扰他,坐在对面沙发上等着他沉思的结果。
       王恩江起身,到门口把门关上,又走到吕师的对面,表情严肃地对她说:“主任,你不觉得这封匿名信有意思吗?反映的两个问题,看起来都很要命,其实都是子虚乌有的。唯一靠点谱的,调查的结果还出人意料:贺建国一点问题没有,倒把杨新光牵扯进去了。你说,这封信是不是有点意思,有点琢磨头?你想想看,这封匿名信是不是有这种猫腻:名义上告的是贺建国,其实害的却是杨新光!”
       吕师觉得后背冷飕飕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王恩江的思路还在继续,他又琢磨出另一种猫腻来,而这种猫腻,矛头也是直接指向杨新光的:贺杨二人竞争,出现了告贺的匿名信,你说,一般的人会首当其冲地怀疑谁呢?对了,会怀疑杨新光的!你说,面对人们怀疑和鄙视的目光,杨新光能解释得清吗?对了,他解释不清,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但是——这个“但是”是吕师在心里自己发出的,并没有出口——但是!你杨新光跳进黄河洗不清,你就要借着酒精靠哭泣说清吗?也许别人能够理解,但吕师不能。吕师永远也不会看上一个当众哭泣的男人!不管他有多么充足的理由,也不管他借助什么样的力量!
       这次查匿名信,吕师有点动摇了。因为吕师原来对贺建国的印象就不错,到团里一查,看到贺建国有那么好的群众基础和口碑,心里就有点打鼓了。晚上喝酒杨新光那么一腻歪地哭,再加上他老婆的小动作,吕师心里的鼓敲得就更厉害了。她已经打算放弃杨新光了,在干部使用上,吕师历来是以大局为重的。现在,想不到情况又变了。
       如果杨新光那种当众哭泣是一种失态,那么贺建国这样背后动作则是一种阴谋,一种极其卑劣的阴谋:如果杨新光的失态是性格的缺憾,那么贺建国的阴谋则是人格的沦陷,更令人无法容忍。
       吕师的头又开始痛了,而且痛得厉害,痛到了无法忍受。
       吕师只好去找江山。
       吕师苦着脸说:江山坏了,我头里长东西啦。
       江山睨着眼问:谁告诉你的?你查了?
       吕师说:我估计的,因为最近我老头痛,越来越厉害。
       江山说:谁告诉你头痛就是头里长瘤子啦?哪个混蛋?你以为瘤子那么好长?是谁想长就能长的吗?
       江山打开了血压计,让吕师伸胳膊。
       吕师疑惑:我头痛,你让我量什么血压?
       江山不耐烦: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吕师只好忍气吞声地褪下一只袖子,伸出了胳膊。
       江山按着橡皮囊,呼呼几下就将水银柱顶了上去,又一点点地往下降,然后彻底松开。吕师以为量完了,没想到江山又重复做了一遍,又量了一次。
       量完第二次,江山盯着吕师问:你除了头痛,还有别的症状吗?
       吕师忙说:我昨天吐了,头痛得恶心想吐,说吐就吐了。哎,你说,我这不是长东西了吗?
       江山边收拾血压计边随声附和:对了!没错!你是长东西了,但不是瘤子是血压!
       吕师一听,不是致命的脑瘤,而是平常的血压,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脸上也有了笑容:这么说,我没事?
       江山眯起眼来轻视吕师:哎我说,你们当领导干部的,脑袋里光搁阴谋诡计,不存一点基本常识吗?你以为光长瘤子能要人命,高血压就要不了你的命啊?你的血压这么高,不控制住,你会随时完蛋的,比长瘤子还要命哪!
       吕师自言自语地纳闷:不是说高血压都是遗传的吗?我父亲血压一直都很正常,我怎么就会血压高呢?
       江山听了,气得眼珠都白了:我说敬爱的吕师主任,您是克隆出来的吧?您只有父亲,没有母亲吗?你知不知道母亲的基因更容易传给女儿?你不是说,你长得跟你妈一模一样吗?模样像,血压也应该像!
       第八章
       吕师下楼的时候,碰上了正上楼的陈昆。
       陈昆一脚上一脚下地仰望着吕师,有些意外地问:“怎么,你要出去?”
       吕师居高临下地回话:“我正要到你那儿加强请示汇报呢!”
       陈昆一听,扭头就往楼下走,边走边唠叨说:“早知这样,我还不如在办公室坐享其成呢。”
       吕师说:“我看话务连的班子好像不大团结,连长和指导员似乎有些不协调,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最后一句话,分明是在问陈昆,因为毕竟是他抓的点。但陈昆坐在办公桌前也有些说不清楚。他解释道:“我也有日子没到话务连了,这个班子配的时间不长,连长是今年年初刚扶的正,人挺能干,就是有些急躁。但指导员人很稳重,很有能力,也比较有思想,怎么这么快就出现摩擦了?”
       吕师也拿不大准:“我只是感觉,看她们的神态似乎有些不大对劲,不一定准确。”
       陈昆手一挥,说:“你说有那肯定就有了,那是你的根据地,你最有发言权。再说,你们女人对女人的直觉是息息相通,这点不能不服。”
       吕师说:“你是夸我们呢还是骂我们?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陈昆说:“怎么能别扭呢?分明是夸你们呢!心有灵犀不是一句褒义词吗?我看咱俩的分工换换得了,话务连归你帮建,这么重要的连队,是咱们总站的脸面。脸面出问题了,丑就不是她们一个连队出了,而是全总站跟着一起丢人。我对她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去多了去少了都不合适。去少了,发现不了问题,谈什么帮建:去多了,又该有说法了,说我这个主任好色,专爱往女兵连队钻,怎么都是事,怎么都不行!”
       吕师笑了,鼓励他:“你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就得了!”
       陈昆故意叹了口气,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就万事大吉了?现在的事情,哪有这么简单?你即便不做亏心事,鬼还是照样半夜敲你的门。你都不用紧张,光半夜睡不成觉就够你受的了!长此以往,还不神经衰弱了,何苦来呢!”
       吕师说:“我这星期正好没什么事,到话务连蹲蹲去,看看什么情况。”
       陈昆一听,拍了一下桌子,吓了吕师一跳,他说:“太好了!我代表话务连官兵欢迎你!”
       吕师笑道:“我去我娘家,还用你这外人欢迎!真是有意思!我的事说完了,说你的事吧,你找我有何指示?”
       陈昆坐正了身子,一副言归正传的样子,神色也严肃起来。好像刚才吕师找他说的事,都是“编外”的事:而他要找吕师说的事,才是“编内”的正事似的。陈昆一脸认真地问:“主任,你们调查贺建国的事结束了吧?”
       吕师一听就不干了,神态也严肃起来:“主任,你可别这么说,怎么是我们调查贺建国呢?我们只是去核实匿名信的事,是为了还他的清白,怎么让你这么一说,像是别有用心了?”
       陈昆摆了摆手说:“我口误,我收回!是的,你们是为了还他的清白,还完了吧?完了就该讨论他的事了吧?还等什么呢?拖什么呢?二团这么重要的团长期不配政委,不合适吧?”
       吕师一时接不上话来,因为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这种话题好。
       其实,从二团政委位置空缺以后,一直有两个人选在竞争。当然,不止两个,远远地不止。但有谱的、能摆到桌面上的,却只有贺建国和杨新光两个人。表面上看,是贺杨二人在竞争,其实说得白一点,是主任陈昆和政委王恩江两个军政主官在较量。他俩的较量,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较量,都有道理,而且道理都很充分。只是,主任陈昆的嗓门大,而且公开,而且迫不及待,造成了贺建国声势上的浩大,使不明真相的人都以为这二团政委是非贺建国莫属了:而政委王恩江则是不露声色的,谁都知道王政委的意思,但王政委却很少挂在嘴边。聪明的有心人们就开始饶有兴趣了,按总站以往陈昆拍板、王恩江把关的工作惯例,这次他俩的南辕北辙就有好戏看了。因此,管干部的政治部主任吕师,就成了兵家必争的重要阵地了。
       看样子,王恩江肯定没向陈昆透露他对那封匿名信深层的“猫腻”的怀疑。王恩江肯定有他自己的考虑,吕师自然不会跟陈昆多这个嘴。那只是一种怀疑,甚至是一种疑虑,一种拿不到桌面上的疑虑。但是,万一呢?万一那种“猫腻”成立呢?如果成立,任用这种人当政治委员带部队,岂不是重大失误?但是,再翻过来万一一遍:万一不是呢?万一没有那种“猫腻”呢?凭空猜测乱怀疑,耽误了人家这次机会不说,弄不好还会毁了人家的一生,岂不也糟糕?问题是,匿名信能查,疑虑却没法查。也许事情会在某一天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但那不知是猴年马月。正如陈昆所说,那么重要的位置能猴年马月地长期空缺着?显然不能。二团缺的是政委,而不是真相。
       话又说回来,陈昆今天这副架势,好像这政委的位置非贺建国莫属了。似乎是万事俱备、只欠匿名信一查实就可以任命了。
       似乎就是这么个态势:当初那么火急火燎地下去查匿名信的时候,好像就是为了排除对贺的不利,为日后任用排除干扰扫除障碍的。现在,对匿名信只能下子虚乌有的结论,别的既不好下,也不能下。如果硬要把那种疑虑说出来,陈昆信不信是一说,没准还会起反感。不是反感贺建国,而是反感王恩江,弄不好连吕师也得一起捎上。他会反感地认为王吕二人为了用杨,在没事找事、甚至是无中生有。以陈昆的为人处世,他不会止于反感而没有行动的。那样的话,陈昆在贺建国任职的事情上就不是好说好商量了,他会坚持,强硬地、全力以赴地坚持。
       为了一个团政委的任用,伤了两个主官精诚维护了几年的团结,似乎有些得不偿失,不值。那么,只有王恩江让步喽?但王政委会让这一步吗?吕师看着悬。
       陈昆提议,现在就到政委那儿议议这事去。
       吕师不想过去,起码不想跟陈昆一起过去议这件事。因为搞不好政委会误会的,以为是他俩商量好到他这儿“逼宫”来了。作为一个政工口的部门领导,跟着军事主官去逼政治主官的“宫”,是很犯忌的,犯大忌,平时跟政委关系不错也不行。
       无奈陈昆就是这种人,说干就干,不管别人愿干不愿干。他起身率先往门外走,吕师哪有赖在他办公室不走的道理?吕师只好跟在陈昆身后,只有在心里暗暗希望:政委不在就好了,“宫”是空的就好了……
       政委不光在办公室,还正如吕师所担心的那样,见到一前一后进来的他俩,脸上一怔,心里肯定也有一愣。
       吕师以女性的敏感和对王恩江的了解,认定王恩江心中肯定会有不快。但令吕师没想到的是,王恩江对陈昆的提议竟然没有一点异议,一副就这样定了的架势。搞得不光吕师意外,连陈昆也没有准备地喜出望外。
       王恩江言简意赅地表态说:“我没意见,上常委会吧。”说完,马上换了一个话题,好像配备一个团政委只是小事一桩,不值得太费口舌一般。
       正说着话,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王恩江拿起电话一听,是自己的老婆汪秀娥。
       汪女士的耳朵特别尖,马上就听见一个女人在丈夫的办公室里说话,还一猜一个准地猜到了吕师身上。她问丈夫:“吕师在你办公室吧?”
       王政委只好实话实说地“嗯”了一声。
       汪女士又追着问:“她在你那干吗?”
       王政委有些语无伦次:“我们和陈主任他们在商量工作。”
       汪女士不大相信:“陈昆吗?他在吗?我怎么没听到他的声音?”
       王政委对自己这个更年期更得不轻的老婆一点脾气也没有,只好硬着头皮铤而走险:“那你听听?”
       汪女士巴不得地连忙说:“好!你让他说话给我听听!”
       王政委的头皮更紧了,只得没话找话引陈主任说话:“老陈,是不是该穿夏常服了?”
       老陈是何许人也?哪是那一引就能上钩的厚道人?他知道电话那头肯定是王恩江的贱内,还知道这个贱内胃里肯定又往上泛酸水了。正巧,他的心情因为贺建国的事情而无比的好,索性逗逗她,跟这两口子开个玩笑。于是,他整个人都倚到了沙发靠背上,舒服地跷起了二郎腿,笑容满面地盯着对面惧内的搭档,一声不吭地就是不吱声,像屋里根本就没他这个人似的。
       电话里的汪女士哪里是那识逗的人?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到老陈的声音。别说老陈的声音了,连吕师的动静都没有了,静悄悄地不知在搞什么鬼。汪秀娥马上就沉不住气了,火冒三丈地骂道:“骗子!你等着!”电话里马上传来了“嘟嘟”的忙音,犹如她匆匆的脚步声。
       王政委沉重地放了电话,他知道要坏事了。他甚至看到了自己那个敢说敢干、说到做到的老婆,正以急行军的速度,疾驰在通往办公室的小路上。也没别的法子,只好由着她更年期的性子来办公室出洋相了。还不能把陈吕二人支走,那样的话,就更说不清了,只好让他俩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了。
       王恩江起身去续茶水,脸上有些挂不住。陈昆赶紧坐直了身子,关切地问,怎么啦?嫂夫人生气啦?王恩江情不自禁地埋怨他,你没事惹她干什么?陈昆一看事情挺严重的,就说,那我给大嫂打个电话,解释一下。王恩江喝了一口压惊的茶水,长出了一口气,说,等会你当面向她解释吧。陈昆吃了一惊,说,不会吧?没这么严重吧?又问,她是在家打的电话吧?说着,掏出手机,按了政委家的号码,听了半天回铃声,将信将疑地合上手机,说,还真不在家。
       坐在一旁的吕师,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声音,犹如撼天的雷声,响亮而又沉闷,一声接一声,一阵接一阵。伴着这不绝于耳的轰鸣声,她的体内像有一支在急促奔跑的队伍,而她的已经不再年轻的身体,被这支看不见的队伍裹挟着,一路狂奔。不一会儿,她就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
       陈昆先是听到吕师的喘息声,扭过头去,又看到了她大汗淋漓通红的脸。陈昆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不知个中缘由?他抬了抬屁股,欠了欠身子,带着歉意对吕师说:“吕师,你别介意,等会儿老汪来了,我来解释,会解释清楚的。”
       这种本该由王恩江致的歉意,让陈昆一说,不光显得不伦不类,还有些此地无银。吕师更恼了,她呼地站起身来,连想都没想地说了句:“真无聊!”就夺门而去了。
       陈昆吃惊地发现,王恩江少见地脸红了。他这才意识到:这个玩笑,开得委实有些过了。
       在舞台灯光的刺激下,坐在主席台上的吕师若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下午在大礼堂里传达中央文件,总站机关干部战士、职员职工,以及直属队的全体人员,把礼堂楼下的座椅塞得满满当当。偌大的舞台上,长条桌上并肩坐着政治部主任吕师和政治委员王恩江。主任主持,政委传达,很正常也很平常的一种形式和分工。吕师以前也不是没有跟王恩江一起在这种场合下并排坐过,但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却格外地别扭不自在。灯光也刺眼了,音响也没调好了,连桌上铺的红格子台布,也显得不合时宜地不庄重了。总之,吕师就是觉得芒刺在背,就是感到如坐针毡!
       上午从政委办公室里破门而出,在门口撞上了正要进门的参谋长杨铁民。杨铁民肯定看出了她神色的异样,因为他明显地愣了一下,仓促中,给她打了一声莫名其妙的招呼:“没事吧?”在气头上的她,对这种话格外地敏感,气哼哼地站住,满脸通红地瞅着杨铁民,质问道:“你想有什么事吗?”杨铁民诧异地看着她,脸上有了些愠色。但面带愠色的参谋长还是客气地后退了一步,几乎是靠墙而立,把走廊的大部空间让出来,让她先行。
       参谋长跟她同龄,在月份上还大她两个月,但兵龄却比她短了将近五年。人家是正常入伍,而她却是非正常的小兵。因此,杨铁民虽然跟她是同级,又同是部门领导,但按照部队的传统和惯例,却在姿态上始终自觉地处在她的下方。自从郭立业出事后,她因为主动承担了责任,并为此挨了处分,在舆论和道义上无形中给了杨铁民不小的压力,俩人的关系因此而微妙起来。吕师能感觉到这种微妙,同时也能够理解这种微妙。因此,在同他打交道时,就加了几分小心和刻意。因为毕竟在一起共事,微妙着相处,不但他俩别扭,弄不好还会牵连着两个部门之间也别扭。俩人的关系刚有一点起色,让她这样张口就来的一句话,搞不好又要重新微妙了。
       脾气还没发完,不妥就不会结束。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见军务科管保密的参谋正带着保密员在忙活,把电话机、传真机上,台式电脑和笔记本电脑上,统统贴上了不干胶的标语口号,什么“请保守秘密”、什么“保密工作,慎之又慎”,好像吕师的嘴不严,需要特别提醒注意似的。
       见主任满脸通红地皱着眉头,保密参谋连忙解释说:“今天下午部里保密委员会要来大检查,所以,我们……”他卡了壳,不知怎么说好了。
       吕主任替他接着说:“所以你们就临时抱佛脚!所以你们就现上轿现扎耳朵眼!”
       保密参谋看出了主任的不痛快,站在那儿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走不是留也不是,支支吾吾地怪难受的。
       吕师懒得看这种难受,不客气地下逐客令:“你们贴完了没有?还有别的事吗?”
       两个没招谁没惹谁、却饱受了冷言冷语冷面孔的年轻人,手忙脚乱地划拉起桌子上的不干胶条,迅速撤退。慌乱中,保密员还被电话线绊了一下,差点把电话机撞翻不说,还差点把自己摔倒。
       吕师目送着两个狼狈的后背,感到了自己的失态,她用手捂了捂发烫的脸颊,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明知过分,却控制不住,就属于病态了。自己这种病态,和王恩江老婆的那种病态,也就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距离,也差不多少。五十步尚且被一百步气得不成样子,更不要说无辜的人了。刚才那两个年轻人,关上门会气得骂娘吧?唉!这不是东西的更年期,搞得自己大失水准不说,还要拖累上早逝的母亲大人,这叫什么事呀!
       在反省中,理智慢慢回归。吕师可不想让病态再牵连自己,让更多的人领教自己的失态。她要把门暂时锁一下,让自己彻底平静下来,恢复正常。
       刚走到门边,手还没碰到门锁,却差点被门撞了个正着。幸亏她反应还算快,侧了一下身子,才没被猛地从外边推开的门撞上。刚要鸣锣收兵的火气呼地一下子又起来了,定睛一看,又是边锋!
       前一阵不是会敲门、知道喊报告了吗?怎么又忘了?又不会了?吕主任气得拿眼瞪着他,懒得用嘴再说他了。
       边锋没有想到主任会在门口迎接他,而且还是这副不待见他的表情。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连忙退出去。一边退一边检讨自己:“对不起!对不起!又忘了敲门喊报告了!”
       门刚被关上又被敲响,同时还有干脆的“报告”声,没等主任表态,边锋就推门进来了。
       主任横眉冷目地立在门口,边锋只好在门口呈上一页白纸:“领导,这是下午开会的时间表,请您过目。”
       主任接过来,等着他离开,好锁门静心。谁知他偏不走,不走就不走吧,还胆敢对正在气头上的顶头上司品头论足。
       “主任,你又生气了吧?”
       “我生气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地球人都知道:脸红脖子粗就是生气的标志!”
       吕大校飞起一脚,将门踹上,把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边中尉关在了门外。
       王政委经过杂交改良的家乡口音,通过麦克风的扩音,抑扬顿挫地回荡在有些老旧的礼堂上方。坐在主席台上浑身不得劲的吕主任,努力想使自己尽快地沉浸到中央的精神中去,无奈,脑子里像刷上了糨糊,心里头也像长满了草。
       最近,吕主任经常陷入到这种状态中:因情绪失控而失水准,又因失了水准而内疚沮丧。此刻,台下的部属们谁能相信,台上正襟危坐的大校吕主任,内心正备受煎熬!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当时自己怎么会说出“真无聊!”这种话来?好像两位军政主官轻薄了自己似的!还有,怎么可以跟参谋长那么说话呢?别说人家心里对自己还有疙瘩,就是没有,谁听了那话能不往心里去呢?简直就是指责人家对自己别有用心!哎呀!真是的!我的脑子是不是被水淹了?
       唉!自己还看不起汪秀娥这些家属们,其实自己跟她们有什么不同呢?穿着军装是个体面威风的大校军官,脱了军装呢?还不是跟她们一样吗?一样更年期!一样失水准!一样出洋相!
       也许,自己还不如汪秀娥她们呢!人家做女人做得单纯,做得纯粹,也做得过瘾:就是更年期了!就是失水准了!就是出洋相了!怎么啦?不行吗?犯法吗?碍着别人事了吗?哪像自己这么多毛病,又是内疚,又是沮丧的,还心神不宁!还坐立不安!从这个层面上看,自己还不如人家呢!
       想到汪秀娥,自然就想到她吃的那壶没由来的醋。即便是自己五十步的级别不如她这一百步,再设身处地地换个角度替她着想,也不至于怀疑自己跟王恩江有什么男女私情呀!别说我吕师还没打算红杏出墙,就是有这个打算,也轮不到你家老王啊!先不说别的,光听听他这一口土不土、洋不洋的口音吧!要么你就说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要么你就说至真至纯的家乡话,这样两头都不沾、两边都不靠的土洋结合,也就汪秀娥听着顺耳、听着舒服吧!
       这样想着,这样埋怨着,吕师不由自主地侧过头去,不认识一般,上下打量起正聚精会神地照本宣科的王恩江。
       如有神助,王恩江突然之间与她心灵相通了一般,脱离了中央文件,别过头来,盯着她看了一眼。
       台下近千双眼睛没有丝毫的察觉,毕竟是很短的一瞬间,也就是两秒钟的事,但就是这四目相撞的两秒钟,令吕师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与此同时,她的脸红了,台下的眼睛们依然没有察觉,但吕师自己感觉到了。她知道自己的脸肯定红得厉害,因为她的脸烫得厉害。
       出了礼堂,吕师夹着笔记本、步履匆匆地往办公楼走。她听到身后追过来的脚步声,是高跟皮鞋点出来的声音,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江山追上来了。
       江山上来就拽着她的袖子,让她放慢了脚步,江山喘着粗气问她:“走那么快干吗?后边有只狗追你吗?”
       吕师有些奇怪,聪明绝顶的江山同志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想借此机会损损她,又怕她暗设了机关,反被她损了。就站住了脚,盯着她看,想看出什么破绽来。
       江山也奇怪,被她看得奇怪:“怎么啦?看我干吗?不认识我了?”
       吕师试探着损她:“我后边如果有只狗追我,那你是什么?”
       江山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够了,才抹着眼泪做自我批评:“对不起,我辜负了你们一下午的苦口婆心,我光看小说了,你们传达的文件我只听了个题目。有一个短篇叫《后边有只狗追我》,我是现学现卖,没想到卖出了丑,让你见笑了。”
       吕师放心地损她:“你是轻易不出丑,一出就出大丑,而且还是白痴级的。除了有只狗追你,你还看什么啦?”
       江山说:“还有个中篇,叫《磨把杀人的刀》。现在这些作家,才气都不够,取完题目就江郎才尽了,都是些头小帽子大的东西!”
       吕师说她:“那你还看什么劲!”
       江山反击:“那也比听你们传达红头文件强!你们也是,搞政治教育也不注意方式方法,那么枯燥的内容,你们倒是配点好听的声音哪,你们偏不,偏用那种半吊子的洋泾浜折磨我们无辜的耳朵!”
       这下该吕师放声大笑了,笑得从她身边经过的部属们都有些奇怪:主任有什么喜事了吧?
       江山善解人意地等着吕师笑够了,才提出要求:“你请我吃饭吧?”
       吕师有些奇怪:“为什么?”
       江山说:“周末嘛,难得你又这么高兴。”
       在状元粥店等着上菜喝粥的时候,江山呷着菊花茶对领导们品头论足瞎议论:“你们可真不讲究,那么严肃的一个大场面,主席台上竟然铺了块红格子床单!你跟王恩江庄严地并肩往上边一坐,像50年代举行的革命婚礼。还别说,你跟王恩江俩挺有夫妻相的,像一对政治夫妻,革命夫妻。”
       吕师让一口茶烫着了,一下子喷了一桌子,倒出嘴来都要跟江山急了:“你胡说什么呀?我跟他有夫妻相?你老眼昏花了吧!”
       江山捧着茶杯直奇怪:“你是爱他在心口难张做贼心虚呢?还是觉得人家配不上你玷污了你?你至于这样吗?你看看你,脸都红了!”
       吕师赶紧解释:“我这是叫茶水呛的,也是叫你气的!你以后别乱说,让别人听见不好!”
       江山说:“这就咱俩,别人怎么会听到?你不是爱上人家了吧?”
       吕师故意冷笑了一下,说:“我?爱上他?爱上王恩江?你说可能吗?”
       江山有些认真,说:“有什么不可能?中年男女,才子佳人,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知什么时候,不经意间,一擦就出火花!”
       吕师的心有些乱跳,嘴上却很硬:“我会跟他擦出火花来?我跟陈昆也许能擦出火花,但跟他八辈子也擦不出东西来。”
       江山替王恩江打抱不平,说吕师:“人家王恩江哪点配不上你?你以为你跟陈昆门当户对,你俩才有可能?这你就错了!你知道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道理吧?男女关系是这样,反差大的人也是这样!陈昆那种人,像你娘家的兄弟似的,你跟他才是八百辈子也擦不出东西呢!倒是农家子弟王恩江,没准会点燃你人生最后的一点激情。吕师,你的命怎么这么好呢?眼看着要日落西山了,突然间又红霞满天了!又是官运,又是情运,都进入更年期了,还能有婚外恋,你活得可真精彩!”
       吕师知道江山的毛病,越是反驳她,越能激起她的斗志,如果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最好的法子是顺着她说,一顺着她,她就没兴趣了。吕师只好说:“那就托你的福,我就再谈一场恋爱吧!”
       江山果真就没了兴趣,因为美味的饭菜端上来了,江山的兴趣转移了。
       第九章
       睡到半夜,吕师醒了。她翻了个身,感到身子下边硬得没有一点弹性,腰也酸得有些不舒服。她这才想起来,她这不是睡在有席梦思的舒服的家里,而是睡在连队的硬板床上。难怪一侧身子,鼻子几乎就要顶到了墙上,马上就有一股子白灰的味道扑鼻而来。话务连正在粉刷房子,连部是今天下午刚刚粉刷过的,还没有干透呢!
       吕师想起自己在连队当兵时,不像现在是请工人刷房子,那时都是自己刷。从楼上往下刷,一层一层地刷,一个分队一个分队地刷。每个班、每个屋各扫门前雪地自己刷自己的。战士们在刷自己住的房子时,格外地上心,也格外地卖力。刷了一遍又一遍,没等干透,宽条大刷子就又糊上去了。管行管的副连长就扯开嗓门训她们:“干吗干吗?好玩是不是?你们是不是以为白灰不要钱啊!”大家挨了训还兴高采烈的,脸上身上也溅得到处都是,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团。那时,晚上睡在自己刷的房子里,睡得多香啊!连白灰的味道也觉得香。哪像现在,鼻子不知是进化了还是退化了,竟然会被熏醒,真是毛病不少哇!
       也不知是几点了,吕师伸手去桌子上摸手表,“咣当”一声把表摸到了地上。吕师也懒得探下身子去捡,继续在桌子上摸,终于摸到了电话机。她拖过电话,摘下听筒,摸黑按了一个“117”,听筒里马上传来准确无误的北京时间:“下面音响是北京时间2点57分。”
       怎么才睡了两个多小时就醒了呢?昨晚上参加了一个分队的班务会,又找了两个干部谈话。谈话一直持续到11点多,又跟指导员刘敏聊了会儿天,不知不觉就12点多了。临睡前,刘敏还带着歉意地说:“主任,我们这儿就这条件,请您多担待。”吕师听了觉得好笑,这个年轻的上尉不知是看轻了她、还是看重了她,于是就说:“这条件还不够好吗?比我们那时候不知要好到哪去了。”当时刘敏笑了笑没吭声,到了半夜三更,硌人的硬床板和刺鼻的白灰味,替指导员把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这次到话务连来蹲点,来得有些仓促,也有些突然,不但把连里搞得手忙脚乱的,把团里也折腾得够呛。原本团里是安排她住招待所的套间的,可她却偏要住到连队来,说是回娘家哪有住到外边的道理。本来工人刷房子刚刷到二层,一层还没有刷到,团里贺副政委亲自出马,亲自指挥,亲自督战,临时突击刷出了一间房子,雪白雪白的请主任入住。谁能想到热情反被热情误,这雪白的屋子半夜就把主任弄醒了,并且再也睡不着了。
       吕师在硬邦邦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烙大饼,一点睡意也没有。除了连队的硬件有些问题外,真正的原因是她的软件出了毛病。
       吕师要到话务连蹲几天、了解了解情况,是早就有的打算。而且这种打算也跟陈昆提过,分工二团帮建的陈昆举双手赞成。但那也只是一种打算,并没有列入近期的工作安排中。之所以如此突然、如此仓促地跑到话务连里来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实在是今天上午在政委办公室里那种微妙而突然的感觉促成的。那一刻,她就决定要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到下边团队去,蹲点也好,调研也好,反正是要离开一段日子,反正是要出去躲上一段时间。不是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吗?但愿这服良药能治好自己这要不得的毛病。当然,她也衷心地希望这服良药同样也能对王恩江起作用,把他的毛病也治一治。不指望能够痊愈,但起码不要心有灵犀地互相不自在,并且还要命地影响到了工作!
       上午,吕师接了个电话,是部里政治部景副主任打来的。景副主任要在半年工作总结期间,带一个司政后齐全的工作组,到一团去全面考核,以确定一团能否代表部里参加全军的野外通信大比武。吕师放下电话,自然要先向政工首长报告。而这种情况,一般是当面汇报比较好,也好顺便商量一下当务之急的准备工作。于是,她起身去了政委办公室。
       吕师是在敲了政委办公室的门,并且听到王恩江在里边喊了声“请进”那一刻,想起了上个星期五在大礼堂传达文件的主席台上,与王恩江那颇具心灵感应的对视。那意味深长的一眼过后,吕师还没见过王恩江。本以为,那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特定对视的一眼,会随着双休日很轻松地翻过去。哪里想到,那瞬间的惹麻烦的一眼,不但没有轻易地过去,反而在这样一个不经意的时间和地点里,这样潮起云涌般地再次出现!而且,还是如此地清晰、如此地强烈!以至于吕师站在紧闭的门外都有些犹豫了:进去还是不进去?
       王恩江大概以为门外没听见他的“请进”,于是又扯开嗓门喊了一声“请进!”吕师在再一次的“请进”声中,就不得不硬着头皮进去了。
       王恩江一见是吕师,也没有思想准备地愣了一下,并且明显地不自然起来。其实,这间政治委员的办公室,作为政治部主任的吕师,是最应该理所当然地进进出出了,而事实上也是如此。吕师主任进出王恩江政委的办公室,不能说是像一天三顿的家常便饭,起码也似富裕人家里三天两头的小会餐。这种小会餐因为平常,也因为合理,所以大家都很自然地不以为然。既用不着起身相迎,也用不着起身相送,一切迎来送往的礼节都是多余的。当然,敲门还是需要的,毕竟是进一把手的门槛,你知道一把手的办公室里有什么要人、有什么要事吗?同时,一个女同志进男同志的房间,敲门也是一种必要的提醒和提示。
       但今天却不自然了。不光吕师不自然了,连王恩江也不自然了。不知道王恩江是不是也是因为主席台上那不经意的一眼,反正王恩江也有些反常了,明显地不自然。
       这种反常和不自然,像烈性传染病一样,不用打喷嚏传染,甚至都不用呼吸传染,只是彼此扫了一眼,马上就互相感染上了。吕主任的眼睛都没有落脚的地方了,流连在半空中不知搁哪儿好。即便是房间的主人,王恩江也好不到哪去,竟然傻乎乎地站了起来,还多此一举地问了句“你来了”这样一个愚昧至极的问话。吕师在这样一个傻到了家的问话里,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只好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
       接下来的汇报,也是干巴巴的流水账,时间、地点、人物、目的。景副主任的电话都转达清楚了,但却不像一个政治部主任的口吻,而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干事。王政委似乎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管吕主任一落千丈的水平了,因为他自己的水平也比她强不到哪儿去。王恩江没有任何见解地点了几下头,又嗯了几声,算是知道了、清楚了的意思。
       接下来俩人都有些难受,也都有些难熬。还好,这样的难受和难熬没难为他们多久,办公桌上的电话就解放了他们。那长一声、短一声的铃声,像高考结束的铃声,让他俩同时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王恩江在办公桌前像看一个上访人员那样看着吕师,意思好像是:你看,我来电话了,我很忙,你看你是不是……吕师则像一个聪明的上访者,见好就收地从对面沙发上弹起来,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也算是告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黑暗中,吕师睁着毫无睡意的两眼,似乎要望穿这漫漫长夜。她无事可干地抽了几下鼻子,竟然闻到了白灰的味道。吕师心想:不会有污染吧?甲醛之类的污染?对人体有害的污染?想到污染,吕师又突发异想:就目前这个阵势,自己这种跑到连队来躲起来的阵势,说明自己同王恩江之间的关系,确实出现了污染。至于是什么污染,吕师一下子还说不好,但吕师确认他们之间的确是有污染了,起码不那么无色无味地同志式的纯净了。有了味道了,异味。像这面新刷的墙一样,明显的异味。
       唉!真是莫名其妙,这味道是从哪来的呢?好好的怎么就生味了呢?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主席台上那莫名其妙的一眼吗?天哪!那不成了惊鸿一瞥了吗?真是邪了门了!
       在深更半夜里,脑子里竟然会跑出“惊鸿一瞥”这么生僻的成语来,吕师竟然在黑暗中笑了起来。这一笑,竟然又把睡意笑了回来,渐渐地,吕师睁不开眼了……
       一进东海厅,就看到了龙王似的端坐在主宾席上的景副主任。吕师心里就是有十二分的不情愿,脸上却呈现出了二十四分的热情洋溢。因为穿着军装,她还不得不在握手礼之前,行了举手礼,双管齐下地表达了下级政治部主任对上级政治部副主任的敬意。
       也是军中的一种规矩,虽然景副主任同陈昆和王恩江他们是同级,都是正师大校,但陈昆和王恩江俩人却对景副主任尊重有加。萝卜虽小,谁让人家长在了“辈”上了呢?你就是权力比人家大,位置比人家重要,但礼数上却不得不主动站到下风去。
       景副主任是个不顶重发的贵人,像大多数只秃中间地带的不幸的贵人们一样,他也没有创意地采取了“地方支持中央”的政策:拼命地把四周的头发留长,再小心翼翼地把“地方”的贵发输送到“中央”,以遮掩四射的光芒。景副主任的年纪不小了,如果没有什么意外,这个副主任的位置几乎就是他的终点站了。但他站好最后一班岗的劲头却一点没有减,反而因为时光不多了,而倍加珍惜。
       景副主任是真把自己当成了上级领导,不但派头十足,连架子也直逼派头。吕师给他敬礼时,他因为穿了便装,而回敬了一个舶来的美式军礼:手在额头上点了一下,又在额头前顿了一下,洋派十足,像个踌躇满志的少壮派,似乎一点也没有人到码头、车到站的思想准备。
       吕师历来对这样的男人心怀不满,她顶看不惯这种心中没数、行为花哨的男人,觉得他们幼稚不成熟。而这种幼稚不成熟出现在一个上了年纪的、又有一定身份和地位的男人身上,是很要人命的。吕师在心中暗暗叫苦不迭:这顿“陪”吃,除了丧失了刘指导员谴责的那种“尊严”外,恐怕眼睛还要跟着受罪——这种男人一旦不成熟起来,是会四处开花的。
       果然,他一见到晚几分钟进来的中尉边干事,热情地比见了大校吕主任都厉害,赶忙放下了派头和架子,起身双手抓住了边锋的一只手。一边热情地摇着,一边私密地窃窃有声:“我跟洪秘很熟,他老跟我提你,我今天就一定要见见你。百闻不如一见,小伙子果然一表人才,精神得很哪!”
       不知为什么,吕师一听他说“洪秘”的时候,马上联想到话剧《茶馆》里的一句台词:“人家不说好(读hǎo)、人家说好(读hāo)”,心里很是不舒服:洪秘书就洪秘书吧,非赶这个时髦,简称人家洪秘!他才是不知自己芳龄多少的人呢!都这把一目了然的年龄了,头发染染也就罢了,怎么谈吐也这么不着调,真是愁人!别看吕师经常跟这种男人打交道,但吕师却一点也搞不懂他们:你说他们没能力、没水平吧,他们偏偏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你说他们有能力、有水平吧,他们却经常这样四六不着调地出洋相,关键是他们自己还浑然不觉,还把这种不着调当作一种时尚,尽情地发挥,有点类似于老百姓们笑话的那种“揪住青春不放”的二百五。可景副主任是二百五吗?不能这么说吧?起码这么说人家是不礼貌的吧?
       中尉边锋被大校景副主任热情得浑身都不自在,也不知是为什么,他马上扭头去看旁边站着的吕主任,好像害怕主任再笑话他似的。吕主任哪能那么没水平呢?会在这种场合下,不注意影响地笑话他。但吕主任虽然没有再一次“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但她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笑容更令边锋难受。他冲主任挤了挤眼,以示跟景副主任划清界限。吕主任马上把眼睛移到别处,不想跟他有这种默契。
       大家入座。圆桌上一共12个人,除了景副主任带领的工作组一行6个人,总站来了6个人作陪。一对一地陪,不怕陪不好他们。
       吕师坐到了陈昆身边,这种以景副主任为分水岭的坐法,吕师似乎应该是坐到王恩江的身边更合适一些。但吕师却先下手为强地抢占了陈昆旁边的座位,避免了同王恩江挨着的尴尬和难受。令她没想到的是,这种几乎是跟王恩江面对面的格局,令她本来就不好受的眼睛雪上加霜!她的那双依然炯炯有神的双眸,本来就被景副主任折磨得够受的了,这下又要被正对面的王恩江一次又一次地灼伤,实在是件苦不堪言的事情!她的眼睛几乎都不能平视了,只好左左右右地打着游击,显得美目顾盼,风情有加,这种状态令她很是恼火。
       但恼火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你的双眸不能光明磊落、正大光明地落到人家王恩江身上呢?王恩江还是那个王恩江,但好像有了那要命的“惊鸿一瞥”后,王恩江就不再是以前那个王恩江了。但他不是那个王恩江、又是哪个王恩江了呢?这让吕师十分地头痛恼火,不能自已。只好继续在那顾盼流连、美目生辉了。
       对面的王恩江心里很是受用!这种感觉,在他将近五十年的人生生涯中,是从未有过的。这是一种非常奇怪、又非常奇妙的感觉:又舒服!又难受!舒服得心里头非常好受,难受得身子里非常难受!这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鬼感觉,是一种鬼才知道的感觉!
       虽然只有鬼才知道,但王恩江却通鬼神一般,心里明镜似的:自己这是动了感情了!动了真情了!对对面这个叫吕师的、风韵正好的女人,动了那种只能意会、不能言谈的真情了!不管他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恋爱都在折磨并幸福着他。只是,他还有些拿不准:这只舞动着五彩的翅膀飞到自己面前驻足张望的鸟,真的是那只叫爱情的鸟吗?这是一只吉祥的鸟吗?是上帝对自己的一次偏爱、还是对自己的一次考验呢?
       也难怪王政委对此心存疑虑,这只不知吉祥与否的、叫做爱情的鸟,的确来的不是个时候:一是过了季了,二是来的时机也不对!
       早干什么了?早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睡大觉了?为什么就不能在王政委法定的季节里,飞来“执子之手”呢?偏要等到人家身不由己的时候,才姗姗地抖着翅膀驻足在人家对面,顾盼流连、美目生辉!除了让人家王政委又是舒服又是难受地不是滋味外,还给人家心里添了个堵,很大的堵:以他现在这样对眼前这只爱情鸟拿不准、摸不透的劲头,除了说明他肯定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之人,还说明他也许还是个对爱情两眼一抹黑的可怜之人。一个几乎就要年过半百的社会精英,还对爱情这么儿科的玩意儿如此拿不准、摸不透的犯迷糊,不是很好笑的吗?别说让过来的成年人笑话了,恐怕连正在早恋的青少年都要笑话呢!你说!这能不让人堵心吗?你说!这能懒人家王恩江吗?想当初,汪秀娥那个当公社书记的爹,慧眼识珠地看上他的时候,农村小伙王恩江光顾着受宠若惊了,哪还顾得上爱情不爱情呀!结了婚就直接过起柴米油盐的俗日子了,谁还有那闲工夫惦记着浪漫不浪漫呢!一辈子都过去大半辈子了,爱情这家伙才姗姗来迟,搁到谁身上谁能不堵心呢!
       除了让人堵心,这事还不得不令人担心。你想:在这把年纪里,在这个位置上,爱情这玩意儿突然蓦然回首,令王政委没脾气地怦然心动了,对重任在肩的王政委来说,除了是一次人生的补课,恐怕还存在一种仕途的风险,一种很大的风险。套用一句时尚的说法:是一种考验与机遇并存的事情。唉!这实在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呀,一切就要看他王恩江的造化了:是他的定力占上风,还是他的馋嘴占上风!
       对农家子弟王恩江来说,仕途无论如何都是至关重要的。当官的意义之于他来说,与其说是为了出人头地,不如说是为了光宗耀祖。让祖坟冒青烟,光宗耀祖,恐怕是每一个炎黄子孙的共同理想。眼下,王恩江政委离将军的宝座也就是半步之遥了,祖坟上马上就要青烟袅袅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爱情这只鸟从天而降了!你说她来的是时候吗?是老天对王恩江的偏爱?还是老天对王恩江的考验呢?
       可爱情是什么呀?是那么容易就闯过去的吗?此时此刻,酒席上的王恩江显然有些力不从心。
       今晚王恩江兴致太好了!状态太棒!言语生花不说,还千杯不醉!他的出色表现,引起了他的搭档陈昆的注意。
       还是那句老话,陈昆是何许人也?他是在哪里生、哪里长?在文工团里耳闻目睹了那么多正常与非正常的男女关系,爱情也好,情欲也罢,总之眼花缭乱的男女关系,练就了他火眼金睛般的神功,还有接近于缉毒犬的嗅觉。不用听搭档的妙语生花,也不用欣赏搭档的千杯不醉,单看搭档那双闪着千古不变的爱情的眼神,陈昆就知道王恩江同志有事了。他甚至都没用费多大事,顺着王恩江同志多情的目光,顺藤摸瓜就摸到了身边吕师这儿。
       开始他还以为老王是剃头挑子自己在跟自己热乎,哪想到不用太留意,吕师同志那双闪烁不定的、惊弓之鸟般的眼神,就不打自招了。
       第十章
       星期一一早,吕师赶到二团大食堂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团长和贺副政委正陪着什么人在门口立着听部队唱饭前一支歌。因为他们是背对着的,吕师只觉得背影眼熟,却想不出来会是谁。她也不以为然,因为年终工作总结期间,各级下来检查验收、帮助总结的各类名目繁多的工作组真是太多了。用边锋的话说,团招待所里招待的全是来基层“添乱”的工作组,开饭开四桌都不够他们吃的。
       走近一看,却原来是主任陈昆。陈昆回头一看见吕师,就龇着有些瑕疵的门牙笑了。陈昆一直都酷爱喝咖啡,早晨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亲手冲一杯香气浓郁的咖啡。别人的办公室都是出茶香,唯独他的办公室一年四季飘咖啡香。王恩江为此没脾气地叹息过:“唉!什么是阶级的烙印?这就是!我们吃饱了、喝足了,刚学会喝茶,人家就已经咖啡上瘾了。没法比!人比人那是能气死人的!”
       陈昆一见到吕师,也不管身边的部属,张口就跟吕师开玩笑:“怎么样?很吃惊吧?你刚来两天我就追来了,不能算千万里追寻着你,怎么也算得上几十里追寻着你吧?”
       吕师笑了,围在陈昆身边的部属们也一起笑了。吕师为了跟陈昆“划清界限”,不得不“戳穿”他:“得啦!你不就是来参加党委民主生活会吗?你就不用一箭双雕了!”大家就又一起笑,笑着尾随着陈昆进了大食堂。
       吕师被大家“裹胁”着进了团领导吃饭的小间里,刚坐下,陈昆就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张开血盆大口,肆无忌惮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把眼泪都打出来了。别人不好说他什么,只好由吕师说他了:“一大早,怎么就打起瞌睡来了?昨晚又日理万机了吧?”
       其实,吕师引用“日理万机”这个成语的时候,一点也没想起别的,是很纯粹的学术上的使用。一听旁边有人有目的地笑,才猛地醒悟过来:这“日理万机”用得很不恰当,也很不得体。自从“日理万机”这个层次很高的成语有了一种很黄的新解后,大家再使用它,就小心多了。而今天吕师一大早没过脑子地这样说陈昆,再加上陈昆开始跟她“千万里追寻着你”的表白,很容易让人误解他俩的关系。虽然他俩的关系的确很“私人化”,但吕师也不愿别人这样认为。
       好在陈昆并没有在“日理万机”这个准黄色的成语上驻足,而是拍了拍没睡醒的脸颊发起了牢骚:“你们不知道,昨天我家楼下的路灯下,有人围着打双抠。都是些胶东老乡,非常尽兴地比赛谁没忘本,扯着嗓子用胶东话喊‘调主’!‘抠底’!又一五一十非常认真地数分查分。真他妈的扯淡!好不容易想开开窗吹吹自然风,他们却吵得你没法呆、没法睡的。真想不明白他们,放着家里的椅子不坐,电灯不用,偏偏跑到路灯下,盘腿坐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一边拍着蚊子,一边调着主,真是莫名其妙!”
       赵团长虽然不是胶东人,却替他们说起话来:“主任,你不懂,你要理解他们。他们这不光是在打牌,更重要的是找感觉,找家乡老家的感觉。在老家打麦场的灯光下,他们就是这样咋咋呼呼地打扑克的。在外边路灯下聚着打扑克,既过了说家乡话的瘾,又仿佛回到了家乡打麦场上,那种感觉,比把对家从钩钩到底还过瘾呢!”
       陈昆听了连连点头,连声说:“有道理!是这么个理儿!”刚点完头,又摇头,又开始大放厥词:“其实也怪,你说这些人吧,埋头苦干脱了八层皮地好不容易提了干,在城市里有了一席之地,不就是想改换门庭、过上一种全新的城市生活吗?可他们倒好,又把家乡的女人娶进了城,两个在一个村里长大的人,到城市里关上单元房的门,过得还是在家乡那种乡下的日子,三天两头儿的往家提溜玉米面饼子吃。在路上走个对面也用家乡话打招呼:‘你吃的什么?’‘俺吃的韭菜盒子!’”陈昆的胶东话学得惟妙惟肖的,引得一桌人大笑起来。吕师有些担心地仔细看了看,没发现有胶东一带的人,才松了一口气。陈昆总是这样,从来不顾忌别人的感受,想到哪,说到哪。若换了别人,早让人烦了,但谁让他是陈昆呢?谁让他是主任呢?别人只好听着,还要跟着大笑。但时不时也能碰上个把敢说话的,这不,赵海川就是一个。赵团长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开始提意见了。
       赵海川说:“主任,你这种意见早不说,我们的儿子都快娶媳妇了,你总不能让我们换婆婆吧!”
       陈昆敲着鸡蛋看着赵海川说:“你拉倒吧!你那点破事我还不知道?你老婆眉毛上那块疤不是你从小用弹弓打的?你小子那叫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别得了便宜再卖乖。再说了,你把人家相给破了,你不领回家收拾残局,人家干吗?你那些大小舅子们还不把你给揍扁了!”
       说笑着,饭也吃的差不多了。部队食堂里早饭的小菜比家里可强多了,品种多就不说了,还大都是现切现拌的,又爽口又下饭,陈昆一会儿就吃得鼻尖冒汗了。
       吃完饭出来的路上,部属们都有意识地回避了,就剩下陈昆和吕师一起走。陈昆对吕师说:“你上午没事吧?没事就跟我一起听听他们交心吧。”
       吕师一听,赶紧说:“那种交心会,大同小异,没事我也不去听。”
       陈昆说:“我主要是想让你去看看贺建国的一颗红心,你多了解了解他,对他下一步的使用也有好处。”
       吕师看了陈昆一眼,没有说话。
       陈昆以为吕师同意了,就说:“我先跟你去话务连看看,然后咱们再一起去参加常委会。”
       吕师说:“你可以跟我去话务连看看,但我不跟你去参加常委会。想听交心,我有的是机会听,明天我就要去参加教导队的民主生活会,用不着听来听去听得耳朵起茧子!”
       陈昆说:“哎,你这个同志,我不是说了吗?让你重点听听贺建国的,听听他怎样说自己,再听听别人怎么说他,下一步他当了政委,你这个主任省得再通过别的途径考查他了,起码多一个渠道嘛。”
       吕师说:“我想了解考查他,能通过这种所谓的交心会吗?你倒是说说看,这种交心会,大家能堂而皇之地交什么心?互相提个意见吧,好一点的,顶多是你的急躁情绪啦、他的说话方式啦,庸俗一点的,还能肉麻地批评你不注意休息、不爱惜革命的本钱!这还算好的呢,还算安定团结的好班子,你要是碰上那不团结的班子,真要一五一十地互相交起心来,那还不剑拔弩张?你就是不大面积心梗,恐怕也会脑溢血的。”
       陈昆笑了,说吕师:“吕主任,这种严重的自由主义,你也只能小范围地跟我说说,传出去与你的身份可不相符!”
       吕师说:“我正是小范围地跟你说说而已,如果传了出去,你难逃干系。”
       陈昆又笑了,说:“好!好!我保证替你严守保密,但你也要给我个面子,一起去听一下,权当是给贺建国捧场剪个彩。”
       吕师盯着陈昆的笑脸问他:“谁说二团政委就一定是贺建国当呢?”
       陈昆一听这话,就停住了脚,吕师也不得不跟他一起站住了。陈昆在大操场的篮球架下,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吕师,像吕师当裁判错判了他似的。陈昆问:“哎,吕主任,你这是自己的意思,还是代表王政委的意见?”
       像是做贼心虚,陈昆这句再正常不过的问话,却令吕师心里“格登”了一下,她有些反应过激地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我,他是他,我怎么能代表他的意思呢?”这话一出口,吕师又觉出不妥来,以这种简单的“他”称呼王恩江,似乎有那么一点暧昧的意思。好在陈昆的注意力并不在此,他的一腔热忱都在贺建国身上,他也反问道:“不是都要上常委会了吗?”
       吕师继续反问他:“就他一个人上常委会吗?就没别的人选了吗?”
       陈昆的眼睛眯了起来,问出的话就带了一种嘲讽:“那么请问,还有谁会上会呢?”
       吕师自然知道陈昆的意思,也自然不好把自己政治部的人选提出来,只好故意声东击西:“现在的黑马还少吗?你没忘记当初郭立业是怎么蹦出来的吧?”
       陈昆一时无话可说,只好低着头往前走。没走两步,他又停了下来,转身盯着吕师单刀直入地问:“吕师,你是不是上次调查匿名信的时候,查出什么问题了?”
       吕师也停下脚来,望着陈昆不说话,一时拿不准究竟是否跟他多嘴说那封匿名信里的“猫腻”。说吧,不知王恩江下一步棋是怎么打算的。别看那天王恩江痛快地让贺建国的事上常委会,但以吕师对王恩江的了解,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这不,常委会也以种种过硬、不过硬的理由至今没开。不说吧,陈昆在这又紧追不舍、不依不饶的,也很难支吾过去。说到底,二团政委的人选还是要两位主官拍板定夺。虽说政工干部按理说应该由王恩江最后拍板,但陈昆眼下似乎也较上劲了。在这种态势下,他俩势必会出现误解,引起摩擦,这是吕师最不愿看到、也最想避免的。吕师低下头想了想,再抬起头时,看到了陈昆耐着性子等待的目光。于是,吕师就一五一十地把对那种“猫腻”的怀疑,和盘托出来了。
       陈昆听了似乎也受到了震动,因为他立在那儿,好半天没动,也没吭声。过了感觉上不算短的时间,陈昆才重新起步,重新开路。他与吕师并肩无话地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下来,也不看吕师,没头没脑地问:“主任,这是你自己的推测,还是政委的推测?”
       吕师心里又“格登”了一下,只是这次“格登”是出于公心。吕师“格登”完了后,只能丢卒保车,说:“是我自己的推测。”
       陈昆这才转过头来,盯着吕师问:“你这种推测跟政委说过吗?”
       吕师迟疑了一下,说:“说过。”
       陈昆问:“政委是什么态度?”
       吕师说:“政委跟你是一个态度。”
       陈昆反问:“我是什么态度?”
       吕师说:“我除了能看出吃惊和震动,别的就看不出来了。”
       陈昆又问:“难道,政委也只是吃惊和震动?”
       吕师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这样一问一答地说下去,似乎她跟王恩江有什么“猫腻”似的。但她又不能赌气不说,那样结果更不好。她只好绵中带针地去刺陈昆:“是啊!他又没说别的,难道我能追着他问?我能追着问你吗?你除了吃惊和震动外,还有何想法和看法?”
       陈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知“哼”的谁。迈开长腿,继续前行。走到话务连门口,也没见他有停下的意思。吕师就故意问他:“你不是要到话务连看看吗?”陈昆哪儿还有这种心情了,摆了摆手,不但自己不去话务连了,也不再拖着吕师去参加常委会了。他头也不回地说:“下次吧,下次再说。”就一个人闷闷不乐地朝办公楼走去。
       吕师一进连队大门,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这幢住着将近200号女兵的“闺楼”里,在上午11点前,一年365天永远有三分之一的人在补觉休息。对这样一个常年担负着战备执勤的连队来说,前夜和后夜两个大夜班,永远是无法回避的劳累。
       吕师在话务连待了8年,值了8年的前夜和后夜。在老兵复退、新兵又没有补上来的时候,两天一个夜班地连轴转,值得她脸色都是青的。前夜班还好说一些,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后夜。半夜三更一点钟左右,总有一个幽灵一般值前夜的人,跑下来挨个捅醒值后夜的人。春、夏、秋这三个季节还好说些,冬天就太难熬了。身子刚刚睡暖和了,就有人来捅你了,那个时候,你甚至连死的心都有了。刚当兵时,年纪又小,又贪睡,是别人叫醒也困难,叫醒别人也困难。有一次,吕师叫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兵起来值后夜,足足叫了她有十几分钟,你捅她一下,她就往里缩一下,越捅她就越缩,一直缩到墙上没地缩了,她才闭着眼坐了起来。新兵一般睡在上铺,你刚捅她时,还可以站在地上捅她,等把她捅到墙边上了,你够不着她,捅不到她了,只好爬到床上踩着另一个正睡着的老兵床边去捅她。往往是睡下铺的老兵都醒了,睡上铺的新兵还醒不过来。碰上那脾气好的老兵也就罢了,她翻个身再睡她的,万一碰上那脾气大的,尤其是班长一级的老兵,她不睁眼都能把你训得腿直抖。好不容易把那新兵捅得坐了起来,你刚轻轻地跳下床去,她那里“咚”的一声又倒下了。没法,你只好撩开大衣下摆再爬上去继续捅她,直到把她捅得眼里有神了,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了,才能放过她。还有一次,吕师她们分队一个老兵叫后夜,叫了半天,到食堂吃夜餐才发现,漏了一个人。一问是叫过了,那睡不够的新兵坐起来又睡着了,就那么坐着又睡了一觉。第二天分队长不去批睡过头的新兵,反而把叫后夜的老兵给训了一顿。训完了又面授机宜:“你不能光看她坐起来了就万事大吉了,你要等着她穿衣服了,甚至要看她下床了,才行呢!”那老兵正窝了一肚子的火,可钻到空子了,马上借机犟嘴:“分队长,照你这么个叫法,那叫一个后夜,还不得叫到明天早晨啊!”
       吕师推开自己临时的房间,屋子里一尘不染,干净整洁得看哪哪爽。吕师摘下大檐帽,按规定摆放到叠成豆腐块一样四方整齐的军被上。她上午想跟指导员好好聊聊,出门一看,见隔壁指导员的房门紧闭着,像是在补觉。到文书屋里一问,果然,指导员昨天带值的大前夜,两点多才吃完夜餐回来。吕师本想再找连长聊聊,刚一转身,就想起连长去参加团里的连长集训了。她站在静静的走廊里想了想,就一个人上楼去了。
       在楼梯上,迎面碰上一个正下楼的女兵,一看,是个列兵。梳着齐耳短发的小列兵,一见到总站的吕主任,羞涩地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四环素牙。吕师一见这一口的四环素牙,马上亲切得不得了。她在连里当班长、分队长、指导员那8年间,有多少个长着四环素牙的女兵在她手下待过呀。这些年,也许是生活水平提高了,也许是医疗水平健全了,反正四环素牙是越来越少了。猛地一见这个长着四环素牙的小女兵,吕师心里不光有亲切的感觉,甚至还有了几分温暖。她想起刚才饭桌上赵团长关于老家打麦场的说法,心里愈发地有认同感了。
       上了三楼,穿过空旷的俱乐部,径直走到荣誉室的门前,一推,门竟然给锁了。上个星期刚来时,她在指导员刘敏的陪同下,参观了新建不久的连队荣誉室,看到了几张自己的黑白老照片。当时因为有指导员在一旁寸步不离地陪着,再加上又有口无遮拦的边锋,她没好意思仔细看。今天上午想趁着这难得的清静和机会,一个人好好欣赏一下自己年轻时的丰采,想不到却碰上了铁将军。她有些扫兴,又有些恼火:荣誉室还锁什么门?难道还担心战士们多看几眼吗?
       正扫着兴,听到走廊那头有笑声传来,间或还有“咚咚”的蹦跳声。她觉得纳闷,心想谁会在这种时候,这么不懂规矩地吵闹呢?
       循着笑闹声,走到了尽头。这里原来是个洗漱的大水房,后来因为把东边的水房装上了太阳能热水器扩建了,这个水房就拆掉不用了。连里打算在这里搞一个健身房,花不了几个钱的木牌子都性急地挂上了,老鼠却迟迟拖不来那大头。那3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里,至今还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本来老鼠们似乎都拖着大头上路了,让指导员刘敏义正词严地又给“辞”掉了。
       走到门口,听到里边起码有三个声音在议论健身器械的事。
       一个说:“要不是指导员多事,咱们现在哪会在这儿画饼充饥!”
       另一个赞同说:“就是,指导员就会瞎正经!又不是去三陪,陪着吃顿饭喝点酒至于的嘛!”
       还有一个也没异议,甚至更甚:“再说了,三陪怕什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付出,哪来的收获!”
       一个说:“你说的倒轻松,让你去三陪你三陪呀?”
       那一个说:“那要看陪什么了,如果只是陪吃、陪喝、陪唱歌,也没什么吧?”
       另一个说:“想的好事!如果有这种好事,全世界的美女都去三陪了!三陪的重头戏是陪睡,你敢吗?”
       那两个赶忙异口同声地说:“不敢!打死我们也不敢!”说完,叽叽嘎嘎地笑成了一团。
       吕主任站在门外心里很不是滋味,真的不是滋味。她一时不知是世道变了,还是人变了:是变得聪明了,还是变得愚昧了:是一种前进,还是一种倒退。总之,这种变化让站在门外的吕师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撇开这些不说,她还在心里替指导员刘敏感到悲哀:也不知她这样处心积虑的坚守,会有怎样一种结果?“水至清则无鱼”。是啊,古人们看得多么透彻啊!在这样清澈的真理面前,我们这些现代人倒无话可说了。水清了,鱼跑了:鱼来了,水又浊了。这是一种多么难为人、又考验人的悖论啊。我们人类什么时候才能搞明白自己:到底需要的是水清呢,还是鱼多?
       吕师有些沉重、又有些好奇地进了健身房,因为她实在是太想见识见识这三个信口开河的女兵了。如果不是亲眼验证,她很难相信刚才那些话会是出自这个连队的女兵之口。她突然间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些女兵很陌生,她不认识她们。她不光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了,她还不知该怎么称呼她们了。甚至,她都有点不认识这个连队了。而这个她奉献了青春年华的连队,在她的心里是多么的温暖、多么的圣洁啊!自从她母亲1968年那么悲惨地死去,她年幼的心灵就被冰凌封冻上了。是这个年轻充满了朝气的连队,焐化了她心里的冰凌,温暖了她的心。使她难得地既没有仇恨,也没有颓废,依然善良,也依然开朗。她一直把这里称作娘家,那绝不是随口说说,也绝不是当了首长在作秀。她对这个连队的感情,也只能用“娘家”来定位。而此时此刻,这个娘家变得有些陌生,而这些娘家的亲人们,也变得有些陌生,你叫她心里怎么能好受呢?
       吕师走进空空如也的健身房,见三个女兵果真正用彩色粉笔在水泥地板上“画饼充饥”,水泥地板上被她们用出板报的木尺子间隔出了一个个五颜六色的长方形的空格子。格子里用漂亮的仿宋体分别写上了健身器械的名称:美体机、美腹机、跑步机、健身车……
       吕师问:“你们这是干吗呢?”
       一个高个子的士官立正回答:“我们是板报组的,连长派的我们公差,让我们这么干,我们也不知干吗用。”
       那个肩上扛着两道细杠的上等兵倒是什么都敢说,估摸着做了回答:“大概,大概这是我们连长的远景规划吧?”说完,还“哧哧”地一笑,听声音,是那个想当吃喝玩乐的三陪的丫头,吕师就特别地看了看她。谁知这个丫头竟然一点也不怕眼前这个总站的首长,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主任看,而且是上上下下打量着看。吕师见她这样,就想起自己当兵那会儿,别说见了总站的政治部主任了,就是见了团机关的参谋干事助理员们,也是毕恭毕敬地不怎么敢正眼看。现在倒好,你看她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眼神,一点也不见外,可见干群关系好到了什么程度!吕主任心里很不是滋味,嘴里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吕师像陈昆那样,有些闷闷不乐地下了楼,刚下到一楼,正好碰到刘敏端着脸盆从水房里出来。脸是刚刚洗过的,潮乎乎地干干净净,她冲吕主任微微一笑,吕师无端就想到一个成语来:明眸皓齿。吕师在赏心悦目中心里很是受用。她认为,军营中就应该出这种明眸皓齿的美女,不施粉黛,依然可人。这是女人上乘的境界,是吕师曾经的境界。吕师看着眼前干干净净明眸皓齿的刘敏,就像看到20多年前的自己,刚才还有些郁闷的心情,有了转机。
       吕师关切地问她:“怎么起来了,不多睡会儿?”
       刘敏一笑,露出高露洁刷过的牙齿,口气清新地说:“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与其在床上难受,还不如起来活动活动。”
       吕师点头赞同。以吕师的经验,她自然知道,在连队这样的环境里,是不适合睡懒觉的。别说限制不准你睡懒觉,就是放开让你睡,你也睡不踏实。睡懒觉是需要环境和氛围的,甚至,睡懒觉还需要一种空气,就是那种门窗紧闭、空气不对流、有些混浊、有些缺氧的空气。而在连队,房间永远是明亮的,空气永远是清新的,连视觉到处都是四四方方的,看着都膈人:床、柜子、方凳,就连床上的被子和枕头,也被整理得四四方方的。在这么整洁有序的环境中,你是很难慵懒地赖在床上不起来的。
       吕师问她:“你有事吗?没事咱俩聊聊?”
       刘敏一听,都有点激动了,嘴里答应着“好哇!”脚下的步子就快了起来,边走边说:“主任您稍等,我一会儿就好。”
       没出三分钟,刘敏就军容严整、一身幽香地站在主任面前了。吕师对她这种速度很满意,三分钟,是紧急集合的速度。多一分钟,显得拖沓,少一分钟,肯定没整理内务。像她现在这样,既整理了内务,也整理了军容,显示了一种军人的干练和训练有素。
       刘敏在主任对面坐下来,主任笑眯眯地对她说:“咱们随便聊,你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怎么想就怎么说,不用把我当主任,把我当大姐,或者是当阿姨。”
       刘敏笑了笑,望着主任说:“主任,您一点也不老,怎么能当阿姨呢?还是当大姐吧。”
       吕师高兴地笑出了声,连声说:“好!听你的,那就占点便易做你的大姐吧!”
       刘敏是西安市的人,父母都是大学里的教授,不知为什么,刘敏天生就是那种有军人情结的孩子。高中毕业,非军校不考,如愿地上了西安通信指挥学院,学的是载波通信。毕业分到二团,很快就脱颖而出,引人注目。她是那种素质比较全面的人,当军事干部和政工干部都行,都适合。当时,团参谋长想让她当连长,往军事上发展:而政治处的主任有意让她接指导员,往政工上发展。正好话务连指导员上学进修,急需人来交接,而话务连历来是团里乃至部里的门面,自然要选派能力最强的干部。虽然刘敏学的不是这个专业,但还是接了话务连的指导员,政治处主任就如愿以偿了。
       刘敏当指导员一年多了,工作上不用她汇报,吕师通过蹲点这几天,也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来。生活上她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刚结婚不到半年,丈夫是国防大学的在读博士,也是住校不能回家,俩人一星期一小聚,小别胜新婚的幸福劲还没过去。
       吕师的确是想跟她随便聊聊,聊一聊她的所思所想,谈一谈她的认识和看法。作为吕师这一级领导,一个连队的具体工作,甚至是具体矛盾,对她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部属们的思想状况,还有她们的价值取向。虽然不能以点带面,但吕师希望能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话题是从吕师在健身房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开始的。吕师把自己的困惑和疑虑、痛惜和伤感,一股脑儿地说给刘敏听。似乎刘敏是她的长官,而她需要从刘敏那儿得到指导和教诲一样。这是一种讨论问题的姿态,同时也把敞开心扉的氛围给制造出来了。刘敏不知不觉就卸下了拘谨,进入到跟主任平等对话的状态中去了。
       刘敏说:“主任,那天连长跟我说,边干事说我们连没有好看的,我俩笑了半天。但晚上我却躺在床上半天也睡不着,不知为什么,就是心里不是滋味。我也听说过,说过去咱们连是鲜花盛开的村庄,看着舒服闻着香。现在,这种说法早就绝迹了。我有一次到团里开会,我过去连队的指导员跟我开玩笑,说我现在是今非昔比啦,说我手里满把的牌,除了年轻这一张主以外,没有一张好牌,一手的副牌。当时我心里就不舒服,但又无话可说。有时我在讲台上上大课,上着上着就会走神,我就在心里头纳闷:全国各地,五湖四海,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她们都跑到哪去了?是我们招不上来,还是她们当不上?我就想起我在军校里读过的一本书,书名记不大清了,好像是叫《谁来保卫共和国》,我认为作者分析得非常有道理。现在,我们国家谁来当兵?换句说法也行:我们军队现在都招了些什么样的兵?是我们国家最优秀的青年吗?显然不是。聪明的,学习好的,都考上大学读书去了:漂亮的,长得好的,也都利用自身的优势挣大钱去了:剩下的,有本事、有门路的,都找到比较好的工作就业了:再剩下的,才参军入伍当兵来了。男兵比女兵还要好一些,他们参军更容易一些。而女兵呢?因为招得少,数量稀罕,所以基本上不面向社会公开招,而是被征兵办划为指标,照顾方方面面的关系了。那么,这些关系把这些指标拿到手里,又都给了什么人了呢?那就太杂了,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从连队历年的花名册上,就可以看出兵员成分的变化来,很大的变化。我看过连队历年的花名册,以前主任你们那时的花名册,姓名后边的家庭成分一栏里,基本上是一水的“革军”两个字,甚至还有两个元帅的女儿,大将、上将那些将军的女儿就更多了。将门出虎子这句话是有道理的,这些人至今都很有名,她们也一直以在我们连队当过兵为荣,我们也一直以她们曾经是我们连队的一员为荣。后来,成分慢慢有了变化,多了起来,但也基本上都是“革干”和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家庭住址基本上都是省会一级的大城市,中等城市的都不多,更不要说县城了。您再看看我们连队现在的花名册,省会城市的兵一个也没有,都是些叫不上名来、没听说过的小城市,都是近几年来县改的市。干部子女有,但很少。我刚来时,连里还有一个四川边远城市军分区副司令员的女儿,当年就调走了,调回成都去了。现在我们连里的兵员大部分是什么情况呢?是那些能拿到指标的头头脑脑的身边工作人员的孩子,是他们在农村老家的远的和近的亲戚、朋友的孩子。比如,司机呀、食堂的大师傅呀,以及一些非常一般的工作人员考不上学的孩子。还有,数量不大的农村兵,她们或是考不上学,或是上不起学。我们连现在还有一个叫王美玲的农村兵,三个弟弟妹妹连学都上不起,还是我们连队干部们一起资助上的学。另外,还有一个部分,是父母发了点小财的小商小贩小暴发户。前几天我们三分队一个战士家长来队,我去招待所看望时,给他介绍他女儿的表现情况,他竟然一句也听不进去!也不知是炫耀还是吹牛,说他正在给他们县法院盖宿舍楼,已经跟院长说好了,他女儿当两年兵就回去,回去就直接进法院上班。主任您说,这样的家长,你怎么跟他们沟通?怎么共同联起手来教育好他们的孩子呢?
       “再说现在这些兵吧。原来当兵的,对入党的要求多强烈呀。当兵几年入不了党,是件很丢人的事,都没法回家向父母交代。现在有的兵呢?入不入都无所谓了。她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就是在部队入了党,回到地方上,她们该把组织关系落到哪里呢?用她们的话说,我们连转正的地方都没有,没人给我们转正,我们入党有什么用呢?哎呀!想起这些,心里真是憋得慌!怎么办呢?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这些指导员怎么当才好呢?没办法,只好从头开始,从ABC开始,从做人要做这样的人开始,一点一滴地教育吧!”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刘敏不知是说累了,还是说得太沉重说不下去了,停在那儿不吭声了。吕师也一时没了说话的欲望,心里头沉甸甸的,比闷闷不乐地下楼时还不好受呢。
       正相对无言地难受着,吕师从窗户上看到连长齐娅莉领了一群人进了小院。看年龄,岁数都不小了:看肩牌,级别也都不低。吕师仔细看了看,这些人都眼生得很,一个也不认识。心里头就有些纳闷:这又是哪路的神仙,没事干跑到女兵连来看新鲜来了。
       吕师在连里当指导员时,打心眼里不愿接待这些八竿子也挨不着边的闲人们。他们大都是慕名而来,来看这个清一色的娘子军连,是图新鲜看热闹的。陪着这些闲人上上下下地转,还要对他们提出的内行或是外行的问题一一作答,心里真是不胜其烦。那时,连队还是名副其实的鲜花盛开的村庄,那些闲人打着参观先进连队的幌子,其实是来一饱眼福的。
       齐娅莉领着闲人们一进门,就大声喊文书,问:“文书,指导员起来了吗?”文书小声跟她说了什么,她就一阵风似的进了主任的房间。
       她先是冲主任笑笑,又对刘敏说:“指导员,我半路上截了些财神来。总政文化工作站的人到咱们团来搞调研,跟集训的连长开座谈会。我突然反应过来,他们不是管文化用品配发的吗?咱们连的彩电和DVD不都贴着他们的不干胶吗?我就好说歹说地把他们拉到咱们连来参观,看他们能不能帮咱们把健身房给搞起来。我已经让人布置了,但愿能打动他们。你和我一起陪他们上去吧,我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了,你再去添把火吧。”
       吕师听她这么一通说,想起了健身房里那些“充饥”的饼,不禁笑了起来。她笑着对刘敏说:“快去吧,快去烧火吧!”刘敏早就有点坐不住了,主任刚一表态,马上把大檐帽戴上,跟连长兴致勃勃地跑出去了。
       没出一刻钟,齐娅莉就回来了,她喊文书给她开房门,说自己的钥匙落到团会议室了。她的声音跟刚才不大一样,透着无精打采的扫兴。吕师一听她这动静,就知道她指挥在水泥地上画得那些“饼”白画了,就笑着喊她过来。齐娅莉又是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她一进屋,就摘下大檐帽,额头上竟然冒着热气,可见刚才忙活得不轻。
       主任笑着问她:“怎么,出师不利?”
       齐娅莉一屁股坐到刘敏刚才坐的椅子上,用帽子当扇子扇着风,叹了口气说:“我还以为,是棵大树,就能结果子。哪里想得到,这些大校上校们,手里一点权也没有!我们团的宣传股长说他们是丫环腰里别钥匙,光当家不主事!看样子,在大机关干真没啥意思,都那么大干部了,还是拴着钥匙的丫环,我都替他们没意思!马上就没情绪了,也懒得再陪他们转了。呆会儿我该挨指导员的骂了,可怜她现在正在荣誉室里给丫环们白费口舌呢!”
       吕主任正笑着,文书就探头进来,叫连长接电话,说是团里贺副政委找她。齐娅莉马上起身,又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一分钟都不到,齐娅莉又刮了回来,刚说了句“贺副政委问您在不在”的话,桌上的电话就响了,她就猜道:“可能是副政委的电话。”吕师一接,果然是贺建国。
       贺建国上来就开门见山地说:“主任,您现在有空吗?我想现在过去跟您汇报一下思想。”
       吕师顿了一下,只好说:“我没事,你来吧!”
       齐娅莉见主任在想事,赶忙退了出去。
       吕师坐在那儿想不太明白:他来找我汇报什么思想?莫不是陈昆找他了?有这种可能。换了别人,万不会如此鲁莽地行事,但陈昆却极有可能这样一不做、二不休。他大概是太信任贺建国了,太想任用他了。但他怎么就不想想别人呢?怎么就不替别人着想呢?那毕竟是一种猜测,是对贺的猜疑。站在贺的角度上,自然会非常反感这种猜疑,有没有那种“猫腻”他都会反感。如果有,他会恼羞成怒:如果没有,难道人家能解释两句就能算完吗?这种要命的事,有谁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那么简单轻松地完事?换了谁,都可能、也可以不依不饶的。贺建国可能会这样,难道换了吕师就不可能了吗?
       哎呀,这个混蛋的陈昆!也就是他吧,如果换了别人,吕师真可以怀疑他的动机,这实在是一种说不过去的别有用心哪!
       电话又响,吕师一接,烦谁就是谁!吕师正不知说他什么好呢,他却很严肃、也很诚恳地在电话里说:“吕师,一会儿贺建国会亲自向你解释,我就不多说了,我希望你能耐心地听完,再给予充分的理解。”
       陈昆对吕师的称呼一般分两种:称她主任时,一般都是公事公办地谈公事,说正事:称她吕师时,一般都是嘻嘻哈哈地聊天,说无关紧要的平常话。像现在这样,一本正经地叫着吕师的名字,又语重心长地谈正事,可见他对贺建国的偏爱,以及他对任用贺当二团政委的决心。
       没等吕师回话,贺建国就到了。吕师匆匆说了句:“好吧,就这样吧!”就挂了陈昆的电话。
       贺建国把椅子往后拉了拉,在主任对面坐下。刚才那种距离,是主任跟女干部们谈话的距离,并不适应贺建国这样的男部属。贺副政委不卑不亢地拉开了与吕主任的距离,除了表明他是一个懂得分寸的人外,难道就没有别的意思了吗?坐在对面的吕主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却不动声色。
       吕主任问他:“民主生活会开完了?”
       贺副政委说:“开完了,刚完。”
       “很快嘛!开这种会怎么会这么麻利?”
       “陈主任讨厌开拖拖拉拉的会,上来就给我们提要求,交代说:说干的,别扯稀的!有就说,没有就算!交心就交真心,虚情假意留在肚子里当屁放!所以大家都言简意赅地没扯皮。”
       吕主任笑了,说:“这是主任的一贯作风,所以我们也比较喜欢参加他主持的会,起码不累。”
       贺建国说:“是呀,陈主任这种作风我们基层很欢迎,我也是很喜欢陈主任这种干脆利落的工作方法。”
       吕师在心里幽幽地说:你们俩可真是惺惺相惜呀!嘴上却开门见山地说:“你找我要谈什么呢?”
       贺建国在对面一下子不自然起来,说不好是紧张,还是难为情。他这种神态令吕师有一些拿不准。原本吕师是打算硬着头皮听他兴师问罪的,即便他不敢兴师问罪,发发牢骚、吐吐怨气总是应该的吧?虽然那种“猫腻”之说并不是吕师开的先河,但吕师并不准备推托。与其让政委承担,还不如她自己背这个“黑锅”,这样也许对贺建国的伤害会小一些。毕竟是部门领导的一种猜忌,总比主官对他猜忌不信任要好得多。
       贺建国是个皮肤比较白、面相比较嫩的人,他用家乡徐州话,有些吞吞吐吐地说:“主任,我是想,想……想跟您解释一下那封匿名信的事。”
       这话不用他说,吕师早就有心理准备了。有心理准备的吕主任沉稳地点了点头,望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贺建国面嫩的白脸上似乎有些泛红了,这令吕主任有些狐疑:这不像是准备兴师问罪、或者要发牢骚的样子呀?难道会?吕师马上又给否认了:即便那封匿名信的“猫腻”存在,但谁会不打自招地承认呢?吕师扪心自问,她肯定干不出写匿名信那么下作的事,但大概也没有承认自己下作的勇气。贺建国有这种勇气吗?吕师看着悬。
       贺建国用徐州话吞吞吐吐:“主任,您猜测得没错,那封匿名信的确……的确不是外人写的,而是……而是我的家人干的。那封匿名信是我爱人的表姐写的,那个人您见过,你们在一起吃过饭,是江军医牵的线。开始,我的确是不知道的,真的!主任,我真的不知道。但那封匿名信一出,我就知道是她们干的了,我爱人和她的表姐。因为,事先她表姐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再三追问我,问我是不是干干净净地禁得住查?当时我还挺生气的,质问她是不是以为所有有一官半职的人都不干净?都龌龊?谁知她竟然会干出这事来!她在地方上搞人事工作,她说这种事她见得多了。我回家一追问我老婆,没几分钟,她就承认了。说她表姐说,许多廉正的干部就是通过匿名信歪打正着地发现的,还说,想当官就得动脑筋。当时我虽然很生气,但也没有办法了。信已经发出去了,影响也造出来了,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了。虽然一直没说,但我心里一直都七上八下地不踏实,不得安宁。我总觉得这种做法太下流了,也太下作了。为了这件事,我和我爱人的表姐也吵翻了,她也跟我翻脸了,说我天生不是当官的料,是块豆腐,提不起来的豆腐。昨晚上我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是不是把这件丑事,在民主生活会上主动检讨出来,争取大家的谅解。但在会上,我张了几次口,也没有勇气说出来。散会的时候,陈主任叫住了我,说要跟我好好聊聊,我知道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把这事跟主任说了。谁知陈主任告诉我说,总站领导们都已经猜出来了。他找我就是想跟我谈这件事。当时我后怕得冷汗都出来了,要是我再鼓不起勇气说出真相,恐怕就真的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陈主任让我亲自向您来检讨,主任,我实在是张不开口,给组织上添这种麻烦,真不知该怎么检讨好……”
       在贺建国对面坐着不动声色的吕师,一点也不怀疑他所检讨的一切,即便他鼻尖上不冒汗,她也相信他。不但相信,心里头还百感交集地有一些感动。毕竟,有这种勇气的人是非常罕见的。这毕竟是一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丑事,见不得人的丑事。这种丑事即便不是他本人干的,毕竟是他家人干的,传扬出去怎么也算是一件丑闻,不小的丑闻。贺建国在并不知道总站领导知情的情况下,主动把“丑闻”检讨出来,除了证明他的人品外,的确还证明这个家伙的运气好。这才是他老婆的表姐追求的那种“歪打正着”的效果呢!只是,那个表姐是用心不良,而贺建国却是天地良心、苍天可鉴呢!
       贺副政委都离开一段时间了,吕主任的心情依然不能平静。这种结果,是吕主任无论怎么展开丰富的想象力,也无法想象的。吕主任久久不能平静的心情,实在是因为一种惊喜,也是因为一种感动。
       跟看到“明眸皓齿”的刘敏一样,吕师面对贺建国的“和盘托出”,心情也是非常愉悦的。如果对刘敏是一种“赏心悦目”,那么对贺建国则是一种“欢欣鼓舞”了。如果吕师对刘敏的天生丽质有一种部队就该出这种“美女”的自豪,那么,此刻她对贺建国同样有一种自豪,部队需要刘敏这样天生丽质的“美女”,难道就不需要贺建国这样坦荡磊落的好汉吗?
       吕师抓起电话,拨了陈昆的手机,想跟他交流一下此刻的心情。因为吕师知道,陈昆肯定比她还要高兴。对陈昆来说,除了会有吕师这种愉悦外,恐怕还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石头落地的轻松。
       电话通了,陈昆的声音除了在耳机里能听到,连门口都有他的动静。他“喂”了一声,说:“想找我谈谈体会吧?好,咱俩开个民主生活会吧,面对面地交交心。”他这些话都是站在吕师跟前说的,吕师这边早挂了电话,他的手机依然按在耳朵上。
       他把贺建国刚才坐过的椅子又往后拖了拖,离吕师更远了。他倒不是要跟吕师保持比贺建国保持的距离还要远,而是他要把自己那双像骆驼一样的长腿伸展开来,坐得更舒服一些。
       他望着吕师明知故问:“心情很好吧?很振奋吧?”
       吕师好心情地说:“彼此彼此吧!难道你不为我们军队有这样的干部感到骄傲和自豪吗?”
       陈昆说:“我历来对我们的军官们充满了信心!有问题不要紧,有困难也不要紧,关键是我们有的是品德优秀的军官!只要有这一点,别的都是扯淡!”见吕师微皱了眉头,又急忙补充,加强了力度:“扯鸡巴蛋!”
       吕师的眉头紧皱了,陈昆高兴地大笑了。
       笑够了,陈昆问:“怎么样?在这么优秀的、难得的军官面前,难道你还要坚持你的本位主义吗?”
       吕师知道他的“本位主义”指的是什么,懒得多嘴跟他解释。吕师早就打算放弃杨新光了,只是除了丈夫李进,没跟任何人说过而已。她放弃杨新光,并不是简单地放弃了本位主义,主要是考虑到杨新光这种人并不适合放到部队做主官,即使他没有喝醉了酒出洋相哭泣,吕师也认为他不合适,他的性格不适合。虽然刚正不阿是一种优良品质,但说实话,这种一根筋似的认死理地倔强,的确是比较讨人厌的。容易与人别扭,也容易与人失和,不太好共事,也不太好配合。而一个团队军政主官的齐心协力,肯定要比刚正不阿地坚持原则要重要得多。
       吕师说:“解铃还得系铃人,我去找政委解释,争取这个星期把常委会开了。”
       陈昆一听,马上屈起长腿,把腚底下的椅子往吕师跟前拖,拖得很近了,他伸出手来,要跟吕师握手。吕师笑了,并不伸手接应,就让他的大手晾在半空没有着落。陈昆又继续拖椅子,跟吕师的距离甚至都超出了吕师跟女干部谈话的距离,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把抓起吕师的手,说:“吕师,要不是碍于中国国情,我真想行吻手礼呢!”
       吕师吓得直把手往回缩,陈昆就笑着损她:“看把你吓的,就这样还想搞婚外恋?”
       吕师一听,马上警觉地问他:“你说谁想搞婚外恋?”
       陈昆又把椅子挪后,又把骆驼腿展开,又恢复了他惯有的样子,半真半假地说:“你这么紧张干吗?我又没有特指,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已婚的男女们,有一个算一个,有谁不眼巴巴地想再搞一次婚外恋呢?难道你不想吗?反正我想,非常想。”
       吕师沉下脸来说:“你想是你的事,干吗要拖上我?好好的好心情,让你给搅和了,真是讨厌!”
       陈昆乐了,说:“好好,对不起,我道歉还不行吗?晚上我请你吃饭,吃皇城老妈的火锅还不行吗?”
       吕师说:“请客倒不必了,晚上我有事,没时间。你既然有这份心意,我也不好辜负了你是不是?不管怎么说,我能放下本位主义不给你捣乱,也算是一种让步吧?”
       陈昆点头同意,盯着她等待下文。
       吕师说:“你们到基层蹲点,手里又有钱、又有物,能帮部队解决点实际问题干点实事,不像我,这几天光动嘴说大话了,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给我娘家,我都有些寝食不安啦!”
       陈昆露出被咖啡侵蚀得锈迹斑斑的牙笑了,笑得很轻松,也很惬意。他大大咧咧地说:“嗨!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你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呢?你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呗!说吧!你想给你的娘家送什么礼物?”
       吕师就把楼上空空如也的健身房说了,还说了地上画的那些充饥的“饼”。
       正说着,刘敏和齐娅莉就不禁说地推门进来。一见陈主任在,马上又要退出去。陈昆招手把她俩喊住。
        陈昆说:“走!领我上去看看。”
       说着,就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脚,问齐娅莉说:“哎,我听说你很会发牢骚说怪话,你们团流传的那句‘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但知道今天不休息’的格言警句,是不是你的原创?”
       齐娅莉站在门边上抿着嘴直乐,既不点头承认,也不摇头否认,算是默认了吧。
       第十一章
       吕师打道回府了。她在去政委办公室之前,先去了趟陈昆的办公室。
       说不上来,她现在就是有点打怵进王恩江的办公室。其实也没有什么事,顶多是心怀鬼胎罢了。而且这种鬼胎,注定是要胎死腹中的,吕师不可能让它见到天日。但吕师就是这么个人,心里头不能有鬼,有鬼就像小时候生得那次虱子,浑身痒,浑身都不自在,哪都难受,哪都不好受。
       走在二楼首长办公区,离政委办公室越近,她的心就跳得越快,以至于快到他的门口时,她心跳得都有点慌了。她就很生自己的气,气自己心跳个什么劲!恨不能捂着心脏不让它跳了!她站在王恩江和陈昆办公室之间,神差鬼使地推开了陈昆办公室的门。
       陈昆正在接电话,一见到她,急忙结束了通话,跟她有点急:“你怎么先跑到我这来了?这样不好,老王又要多心了,以为是咱俩提前串通了的!”
       吕师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是先到你这儿来了?你怎么知道我没去政委那边?”
       陈昆用双手挠着头皮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刚放下他的电话,他刚才还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呐!”
       吕师倒要逗逗他了,说他:“那你急什么呢?难道不是咱俩提前商量好要给政委解释,让他早开常委会讨论的吗?”
       陈昆坐正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认真道:“哎吕师,这事可开不得玩笑,咱俩关上门开开也就罢了,真让政委知道了,他真会不高兴的!我要是跟别人串通串通也就罢了,但我要跟你串通,麻烦就大了,搞不好会伤了和气的!贺建国能不能当上政委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俩精心维护的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就要毁于一旦啦!这种局面你不希望看到吧?”
       吕师本来打算到陈昆这儿歇个脚,缓冲一下过速的心跳,并没打算长呆,也没准备跟他长篇大论地讨论什么问题。听他这么一说,觉得实在是有必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了。最近,他有意无意的,总是在这个话题上敲打她也好,提醒她也罢,没完没了的。不想搭他的碴,可架不住他总是这样旁敲侧击她。虽然是半真半假地说笑,也不可能有什么叵测之心,但起码说明陈昆是看出了点什么。如果自己再这样装聋作哑地假装听不明白,就真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吕师索性在陈昆对面沙发上坐了下来,隔得不远,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话:“陈昆,你最近总这样半真半假地讲话,你说着不别扭,我听了可别扭!你就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得了,免得这么又想点拨我、又怕刺痛我地云山雾罩!”
       陈昆拍起了巴掌,说:“正是!还是吕师主任,刀一出鞘,就履及剑及!”
       吕师没听懂,追着问:“什么?你说什么?”
       陈昆假装害羞,说:“对不起,我引用了一个很生僻的成语,害你听不明白。履及剑及,形容你行动坚决迅速,不拖泥带水。”
       吕师不得不笑了。这就是陈昆的本事,任何难以启齿的话题,到了他的嘴里,都能逢凶化吉。
       陈昆脸上还是那样招牌似的笑,但说出的话,却再正经不过了。
       “吕师,我的确是早就想给你们提个醒了,给你和老王提个醒。但这种醒,我只能跟你提,却不好跟老王提。虽然心是好的,本意是好的,出发点也是好的,但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好心办坏事的事情真是太多太多啦!我年轻的时候,就经常干这种蠢事。现在上年纪了,这种事不怎么干了,但今天我还想再冒一次风险,但愿不会重蹈覆辙。吕师,今天我斗胆给你提个醒,你要是认我这种良苦用心,你就不用谢我了:你要是不认,就权当是我陈昆放了个屁,什么废话也没说,好不好?”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很诚恳地望着对面沙发上的吕师,等着她点头同意。
       但这种头吕师好点吗?方便点吗?等了好一会儿,陈昆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拍着自己的大脑门,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吕师看了好笑,不得不笑了。
       气氛调整好了,陈昆开始对吕师推心置腹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了。
       “吕师,人都是有感情的,日久生情的事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自然得如同日出日落,潮起潮落。这跟年龄没有关系,跟已婚未婚也没有关系。只不过未婚的合理合法,而已婚的却合理不合法,仅此而已。像你这么聪慧精干,又正直正派,还风韵犹存的女同事,跟你在一起共事,日久生情那是正常的。日久不生情,反而是非正常的,也是对不住你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就拿我来说吧,我也喜欢你,注意!我这里说的是喜欢而不是爱!这是个界碑,很重要!倒不是我这个人觉悟多高,定力多强,而是咱们俩是同类,属于一根藤蔓上的瓜,同根相生,情同兄妹。只能是兄妹,生不成男女之情,这不知是我的不幸还是我的万幸!
       “但老王就不同了。他们这些人,别看有家庭,家庭也有儿有女丰衣足食地过得挺好,但挺好的家庭并不一定美满,过得挺好和过得美满是两个概念,差距大啦!别人我说不准,但老王两口子是怎么回事,我是太知道了!他夫人老汪是个挺不错的女人,除了发点神经吃点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醋,也没别的坏毛病。人挺能干,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把老王照顾得要多好有多好,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这点,你们这种女人就比人家差远了。我老婆在家别说伺候我了,连给我盛碗饭都嘟嘟囔囔的,说些你没长手啊、没长脚啊之类的废话!上次我衬衣掉了颗扣子,让她帮我缝上,这次她倒是答应得挺痛快,也没嘟囔,很快就给缝上了。可我却怎么也找不到那颗扣子,问她,她还不耐烦,跑过来拎着衣服跟我厉害,说:长眼干吗呢?这不在这钉得好好的吗?我仔细一看,气得差点没抽她的嘴巴,你猜她把扣子钉到哪去了?钉反了!钉到衬衣里边去了!这种老婆,能跟人家老汪比吗?人家老汪,连袜子都给老王熨,我什么时候穿过老婆熨的衣服?门都没有!家里除了内衣内裤和孩子的校服,所有的衣服她都是抱到干洗店去洗、去熨,那句话说的真对:好看的脸蛋能出大米吗?
       “其实,我这也是一种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心态,是男人典型的心态。你看我是不是很大公无私?虽然我是个男人,但我是那种有自我批判意识的男人。其实男人就是这样,或者说这就是男人!男人们不光是瞅着锅里的,还要瞅着别人碗里的!他们像孩子似的,别人碗里的东西都香,眼馋别人碗里的,吃自己碗里的就不香了,没食欲了。
       “老王是个没谈过恋爱的人,在谈情说爱方面他还是个新兵。这是有中国特色的婚姻,是中国男人的悲哀,当然了,也同样是中国女人的悲哀,你说是不是?一个男人没谈过恋爱那比没碰过女人还悲哀呢!当然,这是意识形态之上的悲哀,是上层建筑式的悲哀,阳春白雪式的悲哀!老王这辈子碰不上个红颜知己也就算球了!但他不是万幸中的不幸、不幸中的万幸又碰上吕师你了吗?你说他能逃过这一劫吗?没这个可能吧?
       “叫我说呀,中年男女,情感饥荒,心里有也就有了,自己在心里美美不也挺好的吗?不是挺浪漫、挺有情调的一件事吗?暗恋其实是一种境界,是一种至真至纯的精神境界。有时候暗恋一个人比真跟人恋爱还享受呢!坦白地说,我这方面的经验很丰富,我很小的时候,就暗恋我父亲他们团里一个编舞的女人,一个30多岁的上海的独身女人。
       “现在的问题是,老王的暗恋已经暗到脸上去了,那么一张明明白白、不打自招的脸,还能叫暗恋吗?那跟明火执仗的恋爱有什么不同?看来,不光是胜利能冲昏人的头脑,爱情也能。你躲到下边去,回避一下是对的,但这终归不是个办法,也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
       “但说实话,我也没什么好办法。这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实在是件挺操蛋的事!不但身不由己,也心不由己。但一般人不由己也就算了,头脑发热、两耳不闻窗外事地恋上一段时间也就罢了。爱情就像发疟疾打摆子,发一阵抖、出一身汗也就过去了。但你俩是一般的人吗?不是嘛!所以你们就不能按照一般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嘛!那是远远不够的!
       “你们在这种位置上,老王又到了关键的时刻,他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干了四年了,上上下下反映不错,口碑又好,可以说将军的位置指日可待。但将军的位置毕竟不多,垂涎这位置的人又不少,是万不能掉以轻心的,我这个旁观者都在一旁替他着急。
       “吕师,你副师也马上四年了,也面临着调正师的问题。你跟老王还不一样,他是只要不出大格,没有大的问题,将军的黄牌子是稳扛的!你就没这么简单、也没这么容易了。在我们基层部队,正师的位置毕竟太少了,那么多虎视眈眈的红眼盯着,你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倒不是你的能力不够,也不是你的心智不够,而是你的体能跟不上他们,你的脸皮也不如他们的经久耐用,这点你不能不承认。这是女人的局限性,也是官场对女性的残酷性。你既然走上了仕途这条路,你就要有随时准备掉队的思想准备!这是你们这些想当官的女人必须具备的心理素质。
       “我老婆有一个作家朋友,在她的小说里想替她的主人公安排一个正师的位置,但是想过来、想过去,就是不知把她安到哪儿合适,写出来不至于让官场上的人看了笑话。我老婆说给我听的时候,感慨万千,说,你看这世道对女人多不公平!连给一个虚构的女人虚构一个正师的职务都这么困难,可见女人的悲哀!
       “吕师,我说了这么多,不知我的意思说明白了没有?总之,我的意思是:官场上的女人,没事尚且步履维艰,如果再主动地有什么事,授人以把柄,那就不单单是掉队的问题了,而是狼狈不堪地成了落水狗的问题了。你看,说着说着,我就有点恐吓的味道了。但愿没吓住你,但愿又吓住你了。”
       听陈昆如此开诚布公地一通说,吕师反而坐在沙发上无话可说了。沙发很柔软,但吕师却如坐针毡。吕师不得不无话可说了,而此时的上上策,就是坐在沙发上什么也不要说。因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说什么都容易被认为是狡辩。而在陈昆的坦诚和善意面前,狡辩是件多么不知好歹的事啊!
       吕师可以说是灰溜溜地走的。怎么能不灰呢?让陈昆那么洋洋洒洒地一通说,脸皮再厚的人,也要撑不住了,更何况是吕师这样脸薄的人。虽然人家陈昆很坦诚,也很善意,坦诚善意得自己都无法开口说话了。无话可说还赖在人家那里干吗?本来是临时过来歇个脚,想缓和一下过速的心跳,这下倒好,缓过劲了,心跳都要停止了。吕师灰溜溜地出门时,步履还真的像陈昆恐吓她的那样,有点维艰了。
       刚一出门,正好碰上开门出来的王恩江。两个久别的“有情人”,在寂静无人的首长办公区的走廊里,同时愣了一下。吕师无可救药地脸又红了,王恩江脸上是什么颜色吕师不得而知,因为她的眼睛根本就没敢正面看他。
       王恩江见到吕师从搭档陈昆办公室里出来,心里很明白无误地不舒服起来。但紧接着又看到吕师脸上飞起的红晕,心里头马上又准确无误地舒服起来,也温暖起来。吕师好看的红脸才是一张不打自招的脸呢!她都不用向人家王恩江口头表白什么,那种倏然红晕尽染的漂亮的脸,胜过了千言万语!王恩江虽然在谈情说爱的战线上还是个新兵,但新兵不见得就没有战斗力!更何况是集了大半生的能量,一旦爆发,那种势不可挡的“当量”,是陈昆那种老兵能比的吗?还笑话人家是新兵!
       “新兵”对红着脸的“女兵”说:“你回来了?”
       吕师目光散乱地说:“是。”
       王恩江又问:“你没别的事吧?”
       吕师又说:“是。”
       王恩江就跟她商量:“要不,你先到我办公室等一会儿,我方便一下,马上就回来,我跟你说点事。”
       吕师的脸更红了,更不自然了,只好“嗯”了一声,听话地进去了。
       吕师一进王恩江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气就不打一处来。主要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这张不争气的脸!红!红!红!你干吗动不动就红脸呢!贼还没做成呢,就招来喊打的人!刚让人家好心好意地教训了一顿,还不长记性,又跑到这儿脸红!还有!这个王恩江也是,跟自己提什么“方便”不“方便”的,这么私人化的事情,你干吗跟我说?我又不是你老婆,什么话都可以随便说!
       其实,王恩江以前也不是没有跟吕师提过“方便”的事,但以前是以前!以前吕师可以坦然处之他的“方便”,现在却不行了!可见心怀鬼胎是件多么讨人厌的事!只是,只是怎么做,才能把心里头的这个讨厌鬼驱逐出去呢?哎呀!烦死人了!
       王恩江“方便”回来了。他一如既往地洞开了门户,以示正大光明。他站在屋子中央,问吕师要不要喝水?要不要泡杯茶喝?吕师头上摇着,心里说着:我又没打算在你这里长呆,喝什么茶!
       王恩江坐回到自己的老板椅上。现在真是奇怪,头头脑脑的办公室里,大都配发这种号称是“老板椅”的椅子。既然是“老板椅”,就该让坐不住的老板们去坐,而这种不但四个脚上有轮子可以滑动、连椅身也带转轴可以转动的椅子,根本就不适合政府官员们坐!坐在上边,动来动去、转来转去不稳重的样子,活像是猴急着想动动位置、换换座椅的官迷的样子!
       王恩江倒是没显出什么不稳重,因为他坐在那儿很板正的样子。他表情稳重地问对面沙发上的吕师:“主任,贺建国的事你知道了吗?”
       吕师愣了一下,其实,这正是她要向王恩江汇报解释的事。让王恩江这么冷不丁地一问,再加上王恩江又刚看到她从陈昆办公室里出来,她反倒不好说什么了。弄不好,真让王恩江误会了她事先跟陈昆“串通”过了,事情就麻烦了,不好办了。
       吕师发愣的表情,很像是一种茫然不知的样子。王恩江虽然有些疑惑,但王恩江一点也不怀疑吕师的表情。吕师虽然是个官场上的女人,但吕师很少有官场上女人的坏毛病。假装不知,吕师能干出来,但你让她假装发愣,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王恩江有些奇怪地问:“你在二团呆了半个月,难道贺建国没找过你?”
       吕师这时候真的是进退两难了。说贺找过自己吧,但自己为什么不及时跟王通气呢?因为这件藏有“猫腻”的事情,毕竟是王给她提醒的,而且王似乎也仅仅是只跟她一个人提过,连陈昆都没说。他俩似乎应该在这种“猫腻”上有某种默契才对。一旦有了新情况、新发现,理应在第一时间就互相通气。而自己拖了这么久一声不吭,似乎又有了另外一种“猫腻”了,而这种“猫腻”很有可能跟主任陈昆有关。而自己现在又准备放弃部下杨新光,改为力挺贺建国了,这种放弃和力挺,不但违背了自己的初衷,还违背了王恩江的意愿。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再跟他点头说自己知道了,岂不是找不自在、找误会吗?但如果硬是硬着头皮说没听说或是不知道,一是不知贺跟王是怎么说的,说没说他已经跟陈昆汇报了,说没说他已经跟自己汇报了:二是即使自己硬着头皮不承认,王恩江也未必信!贺建国都找到他跟他说了,能不跟自己的“伯乐”陈主任说?能不跟在自己团里蹲点、亲自调查过自己的政治部吕主任说?显然没这种可能嘛!别说王恩江不信了,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信!
       现在,又一次如坐针毡的吕师彻底乱了阵脚,她现在什么都拿不准、什么都说不好了。唯一能推测出来的一件事,就是沉不住气的贺建国等不及她的解释了,亲自跟王政委“解释”了。而一贯支持他和半道支持他的陈主任和吕主任,对此还都蒙在鼓里!可见贺在政治上的不成熟!压根就不是个当官的料!连知己知彼的战术意识都没有,还想深入虎穴去当什么官,真是可笑!怪不得他老婆的表姐痛斥他是块提不起来的豆腐呢!果真就提不起来!
       如坐针毡的吕主任有些恼羞成怒了,她索性什么也不说了,只是朝对面盯着她的王恩江点了点头,表明她已经知道了。但她并不解释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谁告诉她的,以及她为什么不跟他通气等一系列比较敏感的问题。她坐在那儿,仅仅是点了个头,其他一概不说,像个豁出去的无产者。
       王恩江又有点不舒服了。现在,他对这个木然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子,只有两种泾渭分明的感觉了:那就是舒服或是不舒服。比如,看到她脸上倏然飞起的动人的红,他就舒服:看着她在对面沙发上反常地不置可否、有意隐瞒什么的样子,他就不舒服。但是,不舒服他又能拿她怎么样呢?没对她动真情的时候尚且不能怎么样她,对她动了情后,就更不能怎么样她了。
       王恩江只好讲策略地问她:“你觉得可信吗?”
       王恩江显然问的是贺建国关于匿名信的解释,吕师自然是确信无疑的,甚至当时听到这种解释时,还有过一些欣喜,或者说是感动。但她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呢?”
       以前吕师也经常这样反问他问题,但以前是以前,以前王政委没动情没在意。现在不同了,现在王政委特别在意吕主任,在意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特别在意的王恩江,却把吕师这种跟往常没什么两样的反问,理解出了新的意思来:很亲近地随意,甚至,甚至是一种耍赖式的撒娇!这是老王从自家的老汪身上得到的经验,就不怎么讲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用在了新人吕师的身上。
       因此,王政委对吕主任喧宾夺主的反问,不但不介意,反而还有些高兴,他面带笑容地责怪她:“你看你这个人,我问你的看法,你怎么倒反问起我来了?”
       吕师微微皱起了眉头,眼睛不觉也眯了起来。这种心烦意乱的样子,更接近王政委的误解了,神态像,说出的话来就更像了:“我怎么就不能问你呢?就算我是请教吧,请你赐教!”
       吕师实际上是带着情绪说的这种话,她毕竟刚被陈昆数落了一通,又生了一阵子自己脸皮的气,再加上贺建国的“不讲政治”,现在,王恩江又在对面面带这种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让她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但鬼才知道,她这种负面情绪下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怎么竟然被视为撒娇了呢?
       天地良心!吕师哪来这会撒娇的两下子啊!年轻时都没撒过什么娇,现在年纪这么一大把了,反而要回过头去补习这种成人不宜的童子功?岂不是笑话!还是那句老话:冬天都没下过的雪,怎么可能跑到春暖花开的季节里下呢?真是比六月雪的窦娥还冤!
       王恩江舒服无比地靠在老板椅真皮的后背上,“准”将军肚上搁着胜券在握缠绕的手,腚下的老板椅在似摇非摇,脸上的含情目在似笑非笑。他就这样一副半专业的架势,望着对面心仪的女人,一直把吕师看得心慌意乱地再也坐不住了。终于,她从荆棘丛生的沙发上跳将起来,满头大汗地跑掉了!
       望着吕主任慌慌张张的后背,靠在老板椅上舒服着的王政委,真是意犹未尽!谁说他是这个战线上的新兵?你见过在新兵手下落荒而逃的老兵吗?
       夹克式的短袖军装后背被汗溻透着,贴在身上极其地不舒服。比这更不舒服的,是她心烦意乱的内心。吕师坐在同样款式、同样质地的老板椅上,但她并没有像王恩江那样舒服地倚在靠背上,而是在办公桌上支着胳膊、双手顶着脑门在犯愁。
       怎么办呢?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哇?其实,这种局面放任自流下去,都不用旁观者陈昆的恐吓,会有怎样的结果,自己心里不会不清楚。但现在的问题是,这种事情光自己清楚哪行啊,王恩江在那里一往情深不能自拔的样子,算是怎么一档子事呀!
       真是的!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呢?这算是感情吗?能算是……爱情吗?如果算,那这感情就来得有些莫名其妙,爱情也未免有些不知所以。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开始的?是那次报告会吗?是那所谓的惊鸿一瞥吗?一瞥就能瞥出这么心惊肉跳的麻烦来?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这种情形,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的。当然,不能否认,这世界上有一见钟情的爱情,但她跟王恩江之间肯定不是。她与王恩江认识有十几年了,在一起共事也有五六年了,哪里有什么天方夜谭式的一见钟情?如果有,也是一眼一眼地积攒起来的,那次报告会是个总爆发罢了。惊鸿一瞥,一瞥惊鸿啊!
       难道,自己真的对他动了感情不成?这样支着脑袋仔细地想一想:似乎也没有。是的,自己平时是对王恩江有好感,但这种好感,是同事之间的好感,是战友之间的好感,是上下级之间的好感,似乎并没有出格,也没有越界。怎么就把自己弄成现在这种惊弓之鸟的地步了呢?见了人家,像个怀春的少女,动不动就心慌,就脸红。心慌人家又不是心电图看不出来,但自己这张动辄就红的脸,人家王恩江见了会怎么想?怎么理解?你也别怪人家王恩江用那么一种眼神、那么一种笑容看着你,是你给了人家一种心灵感应,人家这顶多是一种回应,一种过分积极地回应而已!
       正如陈昆说的那样,如果人家王恩江这算是一种补课的话,弥补他人生落下的重要一课,那么自己这又算什么呢?总不能也找补课这种理由吧?所以说,人家王恩江是情有可原,而自己则是不可原谅!
       知道错了,就该悬崖勒马才是。可是!如今自己跟王恩江就像搭乘了一辆失控的马车,自己在这儿拼了命地拽紧马的缰绳,而王恩江却在那儿兴致勃勃地策马扬鞭,这马车在悬崖边上能勒住吗?可不勒,又能怎么办呢?一边是触目惊心的万丈悬崖,一边是镜中花、水中月!吕师在这边惊慌失措,王恩江却在那边意犹未尽!这可怎么办好哇?
       来电话了。
       头脑乱哄哄的吕师下意识地拿起了电话,话筒刚按到耳朵上,江山的大嗓门就把她激清醒了。
       “哎,为什么老不开手机?告诉你,开手机不收费!不要钱!”
       “有事吗你?”
       “哟!现在没事都不能给你打电话啦?您是谁呀?大白天做梦把自己梦成将军了吧?怎么,还没醒吗?要不,我挂了电话让您接着做?”
       “哎呀,好了好了!我这心烦着呢,有什么事快点说!”
       江山那边有些同情了,口气也好了许多:“怎么,又有什么烦心事啦?活该呀!这就是女人当官的代价!动不动就被别人的烂事搅得烦心,烦自己的心!值得吗?非常值不得!不过,这也赖不得别人,这是你们这些官员们自愿的,也是你们自找的!因此你们就该自作自受!而不该把怒气转嫁到别人身上,转嫁给好朋友就更不对了!”
       吕师在心里说她:就你一天到晚明察秋毫地小聪明!不过,这次你还真明察错了,我还真是为自己的烂事烦心!可是,这烦心的事能跟你说吗?
       吕师皱着眉头说江山:“就你聪明!让你当医生真是埋没了你!说吧,有什么指示?”
       江山说:“不敢指示,是请求。请您中午来寒舍与本人共进午餐。”
       吕师问:“又是什么名堂,还用跑到你那冷清清的家去吃饭?”
       江山气道:“本来不想让你破费,看样子你是不准备领情了,那就随你的便吧!今天是本人的生日,一早起来我的心情就又好又不好的,有些百感交集,急需找人倾诉一下,你当然是首选啦!你要是有事就算了,我另外找人。你看着办吧!买不买礼物、来不来都随你的便!”说完,直接挂了电话,非常江山式。
       听着“嘟嘟”的忙音,吕师破颜笑了一下。她看了一眼桌上的台历,7月2号,果真是江山的生日。对儿子李念的生日都经常丢三落四的吕师,忘记江山的生日是再正常不过了。虽然江山的生日很容易记,但她也是经常忘记记不住的。
       对跟党的生日只差一天的生日,江山是颇有微词的。她多次抱怨她的母亲,表示不满:我妈真是的,要是努把力提前一天生我,把我的生日变成党的生日该有多好!普天同庆的生日,那是什么样的生日啊!
       江山比吕师大一岁,今年四十有六了。对这种过一年离老女人近一年的生日,女人们是挺不甘心情愿的。但不甘心又能怎么样?难道生日就不来了?除非你眼不见、心不烦地不去过它。但江山可能放着自己差一点就普天同庆的生日不去过吗?没这种可能嘛!但你让江山像没心没肝的孩子似的呼朋唤友地过这么大岁数的生日,也是没可能的。唯一可能的,就是叫上一两个知己,吃碗面条,发发感慨而已。吕师可能不去吗?没这种可能嘛!
       吕师打电话吩咐司机小高去买鲜花:“要玫瑰,黄颜色的玫瑰。”
       江山一见吕师怀里的黄玫瑰就笑了,笑得“咯咯”的,吕师站在门口有些莫名其妙,问她:“你笑什么?”
       江山笑着说:“我笑你的良苦用心,还别出心裁地买黄玫瑰。你知道我想起什么来了吗?我想起了韩国电视剧《黄手帕》,人家的黄手帕满含深意,不知你的黄玫瑰有什么含义?”
       吕师边进门边说:“多啦!我的含义多啦:祝你生日快乐!祝你万寿无疆!祝你心想事成!祝你今年46,明年64!”
       江山开心地笑了,说:“哎呀!你这家伙用心可真够险恶的!照你这个算法,你今年45,明年54,岂不是一下子就比我小了整整十岁了吗?你们官员们现在改年龄成风,那是当官有年龄的上限,有的人出手可真够大胆的,也够狠的,把年龄改得比自己的兄弟都小,害得兄弟都不知喊他哥哥还是弟弟好了!你完全没有这种必要吧?我又不是你们的格林尼治时间,你何必把我当成参照物呢?”
       吕师一听也是,虽然不现实,但光想想就够有意思的了,也够痛快了,不禁笑了起来,连怀中盛开的黄玫瑰也跟着连连点头称是起来。
       吕师见偌大的餐桌上只放了两盒生日蛋糕,还有两盘毫无生气的凉菜,探头看了看厨房,里边没有半点的生机和热乎气,就明白这两盘凉菜和两盒中看不中吃的蛋糕是今天的午饭了。不禁有些失望,就说江山:“你就这么懒吗?连自己的生日都这么凑合,何况还有你请来的客人!”
       江山并不虚心,而是反驳说:“你就那么馋吗?还指望到我这儿解馋?”
       吕师被江山的快速反应逗笑了,说:“你哪怕是做点中餐,下碗长寿面也好哇!”
       江山指着餐边柜说:“哝,那不是方便面吗?难道你还指望我像你继母一样亲手擀面条?你看我是那会擀面条的人吗?”
       吕师上下打量起江山,果真没看出她会擀面条的样子,又想起陈昆说他老婆钉扣子的事,不禁莞尔。江山敏感地追问她笑什么,她就学给她听,又说了陈昆的感叹:好看的脸蛋能出大米吗?
       江山听了,很是受用,双手抚摸着自己已不年轻的四十有六的脸,感慨万千:“好看的脸蛋能出大米!人造合成的香米,精神上香喷喷的大米!可惜呀!这张脸上再也长不出大米啦!要长也只能长皱纹啦!”
       吕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非常尽兴,也非常痛快。笑够了,吕师还是要坐到餐桌上,面对她并不喜欢的午餐。奶油蛋糕们一点也引不起吕师的食欲,两个凉菜也同样令吕师失望。凉菜就凉菜吧,你哪怕中式一点也好哇,都是西式的冷盘,毫无创意的沙拉!一个是水果沙拉,一个是蔬菜沙拉,这是江山出了趟国唯一的收获,爱上了人家的沙拉。不知是爱上了沙拉的口味,还是爱上了沙拉的省事,每次到江山家混饭吃,她都用沙拉打发吕师。吕师提了多次抗议,以为江山会在自己生日这一天虚心一次,哪里想到,她今天反而变本加厉了,左一个沙拉,右一个沙拉,沙拉起没完了。但吕师在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里,就不好在老问题上跟她纠缠了,人家打电话邀请的时候,并没有骗你来吃什么丰盛的大餐,而是让你来共进午餐,还特意强调说:有些百感交集,急需找人倾诉一下。因此,自己就应该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准备让自己的耳朵辛苦,而自己的胃则要受一些冷落。没错,胃是要受冷落了,这么生冷的沙拉下去,胃没个不冷的!
       吕师不好直接指责江山的沙拉,只好在桌上的两盒蛋糕上找茬,说她:“哎,你不知现在提倡节约型社会吗?过个生日干吗买两个蛋糕?”
       江山嘴一撇,说:“若按我的意思,一个蛋糕也不要!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一事无成,还好意思吃蛋糕!可是你记不住我的生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忘记了我的生日。这个世界上,说到底,还是亲情比友情管用。这两个蛋糕,一个是我哥哥送来的,一个是我小叔子送来的。你猜猜看,这两个蛋糕,哪个是我娘家送的,哪个是我婆家送的。”
       在这么有技巧的问题上,吕师当然马虎不得了。她站起身来,伸长了脖子仔细看了看两个生日蛋糕,一大一小,一个花哨一个素净,两种风格,两种品位。吕师指着那盒小的、素净的说:“这个,是你娘家送的吧?”
       江山含笑点了点头,又继续难为吕师:“你说说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吕师笑了,说:“这还不容易?从大小上看,从包装上看。你娘家对你不客气不见外,当然用不着送这么大、这么花哨的生日蛋糕了,随便买一个,意思到了也就行了,是不是这个理?”
       江山的嘴又撇开了:“你以为,个大,喜庆,就说明重视程度?那我告诉你,你错了!我婆家送的这个蛋糕,是大街上任何一个糕点店里都可以买得到的!而我娘家送的这个蛋糕,却是我哥特意跑到国贸哈根达斯店里买的冰淇淋蛋糕!这么个小蛋糕,却能买20个这种大蛋糕。所以说,看问题你不能只看表象,不能被表象所蒙蔽。”
       吕师面露讥讽,道:“谢谢你的指教!不就是个生日蛋糕吗?哪里有什么表象浅象的!在我看来,你农村的婆家能记住你的生日,并派你的小叔子给你送来生日蛋糕,就已经非常非常不错了!你完全没有必要炫耀娘家的哈根达斯!蛋糕在哪里买的、花多少钱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婆家心里有你这个外姓媳妇,这点并不比你娘家差!”
       江山一点也听不得不同的声音,马上指责吕师说:“吕主任,我说什么啦?引来了你这么一大通风马牛不相及的教诲!我嫌弃我的婆家了吗?我有这么说吗?流露这个意思了吗?你吕师在这个问题上压根就没有资格指责我!好歹我还嫁了个农村人呢!你呢?你肯吗?其实,我对农村人并没有成见,因为我自己基本上就是在农村长大的。别看我是在军营中生、军营中长,但我父亲他们国防科工委的部队,大部分都是驻扎在穷乡僻壤的边远乡村。我父亲虽然是基地政委,但他每年八一建军节跟地方上的人一起开联欢会的时候,跟他并肩坐在主席台上的,经常是生产大队的支书、队长什么的,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我上小学、初中的同学,大部分都是农村的孩子,因此,我对他们有着天然的感情!不像你,只是口头上尊重他们而已,骨子里,哼!”
       吕师笑着求饶:“好了,寿星我错了,我不该嫁给城里的李进,而没有嫁给乡下的李贵。不该没有像你一样,找个农村的婆家。所以,我过生日就吃不上两个蛋糕,我是在嫉妒你!我错了!请你原谅!看在这么漂亮的黄玫瑰的份上,你就原谅我吧!”
       江山也笑了,可她脸上笑着,嘴上却并不算完:“什么城里的李进、乡下的李贵,从你这种调侃中,就能看出你对农村人的偏见和歧视!”
       吕师连忙点头,表示认账,并不抵赖。她转移话题说:“主人,咱们可以吃了吗?我都快饿死啦!”
       江山说:“按程序来,先吃蛋糕。你想吃哪种?”
       吕师说:“我自然想吃你娘家送的哈根达斯,但我又怕你批评我看不起你的婆家。”
       江山说:“那就成全你!我本来打算咱俩凑合着吃我婆家的,把我娘家的冰淇淋蛋糕省给李念吃,既然你要跟你儿子争嘴,我有什么办法。”
       吕师急忙说:“还是你考虑得周到,还是听你的吧,客随主便嘛!”
       吕师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小块生日蛋糕,中式的筷子在西式的沙拉上礼节性地扒拉了几下,还是给自己泡了碗康师傅方便面,热热乎乎地吃了顿方便的长寿面。
       胃里充实了,也暖和了,吕师才想起自己的耳朵还没有派上用场。她拖出一张餐椅,舒服地将腿架上去,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来,准备倾听江山百感交集的生日感言。
       吕师摆好了姿势问江山:“哎,你不是有话要对我倾诉吗?”
       江山并不急于倾诉,而是扯起自己胳膊上的蚕丝衣袖,伸出依然圆润的胳膊给吕师看。吕师仔细地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名堂来,江山沉不住气了,手指着一个地方,说:“笨哪!这么明显的针眼你竟然看不出来?”
       吕师吓了一跳,双腿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她疑惑不解地问“难道,难道你在吸毒?”
       江山打了她一下,说:“你是在脑筋急转弯吗?亏你想得出来!你怎么就不往好的方面想我呢?比如,我去无偿献血啦!吕师睁大了眼睛:“是吗?你献血去啦?”
       江山放下袖子,说:“是呀!我上午跑到304医院献了200cc的O型血。吕师啊!这就是我江山的人生,可怜的、苍白的人生啊!我再不去主动为国家献点血什么的,我都不好意思活着了。真的!我真是这么想的。你知道,我在献了血以后,还有一个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
       吕师转着眼睛想了半天,认真地试探着:“你想捐你的器官,肾和眼角膜什么的?”
       一直有些沉重的江山笑了,用脚踹了吕师一下,说:“你瞎说什么呀!说得我后背都直跑冷气!我哪有那么高尚,献血献到50岁已经是我高尚的极限了,我不准备突破这个极限。告诉你吧,我呀,此生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场外遇,红杏出一次墙!”
       吕师盯着江山看了半天,见她一副很认真的样子,不像是调侃,更不像是胡说八道,反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在这么不正经的心愿面前,吕师作为一个政治部主任也好,作为一个良家妇女也好,还真不好轻易地表什么态了。一本正经地批判吗?旗帜鲜明地赞同吗?似乎都不合适。既然不合适,还是免开尊口的为好。
       江山对吕师吐露了这么不正经的心愿,不但不难为情,反而还有些理直气壮,可见就不太像是她一时心血来潮地胡说八道,而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显然,这种不正经的、见不得人的心愿,在她心里藏了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江山不无遗憾地说:“吕师呀,想想我们女人多亏得慌呀,一辈子只能谈一次恋爱、结一次婚、领略一个男人,你不觉得太单一、太单调、太不划算了吗?凭什么呀?凭什么我们女人要从一而终地过一辈子?凭什么男人就可以胡作非为呢?过去他们可以三妻四妾公开地搞,现在他们可以嫖娼养情妇偷偷地搞!总之,他们可以无限风光在险峰地丰富多彩地活着,而我们却要几千年如一日地安分守己!凭什么呀?我们女人太自觉了吧?自觉得都有点傻了吧?可惜呀,我觉悟得太晚了!有这个心没这个力了!有这个力没这个容颜了!”
       见吕师只长耳朵没长嘴的样子,江山诱导她:“哎,我说吕女士,你也给我敞开一下心扉呗,跟我说点实话呗。难道,你这一辈子,就心甘情愿地守着李进这一个男人,睁开眼是他、闭上眼还是他地过一辈子?难道你的心不是肉长的吗?从来就没有春心荡漾过吗?不太可能吧?”
       不可避免地、毫无准备地,吕师就想到了王恩江。不过,吕师是批判着想的:王恩江吗?怎么可能呢!
       第十二章
       有风声说,吕师要改副政委。江山都提前喊她“副政委”了,连吕师本人都并不怎么反驳地“笑纳”了,可见这并不是空穴来风。
       现在流行一种说法,说是“群众配班子”。如果听了这种说法,你就幼稚地认为现在使用干部讲什么民主、走什么群众路线,那你在政治上就太不成熟了。群众配班子,并不意味干部使用是群众说了算,而大部分情况是属于配干部的领导或相关部门的人员嘴不严。你不要以为,现在只是军事情报、科技情报、商业情报可以出卖,现在是商品社会,干部调配的情报也很值钱!当然,不一定是卖了,大多是当作人情提前给“送”出去了。因此吕主任主张:保密委员会印发的那些警示性的胶条,应该贴到领导干部家中去,相关部门的人员家中也要适当地贴一些。
       如果把政工口的仕途位置编个流程,副政委几乎就是政治部主任的下一个流程。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政治部主任会顺理成章地接替副政委的。这两个位置虽然都是副师的位置,但政治部主任只能算是部门领导,而副政委则是名副其实的总站领导了。虽然大家都知道总站领导比部门领导规格要高一些,但大家还是更看重政治主任这个位置一些。毕竟这个位置是有实权的,尤其是有管干部的实权。而副政委则基本上是个闲差。虽然副政委也有一只可以在常委会上表决的右手,但那只手基本上是摆设,一年也用不了几次,副政委的冷板凳坐起来委实不舒服。但辩证地看,这种说了不算的难受又不失为一种机会:一种休心养性、积蓄能量的机会,有点类似于蛇的冬眠。只要你找准了自己的位置,管住了自己想当家主事的嘴,党叫干啥就干啥,政委叫干啥就干啥,就相当于把自己冬眠起来了。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到了属于你的季节,你再膘肥体壮地钻出来,甩开膀子大干上一场也不迟。因此可以说,副政委的位置是最锻炼人的,当然,也是最养人的。况且,副政委的下一个流程是政委,副政委的头顶上有曙光,总有苦尽甘来的那一天。
       吕师在主任的位置上已经干了快三年了,这在通信总站并不多见。主任这个位置有点像大车店,人来人往走马灯似的换得比较勤。吕师能在这么敏感的位置上干这么久,可见她干得比较明白,上下都认可,实在是比较难得。这个时候改副政委,吕师既不感到意外,也不觉得失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实属正常。她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好像在主任这个位置上还没呆够,有点恋恋不舍。另外,她似乎又有了一种紧迫感,要把手头上的工作抓紧时间干完,最好不要给下一任主任留尾巴,尤其是留那种让人头痛不好办的尾巴。
       比如二团政委的配备。
       吕师拿起电话,按了陈昆办公室的号码。电话半天没人接,她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就响了。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正是陈昆办公室的号码。她拿起电话,就听陈昆埋怨说:“你就不能多响一会儿铃?我正接手机电话呢。”
       吕师说:“我怎么知道?我还以为你不在办公室呢!”
       陈昆说:“咱俩真是心有灵犀呀,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你的电话就来了。”
       吕师说:“你找我什么事?”
       陈昆说:“我找你的事,正是你要找我的事。”
       吕师说:“这就怪了,你怎么知道我找你什么事呢?”
       陈昆说:“要不怎么说咱俩心有灵犀呢?吕师呀,咱俩不搞出点事来,可真辜负了灵犀相通的两颗红心啊!”
       吕师笑道:“你这算不算办公室性骚扰?我该不该告你去?”
       陈昆说:“该!该!你应该去告!我正愁着怎么把咱俩的绯闻传播出去呢!好了,说正事!吕主任,你是不是应该在主任的位置上把二团政委的命令给下了?”
       吕师说:“我也觉得应该,这不正找你商量吗?”
       陈昆说:“这种事哪能在电话上商量?又不是三言两语的事。咱们面议吧,我去你那儿。”不等吕师说话,他就性急地挂了电话。
       顶多一分钟,陈昆就推开了吕师办公室的门。吕师一见他如此神速,忍不住笑了。陈昆问她笑什么,吕师说,笑你的速度。你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来的吧?陈昆说,正是。加快军队现代化建设,不跑行吗?吕师更笑了,说他,难道你就不怕这种急三火四的样子被部属们看见,议论你不稳重没有当领导的样子吗?陈昆拍着脑门说,哎呀哎呀!我光顾着埋头拉车了,忘了抬头看人了,把这么重大的问题给忽略了。
       开过玩笑,进入正题。
       怎么办呢?贺建国接政委的事,该怎么推动、如何拉动呢?按说事情应该有眉目不难办了,连开始“本位主义”的吕主任都顾全大局地“丢杨保贺”了。现在的局面,似乎是对贺建国有力。但政委的态度一直不明确,对贺有利的局面随时都有可能翻盘。因为毕竟是配备政工干部,政委那票至关重要!更何况,这支队伍他当家!
       地球人都知道,政委是主张用宣传科长杨新光的。虽然下面有人瞎议论,说杨新光和王政委是山东老乡,所以怎么着怎么着的。对此,吕师和陈昆都不以为然。杨新光和王恩江是山东老乡不假,但你让王恩江不讲原则地一味讲老乡观念,那是没有可能的。跟王恩江共事这么久了,对他起码的了解还是有的!
       这次王恩江对杨新光如此地坚持,除了不完全排除山东老乡这点,更多的恐怕是王恩江对杨新光的不忍。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王恩江的厚道来。
       这次提升,对杨新光来说,意义非同一般,几乎就是他人生的一个岔路口,是关系他向前走还是向后转的一次人生转折。这次提升,是杨新光军旅生涯的最后一次机会,过了这村,在部队就再也没有他住的店了。因此可以说,这次对他的提升,是带有抢救性质的。
       当然,并不是说,人家杨新光离开部队就活不了:但可以肯定地说,他杨新光离开部队活得就不会那么如鱼得水了。像杨新光这种年过四十、又没有什么文凭也没有什么背景的干部,转业到地方能干什么呢?地方上自己都人满为患了,哪会给他们安排什么好位置呢?别说好位置了,连一般像样一点的单位他都进不去!你让他转业到哪去呢?干什么去呢?你让他脱了军装到地方上一切从零开始吗?不要说他的精力和能力了,单说他的心理,能够承受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人家来当这20多年的兵干什么?当然,做领导的可以冠冕堂皇地跟他说:你是在替国家尽义务嘛!但人家为什么就不能反问一句:我为国家尽了义务,国家能为我做点什么呢?
       王政委对杨新光科长面临的处境不会无动于衷,更不会坐视不管。倒不是王恩江胸怀了国家那样的大志向,而是为人忠厚的他的确有些于心不忍!别说杨新光还是个山东老乡,他就是河北河南、山西陕西跟王恩江不搭界的人,只要他跟杨新光是一种情况,王政委都会于心不忍的!
       王政委也知道贺建国是个正派的好干部,以前他就这样认为,出了匿名信的事以后他更这样认为了。用贺当二团政委,更合适,也更顺理成章一些,这点他跟陈昆的看法是一致的。但贺在部队还有机会,而杨却是背水一战了,这点陈主任不是不知道,而是不以为然。在这种情形之下,王恩江就显示了他农民的本性来。这也是他与陈昆和吕师他们这种干部子弟不一样的地方:更有人情味。
       但问题是:在需要战斗力的军队里,需要这种拖泥带水的人情味吗?
       陈昆摇着脑袋说:“也不知老王犯什么邪了,非要较这股劲!不就是个杨新光吗?他至于这么坚持吗?明摆着杨新光不适合到二团去当政委,他跟赵海川俩人能搭档吗?赵海川是个要说了算的人,说一不二:杨新光又是个一根筋的人,瞎讲原则。这俩人,能在一个槽里挤着吃食吗?老王光想着抢救杨新光了,杨新光倒是得救了,二团恐怕就要乱套了。”
       吕师说:“乱套倒不至于,麻烦肯定不少。”
       陈昆说:“你就不能把这话跟老王说说去?他……”陈昆话说了一半,吕师就打断他:“为什么要我去说,你自己干吗不能去说?”
       陈昆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吕师的办公桌前,用指头敲打着桌面埋怨说:“吕师,不是我没完没了地说你,你看你们这样多耽误工作,年纪都一大把了,还搞得情窦初开似的不好意思见面了,你……”
       “啪”的一声,吕师手里一直在把玩的笔摔到了桌子上,又从桌子上连滚带爬地掉到了地板上,又是“啪”的一声脆响。吕师的脸都红了,坐在那儿瞪着陈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陈昆一见吕师气成这样,反而乐了,探过头来盯着吕师的红脸看了又看。吕师连连往后靠,陈昆更乐了,逗她说:“吕师,你生气的时候比平时好看,妩媚。”又说:“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吕师并不笑,依然气呼呼地瞪着陈昆。这时桌上电话响了,吕师并不接,由着它长一声、短一声地响个不停。
       陈昆弯腰看了眼来电显示,直起腰想了想,又弯下腰去看。再直起腰来时,脸上的玩笑就不见了,正经地对吕师说:“你快接,是干部处丁铁的电话。
       吕师半信半疑,陈昆又催他:“真的!真是丁铁办公室的号码。你快接,看他有什么事。”
       吕师接了,果然是部里干部处丁处长的电话。
       丁处长先是客套了一番,吕主任也跟他客套了一番。他刚从外地进京当处长没多久,彼此都不熟悉,只好彼此客气。客气了一通,才说到正事。
       丁处长的正事是二团政委的事。他说部领导都很关心,问了多次。尤其是庄政委,不止一次地问。又说再拖下去就不合适了。然后,他开门见山地提出个人选,希望吕主任考虑。
       丁处长虽然开门见山地没绕圈子,但口气却十分客气,完全是商量的口气。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但又似乎带有上边的意思,好像这事又没什么可商量的。这就是干部部门的本事,说话滴水不漏,严谨得不留任何把柄。而你又不得不按他们的意思办。更绝的是,你按他们的意思办了,这事还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这就是办事的艺术,也是艺术的办事。
       电话还没扣好,陈昆就问:“是说二团政委的事吧?”
       吕师点头,面露嘲讽:“正是!”
       “他提到人选了吧?”
       “正是!”
       “谁呀?”
       “你猜。”
       “是不是又要杀出匹黑马来?”
       “不是。”
       “是我们自己人?”
       “是。”
       “是谁呀?谁的脸这么大?”
       “你猜。”
       “你给个范围。”
       “贺和杨。”
       陈昆有些意外,盯着吕师看。吕师在老板椅上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看。他们就这样四目相对地盯了一会儿,陈昆先眨了眼,说:“杨新光!”
       吕师也眨了眨眼,问他:“你是怎么猜到的?”
       陈昆“哼”了一声,冷笑道:“50%的概率,去掉一个最不可能的,剩下那个不是也得是了。贺建国除了一个帮倒忙添乱的大姨子,哪可能长那么大的脸?剩下的不就是你的部属杨新光了吗?”
       “杨新光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面子?”
       “人家吉人有天相,有贵人相助啊!”
       “谁是他的贵人?”吕师又故意问。
       “你想知道吗?”陈昆也故意问。
       吕师点头:“想知道。”
       陈昆坏笑:“你家老王!”
       吕师火了,真火了,她一拍桌子声音都变了:“你家老王!”
       陈昆这次真的被吕师逗乐了,放声大笑起来。笑够了,还不放过吕师:“行行!这样吧,咱俩各让一步,就算咱们老王吧!”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而群众的耳朵一点也不比眼睛差。群众的耳朵,有点像“春江水暖鸭先知”的鸭子,总是抢先一步流通各种各样的消息。这些消息由于鱼龙混杂,难免令人难辨真假。说是假的,往往过后又被证实是真的:说是真的,经常又都是些无稽之谈。有点类似于现在时尚的亚情绪、亚健康,是病又不是病,不是病又不舒服。总之,群众耳朵里的小道消息就是这么一种亚消息,疑似消息:是真的也可能有假,是假的又可能传成真的。你信也好,不信也行,一切都要看你的本事:有没有那种去伪存真的本事。
       吕主任这次有些信了。当然,她是有选择地信,有些信,有些就不信。比如,说这次替杨新光说话的来头相当大,相当有力度,是首长秘书亲自打电话交办的。这点吕主任信,因为从丁铁的口气上大致可以感觉到。但说那总部领导是杨新光的远房表舅,吕主任就一点都不信。杨新光在自己手下干了那么久,他的那点社会关系吕主任还能不知道?如果他真有这么过硬的亲戚,有这么一把厉害的尚方宝剑,他早就亮出来比划了,还用等到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
       吕主任在对小道消息去伪存真的过程中,大致捋出了这么个头绪来:其一,这位总部领导虽然不是杨新光的远房表舅,但彼此却有些关联:他的儿子就在他的手下。首长秘书出面替杨新光说话,并没有让他关照首长孩子的意思,实在是首长的孩子在关照自己的领导!其二,这种鼎力相助,恐怕不只是给杨新光一个人面子,而是给比杨新光更有脸面的人面子!
       陈昆说得对,杨新光的确是有天相,有贵人相助。当初一根筋的杨新光还反感看不上这个“贵人”,不给这“贵人”好脸色。好在这个“贵人”大大咧咧地不在乎,也不记仇。岂止是不记仇,简直就是“仇将恩报”地无私奉献!
       天下的事就这么丰富多彩,让你想不到,又让你不得不信,不得不服。
       陈昆打来电话,探讨小道消息。陈昆在电话里问吕师:“这下你相信他有贵人相助了吧?”
       吕师言简意赅地回答:“相信了。”
       陈昆又进一步提问:“你认为他的贵人仅仅是边公子吗?”
       吕师依然言简意赅:“不认为。”
       陈昆有些疑惑:“这么说,他的这位贵人是铁了心要帮他,不惜跟我红脸了?”
       “恐怕是这样。”
       “项庄舞剑,意在何方呢?”
       “意在让杨新光当二团政委!”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
       “那你说他意在何方?”
       陈昆并不回答这么敏感的问题,而是继续他的疑惑:“他为什么要这么不遗余力地搞?完全不值当的嘛!难道仅仅是因为山东老乡?没这么简单吧?”
       吕师有些烦陈昆这种启发式地绕圈子,没好气地说他:“这话你应该直接问你的邻居去,而不应该来问我!”
       “问他还不如问你呢,他不是你家老王嘛!”不等吕师发作,陈昆抢先放了电话。
       刚放下电话,又有电话进来。吕主任拿起电话一听,是参谋长杨铁民。杨参谋长竟然在电话里问吕主任现在有没有空,说要上来坐一会儿。
        不一会儿传来敲门声,肯定是杨参谋长了。他这么客气地敲门,吕主任自然就不能坐着不动地喊声“请进”就行了。吕师赶忙起身,边喊着“请进,快请进!”边向门口迎去。
       杨铁民进来,反手将门带严,在吕师的引领下,坐到了单人沙发上。吕师一边用一次性纸杯给他泡茶,一边开玩笑调节气氛:“大驾光临,也没有准备,只能一杯茶水伺候了。”
       杨铁民急忙欠着屁股说:“茶水都见外了,白开水就行!”
       吕师端着飘香的绿茶,说:“白开水难表寸心,还是龙井吧,聊表心意。”把茶放到杨铁民跟前,顺势坐到了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中间只隔了一个茶几,可以拉近距离地谈事情,也算是聊表心意吧。
       令吕师没料到的是,杨铁民竟然是亲自登门来谈二团政委人选的事!
       杨铁民并没有绕圈子,而是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对二团政委人选的看法。他自然也是对小道消息有所耳闻,自然也是相信这次小道消息的准确性。这就是小道消息的本事了,虽然是“疑似消息”,却像“疑似非典”、“疑似禽流感”一样,让人不得不掉以轻心。像杨参谋长这样级别的干部都不能等闲视之,可见小道消息是有相当的市场的,也是相当有“当量”的。
       “按理说,我不该多这个嘴。”杨铁民这样谦虚地开场。其实杨铁民这种谦虚是多此一举,谁说他这是多嘴了?对二团政委的人选问题,他这个党委常委岂止可以多嘴,还可以行使他否决的权力,只要他愿意否决,有胆量否决。
       杨铁民的意思是杨新光不适合当二团的政委!他跟杨新光虽然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的本家,没准八百年前还是一家人,但杨铁民还是大公无私地认为杨新光不适合当政委,起码不适合到二团当政委!
       杨铁民的看法跟陈昆的看法如出一辙,他也认为杨新光跟赵海川的个性都太强,两只虎放一座山上,两败俱伤不说,肯定还会殃及其他,首当其冲的是二团的工作和建设。这对一个担负着通信保障任务的主力团队,是非常要命的!杨铁民作为一个主抓战备执勤和军事训练的参谋长,这种担心是实在的,也是分内的。
       送走了杨铁民,吕师就琢磨开了:他这么主动登门,还敞开心扉,是受人之托还是受人指使?抑或干脆就是他本人的意思,是个人行为?如果是受人之托,委托人是谁呢?会是贺建国吗?如果不是贺建国,那么又会是谁呢?杨铁民对二团政委的人选,虽然只有否定没有肯定,但现在这种鹬蚌相争的局面,否定了这个,不就是肯定了那个了吗?难道还会再出现个得利的“渔翁”?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但不大可能被杨铁民举荐出场。毕竟郭立业的教训是深刻的,也是惨痛的。这世上有的是好了伤痕忘了痛的不长记性的人,但杨铁民肯定不是这类人。再说,杨铁民心头的伤痕还没好利索呢,他怎么可能再重蹈这种没心没肺的覆辙?没这种可能嘛!
       在通信总站里,谁会指使他、谁又能指使他呢?除了两位主官,谁能用“指使”这个词,谁配用这个词呢?如果真的是他俩之一,那是谁就不用猜了。两位主官现在的情形,如同贺和杨,也是一种鹬蚌相争的局面。杨铁民否定了王恩江的鹬,不就是肯定了陈昆的蚌吗?这还用再猜吗?如此看来,就是陈昆指使的喽?从军事主官指使司令部的部门领导这条线上看,陈昆指使杨铁民,是符合常规的,也是符合情理的。但问题是,陈昆和吕师的关系,陈昆用得着绕那么大的圈子找个人来跟吕师说什么吗?陈昆都能跟吕师开“你家老王”这样的玩笑,有什么“阴谋诡计”不能直接跟吕师说呢?
       吕师摸不着头脑,但吕师并不觉得头痛,也用不着头痛。不管他杨铁民是受人委托也好,是受人指使也罢,只要他说的在理,只要他的出发点是为了部队的建设,是为了二团的工作和长治久安,就不该对他心存什么疑虑。所谓英雄莫问出处,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吕师转念一想,又猜出了另一层意思来,不由得心里打起鼓来,有些紧张了。
       按说,杨铁民完全可以在党委会上表明他的态度,行使他否决的权力。但为什么,他却跑到吕师这儿,关起房门来说这事呢?单凭他跟吕师平常的关系,再加上处分的事彼此都有些不自在,他是不大应该专程登门来谈这种干部使用的敏感的事的,他俩的关系远远到不了这一步。他这才是项庄舞剑呢,真不知他意在何方!想来想去,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坚信这件事只有吕主任可以力挽狂澜,别人都没有这种力量,也没有这种本事,连陈主任都没有。也就是说,现在总站没人能够改变王恩江政委的主张,唯有吕师主任,才有这种可能。
       陈昆也是持这种态度的,在这件事上,他一直都半真半假地躲在吕师身后不出面,想事半功倍地图省事。陈昆这样,吕师并不太在意,因为吕师相信陈昆的为人,也相信陈昆的嘴。但吕师可以相信杨铁民吗?虽然杨铁民的人品不坏,嘴上也不多事,但这毕竟是件不可掉以轻心的男女之事。心里没鬼还怕呢,别说心里藏着鬼了。哎呀!猫还没开始吃腥呢,腥味就散得到处都是了,真是比窦娥还冤的事呢!
       王恩江看着前后脚进来的陈昆和吕师,有些意外,他半开玩笑地对先进门的陈昆说:“你俩是商量好的吧,怎么这么巧?”虽然是玩笑话,但还是有点酸味。
       陈昆赶紧喊冤:“天地良心!我刚从教导队回来,连自己的屋还没进呢,怎么会跟她商量好了呢?不信你问她!”陈昆侧开身,把身后的吕师亮了出来。
       吕师盯着陈昆,有些看他不惯的样子。然后很认真地说,对陈昆说:“哎,不是你打电话让我来的吗?说有事要商量。”
       陈昆这下真喊起冤来:“吕师,你吃错药了?我又没惹你,你怎么陷害起我来了!”
       吕师冲他笑笑,算是模棱两可。
       王恩江望着吕师的笑容,有点捉摸不透。但他却对陈昆和吕师俩人这种默契地随便心理十分不舒服,尤其是他俩在对面沙发上落座,虽然是单人沙发,但由于是并排而坐,因此他俩看起来,倒像是一条战线上的战友。而自己则孤单单地坐在偌大的办公桌前,显得有些势单力薄。王恩江心里更不舒服了,倒不是不舒服自己的势单力薄,而是不舒服吕师跟别人坐到了一起,而且是并肩坐着。
       落座以后,一时倒没了话说。别人不吭声也就罢了,主人再装聋作哑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王恩江只好先开口了。
       王恩江开口说:“不管事先商量了还是没商量,来了总得说话吧?不管公事还是私事,有什么事说吧!”
       陈昆架起了二郎腿,以示他的无所谓。停顿片刻二郎腿说:“我倒没什么事,我只是习惯性进来坐坐,聊聊天。”
       吕师冷眼看着这两位男同事的劲头和做派,有些想笑,想冷笑。但她并没有让这种表情流露出来,而是非常认真地说:“我不是来聊天的,我有正事。我想跟你谈谈二团政委人选的事。”
       陈昆放下二郎腿,扭脸对吕师说:“我在这不方便吧?要不我先回避?”
       吕师说:“不必!没什么不方便的。我本来就打算跟政委谈完再跟你谈,正好你也在,省得我再说第二遍了。”
       陈昆只好又坐住,只是没再把腿跷成二郎腿。
       吕师面无表情。其实也不是面无表情,面上是有表情的,只是这种表情是一种认真的表情,就显得有些像面无表情。认真的表情往往都是呆板的,缺乏生动,因此显得面无表情。吕师面无表情地认真地说:“我考虑再三,还是认为杨新光不适合到二团当政委。至于理由,我已经不止一次地陈述过了,不必再重复了。对于干部处丁处长那个电话,我并不认为那是上一级组织的意见,而是业务部门的意见,甚至是他个人的意见。我们作为一级党委,可以考虑,但并不一定采纳,更没有必要执行。我建议还是尽快开常委会,把这事议一下,早点定下来。二团政委空缺这么久,实在是不应该,也不正常。今天有人出面替杨新光说话,保不住明天又会有人替贺建国说话。这样下去,正常的使用就变得不正常了。不但影响不好,我们的工作就更被动了,也更难做了。”
       吕师一口气把话说完,盯着对面的王恩江看,等着他的态度。
       王恩江把视线移到陈昆脸上,问他:“老陈,说说你的看法。”
       老陈动了动屁股,又清了清嗓子,说:“我同意吕主任的意见,我看也是早点把常委会开了好,免得夜长梦多。”老陈并没有具体说同意谁、不同意谁,因为老王也并没有这样明确地问他。这是一种时间差也好,背溜也好,总之这种排球上的战术被老陈很好地运用了。
       王恩江半晌不语。阳光在他身后很强烈地刺着眼,强烈的光线下,有些颗粒似的东西在他周围飘浮着,像是显微镜下的真实的世界。王恩江在粉尘下叹了口气,但又叹得不那么明显。好在他的语气是沉重的,似乎要证实那口叹出来的气,以示他的心情。
       王恩江心情沉重地说:
        “不瞒二位,首长那边的电话,是我的意思。具体是谁落实的,我不说,二位心里也清楚。我并不是刻意背着二位搞什么小动作,因为这是明摆着的事,别说你们了,稍有脑子的人,一想就明白了。我是太着急二团的工作了,想早点把他们的班子配齐,免得人心不安,影响工作,这是实话。但做你俩的工作又比较困难,我也只好出此下策了,这也是实话,请你们原谅。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有什么事不能摆到桌面上,大家把话说清楚,而非要采取些手段,把事情搞得复杂化,让大家心里不舒服,不痛快,真是得不偿失!其实说实话,我也知道用贺建国比用杨新光更合适,也更顺理成章。但我还是坚持要用杨新光。我用杨新光的主要考虑和动机,你们二位也早就知道了,我也就不多啰嗦了。我也知道部队不是慈善机构,容不得恻隐之心,但我对杨新光这个人,就是放不下恻隐之心。有些情况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也是刚听说不久。听了以后,脑袋瓜子一热,就出了那么个下策,可见脑袋瓜子是热不得的。
       “以前我只知道杨新光的老婆下岗了,着急上火地到处找工作,听说还到总医院给院里一个老太太当过陪护!他还有个上初中的女儿,正是花钱的时候,以前我只知道这些,还挺同情他的,谁知他的情况还不止这些,比这些更糟!他老家有一个80多岁患老年痴呆的父亲,还有三个孤苦伶仃的侄女。这三个侄女最大的9岁,最小的只有3岁多。杨新光的大哥精神不太正常,年龄很大了才娶了个老婆。一连生了两个女儿还不算,非要再生个儿子。为了生儿子超生,家里的房子都让村里给扒了。村里待不住,他们就跑到临沂一个亲戚家去偷着生。结果他嫂子大出血,命都搭上了,还是生了个丫头。他大哥受不了刺激又犯病了,到现在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地不知下落。现在杨新光的妹妹在家里撑着,他妹妹30多了,为了娘家把婚都退了。她也只能出力,出钱养一家人的事还是要靠杨新光。我听说杨新光家从来不吃肉,他骗他女儿说,他们家是回民,不能吃肉。我还听说,杨新光的头发全白了,他那头黑发是染的!杨新光担心自己的一头白发影响自己在部队的形象,别的不舍得花钱,就是买染发剂舍得花钱!我听了这些,心里非常难受,再见杨新光时,都不忍心看他的头发了!
       “当然,杨新光在部队里的工资并不高,也许他转业到地方,运气好的话进个好单位,赶上个阳光工资,钱比这多一倍甚至两倍,不是更好一些,更实际一些吗?但杨新光是个什么人你们不是不知道,应该说,他是个有追求、有抱负的军人,对他来说,政治生命比金钱更重要。人活一口气,杨新光把这口气看得比任何一个人都重要,因此,他活得非常有骨气,也有自尊。唉!说这些心里真不好受,堵得慌!你们心里不堵吗?”
       并排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两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干部子弟,下意识地彼此看了看,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本来兴师问罪来的,让人家王政委这么一番痛说杨新光的悲惨家史,马上就主动变被动了。岂止是变被动了,还变得左右为难了:点头吗?没这么幼稚吧?摇头吗?哪能这么铁石心肠呢?总之,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吕师和陈昆并肩坐在势单力薄的王恩江对面,不光被动了,也不光难受了,还有些坐立不安了!
       王恩江毕竟是个厚道之人,他不光能对杨新光那种人动恻隐之心,他对吕师和陈昆他们这种人也会动恻隐之心的。虽然他们这些人不太容易引起别人的恻隐之心,也不太乐意别人对他们好心好意地动恻隐之心,但谁能保得住他们一辈子养尊处优地不用别人恻隐?现在,此刻,厚道仁义的老王就不得不在他们身上浪费恻隐之心了。
       王恩江换了个话题,口气依然有些沉重。他的心情并没有因为换了话题而好起来,那是因为他的话题依然有些沉重。他的话题虽然由说别人转换成了说自己,但由于说别人是同情,同情需要语气沉重:说自己则是自省,自省仍然需要沉重的口气,不然的话,就由不得别人不信了。
       王恩江语气沉重地说:“平心静气地说,我对杨新光除了恻隐之心,还有没有别的用意、别的因素呢?比如,像群众反感的那样,老乡观念,山东老乡观念?有,恐怕是有的。我身上这种根深蒂固的老乡观念,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也是不容易自拔的。说起来你们这些人不能理解,不能理解我们这种从农村出来的人,对家乡的那种感情,对家乡人的那种感觉。不好形容,也说不清楚。就拿家乡口音家乡话来说吧,那种亲切感,就是你们这些从小就说普通话的人无法想象的。我一听到山东话,尤其是我们那个地区的山东话,就浑身都舒服,怎么听怎么顺耳怎么好听。在火车上,听到说家乡话的人,就想给人家让个座、替人家做点什么才好!就连在饭店里吃饭,听到邻桌的人说家乡话,都要仗着酒劲跑过去敬个酒,真是莫名其妙啊!更不要说在一起当兵的战友了,一听是山东老乡,不知不觉人情分就有了,一碗水想端也端不平了,屁股不由自主地就往老乡那边靠。对这毛病,我也的确是头痛。但头痛归头痛,一见了老乡,马上又两眼泪汪汪了,头脑发热地不讲原则了。这可以算我们农家子弟们的一个通病,是我们的局限性。不像你们这些干部子弟,从小就随父母四海为家,天生就有五湖四海的胸怀。我们不行,尤其我不行!其实我也明白,越是到了我们这个级别的干部,越是讲个五湖四海,否则,害人害己!你们说,我在杨新光的问题上,是恻隐之心多一些?还是老乡观念多一些呢?”
       说到这,王恩江又开始询问了。他嘴上问完了还不算,还用眼睛征询着对面洗耳恭听的二位的意见。这次这二位好像有了心理准备了,既不互相对视,也不点头摇头,更不开口说长道短!
       好你个老奸巨猾的王恩江啊,你这哪里是在做自我批评?简直就是在嘲讽作弄别人!你自我批评就批自个得了,问别人干吗?这又不是开组织生活会,也不是开常委会,我们干吗要对你敞开心扉呢?再说了,你这哪是在做什么自我批评呢?你分明是在嘲讽我们!影射我们!笑话我们!你看看,你看你们这些五湖四海、四海为家的官宦子弟,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你们知道什么叫老家什么叫老乡吗?你们懂得什么是乡情什么是乡音吗?你们是水里的浮萍、陆上的蒲公英:你们连根都没有,要那么宽广的胸怀有屁用!
       吕师和陈昆离开王恩江办公室的时候,依然是按来时的顺序,陈昆在前,吕师在后。他们离开的背影有些匆忙,因此显得有些狼狈。狼狈的吕师在带门的时候不免有些情绪,用力过猛,门“咣当”一声响,响得有些不像话。
       王恩江对这种不太像话的关门声并不介意,他介意的是门外吕师和陈昆的说话声。门是关死的,只能闻其声,却听不见其内容,王恩江的心里难免有些嘀咕,并且不可救药地又不舒服起来。现在他经常因为吕师而不舒服,比如,看到吕师冲陈昆那种模棱两可的笑,听到吕师跟陈昆在门外嘀嘀咕咕地说话。王恩江毕竟是王恩江,他不会由着这种不健康的情绪在体内影响健康,为了抵抗排解这种负面的情绪,他做起了真正的自我批评,真的开始自省了:除了恻隐之心和老乡观念,对杨新光的坚持真的再没有别的因素了吗?主观意识也好,客观意识也好,潜意识也好,深意识也好,有没有那种“凡是陈昆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陈昆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地狭隘的两个凡是呢?
       吕师“咣当”一声关上房门出来,见先走一步的陈昆正在外边等他。陈昆一见她出来,就盯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
       吕师:“你这么看着我干吗?”
       陈昆:“不干吗,我是在可怜你!”
       吕师:“你可怜我什么?我有什么好可怜的?”
       陈昆:“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可怜吗?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连个家乡都没有!连个老乡都没有!”
       吕师忍不住笑了,她笑着对同样笑容满面的陈昆说:“彼此彼此吧!节哀顺变吧!”
       吕师坐在杨新光的身边,洗耳聆听他口才不错的讲话,不住地频频点头,以示赞同。吕主任的表情很正常,谁也没看出她心里的不是滋味,主要是难受,也有些自责。
       自从听王恩江痛说了杨新光的家史,吕师的确是有些震惊。吕师不是个没有社会经验的单纯之人,对贫穷和苦难不至于大惊小怪。没吃过猪肉,不至于没见过猪跑。但吕师的确又是个社会经验不够的人,或者说她的社会经验不够丰富。她知道贫穷,也了解苦难,但这种了解和知道都是间接的,大部分都是来自于书本和电影电视。她几乎没有亲眼目睹过真正的贫穷苦难和穷困潦倒。马路上的乞丐她见过,但由于这些乞丐过分地老练和几近职业化,再加上各路媒体对他们不留情面地揭露,使吕师对他们或多或少地添了一些厌烦之心。在军营中生、军营中长的吕师,几乎就没有接触过社会,更不要说社会的底层了。军营中,大家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几乎就没有贫穷富贵的概念。顶多是你家的条件好一些,他的差一些。好一些的花钱就大方一些,差一些的就抠一些,仅此而已。像杨新光这样,猛不丁地展示在吕师面前的窘境,不是吓了吕师一跳,而是吓了吕师一大跳。她想不到,自己身边竟会有如此窘况的人,而这人还不是个一般干部,还是个团职干部!她在震惊过后自然会难过的,而且还自责。
       平时要求基层带兵的干部对战士要几个知道、几个了解、多少个清楚、多少个明白的,自己下部队检查落实时,还亲自提问核实过。对对答如流的非常满意,对吭吭哧哧的则没什么好脸色。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对部属竟然这样不了解呢?吕师本来就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做了领导后,就更是有意识地加以注意。毕竟女人当领导容易给人造成婆婆妈妈的印象,并因此而失分。男人们历来讨厌婆婆妈妈的女人,更何况是婆婆妈妈的女领导。吕师在办公室里历来是有事说事不跟部下啰嗦的,更不要说家长里短地扯闲篇了。吕师跟同性都很少这样,更何况是同异性?这大概是吕师的失策。作为一个女上司,本来体恤部下应该是她的强项,没想到却适得其反,让她给扬短避长了。
       听了杨新光的事后,吕师对杨新光就有了一肚子的同情和一肚子的内疚。只是杨新光这些日子一直在一团蹲点搞教育,吕师一直也没见过他,对他的同情和内疚一直也就没有释放的机会。今天听说他要给一团的指导员们上课,讲政工干部如何跟军事干部配合,找准自己的位置,干好自己的事。吕师放下手头的工作,跑了一个多小时的路,专程来听讲。一是来给杨新光捧捧场,二是来听听他的高见。因为他正好也要面临这样的问题,正好也正是领导们担心他、不放心他的问题。
       杨科长对吕主任的亲临自然是很高兴的,他似乎都有些受宠若惊了。因为他没想到吕主任会在百忙之中,专程地、不打招呼地突然莅临会场。本来团里就来了个政治处的副主任主持,一听说政治部的吕主任驾到,团长、政委、政治处主任就都一窝蜂地跑来了。这让杨科长心里又受用又不受用。当然还是受用的成分大一些,因为他的情绪一直高涨,也一直饱满,讲得头头是道,颇有水准。
       坐在杨新光左边的吕师侧着身子,像是在仔细聆听,实际上她是在仔细打量。她在仔细打量这个生活得如此艰难却又如此自尊的部属。当然,她主要是在打量他那一头被染发剂伪装过的头发。原本吕师并没有指望能看到真相。因为王恩江有言在先,说杨新光由于顾虑他的白头发会影响他的年轻化,因而对头上的白头发格外地小心谨慎,不让它们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在军队干部要年轻化的大气候下,就要跑到副团职军官最高服役年限终点的杨新光,不能不紧张,也不得不小心。
       虽然没打算看到真相,但吕主任还是侧过了身子,几乎是下意识地朝杨新光的头上去看。出乎她意料的是,千真万确的是,她竟然看到了杨新光的白发!刚刚冒出来的、紧贴着头皮的、密密麻麻的白头发!
       也许是下部队忘了带染发剂,也许是忙得顾不上来,也许干脆就是不方便在外人面前染发,反正杨新光满头的白发被吕主任看见了。
       看得清清楚楚的吕主任像是被刺痛了眼睛,马上移开,不敢再多看一眼!吕师觉得自己的心都揪了起来,突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她马上起身,似乎要去厕所,快步离开了会场。
       这就是女领导干部的好处了,起码上厕所不用前呼后拥。部属们听说她大驾光临,马上就蜂拥而至:见她要上厕所,就不好有所表示了。因而她可以独自一人跑到门外去处理眼泪了。
       也许是少白头吧?这种家族式的遗传并不少见,但杨新光是吗?站在一团办公大楼门口,在明媚的阳光下,吕师这样想。阳光有些刺眼,她不得不眯起了眼睛。眼睛里马上空无一物了,唯有杨新光那一头白发还在,依然刺眼。吕师又想:如果不是少白头,而是像王恩江认为的那样,是愁白的头,除了他的家庭重负,还有没有其他因素呢?具体点说,这些因素里,有没有吕师本人的因素呢?比如,那次跟他拍桌子?这种因素可以忽略不记吗?别人也许行,但吕师却不行。此刻吕主任内心的愧疚,也包括了那次拍桌子。杨新光是个孔孟之乡的人,男人的气都受不得,更不要说受女人的气了。想到当时杨新光气得目瞪口呆的样子,站在台阶上眯起眼睛的吕主任,竟然抿着嘴笑了起来。
       唉!就他吧!既然王政委如此坚持,上边又打过招呼,更重要的是他本人的具体情况,到二团就到二团吧,当政委就当政委吧!本来他就是人选之一,如果不是贺建国比他更合适一些,说不定他的命令早就下了,他也就用不着跑到一团来给一团的指导员们上小课了,而是在二团的大礼堂里给二团的官兵们上大课啦!再说了,现在讷于言而木于行的笨蛋们当官的多了,他们都能好好地领导一方,杨新光为什么就不能呢?原则性太强也是问题吗?赵海川要一个人说了算也成了他不能胜任的一个问题了吗?哎呀,事情就怕换个角度去想。这样一想,就觉出对人家杨新光的不公了,因此这种换位思考要大力提倡。
       换位一想,豁然开朗。豁然开朗的吕主任在明媚的阳光下索性活动起筋骨来。一个正要进办公楼的少校,见了在门口台阶上向后伸腰的女大校,先是一愣,待看清是政治部的吕主任时,他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不知是现在就敬礼好,还是等首长伸完腰再敬礼好。
       吃完中午饭,吕主任要赶回总站去,她下午还有个会议要主持。跟杨新光在一团蹲点的边锋要搭主任的车回去。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回招待所收拾东西去了。
       吕主任站在汽车旁,身边是一群送别的人。吕主任再三动员他们回去休息,他们没有一个听的,吕主任只好一次又一次地伸长了脖子去看,希望边锋快点出现。
       终于,看到边锋了。这小子倒不急不慌的,正以平常的速度朝这边走。吕主任看他迈着四方步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真是个白痴!这么大人了,怎么就不能举一反三地学做人呢?非要别人一样一样地教你,你再一样一样地学?教你进领导办公室要敲门喊报告,还要再告诉你任何时候都是你等领导而不是领导等你的道理?你看他那四方步迈的,真有他父亲的派头!可你小子是你爹吗?如果是,吕主任在这等等也就罢了,毕竟是大校等候上将,岂止是等候,那是要恭候的!而你算个什么东西呢?一个刚出军校门的小中尉,连一道杠上的星还没挂满,就有了黄牌子的谱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吕师先上了车,她坐在后排。边锋径直走到前门,没等他的手伸出来,就有人替他拉开了车门。替他开车门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顶头上司杨科长。
       边锋坐在车里想起了什么,按下车窗问立在车门外的上司:“科长,我还用回来吗?”
       杨科长弯下他孔孟之乡养育的颇为高大的身躯,头也几乎探进了车里:“随便,你随便,随你的便。”
       车都开得很远了,吕主任的心情依然不能平静。这就是女人当领导的独到之处:对细节天生敏锐,并且一目了然。刚才杨新光给边锋开车门的细节,他过分殷勤弯腰的细节,他说话的内容和说话的口气这些细节,都令吕主任吃惊,也令她不舒服,极不舒服。
       如果换了别人倒也罢了,但他是杨新光啊!是山东汉子杨新光啊!这才几天的工夫?几天不见,他就变了一个人似的!这是他吗?是杨新光吗?怎么就像不认识了似的?不是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他这是怎么回事呢?忧愁可以一夜之间白了人的头,难道还有什么能一夜之间改变人的性情不成?
       他这是在知恩图报吗?他这是受人滴水之恩在涌泉相报吗?别人可以这样,但他却不行!他是个即将担负重任的人,是国家的栋梁!是堂堂的团政委!怎么可以如此低三下四呢!
       这不是低三下四吗?这在吕师眼里就是低三下四!吕师又一次感到揪心的难受。但这种揪心不同于看到杨新光白头发那种揪心,因此心里的难受也是不一样的。此刻,吕师主任心里难受地想:这个样子,能当团政委吗?配当团政委吗?
       不知怎么搞的,心里越是难受不好受,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就越是要跑出来凑热闹。她猛地想起来杨新光那次醉酒后的哭泣,这越发让她心里不好受了,也越发感到杨新光不适合当二团的政委了!
       边锋回过头来,没头没脑地问:“主任,谁又惹你了?你又看谁不顺眼?”
       吕师瞪着他,都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了。还是边锋小人不计大人过,龇着白牙一笑,嬉皮笑脸地说:“主任,都像你这么认真地做官,还不都得变成焦裕禄活活累死了!”
       吕师真的不知说他什么好了,只好没脾气地望着他的后脑勺,一路无语。
       第十三章
       政治部办公室的群工干事回家生孩子去了。她在的时候,并没觉得群工干事有什么重要的,她人一不在,还真看出没她不行来了。也不是没她不行,而是没群工干事不行。
       也是她孩子生得不是时候,什么时候生不行啊,偏偏选这个时候生!马上就到八一建军节了,附近的共建单位纷纷上门来慰问子弟兵。那些空手来的还好,要命的是那些“猪啊、羊啊”拉了半车的单位,卸车卸了一身的汗,也不值几个钱。倒是人家那些空着手的单位,利利索索地轻装来,大大方方地搁下红包走。先别说搁了多少钱,起码省了卸车那身臭汗了。难怪政治部的秘书要发牢骚说怪话了。这两天把他忙得不轻,跑前跑后不说,还要搭把手卸东西。这家伙叫苦叫累不说,还把怨气撒到人民群众身上,埋怨人家干吗一窝蜂,要不来拥军一个都不来,要来就呼啦啦地全来了。慰问品也不分开送,饿的时候饿死,撑的时候撑死!
       在场的政治部高副主任马上严肃地制止了他,批评道:“你别不识抬举了!一年有这么一次就不错了!像咱们这种驻扎在京城的部队,人家老百姓平时也指望不上咱们。北京也不发场洪水,让咱们战战洪图表现表现!上次居民楼里好不容易着一次火,咱们倒是做到了火情就是军情,就是战情,跑得倒挺快,第一时间就赶到了。但跑得快、到得及时又有什么用呢?端着脸盆一盆一盆地倒还不够给人家添乱的!哪像人家消防的武警,坐在车里拉着警报就都知道人家来了!人民群众赶紧闪开道夹道欢迎。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谁对人家有用、谁远水解不了近渴,人家一目了然!人家老百姓够实在也够不错的了,没把东西都送到武警去,还知道给你送点来,你小子还不知足,还在这说三道四的,还指望人家分期分批地来给你送慰问品,想什么呢你?”
       在一旁忙着登记慰问品的小公务员忙里偷闲地搭话:“想好事呗!大白天说梦话呗!”
       玩笑好开,事干不完。没办法,办公室只好从下面团里临时抽了个人上来帮忙。
       吕师主任一见,有些奇怪:“咦,你怎么来了?”
       上尉刘敏在楼梯拐弯处立正、敬礼,向首长问好,然后才回答首长问话:“我是临时来办公室帮忙的。”
       主任的眼都瞪圆了:“怎么抽你来帮忙?简直是开玩笑!”
       刘敏依然立正着,报告说:“主任,我已经不在话务连当指导员了,我到团宣传股工作了。”
       主任吃惊地问:“谁当指导员了?谁接的你?”
       刘敏回答说:“宣传股的魏干事,我俩对调。”
       “魏干事?她原来是干什么的?”
       “是我们团演出队的,演出队解散后她到了宣传股。主任应该对她有印象,她京剧唱得特别好,一个人能把《智斗》唱下来。”
       吕主任想起来了,想起了那个在舞台上忙着男女换嗓子的女演员。吕主任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她能当指导员?一天兵都没当过!她是从艺校特招入伍的吧?什么人都能当指导员吗?真是胡闹!”
       刘敏在一旁含蓄地笑了,不好附和。
       主任拍了拍她,说:“我先开个会去,散了会再找你。”
       吕主任到二楼会议室,参加了一个各团政治处副主任的汇报会。中间休息的时候,吕主任把二团的副主任叫到了一边,询问话务连换指导员的事。曹副主任说,具体的情况他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连长和指导员闹矛盾,不可开交,在支委会上俩人干了起来,影响很不好。
       剩下的汇报,吕主任就没大听进去了。因为她满脑子都是话务连的事。按说这很不应该,她毕竟是总站的政治部主任,而不再是话务连的指导员了。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话务连怎么说也是她的娘家,相当于她的后院。现在后院起火了,她不可能不往心里去,也不可能不分心。
       虽然她前一阵只在话务连呆了一个多星期,但对经验丰富的她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对于一个有着丰富临床经验的医生来说,有时只需要看看病人的舌苔,就对病人的情况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对吕师而言,别说在话务连呆了一个多星期了,就是呆上一个半天,她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都不会犯官僚主义的错误,这点自信吕师还是有的。就她对话务连现状的了解和掌握,如果让她来裁判刘敏和齐娅莉的是非,她是相信刘敏而不放心齐娅莉的:如果再让她来做主她俩的去留,那肯定是留刘敏而不是齐娅莉了。
       吕主任低着脑袋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其实她写的字跟副主任汇报的情况一点关系都没有。她除了写了若干个刘敏和若干个齐娅莉的名字外,还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写出了“怎么回事?”“怎么搞的?”这样的疑问。她就是有些搞不懂,搞不懂二团这些领导是怎么想的。具体点说,她是不满意赵海川和贺建国。再怎么不方便深入女兵连队,但起码应该大差不差吧?是他们官僚主义?还是他们糊涂到家了?先不说别的,单凭他们把个唱戏的派去接指导员,恐怕就是后者了:糊涂到家啦!
       散了会,吕师就打电话把刘敏叫到办公室。就她对刘敏的了解,她相信从刘敏口中得到的情况应该是客观和属实的。她相信刘敏,其实她是相信自己的眼力。
       没想到刘敏似乎是不愿说,或者是不愿多说!她除了实话实说了她跟连长齐娅莉是因为文书考学的事发生了分歧,导致在支委会上各不相让地吵吵起来。其他的并没有多说,也没有深说。
       吕师心里很清楚,就一个战士考学的问题,即便俩人的意见不统一,但不足于让两个主官在支委会上大动干戈。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其他的因素。刘敏越是不肯说,越说明这里的原因不简单。刘敏和齐娅莉俩人的性格不同,思想的深度也不同,为人处世的层次也有差距,这点吕师心里有数。吕主任现在搞不清楚的是:她们之间到底为了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忍不住、控制不了的翻了脸?一般情况下,连队两个主官,应该是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显而易见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这点道理她俩不会不知、也不会不懂。即使齐娅莉克制不住自己冲动起来,刘敏不应该冲动。她没有这么简单,因此她俩之间的矛盾也就不可能只是同不同意文书参加军校考试这么简单了。
       刘敏不愿多说,恐怕就有她不便多说的原因。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很重要的一个原因,那就是她的为人。她不是个在别人背后说三道四的人,尤其是在领导面前,尤其是说自己的对立面。这是个有德行之人的德行之举,是吕师主任欣赏和喜欢之举。因此,吕师大校并没有对刘敏上尉的不愿多说有什么不满,更不要说不高兴了。
       望着刘敏出门的背影,吕师若有所思。刘敏虽然没有多说,但吕师还是能看得出这个丫头心中的委屈。不,不是看出的,而是感觉出的,感觉到的。吕主任心里有些不忍了,她想了想,拿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
       电话是打给赵团长的。按说这种政工干部的调整,她这个政工部门的领导,应该打电话询问政委或者副政委的。但现在这种局面,吕师也不太好主动去面对人家贺副政委,只好把电话打到了赵海川的办公室。
       赵海川接了电话,一听吕主任的声音,一听吕主任问的事,不知怎么搞的,他倒比吕主任还不满意。听他说话那口气,不是上级领导在找他的麻烦,而是他吃错了药在找上级领导的麻烦。
       赵海川的大嗓门一如既往,东北大子味也一如既往:“咋的?这事把主任都惊动了?主任亲自过问了?主任是不是觉得这事不妥呀?把刘敏调整出来不妥呀?她俩都闹到那种地步了,不调整行吗?话都不说了,还咋干工作呀?这就是女干部的长处了,不像男干部那么阴险,明明心里头不和,大面上还有说有笑地假装团结。人家女干部们就表里如一,不自欺欺人,这点主任肯定比我们了解她们。既然一山不能存二虎,只好调一只虎出山了!调谁呢?按说应该调齐娅莉。事情由她而起,由她而发,而理又不在她那儿,不动她动谁?刚要动她,上边就来电话了,说她业务熟、情况熟、跟上边的关系熟,不让动她!不动她就只好动刘敏了!主任你说,对上边这种电话,我们能怎么着?能硬顶吗?硬顶能顶得住吗?你们总站领导都顶不住,别说我们团里的领导了!唉!能哭的孩子有奶吃!像齐娅莉那样,跟各级业务部门关系都搞得不错,又能及时倾诉倒苦水,自然就有人出来给她说话啦!刘敏是不会这么搞的,打死她她也不会这么干!她只会在那里清高,冰清玉洁!怎么样?没事还好,她那清高还挺好看的,还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有事了,那风景就不管用了,也不亮丽了!我们也知道这样调整委屈她了,但你以为这事只是她一个人委屈?我们也委屈大了!贺副政委受老委屈了,窝囊得满嘴起泡,起大泡!可起泡又能咋的?还不是像刘敏的风景一样,白搭吗?”
       吕主任没想到,赵团长的口才竟然这么好!头头是道不说,还句句珠玑!句句珠玑不说,还句句藏针!让他当个团长都可惜了,应该让他改行当政委,最好让他去当纪检书记去!像他这样一语双关地去跟那些“双规”了的干部谈话,还怕双规的时间不够用吗?
       吕主任硬着头皮听完赵海川的废话,只好装聋作傻地听不出他的话中话,自然也不好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免得再惹出别的什么直截了当的废话来。只好转到另外一个话题上,关于那个会唱《智斗》的女干部能否胜任指导员的工作。
       赵海川一听,又拖着东北长腔“哎”了一声。他这一声“哎”,有不以为然的意思,也有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的意思。
       赵海川说:“人家唱戏的怎么就不能当指导员呢?别说她还在演出队当过几天指导员,就是一天没当过,也不见得她就不能当啊?现在跨行业提拔的干部多了,别人能行,她咋就不行呢?咱不是天公,咱也不用抖擞啥的,咱也不拘一格地用一次人才呗,你说呢,主任?”
       主任气得什么都没说,“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吕师一个电话打到陈昆手机上,陈昆接了有些奇怪:我在办公室呢,你打什么手机?吕师没好气:我怎么知道你在不在?直接打你手机免得拨两次电话!陈昆听出她没好气,忙说:你放下电话,我给你打过去。
       陈昆电话过来,上来就问:“怎么啦?谁又惹你不高兴啦?你又不满意什么事啦?”问出的话跟前几天边锋问她的话几乎如出一辙,可见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是瞎说的。
       吕师也是上来就问:“你知道二团话务连刘敏的事吗?”
       “什么事?你说什么事?”
       “难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问的是哪件事,是她调到宣传股的事,还是她来总站帮助工作的事?”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干预呢?二团是你分工帮建的团,话务连又是二团的门面,门脸都换了,换成那个奶奶样了,你竟然不过问、不干预,不太合适吧?”
       “你怎么知道我没过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干预?可我干预又有什么用?那是上级业务部门的意见,他们有权力过问业务干部的任命和使用!我们大可不必为了一个连队干部的使用,跟上级业务部门顶牛对着干,你说有这个必要吗?”
       “哼!我就不信,调整一个连队干部,竟然会牵一而动百!更不信动了她,天会塌下来!”
       “天倒是塌不下来,但阴上个十天半个月还是可能的。那又何必呢?话务连又不是非刘敏不可,也不是用齐娅莉就不行。她俩是认识问题和工作方法有差距也有距离,并不是别的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调整一个就可以了。既然调整齐娅莉上面有异议,那就只有调整刘敏了,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吗?这两个人的能力和水平以及各方面的综合素质,谁更优秀一些、更好一些,那是上上下下都有共识的!话务连这么特殊、这么重要的单位,难道不需要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优秀干部当主官吗?刘敏这个干部很有能力,也很有思想,她对话务连的长远建设很有想法,她刚开始实施她的想法,就把她调整走了,竟然还弄去了个唱戏的!这下好了,话务连等着智斗吧!”
       “吕主任,我不得不提醒你两点,供你思考。一是话务连并不是非刘敏不可,就像地球离开谁都照样转是一个道理。离开刘敏,话务连垮不了:二是话务连也没你说得那么地位显赫,就是二团的一个连队,普通连队而已。以往我们把她们抬得太高了,不但别的连队有意见,她们也容易飘飘然找不到北,连各级领导都容易对她们另眼相看,网开一面。这其实是不对的,也是不好的。以前你是身在其中不知道,我们可对你们意见大了,总觉得你们是吃偏食长大的,心里其实并不服你们。我知道你对话务连有特殊的感情,说这话你不受听,因此恕我冒犯。”
       “谈不上冒犯,你不用客气!我同意你的看法,但不能完全苟同。我也不想跟你争论什么,就只是谈我个人的意见:如果你们实在是不太在意话务连的前景,那我也不能不在意刘敏的前途。你们不用她我用,这个人才我要了!我调她到我们政治部来,这可以吧?不算是网开一面吧?”
       “可以!完全可以!调干部是你的权力,也是你近水楼台的便利。我顺便问一句:你不是调她到政治部给你来当副职吧?”
       “少废话!你们怎么这么多的废话呀!”
       陈昆问:“除了我说废话,谁还给你说废话啦?”
       吕师就把赵海川的废话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陈昆听了大笑,笑够了才说,“这就是赵海川的风格,他不这么说就不是他了。他这还是跟你客气呢!你不知前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吃饭,他借着酒劲还给我摔了杯子。唉!有什么办法呢?摔杯子就摔吧,谁让咱也顶不住,让人家下边受委屈呢?”
       “谁让他们受委屈了?开常委会了吗?下命令了吗?”
       “开常委会你还能怎么着?你还想螳臂当车?你还指望能倒转乾坤?”
       “你难道就这么放弃了不成?这不是你陈昆的风格吧?”
       “怎么不是我的风格?这正是我的风格!犯不上!为了一个团政委我犯不上搅得四下里不和、硝烟四起!不要说犯上了,就是跟搭档翻脸也不值当啊!还是那个道理,还是那句话:这地球上离了谁都照样转!话务连离了刘敏照样能转,二团离了贺建国照样还能转!既然地球照样转,我们何必找不自在呢?贺建国的确还有机会,我们下一步齐心协力帮他就是了,犯不上非要大动干戈!大动干戈有什么好处呢?刘敏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缺氧!我们都这个岁数了,就别去攀登那个高山,缺那个氧了。你说呢?”
       吕师半天不说话,憋了半天才说:“这就是你们男同志的长处吧?识时务者为俊杰!见风使舵、见好就收!我还以为起码你陈昆不是这种人呢,弄了半天也一样!没什么两样!一点不比他们强!一点也不比他们差!”
       陈昆半天没吭声,憋了半天好不容易出声了,却是一声叹息声。陈昆叹了口气说:“唉!怎么办呢?要不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呢?意气好用,后果难当啊!唉……”
       吕师懒得听他长吁短叹,“啪”的一声又挂了电话。
       吕师又开始冒汗了,这次她是热得冒汗,毕竟是三伏天了,不开空调还真的不行。当然也不排除是更年期的盗汗,否则也不可能马上就大汗淋漓了。
       吕师把空调打开,对面马上就吹来了一股冷风。吕师还嫌不够,一直按着遥控器不撒手,一直按到最大……
       热出的汗和盗出的汗渐渐地鸣锣收兵了,吕师的心里依然不能平静。她又关上空调,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吕师下到二楼,推开了陈昆办公室的门,没想到王恩江竟然在这!她愣了一下,脚步也慢了下来。王恩江似乎也愣了一下,他马上从沙发上起身,嘴上说着:“好吧,那就这样定吧。”也没跟吕师打声招呼,就快步离了陈昆办公室。
       陈昆主任望着吕师主任说:“唉!你看这事闹的!”
       吕师主任也盯着陈昆主任问:“什么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闹大事情的起因既简单又复杂。
       不光是王恩江心里不舒服了,连他的贱内汪秀娥女士的心里也不舒服了,甚至是难受了,难受得不好受,很不好受!
       汪女士在自家书房里对着一摞用过的宣纸发呆。这是那种四尺三开上好的宣纸,每一张上只写了一个字,一个满满当当的大字。最近她家老王在练大字,用的是提斗,蘸足了墨汁,挥毫泼墨,一个个斗大的字就落到了一张张价钱不菲的宣纸上。她家老王练书法有些年头了,最近练得越发来劲了。常常一个人在书房里一呆就是大半天。问他为什么,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要抓紧练了,将来下部队是要留下墨宝的!虽然是玩笑话,但这话汪女士爱听,听了心里也舒服。
       昨晚上她家老王在外边跟山东老乡们吃饭,好像喝得有些高了,眼珠子都红了。就这样,还跑到书房里挥毫泼墨,下半夜才出来。早晨起来,汪女士做好早饭让他起床吃饭,路过书房时,汪女士无意间瞅了里边一眼,见书房的地上雪花一样飘了一地宣纸,都是写过字的,就像那些一沾地就黑的雪。
       汪女士顺脚拐了进去,顺手收拾起来。这一顺手顺脚不要紧,一个天大的秘密让汪女士在不经意间给发现了!汪秀娥女士蹲在书房的木地板上,倒吸了一口冷气!
       几十张或好看或难看的毛笔大字,每页都是同一个字,一个“师”字!师长的“师”!老师的“师”!吕师的“师”!一个喝高了的醉汉,满脑子里可能装着师长吗?可能装着老师吗?不大可能吧?那么会是什么呢?汪秀娥女士又不瞎又不傻的,这点眼力还没有?这点脑子还不长?这个师字除了吕师那个师,还可能是别的师吗?
       人在大惊大骇之下,一般有两种情况最常见:一种是异常地不冷静,一种是异常地冷静。前一种一般是上了点年纪的娘儿们的所为,就像汪秀娥这种岁数的娘儿们,最容易歇斯底里,也最要命。后一种一般是男人们的专利,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男人,因此比较鲜有,也少见。今天苍天有眼,格外眷顾这个蹲在地上发呆的女人。因此汪秀娥女士如有神助,一下子具备了一个优秀男人也鲜见的气质:临危不乱,遇事不慌。
       王恩江洗漱完毕,坐到餐桌前,心安理得地吃着太太早上爬起来做好的早餐:熬得金黄的小米稀粥,煎得金黄的鸡蛋,速冻的小馒头、小花卷,各式的小咸菜,一桌子吃的,样样看着都有食欲。
       王太太历来是重视早餐的,她相信早饭吃好的说法,因此对早饭从来都不马虎,也不掉以轻心。在她看来,她家老王在外边够辛苦、够不容易了,回到家还不松懈,还在为不远的将来苦练书法。这样的好男人你上哪去找哇?这样的好男人不伺候好了,别说天理难容了,连自己都过意不去呢!
       这下好了!以后再不用早早地、辛辛苦苦地爬起来给他精心准备早饭了!天理就别提了!自己心里就更不用说了!
       汪秀娥凑了过来,坐到王恩江对面,望着他细嚼慢咽地吃得有滋有味。昨晚喝多的酒还没有完全挥发,脸上还有点肿,眼睛尤其明显。王恩江抬着浮肿的眼皮问她:“你看我干吗?你为什么不吃?”
       汪秀娥说:“我等会再吃,不着急。”过了一会儿,在王恩江埋头吃得正香没什么准备的时候,对面的汪秀娥出其不意地问道:“你知道你昨晚上说梦话了吗?”
       王恩江抬起头来,嘴里堵着馒头,倒不出空来,他的眼睛却是询问着的。汪秀娥冷笑了一下,又问:“你知道你喊了一个人的名字了吗?”
       王恩江一下子咽下嘴里的东西,有些急不可待的样子:“谁?我喊谁的名字啦?”
       汪秀娥斜着眼问他:“你不知道?夜里梦见谁了自己还能不知道?你就装吧!可惜你人装嘴不装!醒着的时候能装,睡着了可就由不得你啦!”
       还是如有神助,早不掉筷子、晚不掉筷子,这个节骨眼上王恩江手上的筷子竟然掉了!还不掉到桌子上,一家伙就掉到了地上!本来有些将信将疑的王恩江这下有些狼狈了,正好让人家汪秀娥数落他了:“你紧张什么呢?看把你吓的!你把碗拿好,小心掉地上摔了!”
       王恩江索性就把饭碗摔到了饭桌上,以攻为守地开始脱身。他也许是真生气,也许是不得不生气,反正他气得不轻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一大早你就没事找事!”
       汪秀娥其实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也把握不好下一步的轻重。但她还是挺愿看到她家老王发脾气生气的样子,他越是理直气壮地生气发脾气,越说明他心里头没鬼。汪秀娥巴不得她家老王心里头没鬼呢!她坐在那儿有些满意地望着在对面吹胡子瞪眼的老王,心里满意了,嘴上也就不那么咄咄逼人了。她问他:“你真的不想知道你喊谁的名字了吗?”
       见老婆有了缓和,这正是王恩江求之不得的。通过这样一个回合,王恩江初步判断自己昨晚上根本没有说梦话,更不可能喊了谁的名字!王恩江虽然有晚上说梦话的毛病,但那都是只言片语的梦话,半夜三更地说出来,不但没有意义,而且还很难记住。汪秀娥就经常早晨起来说他昨晚上又说梦话了,可想半天又想不起他都说了什么。现在看来,她肯定是在诈他。如果昨晚上他在梦里喊了谁的名字,尤其是喊了除她以外的哪个女人的名字,她还能等到现在?她当时就会把他弄起来,连夜突击审问他了!她哪可能有这么好的涵养,有这么好的耐心!等到今天早晨再问他,那不是她!那是人家吕师!这样一走神他倒有些愧疚了,他内疚地讨好对面的汪秀娥:“我喊谁的名字啦?不会是喊你了吧?”
       汪女士的嘴撇到了一边,有自知之明的说:“你会做梦喊我的名字?那是我在做梦!做白日梦!”
       王恩江没想到汪秀娥能说出这么超常发挥的话来,不但有水平,还有些意思,不觉笑了起来,不免有些嬉皮笑脸:“不是喊的阁下,那会喊的谁呢?”
       王恩江的笑令汪秀娥不舒服起来,他的嬉皮笑脸更令她反感。她在心里想:他在办公室就是这样讨好吕师笑的吧?你看他笑得这轻浮的样子,真令人恶心!令人无法忍受!汪秀娥冷着脸,对起身准备离开的王恩江说:“你那么急着走干吗?办公室有什么人在等你吗?我还没告诉你昨晚上喊了谁的名字呢,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你是真的不想知道,还是害怕知道?”
       王恩江真的让汪秀娥给搞糊涂了。她这样松一阵、紧一阵、好一阵、坏一阵地捉摸不定,还真是有点吃不准她啦。他站在饭桌前,望着自己变幻莫测的老婆,不知是耐烦还是不耐烦地问:“老汪!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汪也站起身来,跟他平等地对立着,意味深长地望着他说:“老王,我不想干什么,我就是想告诉你,昨晚上你在梦里喊谁了。”
       老王有把握地问,“好吧,你说吧,我到底喊谁了?”
       老汪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喊吕师啦!”
       老王的脸,不可救药地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本来还抱有一线希望的老汪,彻底绝望了。她家老王的脸,几乎就是一张不打自招的脸!现在老汪是彻底地绝望了!书房里,有一地黑糊糊的大字,铁证如山!餐桌旁,是一张红彤彤的贼脸,不打自招!
       更年期中的老汪真的受不了了,她抓起她家老王吃剩下的馒头和花卷,狠狠地朝老王砸去。
       八一建军节前一天晚上,吕师满身大汗地回到家。正在看电视的李进有点纳闷,问她:“难道你也上场啦?”吕师笑道:“废话!你到外边呆一会儿去,看你出不出汗!”
       今天晚上在灯光球场进行“八一杯”篮球总决赛,吕师作为政治部的领导,自然要莅临现场。她不但要给两个冠亚军队鼓掌加油,还要给他们颁奖。
       李进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说:“实事求是地说,你还是有些余热的,我看还行!”
       “呸!”吕师笑着去了卫生间。
       李进心猿意马地频频换台,什么也看不下去了。这个时候,吕师军装口袋里有“嘀嘀”的声音传出,李进知道这是她手机短信的声音。反正电视也没什么看头,还不如看看老婆的短信。李进和吕师的夫妻的确是做到一种份上了,不存在个人的隐私,对方的东西随便翻,随便看。李进这一看不要紧,也看出毛病来了!
       短信三言两语,却很暧昧:见个面吧?时间、地点你定,我等你电话。
       李进的第一反应是这个短信发错了。他相信自己的老婆如同相信自己,夫妻这么多年了,连这点信任都没有,还谈什么境界!再说了,即使是吕师在外边拈花惹草有了外遇,她又不是个笨蛋,也不可能找个笨蛋,大过节的晚上都在家,会明目张胆地通过手机短信调情约会,吃了豹子胆啦?李进大概是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反正也是无事可干等得着急,还不如找点事干熬时间呢。他调出短信的号码,按了个发射键,回了过去。
       通了,马上就有人接了。李进问:“哎,谁呀?”对方似乎吓了一跳,声音也有些慌张:“噢,噢,对不起,对不起,我打错了打错了……”
       李进释然了,笑了笑,随后把手机扔到了沙发上。
       吕师裹着浴袍出来了,头发吹得半干不干的,蓬蓬松松地甚是好看。她看到自己的手机在沙发上,就问:“谁来电话啦?”
       李进盯着电视里外国人变的魔术不错眼地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你正想入非非呢,就有人发短信找你约会了!”
       吕师以为李进在开玩笑,也随口开起了玩笑:“噢?竟有这种好事?我看看!我看看!”拿起了手机,看起了短信。
       外国魔术师变出了若干只鸽子,鸽子飞了,李进的兴趣也没了。他起身要去冲澡,见吕师盯着手机发愣,就打击她:“你就别在那想入非非啦!发错了,是个女的!”
       吕师歪着脑袋说:“是谁呀?这个号码挺熟的。”
       李进住了脚,说:“你再打过去看看,大约那个女的听到是个男人的声音,以为自己发错了呢。”
       吕师突然间脸就红了,无可救药、也无可挽回了。正要离开的李进恰巧看到了她的红脸,马上就站住了,站在她的面前,疑惑的眼睛几乎顶到了她涨红的脸上。
       “你脸红什么?”丈夫有权这么质问她。
       吕师像被逮了个正着的小偷,人赃俱获,赃物就在脸上裸着呢,抵赖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用的。可能的上上策只能是坦白从宽了,说实话比不说麻烦要少,也会小得多。
       吕师抬起头来,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到李进的脸上,用纳闷的口气以攻为守:“这好像是王政委的号码,他刚换了个手机没多久,好像就是这个号!怎么会是个女的呢?你没听错吧?”
       李进果然不知是计,急忙分辩:“男的女的我还听不清吗?不信你再打过去试试!”
       “试试就试试!你以为我不敢!”吕师的口气比丈夫的还硬,身正不怕影子斜地就要把电话再打过去。李进一把夺过手机,急忙说:“你疯了?你弱智啊?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这是王恩江那个天下第一醋的老婆在试探你呢,试探你跟她男人有没有一腿!”
       吕师的脸又红了,喘气也不匀了,这下李进更放心啦!吕师的脸红是经常发生的事,她动不动就红的脸,既是她的一个弱点,同时也是她的一个优点。这说明她的心理素质差,也说明她的脸皮薄。对一个动不动就脸红的人,碰到这种事脸反而不红,反倒不正常了。再说了,王政委怎么可能发这种短信给吕师呢?这么低级的错误是他那么高级的干部犯的吗?不可能嘛!还有,短信刚来,李进就看了,并马上回过去,明明是个女的接的嘛!如果这是王政委的手机,那一定是他那个老婆在作怪!这说明两个问题:一是他那个老婆素质太差,二是自己的老婆素质不低!都这把年纪了,还让别人找上门来吃醋,可见素质了得!
       李进伸出手来,安抚自己气得不轻的老婆,说:“生这么大的气干吗?你应该高兴才对,这说明你的余热不但能吸引自己的老公,还能吸引别人的老公!不简单哪你!你就没事偷着乐吧!”说完,进卫生间冲澡去了。
       吕师怎么可能没事偷着乐呢?她没事偷着生气还差不多!
       吕师倚在床头上有些想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是怎么想的?怎么想起来冒充她家老王给自己发这种短信?是何用意?有何用心?仅仅是试探自己吗?没这么简单吧?她不会还有别的花招吧?会是什么呢?她会不会没完没了、得寸进尺呢?
       李进腰上围了条浴巾进来了,吕师只好强打起精神迎接他了。
       汪秀娥女士用丈夫的手机给吕师发了短信后,她没想到短信会让吕师的丈夫看到,并马上打过电话来核实。王恩江的手机里是储存了吕师的手机号码的,吕师的手机电话一过来,手机上就显示出了吕师的名字。汪女士一看到吕师两个字在屏幕上出现,虽然这正是她想要试探的,但猛地一下看到吕师的名字,像是看到了穿大校制服的她本人,心里不免还是有些紧张。她本来打算按下接听键不吭声的,想听听吕师说什么、怎么说。没想到手机里却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当时脑袋里一蒙,竟然说了对不起、打错了之类的废话!放下电话后,她又一次确认了手机里吕师的名字,千真万确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的号码,但千真万确又不是她的声音,不是她本人,会是谁呢?这种声音,这种语气,这种在家里呆着的时间段,不是她丈夫又会是谁呢?汪女士意识到事情闹得有些过了,心就提到了嗓子眼里。毕竟自己还不能确认他俩之间究竟有没有事,虽然自己家老王在宣纸上写了那么多人家的名字,提到她的名字时还做贼心虚地脸红了,但很可能那只是自家老王的一厢情愿,是他自己剃头挑子在一头热。自己这样冒冒失失地去试探人家,这不是不打自招吗?更麻烦的是还让人家男人知道了,万一她男人再不依不饶了,事情就闹大了,也麻烦了!
       道理自家老王跟自己说得很清楚,也很明白。那天自己在气头上把馒头花卷扔到老王头上时,还威胁老王说自己要去找吕师!老王先是一愣,有些紧张,问她你找人家干什么?她悲愤交加地说:干什么?我要搞臭她!不让她好过!我要让她的主任当不成!老王是知道她的软肋的,知道哪些话管用,哪些话可以打动她。老王很坦然、也很冷静地对她说:行啊,你去闹吧!你以为你能搞臭她,把人家搞下来?你别想好事啦!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的家庭背景,没把人家搞臭搞下台,你老公就臭了,就先下台啦!现在想当政委的人多啦,连吕师都想!人家副师都快满三年了,弄不好我下台她正好上台,正好接我的班!
       这样一席话,果然管用,果然把汪女士给吓住了。她就是再糊涂,再厉害,也不会糊涂厉害到拿自家老王政治上的身家性命开玩笑!不看僧面看佛面,自己就是豁上了不指望再沾他什么光了,可自己上军校还没毕业分配的女儿呢?总不能让女儿的大树倒了没地方乘凉吧?从这个意义上说,汪女士是能够做到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的。可自己的脑袋一热,一时犯糊涂,干出这种事来,闯下这种祸来,人家闹起来要逼自家的宫,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
       惴惴不安了几天,汪女士见自家老王并没有觉察,吕师家那边又没什么动静,她提到了嗓子眼上的心才算放了下来。放下心来她又开始幸灾乐祸起来,心里说:活该!这叫歪打正着!让她男人知道了也好!凭什么两个人惹出的事,我们家这边又吵又闹又不说话地闹得不可开交,她们家那边还没事人似的和和气气、平平安安的呢?咱也不指望她男人敢对她动手,别给她好脸子,也不让她好过就行啦,也算是两边扯平了!
       在这样一种小家子气的指导思想下,汪女士又忍不住故伎重演,又偷偷地用自家老王的手机,给人家吕师发了两次短信。也没什么新名堂,也没什么新花样,还是约人家出来见面,还是要等人家电话。
       也不知是怎么搞的,汪秀娥中了邪一般,就是想搞清楚:她家老王跟人家吕师到底有没有一腿。吕师终于忍无可忍了。
       按吕师的本意,是要去找汪秀娥本人对质问个清楚的,但李进同志不让她这么蛮干。李进劝她说:“你如果实在是气不过非要问个清楚,也没有必要非要去找那个天下第一醋。她一个随军家属,能有多大的能耐和本事?顶多是个狗急了跳墙撒泼蛮不讲理。到时候你一个讲理的,哪是她这个不讲理的对手?搞不好事与愿违,你逮不到狐狸,还会惹一身臊。我看你不妨直接去找王政委比较好,谁的老婆让谁自己管,这样比较对口,也比较省心,你说呢?”
       吕师还用说什么?别说他是自己的丈夫李进同志了,他就是延安的李鼎铭老先生再世,“只要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说的办”,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这样认为,何况吕师呢?
       吕师一个电话打到王恩江办公室,上来就问:“政委,你那儿有人吗?你方便吗?”
       王恩江有些吃惊,虽然看不见他的样子,但听声音就能听出他的吃惊来,他吃惊地问:“怎么啦?有什么事吗?要不我上去?”
       吕师马上说:“不必!我下来,马上下来。”
       吕师到了王恩江办公室,二话没说,就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了他。手机上是从他的手机上发来的约她见面的短信,被她事先调了出来。吕师开门见山地问他:“这是你发的吗?”
       王恩江接过手机,急忙戴上桌上的花镜举到眼前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的脸红了,无药可救地又红了,犹如前些日子在汪秀娥面前脸红。只是,他前些日子在汪秀娥面前脸红是为了吕师,而今天在吕师面前脸红又是为了汪秀娥。
       吕师望着王恩江的红脸,开始那种兴师问罪的劲头反而不好意思使出来了。吕师这次找到王恩江这里来,并不仅仅是就事论事,而是想借题发挥。想借他老婆这种发神经的题,论他俩之间那种发神经的事。
       吕师本来是打算找王恩江好好谈谈的,不但要谈谈短信的事,也要谈谈他俩之间的事。他俩这算怎么一档子事啊?含含糊糊,又蠢蠢欲动的!这样下去,怎么得了!猫还没开始吃腥呢,狗就在一旁多管闲事地帮倒忙了。好在这倒忙还是在窝里帮的,一旦帮到窝外了,就没这么有意思了,也没这么好玩了!吕师开始想得比较简单,她想跟王恩江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最好是哪来哪了,最好能消灭在萌芽状态中。谁知一跟王恩江面对面地坐下来,才发现这种谈话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唉,都知道“爱你在心口难开”,殊不知告你没那回事口也难开呢!再加上王恩江这样一特别自觉地脸红,吕师就更张不开想借题发挥的口了!
       吕师只好避重就轻地给王恩江台阶下,说:“我也知道这大概是你家属的所为,本来我也不想声张,但这些短信让我爱人看到了,他自然会多心了。今天我来并没有别的意思,而是想让你转告你家属一声,有什么话最好当面说,别再这样了,免得误会更大了。”
       王恩江有些吃惊,也有些紧张,他问:“你爱人也看到了?他是怎么看到的?”问完又觉得不妥,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怎么让人家看到了?”说完了又觉得不妥,更不妥了,好像他跟吕师真有什么事,是一伙的,而“人家”是需要隐瞒的似的。他赶忙转移了话题,对吕师连连点头表态说,“好好,我知道,我明白了,我跟她说,我跟我家属说。你放心吧,她不会了,保证不会了!也让你爱人放心,你们都放心吧!”
       面对王恩江一连声地保证,吕师更不会有所作为了。别说她还是难逃干系地有一些责任,她就是一清二白地一点责任也没有,以她的为人,她也不会不依不饶地得寸进尺。望着王恩江难为情难受的样子,吕师都有些自责了:我这是不是有点得了便宜卖乖呢?这样一想,吕师也不好意思再在这儿呆了,赶紧起身告辞走人了!
       王恩江望着吕师匆忙离开的后背,有些狼狈的身子一下子倒在了椅背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深吐了一口气,这一吸一吐的两口气,不但没让他放松,反而更让他恼火了。
       这个混蛋!王恩江恼火地想:她是什么时候用我的手机发那些混账短信的呢?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真不知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能干出这么愚蠢的事呢?真他娘的出其不意呀!结果呢?倒让人家攻其不备地来了这么一手!
       生完老婆愚蠢至极的气,王恩江又不得不生吕师老谋深算的气了:你至于这样吗?至于这样跑到办公室来一本正经地给我难堪吗?这种事,你开个玩笑说出来也就够了,难道我能只当个玩笑听听就了事吗?哎呀,这个吕师!你不就是想告诫我不要越界吗?你点到为止呗!至于拿你丈夫说事吗?别说我跟你没什么事,也用不着怕你丈夫,就是我跟你有什么事了,我也不怕他呀!
       唉!你看这事闹的,本来是心有灵犀两个人的事,怎么现在成了我一个人的不是啦?唉!女人哪!谁说你们是弱者呢?你们简直比强者还强!比强盗还强呢!这世上的女人有一个算一个,连吕师这样的女人也不例外!她们不但能翻脸不认人,她们还会倒打一耙呢!
       第二天,吕师跑到江山家去吃湾仔码头的三鲜饺子。江山虽然是请客的主人,却并不动弹,像个地主婆似的呆在空调屋里看吕师在厨房里挥汗如雨。
       吕师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响了,是短信,江山哪有不看的可能?她随手拿过来,很随意地看了起来。短信很短,就一句话,就三个字:对不起!要不是后边有一个感叹号压轴,几乎就要算是轻描淡写了。江山喊过吕师来,问她:“谁又对不起你啦?用这种方式向你道歉?这歉道得也太没诚意了,太敷衍了事了,你不能就这么轻易原谅他!”
       吕师接过手机,仔细地看了又看,不觉高兴地笑了起来。她这里一高兴,嘴上就没有把门的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江山说了个仔细。把江军医听得兴致盎然,不禁拍案叫绝:“想不到那随军家属竟然会有这种胆识,可敬可佩!”夸完随军家属又夸转业干部:“天下第一醋!这个冠名好!经典!不愧是北大毕业的,出口就是不同凡响!”夸完别人,她又自怨自艾:“哎呀!我怎么这么惨呢?丈夫不在身边,我这棵红杏在墙上那么摇曳,怎么就不能引狼入室呢?更不要痴心妄想让别人找上门来吃醋了!还是天下第一醋!”
       吃完了饭吕师问江山:“这下该你刷碗了吧?”
       江山不干,大叫道:“哎呀哎呀!我都这么倒霉了,你怎么还忍心让我干活呢?”
       吕师没办法,只好收拾起碗筷,又钻进蒸笼似的厨房里了。
       第十四章
       吕军的事大了。起码比吕团想象得要大得多,也是吕团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事。
       她发现丈夫有外遇。
       这年头,妻子发现丈夫有外遇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也不稀罕。套用一种时髦的说法:大街上走着若干个女人,一块砖头掉下来,砸到了十个女人的头。这十个路遇不幸的女人中,有九个是家门不幸的倒霉之人,因为她们都摊上了不忠的丈夫。剩下那个不幸中万幸的女士,她的心也在嗓子眼儿上吊着呢。再套用一种时尚的说法:这女人的丈夫不在别的女人床上,就是走在去别的女人床上的路上!这种或是时髦、或是时尚的说法,虽然有些夸大其词,但起码说明一个问题:这年头丈夫们不忠、不检点,已蔚然成风,俨然成了气候,大有不可阻挡之势!弄得那些忠于职守的丈夫们还颇有压力,也颇有微词:老子不搞点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好像老子没本事一样,窝囊!
       基于这么一种现状,吕军的丈夫有了外遇,实在是应该有思想准备的,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内,完全没有必要如临大敌,如同大难临头。马忠臣是人不是神,虽然他是个将军,但他首先是个男人,其次才是个将军。如果严禁将军们有外遇,一经发现,格杀勿论的话,那谁还会打破脑袋去当这个将军呢?谁又稀罕当呢?再说了,人家马忠臣的爹娘在给他起名字时,就料到会有今天这种事的:为什么叫他忠臣不叫他忠夫呢?
       吕团的脸红了,这真是怪事!脸红也应该是人家马忠臣的事啊,他在这里替人家红的哪门子脸!但吕团的确是脸红了,他也知道自己的脸红了,因为他的脸有些发烫。红脸是他们吕家的传统,也是他们家的强项。好在并没有人看到他的红脸,因为沃尔沃里就只有他跟吕军两个人。吕军在副驾驶座上流她自己的眼泪,哭她自己的悲伤,哪有心情和工夫往他脸上看?再说了,就是看了,她泪眼模糊地如何看得清楚?
       吕团也很讨厌自己这动不动脸就红的习惯,这简直就是一个毛病,一个臭毛病!尤其是在官场上和商场上混的人,有这毛病多耽误事啊!也多让人头疼、令人讨厌啊!
       吕团脸红,并不是因为姐夫马忠臣,而是因为大姨子明可欣。这点吕团心里很清楚,也很明白。明可欣是什么人哪?她不仅是自己老婆的姐姐,自己的大姨子:还是自己亲爱的二哥的女朋友,几乎就应该算是他的未亡人:而且!而且她还是吕家所有的男孩子青春萌动期中第一个幻想的女人,是吕家兄弟们的初恋情人!
       因此!所以!他马忠臣怎么可以、怎么能够跟她搞到一块儿去呢?别说吕家和明家两家这种世交的关系、亲戚的关系,也别说明可欣是吕家兄弟们心中的一块净土,只论她是吕排的女朋友、是吕排的女人,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可以跟她搞在一起,而唯独你马忠臣不能!也不该!吕排是你的什么人哪?他是你一个车皮的战友!是睡在你上铺的好战友,更是救你性命的恩人哪!你怎么可能?怎么能够呢?你还是个男人吗?你还算个人吗?
       吕军在一旁开始用纸巾擤鼻涕了,吕团知道她哭得告一段落了。他这才开始安慰她,说:“行啦,你也别这么难过了,事情不是还没搞清楚吗?等搞清楚了,你再哭也不迟。”
       吕军一听他说这话,刚刚止住的眼泪马上又流了下来。这次她用泪眼模糊的双眼望着自己的兄弟,带着哭腔问他:“你说怎么才算是搞清楚了呢?难道非要让我把他们俩摁到床上你才信吗?才算是搞清楚了吗?”
       吕团原本是要安抚吕军的,没想到安抚不当,又把人家给按进悲愤里头去了。他一时还真不知再说什么好了,一是他怕再说错了话,引得吕军再不可收拾了:二是吕军刚才说的这些话,似乎也不方便兄弟姐妹之间展开讨论。他跟吕军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毕竟是在一起长大的,这么多年了,情同手足。
       沃尔沃里,吕团侧着身子问吕军:“你怎么就认定手机里的女人就一定是明可欣呢?”
       吕军也侧过了身子,很不满意吕团这样袒护自己的大姨子。她盯着吕团,像是吕团背叛了她:“你大姨子的声音跟你老婆的声音很像!一开始我就听着耳熟,回家的路上我就反应过来了,是她!肯定是明可欣!”
       吕团说:“说话声音像的多了,怎么就一定是她呢?”
       吕军更生气了,气得声都大了:“你怎么这么相信她、就这么不相信我呢?就算是说话像的人多,那么那三个电话号码呢?也能许多人一样吗?我不清楚你大姨子的电话,打个电话问问你老婆不就全明白了吗!”
       吕团无奈地望着有些急眼的吕军,所有的侥幸心理都一江春水向东流了。他叹了口气,不知是说吕军还是夸吕军:“你真是不简单,真是吕端大事不糊涂啊!”
       吕军望着吕团,搞不懂他为什么又一次这样说自己。上次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找上门来要钱,这次又是自己的丈夫在外边拈花惹草,可见这文绉绉的话不是什么好话,起码不吉利!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马上对吕团说:“吕师肯定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她早就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了。你忘了上次在我们家,说吕营回国的事,说起了明可欣,吕师就话里有话!她说明可欣跟吕家的男人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当时我还以为她是在刺你呢,你想起来了吗?当时我还笑话你,没想到却是笑话的自己!”
       吕团让她这么一提醒,还真的想起来了,他盯着吕军随口问:“吕师是怎么知道的?”
       吕军气呼呼地说:“问我干吗?你问她不就得了!”
       吕团说:“问她干吗?你还怕知道的人不多吗?你不怕丢人我还怕呢!”
       吕军“咦”道:“你怕丢什么人呢?人家都不怕你怕什么呢?真是奇了怪了!再说吕师是外人吗?让她知道怕什么?再说了,你不说她也知道了,她知道的比谁都早!为什么不能问问她呢?你不问我问!”说着,就翻包去找手机,要给吕师打电话问个清楚。
       吕团按住了她忙乱的手,说:“别打电话了,我们直接到她家去问吧。”
       正在午休的吕师,见了这两个大中午赶来的不速之客,有些惊讶,她问他俩:“你们怎么来了?”两人并不回话,而是不客气地直接进了客厅,一屁股坐下,有些兴师问罪的架势。
       吕军二话不说,上来就问:“吕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马忠臣和明可欣的事的?”
       吕师吃了一惊,盯着吕军看了一会儿,又去看她旁边的吕团。吕团一挥手,说:“你就什么也别瞒了,她都知道了。”
       吕师只好说了,原原本本地说了。
       吕军一听又哭了起来,像是最后一棵救命的稻草也被无情的大水冲走了。
       吕师和吕团只好望着她哭,吕师也帮不上她什么忙,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停地给她递纸巾。
       终于,吕军哭够了,也擦完鼻涕了,吕师才小心翼翼地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吕军像祥林嫂似的,又从头至尾,从她收鱼汤开始,一直说到她摔了三星手机。坐在一旁的吕团,只好跟着又重温了一遍。
       吕师一听又是手机惹的祸,不禁替国家操起心来:真该把联通和移动统统取缔了!他们哪是在方便社会呀,简直是在扰乱社会!起码是扰乱了家庭!
       一个星期过去了,吕家在干休所的老巢,真的成了妇女们的收容所,孩子们的天堂。
       受到家庭问题困扰的妇女在那里扎堆住了下去,连放暑假的孩子们,也都跑回去扎堆了。先是马天赐住过去了,后来又是李念闻讯也赶去凑热闹。这下干休所的老家可就热闹了,整天人欢马笑、人仰马翻的,幸亏门外没挂上收容所之类的牌子,否则就真成了挂着羊头卖狗肉的地方啦!
       这种地方跟吕军的心情很不般配。原本她是想一个人回来躲一躲、静一静、想一想的,现在这三个一中,除了头一个躲一躲还靠点谱以外,其他的连门儿都没有。每天光忙着做饭了,每天光是做三顿八九口人吃的饭就不可开交了,手上做着这顿饭,脑子里还要琢磨着下顿饭做什么,哪来的闲工夫想一想呢?不过这样也好,都这个德行了,还想什么呀?想有个屁用啊!索性就不去想他们啦!为那两个狗男女劳神费力的,还不如好好给自己的家人们做几顿可口的饭菜呢!这样一想开,再加上整天忙得也顾不上多想了,吕军的心情反而好了起来,一天比一天好,笑容也爬到脸上去了。心情一好,做出的饭菜更可口好吃了。这样一来,干休所的一大家人,真是过得其乐融融。再加上明可宁和吕一鸣这两个爱玩儿会玩儿的闲主,每天吃饱了,喝足了,睡够了,两辆私家车一起出动,载着一家老小到外边疯去了!现在,明可宁和吕一鸣是担心吕军两口子和好,吕军班师回朝:孩子们是担心假期结束,要各自散开。总之,大家住在干休所老巢里都不想走了,乐不思蜀了。
       吕团有点吃不住劲了。
       吕团吃不住劲倒不是因为老婆明可宁的乐不思蜀。吕总作为一个有条件在外边花天酒地胡来的男人,却从来不在外边胡来。倒不是他的品性有多好、定性有多高,而是他对男人们乐不思蜀上瘾的那点事并没有多大兴趣。所以说,老婆在与不在是一样的。更何况他们还在冷战中,明可宁出口伤人,把吕团伤得不轻,吕团至今都不想搭理她,因此她不回来更好!
       吕团吃不住劲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自己的姐姐吕军。说白了,是为了那个伪姐夫马忠臣!
       这叫什么事呀!闲暇之余,吕团没事的时候就在想:这叫什么事呀?看样子这家伙天生就是当我姐夫的料!在自己家要当自己的姐夫,跑到岳父家还是要当自己的姐夫!你说这叫什么事?窝囊不窝囊?本来他想吕军一跑回娘家住着不回去,马忠臣怎么也要追着腚后找上门来。不是赔罪,起码也要是认错吧?不是认错,起码也要来解释清楚吧?可是没有!他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三等四等也不来,五等六等还不来,这样七等八等地等到现在,把吕团等得吃不住劲了,也不耐烦了。他拿起老板台上的电话,拨通了马忠臣的手机,上来就跟他客气道:“你晚上有事吗?我想找你谈谈。时间你定,地点你定!”
       马忠臣在电话里并不慌乱,想必是他早就做好思想准备了。他略一思忖说:“那就7点吧,在你公司。”
       放下电话,吕团盯着电话有些恼火:你他妈是什么人?你说7点就7点,你说上我公司就上我公司?你大概是忘了你当年穿了只掉了襻的塑料凉鞋,初次登我家门的样子了吧?你小子忘了,老子可没有忘!当初你小子大概是想登门认父的,学别人那样,替你的恩人尽孝,但你看我们家并不缺儿子,你没张得开口吧?也幸亏你没张得开口,否则你一个农村的土包子,一个小排长,跑来认师长为父,难免让人怀疑你的不良用心。你虽然没有开口要求当儿子,但你每年休探亲假的时候,先不回你黑龙江漠河老家探你的父母,而是先拐到这边探这边的父母。也算你运气好,也算你有福气,连续跑了三年,还真让你小子跑出桃花运来了。吕军不知怎么就看上了你,把绣球砸到了你的狗头上。我家老爷子虽然官至一师之长了,但还是认老理,按老规矩办事:郑重其事地请出了老搭档明复礼政委,让他亲自出面,做了你们的介绍人。你跟吕军确立恋爱关系后,老爷子再帮你说话就名正言顺了:又是帮你说话上学深造,又是帮你调动进北京,把你扶上了马,还送了你一程。一直送到了老爷子看不到你的背影了,你也出了他的能力之外了,才算作罢。老爷子都没这么帮过我们,他舍下老脸、下了死力这样帮你,表面上是为了他的继女,实际上是为了他死去的、他最喜欢的二儿子!他把你当成吕排了,帮你就是在帮吕排!老爷子那么梦寐以求地渴望着吕家的儿子能出一个将军,却拼了老命地把人家马家的儿子送进了将军的行列!到头来怎么样了?你小子翅膀硬了,开始扑棱着伤人了,首先伤的,就是你恩人的家人,是你贵人的家人!你他妈还算是个人吗?
       吕团越想越生气,气得都不想见他了。吕团心想,老子干吗要上赶着找他谈什么话呢?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果然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换了角色不成?我倒成了眼巴巴地望着他的人了?这叫什么事呀!别说老子今天还没到河的那一边,就算是到了河东或是河西,老子就是穿上了掉了襻的鞋,老子也不登他的门!今天也不让他登老子的门!
       吕总叫来秘书,让她用他的手机给马忠臣发短信,取消今天的见面。女秘书拿着他的手机问他:吕总,怎么说?吕总想都没想地朗朗上口地说:晚上有事,见面取消!
       许多人不相信吕总不会发手机短信,但他的确是不会发。好在他回家有老婆,在外有秘书。
       吕团这里取消了同马忠臣的见面,明可宁那里却半夜三更跑到明可欣那里大闹了一场。
       像所有蒙在鼓里的当事人一样,明可宁也是最后一个知情的人。毕竟第三者是她的姐姐,连吕团都不跟她说,谁会跟她去多这个嘴呢?
       吕一鸣多了这个嘴。
       其实也不怪人家吕一鸣,要怪也只能怪明可宁自己。她大约是晚饭又吃多了,又撑着了,怀着孕又不敢胡乱吃那些加速胃动力的消化药。快12点了,胃里的好吃的还堵得难受,难受得睡不着觉。她只好爬起来,想到客厅去看电视。路过吕一鸣的房间时,见她的屋里还亮着灯,就顺手推开了房门,也就把自己姐姐做了不光彩的第三者的真相给推开了。
       吕一鸣正在网上跟别人聊天,明可宁一屁股坐到她身后的床上,说她:“你跟些不认识的人瞎聊有意思吗?”
       吕一鸣边敲键盘边说:“有意思!越是不认识的人,才越敢胡说八道地什么都说,你说能没意思吗?”
       明可宁说:“我又吃多了,又撑着了,你跟不认识的人瞎聊,还不如陪我聊聊呢!”
       吕一鸣笑了,说:“那不赖你!谁让你肩负着一张嘴吃两三个人的饭的重任呢?”
       明可宁诚恳地说:“别开玩笑了,别跟别人瞎聊了,跟我聊聊天吧!”
       吕一鸣见她说得诚恳,也说得可怜,就跟网友说拜拜,转了下转椅,一下子就面对明可宁了。
       “好吧!聊吧!聊什么?”
       “随便!愿聊什么聊什么,你就把我当成不认识的网友,也可以胡说八道。”
       吕一鸣笑了,说:“你别骗我了,我真跟你胡说八道了,你又该说我目无尊长没大没小了!”
       明可宁也笑了,说:“你就别目无尊长没大没小呗!你就说点讨我喜欢的话呗!”
       吕一鸣不干,说:“那我不就得拍你的马屁吗?我不干!”
       明可宁说:“你想拍我,我还怕腚痛呢!你不想拍马屁,难道你还有什么忠言逆耳的话吗?”
       吕一鸣叫道:“哎,小婶,还真让你给说着了,我还真有忠言逆耳的话。就是不知当讲不当讲,也不知你愿听不愿听!”
       明可宁不相信:“你个小屁孩有什么忠言逆耳的话?”
       吕一鸣又叫道:“小婶你别激我,这可是你逼我说的!我说了你可别跟别人说是我说的!”
       明可宁有些信了,眨着眼问:“什么事啊?难道真有什么事瞒着我?”
       吕一鸣一见她这样,又不想说了,明可宁哪能放过她,软的硬的来了一通,吕一鸣不得不说了。
       吕一鸣问:“你知道大姑为什么跟大姑夫打架吗?”
       明可宁反问:“为什么?”
       吕一鸣又问:“难道小叔真的什么也没跟你说吗?”
       明可宁又反问:“这些天你见过我跟你小叔通电话了吗?我俩真的打架了,真的不说话!你没看我连家都不回了吗?”
       吕一鸣点了点头,最后下了决心,要忠言逆耳,要实话实说了。
       吕一鸣问:“你知道大姑夫在外边有情人了吗?”
       明可宁吃惊得嘴都张开了,她用一只手把嘴给捂上,以示吃惊到了极点。
       吕一鸣又问:“你知道大姑夫的情人是谁吗?”
       明可宁摇了摇头,盯着吕一鸣等待下文。
       吕一鸣在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以这样一种句句追问的形式,将明可宁带进了事情的真相中。
       见吕一鸣并不急于说出真相,而是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明可宁放下掩住口的手,说她:“哎,你是怎么回事,说个情人怎么跟说个杀人犯似的,怪瘆人的!快说呀!他的情人是谁?我认识吗?熟悉吗?”
       吕一鸣诡秘地一笑,说:“你岂止是认识!岂止是熟悉!你还跟她情同手足呢!哎呀什么呀,什么情同手足,你跟她就是手足!”
       明可宁傻了一样望着吕一鸣,吕一鸣伸出食指在她眼前乱晃,问她:“怎么样?吓傻了吧你?我说忠言逆耳不好听吧,你不信,你偏要听,怎么样……”
       明可宁扒开她的纤纤玉指,盯着她的眼睛问她:“吕一鸣,你真的把小婶当成网上不认识的人了吧?你是在胡说八道吧?你是在逗我玩儿吧?”
       吕一鸣咬文嚼字地说:“如果,你是在装怀孕逗我们玩儿,那么,我就是在逗你玩儿:如果你不是,那么我也不是!”
       明可宁盯着吕一鸣看,吕一鸣也盯着明可宁看。她们这样对视了一会儿,明可宁再也看不下去了,她一声不吭地出门离开了。
       三分钟不到,吕一鸣听到门外有动静,她冲到门口,打开房门往外边看,果然是背着路易·威登大包的小婶明可宁。
       “小婶,你到哪儿去?这么晚了。”
       小婶头也不回,话也不回,一溜烟地走掉了。其步履的快捷,根本就不像个有孕在身的人。
       吕一鸣吓得用双手捂住胸口,望着空无一人的走道,恨不能抽自己的嘴巴子。
       “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是为什么!”明可宁冲着明可欣大喊大叫。
       明可欣穿着真丝的睡衣,皱着眉头:“有什么事你明天再来吧,这样半夜三更的,像什么话!”
       “谁不像话?是我吗?是我不像话吗?是我不像话还是你不像话?光明正大的夫人你不做,偏要去给人家当见不得人的情人!你这叫像话吗?像什么话!”
       明可欣的脸红了,红过又白了。她望着眼前这个疯了似的妹妹,气得都哆嗦了。她的手抖着,指向门口说:“出去!你给我出去!给我滚出去!”
       这是明可宁在短时间内,第二次被人喊“滚”了。这个“滚”字由她丈夫吕团喊出口,她特别震惊,也特别受不了:而现在从自己的姐姐明可欣嘴里说出来,她却无所谓了。她不但无所谓,她还心疼了,心疼被自己气成这样的姐姐了。眼泪夺眶而出,滚滚而流。
       明可宁流着泪哽咽地对明可欣说:“姐,你这是何苦呢?你什么人不能好,为什么非要跟他好?他有什么好?他哪儿好?你为了他何苦这样呢?你这样做,就没有考虑别人吗?就没考虑我吗?你让我还怎么在那个家待?我还有脸回人家家吗?”
       明可欣望着泪流满面的妹妹,心如刀绞。这个小自己14岁的妹妹,满脸的泪水有为自己而流的吗?没有,恐怕没有。她深更半夜回跑到自己这里大喊大叫,除了指责自己,就是担心她个人的处境了。这就是姐妹吗?这就是手足吗?这样的姐妹,这样的手足,不要也罢!
       明可欣又一次抬起手来,又一次指向门口,说:“你回去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明可宁泪流满面地跺着脚说:“我回哪儿去?你让我回到哪里去呀!”
       第十五章
       通信总站沸腾了:打起来啦!打起来啦!门诊部的江军医和政委的老婆打起来啦!
       唉!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群众啊!怎么一听别人打架就这么兴奋呢?尤其是听说领导干部的老婆打架!尤其是听说这架打得还跟政治部的吕主任有关!怎么就兴奋成这样了?简直是在奔走相告啊!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汪秀娥觉得有点头晕,用自家的电子血压计量了一下,低压有点高。她怕不准,就跑到门诊部去,想让医生用他们的血压计再给量一下。都下午4点多了,除了要死要活的急诊,谁会这个时候跑来看病?别说病人了,连治病救人的人都不自觉地溜了不少。这儿毕竟不是正规医院,而且这里的白衣天使们多少还都有些来头,属于“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上他们谁也不怕谁”那么一帮子人。
       那天恰巧是江山值班,因为没人,也因为不正规,她举着《北京晚报》看得聚精会神。听见动静,抬头一看,见是政委家属,她不得不工作了。
       虽然前几天她刚拍案夸过这位随军家属,夸她的胆识了得。但一见了人家的面,她对人家那种敬佩之情又无影无踪了。她打起精神来,皮笑肉不笑地接待起这位总站的第一夫人。
       江山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汪秀娥这种人的。江山的心理,有点类似于吃不到葡萄的狐狸心理:自己没捞着嫁个出人头地的好男人,就对人家心理泛酸水。如此看来,江山和汪秀娥,现在也是一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局面了。江山心里就是有一百多个看不起,也要笑脸相迎人家汪秀娥,虽然是皮笑肉不笑。
       汪秀娥伸出胳膊,江山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头,她闻到人家身上有股子味儿,就是那种家庭主妇身上炒菜做饭的味儿。
       江山跟吕师探讨过这个问题。江山不解地问吕师:不是有抽油烟机吗?怎么身上还会有味儿?吕师因为很少跟家庭主妇们面对面地打交道,不像江山经常要给她们看病,因此感觉并不强烈,也不以为然:你没做过中餐吗?油炸煎炒的,用什么油烟机管用呢?江山还是想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不冲个澡呢?家里都有热水器,每天冲个热水澡不是很方便的事吗?吕师懒得跟这种在国外待过几天的人瞎矫情,就借用了一下小平同志的讲话。小平同志说:足球要从娃娃抓起!吕师同志就说:每天冲澡要从娃娃抓起。这句话被江山学会了,就经常引用。比如,她看人家上完厕所不冲水,就有些鄙视、有些无奈地说:冲水要从娃娃抓起!
       江山松开橡皮囊,说:“没事,挺好的,血压挺正常的。”
       汪秀娥不太相信,说:“怎么会没事呢?我在家里量,低压还有点高呢。要不你再给我量一下?”
       江山只好遵命又给她量了一次,量完了江山还是告诉她没事。汪秀娥还是不太相信,自己嘟嘟囔囔唠叨:“怎么会没事呢?怎么会正常呢?”
       江山速度很快地解开缠在她胖胳膊上的带子,好像怕她再让自己量一次似的。江山边收拾血压计边说:“没事还不好吗?有事才好吗?”
       汪秀娥看了江山一眼,有些不满意她的讲话。但人家也没说什么,而是跟她商量:“你看我吃点什么药好呢?”
       江山奇怪地望着她,奇怪地问她:“你没事吃什么药呢?”
       汪秀娥说:“谁说我没事?我现在头还晕呢,头上像罩了个东西似的,不舒服。”
       江山望着她,脸上连开始的皮笑肉不笑都没有了,她面无表情地问她:“你想吃什么药?我给你开就是了。”
       汪秀娥这下真的不高兴了。别说她还是政委的家属,她就是个普通的病人,你作为医生,也不该是这个态度。但汪秀娥并没有跟她计较,一来她不愿跟她一般见识,二来她也多少知道这个江军医不太好惹:又是高干的女儿,又是武官的太太,还是吕师的好朋友。这种人别说一般人惹不起了,连总站的第一夫人都有些怕她,都要让她三分。
       汪秀娥起身准备离开,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跟她在这里废话,还不如回家找老王告状呢:看看你手下这些医生,还白衣天使呢,白衣妖精还差不多!
       汪秀娥刚起身,江山又有些过意不去了。江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对普通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第一夫人呢?江山抬起头来,仰视着站在自己面前人高马大的第一夫人,和气地说:“你吃西药还不如吃点补药呢。我建议你喝太太静心口服液,效果不错。”
       其实江山是好心好意这样建议的,因为她自己一直就在喝这种口服液,她觉得效果不错,让吕师也开始喝了。就像赵本山在广告上忽悠的那样,一般人江山还不告诉呢!因为告诉了也白搭,那玩意儿太贵,一般人喝不起。政委夫人不存在喝不起的问题,再加上她有些过意不去,才好心好意告诉她的。
       汪秀娥居高临下地问:“你说喝什么?”
       “太太静心口服液!”
       “管什么用?治什么的?”
       “治更年期的!静心静心嘛,顾名思义,就是更年期的女人要静心。”
       误会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更年期的名声算是让不懂医学的人们给搞臭了!动不动就指责笑话别人是更年期,好像更年期是罪魁祸首似的。越是更年期中的妇女,越是忌讳别人说自己是更年期,汪秀娥女士自然也不例外。汪秀娥的脸色当时就不好看了,她吊着一张冷脸问穿白大褂的江军医是什么意思。
       气氛就是从这里紧张的。
       好心好意的江军医会有什么意思呢?除了好心和好意,还会有什么意思呢?但江军医就是这么个德行的人,你的姿态越高,她的姿态就越低:反之,你的姿态越低,她的姿态反而越高了。她才不管你是第几夫人呢!你一声不吭低姿态地要离开这里,她就于心不忍高姿态地留住你,好心好意地建议你喝太太静心口服液:你这样吊着一张冷脸高姿态的质问她,她也就不客气地对你低姿态了。
       两个都在河东的更年期中的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干开了。只不过江山仗着自己在河东待的时间比汪秀娥长,仗着自己熟门熟路,欺负人家汪秀娥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汪秀娥说她一句,她说人家两句:汪秀娥的声音有八度高,她偏要比人家还要高两度、非提成十度不可!
       话赶话是很容易赶进死胡同的。等两个失去理智的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提到了第三者吕师的时候,就像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女一样,想再收回来,是万不可能的了!
       江山说汪秀娥:“你知道吗?你这是典型的更年期神经官能症!好心好意让你喝点太太口服液减轻点症状,你却好心当成了驴肝肺,真没见过你这种不知好歹的人!”
       汪秀娥说江山:“你会有什么好心?你的好心丢到大街上也没人会认识!”
       江山说:“所以呀!我是瞎了眼!我忘了你有更年期神经官能症了!我忘了你是个怀疑一切的人啦!”
       汪秀娥问:“我怀疑一切?我怀疑什么啦?我怀疑谁啦!”
       江山说:“你怀疑谁你不清楚吗?”
       汪秀娥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没告诉你别的吗?没告诉你她当第三者的事呀?”
       江山眯着眼看了汪秀娥好一会儿,像看个没见过的怪物,她干笑了一声,说:“天哪!世上还真有你这种人!你真让我长了见识!你以为谁都稀罕你家老王,谁都惦记着你那个破位置?”
       汪秀娥气得脸都红了,红着脸说:“你以为没人稀罕他,没人惦记他吗?你最好回去问问你那个好朋友,问她稀罕不稀罕他、惦记不惦记他!”
       江山都让她给气笑了,这次不是干笑,而是真笑。她笑着说汪秀娥:“你真的以为人家看上你老公了?你想什么呢?你做梦去吧!”
       汪女士被江山这个穿着白大褂的妖精给气糊涂了,她气得急不择言了,都胡言乱语了:“到底是你知道还是我知道?是你清楚还是我清楚?连我家老王自己都承认了,还用你在这瞎嚷嚷,替她瞎遮盖什么!”
       精疲力竭的吕师开门进家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家中空无一人了。李念住到干休所姥爷家去了,连李进最近也总到干休所去吃蹭饭。只要吕师晚上有应酬不回来,他一般都会先跑到干休所去吃了蹭饭再回来。反正吕军现在没事,一天光剩下做那三顿饭了。对她来说,多做一口也累不着,少做一口也闲不下来。一只羊是放着,一群羊也是放着。吕军喜欢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吃饭,吃得盘净锅干她才高兴呢,才有成就感呢!李进也是为了成就她的成就感,才跑回去蹭饭吃的。
       李进回来跟吕师叨咕说:“你别说吕军的手艺真是不错,做的饭比饭店的都好吃。我怎么就没有人家马忠臣那种福气呢?起码没有他那种口福!”
       吕师白了他一眼,说:“所以我才不在这方面下工夫呢!让你革命尚未成功,你辈仍需努力地不敢怠慢我。什么拴住了男人的胃,就是拴住了男人的心,全是放屁!吕军倒是把马忠臣的胃给拴住了,但他的心呢?还不是跑到别人那儿去了!男人的胃又没和男人的心长在一起,凭什么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呢?在这一点上,古人就比我们今人看得远、也看得透:正所谓是温饱思淫欲。所以说,男人最好是要冻其肌肤,饿其肠胃。让你们每天三尺肠子空着二尺半,每天饿得你们心慌,看你们还有什么劲跑出去胡搞!”
       李进气道:“怎么每次说说你,最后你总是能金蝉脱壳转危为安地说到我头上呢?人家吕军做饭的手艺比你强,这是客观事实:人家在你们家里也比你有凝聚力,这也是客观事实。”
       吕师笑了,笑得很是轻松无所谓。她笑着无所谓地说:“吕军那种凝聚力是要付出代价的,起码是汗流浃背的代价!对你们这些追逐蝇头小利的人来说,一顿好饭就能把你们给凝聚起来。把你们这些乌合之众凝聚起来干吗呢?有什么用呢?你们敢去替她讨伐明可欣吗?所以我历来不主张提倡什么凝聚力!那叫什么凝聚力呀,累的累死、闲的闲死!这种凝聚力不要也罢。”
       吕师一进家,就看见过道墙上的留言板上,用吸铁石压了张A4的打印纸,纸上是仿宋2号字。吕师凑上前一看,是李进同志不知从哪摘抄来的“为官六诀”。李进还在纸上留下了自己的真迹:呈吕主任阅,与主任共勉。
       吕师笑了,心说:你个虚职的地方上的副处,谈什么与我共勉!
       李进要与当领导的老婆“共勉”的“为官六诀”如下:
       不欺上,可瞒下:
       真着急,假生气:
       敢碰硬,不硬碰:
       行直路,拐活弯:
       热问题,冷处理:
       吃不准,先不吃。
       吕师看了,觉得挺有意思的,也蛮有道理的,就揭了“榜”,准备先歇口气再好好看看。
       这口气还没歇呢,门外就有人按门铃了。电子门铃吓了吕师一跳,同时也令吕师特别烦。吕师心想:谁呀?这么烦人!怎么刚下班就追到家里来了?还让不让人活了?吕师最讨厌这些不打招呼就贸然登门的不速之客了,这些人一般都是有事相求的,他们怕事先打招呼被婉拒,所以才这么突如其来地按你家的门铃。吕师今天不准备开门,她不想放任何人进来。最近她的心情不好,情绪容易失控。万一再不给来人好脸色,不但别人难堪,事后她自己还要后悔,何苦来呢?
       吕师蹑手蹑脚地进了客厅,坐了下来,又躺了下去。家里的布艺沙发很舒服,吕师一坐上去就想躺下来。没办法,谁让它太舒服了,谁让自己又太累了。
       突然,随手放在门口鞋柜上的手机响了。手机铃声是李念刚给她下载的《两只蝴蝶》,这歌是她挺喜欢听的,不过这时候听起来却令她心惊肉跳起来。她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光着脚跑过去,恨不能把手机像吕军那样给砸了。她拿起手机一看,是杨新光打来的,她马上意识到,门外按门铃的人,说不定就是杨新光。吕师悄悄地从猫眼里望出去,果然,正是军容严整的杨新光。
       吕主任不得不开门了。她先跑回客厅去穿拖鞋,然后才出来开门。这段时间吕师在心里现学现用:行直路,拐活弯。想不到杨新光还会拐这种活弯!
       杨新光军容严整,两手空空,他以这种进办公室的姿态贸然登主任的家门,显得既不合时宜,也不伦不类。你说他是来谈公事的吧,为什么刚才不在办公室里谈,却追到家里来谈?你说他来是有私事吧,又何必这副装扮、这么正规呢?男人最要不得的是不解风情,男人需要了解的风情不仅仅只限于男女关系,也包括上下级关系,尤其是他们这种上下级的男女关系。
       吕主任最不喜欢那种不懂得分寸,不知道审时度势的人。他们往往连让领导回家先喘口气的眼力见儿都没有,还谈什么审时度势!
       吕主任开门热情相迎:“请进!快请进!”
       军容严整,两手空空的杨新光,跟着吕主任进了客厅坐下。
       吕师在出去给他泡茶的时候想:看样子这伙计是听到什么了,跑官要官来了。好在他两手空空地什么也没拿,也算是他给他自己留了点自尊!也算他看得起她,也给她留了面子。
       吕师除了给杨新光泡了龙井茶,还给他切了哈密瓜。已经准备对他不起了,再不在接待上下点工夫,恐怕心里就更过意不去了。
       吕主任忙活了半天刚坐下,气还没喘匀呢,杨新光就没有任何过渡地直截了当开了。他板着山东汉子的脸,炯炯的目光直接盯在吕主任的脸上:“主任,我也知道你不满意我,但我实在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满意我,我哪些地方让你不满意。是我的为人?是我的能力?是我的个性?还是我的工作哪没做好?总之,我想听听主任对我的看法和对我的打算。”
       主任一低头,看到了自己穿着拖鞋的光脚,突然意识到杨新光军容严整的良苦用心。自己这样光着脚丫子、穿着红拖鞋的居家过日子的样子,的确不适合谈论这么严肃的话题。她站起身来,对杨新光说:“对不起,我马上回来。”
       吕师换下了拖鞋,马上就回来了,前后不到一分钟。在这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她已经想好了怎么跟杨新光谈这次话了。对杨新光这样的山东实在人,最好实话实说、开诚布公。他今天能跑到自己家来,如此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的心迹,肯定是考虑了很久,也下了很长时间的决心。他来就是想听实话的,他以实话的砖,希望能引出实话的玉来,实在是一种深思熟虑,也是一种破釜沉舟。
       换下拖鞋的吕主任也算是军容严整了,幸亏她还没来得及换便服。军容严整的吕主任,坐在舒服的布艺沙发上,努力将自己的腰板挺得笔直。只有这样,她说话似乎才能有力度,也有分量。
       吕主任说:“杨科长,你既然这样开诚布公地说出了你的看法,我也就开诚布公地谈谈我的看法。你也知道,我原来是主张你当二团政委的。你的为人、能力和群众威信,都不成问题。这点你自己也是有数的。但后来我改变了主意,认为就二团政委这个位置,贺建国副政委比你要更合适一些。第一,他是在二团土生土长起来的干部,在二团当过指导员、教导员,政治处主任,对二团的工作相当熟悉,这点你就没法同他比。第二,二团的赵团长,你应该多少有些了解,在个性上你俩有些相似,不可能成为最佳的互补型的搭档。他是个要说了算的人,而你又是个要坚持原则的人,你俩共事不太容易。第三,就群众的认可程度,二团的干部战士更接受贺副政委一些。当然,在这方面,你俩不应有可比性。他的优势在二团,而你的优势则在总站机关。如果政治部出了一个副主任的位置,你的呼声肯定比贺建国高,这是没有问题的。但这次毕竟是二团的位置,而不是总站的位置。所以,他接政委比你接政委更顺理成章一些,也更顺应民意一些。这三点,是我的出发点。我的为人你也知道,若论私心,当然你接政委最好。你是咱们政治部最老的科长,也是最有群众威信的科长,你的问题解决了,我的压力也就小多了,这都是实话。但你去接二团政委,的确不如贺建国有利。对二团的建设和对你个人而言,都是弊大于利,这也是实话。王政委非常关心你,多次跟我和陈主任探讨过你的年龄问题,我们也在积极地替你想办法,也考虑过你交流使用的问题。就你的问题,同上级业务部门打过招呼,要他们优先考虑你,这也是实情,你可以随便去打听。如果图省事,图方便,也图减轻个人压力的私心,当然是先把你的命令下了,让你到二团去接政委,但你说这样做合适吗?是对二团的工作和军队的事业负责任的态度吗?”
       吕主任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把她自己说得口都干了,跑出去给自己倒水喝了。
       杨新光坐在客厅里沉思起来。主任虽然一下子洋洋洒洒地说了这么多的话,把她自己都说得口干舌燥了,但杨新光心里依然不服气,也依旧想不通。这也难免,也难怪。人家杨新光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别人开诚布公地说一通,就能马上心悦诚服,心服口服。这又不是什么小事情,而是关系到他前途和命运的大事。即便主任说得诚恳,也说得在理,杨新光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听进去,马上就接受。再说了,这些只是吕主任的看法,杨新光也有他自己的看法,只是他没说罢了。也许来的时候他准备说来着,现在他却不打算说了。他跟了吕师这么久,吕师的为人他的确是很了解。她是个一是一二是二的人,同时她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女人做领导恐怕就是这样:是一些人的福星,也是一些人的灾星。就现在的情形而言,她是贺建国的福星,却是他杨新光的灾星。既然是灾星,就是命中注定:既然是命中注定,还说这么多的废话干吗?不说了!告辞吧!
       吕师送杨新光到门口的时候,门外又有人按门铃。吕师打开门一看,头“嗡”地一下血冲了顶,她特别地不高兴:他怎么来了!
       真是邪了!今天真邪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听李进的话,回干休所的娘家蹭饭吃去呢!现在可好了,可有戏看了,不是她看,而是她身后的杨新光看!
       杨新光看了一眼门外提着大包小包的贺建国和他的老婆,嘴角不易察觉地扯了扯,跟主任道了别,从容不迫地走了。
       下楼的杨新光刚拐过弯,嘴角上的冷笑就无限度地放大了。他在心里通情达理地想:人家这样也对!拜见自己的福星,怎么能空着手呢?谁像自己和自己老婆这么不会来事?要么傻乎乎地登门塞钱,让人家担惊受怕:要么两手空空地上门,让人家看不顺眼!
       李进吃完蹭饭回来,见留言板上的“榜”被揭去了,心里自然高兴。他还没见到老婆的人影,就先搭起腔来:“怎么样?看了有收获吧?为官六诀对你有启发吧?”
       换了拖鞋进了客厅,见地上堆着礼品,沙发上老婆在闷闷不乐,就开口问道:“谁又热脸来蹭你的冷屁股啦?”
       吕师就把两手空空的杨新光同大包小包的贺建国两强相遇的事说了一遍。李进听了,连声说:“有意思,有些意思。俗话说两强相遇勇者胜,看样子,这两个人是两强相遇拿东西的胜喽。”
       吕师坐起了身子,说:“你怎么知道拿东西的会胜?现在社会风气这么好,拿东西的不一定能胜过不拿东西的!他俩现在在场上,杨新光明显占优势,只不过杨新光倒霉,遇到了我这个吹黑哨的,有一些阻力罢了。你也知道,现在的黑哨这么难吹,我能不能吹下去还两说呢!”
       李进坐到了吕师的身边,膝盖顶住了她的膝盖,也算是促膝长谈了。李进语重心长地对吕师说:“吕师,说点你不愿听的话,也算是忠言逆耳吧。我就不明白,你何必这么认真,何苦较这个真呢?你这么坚持提拔贺建国,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不但没有任何好处,反而还树了敌,惹得上上下下都不痛快。杨新光能不烦你、能不恨你吗?换了我,我也烦、我也恨。王政委和上边干部处的人心里能痛快吗?按道理说,杨新光应该算是你的人,你手下多出干部、快出干部,你脸上能没光吗?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你这个管干部的政治部主任,理应把干部这碗饭当主食。你连你手下的人都喂不饱,就说明你这个主任没干明白。水清则无鱼,你身边清的都缺氧了,怎么会有鱼呢?这种顺水推舟的人情你都不去做,以后谁还会死心塌地跟着你呢?你管干部一场,连个人都为不住,没有几个至爱亲朋、铁杆儿弟兄,你就是白在那个位置上待了。我就搞不明白你,二团是你家的吗?你何必这么上心,这么认真呢?宁愿得罪杨新光,得罪政委,得罪干部处,得罪上面打招呼的领导。人家杨新光怎么就不能当政委?用句流行的话说:当不好,还当不坏吗?人家王政委都不怕他当不好,你怕什么呢?有政委在你上边顶着,天掉下来,也砸不到你头上!再说了,既然上边干部部门都出面了,而且还是上边首长的意思,你何必硬顶着呢?这些部门是被下边惯坏了的,碰不得钉子,也吃不得闭门羹的。你让他们难堪,他们能让你舒服啦?吕师,你有事了,有好事了。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吕师往后靠了靠,坐得离他远一些,懒得跟他促膝谈这种心。吕师说:“等着瞧就等着瞧,我还怕瞧嘛!我的事你少管,也不用你管!我有什么事,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与你无关!”
       李进不同意她的观点,说:“怎么会与我无关呢?我是你的贤内助,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呢。我是衷心地希望你少走弯路,仕途能一马平川,能早日扛上将军的黄牌子,这不光是你父亲的理想和希望,也是你丈夫的光荣和梦想!”
       吕师憋不住笑了,抬起脚来踢了他一下说:“真不要脸!这年头男人吃软饭还吃得这么理直气壮。”
       李进笑着说:“什么都要与时俱进嘛,吃软饭也不例外,也要与时俱进。时代在前进,观念也在改变,现在男人吃软饭不丢人!你们女人不是乐意自强不息吗?那你们就自强去呗!我们男人乐得吃口软饭。再说了,世上的硬骨头就那么多,都争着去啃,那还不得挤破了头?总要有人做出牺牲吃软饭的,要不这社会怎么可能和谐?现在不是提倡和谐社会吗?我看中央还应该提倡男士们吃软饭,把硬骨头让给女士们去啃,女士优先嘛。”
       吕师见他越说越无耻、越说越不要脸了,就懒得听下去了,转着身子到处找遥控器,想看电视了。
       李进拦住她不让她看,他的话还没说完呢,刚说了一半呢:“你急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刚说了一半呢!你怎么这么不虚心呢?你忘了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了吗?你要是还想进步,还打算更上一层楼,就耐下心来听我把话说完。”
       吕师瞪着他问他:“你还有什么废话要说?你这些废话哪是在推我进步,推我更上一层楼?你分明是在拖我的后腿!”
       李进说:“话不能这么说,你要辩证地看这个问题。我越是拖你的后腿,反而越能推着你前进。就像跳高跳远向后倒的那几步助跑一样,是一个道理。老婆,你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想:你为什么看不上人家杨新光呢?主要原因是什么?还不是因为他太认死理一根筋了吗?还不是他只会走直路,不会拐活弯吗?他这种不识时务的人,领导怎么会喜欢?怎么会待见呢?怎么样?到了关键时刻,他的道路受阻了吧?现在堵他路的人是你,是你在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瞎坚持原则、瞎逞能。你想过没有?你在这一夫当关地不开眼、不让道,是不是也是一种认死理,也是一根筋呢?你的领导、你的上级烦不烦你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哇!你这个不开眼的螳螂,光在这一门心思地挡人家杨新光这只蝉的道了,殊不知你身后还有一只黄雀,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你呢!”
       吕师听不下去了,伸出脚来满地找拖鞋,李进也弯下腰来主动帮她找,好不容易从沙发底下找到了,却拿在手上并不给她,而是当作“鞋质”逼她把话听完,“你倒是看了那为官六诀了没有?难道我那么煞费苦心,都是对牛弹琴了吗?大家都知道你这个人敢碰硬,但你为什么就不能聪明一点不硬碰呢?你是个行得正的正派人,但你为什么就不学着拐点活弯呢?还有,热问题,冷处理:吃不准,先不吃,这两诀不也对你当前有益处、有帮助吗?你怎么就不能退一步海阔天空呢?”
       吕师喝道:“把鞋给我!你那是从哪抄来的狗屁六诀!都像你这么投机取巧地当官,那共产党还不早完蛋了!退一步海阔天空?谁的海阔了?谁的天空了?是杨新光吧?他倒是海阔天空如愿当上政委了,那二团呢?二团也能海阔天空吗?”
       李进把拖鞋扔到地上,摇着脑袋说:“唉!朽木不可雕也!”
       吕师单支着一只脚,如一只昂首挺立的鹤:“哼!我这种红木,岂是你这种俗人雕的!”
        最近,吕主任强烈地感受到别人异样的眼神。这些异样的目光虽然都是躲躲闪闪的,闪烁不定的,但愈是这样,愈是令吕主任难受难忍,如芒在背。也不知这些异样的目光追不追着王恩江走,也不知他难不难受,能不能忍受。反正吕师快受不了了。现在,她都快不愿出门了,也不怎么愿见人了,尤其是不愿见那些用异样的目光上下打量她的混蛋们。
       江山少有地感到内疚,也少有地主动跟吕师作检讨:“吕师呀!你说我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跟汪秀娥一般见识起来了?她是谁呀?她不就是个随军家属吗?再往前追溯,她又是谁呀?她不就是个乡野村妇吗?你看看我,我都能跟个村妇打起来了,你说我的水平怎么降得这么厉害呢?哎呀!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呢?身体里的雌激素降点就降点吧,那是客观规律,我也阻挡不了,但我自己为人处世的水平总该能自己把握吧?我怎么也把持不住呢?也开始往下降了呢?而且还是直线下降!降到都能厚着脸皮跟村妇打架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怎么喝了那么多太太静心口服液也不管用呢?那么多钱不就等于打水漂白花了吗?!”
       江山打来电话,说中午请吕师到她家吃饭。没等吕师拒绝说不去,江山就在家里恳求:“吕主任,您千万别拒绝我呀,我今天是请了病假,特意在家真刀真锅真火地给你做饭呢,货真价实地中餐,我现在身上都有味了,有炒菜的味儿了。这次你放心,我保证不做沙拉,也不让你吃方便面、速冻饺子。我真的动了我家的菜刀了,真的切了鱼肉和猪肉了,还切了别的肉,不过现在暂时保密,等你来了给你个惊喜。”
       吕师中午下了班,特意避开大家到食堂吃饭的时间,才匆匆忙忙出了办公大楼。顶着零星异样的目光,快步去了江山家。
       刚按完门铃,江山就举着一只手把门打开了。吕师见江山隆重地举着左手,食指上醒目地包扎着厚厚的纱布,果然有些惊喜,当然是惊的成分要多一些:“哎呀,你的手怎么啦?”
       江山抿着嘴笑,说:“我不是告诉你啦,我给你切了鱼肉猪肉和别的肉?哝,这不吗,还有人肉!怎么样,我够有诚意的吧?你还不原谅我,咱俩的友谊到此为止,今天这顿饭就算是散伙饭啦!”
       吕师笑着往里去,边走边抽着鼻子说:“散伙就散伙,你吓唬谁呀!嗯?怎么闻不到饭菜的香味呢?”
       江山也抽着鼻子说:“你感冒了吧?鼻子不通气吧?这么好闻的香味你难道闻不出来?”
       吕师说:“哪有香味呀?你真的做饭了吗?”
       江山不高兴了,举着伤手在吕师腚后说:“没做饭,我动什么刀哇?没动刀,我手是怎么伤的?我为了你,从早晨忙到现在,连手上的肉都给你切下来了,我就差再抽200cc血,给你做一锅你爱吃的毛血旺啦!”
       吕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都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起不来了。
       江山望着笑得这么厉害的吕师有些奇怪:“有这么好笑吗?你至于笑成这样吗?”直到吕师笑够了起身,见她还那样望着自己,就敏感地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现在一见到别人盯着我看,心里就烦!”
       江山又开始内疚了,内疚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吕师说:“别假装内疚骗我啦!快开饭吧,我都饿了!”
       江山说:“等等,还有人没来呢!”
       吕师说:“谁呀?你还叫谁了?”
       江山说:“陈昆,我还叫陈昆了。”
       吕师睨视着她说:“你指头上就那么一点肉,够两个人吃得吗?”
       这下轮到江山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用那只好手抹着眼泪说:“吕师呀,我可不能跟你散伙,就凭咱俩这么精彩的对白,我也要忍辱负重地跟你搞好团结!”
       这下又轮到吕师笑了。
       门铃响了,江山分工说:“我去厨房关火,你去开门接客!”
       吕师又笑了,笑容满面地去开门接客了。
       打开防盗门,吕师的头又“嗡”了一下:门外不光站着陈昆,还站着陈昆的搭档、自己传言中的“相好”王恩江。
       没等陈昆开口,王恩江自己先开口了:“你这么看着我们干吗?难道不欢迎吗?是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吧?我是来观摩学习的,想看看你们这个裴多菲俱乐部到底是怎么回事。”
       吕师侧开身子,让开路,请他们进来。
       陈昆在前,王恩江居中,吕师殿后,三个人鱼贯着进了江山颇具异域情调的家。
       江山戴着手套,端着微波炉蒸好的鱼从厨房里出来。她见了王恩江吃惊得差点失了手,就差没有叫出声了。跟在王恩江后边的吕师这才有些释然,她还以为是江山跟陈昆事先串通好了,就瞒了她一人。现在看来,江山也是不知情的,看她刚才的表情就知道了。江山是搞医的,不是搞表演的,她就是想装,也不可能这么逼真。
       那么,是陈昆自作主张带他来的喽?陈昆为什么要带他来呢?他又怎么会跟陈昆来呢?真让人捉摸不透!
       他们毕竟不是没有身份的年轻人了,谁有了饭局,招呼上另外一个人,就钩肩搭背地来了。他们也不是随随便便到处乱吃饭的年纪了,也不是想放下架子马上就能放下的人。陈昆也许是这种人,但王恩江不是。
       江山对王恩江的到来,大概比吕师还要吃惊,还要别扭,还要不好意思。毕竟她刚跟人家太太吵过架,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看在政委的面子上,她也不该去吵那一架。她在公开场合同政委的老婆吵架,不但不给政委老婆面子,还等于没把政委放在眼里。她虽然对政委无所求,但也不至于是无所谓的。起码的不好意思还有,起码的难为情还在。
       江山摘下微波炉专用手套,主动向政委伸出手去。她握着政委掌有实权的手客气地说:“想不到政委大人会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呀!”
       政委大人环顾着这个到处摆放着洋玩意儿的“寒舍”,不客气地说:“这也叫寒舍吗?这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寒舍吧?”
       大家都笑了起来,气氛轻松了起来。
       大家围着餐桌坐下,江山启开了一瓶法国红酒,矫情地说:“对不起呀诸位,照顾不周,只好让你们吃中餐喝洋酒了,实在是不配套。”
       王恩江又跟她不客气了:“那就给你一次改正的机会,下次再请我们吃西餐喝洋酒嘛!”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气氛更轻松了。
       吕师坐在王恩江对面,觉得有些怪怪的:圈子里的三个人,一次又一次地被圈子外的这个人逗笑,好像这个圈子里的气氛,是由这个圈子外的人掌控的。更奇怪的是陈昆,她跟江山被动地跟着笑倒也罢了,她俩一个是惹祸的人,一个是不自在的人,被动地跟着笑也是情有可原。那陈昆呢?他用得着一次又一次地配合着笑吗?他倒像是跟着王恩江来参加老乡聚会的,有些不习惯,也有些不适应。
       吕师只要一抬头,面对的就是王恩江谈笑风生的脸,每一次抬头,每一次都是。这让吕师有些纳闷,也有些生气。她纳闷的是: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对外界的传言,他是真的不在乎还是装着不在乎?即便他是真的不在乎,也不至于这样兴高采烈吧?到江山家里来吃顿饭,也不是什么化干戈为玉帛的事,也用不着这样吧?再说,再说他见了自己即便是满心欢喜,也不至于这么喜形于色吧?这不是他的风格,也不是他的做派。而且,而且他见了自己那种高兴,也不是这种高兴法。还有,还有他看自己的眼神,似乎也不一样了,起码跟前一阵子他发神经时,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样了。那时他望着自己的眼里有神,现在这神似乎不见了。到哪儿去了呢?是他收起来了?还是他藏起来了?
       江山这种人真是要命,喝了几杯洋酒就找不着北了:人家王恩江不但没怪她,还亲自跑到她家给她好脸,她又开始找不着东了。四个方向一下子失去了俩,她又把握不住自己,开始信口开河了。她端起满满一杯法国酒,举到王恩江跟前说:“政委,我敬你一杯!这酒里有两层意思,你喝了我再告诉你。”好像人家政委多想知道她那两层意思似的。
       今天王恩江真是奇怪到家了,不但痛快地把酒喝了,还盯着江山问:“你说吧,说你的两层意思吧。”
       江山一扬脖子,将满满一高脚杯红酒喝下,酒壮人胆,况且江山还不〓。江山优雅地用餐巾纸揩了揩嘴角,说:“第一层意思是道歉,话都在酒中了,我就不展开说了。第二层意思我大概又要惹祸了,但我还是想斗胆地问一句:政委,你真的跟你夫人承认了吗?”
       王恩江装糊涂装听不明白:“什么承认了?我承认什么了?”
       江山看了眼身旁的吕师,有点投鼠忌器的样子,假装嗫嚅:“承认你跟这位女士好嘛。”
       吕师在下边狼狈地踢了江山一脚,江山大叫一声,将那只挨打的腿礼遇到椅子上,又是抚摸又是拍打,像这条腿被吕师踢坏了似的。
       王恩江宽厚地笑了。他似乎在宽厚江山的二百五,也在宽厚吕女士的暴行。他反问江山道:“你说呢?你说我能承认吗?”
       江山抱着那条受了委屈的腿,继续她的二百五:“我认为你不会承认,但我也认为你夫人不是那种能说瞎话的人。所以我就有点糊涂了,也有点搞不清了。”
       王恩江哈哈一笑,举起满满一杯酒,反敬江山:“来,干了这杯酒,我也有两层意思要说。”王恩江豪放地张开大口,一下子将法国红酒悉数倒下,然后开始陈述他的两层意思:“第一,世上的事,浊者自浊、清者自清,搞那么清楚干吗?就像喝酒一样,似醉非醉是最好的境界,你那种有点糊涂又有点清楚也是最好的境界。你搞那么清楚干吗呢?又无聊又无用:第二,我要感谢你替我教育了一下内人,跟你吵了那一架,她老实多了,我在家的日子也好过多了!哈哈……”
       江山有些不好意思,可又有些得意:“你在家的日子好过了,在外边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吧?你看吕主任,现在都不愿出门见人了,我真是罪大恶极呀!”
       王恩江望着吕师,对吕师说:“为什么不愿见人呢?你怕什么呢?没做亏心事,还怕鬼叫门吗?”
       吕师看了他一眼,心里说:我倒不怕鬼叫门,我是怕你老婆来叫门!
       见吕师不吭声,王恩江又说:“等会儿咱俩一起走,大大方方地一起回办公室,让谎言不攻自破。”
       陈昆在一旁插言:“你俩一起出去,谎言怎么就能不攻自破了呢?没准还会甚嚣尘上了呢!”
       王恩江说:“这你就不知道流言蜚语的规律啦,越是躲躲闪闪地害怕它,它越是会甚嚣尘上,你越是在一起大大方方地若无其事,它们反而会偃旗息鼓的。”
       陈昆点头说:“有道理,是这么回事。我再跟随你俩左右当道具,会更出成果的。”
       江山也同意,随声附和:“可不,你这个道具有分量,也更有欺骗性!”
       大家又都笑了。这次的笑,说到底,还是由人家圈外人调节的。这顿吃的,简直有些莫名其妙,也有些滑稽:整个是江山操办、王恩江主持:陈昆大口吃菜,吕师闷头扒饭!
       要干杯中酒的时候,陈昆提议说:“来,我提议,为政委即将高升,干杯!”
       江山叫道:“是吗?政委你要升官了?下次该你请客了,升官能不请客吗?而且还是升这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官。”
       王恩江饶有兴趣地问她:为什么是有划时代意义的?
       江山好为人师地告诉他:升到军职,你才算真正进入我军高级军官的行列啦!你才会青史留住英名啦!你才算是一览众山小的高干啦!
       王恩江哈哈大笑起来,好像他真的站在了山巅上,一览众山小了,连笑声都有回声了。笑够了,他把杯中酒一干而尽,谦虚谨慎地说:“为时过早!为时过早!煮熟的鸭子也要等吃到肚子里才能算数!”
       第十六章
       还是上次见面的那个地方,那个叫“冥思苦想”的茶馆。
       吕师到早了。她下了车,走到茶馆门口,抬头看了看“冥思苦想”的牌匾,心想:怎么选了这么个不吉利的地方!又是冥思,又是苦想的。看着就别扭,听着就更别扭了!
       明可欣如约而至。
       明可欣一坐到吕师对面,吕师就给愣住了。吕师发愣是因为明可欣剪头了,而剪成了短发的明可欣,分明就是30年前的她妈妈,那个做过军博解说员的魏阿姨。
       人的身上是存有密码的吧?而时间正是打开这个密码锁的钥匙。几个月前,时间这把钥匙还没有开始启动,她见明可欣的时候,并没有这种感觉。而这才过了几个月,时间就把明可欣身上的密码给解开了,令跟她面对面的吕师有恍如隔世、见到魏阿姨的感觉。同时,吕师还顿悟:原来人的确是可以轮回的。轮回之说是成立的,也是确实存在的。佛教所说的轮回,大概正是科学家们所揭示的人的基因吧?父母通过儿女而延续,再通过儿女的儿女而转世?会是这样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养育自己的儿女,不正是在报答自己的父母吗?我们时常抱怨自己的儿女说:我真是前世欠了你的!可不是吗?我们的确是欠了父母的,我们的确也应该偿还!哎呀,不想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明可欣问她:“你好像在发愣,你在想什么吧?”
       吕师笑了,实话实说了。
       明可欣抬起双手,向后梳理着自己的短发,将头发别到耳后。这下,她更像她的母亲魏阿姨了。吕师又实话实说了,明可欣听了笑了笑,笑得有些欣慰,也有些沧桑。
       明可欣说:“吕师,我早就等着你来找我了,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吕师问她:“为什么?你凭什么知道我一定会来找你?”
       明可欣略一迟疑,也实话实说:“因为你的个性,也因为,因为……”她似乎有些拿不准,又不想说了。
       吕师追着她问:“还因为什么?”
       明可欣抬起头来,也直视着吕师,一副坦诚到底、把话说明白的劲头,她又跟吕师实话实说:“因为吕团本来要找他谈,不知为什么又不谈了。他一直等着,可一直都没有等到。我们就估计你会出面的,你会代表你的家人出这个面,来找我的,找我摊牌,找我兴师问罪。”
       吕师的脸冷了下来。因为话说到这儿,气氛也有了,氛围也形成了,脸色自然而然地也就有了。再说,再说她说漏了嘴的那个“我们”,让吕师不舒服起来,很不舒服。开始她提到“他”的时候,吕师就不舒服了,但不像听到“我们”时这样不舒服。你提“他”就提“他”吧,怎么还明目张胆地提起“我们”来了?这也太不合适,太……太嚣张了点吧?一下子就带上了挑战的味道,一下就把“我们”和“你们”的阵营给划分好了!
       本来这次约见,纯粹是吕师的个人行为,并不代表哪个人,更不代表家人。而且,吕师本来也是打算尽量克制自己,保持中立的。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你明可欣既然认为我是代表吕家出面摊牌的,那我就索性临时当个特命全权代表吧!你既然还认为我是来兴师问罪的,那我就不妨兴一次师、问一下罪!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你是有“罪”可问的!
       既然她明可欣开门见山,吕师也只好长驱直入了:“可欣姐,既然你这么我们我们地不回避你们的关系,我也就没有必要吞吞吐吐、遮遮掩掩了。我今天约你出来,并不是来摊什么牌的。我们之间有什么牌可摊的?不就那么一张牌吗?有什么好摊的?有什么可摊的?有什么值得摊的?如果是我的话,那张牌不要也就罢了!我和我们家人,并不感兴趣你们是如何开始的,我们只是想知道,你们有没有打算结束?如果没有这个打算,那你们打算怎么办?怎么处理他的后事?他的婚姻,他的家庭,他的老婆和孩子!
       这下该明可欣有些发愣了。她大概没有想到,吕师的态度会如此地强硬,没有过渡,也没有缓冲,一出手就剑拔弩张,搞得自己一下子措手不及了。
       这种态势是明可欣没有料到的:吕师竟然会摆出全权代表的架势,代表吕家同自己谈判来了!曾几何时,她是吕家人敬重的对象,甚至,甚至还是吕家男人们心目中的女神!现在,女神不仅降临人间了,竟然还坐到了谈判桌上,一触即发地不好收拾了。其实,这并不是她的本意,她甚至很害怕,也很紧张这种谈判。别说她还不占理,她就是站在理上,她怎么可能跟吕家人谈什么判呢?吕家是什么人家啊!是与自己家住了十几年邻居的世家!是自己父母亲上加亲的亲家!也是自己初恋爱人最最亲爱的家!这样的家,她明可欣怎么竟弄到要与之谈判的地步了呢?这并不是她的本意啊!她的本意是要来解释的,她不但想解释清楚,她还想打动吕师!她原以为她会打动吕师的,因为她以为自己了解吕师。她以为自己了解吕师胜于了解自己的妹妹明可宁。明可宁比自己小14岁,吕师却只比自己小3岁。明可宁跟自己似乎有代沟,吕师应该没有!吕师应该能理解自己,也应该能接受自己。谁知自己却想错了!岁月不仅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吕师。吕师不再是那个扎着两只小辫子的小丫头了,她几乎忘了她是个师政治部的主任了,也忘了她还是个堂堂的陆军大校了。
       明可欣的阵脚似乎乱了。香汗从她的两鬓间渗了出来,顺着别在耳后的短发,蚯蚓一般蜿蜒而下。茶馆里有空调,不该热成这个样子。但吕师对这种突然而至的大汗是多么的熟悉呀!这么熟悉的汗,出在自己身上,是那么令自己讨厌:而此刻出在对面的明可欣身上,却令她怦然心动,心中涌出阵阵不忍来了。
       明可欣接过吕师递过来的纸巾,仔细地擦拭着额头、两鬓间、脖子后边的汗水。擦拭完了,她并没有将纸巾丢掉,而是团在手心里,似乎舍不得丢掉。她突然间问道:“吕师,你二哥牺牲的时候你多大?”
       吕师被她问愣了,顿了一下,下意识随口说:“我17。”
       明可欣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轻轻地说:“那年我20岁,差13天就要过20岁生日了。看样子13真是个不吉利的数字,起码对我是不吉利的。在这之前,你二哥写信告诉我,我过20岁生日时,他会寄给我一个礼物,给我一个惊喜。没想到,让我惊喜的礼物还没收到,他牺牲的噩耗却先到了。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等邮包到了我的手上时,你二哥已经牺牲大半年了。邮包是用三合板钉起来的小盒子,里边放了一把做工精巧的小笤帚和一本硬壳日记本。小笤帚是用子弹壳做的,沉甸甸的,是你二哥亲手做成的。装笤帚毛的是半自动步枪的子弹壳,而把手则是重机枪的子弹壳。你二哥细心地把弹壳上都贴上了标签,还注明了用途:代我的手心,扫你的床铺。这是你二哥头一次送我礼物,也是最后一次,所以也是唯一的礼物。我带来了,你也看看吧。”
       明可欣从旁边椅子上的纸袋里,捧出了个三合板小盒子,递给了吕师。
       吕师伸出双手,接过了二哥罗曼蒂克的礼物。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看到了那把精巧的小笤帚和那个已经很旧了的老式日记本。
       吕师拿起那把小巧的笤帚,果然如明可欣说的那样:沉甸甸的。同时,也是凉冰冰的,这点明可欣没说。明可欣没说,并不等于她没有感受到,只是她不愿这么说,也不想这么说而已。
       明可欣说:“你翻开日记本看看,看看扉页上,你二哥还写了一首诗。你没想到吧,你二哥也会写诗,写得还挺好。”
       吕师放下沉甸甸的、冰凉凉的弹壳笤帚,双手捧起老式的、绛紫色的、陈旧了的日记本。慢慢地打开,一眼就看到了二哥吕排那熟悉的字迹。要不是亲眼所见,吕师真不敢相信二哥竟然会写情诗。
       墨水似乎褪了颜色,字迹却依然清晰:恋人早已逝去,柔情却依然动人。
       思念的时候,
       纸张就是脸庞:
       当笔尖轻轻划过的时候,
       脸上有酥痒的感觉,
       连心也痒了呢,
       握笔的手啊,
       可曾有过感应?
       读着29年前年轻的二哥对爱情含蓄而又渴望的诗句,吕师的眼眶有些发热。她忍了又忍,终于把眼眶里的泪给忍了回去。明可欣善解人意地并不看她,而是拿起小巧精致的笤帚,一下一下地扫着手心……
       这样沉默了许久,明可欣才开始继续她的叙述:
       “你二哥牺牲后的第二年,他到你家探望你父亲。他也找到了我,给我送来一样东西,是你二哥的日记,很零散,被裁得七零八落,断断续续。那是你二哥他们部队宣扬他的事迹时,要展出他的日记。他们把关于我的部分统统给裁掉了,他们大概认为,英雄人物不该有儿女情长。那个时代这种认识很平常,也很正常。他不知怎么把那些碎片给收集到了,一点一点地整理好,按他认为的顺序,夹在了一个崭新的日记本里。我看了很感动,感动你二哥对我的感情,也感动他对你二哥的感情。
       “第二年他又来了,他决定以后每年探亲都要先来你家探望你父亲。那一次,他也礼节性地来看了看我。我们在一起聊了很长时间,都是聊的你二哥。他给我讲了你二哥的许多事,都是我所不知道的事。他很崇拜你二哥,虽然他们是同批兵,你二哥还比他小一岁,但他还是羡慕他,也崇拜他。我相信他说的话,因为他说你二哥的时候,语气里不仅充满了感恩之情,也充满了羡慕和崇拜。你二哥的确非常出色,也非常优秀。在他们连、他们营、乃至他们团,都占了好几个第一:当年就入党,第二年就提干,当了一年排长又提成了副连长。你二哥都当副连长一年多了,他提干的命令才下来。他说你二哥天生就是当兵的料,当将军的料。他几乎就是个完美的人,是个听不到一个人说他个不字的人。总之,你二哥是个特别难得的人。也许,这种像圣人一样完美的人,人间是很难留得住的。
       “后来,我开始给他写信,他也给我回信。慢慢地,我们通信的内容有了变化。主要是我的信中有了变化。我对他有了感情,很依恋他的回信,也很依恋他这个人了。但他却有顾虑,不敢接受我的感情。在他看来,这是不对的,甚至是罪恶的。他怎么可以接受他救命恩人的女朋友的感情呢?他很矛盾,既不肯接受我,也不肯离开我。我们就这样,在信中又痛苦又幸福地谈起了恋爱。这种情形,大约维持了将近一年。
       “我们的感情,被你父亲无意间发现了。也许是天意,是我们命该如此,也是我命该独身。有一次,他给我写信的时候,也给你父亲写了封请安的信。写完装信封的时候,他还特别担心别装错了,神经质地分别又拿出来看了一遍。越是这样紧张,就越容易出错,果然还是出了错。上帝让他出错,不出都是不行的,两封信果然就装混了。结果,写给我的信到了你父亲的手上,而给你父亲请安的信,却到了我的手里。我们知道信发错后,着实紧张了一阵,很担心你父亲会大发雷霆,把我们的事情搞糟。但你父亲什么也没做,既没有声张,也没有任何举动,比如把写给我的信还给我,换回给他请安的信,等等,什么都没有。你父亲选择了沉默和不动声色。当时我们还为此而暗自窃喜,以为你父亲的沉默就是默许,默许我们的爱情,默许我们的关系。
       “令我们没想到的是,等他再登你们家门的时候,你父亲却委托我父亲,郑重其事地提出了他跟吕军的事。我父亲对他说:你不是一直都想替吕排尽做儿子的义务吗?人家不缺儿子,正好缺个女婿,人家正好又看上了你,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天大的好事吗?连我这个媒人都觉得这是在替天行道,脸上有光呢!
       “在我父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说合下,他还能说什么呢?我父亲连‘替天行道’这样的重话都说出来了,他还敢说个不字吗?本来他就对我们之间的感情有负罪感,胆战心惊地不得安宁。这下好了,他解脱了。虽然解脱得非常痛苦,据他说他当时一下子掉了20多斤,人整个都脱相了。虽然如此,可他还是选择了放弃我们的感情,服从你父亲的安排。他在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写道:对我而言,放弃幸福,意味着卸掉了一种痛苦又背负了另外一种痛苦。这两种痛苦对我而言,都是要命的,是一辈子不得解脱的。如此看来,这就是我的命了:一生与痛苦结缘,一辈子与痛苦为伴。
       “他的文笔很好,我很喜欢读他写的信。我是先喜欢他的信,后喜欢他的人的。这样,我们就结束了一段连手都没拉过的书信恋爱。三年后,他同吕军结了婚。后来我猜测,你父亲是不是不能忍受我跟他在一起,才想着用吕军嫁他的办法来阻止我们?从你父亲给了我他一生积蓄的20万的银行卡看来,我的猜测大概没有错。
       “记得我曾对你说过,其实,我的独身未婚,既不是你二哥的原因,也不是他的原因。我也不是没有找过,也不是没有谈过,总归是没找到合适的,也没谈到我满意的。大概这是我的命,命中注定要独其一生。但我的独身,却令许多人不安,比如你父亲,比如他。
       “他调到北京快20年了吧?我几乎就再也没见过他。当然我还是知道一些关于他的消息,可宁毕竟嫁到了你们家。这样一来,我们就更没有理由见面了,因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东西更多了,也更复杂了。
       “前年,你二哥的一个转业到西安的战友到北京出差,给我打了个电话,要请我吃饭。当时我很感动还有战友在怀念他,没有推辞就去了。去了我才知道,人家还请了他,还有一个在国防大学上学的人,也是他们的战友。那天,他们三个每人喝了将近一瓶的酒。都有些醉了,说了许多往事,也说了许多酒话。他们说到你二哥的时候,都很激动,争着回忆了你二哥生前的许多细节。说着说着,他就流下了眼泪。我相信他,相信那天晚上他流下的热泪的确是为你二哥流的,并不是因为我。时间过去那么久了,他对我的热情早就消失了,即便过去彼此有过感情,也早就压到心底里去了,并没有打算要把它们翻腾出来。这是真的,是真话。
       “分手的时候,我在穿大衣外套的时候,不慎将头上的假发套碰掉了,露出了几乎秃了一大半的头顶。当时那两个人上卫生间了,包间里只有我们俩人。他很诧异,问我是怎么回事。当时我有些窘促,想澄清我的秃顶和假发,就告诉他我这是做化疗做的,过后就会长出来的。那时,我刚做了乳腺癌切除手术,定期在做化疗。他追着问我是什么病,我只好说了,他更诧异了,问我说他怎么没听说,从来没听说过?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可宁怎么没有说。我就告诉他,我得病的事谁也没告诉,连可宁也没告诉。告她干吗呢?她又不能治病,反而让她担心。他听了这些后,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来,在我的后背上拍了两下。也许你不信,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碰我,隔着厚厚的大衣和厚厚的内衣。虽然他只是拍了我两下,我却百感交集,因为我的后背感到了温暖!
       “从那以后,他每天都打来电话问我的情况。又开始帮我寻医问药,带我去找有名的中医看病。我就是吃了他带我看的云南的黄传贵医生家传的中药,才恢复这么好的。
       “再后来的事情,就不用我多说了吧。吕师,我在这并不想为自己开脱,我也知道我这样做是错的,是不对的,请你原谅我,也请你的家人原谅我。现在,你让我放弃这份感情,真的很难,也很痛苦。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候,是他扶着我走过来的,我对他很感激,也很依恋。
       “我并不想破坏他的家庭,只想这样保持现状。对我来说,他很重要,真的很重要。这大概是上帝送给我的最后的礼物。我这个人命太硬,总是在最后时刻,收到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礼物。这是我的命,我不该有什么怨言,有怨言也没有用。
       “吕师,告诉你的家人,给我点时间,让我离开他的时间。我已经过了快刀斩乱麻的年龄了,再说我的身体也难以承受。这不是借口,真的不是。我们都是这个年纪的人了,有自尊,又要脸面。年轻的时候都那么爱惜这张脸,何况这么大年纪了呢?尤其是他,到了这种位置,更得珍惜这张脸了。这次他之所以这么坚持,大概是不忍心再伤害我一次吧?
       “吕师,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没有的话,我就先走了。坐在这里,尤其跟你面对面坐着,我真的感到难堪,很难堪。你没看到我一身一身的在出汗吗?我不舒服,我很难受,没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明可欣站了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很热、很快地往下淌。吕师伸手去抹它们,那滚滚的热泪却越抹越多。吕师用双手捂住了脸哽咽地叫了声可欣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回来后,吕师就给吕团打了个电话,把她跟明可欣见面的事,详细地说了一遍。吕师光顾得自己说了,也不管对方的反应,是不是在听。她一口气说完,才发觉电话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哎”了一声,对方还是没有声音,她又连续“哎哎”了几声,终于,吕团的声音像是从几百米的水下浮了上来。他像是在水下憋得时间太久了,上来就重重地吐出口气来。吕师一听这口长气叹的,就知道他也动了心了,就问他:“你是怎么想的?”
       想不到吕团在他办公室里气呼呼地说:“你闲着没事在家睡会觉不行吗?谁让你多事跑去找她的?真是吃饱了撑的!”
       吕师挨了说还挺高兴,笑着回敬道:“该你出马你不出马,穆桂英替你挂帅出征了,你又得便宜卖乖了!哎,我听说你本来要找人家马忠臣同志谈话的,招呼都打好了,怎么又变卦不谈了?让人家在那儿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地等得心焦。”
       吕团说:“心焦了才好呢!老子就怕他心不焦呢!我为什么要上赶着去找他谈话?你也不该多事去谈这个话。咱们就晾着他们,我就不信不把他们晾草鸡了!”
       吕师说:“你晾了人家快20天了吧?人家草鸡了吗?看样子这次马忠臣同志,是不肯再重蹈20多年前的覆辙了。除了他自己本身的能量足够跟我们分庭抗礼之外,恐怕还有作秀给明大小姐看的成分。正如明可欣所说,他已经负过她一次了,总不能再负一次吧?再说,明可欣还有重病在身。”吕师自己也挺奇怪的,刚才还在人家明可欣面前哭得挺是那么回事的,怎么一离开人家还不到两个小时,自己的立场马上又回到了自己的阵营中。他们还是他们,我们还是我们,还是两条阵线,两个阵营。还是要商量对策,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办。当然,人家明可欣的故事也不是白讲了,她现在对明可欣的态度缓和多了,甚至都有了几分同情。她似乎把对明可欣的气,又都追加到马忠臣身上了。明可欣成了情有可原的,而马忠臣则成了罪不可赦的了。别看马忠臣早就进了吕家的门,但在感情上,吕师还是跟明可欣更近一些。亲不亲阶级分,这说法还是有些道理的。这年头虽然不再划分阶级了,但阶级的烙印还在,尤其对明可欣和吕师她们这一代,身上阶级的烙印还依稀可见!
       吕团一听说马忠臣不能再负明可欣的话就火了,再听到马忠臣的能量足可以同他们分庭抗礼就更火了。他把吕师当成马忠臣骂开了:“放屁!放他娘的屁!他负了一个女人还不够,他还要再负一个女人吗?这是什么好事吗?也要成双凑对的?”
       吕师笑了,说:“你别骂我呀!有本事你去骂马忠臣呗!李进还在这惦记着要去打人家呢,你俩正好组成一个战斗小组,一个开骂,一个开打,不怕他马将军不草鸡!”
       吕团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我不敢吗?别把老子真惹火了,到时候有他小子好看的!”
       吕师讥讽地笑了,虽然吕团看不见,但她还是要这样笑。这讥讽的笑不仅仅是针对吕团的,也是针对他们吕家的:“哼!行啦,你就别在这嘴硬了!人家是把你们吕家看得透透的了:你们可以千方百计地帮别人,却不会不择手段地害别人!这是你的风格,也是你们吕家的风格!是你们吕家的长处,也是你们吕家的短处!人家正是了解了你的短处,才坚决不草鸡你的!”
       吕团被击了软助,嘴还在硬:“哼!那就走着瞧吧!”
       吕师说:“你就自己走着瞧吧,我可没闲工夫陪你瞎走!你不是愿当总指挥,指挥别人吗?那我就请示你:下一步该怎么办?还这么晾着人家吗?没把别人晾出个好歹来,咱们吕家自己的人快晾成鱼干啦。”
       吕团说:“明可欣不是让你转告吕军,让吕军给她撤退的时间吗?你回家传达一下呗,看看吕军的意思。这毕竟是她的事,我们都要以她的意志为转移!”
       吕师说:“好!我现在就回去传达。最好你也去,一块儿回去传达,人多力量大嘛!”
       吕团说:“这种事还用两个人传达?我看你这个主任也快当到头了,江郎才尽了嘛!”
       吕师笑着骂他:“你这个乌鸦嘴!如果真的让你给呱叽着了,我就找你算账!你要负责给我找地方,找个比现在还好的地方!”
       吕团逗她说:“全国妇联你去吗?妇联主席你干吗?”
       吕师一口回绝:“我不去!我也不干!那种婆婆妈妈的事是我干的吗?”
       吕团语重心长地说:“吕师呀,一个女人,如果连性别意识都没有,都搞不清自己是男的还是女的了,就麻烦啦!”
       吕师笑着又骂他:“说你是乌鸦嘴,你还真叫起来没完了!”
       吕师和吕军在世都百货二层的咖啡角里坐了下来。
       世都百货的定位很高,把自己定得门庭冷落、门可罗雀。这里也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可人家经营者却并不在意,依然不肯降低门槛。幸亏吕团没来,如果他来了,他又该出现幻听了,耳边又该响起放羊孩子的叫声了。
       吕师很喜欢这里。虽然她很少有闲工夫逛王府井,但每次来王府井,她必然会跑到世都这里坐一会儿,用她的话讲是来歇个脚。这儿宽敞的落地窗户、开阔的视野是她喜欢的:居高临下俯视着脚下人来车往、繁华热闹的景象也是她喜欢的。坐在这里舒适的高靠背的座椅上,听着曼妙的轻音乐,品着上好的蓝山咖啡,以过客的眼光和心情,望着脚下从王府井里出来的闲人们,那种感觉,真是说不出来得好!
       吕师依然要的是蓝山咖啡,本来她也给吕军要了一杯,她让吕军也尝尝,但吕军却不屑地说:“那有什么尝头?比中药还难喝!”她给自己要了杯柠檬茶,这个她还嫌贵呢,她说吕师:“有什么话不能回家去说,偏要跑到这儿花这个钱!”
       吕师望着她笑,她警觉地问:“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还是你有什么事要说?”
       吕师更笑了,笑话她说:“吕军啊,你真是神经兮兮了!我就是有什么话要说,我这么笑容满面的,会是不好的话吗?”
       吕军一听有道理,身子软了下来,靠到了椅背上,问她:“那你笑什么?”
       吕师品了口咖啡,优雅地把咖啡杯放进碟子里,又展开配送的专用餐巾纸,优雅地揩着嘴角,慢吞吞地做完这一切,见吕军也急得差不多了,吕师才笑眯眯地问她:“吕军,我就奇了怪了,你怎么没瘦反而胖了呢?”
       吕军一听吕师是因为这个笑,就用手去捏自己腮帮子上的肉,叹了口气说:“唉,我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人家都是气得吃不下去饭,我却是越生气越能吃。每天一睁开眼,就觉得肚子里的五脏六腑都是空的,都被掏空了,就是一种感觉:饿!怎么吃都吃不饱,胃里像个无底洞,饭都不知道吃到哪去了。你说这能不长肉吗?能不胖吗?”
       吕军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吕师却听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尤其是她说“五脏六腑都是空的,都被掏空了”,吕师听了尤其不是滋味。觉得自己平时对她的关心太少了,让她一个人承受了这么久,真是应该早点跟她聊聊,而不该顾忌刺激她而回避她。
       吕师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吕军双手捧着温热的玻璃杯,像是手冷。她耷拉着眼皮望着脚下的车水马龙,有气无力地说:“还能干什么?一天天熬呗!”
       吕师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了,只好摆弄起面前精致的咖啡勺,一时有些冷场。
       还是吕军先开口了,她把眼睛从窗外移开,移到吕师的脸上,盯着她问:“你不是来笑话我怎么又长肉的吧?”
       吕师望着吕军,望着她肉乎乎的脸,知道她远比想象的坚强得多,就省略了许多准备开导劝慰她的话,直接说了她上午去见明可欣的事。说得很简单,比跟吕团说得简单多了。她省略了明可欣感人的爱情故事,跟二哥吕排的,跟姐夫马忠臣的。重点说了她被切掉一只的乳房,也转达了她需要一点时间的要求。
       吕军一听就火了,马上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不高兴了。好像吕师去见明可欣是多此一举,起码不该背着她跑去跟她见这个面。她瞪圆了眼睛质问吕师:“她要时间干什么?”
       吕师被质问的有些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是啊!你一个偷人家东西的贼,让人家逮了个正着,还不赶快撒开腿跑,还文质彬彬地要求人家给你点时间,这叫什么事嘛?真是岂有此理!
       吕师心里想:难怪人家爱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句话挂在嘴边呢,还真是这么回事呢!上午跟明可欣在一起的时候,听她慢声细语地说她“已经过了快刀斩乱麻的年纪,而且身体也难以承受”之类的话,听了还觉得在理,觉得这个要求一点也不过分。而且,还伤感得要命,捂着脸哭了一场。而现在听吕军这么理直气壮地一质问,又觉得人家吕军问得在理!问得好!是啊!你要时间干吗?
       吕团说得真对:你闲着没事在家睡会觉不好吗?怎么找这份不自在!想起吕团埋怨自己的这句话,又想起吕团说的另外一句话来,那是吕团调侃明可欣的话:明可欣要点撤退的时间。
       吕师借用吕团的创意,小心翼翼地调侃:“她大概是要点撤退的时间吧?”
       “放屁!”吕军狠狠地骂道,吓了吕师一跳。吕师虽然知道吕军不是骂的她,还是被吓了一跳。
       吕军继续骂明可欣:“什么东西!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来的时候偷偷摸摸地来,走的时候还要光明正大的走?她怎么不要求夹道欢送她呢?真是不要脸!”
       吕师被:“夹道欢送”这句话给逗乐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看了一眼对面脸红耳赤的吕军,赶紧把嘴捂上。笑口是捂上了,可眼睛还在笑,吕军见了就转移目标开始训她:“想笑你就把手拿开好好地笑吧!看你这个鬼样子,比哭还难受呢。”
       吕师就像在明可欣那儿捂着脸哭一样,又用双手捂着脸笑开了,笑得两个肩膀抖成了一团,最后索性趴到红格子台布上笑开了。
       气得要命的吕军,望着笑得要命的吕师,真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笑也许是会传染的,吕军先是望着笑得不行了的吕师生气,然后是莫名其妙,再后来她也跟着笑开了。
       两个异父异母的姐妹,在世都百货二层铺着红格子台布的咖啡桌上,笑成了一团。
       吕师的手机响了,终于笑够了的吕师拿起了电话。是吕团打来的,他问吕师她们在哪儿?吕师说了。吕团说,那你们离我很近,我在北京饭店的贵宾楼请客呢,要不你们也过来,贵宾楼的鱼翅捞饭很有名。吕师说,你请客我们去干吗?我们又不认识人家。吕团说,你以为我叫你俩陪客呀?你也不看看,你俩多大了!加在一起快成百岁老人了,什么生意谈不黄!你俩还想进包间?在外边随便找张桌子不就得了!
       吕军听出是吕团的电话,就夺过手机来,对电话里的吕团说:“你明知道我俩在一起,为什么打她的手机不打我的手机?”也不知吕团在贵宾楼里是怎么花言巧语哄的她,反正她听了脸上有笑容了。
       吕师在对面眯起眼来瞅她,说她:“你可真行呀,谁的醋你也吃!马忠臣就是让你这么能吃醋吓跑的吧?”
       吕军做可怜状,说:“理解万岁吧!我现在就剩下你们这些亲人了,你们就不能迁就我点吗?”
       吕师听了认为在理,同时也颇受感动。
       到了北京饭店,进了贵宾楼,两人遵旨随便找了张散台坐下,打电话把吕团叫了出来。
       吕团的白脸已经喝成红脸了,他一腚坐下来,问吕师:“谈得怎么样?”
       吕师点头说:“谈得不错!谈得挺好!你没看她正虎视眈眈地看食谱吗?她准备狮子大开口了。你要准备破费了,你不知她现在有多能吃,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光剩一个无底洞的胃了!”
       吕团无所谓地说:“那我不管,我只请你们吃鱼翅捞饭,剩下的就AA制,爱吃多少吃多少。”
       吕军从食谱上抬起头来,盯着他问:“真的吗?”
       吕团说:“这还有假?”
       吕军放下食谱,站起身来,又弯腰去扯吕师:“吕师,咱俩进他请客的包间去,帮他陪客人去。”
       吕团跷着二郎腿笑了,夸她们:“难得呀!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自信!”夸得吕军赶紧坐下来,“嘎嘎”地笑了起来。
       吕团见吕军的情绪不错,果然是谈得不错。他一高兴,就开口把吕军说得不高兴了,因为他问吕军今后有什么打算。
       刚才还笑得“嘎嘎”的吕军,马上就不高兴了,脸一沉,说:“有什么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做长期的打算呗!做最坏的打算呗!”
       吕团问:“长期怎么讲?最坏又怎么讲?”
       吕军咬牙切齿地说:“长期就是耗他一辈子!一直耗他们到老!他们想结婚?没门!我不离婚!就耗他们一辈子,看谁能耗过谁!除非我比他们先死!最坏的打算就是鱼死网破呗,同归于尽呗!”
       吕团的红脸转向了吕师,问她:“你这是谈得不错?谈得挺好?”
       吕师叫唤:“她在世都百货时可不这样,一进贵宾楼才这样的,大概是让你的AA制吓的,是不是吕军?”
       吕军点点头,又恶狠狠地说:“谁不让我舒服,我就不让谁舒服!”
       吕团的手机响了,他接听后连声说,马上回去!马上回去!吕团起身准备离开,他站着问吕军:“怎么才能让你舒服呢?”
       吕师替她回答:“取消AA制。”
       吕团点头答应,又问她:“还有吗?”
       吕军说:“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才能心里舒服了!大概这辈子也别想舒服啦!”
       吕团说:“过几天你去学车,学会了给你买辆车开。你看这样你能舒服点吗?”
       吕军望着他,迟疑地问:“你怎么想起来给我买车啦?”
       吕团说:“一是为了让你舒服,二是为了让你方便。你这样拉开跟马将军打持久战的架势,人家的专车还能让你再坐吗?以后没专车坐了,你只能自己开了!”
       吕师在一旁指责吕团厚此薄彼,质问他为什么不给她也买一辆。
       吕团的答复是:什么时候你老公有外遇了,我给你买凯迪拉克!
       一大早,吕师就从大钟寺的集贸市场回来了。她听人家说那儿的东西很全,什么土货、山货都有。吕师买了只三斤七两的野生甲鱼,卖甲鱼的人说,这是从云南贩过来的,大姐你也知道,现在也只有云南那样的生态环境,才可能有这么大的野生甲鱼。吕师深以为然,二话没说,连价也忘了砍了,就把这只云南籍的土生土长的土著甲鱼给买下了。
       自从父亲能正常进食以后,父亲的一日三餐起码有一餐是家中送去的。而这一天一顿的一餐饭,也都是出自吕军和江爱娟之手,没有一顿是出自跟老爷子有血缘关系的嫡系之手。意识到这一点后,吕师感到很惭愧,也很不好意思。今天特意起了个大早,准备痛改前非,打算从这个星期天开始,起码让父亲每个星期能吃上她亲手做的两顿饭。
       紧赶慢赶,总算在8点前赶到了医院。
       吕师取出从家中带来的指甲刀,要给父亲剪指甲。她在父亲的手边铺了张报纸,轻轻地握住父亲长了老年斑的手,小心地、仔细地、一下一下按动着指甲刀。
       父亲惬意地靠在大靠垫上,享受着女儿带给他的天伦之乐。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喀嚓、喀嚓”指甲刀的声音。
       “吕师呀,趁着这个机会,给你交代个任务吧?”
       “什么任务?您就只管下达呗!”
       “我走了以后,让你妈一起跟我回老家去!”
       吕师差点剪了父亲的肉,她赶紧停下来,抬起头来,望着父亲嗔怪道:“爸你说什么呢?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父亲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唯物主义者说这个怕什么?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又有这种病,这种事还不是说来就来吗?有些事还是早做交代的好,免得什么也不说,将来你们抓瞎。”
       吕师不说话了,又低头去剪手指甲。剪完一个指甲用锉子锉的时候,她抬起头来,望着父亲说:“爸,您和我妈在一起了,那范阿姨怎么办?”
       父亲迟疑了一下,才说:“她身体好,她还早呢!”
       吕师说:“身体再好,人家也有百年以后哇,百年以后范阿姨怎么办?她能跟谁在一起呢?她前夫有现在的老婆,会把她接走吗?不会吧,那范阿姨不就放单飞了吗?不就孤苦伶仃一个人了吗?”
       父亲叹了口气,说:“是啊,还真是这么回事呢!那你说怎么办呢?”
       吕师逗父亲说:“您不是唯物主义者吗?您不是共产党员吗?那您就发扬风格把范阿姨一起带走呗!在那边过妻妾成群的日子,不也挺好的吗?”
       其实此话正中父亲的下怀,可父亲却假装迟疑:“那好吗?行吗?可以吗?”
       吕师又逗父亲:“您不愿意就算了,正中我的下怀,我还巴不得就您跟我妈俩人过呢!”
       父亲急忙说:“那就听你的吧!按你说的办也行!”
       吕师指甲也不剪了,抬起头来望着老父亲笑,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生姜还是老的辣呀!明明是他的想法、他的打算,他偏要诱导着你来说,变成了你的打算,他再顺水推舟地接受。佩服!佩服!真是宝刀不老哇!
       剪完了这只手,又剪到了那只手上。
       吕师问:“爸,您是不是一直都没忘记我妈?”
       父亲的手动了一下,说:“那还用说?还用你说!”
       “您很后悔跟我妈离婚吧?”
       “那还用说?还用你说!”
       “如果,如果当初您坚持不跟我妈离婚,您会怎么样呢?我妈会怎么样呢?”
       父亲的手又动了一下,动得厉害,指甲刀差点剪了父亲的肉,没有剪破,却已经咬上了,把父亲咬痛了。父亲抽回被咬痛的手,生气地说:“你剪了我的肉了!算了,不剪了!不剪了!我想睡觉了!”
       吕师拽住父亲的手不放,笑着说:“好!好!我轻点剪,慢点剪,保证不会再剪您的肉了!”
       剪完了手指甲,吕师还意犹未尽,又要给父亲剪脚指甲。脱了父亲的袜子一看,妈吔!父亲的脚指甲,比陕西人做的锅盔还要厚,还要硬。也难怪,80年的老指甲盖了嘛!坚如磐石也是应该的。吕师在困难面前直叫唤:“哎呀爸,您这指甲怎么剪哇?能剪动吗?”
       父亲的两只老脚,马上难为情地并到了一起,父亲说:“算了,那就别剪了,是不好剪,我知道,太费事了。”
       父亲难为情并在了一起的脚,打动了吕师。吕师活动着手腕,边热身边问父亲:“平时是谁给你剪呀?”
       父亲说:“前些年是你范阿姨剪,这些年是你三哥剪。”
       吕师说:“那我只好向他们学习了,剪剪试试吧。你可别动啊,剪着你的肉你可别赖我!”
       于是,吕师就抱着父亲的一只老脚,认真地、费事地埋头苦干起来。
       80岁的老父亲,靠在松软的靠垫上,又受用又感动。父亲喊着女儿的名字,开始吐露心声。
       “吕师啊,你什么时候能挂上将军的牌子呢?”
       “父亲呀,托您的福,早点让我挂上吧!”这样调侃完,吕师自己都笑了。她想起江山说的她家兄弟姐妹名字的事,就学给父亲听。父亲听了,也觉得在理,就开始埋怨吕师早已过世的母亲,说:“都是你妈的责任!生了你以后,就说什么不肯再生了。要不,再生他几个也没什么问题!那时又不搞计划生育,不但不计划,还学苏联做英雄母亲,提倡多生孩子呢!”
       吕师放下指甲刀,掰着手指头算开了:“军、大区、总部、军委,你们也不用多生,再生四个就生到军委了,就到头了。最小的孩子该干到军委委员了,名字也该比我们多一个字了,叫吕委员。哎呀坏了,那岂不是冒犯了毛委员了吗?”
       吕师说完笑起来,笑够了才发现父亲没跟着一起笑。抬头一看,父亲竟然睡着了。
       这就是体力不支的表现吧?体力不支,精力也就不够了,说不了几句话,就累了,不知不觉就能睡着了。看来能睡也不是什么好事。人的一生,都是两头能睡,一是初生的时候,一是终结的时候。这是两个最需要帮助和关爱的时候。吕师望着眼前剪了一半指甲的苍老的脚,有点内疚了。
       第十七章
       李进也是个乌鸦嘴。还真让他这个乌鸦嘴给说着了:果然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黄雀附在螳螂的身后,有些吞吞吐吐地说:螳螂啊……
       陈昆说:“吕师啊,我真不知是该夸你好,还是该说你好。夸你不知该夸你什么,说你也不知该说你什么。总之,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吕师说:“你只是快不认识我了,我都是已经不认识你了!你还是陈昆吗?你还是过去那个敢作敢为、坚持原则的陈昆吗?”
       这话说得都有些重了,但陈昆听了并不以为然,也没有难堪的意思。他笑了笑,只是扯着嘴角笑了笑,就像那种大人不计孩子过的笑容。此刻他的确是把吕师当成不谙事的孩子,都有了一种对她不知说什么好的感觉了。
       陈昆这是坐在吕师的对面,吕师办公室对面的沙发上。他是在开完早晨交班会,直接跟着吕师上来的。吕师边走边问他:你有什么事吗?他跟在吕师身后说:我想找你谈谈。吕师问:谈什么?他说:谈谈心呗。吕师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发现嬉皮笑脸陈昆式的调侃,陈昆却从吕师的脸上看到了诧异。
       吕师现在变得有些敏感,不光是敏感别人看她的眼神,也敏感别人对她的举动,连对陈昆都变得有些敏感了。可见群众的舆论是有强大威力的,群众的嘴巴是有杀伤力的。
       陈昆历来认为吕师是个豁达的心胸开阔的女人。现在看来,女人的豁达也是有配额的,女人的心胸也根本不可能像大海。有谁见过心胸像大海一样的女人?可话又说回来了,又有谁见过心胸真的像大海一样的男人呢?所以,话或许应该这样说才对:有谁见过心胸像大海的人呢?
       进了四楼办公室,吕师对尾随着她进来的陈昆说:“还用给你泡茶吗?”
       陈昆笑了,说:“如果这次要是谈得顺利的话,不用那么多废话,就不用浪费茶叶了。但万一这次谈得不顺利呢?我口干舌燥了怎么办?”
       吕师说:“那就更不必浪费茶叶了!你口干舌燥说的话都没什么效果,不就是废话一堆吗?说废话还用浪费茶叶吗?”
       陈昆笑得哈哈的,笑够了才说:“吕师啊,如果老王走了,你能接政委,咱俩搭档,可就真的会干出彩了!起码咱俩旗鼓相当,也心领神会。可以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能不出成绩吗?”
       吕师边给他用一次性纸杯泡茶,边讥讽地说他:“你就别给自己的嘴过年啦!你翻翻我军的历史,再查查全军干部的花名册,从建军那天开始算起,正规部队建制师以上的单位,你见过女的一把手吗?别说军事主官了,连政治主官都没有!我虽然对自己当政委的能力很自信,但我却从来不去有这份非分之想。当然,我也不会有失落失意之类的不良情绪。毕竟这不是我的原因,与我个人的能力水平和努力奋斗无关,不是本人的主观原因,而是历史的和社会的客观原因。因此我比较坦然,能坦然地接受。”
       陈昆接过纸杯,直接喝了一口,被烫了一下,烫得他二郎腿都放下来了。他重新调整了坐姿,说吕师:“这哪是我在跟你谈心,分明是你在跟我谈心呢!”
       吕师笑了笑,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说:“互相交心吧,交交心也好啊。”
       陈昆拍了下沙发扶手说:“交心这个词用得好!用得恰如其分!交心这个褒义词,被我们用得快变成贬义词了,咱们俩就拯救它一次吧,给它来个拨乱反正!”
       吕师说:“行啦!别这么多废话啦!你想跟我说什么呢?交什么心呢?”
       陈昆说:“自然是正派的好心了。你听到外边传言了吗?关于你的?”
       吕师说:“现在外边关于我的传言多啦,你问的是哪一方面的传言?”
       陈昆说:“我能感兴趣你婚外情方面的传言吗?我问的是关于你去向的传言!”
       吕师吃了一惊:“我的去向?外边又有关于我去向的传言了吗?”
       陈昆摇了摇头,叹气道:“女人的嗅觉就是比男人差,尤其是在官场上的嗅觉,这点你不服气是不行的。你看,我都替你有危机的感觉了,你却还在这儿浑然不觉,茫然不知。”
       吕师盯着他问:“你什么意思?你有什么危机感了?我又怎么浑然不觉啦?你最好把话说明白点,我的确有点茫然不知了。”
       陈昆只好一点一点地启发点拨她:“你听到新主任即将上任的传言了吗?”
       吕师点点头。
       陈昆问:“你听到朱副政委又可能不走了的传言了吧?”
       吕师又点了点。
       陈昆的身子靠到了沙发上,二郎腿又跷了上去,他望着对面依然浑然不觉、茫然不知的吕师,开导地说:“这不就得了?现在已知的条件都有了:新主任就要来上任了,朱副政委又不走了,你又不可能接副政委的班,那么,问题就来了:你的位置呢?你要到哪去呢?干什么去呢?吕师同志,难道,难道你真的没有感到危机吗?没有危机的感觉吗?你没感到身后有只狗在追你吗?我看过江山推荐的那篇小说,我认为小说不怎么样,题目却起得太棒了:《后边有只狗追我》,太精彩了!难道不是吗?其实我们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一只看不见的狗在追着我们跑!只是,人是分贵贱高低的,身后追着跑的狗的品种也各不相同罢了。上帝是智慧的,也是公正的,他给我们每个人身后放出的狗是不一样的。有的凶猛,有的温存,但总归都是撵着人类往前跑的。我们身后的这只狗,有的时候离我们远,有的时候离我们近。离的远的时候,我们可以相对地放慢一点脚步,不用跑得那么辛苦:可它一旦要是快追上我们撵上我们了,我们怎么办呢?吕师,现在你身后的这只狗,就要咬住你的脚后跟了!我要是你的话,早就拼着命把鞋子都要跑掉了!你倒好,还在这儿迈着四方步,在闲庭信步呢!”
       吕师有些恍然大悟,但并没有惊慌失措,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表情依然正常。
       陈昆继续开导她:“以前,我们都把传言视为谣言,并不在意,也不往心里去。现在还会这样吗?还能这样吗?现在有谁能不在乎传言呢?有谁能肯定地说,传言就是谣言,就是谎言呢?现在资讯这么发达,人们获取资讯的手段又这么丰富,传言越来越接近事实,起码可以做事实的开场白了。现在保密工作是越来越难做了,因为已无密可保,你还保什么密!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有的时候,坏事是可以变成好事的,起码在你这件事上,就是坏事变好事。外边的传言给你提前通了风报了信,给了你运作的时间,也给了你运作的机会。你应该抢占这个时间,去做做工作,给自己争取一下主动权。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成天闷在办公室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干你案头上的事。这是不行的,吕师同志!我就搞不明白你,为什么只敏感对你私生活的传言?却这么大意对你政治生涯的传言呢?所以说,你们女人在官场上,是有先天性缺憾的。你们到了一定的高度,就开始缺氧了,脑子就不够用了。幸亏你还有我这样一个黑颜知己,及时地提醒你,否则的话,等你脑袋里的氧饱和度上来了,干部调整已经结束了,命令都下了,就没有你回旋的余地了!到那时,你只能发挥你服从命令的军人的天职了!你想哭,都没有哭的地方了!起码你不能在这间办公室再掉眼泪啦!”
       吕师也知道,陈昆虽然说得危言耸听了点,但他说的这些话,如同他说的外边那些传言——更接近事实,起码是事实的开场白。
       吕师对陈昆说:“陈主任,你把我吓住了,我脑子里现在的氧饱和度就不够了!”
       陈昆不满意地盯着吕师说:“吕主任,你真是花岗岩的脑袋呀!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劝呢?”
       吕师笑了,她微笑着问陈昆:“陈昆,你是怎么知道我不听劝的呢?”
       陈昆“哼”道:“哼!你?我还不了解?不知道?你要是听进去了,你就不会用这种腔调说话啦!吕师,我真是不明白你:你是真不在意,还是假不在意?你是不是有别的打算?还是对下一步的安排胸有成竹啦?”
       吕师说:“第一,我是真的在意,而不是假的不在意。第二,我又不是个体户,我个人有什么打算又有什么用呢?第三,我对自己下一步的去向,还是刚听了你的分析才恍然大悟的,怎么可能胸有成竹呢?你看我是会演戏的人吗?我什么时候跟你演过戏?”
       陈昆连连顿首,说:“那倒是。你说的这三点我都相信,但我不相信你会对你的下一步无动于衷。不然的话,你为什么不去做做工作呢?”
       吕师问:“做工作?做什么工作?”
       陈昆说:“你可真没劲!你这是在跟我假装纯洁吧?做什么工作你不知道吗?还用我教你吗?”
       吕师说:“你就是想教我,我也不学!像我们这种年纪、这种身份的人,还要弯下腰来舍下脸来去做那种工作,你以为我吕师会干吗?你干吗这么看着我?我说得不对吗?有什么问题吗?”
       “哼!”陈昆冷笑了一声,讥讽地望着吕师,讥讽地问她:“吕师,我请问你,你所说的身份是指什么?是你干部子女的身份?还是你政治部主任的身份?”
       吕师也来气了,声音也差了:“我父亲也就是个师职干部,我哪敢提自己是什么干部子女!我所说的身份,是我现在的军衔和职务!我一个师政治部主任,一个堂堂的陆军大校,难道没有资格、也不配提身份二字吗?”
       陈昆终于放下了吊儿郎当跷着的腿,从沙发靠背上探出身来,望着对面端坐着的吕师看了好半天,叹了口气说:“唉!吕师,咱俩这种关系,你没有必要这样吧?既然是交心,正儿八经地交心,我看还是少点清高,多点现实吧!”
       吕师冷着面孔问他:“你以为我是清高?甚至是假装的清高?那好哇,那我就让你看一看自始至终、表里如一的清高好了!放心吧,你会看到的!”
       陈昆马上说:“吕师,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相信你的清高,不但相信,我还很敬佩你的清高。我现在说的是现实,是你的现实,你的现状,你总不能脱离了现实去清你的高吧?那样的话,你就是真的清高了,你这样的清高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说句不好听的话,如同假清高一样,甚至比假清高还糟糕!因为假清高至少不会有什么太坏的后果,但你这种真清高却会有不良后果,甚至极糟糕的后果!我想你吕师即使再在意你的清高,也不至于不在意你的仕途吧?不会置你的政治生涯于不顾吧?”
       吕师不吭声了。
       陈昆又说:“吕师,你用不着这么忌讳你干部子女的身份,现在处在我们这个位置上的人,好像一说到你是干部子女,就是暗示你这个人有什么背景,不是靠自己本事到这个位置上的。其实这是不公平的,对我们不公平。别的人是怎么干上来的我不知道,你我是怎么从连队一步一步地干上来的,你我能不知道吗?我们从副班长干起,排、连、营、团,包括每一级的副职,副排、副连、副营、副团,哪一级落下过?既没跳过高,也没跳过远,完全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脚踏实地地、真才实干地干到了现在这个位置。难道不是吗?如果硬要说我们走过捷径,我承认,走过!我们的捷径,不过是对部队像对家一样熟悉,进了部队如同进了自己的家,熟门熟路地驾轻就熟罢了。你说不是吗?我们天生就有服从的意识,服从命令是天职的意识我们从小就养成了。我们这种军人子弟当兵很好带,也很容易带。我在基层带兵的时候,就特别愿要军人家的孩子,根本用不着跟他们废什么话,他们甚至连新兵连都不用经过,完全可以直接下连当兵,他们根本用不着完成什么从老百姓到军人的转变!当然,我说的这是以前的军人子弟,现在还是不是这样,我看着悬了,起码我儿子就很悬!再说,他也不愿当兵,不像我那个时候,一门心思就想着去当兵,我简直想不出来我不去当兵,我还能干什么。总之,现在这些军人子弟远不如我们那时的军人子弟了,你说是不是?哎,我要说什么来着,怎么说到这来了呢?噢,对了,我说到我们是凭本事干上来的,而不是靠关系混上来的,是不是?至于现在让你去做做工作,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没有必要看得这么严重。疏通疏通关系,联络联络感情而已!又没让你去做什么出格的事,谈什么脸面不脸面!别说像你我这样的人了,现在连上将、大将及至元帅的儿女们,不也得适应环境、接受现实、识时务地去疏通各种关系,联络各种感情吗?他们有些人都是军职干部了,都是将军军衔了,人家都能屈尊,你怎么就不能呢?对,我也承认你堂堂的说法,陆军大校难道还不能用堂堂这两个高贵的字吗?但堂堂的就一定要像松柏一样屹立不动吗?你为什么就不能像竹子一样能伸能弯呢?竹子不是一样有情操吗?
       吕师还是不吭声。
       陈昆继续说:“按照现在的规律来看,师晋军,无疑是我们这些师职干部的一个瓶颈,而对你们这些女长官来说,军中的门槛似乎定的比我们这些男长官们要高。团晋师应该是你们的瓶颈。这没办法,谁让你们闯入了本该属于男人们的地盘上来了。我们这些男长官们,只要一过了师这一级的瓶颈,前边的路几乎就是一马平川了,只要不出大格,只要年龄允许,干到正军是轻轻松松的事。但对你们这些军中女杰来说。就没那么容易了。过了团这个瓶颈。以后的每一级,都会成为你们的瓶颈的,而且这个瓶颈还会越来越小,越来越难以通过。你们到了军职的位置上,几乎就等于踏上了天堑。再能往前边走的女杰,除了要有大的背景,还要有大的运气。吕师,这就是你们这些致力于军中仕途的花木兰们的现实,也是你吕师的现实。现在,你吕师面前有两个瓶颈,一个是晋升的瓶颈,一个是去向的瓶颈。所以我会说你身后的狗快要咬上你的脚后跟了!你也清楚,你也知道,你是接不了总站政委的。对政委的位置不做非分之想是对的,这对你来说,既是一种识时务,也是一种免苦恼。但你想过没有,这次如果如传言所说,朱副政委不动,你势必就会被调整出通信总站,你调副师还不满三年,不可能对你提职使用,肯定会把你平调到一个适合女同志待的位置上。部里哪些地方用过副师职的女干部,想必你比我还清楚。那基本上都是可有可无、可干可不干的闲差,你吕师到那种地方去干什么呢?到了那种位置,就像进了干休所一样,你想东山再起,就相当相当困难了,这些都不用我说,你心里都很清楚。现在对你吕师来说,最理想的地方,就是总站副政委的位置了。你在这个位置上再干上一两年,即使你扶不了正,接不了政委,但对你这个正规部队的副政委,上级会给你一个合理的安排的。这样,你就等于又顺利地通过了一个瓶颈,你才有资格向下一个瓶颈冲击。我也知道,你家的情况,你家老爷子有五个儿子,最后却把将军的梦想都寄托到你这个女儿身上。我也不能肯定你就一定能实现你爸爸的梦想,但你总得一步步地来吧?你如果这次的瓶颈钻不过去,你就像你的兄长他们那样,提前断了你家老爷子的美梦。我也知道你父亲的身体很不好,这大半年都待在医院没出来,他很可能等不到他美梦成真的那一天了。但起码他老人家可以带着希望上路吧?你吕师难道连这点希望,都要提前给他结束吗?让他带着终生的遗憾上路?去见你的母亲?见了你的母亲你让他说什么好呢?吕师,说到这,我都有点难过了,难道你真的会无动于衷吗?你的脑袋是花岗岩的脑袋,难道你的心,也是花岗岩的心吗?”
       连说她家事的外人都动情了,吕师能不动情吗?吕师坐在真皮转椅上,两只手交织着放在桌子上,脸上是黯然神伤的表情。陈昆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不再说什么了。办公室里很静,似乎连空气的流动声都听得清清楚楚。过了好久,吕师叹了口气出来,说:“唉!真是伤自尊哪!”
       陈昆的后背又靠到了沙发上,二郎腿又跷了起来。他也叹了一口气出来,但他这口气叹的,跟人家吕师那口气叹的不是一码事。吕师那口气是从心底里叹出来的,叹得有些伤感,也有些沉重。而陈昆这口气,直接是从嗓子眼儿里出来的,叹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有点调侃吕师,也有点游戏人生。陈昆“唉”了一声说:“都不容易呀,我们好自为之吧!”说完,他从沙发上起身,说:“晚上6点半,在航天桥的黎昌海鲜,我们分头去,你自己去,我和政委一起去。”
       吕师一惊,急忙问他:“怎么他也去?”
       陈昆说:“他怎么就不能去呢?对你吕师的事,他比我还要着急呢!我是着急,他是上火!他对你比我对你,无论是关心的程度,还是关心的规格,都要高得多!”见吕师的脸色又有点难看了,陈昆就走到她的跟前,用手叩打着她的办公桌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现在怎么毛病这么多呢?是更年期把脑子更坏了吧?政委对你的事如此上心,除了他对你有某种情怀以外,主要是对你还怀有一种内疚!你们俩闹出绯闻来,你要平调出总站了,他却要提升了,你说他心里能好受吗?虽然你也清楚他也清楚,这次对你的调整,跟你们之间的绯闻,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别人并不这么看哪,一般人也不这样认为呀!大家都会认为,你是因为绯闻的影响而调离的。一旦这种看法形成了舆论,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即使你调到别的单位了,你人还没过去呢,绯闻就先过去了,你的日子可想而知了。你说,人家老王于心能忍吗?别说他还对你有感情,就是没有这种感情,以老王的为人,他能安心去上任吗?你说呢?我说吕师,该说的话我也说的差不多了,我都口干舌燥啦,我这个样子,也算得上是苦口婆心了吧?如果你再这么矫情下去,我可真没耐心了。你现在就给我一句话,一到两个字,晚上吃饭,你是去还是不去?”
       吕师抬头看了陈昆一眼,又低下头去想了片刻。好不容易,她开口说话了,不是一到两个字,而是三个字:“我去吧。”
       吕师给李进打电话,告诉他晚上不回家吃饭了。李进一听就烦了,在电话里说她:“打什么电话!以后回家吃饭再打电话通知做上你的饭,不回家就不用打了!”
       吕师一听他又不高兴了,为了安定团结的局面,她只好把上午陈昆跟她的谈话,简要给他说一遍。李进一听比自己遇到麻烦还着急,马上换了口气说她:“你这人真是糊涂!人家是好心好意地帮你做工作,还要反过来再做你的工作,真是本末倒置了!今天晚上的饭,你一定要去吃!你不但要陪人家吃好,还要陪人家喝好!今晚上你就放开喝!你不知道,你放开喝酒的时候是很有魅力的,喝了酒以后,又会妙语连珠,非常有丰采!今晚上正好是显示你的魅力、展示你的丰采的机会,你好好把握吧!”
       吕师笑了笑,说:“你不是讨厌我在外边喝酒吗?怎么又鼓励我了?”
       李进说:“我是讨厌你在外边喝没有意义的酒!既伤身体又无意义,何苦呢?今晚上不同了,你是为了你自己的前途而喝,我能不鼓励你吗?你记住了吕师,什么时候,你老公都是你最强有力的支持者和鼓励者!老婆你大步地向前走,莫回头!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下了班,一上车,司机小高就递给她一盒药,说是解酒的药,说是李进打电话让他到药店去买的,说是酒前吃了保肝不伤身体。吕师手捧着这盒叫“海王金尊”的灵丹妙药,心中有无限的感慨……
       一进黎昌海鲜的门,吕师就看见海鲜池那边,侧身站着的一个人很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是边锋,他在那儿比比划划地点着活海鲜。吕师心中一惊:他怎么也来了?转念又马上释然:这种高档的酒楼,边锋这种人不来谁来呀?她又看了边锋一眼,见边锋没看见她,就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像做贼一样,贴着墙边,一闪身就上了楼梯。
       一进308的包间,陈昆和王恩江已经到了。他们身边还坐了一个人,吕师一看,是部里干部处的丁处长。吕师在跟他握手的时候,有些难为情,甚至,还有一种屈辱的感觉。
       丁铁握着吕师的手说:“大驾光临,备感荣幸啊!”
       吕师听了这话别扭,但又无话可驳,只好硬着头皮说:“哪里,哪里,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
       丁铁放了吕师的手,打着哈哈说:“谁让你不说呢?你不说,只好我来说了。”
       吕师听了,更觉得别扭了,也更加明白了:自己这种别扭的心理,并不是自己清高的心理在作祟,而实在是因为丁铁在话里话外地挤对自己。吕师又不迟钝,虽然她极不情愿参加这样的宴请,因为心里别扭而显得有些委顿,但她还不至于委顿到迟钝的地步。丁铁话里话外不和谐的音符,她还是能分辨出来的,而且她也十分清楚丁铁是为什么这样刺她。
       丁铁他们这些人,因为实权在握,而备受尊宠。又因为备受尊宠,变得有些像惯坏了的孩子,有些任性,也有些霸道。按理说,以丁铁的年龄和职务,他是不该这样锋芒太露的,但他就是忍不住自己,要刺一刺眼前这个自命清高的女大校。这也赖不得人家丁处长,实在是因为他平时很少因为工作上的事,在外边、尤其是在下边,碰到钉子。一旦不幸碰上了,人家怎么能不耿耿于怀、并一有机会就一吐为快呢?
       现在的吕主任,心里除了屈辱的感觉之外,又多了一层不快,甚至是恼火。
       边锋推门进来,一进来就大声报功:“菜都点好了,点粤菜是我的强项,我保证各位长官吃得满意。”他看到坐在一边的吕主任,马上冲自己的顶头上司眉开眼笑,说:“主任,我点的都是你爱吃的菜,我要首先保障我的直接领导吃得好、吃得满意才行。”
       在座的人都笑了,唯有吕师没笑。
       吕师扭过头去看陈昆,陈昆并不看她,而是在跟丁铁谈笑风生。吕师又去看王恩江,王恩江正好也在盯着她看,吕师觉得自己的脸又开始发烫了,她更恼火了。这次,她除了恼火别人,又开始恼火自己了。
       陈昆对边锋说:“打电话问问苏秘书,看看他走哪儿了。”
       吕师坐在那儿,觉得自己的脸,在一点一点地往下垮。她也不愿意这样,也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这样,但不行。她体内那些叫清高、自尊的玩意儿们,根本不听劝,一个劲地在心里拱火,脸色就遂了火哧哧的心愿,一个劲地往下掉,向下垮。她都能听到自己脸色向下坍塌的声音了,劈里啪啦地非常难听。她又开始冒汗了,由内而外地开始流汗了。
       边锋向陈主任汇报说:“苏秘书马上到。”
       陈主任说:“好,让服务员上凉菜吧。”又扭头问丁铁:“丁处,你看喝什么酒?茅台还是五粮液?”
       丁铁说:“我随便,客随主便。今天吕主任请客,我听吕主任的,她说喝什么就喝什么。我听说吕主任好酒量,我今天要好好见识见识,开开眼,一睹我军女中豪杰的豪饮!”
       陈昆听了这话,马上担心地扭头去看吕师。果不其然,他的担心没有落空,而且来的正是时候。他刚要开口说话,大汗淋漓的吕师已经起身了,她抓起自己的皮包,眼睛并没有一个固定的目标,也不知是在跟谁说:“对不起,我身体不舒服,我先告辞了。”说完,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丁铁的脸色马上就难看了,他很生气地说:“想不到这个吕主任的脾气这么大!的确是有性格!但我实在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冒犯了她?”
       王恩江马上起身替吕师打马虎眼:“她恐怕是真的不舒服了,你没看见她满头大汗吗?她经常犯这样的毛病,她好像有……有……”王恩江一时“有”不上来了,只好扭头去看搭档陈昆,让他给临时编出个病来。
       陈昆正气得要命,想都没想地接着说:“她有更年期神经病!”
       边锋起身,边往外走边说:“我去把我们主任追回来。”也不管领导们什么态度,就自作主张地追了出去。
       边锋在二楼拐弯处追上了自己的领导,他在领导身后像个孩子似的耍赖:“主任,主任,你别走哇!你别生气了,别走了,我求你别这样,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吕师停下了向下飞奔的脚步,站在大理石的台阶上,转过身来,望着站在她上一级台阶上的边锋,声音都变了:“边锋!上次你插手你们科长的事,我是忍了又忍才没说你的!想不到你又来插手我的事,你太过分了!你一个中尉军官,凭什么插手干部工作?干涉比你级别高得多的干部的任免调配?你有这个资格吗?你懂不懂规矩?你真是无法无天了你!我真是受够了!”说完,她快速地、几乎是飞奔地、甚至可以说是逃也似的跑掉了。
       其实,边锋追出来后,陈昆和王恩江两人也一起追了出来。他俩跑到楼梯拐角的地方,正听到吕师在厉声地训斥着边锋。他俩停住了脚,没有露头,就立在拐角处听完了吕师的义正词严。
       吕师的皮鞋声听不到了,陈昆才对王恩江说:“操!这个女人是没救了!她以为自己冰清玉洁,她在孤芳自赏呢!”
       边锋一听不干了,紧跑了几步追了上去,批驳自己的长官,维护自己的顶头上司:“陈主任,你这样说我们主任是不对的!我们主任怎么是孤芳自赏呢?有的是人欣赏她!我们政治部的人都欣赏她!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我就欣赏我们主任,又正派,又有骨气!”
       陈昆停下脚,转过身来,望着站在低自己一级台阶上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边锋,皱着眉头反感地训他:“你欣赏她?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也有资格说欣赏她?边锋干事,你用错词了吧?”
       边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连挨了两次训,而且训得都不轻,但边锋并不难堪,也不生气。他伸着自己细长的脖子,仰望着气呼呼的陈长官,反而笑了。他笑着没心没肝地说:“今天真有意思,真是戏剧性地有意思。”
       陈长官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是挺有意思的!以后就更有意思了!你只要有兴趣,就等着看更有意思的好戏吧!”
       边锋追着问:“难道还会有比我们主任演的更精彩的戏吗?”
       陈长官反而来了兴趣,再一次停下脚步,再一次转过身来,再一次盯着中尉边锋说:“只要你有兴趣,你就睁大了眼睛,准备看你们那个又正派、又有骨气的主任的好戏吧!可惜的是,你也看不了多长时间了,她孤芳自赏的独角戏也演得差不多了,她该谢幕了,就要在我们通信总站的舞台上谢幕了。完不完美我不知道,但肯定很悲壮,悲剧嘛,哪有不悲壮的!”
       边锋听了大惊,诧异地问:“怎么会呢?我们主任不是要改副政委吗?”
       陈昆说:“如果你们主任老老实实地吃了这顿饭,没准还能改成副政委,现在她是彻底没戏了!总之,你们主任没戏了,在我们总站是没戏了!是不是老王?”
       老王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脚步沉重地上着楼梯。
       走在最后边、也是最下边的边锋,自言自语地嘟囔道:“我们主任的戏,还能演成悲剧?我不信!”
       陈昆站住了脚,连走在前边的王恩江也立住了脚。王恩江竖起了耳朵,听陈昆问边锋:“哎,我说边锋,你怎么就不相信你们主任的戏能演成悲剧呢?”
       边锋被两位长官堵在楼梯上,也停下了脚步,他仰起头来,望着居高临下的陈主任,叫起板来:“陈主任,你先回答我:你怎么知道我们主任的戏,就一定是悲壮的悲剧呢?”
       陈昆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是在斟词酌句,又似乎是在寻找机会:“我这么说是有把握的。你想,你们主任这种人,因为少见,所以另类:因为另类,所以会被打入另册。这个解释可以吗?成立吗?”
       边锋咧嘴不以为然地一笑,笑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边锋龇着白牙笑着说:“陈主任,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吧?任何事情都会有两面性吧?你说的是事情的一面,事情还有另外一面呢!我们主任,也许会被打入另册,但没准还会因祸得福进入正册呢!难道没有这个可能吗?那也不一定呀!”
       陈昆听了边锋这话,却扭过头去看他上边的王恩江,王恩江也正好在找他的眼睛。两个配合默契的搭档对视了一眼,王恩江冲陈昆点了点头,陈昆冲王恩江眨了眨眼。
       大校陈昆拍着中尉边锋的肩膀说:“边锋啊,现在咱们通信总站能拯救你们吕主任的人,恐怕就是你了。我和王政委原本是打算帮她一把的,可是你也看到了,她拒绝我们帮助。但是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了,以你们主任的为人,她恐怕更不能容忍你对她的帮助。刚才她训你我们也都听到了,我看你也悬!你有这心,也有这力,这点我跟政委都不怀疑,我们担心的是你们主任那牛脾气,你想帮她,她不让你帮,不也白搭吗?”
       边锋还是年轻呀,他哪是陈昆的对手呢?何况陈昆的身后还站着王恩江呢?边锋先摆了一下头,又摆了一下手,不信邪地说:“她不让我帮她?我偏要帮她!我倒是要看看,是她犟得厉害,还是我犟得厉害!”
       陈昆的手刚拍到边锋的肩膀上,没等他开口表扬他,站在最高处的王恩江越级表扬开了,他比较诚恳地表扬边锋说:“边锋,你这样做是对的,既顺民心,也得民意,大家会对你刮目相看的。走!我和陈主任今晚要好好跟你喝杯酒,替你们吕主任,也替我们通信总站的全体官兵,好好谢谢你!”
       边锋在政委这么隆重的表扬之下,马上打起了退堂鼓,他一下子伸出了双手,连连摇摆着,连声说:“别!别!别这么夸我,没准我还帮不上忙呢!我是有这份心,不一定有这份力呢!”
       陈昆一听这小子说这种丧气话,马上重重地拍了他一下,把他拍得都晃了一下。陈昆刺激他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倒好,大豆腐一言既出,马上收回!你可真有种啊!”
       边锋甘愿做起了豆腐,也不吭声说大话了。
       陈昆说:“边锋,事在人为。这事不论你办得成办不成,我和政委今晚都要跟你好好喝个酒,一是感谢你,二是拜托你,行吗?”
       边锋看了看主任,又看了看政委,没有底气地说:“行吧。”
       陈昆不满意地训斥他:“怎么回答首长问话呢?”
       边锋马上心领神会,一个标准的立正,又跟着一个标准的军礼,大声报告说:“是!首长!”报告完还不过瘾,又重新行了一个美式军礼,又报告说:“遵命!长官!”
       陈昆乐了,他拍了一下边锋的脑袋说:“什么玩意儿!共军国军的一起上!你小子以为国共两党又合作了?”
       虽然没人找吕师谈话,关于吕师同志新的任命也还没有下来,但吕师还是紧锣密鼓地做起了善后准备工作。
       陈昆说得没错:新时代的传言,基本上就是事实的开场白。群众演员都自觉地上场了,说学逗唱的已经各就各位了,开场白早已经开始,吕师这个主要演员,还能不抓紧时间,做好上场的准备吗?除非吕师想耍大牌。但吕师是那种耍大牌的人吗?别说吕师还不是个腕,她就是成了大腕了,以吕师的个性,她是万万不会出这种洋相的。
       按吕师的打算:等命令一到,一谈完话,一宣布完命令,一交接完工作,她马上就交钥匙走人。吕师死看不上那些命令都下了好久了,还占着办公室不搬的人,别说吕师心里还有气,她就是心里没气,也会这样干脆利落地快点走人的!就像那首老的革命歌曲唱的那样: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打起背包就出发……
       虽然是紧锣密鼓地准备,但外人一点也看不出来。受党教育这么多年了,站好最后的一班岗的意识,吕师是非常强的。紧锣密鼓是指吕师心里在紧锣密鼓,她心里的紧锣和密鼓,都快敲得她心碎了。可外表上,她却一如既往地平静。
       以前吕师经常是忙得不可开交的,八小时的工作时间根本就不够她用的。她时常占用与家人在一起的时间,以贴补工作的时间,搞得家人经常怨声载道,冷嘲热讽。李进就讽刺地问过她:“吕主任,我怎么觉得你应该挣美元呢?”连吕师自己有时也纳闷自己:也没见人家别的常委们忙成自己这样呀?是自己分工的事情太多了?还是自己的能力有问题呀?其实,关于能力的问题,吕师是从来用不着谦虚的,她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也是有口皆碑的。自己再瞎谦虚,是会惹大家烦的。因为大家是有共识的:谦虚过度,等于骄傲。
       通过这些日子的紧锣密鼓,吕师有些明白了以前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忙了。比如一件事,可以这样干,也可以那样干:这样干省事,那样干费事:省事的干得自然一般,费事的自然干得就漂亮。所以,如此,吕师才会忙成以前那个样子。现在看来,事情干得再漂亮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要“打起背包就出发”吗?
       明白以后的吕师,试着这样工作了几天,发现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不但可以,还相当地舒服不累人。这样一来,又给她的紧锣密鼓提供了方便。在这样一个内紧外松的状态下,吕师的善后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
       吕师终于可以不用紧锣密鼓了,终于可以靠在老板椅上歇一会儿了。吕师轻轻地转动着皮椅,在心里最后过一次网:还有什么事要办呢?没有漏掉什么事吧?都办完了吗?可怎么老是觉得有什么事没办似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放不下,会是什么呢?
       从15岁当兵到通信总站,到今年终于要打背包走人了,整整30年,30年啊!在毛主席的眼里,这30年充其量是弹指一挥间的时间,可吕师能有几个30年呢?有几个花儿一样的、年富力强的30年啊!在这弹指一挥间的30年里,自己为总站付出了多少?而总站又给予了自己多少啊!这是一种对等关系吗?当然不对等了!这个大家庭给予了自己太多太多的东西,这30年来,自己所有的喜悦和自豪的感觉,差不多都是这个家庭给予的。而自己的力量,实在是太单薄了,能够奉献的,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自己就是为这个家倾其一生,自己也是愿意的!可惜呀,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自己都要同通信总站画句号了,要同它说再见了!
       吕师试着在心里喊了一声“再见”,竟然把自己喊得热泪盈眶了。
       哎呀,干吗这样伤感呢?不是还没走吗?不是还没到喊“再见”的时间吗?再想想,再好好想想吧,千万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也不要给总站留下遗憾,甚至是麻烦!
       来电话了,吕师探身拿起了电话。
       电话里是个女声,年轻的女声:“主任,您能听出我是谁吗?”
       主任仔细地想了想,确认自己听不出她是谁,就实话相告:“对不起,听不出来。”
       对方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得风铃一般若有若无地好听。笑够了,她才说话,而且是指责主任的话:“主任,话务员听音知人的基本功您都忘了吧?”
       主任一听她提话务员的基本功,马上就明白她是谁了,就笑着问她:“齐娅莉吧?”
       齐娅莉在电话里答了声“到!”声音短促而洪亮,完全是队列中答到的声音,非常正式,也非常悦耳,吕主任一听就高兴地笑了。
       齐娅莉说:“主任,您忘没忘您送给娘家的礼物?”
       主任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那儿想自己什么时候给娘家吃过小灶?
       齐娅莉提醒说:“主任您忘了?是您逼陈主任出的钱,陈主任说您是我们的姑奶奶,您忘了吗?”
       主任想起来了,一想起来,主任就高兴地笑了起来,连声说:“噢,噢,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健身房吧?”
       齐娅莉叫了起来:“是呀!是呀!就是您帮我们搞起来的健身房嘛!我们准备正式开张启用了,我们团长说我们,饮水不能忘了挖井人,指示我们请您一定要回娘家剪个彩,否则要给我们锁上不让用!主任,您来吧,请您百忙之中一定要来给我们剪个彩!”
       主任听了这种请求,能不高兴吗?一高兴,就一迭声地说:“好好!行行!我来,我一定来!”说完又想起什么,忙问:“哎,陈主任不是早就把钱拨给你们了吗?怎么健身房刚建成启用呢?”
       齐娅莉有点吞吞吐吐,“嗯”了几声才解释说:“器械是早买了,我们也开始用了,但那是试用期,没正式对外开放,等您剪了彩,才能正式开放启用呢!”
       主任笑着说:“你这样一说,我还非去不可了。我正好今天下午没什么事,如果你们没有安排操课的话,就今天下午吧。”
       齐娅莉惊喜地说:“主任,您说的是今天下午吗?我没有听错吧?我们现在就准备,您可千万别临时再变卦呀!”
       主任跟齐娅莉开起了玩笑:“好!行!只要不是万一军委扩大会议把我给扩大进去开会,我就一定去剪你们的彩!”
       齐娅莉在电话里喊了声“谢谢主任”,也不等主任放电话,就抢在主任头里挂了电话,让主任听“嘟嘟”的忙音了。
       吕师放下电话,又靠到了椅背上,轻轻地舒服地摇着自己。突然间,她突然意识到她心里放不下的是什么了:话务连嘛!自己的娘家嘛!吕师长长地嘘出口气来,轻轻地拍打着自己依然光洁的额头,无声地笑了。她这么一拍,又把一个人给拍了出来:刘敏,话务连的前指导员刘敏。
       刘敏刚正式调入组织科不到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吕师太忙了,再加上心情一直不怎么好,所以一直没找她单独谈过话。不知为什么,吕师非常担心把她调出话务连的事会伤着她,非常担心这个年轻的上尉吃不住劲,一气之下提出转业的要求。现在这种情况太多了,年轻的军官们似乎没有耐心同挫折啰嗦,遇到点挫折,就嚷嚷着转业离开部队。吕师很担心刘敏也会这样。现在年轻人的出路太多了,供他们选择的生活也太多了。尤其是像刘敏这样的年轻人,要学历有学历,要能力有能力,还有一张明眸皓齿的漂亮脸蛋。她要是转业到了地方,找个好工作,恐怕不是什么难事。但像刘敏这样年轻有为的军官们纷纷要求离开部队,不但对部队是一种损失,也是对吕师这种视部队为大家庭的人的一种伤害。吕师大概就是害怕这种伤害,才采取非常的手段,在非常短的时间内,非常不正常地将刘敏调入了总站机关。对刘敏来说,这不失是一种安慰和弥补:而对部队来说,恐怕也应该算是一种保存和蓄备吧。
       吕师打电话到组织科,问刘敏在不在,又说让她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刘敏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她对吕主任对她煞费苦心的安排是心领神会的。正是因为部队里还有像吕师主任这样的领导,刘敏才并不后悔自己当兵的选择。她并没有打算离开部队的念头,以后会不会有她还不知道,但她知道她现在没有,一点也没有!
       门外响起刘敏的报告声,吕师喊了声“请进”,刘敏应声而入了。
       刘敏立正在主任面前,恭恭敬敬地问:“主任,您找我?”
       主任边点头说“是”,边起身离开办公桌,将刘敏引到单人沙发上坐下,自己坐到了另一张单人沙发上。
       主任问:“刘敏,到总站来还习惯吧?”
       刘敏说:“习惯,就是工作不熟悉,有些紧张。”
       主任微笑着说:“这是一个过程,人人都会有的过程。你的紧张是正常的,过一阵子就会好的。”
       原本吕师对刘敏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一旦坐到她的对面了,望着她那么年轻、那么光洁、那么充满自信的漂亮的脸,反而又觉得无话可说了,有了一种无须赘言的感觉。吕师在这个年轻的女上尉面前,明显地感到自己老了。不仅仅是容貌上的老,还有内心的苍老。吕师都觉得自己有点婆婆妈妈了:放心不下这个,放心不下那个的。年轻人遇到点挫折,摔打一下有什么呀?未尝不是件好事嘛!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为什么就这么不放心别人呢?这不是老了的症候又是什么呢?
       吕师觉得自己把刘敏召来有些欠考虑,而自己离开办公桌,跑到沙发上挨着她这么近地坐下来更欠考虑。自己摆出一副准备跟人家促膝谈心的架势,又突然不想谈了,别说人家莫名其妙了,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吕师只好实话对刘敏实说了。
       吕师说:“刘敏啊,本来我是想找你好好谈谈,可一看到你,我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我相信你,能在总站机关干好,也相信你能在部队干好。刘敏,今后不论你走到哪一步,也不论你遇到什么样的挫折和困难,你都要相信:你身后有老指导员注视你的目光!我会一直为你打气加油的!我对你寄托了无限的期望,好好干吧,你要加油啊!”
       刘敏一下子就泪流满面了。清澈的泪水,顺着她姣好的面容蜿蜒而下。她睁着泪眼,望着对面模糊不清的主任,哽咽地说:“主任,我会的……”就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吕师起身,从办公桌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刘敏。等她擦干了眼泪,平静了下来,吕师对她说:“好吧,没什么事你就工作去吧。”
       刘敏马上起身,两脚跟靠拢并齐,标准地立正在主任面前:五指并拢,指尖迅速准确地触到太阳穴的眉尖处,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说:“主任,我记住您的话了,我走了。”
       吕师望着刘敏的背影,似乎看见自己年轻时的身影。吕师的心热了,眼眶也热了起来。
       真是要离开了呀,离别总是令人伤感的:也真是老了呀,人上了年纪才动不动就伤感的!
       吕师准备上车的时候,被刚从猎豹越野车上下来的杨铁民看见了。他喊了声“吕主任”,就大步流星地过来了。
       吕师听见喊声,回头一看是参谋长,知道他大概有事要跟自己说,就“嘭”地一下撞上了车门,站在那儿等着他。
       杨铁民快步走了过来,到了跟前又不说正事,而是说些废话:“主任,你要出去呀?”
       吕师点头说是:“我去趟二团话务连,你有事吗?”
       杨铁民点了点头:“有点事,但不是我个人的事。有些麻烦,我恐怕办不了,只好请主任帮忙了。”
       吕师听了都有点奇怪了:你杨铁民平时对我很尊重,也很客气,但这次客气得有点狠,狠得有点过了:什么事你干不了、我却干得了呢?吕师问他:“什么事呀,你说得这么邪乎?除了上全国妇联开会,我能去你去不了以外,还有什么事我办得了,你办不了呢?”
       杨铁民笑了,也开玩笑说:“到妇联开会,我硬硬头皮也就去了,但这件事,不是硬着头皮的就能办成的,否则我也不来求你了。这件事,在咱们总站,除了主任你能办得成,我看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吕师警觉并敏感地看着他,感到他的话里实在是还有别的话。她盯着他不吭声了,眼睛里分明有了不快。
       杨铁民分明不是个敏感的人,他还在头疼着怎么张这个口:“哎呀,主任,还不是郭立业的事嘛,还是他家里的事。他老婆找到我,说想要咱们总站的经济适用房。主任你也知道,她是不符合规定的,郭立业已经参加部里的经济适用分房了。但他老婆说,那房子里到处是那爷俩的痕迹,她住在里头心情不好,一天也不得安生。她这也是个借口,她是看总站的房子比部里的房子建得要好,面积也大。哎呀,我是明知这事不大可能,但又的确是于心不忍。我想,这事恐怕只有你吕主任出面办,才有希望,别人都不行。但我家属说,你恐怕不会帮这个忙。你已经替郭立业背了一次黑锅挨了一次处分了,而且还出力不讨好,换谁也不可能再管这个闲事了。我也知道我家属说得在理,但我实在是没辙了,才硬着头皮来找你试试的。”
       杨铁民虽然不是个敏感之人,但他却是个聪明之人。他非常清楚吕师在两位主官那儿的分量,尤其是在王政委那儿的分量。再加上现在又有关于她去向的传言和趋势,吕师现在在通信总站说句话,不能说是一言九鼎,说一言七八鼎是没什么问题的。
       吕师一听杨铁民说的这件事,很为自己刚才的警觉和敏感不好意思。别说现在总站的经济适用房还多出了七八套,就是一套不多,甚至是不够分的,她也会出面替孤苦伶仃的小方老师争取的。至于她背的黑锅、受的处分,还有那出力不讨好落下的埋怨,她早忘脑后去了。杨铁民提醒,她才想起来。即使想起来了,也没什么不好的感觉。
       吕师笑着说:“参谋长,跟我你还用又讲战略又讲战术的吗?我很愿意帮这个忙。因为我相信她说的那个住不下去的理由,这个理由很过硬,我们应该相信,也应该理解。我会帮她争取的,但你也不能在一旁看热闹不讲话,到时候咱俩一起替她力争,这样行吗?”
       杨铁民能说不行吗?他甚至都有一些感动了,他伸出右手来,很真诚地说:“主任,我替小方老师谢谢你,也替郭立业谢谢你!”
       吕师握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说:“参谋长,郭立业是你的战友,也是我的战友。如果你替他谢谢我,那么我也要替他谢谢你。小方老师给你找了那么大的麻烦,添了那么大的堵,你还这么帮她,实在令我感动。真的,咱俩联手,帮小方老师把这事办成吧!”
       杨铁民又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双手握住了吕师的右手。吕师也只好把左手加入了进来。这下,两个人真是联手了。
       到了话务连一看,健身房哪还用得着剪什么彩呀,那一屋子的健身器械已经坏了有三分之一了。连长齐娅莉在一旁不好意思地解释:“主任,这里是有原因的。一是陈主任给我们的钱太少了,我们想买的东西太多了,不敢买贵的,只好买便宜的。二是我们用得不仔细,不够爱惜。三是我们没经验,不会买这种东西,大概是买到河南的产品了。”
       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河南新乡籍的陆副团长不高兴了,大声说齐娅莉:“河南咋惹你了?你没事糟践咱河南作啥?”人们又是一阵开怀大笑,笑得比刚才还厉害。
       团长赵海川在继续劝吕主任:“我说主任,这彩你最好还是剪一下,哪怕象征性地剪一下呢?你看绸子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要不剪,大家多扫兴。”
       吕师笑着摆手:“谁爱剪谁剪,反正我不剪!你把我当中央首长耍,我还能自己耍自己吗?”
       赵海川说:“主任,你是执意不剪了?那你不剪,我可要剪了!我来体验一下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感觉!”说着,指挥两个女兵把红绸布扯开,接过别人递过来的剪刀,一家伙下去,红绸子两段了。大伙热烈鼓掌,很有些剪彩的气氛。搞得吕主任在一旁连声说:“可惜了,可惜了,这么好的绸子可惜了!”
       吕师心里很明白,这是赵海川和贺建国他们在自己娘家设了个套,哄自己来钻。至于骗自己钻进来干什么,大家就都心照不宣了。
       吕师要调离总站的消息,令贺建国非常的不安。他心中的不安,倒不是因为自己强有力的支持者走了,自己还能不能当上这个政委。其实这个时候,二团政委到底能花落谁家,已基本成为定局了,贺建国已经知道自己出局了。他对自己的难过,早就过去了。现在他难过的是吕主任,是吕主任因为他而抗上惹出的麻烦。贺建国认为吕主任的调离跟自己有关,因此而深深地内疚、自责、良心不安。
       赵团长提出要请主任到团里来吃顿饭,一是送行,二是要表达一下心意。贺建国正求之不得,两人马上一拍即合。但怎么把她给请来吃这顿饭,让赵贺二人伤了好大的脑筋。最后,还是贺建国想出了这么个点子,赵团长亲自给齐连长布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就真的把吕主任给骗来了。
       只要吕主任到了咱二团的地盘上,还怕她不听咱的安排吗?
       就在团招待所的小餐厅里,全体常委参加,齐娅莉和政治处的女副主任作陪。大家各就各位地坐好了,才发现赵团长不见了。
       凉菜都上齐了,还不见他的人影。贺建国打他的手机,刚通,他人和手机铃声就一起进来了。他怀里抱了个牛皮纸大信袋,跑得满头大汗。
       他坐到吕主任身边,从纸袋里掏出一瓶老式茅台酒来。就是那种用薄薄的、毛茸茸的、白不白、黄不黄的纸包着的茅台酒。这酒大概有年头了,光看这包装就知道了。
       赵海川举着这瓶茅台“自查自纠”:“大家看,这是一瓶1974年批林批孔那年出产的茅台酒,是我生平收受的第一件贿赂。这是我当排长时,我手下的一个青岛兵,回家探家偷的他爸爸的酒。他老子是北海舰队的一个副司令员,家中有不少这种存货。我收到这瓶酒后,是又高兴、又害怕,高兴得我都不舍得喝,害怕得我都不敢让它见阳光,东藏西掖的,后来连我自己都把它给藏忘了。前几年我老婆整理我的木箱子,才发现这瓶酒。虽然现在茅台酒也不稀罕了,但这瓶茅台酒却很稀罕,稀罕得我都不舍得拿出来喝了!去年我老岳父到我家过春节,我老婆想打开孝敬她爹,我不让,骗她说,这酒要等到关键的时刻、给关键的人喝。我老婆傻了吧唧地还一个劲点头。今天,虽然不是什么关键时刻,但却有关键的人在,我把它奉献出来,让它给大家助个兴。哎,先不用鼓掌,我还有一个要求。大家都知道吕主任是海量,光凭我和贺副政委俩,恐怕不是主任的对手。我今天豁出去了,也不要这张脸了,我这算是战前动员,也算是请求增援。总之,今晚我们大家要陪我们敬爱的吕主任吃好、喝好,主要是喝好!大家有没有信心哪?”
       “有!”一桌子人齐声大喊。还是河南的陆副团长心里有数,他撇着河南普通话,不急不慢地问赵团长:“团长,光你在这给我们搞战前动员有啥用呀?人家吕主任不接招,你有啥法呀!”
       赵团长一想也对,赶忙扭过身去给主任下战书:“主任,你给弟兄们一句话:喝,还是不喝?”
       吕师被深深地感动了,倒不是为这瓶比自己军龄还长的茅台酒,而是为自己身边这些对自己如此深情厚谊的弟兄们。
       吕师主任脱掉军装外套,挽了挽军衬衣的袖子,拿出干部处丁处长想见识而没有见到的军中女杰的豪放劲头,对赵团长、贺副政委,对在座的所有弟兄们大声地说:“一个字:喝!两个字:喝好!三个字:敞开喝!”
       圆桌上顿时掌声震动,甚至有人嗷嗷地叫起来。
       吕师睁开眼,看到江山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打瞌睡。吕师还有些奇怪:江山怎么会跑到自己家里打起瞌睡来了?吕师想起来,哎哟天哪,头怎么这么晕哪?身上比棉花还要轻,一点劲也没有。
       江山也睁开了眼,看见吕师醒了,惊喜地说:“哎哟,你老人家可醒了!”
       吕师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在这?你在这干什么?”
       江山笑了,没好气地说:“还有脸问我在这干什么?我在这儿伺候你老人家喝酒呢!怕你昨晚上没喝够,给你从血管里输酒喝呢!看见了吗?已经输完一瓶茅台了,还剩下一瓶五粮液没输完。不过也快了,还剩下二两了,你再享受一会儿吧!”
       吕师顺着她的手指,发现自己头顶上果然立了一个输液的架子,架子上吊了两个药瓶,一瓶已经空了,一瓶还剩一点。这下吕师彻底清醒了,想起了昨晚上在二团喝的那场昏天黑地的酒。吕师有些难为情,有气无力地问江山:“我喝醉了吧?我是怎么回来的?”
       江山大声地说:“你没喝醉,你差点喝死!你怎么回来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像死狗一样,一晚上都叫不醒!”
       吕师的脸红了,她红着脸小声地说:“谢谢你,江山,不好意思。”
       江山笑了,说:“跟你战友一场,终于听到你说谢谢我了。谢谢倒不用,不好意思却很有必要!不过你脸红倒是挺好看的,真是赏心悦目啊!”
       李进听到声音,从厨房里跑了过来。他手里拿了把汤勺,有点张牙舞爪的样子:“你终于醒了?好久看不到你醉酒的丰采了,怎么一醉就醉得这么有水平呢?还输起液来了!老婆呀,真不是我愿说你,你怎么就跟别人不一样呢?该你喝的酒,你一口也不喝,不该你喝的酒呢,你却偏要跑去瞎喝!你说你跟二团那些人有什么喝头?还喝得这么不要命!真是越活越不明白了!越活越单纯了!人家不调整你这样的人,人家调整谁呀?真是的!”
       江山可以自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吕师,但别人却不能这样说她,她老公也不行。江山怒视着李进,没好气地说他:“快去做你的饭去吧!在这啰嗦什么!什么调整不调整的,你老婆现在不是还没被调整吗?你这个早被部队调整转业的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她呢?真是有意思!连我这个外人都听不下去了,你就住嘴吧!”
       李进看了江山一眼,江山马上又叫了起来:“你看我干吗?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饿了,你快点!你总不能让我饿着肚子伺候你老婆吧?”
       李进哪是江山的对手哇,他平时连吕师都说不过,他还敢跟江山斗嘴?他“哼”了一声,转身就出去了。
       剩下那二两五粮液也输完了,江山走过去,弯下腰来拔针头。她的技术实在是太差了,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下子拔出了很多血。她赶紧死死地按住吕师的血管,顺势坐到了吕师的床前。她坐着开脱自己的责任:“这没办法,我是医生,不是护士,我能找到你的血管,能把液体给你输进去,就不错了!要不是担心给你火上浇油,怕你外边的传言更多,我就带上护士来了!唉!你们可真行呀,喝了多少酒哇!我听说二团卫生队里,三个团领导在集体输液。还有他们赵团长,听说回到家抱着他老婆号啕大哭,一个劲地哭喊‘我想我妈呀!我想我妈呀’,听说他妈上个月刚病故,他因为演习,连他妈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啊,借着酒劲,才能放开嗓子哭一哭自己的老娘,真让人难受!吕师,你的酒量不是很好吗?怎么会喝成这样?人哪,是不能喝闷酒的。不但容易伤身,还容易醉酒。你知道我看你醉得像一只死狗一样不省人事,我在想什么吗?哎呀,我在想啊,这是一条多么忠心耿耿的军犬啊!不善待这么忠诚的犬,真是伤天害理呀!”
       吕师想笑,展开笑容的时候,眼泪也流了下来……
       第十八章
       马忠臣上来就没跟吕师多啰嗦,而是直截了当地约她见个面,他说有些事想跟吕师聊聊。他让吕师定地点,时间他已经定了,就今天中午,他马上要去外地出差了,就今天中午有点空。选地点的权力虽然交给吕师了,但他建议最好能离他上班的地方近一些。吕师想都没想地说:“那就到世都百货二楼的咖啡座吧,那离你们单位顶多一刻钟。”
       放下马忠臣的电话,吕师马上又给李进打了个电话,报告中午见面的事。即将离任的吕主任,最近好像特别依恋丈夫,她像突然被抽掉了主心骨一样,大事小情都要给李进汇报,听从他的建议,服从他的安排。李进也察觉到了这点,他还跟吕师开玩笑,说自己是“因祸得福”了。
       李进在电话里给吕师定了原则:宁拆千座庙,不拆一家人。“你记住!”李进用领导人的口气强调说:“到那以后,你多用耳朵少用嘴,多听少说,知道吗?这并不是你的事,而是人家吕军的事。这种事,你深了浅了都不好。管得深了,等人家两口子和好了,你就成了里外不是人的猪八戒了:管得浅了,人家还会认为你不够意思,对他们俩的事不关心、不上心,你还是个猪八戒!所以,你最好的选择是做一个聚精会神地倾听者。我估计马忠臣并不是找你商量什么事的,而是要让你做他的传声筒,向吕军、也向你们家,传达个信息而已。我说的这些话,你都记住了吗?”因祸得福的李进,非常珍惜这短暂的、可以发号施令的好时光。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老婆这种状态是暂时的,一旦她的主心骨回到了原位,她还会旧态复萌的,到那时也就没他什么事了。他这样争分夺秒做领导的姿态也是被迫无奈的,毕竟他是有“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经验和教训的。
       放下李进的电话,吕师又给吕总打了个电话。因为上次她擅自跟明可欣见面,就被他说成是“吃饱了撑的”,如果这次再不长记性及时通告,再记吃不记打地被人家说,那就是活该倒霉了。
       吕团一听,就高兴地笑了。吕师虽然看不见他的笑容,但能感觉到他那种坏兮兮的笑。吕团笑着说:“他还真沉不住气了,找到你了。”
       吕师一听这话,赶忙问他:“他是不是也找过你?你跟他谈了吗?”
       吕团得意地说:“正是!他昨天给我打电话,要求跟我谈谈,你说我有跟他谈话的时间吗?他忘了他是谁了,他以为他是军阀马步芳呢!殊不知他叫马忠臣,不叫马步芳!我吕团知道马步芳是谁,哪知道马忠臣是谁呀!”
       吕师笑了,夸奖他说:“你可真够损的!”夸完他又请教他:“那你的意思是我也不见他?”
       吕团说:“你为什么不见他?我不见他,是从战略的高度考虑的:你去见他,就具有战术意义了。你去见他吧,听听他说什么,看看他想干什么。”
       吕师又笑了,批评他说:“你可真是不谦虚!你见不见他具有战略意义,我见不见他就降格为战术意义了,你好大的胆子!一个商人还敢跟我这军人争高低,真不知天高地厚!”
       吕团也笑了,让步说:“好好好,你不愿从军事的角度上考虑问题就算了,那咱们就从性别的角度上考虑行不行?男的不屑于同他斗,派个女将去应付他、羞辱他,这总可以吧?如果这样考虑又伤了你女性的自尊,咱们再换个角度,改成大小的角度:咱们吕家派个最小的去跟他打,看能不能打过他!哎,我说吕师,你没问题吧?你不仅仅只是窝里横吧?”
       吕师笑着挂了电话。
       上了世都的二层,远远的,就看见马将军穿便服的背影。吕师心想:他倒挺麻利的,可见是心里有话,憋得难受了。
       马将军好像是瘦了,瘦得还很明显,脸上的颧骨都露出棱角来了。可见吕军同志的厨艺有多么重要!虽然拴不住将军的胃,但起码给了他将军应有的体面,应该具备的福相。现在,别说将军的福态相了,连平常人的平常相都没有了!
       “身心疲惫”这个词,是吕师见马忠臣头一眼马上就想起的一个词。吕师在心里感叹万分:没有金刚钻,何必揽那瓷器活呢!吕师转念又觉得有些好笑:吕军在娘家虽然整天耿耿于怀地不能释怀,但人却养得白白胖胖,好像在跟第三者的妹妹两人比着长肉:而眼前这个身心疲惫的人,岗哨虽然全撤了,好像他并没有随心所欲。可见,人生是丰富的,心态是复杂的。轻松的环境并不一定能造就愉悦的人生。往往在高压情况下的偷情,更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这就是所谓的刺激吧?刺激激发愉悦的感觉,愉悦的感觉促进追求刺激的欲望。两者是相辅相成的,甚至是缺一不可的。吕师想到这,都有点忍俊不禁了。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这种推理有点像政府工作报告里的推理,政府工作报告里就经常出现“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这样的语言。
       马忠臣看出了吕师的忍俊不禁,敏感地说她:“你很高兴吧,看到我这个样子?”
       吕师的反应多快呀,自然不能让马忠臣占了这次谈话的上风。虽然丈夫李进再三叮嘱她要只带耳朵不带嘴,虽然她这些日子对丈夫的话基本上做到了言听计从,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马忠臣,一跟他面对面地坐到这里,她马上就有一种上了战场的感觉,心中马上就涌起了一股“两军相遇勇者胜”的豪情。她听着马忠臣开门见山的、山上长了许多荆棘的开场白,马上就斗志昂扬了。
       吕师面带笑容、笑里藏刀地反问马忠臣:“你认为你的样子很好笑吗?”
       马将军看了吕大校一眼,改变了战术:“你喝点什么?”
       吕师看了他一眼,并不告诉他自己要喝点什么,而是举起手臂,召来了远处的服务生,仰起脸来告诉人家:“来杯蓝山咖啡,极品的。”
       对面的马忠臣喝的是红茶,茶杯外边吊了个标签,红茶的标签。在这里借用一下王恩江说陈昆的那句话:“我们刚学会喝茶的时候,人家已经咖啡上瘾了。”马将军刚适应了英式的红茶,吕师早就喝咖啡上瘾了。而且还是牙买加的蓝山咖啡,还是极品的!
       这就令身心疲惫的马将军没脾气,在气势上似乎就盖了他一头。吕师吩咐完服务生,又把脸放下,面对着对面这个有作风问题的姐夫,摆出了一副悉听君便的样子,让他看着办吧。
       马将军能怎么办呢?面对老婆娘家这一家人,他历来是没有一点办法的。以前没有任何根基的时候,没有一点办法:现在有了些根基了,依然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像对面这个小姨子希望看到的那样:一点脾气都没有。
       没有一点脾气的马将军只好这样开场:“吕军知道咱俩见面吗?”
       时刻准备着的吕师,没想到马将军会问出这么没有战斗力的问题来,有些扫兴,她扫兴地回答说:“我没告诉她,她不知道。”
       吕师只是说没告诉吕军,并没有说谁也没告诉。这是不一样的,是有区别的。而这种区别别人可能听不出来,马忠臣却听得出来。
       马忠臣进吕家20多年了,虽然不是入赘,但也跟入赘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入赘倒插门的女婿们付出得多、得到的少,连儿子也要随人家的姓:而他这个上门女婿,从这个家里却是得到的多、付出得少。而且人家家虽然没有孙子,但也没有打他儿子的主意,他的儿子仍然姓马,叫天赐,也没叫吕赐。按说,这家人对自己可以说是天高地厚、恩重如山了:而且,他这条性命,也是用人家家最有前途的儿子的性命换来的。按理说,按老话说,他就是来世做十次马,做十次牛,也报答不完人家家的恩情。可是,他连这一辈子的人都没做完,连这一辈子的女婿都没做完,就开始背叛人家了,就开始伤害人家了。别说别人了,连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痛恨自己呢!这是其一。令他日夜不安的还有其二,那就是这家人对他这个人和这件事,将会怎么对待、怎么处理?虽然他也知道吕家的人都很厚道,从来都是帮人不害人,但你别忘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吕家人还不是兔子,比兔子可厉害多了!咬起人来是会致命的。尤其是那个现在撑着吕家门面的吕团更是如此。他不出手便罢了,他一出手,必是重拳。以他马忠臣现在的根基,是承受不起吕团的重拳的。
       吕团的态度一直令马忠臣心中不安,而且是越来越不安了。开始吕团给他打电话约他谈谈的时候,他心里还有一股男人气:谈谈就谈谈!这事早晚要面对,早谈早解脱。可不知为什么,吕团不到一刻钟就又变卦了,连个电话都不打,直接用短信通知他:取消面谈。而且,这一取消,就把什么都取消了。三四个月了,别说见面了,连个电话也没有。更令他不安的是老婆吕军,以他对吕军20多年的了解,吕军是沉不住气的,别说三四个月了,连三天的气都沉不住!可这次却怪了,跑到娘家竟然一去不归了!如果不是她娘家的人在背后出主意、撑腰,她断不会有如此举动的。正是吕军这种沉得住气的反常之举,令马忠臣惴惴不安了。他实在是想不出、也拿不准:吕家人给吕军出的什么主意、撑得什么腰?而且,现在连儿子马天赐也跑到那边不回来了,偶尔回来取东西碰上了,也爱答不理的。他现在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孤家寡人的日子,哪是他这样普通人能过的呀?那是人家皇帝和伟人过的日子!普通人一旦犯上作乱地过上这种日子,那简直就不是在过了,而是在煎熬!
       马忠臣实在是受不了这种煎熬了,他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住了,而且他也不想再撑下去了!他要跟他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即使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起码也可以听听他们的口气,也比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吊在半空里受煎熬强吧?
       马忠臣先给吕军打电话,她却死活都不接。打到干休所的家里,吕军一听是他的声音,二话不说,就“咔嚓”一声挂掉:打她的手机,因为有来电显示,她就更不接了。不但不接,还马上就把他的电话掐断,马上就把手机关掉。没办法,他只好给吕团打电话了。平时吕团跟他的关系很好,两人也走得很近,吕团对他甚至比对亲妹夫李进都好。令他没想到的是,吕团一接到他的电话,竟然给他打起了官腔:“我最近很忙,等忙过这一阵再说吧。”吕团的官腔令他很气愤,也很难堪。但气愤归气愤,难堪归难堪,他那颗吊在半空的心,更加惴惴不安了。如果不是这样,他万不会放下架子、舍下脸来找小姨子吕师的!
       虽然不好面对,可还是要硬着头皮面对呀!虽然吕师这张似笑非笑的脸令他无法忍受,可是,没办法,还得硬着头皮忍受啊!
       吕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她顶见不得别人难受,别人一难受,她也不好受。对外人是如此,对这个叫了20多年的姐夫更是如此了。虽然他的作风有问题,但再有问题,也是自己的姐夫啊。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吕师尽量调整自己脸上的表情,尽量用平常的语气给他台阶下:“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马忠臣清了清嗓子,像是要给万人作报告,其实他只是说给吕师一个人听:
        “哎呀吕师,我还真的需要你帮忙呢。首先,我要感谢你的沉默,感谢你保了那么长时间的密。我知道,你早就知道这事了,我也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很难受的,很不好接受的,也是很受伤害的。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能替我们保密,我真的非常感谢,真的,这是实话。
       “怎么办哪,吕师?现在这个情形我怎么办好呢,离开她吗?她的情况你也知道,其实她的情况远比她向你介绍的糟糕。她是晚期的,医生都不太乐观,她自己就更不乐观了。这种时候,任何打击对她都是要命的。我倒不是说自己对她有多重要,起码我还可以给她一点支持。且不说这种支持是不是道德的,在生命和道德面前,尤其是在她的生命和舆论的道德面前,我还是更倾向于她的生命一些。更何况,我已经负过她一次了,怎么可能再负她一次呢?而且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跟吕军离婚吗?说实话,我也没有这种勇气,也的确是有些舍不得。毕竟我们夫妻了一场,在一起生活20多年了,要论感情,也还是有的,更何况还有天赐那么好的孩子。天赐是个非常单纯的孩子,也非常善良,我一直担心他这么单纯、这么善良,将来容易受到伤害。谁能想到,我这个做父亲的,却是头一个伤害他的人!一想到这些,我都心痛!这是真的!
       “吕师,我想来想去,只有选择离婚了。我也知道,这对吕军来说,是很不公平的,毕竟错不在她,而在我。以前我是打算保持现状的,既能照顾她,也能保全家庭。现在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了,我只能选择一方而放弃另一方了。想来想去,我也只有放弃吕军了。吕军是个厚道的人,也是个有承受能力的人。再说,她还有你们这些家人的支持和爱护。你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你们的关系却比有血缘关系的还要好,这点我很清楚,也很羡慕。吕军和天赐,以后就拜托你们了。我也知道这样拜托很无耻,但无耻我也没有办法了,我只能这样无耻了。
       
       第十九章
       转眼要过春节了,一个新的春天即将开始。
        吕师的命令和杨新光的命令是一起下的。
       吕师平调到部里的编研室任副主任,而杨新光则如愿以偿地提升到二团当了政委。
       有一个段子,是说领导找一个要退下来的老干部谈话:老×呀,听说了吗?好人哪!不容易啊!就这么的吧?!
       跟吕师谈话的是部里的政治部主任韩根生。韩主任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也是个风趣幽默的人。他把这次比较难谈的话,很容易、也很轻松地就谈完了。他握着吕师的手说:“吕主任,对不起,以后要称呼你吕副主任了,恐怕你要调整习惯一段时间了。你的为人和工作是公认的,没什么可说的。服从工作需要、服从组织分配吧!以后我们就在一起工作了,交流的机会很多,我们在工作中多交流吧。你看,你有什么看法和要求,也可以提嘛。”
       吕师说:“我没什么要求,我服从组织安排。只是,只是我想先休假,休整一下再来报到上班,不知行不行?”
       韩主任马上连声说:“行行!怎么不行,太行了!你休吧,休完再说吧。”
       十分钟不到的谈话,令吕师如释重负。她出了部里高大气派的办公大楼,在刺眼的阳光下眯起了双眼。世界在她的眼睛里马上就变小了,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她长长的嘘出了一口气,心想:谢天谢地,好在没听到那种打哈哈的四句话。
       其实,按吕师当前的心境,她既不想听不负责任的哈哈声,也不想听太负责任的鼓励声。这样最好,简单明了,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是谈话的艺术,也是艺术的谈话,真是一级有一级的水平啊!既然这种过场非走不可,那么,韩主任这种蜻蜓点水似的谈话是再好不过的了。顶多是令吕师心里起个漪澜而已,而不会令她反感地翻江倒海,难道不是吗?
       看来,杨新光的准备工作,比吕师的“紧锣密鼓”还要早。吕师的工作还没有交接完,他已经要到二团去走马上任了。
       杨新光到所有总站领导的办公室都道过别了,感谢了所有首长对他的信任和栽培,唯独没有到他的顶头上司吕主任这儿走这种过场。
       吕师对此并不介意,也不反感,难过还是有一点的。毕竟当了他这么多年的领导,对他的帮助和支持也不算少,也不算小,就是最后这锤子买卖没帮他吆喝,他就对自己的意见这么大。可见这世界上,最难交的还是人心哪!
       其实,他不来跟自己道别更好,来了他跟自己说什么呢?以杨新光的个性,违心的话是万万不肯说的,难道两个人只是道声别,说声再见吗?那样岂不更难堪吗?这样也好,大家心照不宣地各奔东西,以后再见了面,就是路人了。
       这点,吕师不得不服北大毕业的丈夫李进。他虽然经常是纸上谈兵,但这次纸上谈得多么精彩、多么到位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吕师这只绿色的螳螂,被身后的黄雀按在原地动弹不得了,而人家杨新光这只走运的蝉,却要展翅高飞了!精彩吧?到位吧?讽刺吧?滑稽吧?
       陈昆说:“吕师啊,吃顿欢送的饭吧?咱们好合好散吧!”
       吕师一口回绝:“免!不吃那顿饭,也能好合好散!还是把这顿饭钱省下来给我的娘家吧,她们健身房的器械已经坏了快一半了。就算是我从嘴里省给她们的吧,也是我离开总站提出的唯一要求。”
       陈昆说:“看你说的,怪可怜的,我心里更难受了。饭要吃,唯一的要求也要满足。你今天晚上吃了这顿饭,我明天一早就让人把十万块钱的支票给你的娘家送过去,这总行吧?”
       吕师笑了,说:“这也不行!饭我是肯定不吃的,支票你是一定要送的!咱俩这点交情都没有,我会比你还难受的!”
       陈昆只好说:“好吧,咱们两个难受的人就各让一步吧:你不吃集体送行的官饭,我个人一定要掏钱请你吃个私饭,用我陈昆工资卡里的钱,保证不开发票,咱们吃一顿干干净净的告别饭,这总可以吧?”
       吕师说:“这倒可以,不过范围越小越好。”
       陈昆说:“还是咱们那个裴多菲俱乐部的成员,另外再加上老王呗。老王是一定要叫上的,否则,他的难受比咱俩加起来都厉害,那都不是难受了,而是伤心了!”
       吕师说:“叫就叫呗,哪这么多废话呀!”
       陈昆都走到门口了,又折回来说:“那就吃西餐吧?咱们带着农民兄弟到建国饭店去开一次洋荤,你说行吗?”
       吕师笑着说他:“你先别说大话,到时候还不一定是谁出洋相呢!”
       陈昆点头称“是”,说:“可不!上次我穿西服,还让人家给我指出领带打的有毛病呢!”
       到了建国饭店,坐到了西餐厅专门预留的桌前,陈昆有些遗憾地说:“吃西餐就是这点不好,很少有单间,私密性太差。”
       江山马上用白眼翻他,嫌他丢人,说他,却把全中国人民一起捎上说:“中国人的臭毛病就是多!吃饭就是吃饭,非要在吃饭的时候说事,而且还都说些见不得人的事!所以,越是高档的饭店,包房雅间就越多。那哪是吃饭的地方啊,简直是搞阴谋诡计的地方!我要是掌了权,一定要立个法,吃中餐的地方一律不许设包间!”
       王恩江马上赞同这个提案,说:“我赞成,举双手赞成。你最好再加一条:中餐厅一律不许开灯,要点蜡烛。”
       大家都笑了,因为这里的灯光调得很暗,每张餐桌上都点着蜡烛。西式的蜡台上插着笔直的白蜡,又好看,又有情调。
       陈昆把点餐的任务交给了江山,给她戴高帽说:“江山,你是从国外回来的专家,你来点吧。”
       江山说:“你真是给我出难题,你今天要是公款请客的话,我来点餐也就罢了。但今天是用你自己的工资卡请客,而且还声明坚决不开发票,你这不是为难我吗?点多点少、点便宜点贵都不合适。”
       陈昆说:“这有什么为难啊?你没听过那首糟蹋我们的打油诗吗?说我们是工资基本不用,老婆基本不碰什么的。你就放心大胆地点吧,我虽然做不到老婆基本不碰,但工资基本不动还是能做到的。我老婆一个人挣的钱,比我三个还多,足够养活我们一家三口了。我老婆动不动就骂我是吃软饭的,在家的脾气大着呢。要想碰她一次,光报告就要提前打好几天呢!”
       大家笑了起来,江山笑着骂了句“不要脸”,就开始看着华丽的菜单“宰”他了。
       七成熟的牛排、红酒烧蜗牛、法式煎鹅肝,等等等等。江山一点也没手软,什么好点什么,自然也是什么贵点什么了。这些做工精细、摆放讲究的西式大菜,被一道一道端上来,又被一样一样撤下去。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四个人坐在长方形的餐桌上,在摇曳的烛光下,笔直地挺着已不年轻的腰身,僵硬地用着刀叉,优雅地举着高脚杯,吃力地吃着这顿西式大餐。
       吃完最后一道甜点,人家农家子弟王恩江都毫无怨言,倒是带人家来开洋荤的干部子弟陈昆不耐烦了。他一把扯掉雪白的大餐巾,没好气地问对面的江山:“没有了吧?”在得到确切的答复后,他开始倒打一耙了:“这是谁出的馊主意,非来吃这顿破西餐!装了一晚上假洋鬼子不说,还要装洋鬼子里的绅士,真他妈折磨人!我这可怜的腰都快挺断了,比在操场上站一天还累呢!我也不知道我是吃饱了还是没吃饱,你说我吃饱了吧,我这胃里好像还是空的:你说我没吃饱吧,我的胃早就顶住了。真他妈怪事了!我看二楼好像有山西风味的中餐,我上去吃碗刀削面去。要不,晚上回家饿了还要吃软饭,又该挨老婆骂了。”说着,他把手上的大餐巾丢到桌子上,站起身来,对对面的江山说:“江山,你今晚宰得我可不轻,我也要回宰你一下,宰你一碗刀削面。”
       江山心领神会,也一把扯掉餐巾,站起身来说:“多大点事呀,还能宰死人不成?走,我买单!上楼去用票号买单!”说着,两个人说说笑笑自自然然地走掉了。
       只剩下一对不自然的、绯闻中的中年男女了。
       吕师本来想跟他俩一起走的,但这两个家伙配合默契地风一样就很快刮走了,根本容不得她开口说话。现在再追上去,一来把王恩江一个人丢在这儿不太合适,二来也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好像他俩真的有什么事,做贼心虚地不敢单独待在一起似的。
       银质的烛台上点了四根白蜡,四根婀娜多姿摇曳不定的白色蜡烛,制造着足够的浪漫情调。在这种情调中,风姿绰约的吕师女士如坐针毡。她的一双眼睛都不知该放到哪儿好了,放到烛台上?放到餐桌上?放到对面的王恩江身上?都行,又都不宜久留。吕师只好将它们平均分配了:一会儿看看烛台,一会儿看看餐桌,一会儿看看王恩江。如此一来,她那双好看的双眸游移不定的样子,在风姿绰约的基础之上,又多了一分撩人的风情万种。好像不把对面的王恩江撩拨得心潮起伏、热血沸腾,就不算完似的!
       王恩江叫来了服务生,问清了卫生间的方位,起身离开去解决问题了。
       吕师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好像刚从几百米的水下钻出来似的。刚才她真的难受极了,难受得她气都不够用了。自从闹出绯闻后,自从在江山家吃完那顿中西合璧的饭后,两人几乎就没有单独在一起待过。不知王恩江是不是在有意回避吕师,反正吕师是处处都在回避着王恩江。今天晚上,那两个家伙似乎是有意在给他们两个制造这样一个单独在一起的机会,真不知他俩安的是什么心!其实这两人谁都不相信吕师会跟王恩江之间产生点什么,也都不愿看到这种情况发生。但鬼知道他俩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会想起来给她和王恩江之间制造什么机会,真是莫名其妙!
       回想自己跟王恩江这一段“绯闻”,吕师自己都剪不斯、理还乱地莫名其妙!先不要说人家王恩江是不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单说说自己:自己对王恩江到底有没有感情?回答应该是肯定的。但那绝对不是男女之情,而是战友之情,同志之情,上下级之情,说什么感情都行,但唯独不能算是男女之间的爱情。但为什么,后来自己会对王恩江产生那样一种莫名其妙的、不自然、不自在呢?那只有鬼知道了,也只有鬼能说清楚了!但有一点,吕师心里是清楚的,也是不能抵赖的,那就是:面对王恩江的爱慕之情,自己心里还是受用的。岂止是受用,简直就是相当地受用!也许可以这样说吧:自己不一定是爱王恩江这个人,但肯定是喜欢王恩江喜欢自己的这种感觉!
       这世上有面对异性的爱慕无动于衷的女人吗?恐怕有,但肯定不是大多数。而这个世上绝大多数的女人,恐怕都是对异性的爱慕之情感觉良好的,甚至是有些飘飘然的。此刻,独自坐在建国饭店西餐厅的吕师,也不得不承认:前些日子自己也的确有些飘飘然了!
       王恩江回来了,又坐到了他的位置上。他看起来比刚才平静多了,似乎恢复了正常。他端起自己的半杯法国红酒,举到吕师跟前,很诚恳地说:“吕师,对不起了,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也添了很多烦恼,你多担待吧,我喝了,你随意。”
       王恩江的祝酒词说得很含糊,不知是说谁给吕师添了麻烦,添了烦恼,是说他老婆吗?还是说他自己?
       吕师无法追究,也不想追究。她端起了自己的酒杯,跟王恩江轻轻一碰,并没有随意,而是和王恩江一样,一口喝干了。
       王恩江见吕师干了很是高兴,他一高兴,就给吕师透露了一个信息。而这个信息,却让吕师吃惊不小,也忧心忡忡起来。
       王恩江给吕师透露的是:他下一步很可能要到部里接韩主任的班,又可能会跟吕师在一起共事了。
       吕师吃惊地望着对面有些许得意的王恩江,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表示好了。
       王恩江见她的样子,笑了起来,说:“看把你吓的!组织上都不怕,你怕什么呢?”
       吕师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听到他的调侃,没好气地说:“我担心什么?我有什么可怕的?你还能吃了我不成?我是担心你夫人!怕她担惊受怕地吃不消!她知道吗?她让吗?”
       王恩江说:“顾全大局吧。苦口婆心地教育了这么多年,这点觉悟应该有吧?”
       吕师望着他,连笑都给忘了。
       吕师开始正儿八经地休起假来。
       用正儿八经这个词说吕师休假,对应的是她从来就没有正儿八经地休过假。也不能说从来没有休过假,年轻的时候,所有的假期是从来都不放过的,而且还特别盼着休假。不知从什么时候,她的假期就不正常了。说的不好听点,就像更年期妇女的例假,极其不正常了,到后来,搞得就像绝经一样,一点也没有了!
       现在回过头来一想,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觉得好笑:这些年来自己都忙什么呢?怎么忙得连正常的休假都没有了呢?人家马忠臣的官比自己大多了,人家还每年都要抽出时间来休个假,带老婆儿子出去玩玩呢,自己倒好,忙来忙去忙大了,把自己提前忙进了干休所里,即将跟老干部们一样,过起轻松自在的休息的日子啦!
       吕师是这样安排自己这一个月的假期的:头一个星期睡觉,睡他个昏天黑地,把当兵30年耽误的懒觉统统补回来!后三个星期到医院去把范阿姨替下来,好好在病床前尽尽孝心,把以前亏欠父亲的统统补回来!北大学子李进马上归纳总结出来了:“你这不就是一场双补运动吗?”吕师一听很对,于是,就把自己这个迟来的假期,命名为“双补假期”了。
       头三天,吕师的确践行了自己的假期计划,的确睡得昏天黑地的。她无限幸福地对李进说:“哎呀老公呀,你不知道,这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感觉是多么多么的幸福哇!”
       李进望着老婆溢于言表的幸福,简直不知自己该羡慕她好、还是该可怜她好,自然也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样的幸福持续到第五天,等李进一下班进家,吕师就殷勤地迎了过去,伸着懒腰对他诉苦:“哎呀老公呀,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怎么越睡越没精神呢?每天睡得浑身不舒服,骨头都疼!”
       这次李进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李进在门口一边换拖鞋,一边一针见血地说她:“你真是贱骨头哇!”
       对老婆的这次调整调动,李进没什么感觉。一方面是他早就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另一方面,也是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对通信部门的女干部的任职使用,很了解也很清楚。像吕师这样,能干到这个位置、这个程度,已经是不错了,很不错了。说她是凤毛麟角可能有点过,但除了这个成语,北大学子李进也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老婆好了。再说,一个女同志,到机关里搞搞研究、搞搞文字不是挺好的吗?有时有晌的八小时,不比没日没夜地瞎忙强吗?因此,一开始李进就劝吕师要想开点,让她同那些同一时期的、几乎全军覆灭的战友比。谁知吕师并不领他的情,反而咄咄逼人地反问他:“我想不开了吗?我怎么不知道我自己想不开?你是不是看我每天睡大觉,就以为我是在闹情绪压床板呀?真是岂有此理!”
       就在李进和吕师进行着关心和反关心的斗争时,他们的儿子李念忧心忡忡地倚到了他们卧室的门框上。李念问出的话,令做父母的两个人大吃一惊,同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初中生李念倚着门框,忧心忡忡地说:“妈,我都这么大了,也该知道家中发生的事了,我是有足够的承受力的。你们就跟我说实话吧,我妈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要不怎么会由主任降为副主任呢?”
       这个问题,李念一听说,就问过他们了。他们也没有当回事,就随便给他说了几句,以为就可以了,就过去了。谁知这孩子竟然没过去!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天了,他还在忧心忡忡地耿耿于怀着呢!
       父亲和母亲对视了一眼,把儿子叫过来按到床上坐了下来,揽着他还未成年的嫰肩,给他做详细的说明:“怎么跟你说呢?儿子,噢,对了,咱们就以你姨夫为例吧。前些年,你姨夫是不是马部长?现在是不是又成了马副部长了?难道他也是犯错误被降职了吗?你说他是升了还是降了?”
       李念兴奋得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妈,这么说你是没降反而升了,是不是?你是不是提正师了?是不是该晋升少将了?”
       父亲和母亲又对视了一眼,母亲用白眼翻了父亲一眼,对儿子说:“问你爸吧,你爸大概知道。”
       父亲慈祥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信心满怀地说:“快了,儿子!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将军也会有的!咱们要对你妈有信心!你就安心好好学习吧,将来考个名牌大学,这样才配做将军的儿子呢!”
       儿子让父亲忽悠得热血沸腾得一刻也坐不住了,马上要回到自己房间投入到学习当中去了。他都出了卧室的门了,又折回身来,再次倚到门框上,有些严肃地批评起他的母亲来了:“妈,我刚才好像听你俩在说压床板睡大觉的事是不是?我爸好像在批评你,而你又不虚心接受是不是?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刚到一个新单位,不好好抓紧时间去表现,在家休什么假呀!我比较习惯你整天忙忙碌碌的样子,对你现在整天在家睡大觉的样子很不习惯,我看你还是早点去上班的好!”
       李念回自己房间去了,但他中肯的批评声依然余音绕梁,不绝于耳,令他的父母大人面面相觑,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他的父亲才心服口服地对他的母亲说:“哎呀,我算是服了!这个儿子应该姓吕,而不应该姓李!”
       门铃响了,有人来了。没等李进起身,李念的房门就响了。然后是防盗门的声音,然后是李念的声音:“哎,你怎么来了?”然后是吕团的声音:“哎,我怎么就不能来呀?”
       李进急忙起身去迎接,可是已经晚了,这个不速之客已经径直闯到卧室来了,倚在了李念刚刚倚过的地方。
       吕师靠在床头上,腿上搭了床毛毯,手上握着遥控器,一副又舒服又悠闲的样子。她望着倚在门框上的吕团,眼睛在替她问话:“你来干什么?”
       吕团笑眯眯地说:“哟,吕副主任怎么这么闲呀?大白天躺在床上睡大觉,真是少见哪!”
       吕师反问道:“大白天睡大觉的情形你怎么会少见呢?你老婆不是这样睡了多少年了吗?怎么,你老婆这样睡得,我就睡不得?”
       吕团问她:“你跟她一样吗?她是一个好吃懒做吃闲饭的人,你是一个国家的栋梁之才,你怎么能跟她相提并论呢?以前要是把你和她做比较,你还不得气死?现在怎么屈尊跟她一比高下了呢?”
       吕师说:“我愿意!关你什么事啦?你不辞劳苦地操闲心操到别人家来了,你比我还闲嘛!”
       吕团点头做放心状:“嗯,头脑还是如此敏捷,语言还是如此犀利,这我就放心啦!我来是好心好意呀!我是担心你遭到重创,会一蹶不振,特意跑来给阁下打气的!”
       “谢谢!”吕师拖着长腔谢他,语气里带着不屑:“本想接受,可我又很不放心你打的气,不知是正气还是邪气!”
       吕团叫道:“哎呀,他妈的!跟你们这些官僚说话真够气人的!你们动不动摆出一身正气的架势,好像我们是邪来压正的!我也不跟你废话了,长话短说吧:晚上我请客,请你参加。”
       “是专门请我的吗?为什么?是给我压惊、还是给我打气?”
       “这么跟你说吧:不是专门请你的客,而是专门为你请的客。我有一个在中组部的朋友,听了你的事,想助你一臂之力。也是你的运气好,赶的巧,正好全国妇联组织部空出了个副部长的位置,他推荐了你,人家妇联对你很感兴趣,想见见你本人。正好晚上请人家吃个饭,你们见面边吃边聊,不挺好得吗?”
       吕师想起江山刚刚痛斥过的中国人愿在吃饭的时候搞阴谋诡计的话,不禁面带了笑容。而吕团却误解了她的笑容,以为她答应吃饭见面了,就赶紧招呼说:“你快点起来吧,好好收拾收拾,打扮打扮。人家地方女干部不像你们军队女干部,人家是很讲究仪表的。第一次见面,你一定要给人家留个好印象,第一印象很重要。”
       吕师往床头上靠了靠,让自己更舒服一些。她把自己调整舒服了,才扭过头去问兴致勃勃的吕团:“谁告诉你我要跟你去吃这顿饭啦?谁又委托你让你管这种闲事多此一举的?”说到这,她特意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脚下的丈夫。李进赶紧声明说:“你别看我,我可没做任何事情!”
       吕团说:“没人委托我多管闲事,是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想拉你一把!吕师,不是我给你泼冷水,其实你心里比我还清楚。原来你在通信总站当政治部主任时,还有点将军的戏,现在把你调到这种养老的地方,你就一点戏也没有了!除非出现奇迹,比如打台湾了,爆发战争了,等等天方夜谭,否则,你就趁早死了那成为女将军的心!人挪活,树挪死,以我为例,我要不是识时务地早脱了那身军装,能有我的今天吗?顶多也就跟你一样,也是个吕大校而已。我就不去费尽心机地去做那个将军梦!人有许多活法,你是在部队里待傻了,不信你跳出来看一看,你才会知道,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要精彩得多,也丰富得多。吕师,你今年45了吧?人生过了一大半了吧?你就从没想过换一种活法?你脱下这身军装试试,过一过地方上的生活,一点也不比军队差,甚至比军队更有意思。起码比军队自由吧?比军队自在吧?这样的话,你就等于体验过两种生活了,不就等于活了两次吗?从这个意义上说,你何乐而不为呢?”
       吕师不愿听他啰嗦下去了,就伸出手来把遥控器对准了电视机,“啪”的一声遥控开电视,一边目不转睛地调台,一边心不在焉在谢他:“谢谢!谢谢你的关心和点拨!”调了一顿,也没调到她看得上的台,索性她也不调了,索性她就给啰嗦个没完的吕团说个清楚了。
       “说实话,我对你这种活一辈子、过两种人生的建议,并不感兴趣。说实在的,我现在这种人生还没过够呢,生怕别人不让过了呢,我怎么可能要去过另一种人生呢?另一种我一点也不感兴趣的人生!人各有志,谁也不要勉强谁。就像你当初脱军装转业一样,我也有看法,也有不同的意见,但我说了吗?阻止你了吗?所以,我也希望你不要干涉我的生活,我的选择。我就是等着战争来临,等着奇迹出现,又怎么样呢?不行吗?很可笑吗?可笑也是我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借用革命先烈的一句话,就是那句从小就感动我们的‘我愿把牢底坐穿’的豪言壮语,我也说句豪言壮语吧:为了我个人的理想,也为了我们家族的荣誉,我准备把这身军装一直穿到死!我吕师这一生只干一件事,就是当兵这一件事!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啪、啪、啪、啪”,掌声响了起来,是倚在门上、脸上挂着讥笑的吕总拍的。他鼓完了这种冷嘲热讽的掌,又对吕师说了几句调侃的话,招来了吕师手里现成的遥控器。幸亏他躲得及时,否则,碎的就不是遥控器了,而是他识时务的脑袋了。
       吕团说吕师:“吕副主任哪,一个人遇到挫折不要紧,要紧的是遇到挫折还执迷不悟:更要命的是,不但执迷不悟,还要一条道走到黑!我在这里,提前给你鼓掌,也提前给你拟了一个墓志铭,你看行不行?你听着:这里长眠着一个用热脸去蹭冷屁股的、矢志不渝的痴心妄想者!”
       吕师想都没想,胳膊一扬,手里的遥控器就飞了出去。可惜,没砸到那张乌鸦嘴上!
       轰轰烈烈的“双补运动”开展得很顺利。补懒觉的第一阶段还没进行完,吕师就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在床前尽孝心的第二阶段当中去了。
       吕师本打算一天24小时都“补”在病房里的,可人家范阿姨不干。范阿姨说她在医院里睡习惯了,回家去睡反而不习惯了。吕师听出了继母的潜台词:跟父亲在一起睡习惯了,离开父亲一个人睡,反而睡不习惯了。听出这种相濡以沫的潜台词后,吕师反而不好跟继母硬争下去了,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打道回府了。
       回到家,吕师冲了个澡,把自己累得快散了架的身子安全地送到了舒适的席梦思床上。她躺在床上,对尾随来到床前嘘寒问暖的丈夫说:“哎呀,不待不知道,一待吓一跳!没想到在医院里待一天,会这么累!可人家范阿姨不声不响地在医院里待了大半年了,也没喊一声苦,叫一声累的!人家还那么大年纪了,真不容易!我们总觉得请了护工了,就万事大吉了,哪想到会这么累呢,你说人家范阿姨容易吗?”
       李进赶忙摇摇头说:“不容易,真不容易!”
       吕师又说:“你看出我老爸的厉害了吧?想当初,还都笑话他跑回老家去找个乡下老婆来,怎么样?现在看出为什么来了吧?看出老爷子的高瞻远瞩了吧?在城市里,你就是两只手都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像范阿姨这样贤惠的老婆呀,你说是吧?”
       李进又赶忙点头说:“那是!那是!”附和完她后,李进又觉得这正好是个教育她的好机会,就举一反三地说:“正好,你利用这段日子,好好受受范阿姨的熏陶,将来我也可以受点益。”
       吕师白了他一眼,说:“你想什么呢?你以为是个人就有这个福气吗?那是要修三世才能换来的呢!你前世积这种德了吗?
       随着“双补运动”的深入,吕师回到家的时间越来越早了。因为范阿姨好像越来越不落忍了。每天一过下午3点,老太太就在她耳边蜜蜂一般地嗡嗡:回去吧!快点回家去吧!早点走吧!早点回家做顿饭吧!让那爷俩也吃顿你做的现成饭吧!
       开始,吕师并不接受继母的好意,但随着运动的深入,她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松懈的情绪。于是,她就顺水推舟地接受了继母的好意,听从了继母的吩咐。但吕师毕竟是有主见的知识女性,她不可能对没有文化的继母言听计从。比如,她只听从了继母让她早点走的话,对继母让她回家给那爷俩做顿饭的话,就没有听。
       吕师都冲澡出来了,李进才下班进家。他见她沐浴后的样子,就说:“正好,你这种样子正好看这种东西!”说着,递给吕师了一个特快专递。
       吕师伸手接过来,听他说的话有些奇怪,就随口问他:“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说我这个样子正好看这个东西?这是谁寄来的?”
       李进说:“谁寄来的你看看不就知道了吗?我的意思是,看这种东西,最好是沐浴焚香的。你正好刚洗完澡,至于用不用点上香看,就随你自己的便了。”
       吕师让他这样神神秘秘地一说,心情马上急迫起来。她也顾不上换衣服了,就那样坐到了餐桌前,打开了已经拆开过的特快专递。
       特快专递里有一封信,一张照片,一张对折的白纸。吕师先看了照片。看过之后,才明白李进为什么会那么说了。
       照片是二哥吕排的墓,修葺一新的墓。原来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换成了彩色的,二哥露出整齐的牙齿,正在墓碑上冲吕师微笑。他是那么的年轻,充满了朝气,真的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刺痛了吕师的眼睛。
       打开那张对折的田字格纸,是一份手写的收据,字体虽然歪歪扭扭的,但意思却是清清楚楚的:收到吕振堂同志捐款20万元整。10万元用于建“吕排希望小学”,10万元用于设立“吕排资助贫困学生基金”。村长:纪满树,校长:纪满义。名字上分别按了两个鲜红的手印。
       吕师抹了把眼角,打开了明可欣的信。
       吕师: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到了旧金山了。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在那里办华人报纸,她的美编生孩子去了,让我去帮半年忙。
       走之前,我去看了你二哥。我也将近十年没去看过他了,他们部队早就从山里撤走了,连陵园里的烈士们也被家人迁走七个了,只剩下他和一个叫尚小宝的17岁的烈士了。
       我本打算跟你们商量一下,是不是把他也迁回去,但又于心不忍这个叫尚小宝的烈士,他只有17岁,还是个孩子啊!如果你二哥再走了,那么这座大山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想一想心里都会疼,更不要说这样做了。再说,以你二哥的为人,他是万万不会这样做的。我了解他,也坚信他会这样。那么,就让他俩在这里做个伴吧。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这是中国军人崇尚的人生归宿,一定也是你二哥崇尚的。我们就让他在这里安息吧,跟那个叫尚小宝的战友。
       山的那一边,有一个叫纪家湾的村庄,你二哥就是在那里的水库牺牲的。村子里的学校已经很破旧了,应该算是危房了。我擅自做主,将那20万块钱捐了出去,准备在那里建一座以吕排的名字命名的学校和基金会。我想让人们记住他的名字,让吕排这个名字,在认识和不认识他的人嘴里念叨着。如果他的灵魂留在那个地方,他会感到温暖的。
       我希望,你二哥和他那个叫尚小宝的战友,在今后寂寞的日子里,能听到山那边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还有嬉戏打闹的声音,就好了。另外,我还希望,在今后每一个清明的时节,在属于他俩的节日里,山那边的孩子会来给他们扫一次墓。哪怕,只是到他们的身边来踏一次青呢。那个时候,他们坟上的迎春花都开了,真的很好看……
       吕师,给你和你的家人添了许多烦恼,真的很内疚,也很抱歉。如果可能,请代我说一声对不起吧。
       代问吕伯伯好,祝他早日康复。
       明可欣
       眼泪不知不觉就淌了下来,吕师用双手捂住了脸,她不想让丈夫看到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晚上,李进洗了澡上了床。吕师早早就躺下了,因为心里有事没有睡着。正烦着,李进的一只脚悄悄地伸进她的被子里。她一脚把那只不怀好意的脚踢了出去,很烦地说:“干什么!没看别人正烦着吗?”
       李进讨了个没趣!伸手关掉了他那边的台灯,在黑暗中说吕师:“你至于这样吗?她是去了人间天堂,又不是去了人间地狱!她会过得比你还好呢,用不着你在这里替古人担忧!真是的!”
       没听到回应,他又多嘴多舌地自言自语:“美国可真是个藏污纳垢的好地方啊!有麻烦的人都往那儿跑,贪官污吏往那儿跑,被特务纠缠上的也往那边跑,插足的第三者还往那边跑,真是……”
       李进的话还没说完,吕师那边的台灯就亮了。吕师坐起身来,俯视着高枕无忧的李进,问他:“李进,你知道你为什么在部队待不住吗?”
       李进并不开口问为什么,但他的眼神告诉吕师,他非常想知道答案。
       吕师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地说:“就是你这张管不住的嘴!随心所欲地胡说八道!如果现在再反一次右,如果你是在我的手下,我第一个就把你打成右派!”
        年关将至,春意似乎越来越浓了。微风带着一种暖意。
       父亲一踏进家门,就由衷地说:“哎呀,还是家里好哇!”在一旁搀扶着他的吕师也由衷地说:“爸!你这不是废话吗?”簇拥在他们身边的家人们都由衷地笑了起来。
       老爷子这几天邪了,死活闹着要出院,说住院住的骨头都发霉了,还说快过年了,在医院里过年不吉利,总之,就是想出院。本来人家院方早就有心让他出院了,但碍于这家人兵强马壮的,一直不好出口。现在老爷子自己提出来了,人家正好顺水推舟,举双手赞成。
       吕师和吕连到医院接的父亲,吕军和江爱娟在家里忙着做饭,放寒假的孩子们在楼上追逐打闹,挺着大肚子的明可宁在楼下东游西荡。
       明可宁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奋力在面板上擀着面条的吕军,大冬天的,她竟然忙出了汗。明可宁欣赏了一会儿吕军的劳动,突然想起什么,叫了起来:“哎呀大姐,你不是老说迎客的饺子送客的面吗?今天迎接爸爸出院,应该吃饺子才对嘛,你怎么擀起面条来了?”
       吕军一下子直起腰来,也叫了起来:“哎呀可不是嘛!我这都忙昏了头了,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可不是该包饺子嘛,怎么擀起面来了!”
       明可宁高兴地龇着牙笑了,安慰大姑姐说:“没关系,中午擀面条吃,晚上包饺子吃不就得了!”
       吕军用衣袖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白了她一眼说她:“想好事,美的你!”
       吃饭的时候,父亲竟然呼噜呼噜地吃了两碗面。马天赐在对面有些奇怪,开口问道:“姥爷,你在医院里吃不饱饭吗?”
       一桌人都笑了起来,连听不见的人经过“翻译”都笑了起来。姥爷像个吃饱了喝足了的农民那样,用手掌抹了一把嘴,再一次由衷地说:“还是家里好哇!连吃饭都热闹,胃口也好,吃嘛嘛香!”最后一句话,显然是盗版,他用半吊子普通话,把这句著名的广告词说得不土不洋的,再一次逗笑了家人。
       父亲吃饱了饭,并不离饭桌,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大家吃饭。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当他的目光落到女儿吕师身上时,想起了什么,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吕师说:“吕主任啊,麻烦你这么多天了,你辛苦了。我也出院了,你也收拾收拾该上班了吧?年底了,部队这么忙,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老伴在一旁说他:“闺女不是孝顺你嘛!不是专门休假伺候你嘛!”
       老爷子大声地说:“这不是说嘛?我出院了,她可以去上班啦!你懂什么呀,部队上越是年底越是紧张!老兵复退、新兵下连,年终总结,她一个政治部主任,能不忙吗?”
       李念在一旁多嘴:“姥爷,我妈已经不当总站的政治部主任了,我妈现在调到部里了,虽然现在是副主任了,但现在我妈的规格比过去高多了,是不是妈?”
       父亲有些意外地望着吕师,吕师只好对他说:“噢,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您呢。”
       父亲问:“哪的副主任呢?”
       吕师只好说:“编研室的。”
       父亲也“噢”了一声,“噢”过之后就不再出声了。父亲又坐了一会儿,说自己累了,就和老伴一起回房休息去了。
       别人刚收拾完厨房,刚到客厅里坐下想喘口气,明可宁就挺着大肚子站在客厅门口说:“我怎么肚子疼?”
       吕军马上说:“活该!上午那西瓜那么凉,不让你吃不让你吃的,你听了吗?你看你那点出息,看别人抢着吃,你就急,也去抢着吃!就像不吃就吃大亏了似的!”
       客厅的人都笑了,连挨训的明可宁自己也笑了。她笑着说:“我去蹲会厕所吧,但愿是拉肚子。”
       不到十分钟,她就提着裤子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了,她堵在客厅的门口说:“坏了!我怎么下边出血了?我一用力,血就流出来了!”
       客厅里三个生过孩子的女人两个大吃一惊,一下子跳了起来,吕军一迭声地问:“多不多?多不多?”吕师没好气地说:“问她多不多干吗?多不多也得上医院呀!”
       人家明可宁是要在外资医院里生孩子的,她的围产保健一直是这里的中国的土大夫和外国的洋大夫们做的。吕师和吕军是头一次进这种医院,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吓了一跳。这哪里是医院呢?简直就是宾馆,星级宾馆,五星级的!
       在车上明可宁就给医院打过电话了,医院的相关人士早就等候在大门口了,打头的还是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洋大夫,而且是个男的!明可宁一下车,就如同明代瓷器一般,被扶到一张带轮子的车上,被若干人围着,不知被推到哪里去了。
       吕师和吕军被漂亮的导医小姐引到一个豪华讲究的休息室里,里边用来打发时间的用品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跑步机,大概是供坐立不安的人在上边走步吧。
       导医小姐温婉地告诉她俩,她们在这里看看电视杂志什么的,放心等待就行了。她们会随时通报情况的。导医小姐又弯下腰来问二位想喝点什么,说这里喝的东西应有尽有。
       俩人都要了茶,导医小姐端上后,就轻轻地退出去了。吕军喝了一口茶,无限感慨地对吕师说:“吕师啊,看出来了吧?看出有权好还是有钱好了吧!”
       吕师看了她一眼,这一眼里分明有不同的看法,但吕师没说。这种看法能说吗?能去刺激吕军吗?吕军在明可欣走后,能尽弃前嫌地跑回去跟马忠臣破镜重圆,除了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缘故,难道就没有权力的缘故吗?
       吕军又说:“吕团这个家伙,早不喝醉晚不喝醉的,偏这个时候喝醉酒!他真没资格当这个父亲!”在来的车上,明可宁不但给医院打了电话,还给吕团打了电话。今天吕团要请一个特别重要的关系吃饭,否则他也会到医院去接父亲的。他不接手机,连续打了三个都不接,明可宁又打司机小伍的手机,才知道吕总已经喝多了,都喝吐了,倒在饭店的沙发上起不来了。当时明可宁生气地骂他,吕军听了还不愿意,说她,谁知道你现在就开始折腾了?你离预产期不还早着吗!
       吕师有些担心地问吕军:“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吕军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问题,就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地说:“没事!没问题!你没听说过七活八不活吗?”
       吕师说她:“你哪来这么多民间的说法,有科学道理吗?”
       吕军并说不上什么科学道理来,但吕军说的也很有道理,有哲学道理:“没道理还能代代相传吗?”说到民间说法,吕军想起了民间那句“迎客的饺子送客的面”的说法,就把今天吃错了送客的面的事说了出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知为什么,吕师听到给父亲吃错了送行的面后,心里格登了一下。她心里想:最近家里的人嘴都邪了,都变成乌鸦嘴了,说什么,什么中:李进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让他给说中了:吕团说,我看你这个政治部主任算是当到头了,也让他给说中了,这次经过明可宁提醒、吕军核实的民间说法,可千万别让她们给说中了!
       心里正别扭着不舒服,导医小姐就进来通报了个好消息:“产妇正在检查当中,刚做完了B超,情况尚好。B超上清楚地显示,是个男孩。”
       吕军一听,长长地出了口气,也不知是听了大人的情况好的缘故,还是听了孩子是个男孩的缘故。她开口一说话,吕师就听出她是因为后者了,是因为明可宁的肚子里是个可以传宗接代的男孩!
       吕军高兴地对吕师说:“怎么样?苍天不负有心人吧?”听她那口气,像这个儿子是她这个有心人给人家的似的。
       吕师不忍扫她的兴,只好给她锦上添花:“托你的福!你从开始就伺候起月子来了,还要伺候到孩子周岁,你感动了上帝!”
       吕军高兴地笑出了声,好像她真的感动了上帝似的。吕师原本对生男生女无所谓,但受了吕军的影响,也高兴得不行,把刚才心中的不安忘得一干二净了。
       吕师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家里的号码:一接,是儿子的声音。
       儿子李念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妈,不好了,姥爷好像快不行了!干休所的医生都来了,救护车也来了!他们说姥爷可能又脑溢血了,比上次还严重!要送姥爷去301了!你快直接到医院去吧!”
       吕师赶到301医院急诊室的时候,在人来人往乱糟糟的走廊里,吕师远远地看到家人们围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在听他说什么,吕师紧跑了几步,听到了一个结尾:“希望几乎是没有了,家属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急诊室的门开了,一个小护士探出头来喊:“吕振堂的家属,你们来看看病人吧。”
       吕师一听,腿一软,脚下一滑,差点摔倒。站在她一边的马忠臣急忙扶了她一把,李进挤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一只冰凉的手。抢救的医务人员都退到一边去了,给进来的家属让开了地方。
       吕师扑了过去,紧紧地抓住了父亲的一只手。父亲的手也很凉,两只冰凉的手握在一起,吕师的心都凉了。
       弥留之际的父亲,几乎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这一口气若游丝的气,从父亲微微张开的嘴里,艰难地往外吐。吕师只看到父亲艰难地向外吐气,却不见父亲往里边吸气,眼泪从心底里涌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吕师多希望这是在做梦啊,做一场可怕的噩梦!这怎么可能呢?几个小时以前,父亲刚刚出院,父亲还一连吃了两碗手擀面,父亲“还是家里好”的感叹,还在身边如此清晰地回荡着呢!可眼前的父亲,却说走就要走了,马上就要走了,远远地走了!马上就要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
       吕师听到继母悲怆的哭声,她哭着喊:“老吕呀,你这是干吗呢?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连句话也不留呢?你不是睡觉睡得好好的吗?怎么说不行就不行呢?你不是吵吵着回家过年吗?你哪怕是过完这个年再走哇?哎呀,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吕师的眼泪,在继母的哭诉中,汩汩地往外淌。她也想像范阿姨这样,大声地跟父亲说点什么。可是,她觉得自己张不开嘴,不会这样哭诉。她是多么想伏在父亲的胸前,大声地对即将离去的父亲说:爸爸,我爱你!可是,都到了这种时刻了,她还是张不开这张嘴!
       其实呀,这句话是最应该对自己的父亲母亲说了!可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父母亲听到过这样的话呢?直到死,大概也很少有父母听到自己的儿女说:我爱你!
       气若游丝的父亲,似乎一直不肯离开这个世界,一直不肯咽下这口气若游丝的气。父亲的嘴依然微微地张着,已经没有气从里边吐出来了,哪怕是气若游丝的气。但父亲的眼睛一直在缓慢地动着!
       父亲的眼睛已经合上了,但父亲的眼球却一直在合上的眼皮里边动,缓慢地动着!
       干休所的女医生附在吕师的耳边悄悄地说:“你看,你爸好像有什么心事放不下,你去跟他说一声吧,让老首长安心上路吧。”
       吕师伏到父亲的面前,哽咽地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继母在对面对她说:“师呀,别把眼泪掉到你爸身上呀,别让你爸带着眼泪上路哇!”
       吕师用手使劲擦着眼里的泪,她连连点着头,像是在承诺什么,给即将咽气上路的父亲承诺什么。
       吕师望着父亲缓慢转动的眼睛,轻轻地对父亲说:“爸爸,你放心吧,我们会孝敬范阿姨的,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我们也会照顾三哥一家的,您就放心吧。
       父亲的眼睛还在动,缓慢地动。
       吕师又说:“爸爸,可宁马上就要生了,B超上看得清清楚楚的,是个男孩,您有孙子啦,您就放心吧。”
       父亲的眼睛还在动,缓慢地动。
       吕师又说:“爸爸,我知道您是为什么事啦,您是不是要带着我妈回老家去,跟爷爷奶奶他们到一起去?您放心吧,我们会按您的心愿做的,您就放心吧。”
       父亲的眼睛还在动,缓慢地动。
       吕师实在想不出父亲还会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了,也实在无法面对父亲死不瞑目的眼睛了,眼泪又在往外涌,她不得不用手捂住了脸,她担心自己的眼泪掉到父亲身上,她不能让父亲带着自己的眼泪上路。
       李进走上来,附在吕师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吕师掉过头来,透过泪眼望着他,他冲她点了点头,意思是让她照他说的办。
       吕师再一次仔细地擦净了眼睛里的泪,伏到父亲的身边,轻轻地说了些什么。
       大家眼睁睁地看到,老爷子的眼睛慢慢停止了转动,终于安详地合上了。
       吕师悲怆地喊了一声:“爸”!就痛哭失声了。
       谁也无法想象,最后的时刻,一直抓着父亲的手不放的吕师,在伏在父亲的耳边说完那些话的时候,父亲的手,似乎轻轻地用了一下力,似乎是在跟她击掌为誓!
       第二十章
       吕师吓的,一下子就醒了。
       心脏跳得格外厉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几乎都能听到“咚咚”地响声了。吕师有些喘不上气来,那一刻她才相信:心是会跳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
       母亲来到了吕师的梦里,就在刚才,就在几分钟前。
       母亲的面容是模糊的,影影绰绰的一个女人。但吕师心里清楚,她是母亲,是自己故去30多年的母亲。
       模模糊糊的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令吕师又害怕又好奇。吕师问她:你有什么事吗?
       吕师不是用嘴问的,好像是在心里问的。而母亲却能听到她心里的话,能明白她的意思。母亲说,其实母亲也没开口说话,母亲跟她一样,也是在用心说话,而吕师也一样能听见她的话,能明白母亲的意思。
       模模糊糊的母亲清清楚楚地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吕师一下子就醒了,被吓醒了。
       吕师看了眼床头的夜光表,刚12点一刻。她好像不知听谁说过,说凌晨的梦是最准的,因为这是亡魂出没的时间。想到这点,吕师心里更紧张了,也更打鼓了:这会是母亲吗?这世上真有亡魂存在吗?如果不是,如果没有,那么,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母亲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呢?吕师很少梦见自己的母亲,偶尔梦见,也是泛泛地梦见,是无关紧要的,无实际内容的。而像现在这样,母亲在这个时刻,专程跑到她的梦中来,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我要回去!
       母亲要回哪里去呢?母亲虽然没有明说,但吕师心里却一清二楚:母亲要回到她的母亲身边去,要回到外婆的怀抱里去!
       昨天是4月5号,是清明节,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里,吕家的子女刚回沧州老家安葬了父亲。遵照他的遗愿,吕家的子女将母亲的骨灰从外婆的身边起走,带回老家,与父亲合葬在一起,葬在了爷爷奶奶的身边。
       还不到24小时,母亲就不干了,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如果没有三哥吕连上次那个那么凑巧的梦,吕师就不可能这么在意这个梦:如果不是昨天刚把母亲与父亲合葬了,吕师也不会这么震惊和恐怖。是的,是震惊和恐怖。吕师的确感到了震惊,的确感到了恐怖!
       怎么办呢?认真对待这个梦吗?把这个梦当真吗?再把母亲从父亲身边起走,再送回到外婆身边吗?这可能吗?家里人会同意吗?外边人不笑话吗?如果父亲地下有知,父亲能愿意吗?能干吗?他会在九泉之下暴跳如雷吧?他会认为是母亲背叛了他吧?可是,他俩到底是谁先背叛了谁的呢?显然是父亲。父亲的背叛在先,母亲的背叛在后。虽然父亲的背叛有他的道理,但你能说母亲就没有道理吗?
       按理说,后人不该管先人的事,活人不该管死人的事。再说,自己在父亲弥留之际是郑重许过愿的,难道能父亲的尸骨未寒,自己就出尔反尔吗?
       但是,漠视这个梦吗?不把这个梦当回事吗?对母亲的要求不予理睬吗?如果,母亲也会地下有知,她会对自己作何感想呢?这么多年了,母亲从没来打扰过她,打扰过她的美梦。这一次唯一的一个要求,她却不能满足母亲,做女儿的于心何忍?心里能安吗?
       哎呀,吕师的头又痛了,头痛欲裂了。
       怎么办呢?这事怎么办才好呢?吕师觉得母亲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比天还大的难题。吕师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吕师心里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光剩下一个个地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了!
       是啊,怎么办呢?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今年真是怪了!吕师在夜深人静的黑暗中,睁着毫无睡意的眼睛,回忆起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事情,认为这一年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个多事之秋。你看看这一年发生了多少事啊,都是吕师人生中的大事。
       吕师想起江山过生日时的感叹,她感叹自己的人生就像自来水一样无色无味。吕师就想:自己的人生起码不像自来水吧?不是无色无味的吧?怎么说也有点像碳酸饮料吧?“咕咚咕咚”地喝下去,怎么也可能顶鼻子打嗝吧?从这点上看,自己的人生起码比江山的人生要丰富一些吧?起码不必像她那样,用无偿献血来安抚自己吧?如此看来,如果江山的人生像自来水,那么自己的人生,怎么也应该算得上是可口可乐一样的人生吧?
       现在这个单位不是挺好的吗?又轻松又自在,的确是适合女人待的地方。但轻松自在的地方就一定是适合女人的地方吗?适合所有的女人吗?不一定吧?起码不太适合吕师同志吧?吕师觉得这个单位真是太乏味了,乏味得自己都打不起精神来!虽说是金子在哪都能闪光,但真金却是需要高温的!不是说真金不怕火炼吗?不在火中炼,有谁会知道你是真金呢?那不跟假金子没什么两样吗?
       此刻,吕师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的一切,在心里自己问自己:那种伏在父亲的耳边、让父亲瞑目的话,能兑现吗?我说的是大话吧?看现在这种趋势,我恐怕是说大话了。可当时那种情况,我不那么说行吗?现在看来,父亲就是为等那句大话不肯咽气的。难道自己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闭不上眼睛吗?
       哎呀,真是想不明白父亲他们这一代人,怎么就这么看重将军这块牌子呢?父亲平时老说自己的命不好,其实指的就是自己没扛上将军牌子的事。像父亲这种1938年参加革命的老八路,1955年第一次授衔,他们因为年轻,资历不够,授不上将军衔。没等他们晋升到将军衔,又取消了军衔。而1988年第二次授衔时,他们却被提前一刀切了。对父亲他们这些人而言,当上将军,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光宗耀祖那么简单的事了,恐怕还有更深的东西蕴含其间。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是精神的寄托吗?是终极的信仰吗?是穷其一生追求的目标吗?
       吕师在黑暗中对父亲说:爸爸,我尽力而为吧,噢不,我全力以赴吧!能不能成我就没把握了。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迷迷糊糊中,吕师好像在说:爸爸,您保佑我吧!爸爸,我爱你!
       吕师猛然一个激灵,人又清醒了。清醒的吕师后悔地想:现在说这句话有什么用呢?为什么不在父亲面前说呢?为什么不伏在他的耳边跟那些话一起说呢?要是让父亲听完这句话上路,该有多好哇!想到这,吕师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
       这时的吕师,天平已经倒向父亲那边去了。她在心里像在梦里那样对母亲说:妈妈,你先试着跟爸爸待一段时间看看,如果实在不行,你明年这个时候再来梦里找我,我一定按您的意思办。好不好,妈妈?妈妈,我爱你!
       妈妈,我爱你!爸爸,我爱你!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原书责编侯健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