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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白纸门
作者:关仁山

《长篇小说选刊》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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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仁山, 满族, 1963年2月生于河北唐山,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天高地厚》《风暴潮》等六部,中短篇小说集《大雪无乡》《九月还乡》《落魂天》《醉鼓》等,达七百余万字。长篇小说《天高地厚》获第十四届中国图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九届庄重文文学奖;三次获《人民文学》优秀小说奖;小说《船祭》获香港《亚洲周刊》第二届世界华文小说比赛冠军奖等,部分作品翻译成英、法、日文字。
       鹰背上的雪
       腊月的雪,疯了,纷纷扬扬不开脸儿。烈风催得急,抹白了一片大海湾。白得圣洁的雪野里零零散散地泊着几只老龟一样的旧船。疙瘩爷把腿盘在炕头,屁股上坐着一个红海藻做的圆垫子,烤着火盆儿,吧嗒着长烟袋,眯着浑黄的眼眸瞄了一眼门神,把目光探到窗外。荒凉海滩上压着层层叠叠的厚雪,云隙间,一只鹞鹰,躲着雪片儿,摇着飞。
       疙瘩爷大名叫麦连生,是七奶奶的儿子,出自白纸门家族。麦家还是打海狗世家。雪莲湾人吃海上饭,船是他们捕捞作业的重要工具。海上凶险无比,常常使渔人陷于危险境地。就像娘常念叨的:“半寸板内是娘房,半寸板外是阎王。”所以敬神的气氛很浓郁,有关“门”的福祸的禁忌常常使人保持经常性的警惕。为了避邪保平安,雪莲湾家家户户才抢着糊了白纸门。白纸门上贴着七奶奶剪的“钟馗”门神。雪莲湾的白纸门有一个流传很久的风俗。古时候发海啸,雪莲湾一片汪洋了。七奶奶的先人会剪纸手艺,平时就在门板上糊上剪纸钟馗,家家户户进水,唯独七奶奶先人家里没有进海水。这下就把白纸门传神了,家家户户买来白纸,请七奶奶先人给剪钟馗。明眼人一看,雪莲湾家家户户都是一色白纸门了。风俗渐渐演化,谁家男人死了就摘左扇白纸门随同下葬,那扇门就黑洞洞地空着,等女人走了再摘右门跟随女主人下葬。新人入住这所房子,重新换上门,贴上七奶奶剪的白纸钟馗。外乡人到雪莲湾走亲戚,若是看见谁家没有左扇门,就马上明白这家死了男人,女人守寡;右扇门空空的,就会知道这家没了女人是个光棍。久而久之,这个风俗就传下来了。
       疙瘩爷一辈子啥都干过,造船,守海、唱驴皮影。可是杀海狗仍是他的一个营生。昂贵的狗脐是他渴望猎取的,可更较心劲儿的是他与敌手公平的厮杀较量。虽说这世界没有绝对公平,可是,疙瘩爷觉得用叉打海狗就算公平。多少日子形成的规矩,凡打了狗的汉子,上岸就得喊几嗓子:
       “噢,老少爷们儿,分狗肉喽——”
       “噢——”
       不管远近不分老少,听见了就来的,搭手就分一份狗肉。他先将海狗拽到窗前,一刀剜了狗脐儿,拿布裹了。到家了,跪在地上,鼓捣鼓捣地从柜下拎出一个光绪年间出窑的黑釉酒罐儿,揭了盖儿,小心翼翼地将狗脐放进去,里面疙疙瘩瘩的狗脐塞得满满实实。他眯着眼,一脸的如梦如幻。他知道,这一罐得值几万块。小酒罐像神一样为他明鉴清白,他要用它赌一个今生来世。至于狗脐的归宿,他心里早有安排了。
       邻居一个叫大鱼的男娃,每年冬天都缠着疙瘩爷学打海狗。疙瘩爷虽没收他做徒,却满心喜欢这孩子。当年,大鱼十八岁了,高个头,单眼皮,眼睛细长优雅。脸长得像一条海鲶鱼,大鱼的爸爸请来七奶奶给他看相,七奶奶说这娃的前世是海里的一条鲶鱼精,命硬。大鱼不是雪莲湾的种儿,爹死后娘带着大鱼嫁到海边来的。大鱼一脸虔诚:“疙瘩爷,也带俺打海狗吧!疙瘩爷,在俺身上,你老甭咋费心,帮俺打一只狗就行。拿一个狗脐的钱,就足能换一支上等火枪啦!”
       疙瘩爷黑了脸相,眼皮一眨不眨地瞪着大鱼,似要把他活活吞掉,红眼凶他:“婊子养的,老子还没收你做徒,你就黑心啦!拿枪打狗,有良心吗?”
       大鱼吓白了脸,心虚地说:“大爷,你老太死心眼儿啦,叉也是打,枪也是打。俺决不占你老的地盘!”
       疙瘩爷双手忽然捏满了汗,咬着牙说:“路是通的,海是公的,狗日的打了还来,老子不怕你抢营生!”
       “那是……”
       “皇天后土,祖上规矩。好猎手历来讲个公道。不下诱饵,不挖暗洞,不用火枪,就靠他娘的自个儿身上那把子力气和脑瓜的机灵劲儿……”疙瘩爷说得唾沫横飞。
       大鱼听不下去,那是中听不中用的问题。他恹恹地退下,说:“疙瘩爷,你走阳光道,俺走独木桥!不跟你学就结啦!”
       “滚!小兔崽子!”疙瘩爷凶凶地吼,脸上硬出一股青色。
       大鱼扭身鬼鬼地跑了。
       这天黑夜,疙瘩爷又打了两只公海狗。 “喊海”的当口,村里涌过来不少人,就像闹蟹乱似的。狗肉都让疙瘩爷做了顺水人情,他仅捏了两个狗脐朝家赶。他的神气威风了一条街。大鱼双手插进破棉袄袖里,与一群孩子踩雪。他从大鱼身边走过时,大鱼的贼眼瞟中了老人手上捏着的红疙瘩。道儿窄巴,雪地滑,一个孩子与疙瘩爷撞了,大鱼将疙瘩爷搀起来,乱哄哄的,他发现雪地上丢着一个耀眼的红疙瘩,暗暗一丝惬喜。疙瘩爷走了,走得摇摇摆摆。大鱼悄悄抓起地上那个红疙瘩,定定瞧,一蹦三尺高。疙瘩爷回到家,却发现少了一个狗脐,回头到街上,苦着脸,歪着嘴寻找,孩子们一哄而散,大鱼的黑影一闪,影子是烙在心里的痕。
       没隔几天,大鱼扛着一杆双筒火枪闯海了。
       疙瘩爷用抓贼的眼光望着大鱼,吃惊地张着嘴巴,像吃醉蟹卡了喉咙,浑身的血顿时凝住了。他愣了许久,很沉地对大冰海叹了口气:“罪孽,真格儿的罪孽未清哟……”
       打晚清就有了火枪,可打海狗从不用枪,祖上传的规矩。先人力主细水长流过日月,不准人干那种断子绝孙的蠢事儿。过去谁用枪就要祭海的。死不了,也得啃一嘴深海矿物泥。在疙瘩爷仇恨的眼睛里,海狗也是一种令人敬畏的生命,生命与生命的公平厮杀,才能杀出尊严来。人活名,鸟活声,大鱼那小兔崽子,跟海滩红雀似的见钱眼开,钱都让你们这些屌人赚了,连名儿都不要了,迟迟早早要倒楣的!
       “砰——”一声脆脆的枪响。
       亘古以来雪莲湾大冰海上的第一声枪响,是大鱼打的。
       疙瘩爷独自躲在自家的柴门草户里,就听见枪响了,那是死亡追赶生命的声音,这声音总是轮番蹂躏着疙瘩爷的美梦。他好像害了眼病,看什么都迷白白的一片,夜里睡觉时,脑子里也影影绰绰塞满枪声。于是,在老人眼里,月色变成了陷阱,生命变成了怀念。
       没下雪,满天的雾气,在空中沉沉地飘着,风一阵紧一阵,像贼一样游。他又武装了一番闯海了。雾气越来越厚,老人感觉自己的衣服全被雾蒙湿了,内心也雾雾的,雾能渗到心里吗?老头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怪怪的念头。这时大冰海深处滚来阵阵雷声,侧了耳朵听,才知是不远处荡来的摩托车响。之后便有嘁嘁喳喳的说笑声由远而近,远远近近都充了杂响。疙瘩爷扭头看见一群穿“皮夹克”的年轻人,个个扛着火枪,欣欣然地朝大海深处赶。
       一个桅杆似的小伙子看见疙瘩爷,嘲讽地说:“老头儿,还拿叉顶着哪?”
       疙瘩爷不认识这群人,见了火枪,脸上戗出火气,恨恨地瞪他们一眼,默默走路。疙瘩爷不回头,眼里涌出了泪珠。
       不多时,一排排惊惊乍乍的枪响,在冰面上炸开了,传出远远的……疙瘩爷打了个冷子,四肢冰冷。过了一袋烟的时辰,皮夹克们一个一个从雾里露了脸儿,幽灵似的。几个家伙拖着几只海狗笑着,疯狂地转悠过来,看见木呆呆的疙瘩爷就嚷:“咋样哩?滚冰王,紧溜儿鸟枪换炮吧!”
       疙瘩爷默默吼了一句:“别臭美,哪天让郎税务逮着,好好收拾你们!”他心头涩涩地空落,不知怎的鼻子就酸了,眼窝也有泪纵横。他用力把无名的酸气压回去,然后狠狠揪了一把鼻涕,喘喘而去。
       后来的一些日子,大冰海上枪声不断。短短的日子,不知沉落多少尘埃。就是不见了疙瘩爷的身影,鹞鹰也没影了。疙瘩爷病了,昏昏沉沉躺在炕上,面黄,腮凸,眼窝深陷,嘴里流着口水,蒙了一层雾翳的老眼看啥东西都晃出重叠的幻影。老人被折磨得形销骨立。鹞鹰陪伴着他,他默默地跟鹞鹰说话。每天痴痴遥望着梦幻城堡似的大冰海,痛苦地想,是人心黑了,还是自己落伍了?命里的东西,躲不过的。他悄无声息地把双腿轮流弯了弯,转眼就感觉腿和上身的气脉打通了。脸上便浮起了死一样的微笑。
       年根儿的一天夜里,疙瘩爷走出了家门。仰了脸瞅,竟漫天绵绵扬着鹅毛般的雪。黑了。雪片与雪片磨擦出揉纸般的声音。村里的风止了,白纸门,一律静静地掩着,门前的一棵古树,还朦胧中艰难地支撑着空空的风景。不知吹来哪股风儿,这平平常常的雪夜,竟成了大冰海最热闹火暴的日子。冰面上灯火点点,枪声阵阵,一片苍老哀伤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个雪夜,被利益烧灼的大鱼,心里充满了原始生命般的旺盛东西。他与村里两哥们儿合伙打狗,地地道道地开了张。齐刷刷一排黑色枪砂铺天盖地扫过去,海狗躲都躲不及。他们跟疯了似的,眼睛在雪野里闪着幽幽的蓝光。后半夜了,大鱼他们爽得邪性,也围猎正欢。他们堵了一群滚出裂冰区的海狗。三只黑洞洞的枪口瞄正了位。忽地,海狗群里腾起一片雪柱,就像雷震枣木做的白纸门。几只海狗叽叽噜噜往大海深处逃了,唯有一只瘦小的白海狗,侧侧歪歪躲闪着枪口朝着人斜冲过来。这只小海狗皮毛虽然变了颜色,残损了,可还是那么高贵,带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冲过来。跟着过来的还有一只鹞鹰,大鱼能一眼望见鹰背上的雪。
       大鱼惊骇地慌了神儿:“天杀的!”厉厉吼声起,“砰”地枪声落,白海狗滚了几滚,扎在雪坎子上不动了。大鱼望一望两个伙伴儿,惶惶惑惑奔过去,定定一看,“通”地跪下去,抱起血糊糊的一团,哭了:
       “疙瘩爷啊——”
       红海藻
       这年月谁不迷信谁头疼。疙瘩爷刚刚让算命先生“十三咳”算了一个凶卦,回头就应验了。
       春末夏初,雪莲湾的潮水活活地涌,一片滩地黑黑地瘦。远处的海藻红红地铺一层绒平。疙瘩爷从泥屋探出头来的时候,漫滩皆是打鼻子的鲜气。
       “你狗日的,你过来呀!”疙瘩爷朝不远处捞海藻的大鱼喊。大鱼望了疙瘩爷一眼,咧咧嘴巴没动。一只鹞鹰无端旋起,拍打着亮翅在疙瘩爷头顶旋了一阵子,稳稳立在老人肩头上,十分傲气地叫了一声。
       疙瘩爷长得老相,他整日灌满老酒的肚子就凸了起来。蛤蟆腮奓开来,活活有股威势。黑黑的阔脸堂上沟沟壑壑的老皱,如刻了粗糙的海螺纹,恰浓缩了满世界的曲折和辛酸。在雪莲湾他算是一个不幸的人,尽管这把年纪了还有老娘的宠爱,可是,他妻子病死了,儿子儿媳也都相继离他而去,撇下两个孙女麦兰子和麦翎子。村里有个叫春花的女人爱他,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两人就是走不到一起,近来春花也渐渐疏远他了。他蹶跶蹶跶走出门来,一手托弄着鹞鹰,又朝大鱼喊了一句:“小狗日的,爷爷带你去海里捞藻。”老人的嗓音跟海一样宏阔。
       越往东瞅,天光愈烈,日光红得越不是本色儿。氤氲里,疙瘩爷瞧见大鱼在浅泓里捞海藻,光光的脑袋在红晕里闪着一片青光。红海藻被大鱼拖拽出的声音如无数只老鼠在暗处磨牙。海藻垛慢慢在老人眼里掘出黑窟窿,脸相板紧了,陡然振作了守海人的威严,摇摇晃晃奔孩子去了,白发被海风吹得飘扬起来,肥大的裤管像两面大帆猎猎抖动。他的腰扎一圈草绳,绳头在风里索索地颤抖。老人在红藻垛旁站定,阴眉沉脸扭头朝大鱼吼:“狗日的,你又犯忌啦!”大鱼发憷了,他觉得老人深骨窝像两口潭,说不上有多深。
       大鱼用天真而恐惧的眼神望着疙瘩爷。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年冬天打海狗,疙瘩爷险些在大鱼的枪口下丧命,疙瘩爷伤得不轻,身体里捡出无数的枪砂,整整躺了半年。疙瘩爷伤好后没记恨他,大鱼心里却歉歉的。如今二十二岁的大鱼却有些惧怕疙瘩爷。疙瘩爷的罪总算没白受,上边重视了,从此制止了大规模屠杀海狗。继父把大鱼打发来捞海藻,晒干后再卖到饲料厂打碎喂牲口,还说挣足了钱给大鱼娶媳妇。大鱼知道海藻不值钱的,很少有人捞,他时常碰到的就是守海的疙瘩爷。疙瘩爷请他下棋,喝酒,有时也帮他捞一点海藻。捞了一些,疙瘩爷还反反复复叮嘱大鱼,红海藻乃一介神物,红生生的海藻别捞,变灰的死藻方能捞上来。
       疙瘩爷见大鱼满不在乎,就哑哑地咳了一声,拿大掌狠狠拍在大鱼的天灵盖上,说:“快将红藻送海里,找灾呢!”
       大鱼的亮脑壳被拍得嗡嗡响,嘴巴一咧一咧。以往他跟老人滑么吊嘴个没完,见他真的怒了,就伸着脖子叫着:“俺没砍红藻,是它自个浮上来的!”疙瘩爷裆里溜着风,两腿打颤子:“狗日的,一宿就浮上这么多?”大鱼不怯场,只是声气细软下来:“当然,龙王开恩,赏给俺的!”
       疙瘩爷喉咙呼噜呼噜响。天还没暖和起来,他喘气就不那么顺畅。他望一眼得意的大鱼,愈发觉得内心无法收理,自顾自冲着大海念叨:“莫不是海坏了啦?”老人从来没见过一夜坏死这么多红藻。
       红藻丝还在浮浮浪浪往滩上拱。他瞪大浊眼看海,努力把海看懂,看红藻沉浮。看浪头变换流转。疙瘩爷将目光放开去,极有层次地海面上扑来层层叠叠的红藻,海藻散发着烈烈的涩腥气,老人拿目光搜刮着海面。
       疙瘩爷跟海打了一辈子交道,就是猜不透海。猜不透就猜不透吧,海就像个女人,猜透了也就寡味了。他觉得红藻里深深地藏着不少故事。早些年,疙瘩爷是雪莲湾有名的滚冰王,同时还是有名的海眼。海眼是了不起的行当,靠眼功吃饭,船长都得敬他三分。船队行驶在洋面上,海眼就要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楼子顶上,手搭凉棚,扫视着起起伏伏的浪花。他能尽快分辨出哪团浪花是浪头掀的哪团浪花是鱼群搅的。而且他还能准确地说出带鱼群与大蟹群掀出浪花的不同颜色。他一声吆喝,船老大就指挥船队摆开包围阵势,长长地甩出流网。海眼就可以悠闲地吸烟了。老人带出好几个徒弟,竟然还有一位出色的女徒弟,她叫梭子花。这些年,船上配了声呐探测仪,海眼的行当也就做到头了,梭子花在海边开了工厂,摇身一变当了大厂长。
       红海藻悠悠地浮上沉下,很像一张厚厚的水床,躺上去宽余地睡上一觉。老人喜欢红海藻张牙舞爪尽情铺展的气势。老人爱红藻是有依据的,别处闹海啸,独独生息在雪莲湾的红坨村没人尝过闹海啸的滋味。七奶奶常说,是海龙王派的红藻镇着呢。谁伤损了红藻,大海就怒,村人就遭报应。
       疙瘩爷想站起来,轻轻一带,一嘟噜红藻就浮上来了,细瞅,颜色紫黑紫黑的。老人心里打个了冷子,陡地惊住。死藻!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再拽又是一嘟噜。老人后脊背便淌下一注汗来。老人惴惴地扭头看海,海也一疙瘩一块地变了颜色,不时浮出翻白肚的梭鱼。老人的脸木了,心沉得没了底儿,他的海眼看到了偌大的一轮青紫色的神神鬼鬼的怪圈。海再也没有看头了,耷拉着眼皮子,病恹恹地哈欠连天呢。海水,映着他一张冷灰色的老脸,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
       “这鸟海。”疙瘩爷骂,“对不住人哩!”
       老人料想是闹赤潮了。
       前些年闹赤潮的时候海水就一片一片坏掉,红藻蔫死了不少。赤潮水毒,老人为了把坏水搅散,浑身被海水蜇得肿胀,躺在泥屋里挺死了。后来他想起家园和龙帆节,不能死,他好生守海不就是巴望有一天回家园么?想起家园,他吃力地爬出泥屋,燃一蓬藻草火,将毒坏的皮肉烤得直响,人就挺过来了。眼下,疙瘩爷又想将这怪圈里青紫的坏水驱走。
       这会儿的日头不毒,但晒得他浑身软软的。老人脱掉衣裳,仅剩一条大裤衩子和一对襟背心,他慢慢坐下来,闭住眼,吸了一腔子烟。隔了厚重的眼皮,他依旧能感到大海深处由赤潮引起的各种生灵的厮杀。他坐不住了,拽起船上的酒瓶子吹喇叭似的灌一阵子,就麻溜地钻海里去了。
       鹞鹰“哇”地叫一声,冲下来,低低地贴着翻水花的地方打转儿。
       疙瘩爷黑咕溜秋的脑袋从水里扎出来,头顶开阔了。可是看不见蓝天绿海了。老人跪在船板上,将藻丝细细摊开,定定瞧,汗粒和着海水从他脸上跌落。藻丝软黏了,海底水也坏了。老人盯着藻丝,看出陌生来,看出恐惧来,仰对苍天:“海坏了。”
       疙瘩爷眼里的天陡然变色了,天穹被红海藻映成一片血色。风一激,海藻就荡开了,看起来幽幽长长,疲疲沓沓地传出细微的磨擦声。漫漫泛泛地,红藻带铺天盖地朝岸上扑去,红兮兮的晃眼,像古战场上汩汩奔涌的血。
       疙瘩爷的心沉下去就没个底了,冲着大海骇然已极地尖叫了一声:“天杀的呀!海坏啦!”他伤感地落下泪来。
       门神
       上午十点左右,刚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大雄跑到村口的小酒店,讨好似的跟麦兰子报喜说:“麦兰子,电台里正播你太奶奶讲的故事呢,快让七奶奶听听啊!”
       麦兰子正给妹妹麦翎子打点包裹,听说七奶奶讲的故事播出了,白润的脸上泛上暖意。妹妹麦翎子拍着双手跳起来:“奶奶讲故事喽!”她和姐姐都是七奶奶的重孙女,可是嘴里喊奶奶喊惯了。她在县城读高中,脸蛋水月般圣洁纯净,一笑,掩饰不住两个浅浅的酒窝儿,弯弯黛眉下杏眼灼灼闪光,一双漂亮的长腿,还带着城里姑娘一股洋气的妩媚。“姐,那俺也想听,俺也想听!”麦兰子把包裹一系,哄小孩儿似的说:“翎子,你该走了。回头俺给你录下来,等你暑假回家再听!”麦翎子眉一皱,小嘴一噘,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一辆运鱼虾的双排坐汽车停在了门口。麦兰子连推带哄地将麦翎子推上了车。麦翎子笑着跟大雄和麦兰子招手:“拜拜!”汽车喷出一股黑烟走了。
       麦兰子回屋洗了手,麻利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扭身去街筒子里找七奶奶。大雄是村里黄木匠的大儿子,他正追求麦兰子。麦兰子的个头比妹妹麦翎子稍矮一点,但皮肤比妹妹白,面庞俏丽,体质健康,乌黑的长发,黑亮亮的眼睛。丰满的胸脯,有点微微发胖的趋势。大雄追过来问:“你奶奶在哪儿呢?”麦兰子笑着说:“村小街老徐家二小子结婚,请奶奶去给剪纸,做白纸门呢!”大雄愣了一下,想跟着麦兰子去找七奶奶,麦兰子让他在酒店里替她一会儿,自己走上了街。
       日光不再温和,火辣辣地泼下来,麦兰子看啥都是白茫茫的。麦兰子见人就说屋匣子里正播七奶奶讲的故事呢。她为啥这样高兴?因为奶奶讲的关于“大铁锅”的故事,是她写了一篇小文章,县广播站采纳了,才把奶奶接到城里录音。
       奶奶是个故事篓子,奶奶肚里的故事,七天七夜也说不完。七奶奶是雪莲湾有名的民间剪纸艺术家。七奶奶叫徐俊荣,有八十岁了,是疙瘩爷的娘,疙瘩爷是麦兰子的爷爷,七奶奶便是麦兰子的老太奶奶。雪莲湾人都喊她七奶奶,麦兰子也就跟着叫七奶奶。
       前些天县电台来了人,给七奶奶的故事录了音,请七奶奶讲剪门神的故事。七奶奶的剪纸,被专家们称是情不自禁地将国画、白描、工笔画、版画和杨柳青年画融为一体了,成功地创立了民间立体剪纸艺术。七奶奶用白纸剪的门神钟馗,在雪莲湾家喻户晓,许多渔民家的门板上都贴她剪的钟馗、穆桂英、魏征,当门神来镇邪。“门”的繁体,在《说文解字》里释;“门,从二户,象形。”“户”在甲骨文的写法是单扇门的象形字,一扇为户,两扇相并就是门。《礼记》里载“祭五祀”,是讲“门、井、户、灶和中留”。这五祀其中门、户占了两项。“顺五行”,放眼天地宽。门、户就成了古人通过它来实现与大自然的联系与沟通。
       白纸门的习俗唯雪莲湾独有。古时人们是避讳“白门”的。尚书右丞江谧尝误犯,上变色曰:“白汝家门!”南朝宋明帝末年好鬼神,多忌讳,认为“白”字属于祸败凶丧疑似之言,不准用这个名称,更不能在门上涂白色。可雪莲湾人喜欢白门源远流长,他们认为白色象征纯洁,敞亮,和古人“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理想有渊源,男女去世,摘左右扇门下葬就是这个理想的延伸。白门与月亮同色,他们在渔民心中就构成了平安治世图。面对着白纸门,意味着一生要正直、坦荡和无私。也意味着生活的情感。一切都不能理解的时候,门就是一道白墙。理解了,就能在门板上望见自己的脸,自己的灵魂。就懂得人为啥活着?怎样活着?无论生活多么激荡人心,无论生活多么难以忍受,门总会打开,总会有出路,总会有改善,有安慰,有补偿,有信念,有宗教。白纸门便是雪莲湾人的宗教。
       有门就有门神。在白门纯洁的底色上再配上门神,门神的颜色各异,就真正起到避邪的意思。
       七奶奶对门神的研究已经学者化了。七奶奶虽然不识字,可她对门神的学问可以写一本书了。七奶奶闭着眼睛就能把门神的名号说出一串:神荼、郁垒、钟馗、魏征、秦琼、尉迟恭、赵公明、燃灯道人、孙膑、庞涓、伍子胥、赵云、萧何、韩信、马武、姚期、关羽、孟良、焦赞、岳鄂王、温元帅、穆桂英和成庆等等,有历史人物,有传说人物和小说人物。他们的“门缘”各有说法,可见古人造神的各种思路。这些人物七奶奶都能剪,还能条条是道地说出他们的“故事”。七奶奶最拿手的是钟馗、魏征和穆桂英。
       相隔老远,麦兰子就看见七奶奶盘腿坐在道边,嘴叼那杆长烟袋,眯眼看日光下的街景儿,枯白的头顶着一片光泽。这个时候,七奶奶愁苦的老脸平展了,人没醉话却醉了,几乎将所有故事都道出来了。麦兰子记得,那次七奶奶录音之后,长了满嘴燎泡,就一直没故事可讲了,回到村里继续剪纸,剪累了,就蹲在老墙根下晒太阳。
       七奶奶是村里最后一位裹了小脚的女人。她裹得是白薯脚。她的脚前放着彩纸和剪子,有来要的,现剪。一群老人围着七奶奶闲聊,聊天的时候还有零食吃,笸箩里有大枣、核桃和柿饼子。麦兰子知道七奶奶的威信,她是人群里的核心,这些牙祭都是孝敬七奶奶的。这时有一只花蝴蝶飞来,落在七奶奶头上不动了。麦兰子悄悄地挪过去想抓那蝴蝶,一伸手,花蝴蝶就飞散了。七奶奶扭脸瞧见麦兰子,问:“你这鬼丫头干啥来啦?”麦兰子笑说:“花蝴蝶落在谁头上,谁就走红运的。”七奶奶笑说:“俺这把老骨头,还能红到哪里去?”然后她抬眼发现上午和黄昏没啥两样。麦兰子说:“咋个不能走运,告诉你呀,这会儿电台正播你讲的故事呢。”七奶奶问:“真的吗?”麦兰子说:“是大雄告诉俺的,还说小学校里正组织孩子们收听呢。”七奶奶脸笑成干菊花,拄着拐杖站起来说:“兰子,钟馗也剪完了,走,回家听匣子去。”晒暖的老人们都各回各家听匣子去了。
       麦兰子扶着七奶奶推开那半扇白纸门,轻轻进了屋。白纸门尽管有点熟视无睹了,今天还是多望了一阵。半扇门板已经破旧,榆木门板上贴着七奶奶用白纸剪的门神钟馗。白纸已经被雨水浸泡得有些脱落。麦兰子打开收音机,听见七奶奶漏风跑气的声音,正讲到一个关于大铁锅的革命斗争故事。尽管大铁锅的故事她听得耳里生茧了,她还是愿意听的,雪莲湾关于大铁锅的说法挺有意思,麦兰子愿意仔细想一想。但她和奶奶都没有想到,田副乡长正专程从乡政府赶来,奔大铁锅来的,将七奶奶所有美妙的计划都打乱了。
       本是两桩不搭界的事,被各级领导勾在一起了。
       田副乡长进了雪莲湾村,直接去找吕支书。路过村长苗锁柱家门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找了吕支书。他知道吕支书年轻气盛玩儿得硬,村里大事小情都由他一人做主,打鱼出身的苗村长只是个配搭儿。田副乡长跟吕支书说:“你们村露脸的日子到啦!”
       吕支书眼亮了,问:“那得靠田副乡长提携。”田副乡长说,县委宣传部肖部长听了七奶奶讲的故事,对其中大铁锅十分感兴趣,要把大锅挖出来,配合全县爱国主义教育,抓个典型,现身说法,电视台还要来录像呢!
       吕支书嘴上说好,心里却犯嘀咕。这一阵子,村里有一个奇特的呼声,请守海的疙瘩爷来当村官。现村长苗琐柱老实厚道,是他的跟屁虫,在村里威信也不高,可要让疙瘩爷当了村长,威信明显会压过自己了。田副乡长看出吕支书心里想啥,就劝说:“吕支书,别看是往麦家脸上贴金,其实你也脸上有光,弄好了,咱们都会受益。你知道,我孩子老婆一直在县城,弄好了我可以通过肖部长调回去,我一走,副乡长的位子就空一个,乡里一直想提拔你,你是知道的。”吕支书一听脸就松活了,大声说:“照你这么说,俺得两横加一竖,干啦?”田副乡长笑说:“这就是机会,谁抓不住谁他妈是傻蛋!遇事儿不要总盯着别人得了啥,要先算算自己合适不合适。”吕支书就拧开大喇叭将苗村长和其他支委们喊到村委会。
       村长苗琐柱来到村委会。苗琐柱人到五十七,是全乡年龄最大的村长。他听说要将麦家埋了多年的大铁锅挖出来,脸上犯愁,牙花子嘬得嗞嗞响:“别的好说,怕七奶奶和疙瘩爷不答应啊!老太太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田副乡长说:“七奶奶是民间剪纸艺术家,通情达理,开导开导会配合的。再说,这本来是光宗耀祖的事儿嘛!”苗村长说:“话是这么说,一较真儿就离谱啦!”田副乡长想了想,趁吕支书出去撒尿了,就压低了声音劝苗村长:“你还犯傻呢,这事操办妥了,我调回城里,吕支书提个副乡长,村里的大权不就握你手里啦?吕支书在村里没人缘,也太贪啦,他也愿挪个窝儿啦。”苗村长脸上有了表情,扭脸问:“有这个厉害么?别跟俺打诳语。”田副乡长说:“没人诓你,日后你瞧得着。”
       苗村长的夹板子气早受够了,他做梦都想当村支书。他说:“吕支书年轻有为,是该提副乡长啦!别的乡镇,一直都是从村支书位子上提拔的。咱乡也该这么做了。好,俺该做啥?”田副乡长说:“当务之急,挖铁锅,多往上推吕支书!懂么?”苗村长满口答应,田副乡长侧着脸笑了。
       苗村长和田副乡长到麦家老宅时已是晌午了。
       七奶奶不在家。七奶奶去哪儿了呢?苗村长说:“这七奶奶愿住老宅。还常常让重孙女麦兰子跟她在老宅做伴儿。”田副乡长说:“咱去老宅,再找找,一定要找到老人家。”
       这时村委会喇叭响了,吕支书招呼他们回去喝酒。苗村长补充说:“今年春汛有满籽螃蟹,喝完酒再壮壮胆儿。”他们没有料到,从村口麦兰子小酒店走过时,望见七奶奶就在里边听匣子呢。
       七奶奶是被麦兰子拉到了村口小酒店的。麦兰子高考落榜以后,就在村头开了这个小酒店,爹娘走的早,疙瘩爷又不在村里,她就像贴身丫环似的服侍太奶奶。麦兰子一边干活,一边陪着七奶奶听匣子里自己讲故事。麦兰子水灵灵的俊模样,村里村外打她主意的男人不少,七奶奶怕她心里没根,任谁扔个甜枣就跟着走。自从她高中毕业回村开酒店,人就野成六月花朵了。时常有男子找她,就说黄木匠家的大儿子大雄吧,一天半夜三更敲窗户找麦兰子,弄得七奶奶为她提着心。麦兰子几乎成了七奶奶的一块心病。老人想来想去,问题还出在小酒店上。孩子不是坏孩子,麦兰子自身也向往文化,可干小酒店这营生早晚把孩子带邪了。七奶奶跟苗琐柱村长说:“别让孩子干这个啦!不然人就毁了,俺看让她去小学教书不赖,既稳当又体面啊!”苗村长很是为难,在村里他是丫环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苗村长说他找裴校长试试。找了裴校长,裴校长说学校满额没指标。苗村长又找了几次管文教的乡长,还是没管事。麦兰子赌气,还就认准了小学校,她对七奶奶赌气说,让俺当老师才撤了小酒店。七奶奶一筹莫展。她总想寻个跟领导套近乎的机会。挖掘大铁锅能兴许是个机会呢。
       苗村长和田副乡长在小酒店撞见七奶奶。苗村长说:“俺的七奶奶啊,让俺和田副乡长好找啊!”七奶奶忙给田副乡递烟,麦兰子给他们沏了茶。麦兰子对苗村长说:“村长,俺和太奶奶在小酒店听匣子呢。”苗村长训麦兰子说:“匣子有啥好听的?”麦兰子嘻嘻笑个不停,说:“匣子里播奶奶的故事呢。”田副乡长赶紧插言说:“播啦?肖部长让电台播的,有大铁锅那段么?”麦兰子自豪地说:“当然有哇!那不叫故事,这是俺老太爷的真事儿。”田副乡长笑笑说:“当然,上边可重视呐!”说着他与苗村长递眼色。七奶奶看见这阵势着猜出有事儿,她不愿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你们找俺老婆子有事么?”田副乡长笑笑说:“先给七奶奶道个喜,上边要搞爱国主义教育,让把铁锅挖出来搞宣讲。”就说了说肖部长和乡党委的意见,末了,苗村长说了说村委会的意思。七奶奶迟疑了一下说:“这匣子都播了,还挖锅干啥哩?”苗村长笑着说:“实物有说服力啊!你说咱渔村,也没啥娱乐活动,早上听鸡叫,中午听猪哼哼,晚上听狗叫。”七奶奶沉了脸。田副乡长瞪了苗村长一眼:“你咋说话呢?没水平,宣传七爷的英雄事迹,哪是娱乐活动?这是政治任务!”苗村长被噎回去了,脸色变得涨红。现场静了一下,所有人就等七奶奶一句话。七奶奶还是不说话,人有时说很多话容易,说一句很难,走很远的路容易,走这要紧的一小步很难。
       七奶奶吸了一口凉气,口封得紧。她听说要挖铁锅了,就翻心,心里翻出一堆陈年旧事来。
       梭子花
       海有走邪的时候,疙瘩爷的海眼看不透了。眼不顶用的时候,就用全身的精血去感悟。他觉得自己没有守好海,再也无脸回家园,而且这些牵制着村人的命运和雪莲湾的未来。疙瘩爷翻箱倒柜找一样东西:先人拿黄表纸写的海志,他要费心劳神地破解红海藻死亡的奥秘。
       疙瘩爷还没寻出个眉目,天就寂寂地黑下来。海气湿漉漉地游走。窗上烟火熏黑的粉莲纸啪啪响了,老人听串了声音以为又起风了,站起身颠回泥屋,才看见鹞鹰在窗前来劲儿地扑腾着。老人喝了一声,与其说是想镇住鹞鹰,不如是想镇住海里的邪气。邪气太重,得镇一镇了,老人想起了母亲七奶奶。以往的日子,七奶奶暗暗埋下几道“符”,邪气就镇住了。今年怕是不行了。疙瘩爷提着蟹灯慢慢挪出老屋,灯光仅能照亮他脚下的一片地方,不能看远,却听得到泥滩上人踩泥和拖拽海藻的声音。他就知道大鱼摸黑儿玩命地捞藻呢。疙瘩爷为此丢魂的时候,大鱼却欢喜坏了,他不知道大海为啥一股脑赏给他这么多的红藻,薄利多销,得换好多钱哩。疙瘩爷走到他眼前了,看见大鱼的脸蛋像气儿吹似的,红亮透圆,鲶鱼眼亮亮的,两条健壮的长腿在黑泥滩上踩来踩去。疙瘩爷敞开喉咙骂了一句:
       “糊涂蛋,有你哭的那天!”
       “爷爷,干啥去?搭把手哇。”
       疙瘩爷说:“小杂种,海坏啦!”
       大鱼说:“俺咋看不出来呢?”
       “你那小肚脐眼儿能看几成?爷爷是海眼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里转筋呢。”疙瘩爷说。
       大鱼噘了嘴巴:“哼,十个老头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
       疙瘩爷站定,没听清:“狗日的,你说啥?”
       “俺说这海……”大鱼吐了吐舌头。
       疙瘩爷仰天浩叹:“赶紧找十三咳来,得算一算了。”
       “俺去吧,爷爷!”大鱼说。
       “杂种,做人做鬼都是你!”疙瘩爷笑着将蟹灯递给大鱼。大鱼接灯时瞪着老人肩上的鹞鹰,说:“爷爷,让鹞鹰也跟俺去吧!”
       “就看鹰跟不跟你啦。”疙瘩爷的脸松活了。
       大鱼嘬起嘴巴打了个响亮的口哨,扭头颠颠儿地顺着河堤跑了。鹞鹰陡然旋起,一闪,就追着大鱼去了。
       疙瘩爷笑了,笑起来像尊佛:“这小狗日的还真有点福气呢。”
       可是,大鱼并没有把算命先生“十三咳”叫来。听说这老家伙出差了。
       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疙瘩爷就起来望着村庄。疙瘩爷为啥守海呢?雪连湾有个规矩,犯了错误被惩罚的人才会去守海。
       疙瘩爷有过一次见死不救的污点。为啥见死不救?那个在海里挣扎的人叫马三海,是个欺男霸女的恶人。那年的夏天,海里刮了台风,疙瘩爷眼见着马三海的船翻在海里,他没有救他,他恨他。尽管这样,古老而残酷的村规围起了一座无形的乡狱,见死不救的村人要被开除家园去滩上守海。守了海,还要再为村人做个不小的善事,方能获准回村来。守海就守海吧,他不后悔。海是宽厚而公道的,跟海混日子比人窝子里抢食还要舒服。想是这样想,其实他心里是舍不得家园的。热肠子村人,泥墙围成的大院儿,门前的老槐树和后院的菜园子,都是他迷恋的东西。他被赶出家园的那天早上,好大的雾。他背着简单的行李卷儿,在院里默立了许久,瞅啥也瞅不够,他知道瞅瞎眼睛也不会回来了。他跪在院里的石阶上,眼眶子一抖,泪水冤冤枉枉地流了一脸,泪水顺着他脖子胸沟爬着。有人说,有七奶奶的面子,如果你就赖着不走也就会不了了之了。疙瘩爷倔倔地站起身说:“俺走,俺还是条汉子。”他抬头挺胸地走了。
       村规本没道理,良心就是道理。他不会取巧,赎罪似的背那苍穹,顶着一片天,守着一湾海,做了无尽的善事。孤寂中,他一回一回问自己,好生守海,有朝一日回家去,人还是死在家园里踏实。村人忙啥呢?他们还想着俺么?疙瘩爷这样想着,就猛地生出一个回村的念头。他走在回村的路上,再长的路途,一想家便短了,疙瘩爷一抬头就看见村口了。
       疙瘩爷在苗村长家房前站住了。可苗村长不管海藻的事,苗村长说:“俺正忙你们麦家的大铁锅呢,把铁锅挖出来,请你娘给村民做报告。关于这污染的事,俺看你还是找你的徒弟梭子花吧!她的碱厂污染最厉害!”
       疙瘩爷被一竿子支到梭子花那儿去了。眼下他顾不上家族铁锅的事,他去找梭子花,趟着黑烟走,慢慢就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了。他看不见水道口,循声摸索着。鹞鹰经不住黑烟的熏呛,“哇”地吼叫了一声,朝高远的碧天冲去了。老人也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来。找到了水道口,老人瓮似的蹲下来,瞅着黄浊的流水,心情坏透了。他愣了一会儿,将右臂的袖卷起来,把胳膊攘进浊水里,一搅一搅的,半天才抽出来。他看见瘦瘦的胳膊上出现了癞病似的黄白颜色,慢慢就热了,之后便蜇得慌。他甩了胳膊,站起身,一蹶一蹶地顺着水流走了。他不错眼珠盯着黄浊的水流,入渠,转弯,爬滩,入海。到海边了,他看见黄水与海水交融时一点一点变成青紫的怪圈儿。他佝着老腰,看了好长时间,心里惴惴地喘不上气来了。他头痛欲裂,心脏狂跳仿佛要胀破胸膛。他在碱厂门口站定了,愤怒地吼了一句:
       “梭子花,你出来!你给俺出来!”
       疙瘩爷连吼了几句,竟给小厂子吼蒙了。过了好半天,他看见有两个人走出来。他眼拙看不出来,两个人的身影像团火,蹿上他的眼帘子。梭子花出来了。疙瘩爷二话没说就先跟她发了脾气。
       疙瘩爷觉得对梭子花发脾气还是发得来的,哪个不晓得他是她的师傅?哪个不晓得老人家待她恩重如山呢?三十二年前的一个黄昏,海上闹龙卷风,梭子花爹在海上,怀孕已九个多月的梭子花娘独自挪到海滩上等船。海上不断有凶信传来,天黑了,梭子花娘还跪在滩上烧香祷告着。这时候,她娘觉得肚里胀胀的不对劲儿了,慌慌站起来,就觉裆里一热,淌下腥腥的血水。梭子花降生了。疙瘩爷救了梭子花的命。梭子花长大后,赶上村里组建“三八”女子船队。梭子花跟疙瘩爷学了海眼,她的火眼金睛咬着鱼群不放。梭子花是又辣又冲的性子,生得有些男相,笨笨壮壮,野起来有天没日头,敢跟赶海的爷们疯说疯笑,敢跟泼妇口对口骂大街,敢跟男人抱成团在海滩上摔跤取乐子。她娘的调教,她对疙瘩爷还是挺尊重的。这会儿,走近一些,看见疙瘩爷,梭子花就眉眼讪笑着叫道:“出啥事啦,师傅?”
        “别问俺,你是海眼,自个儿看!”
       梭子花漫不经心地笑笑:“俺看啥?”
       “海!”
       “海咋啦?”
       “海坏啦!”
       梭子花的月盘子脸又透出刁辣劲儿来了:“哦,俺明白了。你老是嗔怨俺厂废水放海里啦!俺的厂比起咱村那么多厂还轻呢!你老又不是环保局,别费这份神啦!留口唾沫暖暖自己的心窝子吧!”疙瘩爷瞪大的眼睛闪了骇光,腮上的干肉抽抽地抖了:“梭子花,你别攀别人。咱都是海养大的,手心手背沾着腥,打断骨头连着筋。现在年轻人啥都不懂啦,不懂,也就掂不出轻重,师傅不怪你,从今日起,你得想招子治理污染啦!”棱子花听着老人的热肠子话,声气就软和下来:“师傅,你的心情俺懂。其实,俺也怕失去大海。你拿海藻救过俺的命,海盐又是俺厂里的主要原料。俺能眼睁睁地……唉,俺想,等赚够了钱,添个污水处理机!这会儿俺还买不起!说真的,徒弟底子薄哇。”
       老人不是屈尊俯就的人,见梭子花不跟他穷横,也就知足了。他说:“你个鬼丫头,总算讲道理啦!别一竿子支太远,限你十天拆东墙补西墙,也要把那个设备添上!记住啦?”梭子花心里觉着屈,没言语,只能用一张无语的冷脸来抵挡,挡他,也挡自己的心。梭子花上面有人,她不是好惹的,可她却拿疙瘩爷没办法。
       疙瘩爷老脸上默着一团高兴。污染源就轻易拿下来了,红海藻兴许就保住了,他可以问心无愧地回到村里去了。
       疙瘩爷守着这片海滩,旱了熬盐,涝了撑船,不旱不涝的时候就是晾晒海藻的季节。几天来,他和大鱼各自晒了一大片死藻。日光很好,远远近近弥漫着新鲜的藻腥味儿。海水推上来的红藻,拿叉子慢慢挑平,慢慢摊开,一时半会儿干不完。刚摊一小块,他就累乏得不行,眼前迷离目眩,踏着乱蓬蓬的藻草,一摊散肉地堆在泥坨子上,抽烟,看海,听远处拢滩的渔人哼那些没皮没脸的骚歌。疙瘩爷又摇船到海里看了看,觉得那条污染带还没有消散,他又转到梭子花的碱厂去了。确实太气人太恼人了,十来天了,碱厂的一柱废水流得更猛了。他站在厂门口吼了半天梭子花,没人搭理。他往里闯,就有几个工人像驱赶疯子一样将他撵出来。疙瘩爷悻头涨脑地骂了一通,就慌慌失失地找村长苗琐柱去了。
       乡里人好造恶刻话,说是苗村长挑唆疙瘩爷整治梭子花,梭子花把口舌传到吕支书那里,吕支书把苗琐柱骂了一顿,说影响了税收你负责啊?村长苗琐柱有苦难言,他就知道梭子花不是省油灯。梭子花有吕支书撑腰,村里村外地指桑骂槐骂苗村长。村长正恼着,见疙瘩爷来了,就说:“你愣头八脑地找梭子花,屁事没管,倒给俺招来骂名。”疙瘩爷心里歉歉地说不出话来,原来村里挺复杂呢。村长又说:“那丫头鬼着呢,别指望在她面前充爷们儿,俺看你就别去惹她了。”疙瘩爷脑袋嗡嗡的,满眼都是浑浑的黄白色。闷了很久,很沉地叹了口气,然后,倔倔地走了,脚片子落地很重,透一股狠气。
       这一阵子,疙瘩爷像个怪物似的,纹丝不动地冲着碱厂站着。鹰隼一般的眼睛,如两洞黑黑的枪口,朝徒弟的碱厂瞄准。老人的倔劲被徒弟看破了,他再也不把她当徒弟看了。她财迷心窍房顶开门谁也不认了。日子挤对出一些非分的念头出来,是坑是井都想跳了。老人受不住了,人一到没辙的时候,就想起无赖般的损招儿。天黑透了,疙瘩爷就悄悄溜到碱厂的水道口,很吃力地搬来石块儿,再拿海藻堵缝儿,将水道口堵个严严实实。第二天早上,梭子花看见满院横淌竖流的污水,当下就炸了。工人们赶紧清理,一阵紧忙活。起初,他们以为是那个淘气的大鱼干的,可是隔了一日,水道口又堵了,堆放在库房里的碱包泡坏了不少。工厂里乱得像闹土匪,一连闹了好几天,找不到对手,气得梭子花对着旷野骂大街。后来,就派两个工人夜间蹲在树棵子里抓人。天黑不久,疙瘩爷又去了。他知道梭子花吃了亏对这事很上心了。
       疙瘩爷站在夜海的风景里,听自己的心跳。一溜儿海风吹散一片薄云,夜空开始疏淡,如奶液注了清水,有朗朗暝色在天幕上起起伏伏。鹞鹰在跌宕起伏的晕光里飞着,投下怪拙的暗影。疙瘩爷不时望一眼做伴的鹞鹰,心里就壮实许多。他走上河堤时,脚底有些劲势了。拐了下道就到碱厂了,盐垛映着月光,地上旺白旺白的,十分刺眼。老人没有看出今晚有啥不对劲儿,轻车熟路又直奔水道口去了。老人刚刚弯下来,就被暗处跳出的两个小伙子揪住了。
       “老东西,活腻了吧?”
       “老不死的,可逮着你啦!”
       疙瘩爷将肩膀一抖,鹞鹰就飞了。他脸上平平静静的,半晌才说:“放开俺,别碍俺的事儿。你俩的任务完成啦!去报告梭子花,是老朽跟她过不去!”
       “嗳,倒打一耙,老东西,是你跟俺们捣蛋!”一个小伙子说。
       疙瘩爷说:“跟你们没话,叫梭子花来。”
       “你胡搅蛮缠,她不见你的!”
       “她不见俺,俺跟她没完!”疙瘩爷也想硬气一回,挣脱了两个小伙子,又要弯腰去堵哗哗奔涌的水道口。两个小伙子匪匪地拖他:“老家伙找死不等天亮。”疙瘩爷运足气力愤愤地一抡胳膊,却跌在泥坎子上了,骨碌碌滚进废水池里。脸碰在水泥管子上,鼻血像小红蛇似的爬出来。两个小伙子看着水里扑腾的疙瘩爷,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疙瘩爷顿觉浑身火辣辣地难受,眼前天旋地转。一时间,他觉得身子飘起来,飘到深渊里。他觉着要死了,死对他没啥好怕的,无论是好死还是歹死,死了就完了。他的身子一欠一欠的,花骨朵般的水泡在他身边颤颤涌涌。他踢蹬双腿,瘦筋巴骨的肩就顶着水道口了。浑水绞着骨头架子吱吱响。老人的圈子腿在废水里架出两张弓,将后背满满地顶在水道口上,废水就断流了。老人没声息了,怕是死了吧?两个小伙子慌了,赶紧七手八脚将老人拽上来。疙瘩爷水涝涝的身子向后挺着,使劲儿扭动着脑袋,眼窝里禁不住流进一片灼热的黏液,蜇得眼睛生疼,眨眼就啥也看不见了,嘴里仍旧反反复复地咒骂着:“婊子养的,不明事理的东西!”吼着吼着他就没劲儿了,嗓子吼倒了,头耷拉下来,迷迷糊糊地被两个小伙子架了好长时辰,但没有服软儿,还清醒地仇恨地攥着拳头。两个小伙子远远地看见滩上黑黑耸出一截儿的泥屋了,就“扑”一声蛮横地将老人摔在地上,吼儿句:“老东西,放明白点,再去捣乱,放把火烧了你的鱉窝子!”转身就打着口哨走了。
       疙瘩爷当下就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疙瘩爷苏醒了,他发现自己躺在海滩上,是被鹞鹰宽大有力的翅膀拍醒的。抬头一瞧,太阳在他眼前摇荡出一片纯粹的藻红。知道太阳升起来还掉下去,掉下去的太阳还会升上来,而被毒死的红藻就再也回不来了。那一抹藻红在浪尖上滚滚跳跳向远处涌去。老人一蹭一蹭地爬起来,痛苦地呻吟,在神经彻底麻木之前,仰望苍天厉厉地喊了一嗓子:“天杀的,天杀的呀——”
       大铁锅
       麦家引以荣耀的还有一个圆鼎。雪莲湾的圆鼎就是铁锅。传说鼎是由黄帝始创的,开始用它煮熟食物,后来加以附会,成为旌表勋绩的礼器。而对于铁匠家族、人丁兴旺时就叫鼎族了。做个大铁锅镇邪,是麦家的护身符。七奶奶挺信这个说法。七奶奶说大铁锅造于乾隆年间,祖宗传下来的。传到七爷这辈,还着实荣耀了一回。
       七奶奶记得那是一九四三年打鬼子那阵儿。她才十八岁,儿子疙瘩爷刚刚满五岁。日本鬼子秋季扫荡,七爷跟着县大队的人帮助村人往船上转移。船大没法拢岸,夜里有泥流将舢板埋了,七爷急中生智,想出用自家大铁锅运人的主意。铁锅够大的,推进水里,一趟能装几十口子人,比艘小船还顶用。后来鬼子杀过来了,在海边泥岸上建炮楼子当据点,七爷被抓进据点当伙夫。县大队和八路军多次攻据点,拿不下来。这是雪莲湾入海口唯一的码头,很重要。县大队和八路军又计划强攻,攻了一回,七爷望着八路军战士的尸体码成墙,血水把那片泥岸都染红了,他心急火燎。这个节骨眼儿上,七爷想起做饭的大铁锅了。鬼子和伪军有五百多人守据点,吃饭成问题,后来发现海滩上的大铁锅就乐了,鬼子把铁锅抬进据点,由伙夫七爷用大铁锅煮米粥。就在县大队进攻据点的前一顿晚饭,七爷偷偷在大铁锅里放了毒,晚饭后鬼子和伪军躺倒一片,七爷粗拉拉一数有三百多人,没死的也捂着肚子哼哼呢。没喝粥的鬼子将七爷捆起来,将大铁锅里放满油,在油锅里将七爷炸了。当天晚上,县大队就十分轻松地将据点端了。后来,七爷和大铁锅的故事就传下来了。眼下,政府想教育人了,就端出大铁锅的故事宣传一回,由七奶奶讲述更有说服力。讲得七奶奶望着大铁锅都木了,别的实惠没捞着,嘴皮子倒练得不善。
       一九五八年的夏季,七奶奶当了村妇代会主任。村里为显示社会主义优越性,收小锅办大食堂。早被冷落的大铁锅又派上了用场。村干部说砌个大灶,用大铁锅煮饭。七奶奶心里难受,心想这合适么?七爷就光荣牺牲在这里。她眼前又浮现出七爷的影子。村干部说这更有意义,还委派七奶奶在食堂当家。七奶奶给人分饭时,就神神气气地站在大铁锅旁。她忽然觉得照进人影儿的稀粥里就有了精神食粮了。有一天傍晚,村里一位成分不好的老头饿坏了,去偷大食堂的粥,被当场抓住,以为他要往大锅里放毒搞破坏。批斗会上,他们让七奶奶发言。七奶奶十分气愤,指着那人的鼻尖说:“你个坏东西,你也学七爷往锅里投毒?”那人点头说:“不是你让俺学七爷的么!”在场人就哄笑起来。领导背地捅七奶奶,提醒说,咋这样说,七爷投毒是为革命,他是反革命,界限问题不能含糊呢。
       当时村里小锅全砸了,藏锅不砸的抓起来办班。那一阵儿,全村就剩这个大铁锅了,专区和县里在村里开了吃食堂现场会,七奶奶站在大铁锅旁讲得直落泪。没隔多久,大食堂不办了,大铁锅就被遗弃了,霜打风吹扔在村口的麦场上。七奶奶召集族人准备把大铁锅请回老宅。可是不久,开始搞大炼钢铁运动,七个民兵进来就要砸这口铁锅,七奶奶躺在大铁锅里骂:“兔崽子们,你们的良心呢?这是啥样的锅不知道么?你们要砸锅就先砸死俺!”民兵们吓退了。七奶奶自己拧着小脚去邻村娘家叫来两个哥哥,连夜将大铁锅装上马车,拉到小学校后边的海边泥岸上埋了。埋铁锅的时候,七奶奶满脸的泪水已经流得不成样子了:“早就该让七爷入土为安了。”这后来,人们差不多就将大铁锅忘了。
       七奶奶伤心的时候总是眨眼睛。
       这会儿七奶奶的眨眼使苗村长心里没了底了,他低着头不说话,怕七奶奶骂自己。隔了两天,田副乡长又来了,他听七奶奶讲到前些年关于大铁锅的几回折腾,心中也一番感慨。他想了想说:“七奶奶,这次将大铁锅请出来,情形就大不相同啦!县委肖部长主抓,配合爱国主义教育,谁敢不敬?”七奶奶提起铁锅就想七爷,眼窝潮潮地想落泪。她抬起袖衫,擦擦眼角说:“不是俺认死理儿,是俺怕这把老骨头经不住折腾哩。”苗村长插言说:“七奶奶,累不着您的。”田副乡长劝说:“七奶奶,你老看见啦,这会儿的孩子们都娇惯成小皇帝啦,哪里知道革命斗争史?都他妈忘本喽!为了救救孩子们,你老也得给面子。还有,小日本眼下还挺狂,跟咱们较劲儿,这大铁锅也算是他们侵华的一个证据呀!”
       七奶奶脸松活一些了,还是为难地说:“让俺讲啥就讲啥,不挖铁锅行不?”田副乡长摇了摇头说:“那可不行,有实物才有力量,况且要录像呢。”七奶奶不说话了,像一尊表情复杂的菩萨。麦兰子凑过来,悄悄地跟七奶奶咬耳朵。苗村长瞪麦兰子一眼说:“去,孩子家掺和啥?”也不知是田副乡长偷听到了麦兰子的悄悄话,还是察言观色悟出来什么,他笑笑说:“七奶奶,你有事儿需要乡政府办的,您说出来,俺去跑腿儿。”苗村长催促说:“七奶奶,小田都把话说这份上啦,你老还不给面儿?”七奶奶叹一声说:“俺这把老骨头哪有‘权’头硬呢!其实呀,俺也巴不得你们能干出个光宗耀祖的景儿来,不过俺也有个条件。”田副乡长说:“啥条件,尽管说。”七奶奶说了麦兰子去学校教书的事儿。田副乡长满口应下。七奶奶抚摸着麦兰子的头,说:“俺们兰子究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还能沾上老太爷的光呢。”
       苗琐柱村长瞅着田副乡长笑,然后就问七奶奶:“锅埋哪儿啦?”七奶奶说:“海边的那片泥岸里。”苗村长焦急地说:“七奶奶,俺问是哪一块儿?”七奶奶想了想说:“那是俺娘家人埋的,他们都没啦,俺又没跟去。”田副乡长满不在乎地说:“让民工去挖,反正跑不出那片泥岸。”苗村长担心说:“别把岸上的皂角树糟踏喽。”田副乡长说:“那几棵树算啥?比起大铁锅的意义来,简直狗屁不是!”苗村长想了想,总感觉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后来一想,自己的前程和麦兰子的事都寄托在这大铁锅上了。
       七奶奶想,看来拦是拦不住的,只能顺水洗船了,这旧事总能翻出新的花样儿来,人世苦乐唯有自己慢慢去品了。
       第二天早上,麦兰子为七奶奶梳好头。七奶奶的脸黄得好看,像一朵水浸湿了的干菊花。她穿上阴丹士林蓝布大襟褂子,正对着镜子照,雪莲湾小学的裴校长笑悠悠地走进宅院。一见裴校长,麦兰子就有些激动,她不看裴校长的脸,怕碰上他很辣的眼睛。七奶奶见麦兰子喜欢裴校长,也就跟着喜欢他了。将来麦兰子进了学校,还要裴校长照顾呢。裴校长中师毕业,三十冒头儿,人挺能干可命不好,前年新婚不久的妻子艾老师带孩子们去海边泥岸植树,不幸遇车祸死去了。裴校长一直没续娶,七奶奶看得出,裴校长对麦兰子有那个意思。麦兰子怕七奶奶和爷爷反对她嫁个二婚,就一直豆干饭闷着,不敢开口。但七奶奶知道,黄木匠的儿子大雄也在向麦兰子求婚。老太太还看得出,麦兰子心中为难了,他既看中裴校长的温文尔雅,又被大雄的强悍吸引。但是呢,麦兰子如果进了学校,大雄兴许就没戏了,她和裴校长的事儿就会有眉目了。看来这一步棋走活,后面的好多事情都顺了。
       裴校长进屋就问麦兰子:“七奶奶要出远门么?”麦兰子笑说:“奶奶今天有重要活动。”裴校长马上明白了什么,急忙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大红聘书递给七奶奶:“七奶奶,咱学校想聘您当校外少先队辅导员呐!”七奶奶说:“别老扎咕俺了,日后你给兰子带进学校教书就成啦!这回田副乡长答应给她办的。”裴校长眼睛有了神采,笑说:“那可好,麦兰子准能成为好老师的。不过,七奶奶的辅导员也要当,昨天听了七奶奶的故事,老师和孩子们都喜欢呢。”麦兰子说:“奶奶一定要当。”七奶奶笑:“听俺们兰子的。”这时她发现麦兰子是大姑娘了,胸脯挺阔了,两条长腿圆得迷人。七奶奶又说:“得给俺兰子找个好婆家。”然后就用眼睛瞟着裴校长,麦兰子的半截粉白的脖子红了。裴校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裴校长问:“七奶奶有啥活动?”七奶奶耳背没听见,麦兰子说了一遍挖铁锅的事。裴校长愣了愣,皱起眉毛,露出一种很不放心的神情,他怕学校后墙泥岸那片林子毁了。他心里最清楚,那片碱滩能长出树来多么不易?全校师生培育了十年的结果啊!不仅仅是绿化美观,而且是抵挡泥流的防护林。那片泥岸地势高,学校地势低洼,而且校舍破旧早该翻新,就因村里这笔钱迟迟不拨,修建校舍的事羊屙屎似的拖着。毁了树,泥冲了校舍咋办?裴校长心提起来,问:“谁负责挖呢?”麦兰子说:“田副乡长和村里头头。”七奶奶说:“说心里话,俺真不愿意动大铁锅,可是,俺不让动,他们就不让兰子进学校啊!你去找他们说,俺老太婆给你暗使劲儿!”裴校长怕惹了田副乡长,但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他知道田副乡长是抓宣传、文化和教育的,跟他如实摊牌,将来出啥事也好由官大的顶着。
       麦兰子将那捆火纸夹在腋下,搀着七奶奶摇摇晃晃走出村口。
       闰年谣
       疙瘩爷拿干海藻搓一根绳子。
       这个泥屋像个装满蛤蜊皮子的麻袋,在海风里脆脆地吱扭着。老人从不关门,让热热的阳光洒进来,让鲜润的海风溜进来,但那种很重的汗息和烟油子味老也散不去。那天早上,一身伤的疙瘩爷爬进泥屋来的时候,嗅到这种气味儿,身体就不那么难受了,肚子里有些饿了。他不顾一切地爬到墙根儿,伸手拽下挂在墙上的干鱼片,放进嘴里囔囔地嚼着。大鱼鬼鬼地从门口探进来,喊:“疙瘩爷,日头照腚啦还不起来?”老人在地上抽抽地咳起来,将满腔子怒火泼到大鱼身上,骂:“你狗日的快把海葵给俺找来。”大鱼跳进屋里来,一看当下就傻了:“爷爷你咋了?”疙瘩爷有气无力地说:“昨夜里中毒啦,快,快拿海葵来。”大鱼扭身一路风快地跑回家取来五块海葵标本。他将疙瘩爷拽上土炕,将老人身上的衣服扒个精光。老人身上像生了牛皮癣似的又红又肿。
       大鱼按老人吩咐将海葵放进瓷罐里捣碎,搅进水盆里,拿一条不成颜色的毛巾洇湿,轻轻在老人后背上揉揉搓搓。老人吼了一句:“狗日的,狠点儿。”大鱼就咬牙瞪眼地搓起来,每搓一下,老人就闷着的喉管“哇”一声爆叫。起初老人一惊一乍地疼,搓一阵儿浑身就坦坦然然了。大鱼搓得很仔细,头、脑、腋窝、屁股、大腿和脚丫子都搓了个遍,几乎搓掉了一层皮。末了,老人没啥感觉了,耷蒙着眼皮舒舒服服睡着了。他不知道大鱼啥时走的,只发现墙上的鱼干又少了一串儿。老人这一觉睡到黄昏。黄昏醒来,目光从窗子探出去看迷迷蒙蒙的海。
       可是,疙瘩爷又看见了死藻,又回头张望一眼家园,心情又陡然变糟了。他忽然觉得应该结结实实地打一条绳子了。就这,一天一天,老人就醉迷呵眼打那根绳子。
       梭子花是来看望师傅的,顺手将一网兜水果和罐头放在炕沿儿上。她想劝劝老人想开些,可她瞧见老人手里的绳子心里就发毛了。明明暗暗的蟹灯映着老人憨头面孔,就像悬着一张被红藻包裹的海图。海图显得天然、灵透、真实,叫她看了心壁发震。老人的身后是一堵被油烟熏黑的泥墙,很浓的泥腥味扑面而来。久违了,梭子花在自己呱呱坠地的泥屋里嗅到了生命的原始气息了。泥屋和海图都浓缩了她的历史,闪跳着并不遥远的记忆。她眼前的老人简直不是人了,就像坦坦荡荡的海,海里有风,有船,有帆。她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个老头儿,他身上强悍坚韧的气息,他的意志包括他的一切都好像那么不可抗拒。她喉咙一热,很久才叫了声:
       “师傅,俺来看您了——”
       疙瘩爷没扭头,也没做声。
       “师傅,打绳子干啥?”
       疙瘩爷耷蒙着眼皮,照旧搓绳子。
       “师傅,求求你放过俺吧!”
       疙瘩爷蜡黄而虚肿的眼皮撩开一道缝,眼里闪出一道冷光。梭子花乖乖露怯了,僵僵地站起身来。她怕了,她觉得老人冷光太阴,怕是啥都干出来。她在野滩野海里滚大,从没怕过谁,如果眼前不是疙瘩爷,一切都好办了。现在她快要给憋疯了。老人的眼皮又努力盖上了,但老人的嘴角已斜斜地挂出一线口水来了。红蛇一样扭来扭去的绳子,一点点从疙瘩爷颤索的手掌里滑出来,凄凄切切的声音听来很忧伤。
       老人一句话也没说。
       老人看都没看她一眼。
       梭子花悻悻地扭身走了。
       老人不动声色地搓那根绳子。
       闰年是个凶年,都这么传。
       梭子花从疙瘩爷那里感受到闰年的凶气了,一连几天她眼前总是晃着那根绳子。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她总觉着疙瘩爷会跟她在碱厂拼命的。那样事情就会闹起来,上头跟厂子较起真儿来,罚款收污染费就会把碱厂弄垮了。她纵有回天之力也挽不回了,因为火碱受国际大气候影响,价格跌得只剩蝇头小利了。她买不起去污机,就是买了也没几日用头了。转产或是重搭台子另唱戏也许是条路子。疙瘩爷压根儿就不晓得梭子花也活得这般不易,他眼里只有大海,只有家园。
       梭子花走了,慌慌张张地走了。
       海一截一截地亮了。浅泓里的红藻被雨水洗得鲜亮极了。
       红藻在老人眼帘上拨弄出无数飞舞金箔。海是喜雨的,雨水稠了,鱼虾肥红藻美。有一年红藻发黄了,远看像一片马尾藻。疙瘩爷就慌了,以为红藻患了黄疸病,请七奶奶给下了一道“符”,真就落了一场春雨,红藻很快就变成本色了。这回雨水又救了海,疙瘩爷光着脚丫子,咕叽咕叽在浅泓里踩着,小浪头推涌着红藻,在老人的脚脖处心满意足地打着卷儿,有几丝朝他腿肚子上爬。老人的腿和脚痒得不行,就弯腰抓那绺海藻,用鼻子亲切地嗅了嗅,不黏不涩,活活生生,老人的心绪就慢慢辽阔起来。
       海好了,天也跟着蓝。天蓝得能一把拧出水来。没有雾,日头刚露半张脸,海天就高远了。疙瘩爷哼起了闰年谣,声音沙哑苍老。
       这一回疙瘩爷发现红藻王了。疙瘩爷很早就听先人说,雪莲湾这片海域有个藻王。藻王是一个由无数红藻丝滚起来的球状藻团,很大很大,滚动起来掀起的浪花呈伞状,是老人从来没有见过的。藻王在这块地埝上扎根儿有些年头了,传说藻王会动怒,怒起来就搬家远走,寻找新的海域。老人就怕藻王搬家,藻王在,红藻就会留下来,藻王没了,那成群成片的红藻就跟着退潮的海流子走了。这就不是好兆头了。疙瘩爷有生之年有幸看见藻王了!起初,老人往船里捞浮起的死藻丝,正捞着,看见一片伞状的浪花来了,就愣了片刻,紧摇小船划过去,看见密密的海藻在海里涌,像一堵厚墙,隔远了看才是圆形的一团。老人的脑袋轰地响起来,哦,藻王!前一阵子海坏了,老人以为藻王死了或是逃了,没成想,这厚厚鲜鲜的大家伙还在呢。老人欢喜地叫出声来了。藻王,福佑着世人,托着一片吉祥。祖辈人说,藻王扎窝子很少移动。明显着,是污染惊扰了藻王,使藻王在小汛时的潮汐变动中烦躁不安了。藻王,安生地回去吧!疙瘩爷默默地守着藻王,虔诚地祈求。愿它安安生生地旋回海底。
       日错午的时候,藻王缓缓沉下去了。老人目送着藻王彻底沉到海底,心里平顺下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思绪回到了现实中来。
       傍晚的时候,疙瘩爷回村来了。
       七奶奶不在家,白纸门没有上锁,家里也没有大的异样,老屋、槐树、菜园子。家里的东西,是他瞅也瞅不够的,是他梦绕魂牵的世界。鸟都恋旧巢,何况人呢?可是,跟大海相比,家园里啥都寡味了。不知怎的,他一点也提不起神儿来,再也爱不起来了。老人进屋来,不点灯,闷闷地坐在门槛子上,掏出烟斗嗞嗞地吸烟。他脑里空空,啥念头也没有了,所有的真情都一勺烩了。很晚了,七奶奶才被麦兰子搀回来了。七奶奶以为儿子是为大铁锅回来的,谁知唠了几句,才明白儿子是为大海回来的。七奶奶眯着眼说:“娘看得出来,你真心护海,你爹的铁锅就不用你管了。话可说回来,你不管铁锅,大铁锅的光你就沾不上。俺可只管兰子进学校的事儿。听见啦?”疙瘩爷不说话,闷闷地吸烟。过了半天才说:“娘,兰子的事就够你难肠了,俺的事你别操心。俺回来是看看您。”然后就无话了。麦兰子已经把爷爷的铺盖弄好了,疙瘩爷默默回了自己房间。
       夜深人静了,疙瘩爷回到自己屋里,连衣裳也懒得脱,往土炕上一偎,就算睡觉了。睡不着,睡不着,老人又坐起来,觉得缺了啥东西。到了家,还缺啥呢?老人爬起来,癔癔症症地走出来。黑夜里的小村,像有另一种复杂,另一种智慧,另一种深奥。这次出来,他没带鹞鹰,像磨道上的瞎驴,在村里转悠了一夜,天亮了方倦倦而归。疙瘩爷忧虑不安的眉头胀出肉疙瘩,看来看去,人生最美好的是希望,而不是现实。他再也不愿在村里待下去了,也不敢往下想了。他要回去了。
       刚刚走出家门,他听见一阵响声,噼噼啪啪,一阵鞭炮响起来。疙瘩爷愣住,慢慢扭了头,远远地瞧见村口围着许多人,旁边停放着小轿车。老人猜想哪家的娃子结婚了。他早过了爱看热闹的年纪了,就想低着头走过去。这时候,听身边走过的人在说,梭子花的海产品贸易公司今天开张啦。疙瘩爷听了再也稳不住了,闪闪悠悠奔那里去了。自从梭子花从他泥屋里回来,老人再也没有见过她,他总觉得她会干出点什么来。这丫头身上的人情和义气总算没有断尽。
       这年头的人说抖就抖起来了。所有人都瞪住了眼睛。疙瘩爷望着被众人簇拥着的棱子花。她着实有风光,头发梳得光光的,随便披散着,衬衣扣子没系全,一副懈懈怠怠的样子很拿人。老人爱看她的眼睛,那曾是一双很厉害的海眼。这会儿变成商眼了,她的眼睛红红的,老人猜想里边藏了啥东西,是火,是红头巾,是小灯笼,还是金元宝?老人没吭声。梭子花看见疙瘩爷了,挤出人群奔过来,笑着说:
       “师傅,听说你回村啦,正要看你去呢!”
       疙瘩爷狗咬刺猬不知咋张嘴了。
       梭子花说:“师傅,您放心吧,俺的厂子啥事都没有啦。”
       “孩子,师傅跟你过不去,你不恨俺么?”
       梭子花格格格笑了,“俺从不记恨人,师傅,俺把碱厂停了。”梭子花一副大大咧咧的神态。
       疙瘩爷眼睛湿润,这个老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啊!可他心里也忍不住隐隐作痛。难过地想到,他跟梭子花拼命,让这孩子受了多大损失啊!
       梭子花跟疙瘩爷告了别,就粗手粗脚地钻进轿车。车徐徐开走了。疙瘩爷过分成熟的额头挺挺地仰起来,目送着小轿车远去。
       疙瘩爷重新回到海边的泥铺里。梭子花那里的心病去了,疙瘩爷的心情仍不能好起来,怅怅的,不知怎么打发日子了。天黑了,他望着冷清清的月夜,独个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是梭子花成全了他,给了疙瘩爷面子,使流浪大半生的老人有了回家的理由。又是梭子花害了他,让他认清了家园的真面目,扼杀了支撑他生命的记忆。隔一层雾气看家园比回来更美好,那样,无论在大海里的哪个角落,或是走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感到家园的存在,有一丝慰藉。一旦让他亲眼看到心目中的家园毁了,就像太阳掉进粪坑里。这样没有想头,没有尊严地活着,还有啥劲头呢?兴许是自己守海孤得变态了?村里有啥不好?谁骂你惹你了?
       他又做梦了,梦见了海,梦见了藻王。
       挖地三尺
       日头高了,海边的弥天大雾很快就散尽了。七奶奶、麦兰子和裴校长绕过小学校,看见一群民工弯腰撅腚地挖泥。碗口粗的皂角树伏倒一片,铜钱大的树叶子满滩滚动。空中散发着轻微的土腥味。田副乡长、吕支书和苗琐柱村长站在泥坡下吸烟说话。田副乡长不时伸着脖子问:“铁锅找到了么?”那边回答说没有。吕支书笑说:“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七奶奶嘟囔着骂:“这群废物蛋,锅没找着,树倒毁了不少。”她知道这块地就是当年七爷流血的地方,后来就变成拦截海潮的土堤了。海床淤了厚厚一层泥沙,打木桩放草袋不管用,只有那些很密实的皂角树护得住堤岸,可一眨眼就变了成了大窟窿小眼的裸岸,七奶奶心里不好受。她知道大铁锅埋在这里,七爷的魂儿像白纸门一样护着村人呢。
       裴校长直奔吕支书和田副乡长,说了说毁了皂角树的后果。吕支书大咧咧地说:“等村里的外账要回来,就盖教学楼。你怕啥?”田副乡长笑话他,笑他是个笨蛋,拉他到一边去开导个没完,先说上级对大铁锅的重视程度,然后又与裴校长的个人利益挂了钩,直说得裴校长抓着脑勺儿嘿嘿笑:“那照你说,俺可要将大铁锅放在学校里,让孩子们天天受教育。”田副乡长说:“俺想过,就放学校大院。你小子偎在学校当孩子王,海参鱿鱼分不清,这回一来参观的你得认识多少人?特别是那些头头脑脑。”裴校长对田副乡长的话不以为然,领导不摸他的心思,他想的是忙活这一切都是为了麦兰子能进学校。
       七奶奶瞅着泥岸又翻了心。麦兰子以为七奶奶想儿子疙瘩爷了,就说:“奶奶,俺赶紧去西海滩把爷爷喊来吧?”七奶奶瞪了麦兰子一眼:“喊他干啥?他刚走,你爷的心思不在这儿,让他好生守海吧!听说海里红藻死了,唉,他跟你太爷一个脾气,全是一根筋儿的家伙!”后来麦兰子才明白,七奶奶是想七爷了,马上要见到大铁锅她就哪儿都不好受了。她梦里常梦见那死鬼。梦见七爷躺在大铁锅里漂在海上找不到岸。七奶奶就晃晃巴掌说,你往俺这瞅,看见岸了吗?七爷说看见了,看见了顶啥用,就是拢不过去。七奶奶生气地嘟囔,你个死鬼野惯了,就是压根儿不想上岸,不想跟俺们一起过日子。七爷嘿嘿一笑就没影了。七奶奶也梦醒了。
       吕支书微笑着走过来跟七奶奶说话,七奶奶总觉得他是花里胡哨的坯子,见他就没好话给他。吕支书知道老太太在村里德高望重,不管七奶奶骂他啥,他都乖乖听着。七奶奶依然是笑脸,可说出话来挺臭的:“小吕子,这阵儿你干啥坏事儿呢?”吕支书有些尴尬,但还是嘿嘿笑:“七奶奶真逗,俺为咱村民奔波呗。”七奶奶听百姓说过,吕支书整日在外边瞎搭咕,左谈判右协商,正经外资没引来一个,村里光吃饭跳舞就花去二十多万。苗村长和支委们有意见,可也没办法,这年头都兴这手。这话传到七奶奶耳朵里,七奶奶生气地骂群众没觉悟。后来她听麦兰子说,吕支书的桑塔纳汽车里经常装有浓妆艳抹的女孩。他整宿泡在舞厅,连冷库集资款都敢拿去跳舞。七奶奶生气地说:“前些年这小子带领群众开工厂搞养殖挺能干,人也正派,前前后后才几年就落套了。人呐,一好上玩牌跳舞,就没精神儿干正事儿啦。”麦兰子说:“谁说人家不干正事儿,县乡头头都拿钱拿物笼络好了。”七奶奶被噎住了。眼下正是阳光刺眼的时候,七奶奶眯眼不看吕支书,嘴里喃喃说:“小吕子都跟奶奶说说,你都引啥外资啦?”吕支书嘻嘻笑着,吹五哨六地侃了一通。七奶奶说:“兰子,给你叔算算,这些外资有几个亿?”麦兰子笑说:“有三个亿呢。”七奶奶说:“引三个亿,咱们还这个生活水平?咱村小学咋还不盖新楼?”吕支书后悔吹漏了嘴,支吾说:“嗳,别急,这些都是意向,钱还没到位呢。钱一到,建小学还不是小菜一碟?”七奶奶骂他:“你快别拿鸡毛当令箭啦,人家是傻蛋呐,把钱拿来让你糟?就你这人模狗样儿的,人家会放心?”吕支书心里不爱听,却也赖汉子拽硬弓强撑着。麦兰子听着心里解气,格格笑。七奶奶又不依不饶地说:“小吕子你听着,啥年头也是心正天地宽。就说俺家大铁锅吧,多少年了,人们还忘不掉。为啥?”吕支书说:“那是七爷和七奶奶的造化。”七奶奶又哼了一声说:“你别巧嘴八哥,得往心里去。不爱听也得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吕支书尴尬地点头,正闪着身子,手机响了。吕支书到路边回话去了。
       快晌午了,大铁锅还没影儿呢。七奶奶扭脸看那片泥岸,光秃秃,辱眼。裴校长站在七奶奶身后叹道:“多好的林子,毁啦。”他越发感到跟农民打交道不容易了。当泥岸最后一棵树倒下去的时候,裴校长眼里汪了泪。他忽然地想起亡妻艾老师了,那一年,她就是带孩子们到这儿植树被车撞死的。麦兰子发现他哭了,她不明白他为啥流下这奇怪的眼泪。田副乡长看看中午的日头,急得抓耳挠腮,嘴上骂骂咧咧:“这群饭桶,连口锅都找不着,还想要工钱?这可咋办,肖部长上午还等我回电话呢。”苗琐柱村长过来说:“俺看下午再挖吧。”田副乡长没好气地训他:“说啥?这点魄力都没有,你还想当一把手?”说着就瞟瞟吕支书,一看吕支书拿着手机说话呢,就又放心落胆地说:“苗村长,这事儿可是急茬儿的啊。夜长梦多,要是县里领导把大铁锅看淡了,咱他妈就瞎子点灯白落忙啦!”苗村长嘟囔着说:“那你说咋办?就傻巴呵呵地瞎挖,铁锅也不会自己钻出来。”田副乡长急得跺脚,喊:“那就动你白薯脑子呀!”吕支书打完电话急忙走过来了。他怕七奶奶骂他,远远地闪着身子。苗村长走到七奶奶跟前问:“您记清了么?七爷的锅是埋这儿了么?”七奶奶骂他:“咋啦?连俺也信不过啦?”一句话就将苗村长说蔫了。到底是吕支书脑瓜骨活,把手一挥说:“把推土机开过来。歪锅对歪灶,歪嘴对歪庙,俺他妈就不信这铁锅会飞!咱也来点歪招子!”然后就仰脸笑。支书的话使七奶奶听着极为别扭,还没来得急骂他,就看见推土机嗡嗡地开过来,这个铁家伙在泥岸上拱来拱去,将麻扎扎的树根都铲起来了,冒着热气的泥土翻出花样儿来。果然,生了锈的大铁锅就被铲出地皮了。这个黑糊糊的家伙出地皮的时候还硬硬地滚了几滚。
       人们呼啦一下子围过去。
       七奶奶大哭起来,长长的哭音很响,听得人心里难受。麦兰子搀着七奶奶扑扑跌跌走过来,到铁锅跟前,娘俩就跪下去了。麦兰子一边陪着哭,一边点燃那些火纸。火苗和浓烟跳荡着。这个中午饭,七奶奶一点没吃。
       下午天气阴得居然像是傍晚。村委会大喇叭还是响个没完,召集各方面人商量大铁锅现场会的事。麦兰子搀扶七奶奶赶来时,吕支书和田副乡长还醉迷迷地睡着。一切事情只得由苗琐柱村长操持了,他用喇叭把裴校长也喊来了。听见麦兰子和七奶奶说话,田副乡长率先醒了,捅捅打鼾的吕支书,吕支书翻翻身说了句梦话:“宝贝儿,别捣乱。”在场的人都笑了。麦兰子出了个鬼主意说:“赶紧放舞曲儿,吕支书这阵儿就迷跳舞。”田副乡长就让人放舞曲,舞曲一响,吕支书果然伸胳膊弹腿儿地坐起来,边揉眼边说:“妈呀,这是哪儿啊?”人们哄笑了。田副乡长摇摇手说:“大家安静啦 ,现在开会。大伙都看见了,大铁锅已挖出来了,它的深远意义呢,我也不啰嗦啦,不明白的问七奶奶就是喽。眼下最急的是现场会。县委肖部长还在等我们落实情况。下面有问题,得立马商定下来。一是大铁锅的安放问题;二是大铁锅的清洗问题;三是七奶奶的演讲问题;四是现场会的招待问题。大伙可不能当儿戏,别小看一个大铁锅,它的作用不小于一个企业项目。领导参观,电视台录像,它将大大提高咱雪莲湾的知名度,提高咱村的信誉。那是花多少广告费也买不来的效应。一个大铁锅还能带动咱村奔小康的进程。你们说是吧?”
       在场人都鼓掌,各拍各的心事。麦兰子盘算了一下,抢嘴说:“俺奶奶这么大岁数了,可陪不起你们,先商议奶奶的演讲问题吧。”田副乡长说:“就是得重写演讲稿,不能像匣子里讲古经那样,要与改革开放联系起来,与精神文明建设联系起来。具体的稿子,由裴校长帮助写写,裴校长有问题么?”裴校长一听写演讲稿,马上想到能多见着麦兰子了,也就满口答应。七奶奶叹了一声说:“俺老了,跟不上趟儿啦,怕说差了,还是让别人讲吧。”田副乡长急了:“老人家别紧张,你老讲最有力量,别人替不了。这问题就定啦,商议下一个,大铁锅安放问题。”话音儿没落,吕支书就直截了当地说:“村委会是全村的核心,那就放在村委会吧。”尽管他还没完全醒酒,关键问题仍不含糊。裴校长站起来,焦急地说:“那不行,田副乡长事先答应我啦,将大铁锅安放在学校!天天教育孩子们。”吕支书喷着酒气说:“放学校,活动就降格儿啦。”裴校长声音提高了:“这个问题不存在,学校是村里的学校,又不是带犊子。唉,有人总拿我们当后娘养的。”吕支书生气地吼:“小裴,你说啥?别指桑骂槐的,不愿待,滚你们城里去!”裴校长大声说:“我待村里是冲孩子们,冲你我早走啦!你口口声声重视教育,就丁点实事不办。县教委和乡里都拨建校款了,就村里你这拖后腿,弄得苗村长给我们白跑腿儿。”吕支书脸上挂不住了,骂:“你小子少装人,俺还怕你个孩子王不成?”田副乡长气得抖了,吼一声:“都给我住嘴!成何体统?大家都为工作,何必动肝火?”他嘴上这么说,明断这场面也为难了。他是哪路神仙都不愿得罪,就拿求援的目光瞟七奶奶。七奶奶知道裴校长对吕支书的劲儿不是一天两天了,大铁锅只是个导火索。她无心去管爷儿几个的纠纷,但大铁锅她还是愿意放学校,原因是喜欢裴校长。七奶奶见众人闷她就开口说:“俺说呀,放学校吧。”田副乡长说:“那就按七奶奶的意见办吧。”吕支书阴眉沉脸地吸烟,不吭。七奶奶瞅着他憋气,站起身,扑拉扑拉大襟袄,拉着麦兰子说:“大伙开会吧,俺先走啦。”田副乡长笑着送到屋外边,连说:“谢谢七奶奶的支持啊。”七奶奶抓住田副乡长的胳膊,小声说:“俺家兰子到学校工作的事儿,你可当紧啊。不然老朽收回铁锅。”田副乡长拍着肚皮说:“放心吧,等头头们来了,现场会就现场办公。”七奶奶咧嘴笑了笑,就蹶跶蹶跶地走了。
       村巷里蹲墙根的老人招呼七奶奶加盟,七奶奶像大干部似的摆摆手说:“你们待着吧,俺忙啊,俺真眼热你们的闲在哩。”到了麦兰子的小酒店坐下来,麦兰子追问自己进学校的事情:“奶奶,你看俺进学校的事儿有谱吗?”七奶奶掰着手指头说:“一是田副乡长答应俺了,二是裴校长喜欢你,还有哇,俺的兰子自身聪明伶俐。”麦兰子搂着七奶奶的脖子笑了。七奶奶愣起眼问:“兰子,你跟奶奶说,是不是看上裴校长啦?”麦兰子脸红了:“奶奶,没有。”七奶奶笑说:“你蒙不过奶奶的眼睛。没有,你的脸红啥呀?”麦兰子慌乱地摇头。七奶奶说:“你眼里还是裴校长好,对不?”麦兰子的慌喜全写在白嫩的脸上,她拿小拳头捶打着奶奶的肩膀说:“奶奶眼真毒!还不知人家……”七奶奶笑着,叹一声说:“裴校长那孩子人不错,可是有一样奶奶不遂心,就是大你快十岁了,你别太浪漫喽,给俺干点托底的事儿吧。再咋说,黄木匠的儿子大雄,也是没结过婚的大小伙子!”麦兰子噘着嘴巴说:“奶奶,别提大雄。”七奶奶急忙转口说:“俺不说,不说。女人啊,找个好对象就是图享福的,啥算享福呢?说不清楚啊!”正唠叨着,天上就有一声响雷。已是到了雨季,但雨终没有落下来,零零星星几点就住了。
       七奶奶伸长脖子,扭头朝窗外好一阵子张望。
       发天
       雪莲湾人管风暴潮叫发天。今年春天的风暴潮比往年来得早,赤溜溜的日头在炸开的浪头子上跳了一阵子,被海吃了去,吐一弯浑厚的灿红,天景儿像烧着了一样。大雄望着钻进昏暗里的船骂骂咧咧着。他二十五岁了,生一副粗壮圆滚的大身量,船板一样宽厚,很野。乱蓬蓬浓发遮着宽额头。他的一只大掌攥紧舵把,腾一手拽出一扁瓶烈酒往嘴里灌,喉结弹跳着发出粗糙的闷响。然后就威威凛凛地瞭一眼疯疯嚣叫的浪头子。望了一会儿,矮身出舱,落下老帆,帆布如黏答答一块白膏药贴在了船板上,落了帆,船就如一朵开败了的花。
       大雄手臂愤愤一轮,“狗日的都逃吧,俺闯滩啦!”刚骂完,便有一柱大浪贼爆爆砸过来,卷上舱棚顶,又哗哗流下,结成一张宽阔薄亮的水帘子。
       大雄野吼了一通“镇鬼号子”。他眼里的海鬼好像顷刻间缩头缩脑地逃了。他是黄木匠的儿子,却不愿当个木匠。他对闯海上瘾。虽说鬼浪滩发天的时候吃去好多渔人,那被吃的渔人是心里装着鬼,鬼跟鬼是过不去的。剽悍、坦荡和骁勇的渔人会听见鬼的声,喊出来震鬼,海鬼就退了。不晓事理愣头愣脑闯滩那才是狗日的傻蛋呢,大雄很自信地想。浪头子抖得狼虎,像要咬碎大雄的单桅船。大雄的胸脯子挤在舱门,有一团无名火烧得心往外蹦,堵得嗓眼火辣辣的。他蓦地想起师傅老漂子教他的闯滩绝活儿,老漂子驾船有三绝:活,野,狠。雪莲湾的小伙子们都愿拜他门下,他独独看中大雄。大雄的家族历史上曾经出过一个“大力士”。几十匹大马拉着祖宗造好的大船来到雪莲湾,白茬船卸到老河口河堤上,一群渔民哼哼哧哧也不能把大船推下水。眼看着就要退潮了,大雄的老太爷将光溜溜的粗辫子往脑后一甩,咳咳运气,圈子腿架出两张过弓,骨头绞着身架子,“轰”一声将木船撞下大海。滩上欢声雷动。县太爷嘉奖了这位大力士。每每提起这段“光荣”,黄木匠和大雄都十分得意,老太爷的满身豪气还在大雄的脉管里鼓荡着。
       大雄又想麦兰子了。他在海上逛荡的日子,就想麦兰子,想得要死。他做梦都想娶麦兰子。见到麦兰子他就嬉皮笑脸动手动脚:“麦兰子,做俺老婆吧。”麦兰子躲闪闪眼里噙着祛不净的羞。大雄说:“兰子,你小样的早晚是俺大雄屋里的。”麦兰子噘着嘴巴说:“你赖你鬼,可你顶不上裴校长有学问。”大雄这才知道还有个男人在麦兰子心里美美地坐着哩。大雄迷信,他求人把裴校长的情况打听了一遍,他跟裴校长喝酒,后来知道,他俩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只差那么极短极短的一个时辰,裴校长是卯时,大雄是辰时。大雄想,他会击败裴校长把麦兰子娶过来的。麦兰子在他眼里终日罩着仙气,举手投足都能撩起十足的渴望。他极快乐地飘起来,觉得苦乏的日子真好。只要是麦兰子喜欢的事,他死也敢做。那是个热爆爆的夏日,船都歇伏了,麦兰子小酒店海货断档了,大雄就驾船到远海追逐带鱼群,打了满舱的带鱼,回来的时候遇到海上发天。眼看着遇险了,同船渔民吼:“大雄,赶紧把鱼扔海里吧!”大雄梗着脖子说:“不,俺的麦兰子小酒店,正缺鲜货下酒呢!”那个渔民急了:“打铁烤糊卵子,你小子也不看个火候!赶紧扔,是要鱼还是要命?”大雄嘻嘻一笑:“俺都要!”说着就杀下心来闯海了,结果他的蛤蟆船被浪头击成碎片片,大雄拽着带鱼筐沉入大海。风暴过去了,麦兰子跟随人们跑向海滩,却发现大雄像个海怪从海里爬上了岸,胳膊死死拽着鱼筐。麦兰子提到喉咙的一颗心顿时回到胸膛里,扑向大雄,紧紧地抱住他水涝涝的身子哭了。
       这个时候,大雄十分自信十分乐观地沉入一个老梦里去了。“麦兰子,你瞧好儿吧!俺闯个漂亮给你看!”大雄心里念叨着,浑身骨节又弄出脆脆的响声。海面上野风叫了,揉起一道道水墙,哗哗地颠颤。老船被挤压得晕晕乎乎呻吟声焦干哑闷,沉沉地滚来滚去。一个大浪劈头盖脸地吞了老船,仅剩一杆松桅像鱼鳔一样拐搭拐搭地摇。岸上人群一阵骚动,桅杆子摇皱了人们的眉头子,吊着心贴着浪湿漉漉游走。海雾摇出来,灿红海景凄凄然转成灰青,老河口浮起黑黝黝的幻影,将海滩掀得骚动不安。抖一下,松桅摇没了,鬼浪滩一片茫白,浪花开开败败,败败开开,活活有股迫人的威势。不长时辰,海面划一道亮亮长长的晕光。“哗”一声巨响,老船挺了龙脊,轰轰隆隆龇牙咧嘴撞了滩,嘎一声,龙骨断裂,脆响荡出很远很远。银灰色的水片子像花瓣一样迸散。
       大雄的脑袋从水里扎出来,膀子上缠着麻麻瘩瘩的海草和沙粒,他像个高大的怪物一样稳稳地站起来,海水从他身上落下来。他朝老河口跑,猛抬头,看见站在河堤上朝他巴望的麦兰子。麦兰子嫩闪闪的腰肢浴在海风里,朝他笑,乌发和长裙迎风飘展。大雄胡撸胡撸水涝涝的脑袋,不无得意地望着麦兰子。他想野野的吼几嗓子,嗓门子亮到无度:
       皇天后土哇
       俺的家
       漫天野海呀
       恩养他
       渔花子破船啊
       打天下
       赶海的爷儿呀
       吃龙虾
       大雄每次出海回来都到麦兰子的酒店喝酒。麦兰子怪模怪样地瞅着大雄笑,咯咯的,很陶醉的样子。她那双黑钻钻的眼仁儿就像辣子水泡过一样亮。浅藕荷色长裙里的腰肢一摇一摆,圆滚滚的腚在裤子里颤颤悠悠。这眼神,这圆腚,格外让雪莲湾小伙子们神情摇荡。七奶奶看出大雄喜欢麦兰子,心里高兴,但七奶奶嘴上不说,她等待着黄木匠来求婚。可是,黄木匠没来,大雄也没正儿八经地向麦兰子求婚。七奶奶心里着实不悦。但七奶奶明白,在麦兰子的海味酒家里,好多男人细麻苍蝇似的围着她转来转去,等麦兰子的心跟别人跑了,大雄就该傻眼了。可是,七奶奶的担忧毫无道理,麦兰子理都不理他们,能走到她眼前的,除了裴校长就是大雄。
       发天的时候,老河口顶上来的渔船少得可怜,酒家一晚一早的海货就供给不上了。麦兰子要到老河口买海货。她钻出灶房,打扮打扮,一路跑到老河口。她几天的乐事全都在这里。她最爱看大雄闯滩的强悍和一腔化不开的野气,看他在沉重劳动中保持的巨大热情。她就朦朦胧胧生出一种渴求,很快会燃成一腔复杂的心火。
       开雾
       发天的时候,疙瘩爷一直躲在泥铺里喝闷酒。夜里回了一趟村,看了看老娘,看了看挖出来的大铁锅。疙瘩爷心里难过,眼里忍不住涌上两行热乎乎的泪水。他觉得娘这把年纪了,还想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便梗着脖子跟七奶奶闹:“娘,您真可以啊?咋跟村官搅一块了?咱麦家该有多光荣啊?海都坏了没人管,他们还有闲心折腾俺爹的铁锅!”七奶奶狠狠瞪了疙瘩爷一眼:“你能,你能顶得住?你娘不糊涂,这锅不会白折腾的。”疙瘩爷一脸茫然,怏怏地离家回海滩了。
       这一走,疙瘩爷就不想再回来了!村里真的没啥意思。日子像一泓静水,单调而乏味。大海的日子也是挺着过的,在呻吟在咆哮声中挺过来的。挺一天算一天。死藻越积越厚,层层叠叠地将海滩涌盖了。老人不敢正眼看大海了,慢慢压住心惊,坐在泥屋里,不慌不忙地搓起海藻绳来。老人的心被摘去了,脸苦苦地愁着。
       一天中午,老人的绳子还没搓完,大鱼就惊乍乍地跑进来喊:“爷爷,快来看呐,海咋啦?”
       疙瘩爷稳不住了,跟兔子似的跑出来,手里还捏着那根没打完的绳子。
       他呆了,愣了,傻了!
       过午的日头又懒又丑,照着躁动的海浪头。那个神秘恐怖的青紫圈儿弥弥合合。潮水泣泣诉诉退去,发出悲怆的哮喘声。大海的颜色极有层次地变换,苍白、淡灰、黛蓝、血红。红藻拥拥撞撞地随潮退去。活藻死藻扭结在一起,掀起几分妖冶的红雾,映得天景儿烧着了一般。红雾慢慢洇开来,一点一点织成蘑菇形。
       疙瘩爷知道祖先叫它“开雾”。开雾是很有说头的,那是海龙神动怒吹来的仙气。红藻走了,它们成群结队地退到深深的大洋里去,寻觅新的家园。他听祖辈人说,光绪年间海上“开雾”就闹过这么一回,后来红藻又回来了。可这一回怕是一去不返了。疙瘩爷听见了红藻撞击的颤声和深处荡来的声,愣了许久方省过神儿来,抡圆了手里的藻绳,骇然地吼了一声:“红藻,不能走哇——”他扑跌跌奔舢板船去了。
       鹞鹰正在云层里翻着跟头,听见主人的吼声,虎虎地斜冲下来,追着舢板船。鹞鹰也感觉出海势的异样来了。大鱼闹不清出了啥事,见疙瘩爷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也紧张起来,颠颠儿地跳上自己拾到的破舢板,一路追来,紧紧咬着疙瘩爷的舢板船。
       整个大海在悲泣地翻涌。老浊的浪头裹着红藻退去,大片大片的黑泥滩十分得意地从海里钻了出来。疙瘩爷听老人说过,“开雾”时红藻集体迁徙。恐怕这就是了。
       老人觉出大海的冷峻和无情了。红雾和海雾化在一起,使海面变得黑天不像黑天白天不像白天。什么也看不清楚了,把老海眼的目光限定在小圈子内。老人凝神去搜寻海面上伞状的浪头,他要尽快找到藻王,豁出老命也将藻王拦回来。藻王在就会有红藻在。尽管老人的想法很天真,却很对路子。关键是他能寻到藻王么?就是寻见了,凭他孤单力薄的能截住藻王么?这会儿,红藻像得了大赦一样,逃得贼快,张牙舞爪地弹开了,丝丝金红,网似的,忽儿探头忽儿下沉。老人的破舢板一蹿一蹿,像匹失控的野马发疯前行。颠得老人身上的血往头上涌,晕得眉眼缩成一团,像一块干柿饼子。浪沫子不时喷溅到脸上来,流入嘴里,把个脸上的泥灰冲出一道道小沟儿。水花在船帮上蹭着,瞅冷子就漫来一股儿,老人脚下湿了,铁锚和锚绳都洇湿了。
       这时候,老人才觉得牲口槽子似的窄舢板用着不爽手了。他使劲儿地摇着橹,寻着伞形浪花。红藻流势很大,颜色变得紫红,猪血似的,映着老人脸上黑黝黝闪光。血水随着海流远远飘去。乱马朝天的喧响里,老人遥遥听到几声召唤:“疙瘩爷,俺来啦——”
       老人扭头看见划船颠来的大鱼。
       “快回吧,大鱼!”
       大鱼很兴奋:“你去干啥?”
       “去寻藻王。”
        “俺帮你!”
       “你不要命啦?”
       “俺不是孬种!”
       “快回,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疙瘩爷怒成一张猴腚脸吼着。抬起头,看见泥岬岛海滩催起一道高高的浪头,像一张银色水帘子横挂在海天之间。老人知道这是岛北头吹来的一股邪风挑起来的,就像一道天然屏障。他当海眼那时,就独自驾船从这会儿闯来闯去。老人扭头冲大鱼吼了声:“你从这儿摇船上岛,快,听话!”老人话音没落,蛮横的大掌将橹一按,船就颠过水帘子,在水中割出一串嗖嗖的声音。老人被摇晃得颤颤抖抖的,愣神儿的时候,大鱼摇荡着破舢板飞鱼似的也闯了过来。老人想,这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行啦 ,或许拦海藻王的时候真能搭上手呢。大鱼使劲儿摇着水涝涝的脑袋,咧咧嘴巴,跟紧了疙瘩爷。疙瘩爷觉得只有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才能在海里摔打成硬汉。老人将船一抹,人和船就斜斜地划开,将大鱼的船引进一片空档儿。大鱼的船颠颠地朝泥岬岛靠拢了,他急赤白脸地摇橹调头,但已来不及了,水流越来越紧。眼见着老人和鹞鹰离他远了,大鱼知道老人怕他吃亏才跟他摆迷魂阵呢。他就像鱼精般野得抓拿不住,稀里哗啦脱光了湿衣裳,露出健壮的肌肉,弯腰撅腚就要往海里跳。这小子,不是拿铁锚往老人心尖子上戳么?老人刚刚拿定的主意又叫没头风给撞乱了。刹那间,老人远远地吼一声:“大鱼,接锚!”大鱼摇了摇身子挺住了,见一只铁锚头“呼呼”飞来,“咔”一声抓在船板上。老人又用烟熏酒腌的粗嗓门喊:“大鱼,沉住气,过会儿咱拿绳子拦藻王!”大鱼乐了,脸蛋子一片虹彩。老人没有打完的藻绳竟在这儿派上用场了,实际上,这绳子就是给今天准备的。
       老人和大鱼的船就用一根藻绳连一起了。藻绳像条鞭子“啪啪”地抽打着海面,弹起一丝丝海藻。疙瘩爷将绳头儿死死缠在腕子上,另一只手摇橹撑着平衡。疙瘩爷虽然看不清爽,但鼻孔嗅到了一股气味,一下子涌进肺腑。一声苦苦的、近似哀求的叹息,颤颤地从他心底涌出来:“红藻红藻,留下来吧!”
       大鱼拽着绳子在浪头里颠窜:“咋还不见藻王啊?”疙瘩爷侥幸地说:“真的不来倒好啦!傻小子,拦截藻王可是倒楣透顶的事啊。”老人觉得自己要被拖垮了。僵了一会儿,两条打横的船吃不住劲儿了,被浪头拍得丢了模样,痉挛着随浪头退去。疙瘩爷脑里猛地打了个闪,红红的水帘子突然变黑了,海里轰地响了,转眼间水帘子被炸碎,浪花喷泉似的溅起几丈高,哪怕在很远的地方也能看见。老人嗅到了浓烈的藻气,呛嗓子眼儿。
       藻王!
       疙瘩爷终于明白过来。老人眼前的藻王不是红的,铅灰色,熔锡一般,黏稠,晃亮,似乎还夹裹着一股迫人的寒力。老人厉厉地吼了声:“大鱼,拉绳子——”大鱼脆脆地应一声,藻绳就像弓弦一样拉直,弹得嘣嘣山响。藻王滚过来了,吞天吞地的势头横扫一切,藻绳像纤丝一样脆,轻轻一撞,断了。藻王滚动的速度很缓。但两只舢板却被这个庞大的怪物顶翻了,大浪一拍,弹起来,在半空炸开,便有木头片子乱乱地飞起来。疙瘩爷没想到他们败得这么快,这么惨。人在藻王面前像一只小鱼那么软弱无力。疙瘩爷顿觉藻条子狠狠地抽打他,疼得他一暴一暴地叫。他感到身上肿起纵纵横横的肉棱子,鼻孔也涩涩发堵,一抠,挖出一团肉囊囊的海藻。他踩着水探头寻找着大鱼,满眼浑浑血红,只听见鹞鹰低低地贴着水皮儿嘶鸣。老人拼命扒拉着身旁的藻丝,疾疾往泥岬岛方向游移。老人此刻很想再与藻王拚一回,可他担心大鱼,这小子还年轻,不能毁了他,那样一来啥都是罪过了。他不能为拦回藻王而犯下新的罪过。
       其实,大鱼的邪命长着呢,他被浪头顶上泥岬岛的泥窝子里了。他没有恐惧,站起来,双手叉腰,威风凛凛地喊着:“快过来,疙瘩爷——”
       “待着别动!”疙瘩爷吼了一声,心里踏实了。
       疙瘩爷不再往岛上游,又折回来寻找藻王。他啥也看不见了,眼珠肿胀得像要炸裂。红藻与海流醉了似的摇舞,将他的身体撕扯得歪歪扭扭。耳鼓里灌满了嗞嗞的闹响。他喉咙里连连咕噜着,如念一道收魂咒。他忍住疼痛,迷迷瞪瞪地抓住一块木板,竟碰在板上的铁锚头了,掰下来,扯出绳头,朝水流方向狠狠甩出锚头。锚头溅起一团水花,没有抓住。疙瘩爷重新甩出去,这一次抓住藻王的尾巴了,绳子就绷直了。老人死死拖拽着,拖着,顺流而去。他的身上正被一层一层的红藻包裹起来,裹得厚厚的,肿肿的,远看就像一团新生的藻王。实际上他还没挨着藻王,缠在他身上的是跟随藻王迁徙的海藻。疙瘩爷明白后顿觉喉咙发紧,乌青的嘴唇颤抖不已,脸白了,喘息着,闭着眼,慢慢地老泪长流:“红藻,别走啊,你们别走啊!”
       红海藻浩浩荡荡地走了。洇红了海,染红了天。
       鹞鹰追逐着藻王,哀哀叫着,飞远去了。
       当天傍晚,鹞鹰飞回来了。
       大鱼看见鹞鹰,跪在海滩上,哇地哭出声来。他觉得再也看不见疙瘩爷了。村人看见飞来飞去的鹞鹰,也都心里惶惶的发憷了。麦兰子望着鹞鹰,孕起一脸的悲戚,啜啜地哭了:“爷爷,你在哪儿啊?”只有七奶奶没哭,七奶奶回到疙瘩爷住的院子,默默地望着半扇白纸门说:“门上有显影,他没死,快去找找啊。”
       一连几天,麦兰子和大雄都在海上寻找疙瘩爷。
       鹞鹰神神怪怪的旋着村庄上空飞,任千呼万唤也不落下来。有时呱呱地叫几声,那骇人的声音仿佛要向村人告诉点什么,告诉点什么,可它说不出来,只能呜呜地叫。大鱼一声唿哨,鹞鹰落下来了,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大鱼的肩头上,大鱼神神气气地肩扛鹞鹰在海滩上奔跑着。忽然,鹞鹰从大鱼的肩头飞开,凄厉地一声呜叫,朝远处飞去。大鱼循着鹞鹰的方向望去,分外惊喜。
       麦兰子和大雄搀着疙瘩爷回来了!
       现场会
       关于“大铁锅”的现场会说开就开了。
       由于这场海啸,现场会推迟了一个礼拜。这天上午,风停雨住的大晴天,天气是无可挑剔的好。县委宣传部肖部长来了,自然带来了一批领导。乡书记和乡长陪着。全县各地宣传干部、中小学校长和优秀少先队员都来了。电视台录像机一到,对着大铁锅就录个没完。
       七奶奶、疙瘩爷和麦兰子很早就到学校里候着。七奶奶看见日光里的大铁锅,心里就格外神气。疙瘩爷一直蒙着,默默地不说话,他还不能适应眼前的环境,心被藻王裹走了。大铁锅放在学校操场旗杆底下,周围缠着一圈儿红绸布,正面坠着一朵大红花。大铁锅运到学校,裴校长就组织孩子们清洗干净了。孩子们都以能够参加这样的劳动为荣。七奶奶踮脚儿看了半天锅底,擦得锃亮了。瞅着瞅着,七奶奶恍惚看见里边有七爷的人影,就白了脸。麦兰子看着奶奶要翻心,就拉着七奶奶躲开铁锅坐进教室。会前,田副乡长到操场上检查一下小乐队,又看了看大铁锅。他发现大铁锅周围站着几个少先队员,站得笔直,绷着小脸儿,手里攥着木头枪。田副乡长觉得不大对头,他叫来裴校长说:“咋整的,这几位往铁锅旁一站,跟过去上刑场似的。”裴校长眯眼一看就笑了,马上换来四位怀抱鲜花的女学生。田副乡长挺会平衡关系,会议由吕支书主持。吕支书在经济场上浪荡惯了,想通过这次现场会拉拉关系。会前吕支书让肖部长与七奶奶见了面。七奶奶呵呵笑着,一个劲儿往前推麦兰子,说:“俺老了,日后还望领导关照俺孙女。”肖部长不明白内情,笑着问:“孙女?”七奶奶忙解释:“兰子是俺重孙女,隔两辈儿了!”肖部长说:“这次您先讲,下回开会就让你重孙女讲。”麦兰子腼腆地说:“俺可不讲。”田副乡长怕七奶奶给肖部长出难题,而影响领导对她的看法,就将县教委人事股孙股长叫到七奶奶身边。孙股长悄声说:“七奶奶,现在确实没指标,麦兰子的事我会安排好的,裴校长已经给我推荐麦兰子好几回了。”七奶奶和麦兰子都笑着点头。
       不一会儿大会就开始。一切都是按田副乡长安排进行的,井井有条,忙而不乱。中午了,人们陆续往校外走。肖部长出了校门对教委的领导、乡里村里领导说:“这小学校也太破旧了,得抓紧挑盖。”说着拿手指了指渔民家的豪华小楼:“这样的反差,让人心里不舒服呢。我们学习七爷的英雄气概,不是停留在口头上,一定要付诸行动。”各级领导都跟着点头。都走了,七奶奶拽住田副乡长说:“你别拍拍屁股说走就走,这大铁锅咋办?”田副乡长怕去晚了肖部长有意见,没说出啥来就走了。七奶奶愣着眼,喘喘地沉了脸。裴校长过来跟七奶奶宽心说:“你老放心,我会照看的。让它跟国旗在一起,不是挺合适么?”七奶奶还在生田副乡长的气,嘟囔说:“都他妈是势利鬼,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过河拆桥啊!”疙瘩爷插话说:“娘,俺说不让他们动吧,您就是不听俺的话。”麦兰子劝几句:“你们别跟孩子似的翻小肠啦。”裴校长为分开七奶奶的心,领着他们看了看校舍,看孩子们的决心书。一扇破旧掉土的山墙上,贴着孩子们关于大铁锅的作文。一片白纸,很像一扇宽大的白纸门。
       由大铁锅牵线搭桥儿,都各忙各的事儿去了。
       会后,田副乡长猛往肖部长那里跑,调回县城文化局当局长的事已有眉目。吕支书紧追着田副乡长巴结肖部长,看来他瞄着田副乡长的位子。吕支书在城里请肖部长吃饭,又结识了吕县长,虽说吕县长是个女人,可也是一家子,而且有了往来走动。苗村长见吕支书回村胡吹一通,也跟着高兴,心里暗暗祈祷,快将吕书记提拔走算了,村里就是他的天下了。七奶奶惦着麦兰子的事,也着急学校和建房款,干着急愣没辙,吕支书和田副乡长忙得不见人影儿。麦兰子又回酒店做活了,疙瘩爷又去守海了,撇下七奶奶一个在村巷里独来独往跑单帮了。
       红极一时的大铁锅也没人提起了。大铁锅傻呆呆地卧在操场上。裴校长怕淘气的嘎孩子往里边屙屎屙尿,怕雨水积久了腐蚀铁锅,就找人将大铁锅倒扣过来,远看像卧着一只千年巨龟。雪莲湾的春天有刮不完的风。风很响地拍打着门窗。七奶奶探出头来看看街景儿,早晨竟和黄昏没啥两样。麦兰子围上红头巾走到门口,还嘱咐奶奶别出屋。七奶奶应一声,却被风闹得心浮气躁的,还是拄着拐杖出了家门。七奶奶往街口一站,就被风吹成土人儿了,白头发白身子。她要不说话,会被人看成是一扇白纸门。她听过路人说吕支书两口子正打架呢,她心里说,这兔崽子可露头了,就扑扑跌跌往吕支书家去了。
       吕支书的前妻跟七奶奶有二厘五的亲戚关系,那年得了尿毒症死的。那时七奶奶常来他家串门子,那闺女跟吕支书没少吃苦,这几年吕支书有权了,两层小楼住上了,她却没这福气,给翠兰腾了地方。老天爷就是瞎了眼,好人未必有好报的。翠兰就占个模样好,人却贱得很,七奶奶不喜欢她。七奶奶知道吕支书前妻活着时翠兰就跟吕支书勾搭上了。后来他媳妇死了,翠兰很快就嫁过来,村人才将这类作风问题看淡了。翠兰嫁过来对吕支书严加看管,他一出门翠兰就嘱咐:“你在外边别跟野女人胡搞啊!”吕支书嘻嘻地笑:“俺不跟别人,只跟你一人胡搞!”翠兰还是不踏实。起初,吕支书还是挺检点的,一心扑在村里工作上。前几年去南方考查,还去了趟泰国、韩国和新加坡,学会了跳舞,老毛病又犯了。在泰国看人妖表演,还跟人跃照了好多相片。他故意将照片向翠兰摆弄,翠兰看了看是袒胸露肚的女人就骂开了,吕支书递给他一份关于人妖的材料,知道是男扮女装才消了气。翠花说:“妈呀,咋这么像?”吕支书说:“经过手术的,你要想变男的也可以做。”翠兰使劲捶他肩膀:“缺德的,俺才不变呢,你在外面再不老实就把你变喽。”吕支书笑起来。后来吕支书跟县城一位相好的小姐的合影照片被翠兰发现了,翠兰又打又闹,吕支书搪塞说:“别闹了,你仔细看看,这不是人妖嘛!”翠兰还傻巴巴笑,真给唬住了。多少回他都这么蒙过去了。
       七奶奶一上楼就看见照片撕了一地。翠兰双手叉腰地骂:“给俺胡扯八扯的,搭咕个小姐就美得你屁眼儿朝天,要不是俺亲眼见着,还骗俺是人妖呢!”然后两人就厮打一起。吕支书被人拉开了,坐在沙发上回嘴说:“臭娘们,你是壶里插着烧火棍儿——胡搅啦?不想过了就吱声儿。”翠兰叉腰骂:“轰老娘走,招那小妖精过门儿,死了心吧,姑奶奶不好惹哩!”吕支书又站起来想打她,七奶奶举着拐杖指着他的脸说:“小吕子,大老爷们儿家熊老娘们儿,露脸啦?俺看你敢动翠兰!俺的拐杖不认人!”吕支书看见七奶奶软下来:“唉,您跟着掺和啥呀?”七奶奶瞪了眼说:“俺咋就不能掺和?俺就管你!”翠兰见来了帮手就哭哭啼啼跟七奶诉屈。七奶奶像娘家人似的好言相劝。吕支书说:“七奶奶,你别听她的,她那疯狗脾气见人就咬!”七奶奶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劝了翠兰几句,就将吕支书叫到楼下的客厅里。她想劝劝吕支书别拈花惹草了,后来一想劝赌不劝嫖,劝是劝不住的,就扯住翻盖学校的话题不放。吕支书说了一堆官话,气得七奶奶倒憋气,骂道:“小吕子,别来这套,这些话留会上说,跟七奶奶说实的。俺看你小子是灶房里的菜锅,油透啦!”吕支书无奈地说:“你老就是骂出大天十六点儿,也是一句话!”七奶奶问:“啥话?” 吕支书说:“孙女穿着奶奶鞋,钱紧呗!”七奶奶说:“动你狗脑子,没别的招儿了么?咱村这个先进那个第一的,钱呢?是不是都让你小子小眼儿流啦?”吕支书哭笑不得说:“瞧您真敢捅词儿,俺有那胆子?”七奶奶严肃了,把拐杖狠狠往地上一戳吼:“俺看你胆子大得敢日天!你不想辙,俺就住你这儿不走啦。”吕支书梗着脖子吸烟。过了一会儿,他的头脑轻快了许多,眼睛亮了一下:“嗳,七奶奶,俺倒有个招子,七奶奶兴许办得来。”七奶奶说:“啥招儿?损招儿吧?”吕支书眨眨眼睛说:“瞧您说的,咱村眼下的局面是被三角债拖住的。县食品公司欠咱村六十万,您德高望重,能讲故事,嘴皮子溜,而且能讹人,说不定能要回点儿来。这要回的钱拿出二十万建学校还成问题?”七奶奶摇头:“俺不是这意思,是说建学校。”吕支书说:“俺说话算话,要回钱就建学校!”七奶奶面带笑容走了。吕支书客客气气地送七奶奶到门口。大风将村巷刮得很乱,七奶奶残弱的身影很快就被风尘遮住了。吕支书一直不敢轻视七奶奶,心里想,村里有这样一位老寿星是福还是祸呢?
       七奶奶摇摇晃晃走在风尘里。她看村巷的路像驼黄色的绳头,绳头摇来甩去没有尽头,仿佛一辈子也走不完。
       去城里要账的班子很快就搭起来了。
       有七奶奶、村委会王会计和裴校长。一看有裴校长,麦兰子缠磨着七奶奶也要去,裴校长出面说情,七奶奶终于同意了,小组成员就又多了麦兰子。吕支书从冷冻厂调了一辆双排座汽车。疙瘩爷从海边赶来了,望着七奶奶上了车说:“娘,别着急上火的,身子骨当紧。兰子,你要多照顾你奶奶。”七奶奶嘱咐一句:“下雨的时候,你多往学校看看。”疙瘩爷应承着,鼻子就酸了。七奶奶挥了挥手说:“快回吧,快回吧。”就让司机将车开走了。一路上,七奶奶看这看那心情挺好。好久没出村了,到外头溜达溜达倒也挺好。裴校长与麦兰子说笑不止,七奶奶分明看见麦兰子的手放在裴校长手上,两只手攥得紧紧的。说说笑笑汽车就开进县城了。他们直接去了县食品公司。公司一把手陆经理不在。他们就调头去了县政府招待所住下了。王会计和七奶奶躲在房间里歇着,裴校长带麦兰子逛街去了。
       麦兰子和裴校长回到招待所,天色已晚。裴校长去服务台打了电话,陆经理媳妇说他好久不回家住。他就猜想一个家庭该解体了。他忽然想起食品公司有他的同学。打电话从同学嘴里摸到了陆经理的底细。陆经理这程子正躲债呢,晚上不回家住单位,回单位也是后半夜。七奶奶听了就说:“咱们后半夜去堵这家伙。”麦兰子说:“奶奶您的身体顶得住么?”七奶奶瞪眼凶她:“顶不住也得顶,可着一头儿苦吧,哪有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事儿呢?”裴校长的确没别的好招子,就让王会计在房间等,他领着七奶奶和麦兰子去了食品公司。七奶奶站在门口,裴校长问门卫得知陆经理还没回来呢。麦兰子和裴校长搀着七奶奶坐在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后半夜天气凉了些,洒水车从路灯下开过去,路上就湿了一片。潮冷的气流灌得七奶奶一阵咳嗽,咳嗽声嘶哑而陈旧。七奶奶自叹说:“老了老了倒像花一样娇气了。”弯月悬在夜天里,如七奶奶的慈眉。裴校长和麦兰子肩挨肩坐着,七奶奶看见他们老往一处靠,霜打的秧子似的,就知道了两个孩子困了。七奶奶怕他们冻着,就讲故事逗他们笑。笑得麦兰子捂肚子,歪在裴校长怀里半晌爬不起来。
       夜里一点多钟,一辆小轿车驶来,停在食品公司门口,下来一位腆着大肚子的男人,轿车就很快开走了。七奶奶让麦兰子上去问问是不是陆经理,麦兰子颠儿颠儿跑过去,笑着跟男人搭话:“请问,您是陆经理吗?”那男人显然醉了酒,晃晃悠悠地打着酒嗝儿。男人见了麦兰子眼睛亮了一下,点头说:“宝贝儿,你可来啦。”就伸胳膊紧紧搂住麦兰子,又亲有啃。麦兰子吓得没了章程,一边挣脱一边喊救人。裴校长和七奶奶都惊了脸奔过来。裴校长醒了血性,晃晃地走过去,朝那男人的胖脑袋打了一拳,横头悻脸地骂:“臭流氓!”七奶奶吓得咂舌头说:“真败兴,遇着这么个狗东西!”那男人松开麦兰子与裴校长厮打在一起,裴校长的眼镜被打掉了,他弯下腰从地上摸眼镜。这时门口保安人员出来了,那男人凶势顿长,一挥手说:“给他们都关起来,统统关起来!”就被人搀到楼上去了。裴校长、七奶奶和麦兰子跟保安人员解释半天也不顶用。七奶奶问:“那个狗东西是不是陆经理?”保安人员说:“是。”七奶奶浑身就软了,心叹要账的事怕是大风里点灯没啥指望了。裴校长生气地说:“宁可账不要啦,咱也跟他没完!告他耍流氓,告他非法拘禁罪!”麦兰子委屈地哭了。七奶奶将麦兰子搂进怀里说:“莫哭,咱不怕他们。这是共产党的天下,还没王法啦?”说着,她也淌了满脸老泪。裴校长看着她们哭心里难受,就劝几句。七奶奶说:“俺不是怕,屈点也不算啥,就是怕这建校款要不回去了,对不住孩子们哩。”她越说裴校长越不落忍,他扭头冲外边吼:“杂种,放俺们出去!”吼得喉结都颤了。一生气,七奶奶脑袋就蒙,又稀里糊涂地骂了几句吕支书。然后她们坐着麻袋包睡着了。
       傍天亮儿,陆经理醒了酒,恍惚想起昨夜有啥事,就下楼来问保安。保安如实一说,他反到将保安人员骂个狗血喷头:“谁让你们随便扣人的?这可犯法呀!”保安人员说:“是你的命令啊。”陆经理额头冒汗了,赶紧亲自去仓库,将七奶奶、裴校长和麦兰子接到办公室。陆经理从外貌上看出这三人都是良民,越发恐慌了。裴校长和麦兰子偏偏得理不饶人,口口声声要上告。陆经理问:“你们晚上在门口干啥?”裴校长说:“你甭管干啥,我们总没犯法吧?”裴校长加了一句:“你还侮辱麦兰子姑娘!该当何罪?”七奶奶一直默不作声,按她宁折不弯的性子,会没完没了地跟陆经理干,换回人的尊严。可眼下她想要账的事呢,为了孩子们屈屈身子不丢人。她站起身没鼻子没脸地骂麦兰子:“给你们脸啦?既然陆经理认错儿啦,你们犟啥?三年等个闰腊月,谁还用不着谁!”陆经理见两个年轻人被骂蔫了,就上前扶七奶奶坐下说:“还是老人家通情达理,谢谢啦!俺昨夜打发东北要账的喝了三席,醉啦醉啦。”七奶奶转了老脸说:“俺看陆经理不是糊涂人。其实,俺们是找你来的。”陆经理瞪圆了眼问:“找我有啥事么?”七奶奶口才好,一口气滴水不漏地讲了要账建学校的经过。
       陆经理感动得眼皮儿发湿,抓住七奶奶的手说:“七奶奶原来是白纸门家族的剪纸艺人啊,你家大铁锅的事迹我也知道,革命家庭啊!可亲可敬,这回你老人家为孩子们奔波,真是难得!谁家都有孩子,谁都有良心,就冲老太太,我就给您办。公司这阵确实没钱,俺就是东拆西借,先给你们凑足二十万,咋样?”七奶奶乐了,说了不少奉承话。裴校长和麦兰子眼睛亮了。陆经理叹息说:“欠你们村的款是有原因的,吕支书那小子为啥不敢找俺?他理亏着呢。他不按合同办事。他托领导,又送礼,又施美人计的,我老陆有二十八年党龄了,不吃他那套!”七奶奶附和说:“小吕子真不是个东西!”陆经理又说:“这么做本没道理,良心就是道理!容我两天,后天下午来公司办款!”七奶奶千谢万谢地说:“陆经理是明白人爽快!真是不打不成交哇!”陆经理一个劲儿留他们中午吃饭。七奶奶说:“不麻烦经理了。”说完就和裴校长麦兰子回到招待所。一宿的折腾,七奶奶和麦兰子偎在床上就睡着了。吃午饭时,王会计问昨晚咋一宿没归?麦兰子刚要放怨气,就被七奶奶拦过去了,七奶奶说在门外等到天亮才见陆经理。她得维护陆经理的形象。她本想留王会计在城里等,这么多人花费太大,后来又怕陆经理那边出差头,又在城里待了两天,直到她带王会计办完款才回雪莲湾去了。
       民间剪纸艺术家七奶奶,又以能要三角债出名了。没几天,七奶奶的新故事在雪莲湾传开了,而且越传越神。
       牛毛雨下起来没完。夏至来了,一天比一天热了。七奶奶没事做的时候,就独自盘腿坐在炕头听雨。沙沙的雨声里,是七奶奶最爱回忆过去的一段光阴。她又想七爷了,想七爷的大铁锅了。然后对着雨叹一声,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呵。回想的时候,七奶奶觉得整个人像踩在雾上,哪儿也看不见岸,四周啥声音也没有。倒是裴校长和麦兰子踩着两脚泥,很急地进门,一句话将七奶奶拽到严酷的现实中来了。麦兰子喘着气说:“奶奶不好啦,您给要回来的那二十万建校款,让吕支书买了别克汽车啦!”七奶奶有点耳背,像判官一样审麦兰子:“你说啥?慢慢说。”麦兰子又学说了一遍。七奶奶问:“别克是啥物件?教学用的?还是管咳嗽的?”麦兰子急得直跺脚:“奶奶,竟打岔,是一种小轿车。”七奶奶眨巴着老眼,脖子直了半晌,骂:“这兔崽子,无法无天啦!他这叫啥支书?良心呢?他的良心抵不上一截狗杂碎!俺去找他理论!”裴校长望望外面说:“奶奶别急,雨停了再说。”然后就叹息说翻盖学校又没影了。七奶奶生气地骂:“小吕子啥钱都敢花呀!”裴校长说:“前几天我见吕支书,他说施工建筑由他负责,我也答应啦,谁知他很快就变卦啦,偷偷买汽车了,奶奶的心血白费啦!”麦兰子说:“吕支书好玩,他最急的是想换好车。”七奶奶说:“咱去乡里县里告他!”裴校长说:“告顶啥用?买车又没装自己腰包,犯哪家法?”麦兰子说:“那也不能就这么完了!”七奶奶沮丧地坐回炕沿儿说:“依你们说,咱的瘪子气就吃上啦?俺这把年纪,白白让这小子给涮啦?俺不服,俺一辈子就没服过谁!”然后她顶着雨悻悻地往外走。麦兰子忙拿出折叠花伞给七奶奶撑着。花布伞飘在雨中村巷里,就像太阳花一样好看。过路行人朝七奶奶搭话:“给谁家剪门神去啊?”七奶奶沉着脸,应着:“不剪门神。”人们又问:“那你老在雨天里去做啥?”七奶奶没好气地说:“去打架!”路人吓得吐着舌头走了。
       七奶奶先去了吕支书的家,吕支书媳妇翠兰见了七奶奶,前前后后听七奶奶一说,反倒向着自己男人,跟七奶奶吵了一架。七奶奶又气愤地去了村委会。说吕支书去城里引外资了。苗琐柱村长和两个支委正商量计划生育的事情。听说七奶奶要搜罗吕支书的黑材料,都吓得不吱声了。
       十三咳
       “十三咳”是雪莲湾的算命先生,因为在算卦之前总是先咳嗽十三声,故得名“十三咳”。傍晚时分,大雄走进麦兰子的海味酒家,怎么也没有想到,“十三咳”也正在酒家给人算命呢。这个时刻,吆五喝六的喊叫声彻底吞没了发天的涛声,但渔人悠远苍邈的号子仍在他脑里悠悠不绝。他扔下蟹筐,一屁股蹾在椅子上,摆出一副赖样,吸溜吸溜鼻子,酒的辣气和饭菜的香气熏软了他。他再也不想动了。
       麦兰子领来后厨验过螃蟹,又派伙计去扛皮皮虾。颠颠儿地忙完了,就拉大雄去后院洗澡。大雄累得懒得动,“嗯嗯”着不抬屁股,脸上表情恍若隔世。麦兰子想了想就说:“十三咳在里屋吃饭呢,吃过就给你看相。”大雄立马灵醒了,从椅上弹起来:“十三咳在哪儿啊?”麦兰子说:“在里屋给干娘算命呢。”大雄来到后院,慢慢挑开一张门帘。果然瞧见骨瘦如柴的十三咳,老头戴一老花镜,枯着一头白发神神道道地给干娘比画什么。大雄欢喜得忘了形,退回院里连连蹦了几蹦:“碰见十三咳,俺的福气!平日找都找不来的。”麦兰子见他高兴的样子,捂嘴吃吃笑:“你真信十三咳?”大雄瞪圆了眼:“十三咳,一介神人,有他的造化,世上啥事都是天撮地合的!”麦兰子见大雄诚惶诚恐的样子好笑,就说:“德性样儿的,快洗澡吧!”
       大雄点点滴滴看一遍麦兰子,灯影里的女人很魅人。麦兰子转身回屋,大雄心里喜滋滋的,颠颠儿跳到墙根的暗处,一坨肉呈“大”字摆在一堆蛤蜊皮上,闭了眼,舒舒服服晾膘。过了一会儿,他很重地咳了一声,呼地跳起来,弯腰从墙根大缸里摘下铁勺子,剜出一勺水,举至头顶哩哩啦啦浇下。一连弄了十勺子,就甩了铁勺,从墙根抠一团细沙,咯吱咯吱在身上揉搓着,湿漉漉的扑嗒声响了很久。瞌睡了一天的星星醒了,瞪着亮汪汪的眼睛将细细斑斑的光撒一院子。大雄膘壮壮的身子浴在星光里,显得肥硕壮美,隐隐的像一柱原始的无法雕琢的腌腌臢臢的暗红玉石,通体放着晕光。“大雄,接香胰子。”门口处荡来麦兰子脆脆的声音。接着,就有一块东西在夜空划一道弧光飞来。大雄寻不见人,却将东西“啪”地抓在手里,塞到鼻根处嗅嗅,喊:“麦兰子,跟你一样香呢!”麦兰子探出脑袋回嘴:“洗你的,少耍贫嘴!”大雄就将香胰子往脑袋和身上涂抹,又喊:“麦兰子,给你哥搓澡来吧!”麦兰子尖声尖气地骂:“没成色的,再胡诌,撕烂你的嘴!”大雄说一声:“这小样儿的!”
       渔村的生活,活泼地流动着,酒店养的一群鸽子飞上了夜空,传来一片翅膀扇动的声音。他望了望鸽子划过了夜空,忽然发现蚊虫下来,他草草胡撸胡撸身子,穿上大裤衩子,惶惶逃回屋里。
       “兰子,十三咳呢?”大雄坐在饭桌上问。麦兰子说:“还在屋里给干娘算呢!”大雄说:“盯紧点儿,可别坏了俺的好事!”麦兰子瞪他一眼,就给他端酒端菜。大雄展展身子吃喝起来。他该美美喝一顿了,在海上单枪匹马,老是跟别的渔船换饭吃,饥一顿饱一顿的。他咯吱吱地嚼着猪耳朵,大碗大碗灌烈性白酒,他太贪酒,喝独酒的时候更泥腿,一碗一碗下去,他就觉腹下胀胀的难受。耐不住,便颤索索站起来,溜到后院墙根儿哗哗撒一泡酣畅淋漓的尿,又扑扑跌跌走回来,继续喝。
       “大雄,少喝点吧,越喝越憨,越喝越土鳖!”麦兰子满脸嗔怨地移过来,小心地将一盘红烧鱼放在桌上。
       “屁话,哪路英雄好汉不是烈酒泡出来的?”
       喝着喝着,大雄就晕了。
       麦兰子觉得大雄的笑里裹着一个黑洞洞的东西。人有千般好,总会有一样不好,跟裴校长比,大雄太野了,太没文化了。她扭头看见十三咳出来,没吱声。
       大雄站起来呼出满口辛辣的酒气融在空气里,撇撇嘴,糊着黄白眼屎的眼仁显显地翻出个鄙夷来:“哼,你就是喝了裴校长的迷魂汤啦!整天看书看书的。还有啥想头?”麦兰子说有文化跟没文化就是不一样。大雄倔倔地说:“俺爹不识字,娘不识字,祖坟上还照样有好的气脉。”麦兰子说:“屁气脉。”大雄接下说:“你说,俺跟裴校长哪个更像男子汉?哪个更讨女人喜欢?”他的亮脑壳像一个酒罐子晃荡着。麦兰子脸蛋浸了娇羞的红晕,说:
       “大雄,你太狂啦!”
       “不狂!”
       “你门缝里瞧人。”
       “没有。”
       “你比不上裴校长。”
       “你不是心里话!”
       麦兰子不再回嘴,羞辱和恼恨憋红了脸。她慢慢移到窗前。她的眼光很空洞地盯着远处……
       头伏雨
       雪莲湾人管入伏的第一场大雨叫头伏雨。有头伏雨浇倒墙之说。天黑下来,滂沱大雨下了一阵儿就停了。
       麦兰子趁着不下雨去村口酒店取东西,七奶奶一人在老宅里。七奶奶要烧一壶水,灶膛的火呛人,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来。下雨了,六月的雨零乱如泥。七奶奶端坐在炕头吸烟听雨。这时儿子疙瘩爷悄悄进来了。知子莫如母,她知道他会来的。七奶奶也不去瞅儿子,面对窗外的黑暗,吧嗒着老烟袋。她身后是一扇被烟火熏黑了的土墙,细看,像立着那口大锅。疙瘩爷站在娘的土炕前,怯怯地坐下,悄悄掏出一个信袋说:“娘,儿子虽说在海边,可村里的事情都知晓。俺想隔岸观火,看来不行啦,俺跟您说,您是对的。俺也看着这些村官来气,私下里就调查了吕支书的材料。是麦兰子帮俺整理的。您用吧!”七奶奶接过信袋,怔怔地望着儿子,眼睛湿了。疙瘩爷热热地喊了声:“娘!”七奶奶说:“儿啊,这才是咱麦家人,一个站着撒尿的爷们,就得活个男人样!俺到小吕子家去过了,俺给他家剪的钟馗已经脱落了,大门上白纸也被雨水冲了。他蹦跶不了几天了,他完了。”
       疙瘩爷静静地听着,半晌不语。他盯着娘的满头白发。白发不像白云,而像日子一样真实可靠。看久了,疙瘩爷有些陌生了。她是俺娘么?俺有这么大本事的娘吗?娘的脸渐渐化了,化在一扇白纸门里去了。疙瘩爷猛地一哆嗦。
       七奶奶的烟锅早已熄了,可烟袋杆仍在嘴里含着,手上端着。疙瘩爷又说了几句,七奶奶还是坐着不动,疙瘩爷独自扭身出去了。他冒着小雨,竟不知不觉地溜达到学校,在操场上的大铁锅前停下来。瞅久了,父亲的锅也脱形走相了。很像隆起的一片泥岸。咋会有这种感觉呢?多少年之后,疙瘩爷仍然不明白。
       第二天上午,疙瘩爷出面与吕支书、苗村长谈了一回,两个人根本瞧不上疙瘩爷,你一个被罚守海的人,也有跟俺们村委谈话的资格?谈话时,他们把疙瘩爷羞辱了一番。疙瘩爷回来找娘。这叫啥天日?七奶奶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莫测了,她只说:“连生,沉住气。”疙瘩爷心绪糟得不知怎么打发日子了。七奶奶对疙瘩爷说:“娘是过来人,娘的话要好好记下,你的材料会有用的,物极必反!娘总信这老语。”于是,疙瘩爷就像领了圣旨似的心里倒嚼这句话。多少年了,娘一直是疙瘩爷的精神支柱。记得他刚刚被罚守海那阵,娘没怨他,只是给他讲自己调理心态的方法。娘说:“孩子,人一辈子总得走些沟沟坎坎的,挺过去就是好样的!”所以,多少年了,疙瘩爷都尽心尽力地守海。在他的灵魂里朦胧地认为:保护大海是他的天职。可是,生生的现实打醒了他,光守不行,村里昏官当道,大海都被糟蹋了。对他们失望了,他搜集他们的黑材料,是等待娘说的“物极必反”的那一天派上用场。今天娘说到“物极必反”的时候,七奶奶绝对想不到,村里横竖有一场灾。
       头伏雨浇倒墙,头伏雨真大,砸在地上的水流像翻花一样。七奶奶喜欢听雨,可不愿听这种雨声。傍晚的时候,她和麦兰子都被雨声惊扰,看北风从檐前溜过,将房顶坠落的雨水扯斜了。
       这时她们听到轰的一声响。不多时,就听见看船佬敲铜锣的声响。看船佬边跑边喊;“学校塌啦,学校塌啦!都快来救人啊!”
       七奶奶耳背,还是抢先听见喊声了,她问麦兰子:“听听喊啥呢?”麦兰子静心一听,脸就白了,话也带了哭腔:“坏啦,学校出事儿啦。”七奶奶紧着下炕,娘俩拿了雨伞随村人往小学校跑。麦兰子惦念裴校长,干脆将奶奶扔了,自己疯疯跑去。七奶奶一手举伞,一手拄杖,扑扑跌跌地颠,颠几步摔一跤,她赶到学校时已成了泥人。这当口学校的事故已有了结果。好在是放学了,只有三五个没带伞、雨衣的孩子在教室躲雨。老师们也走了,裴校长住校,留下了一位叫马振良的年轻老师在谈心。马振良老师是五年级班主任,不知咋搞的,前一天,有女孩家长告马振良老师借重点辅导为名,单独帮助这个女生,讲解时对女生有流氓行为。裴校长让马振良老师写检查。正这时,他们听到很沉闷的声响,出来看见学校院墙倒了一片,泥流汹汹地卷进来,淹没了大铁锅,冲倒了旗杆,雨水和海水直抵那几间教室。裴校长和马振良老师看见躲雨的学生,急急地冲进去了。孩子们蒙了,呆傻不动。裴校长和马振良先拽出三个孩子,第二回冲进去,裴校长挟起一个孩子,马振良也抱了一个。裴校长眼看着房要倒了,就势从窗台滚出去,马振良和那个孩子就砸在废墟里了。裴校长和人们七手八脚地扒出孩子和马振良,两人都死了。
       大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泥流又冲倒学校后墙。麦兰子扑向泥泥水水的裴校长,扎在他怀里哭着。裴校长一搂她,哎哟叫了一声,左胳膊抬不起来,血水滴滴答答流着。麦兰子捧起裴校长的胳膊说:“你伤啦?”裴校长咬牙没说话,死盯着躺在门板上的马振良和孩子,骇然至极的尖叫一声,泪流不止。
       七奶奶拄着拐杖站着,眼前一阵昏黑,晃悠晃悠,像个三个腿的怪物一样勉强挺着。不一会儿,七奶奶发现七爷的大铁锅从泥水里漂了起来,像一条舢板船,在操场上的水面上逛荡。大铁锅明明是扣着的,啥时翻过来的?顺着大铁锅往远里看,就是那片泥岸了。过去埋着铁锅的泥岸,眼下泥岸上的黑泥冲下来了,流过的地方,黑了一片,像被鬼舌舔过一样。该死的泥流冲倒了教室。要是不挖锅,要是还有皂角树,泥流就不会下来了。“报应,都是报应哩!”七奶奶挺不住了,终于像泥一样瘫软在泥水里。
       麦兰子和众人忙将七奶奶架起来,送回老宅。一路上,七奶奶不住地骂天骂地。其实,七奶奶心里骂的是吕支书。事故发生的时候,吕支书在乡政府打麻将。听到报告,吕支书也满身打抖了,个个吸着凉气。忙推了麻将,风风火火地奔出事现场来了。后来人们告诉七奶奶,吕支书赶到现场,小脸青着,屁也没放,拿脚狠狠踢了一下大铁锅:“你呀!你呀!你呀!”
       田副乡长当场用手机给县委肖部长打电话,说:“铁锅带来了新的典型,活学活用,马振良老师就是一个新典型。”肖部长回话的声音很伤感:“什么新典型?你们难道不感到痛心吗?我在现场会就说了,为啥还没盖新校舍?出典型是好,可眼下要紧的是安顿好死者后事,安排孩子们开学。我和县长马上就到!”乡里领导们也狠狠批评了吕支书。裴校长被领导们叫到车里,询问详细情况。
       七奶奶已经懒得听那些虚话了。她被雨水淋病了,躺在热炕上浑身哆嗦。望着房顶,也忽然感觉自己被泥土埋了。掩埋她的泥土像节日礼花一样落下来。麦兰子和疙瘩爷为七奶奶请来了医生,打针吃药,第三天就好些了。这几天,裴校长和七奶奶操持办麦兰子教书的事儿。死去的马振良老师给麦兰子腾出了指标。算自然减员。七奶奶一板一眼地纠正:“啥自然?就是减员。好像学校自然该塌似的。”麦兰子更会解释:“泥流冲了学校是自然灾害,当然叫自然减员。”裴校长由马振良老师之死想起死去的妻子艾老师,眼睛慢慢红了。麦兰子只为自己工作有着落激动着,没有在意裴校长的表情,说:“俺进校顶替死人的指标,听着挺吓人的。”裴校长茫然地望着麦兰子,尴尬地一笑。马振良老师之死,那些令人揪心的细节,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十分折磨人的。七奶奶瞪了麦兰子一眼:“你说啥话?啥死了活的,你到学校教书就行了呗!”麦兰子既高兴又疑惑:“难道这就成了?”裴校长说:“还得等教委的批复呢,不过,你明天到学校报到就是啦。先顶编代课,然后转民办。”
       七奶奶替麦兰子高兴,中午包饺子给她庆贺。吃完了饺子,裴校长陪麦兰子去村口酒店收拾东西。麦兰子的酒店转租给别人,她要告别这个小酒店了,一进酒店,裴校长就把门关死,窗帘也拉上了,扭头抱紧了麦兰子,舒畅地闭上了眼。麦兰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沉了脸说:“俺就离开酒店了,心情不好。”裴校长问:“你留恋酒店?”麦兰子眼圈儿红了,她对酒店还真有感情。裴校长说:“兰子,你想啥哩?”麦兰子瞪他一眼,她心里竟然想起了大雄!为啥这个时候想这个家伙?她也想不明白。裴校长吸着一支烟。麦兰子觉得自己脸烫烫的,一摸有泪水在流。裴校长见她落泪了,就站起身揽住她的细腰,亲昵地问:“你咋啦?我们结婚吧!”麦兰子扭头扑进裴校长的怀里,吻出一些细微的声响。
       第二天早上,七奶奶很早做熟了饭,喊醒麦兰子去学校。吃完饭,麦兰子翻箱倒柜找合适的衣裳,当老师穿体形裤不妥,就由七奶奶参谋着换上一件套裙。色儿挺素净,麦兰子一穿显得高雅端庄,风韵十足。这件衣裳还是裴校长为她买的。七奶奶等她画完淡妆送她去了学校,正巧赶上学生列队升国旗。七奶奶把麦兰子一交就想走,裴校长留七奶奶一起跟着升旗。七奶奶望一眼旗杆下的大铁锅,就欣欣然走回来,拄着拐杖站在国旗下,听着国歌,望着五星红旗,她顿感自豪气涌动,老眼湿湿的了。仪式一完,孩子们就跑着说笑。七奶奶跟裴校长说:“那些材料兰子给你看过了?”裴校长说:“看过了,俺还重抄了一遍。”七奶奶接过材料,又让裴校长给她念了一遍。然后满意地点头,拄着拐杖发动群众去了。
       村里早就对吕支书憋着劲儿,学校出事,村人对吕支书意见更大了。这又在材料上得知一些新情况,吕支书贪污挪用公款的一些内情。七奶奶颤着小脚儿把材料送到乡政府。田副乡长正忙调动,就溜边儿走了。领导们对七奶奶好言相劝,终于将七奶奶劝回家里。不几日,吕支书媳妇翠兰就堵着七奶奶老宅门口骂街了。她骂街走了嘴,让七奶奶听出了那份材料已落入吕支书手中。七奶奶糊涂了。真是官官相护哇!麦兰子劝太奶奶罢手。七奶奶不甘心,又把手头复印的材料送到县信访办公室。半个月过去仍没动静。七奶奶没辙了,身体几日好些,几日歹些,气得身体木了半边儿。人到了没有指望的份上就异想天开。那天她独自去泥岸转了转,真就转出绝招儿来了。
       那天早上,七奶奶让疙瘩爷套好一辆马车。马车套好,七奶奶却不让疙瘩爷和麦兰子沾边儿。疙瘩爷问七奶奶:“您老要做啥?”七奶奶说:“俺要拉着大铁锅去县政府门前静坐。”疙瘩爷担忧地说:“这行吗?”七奶奶说:“县太爷不见俺,可他们知道这锅,肖部长得见俺吧?”疙瘩爷心叹这招儿够绝的,也就没拦。背水一战,不进则退了。他招呼村里几个男劳力跟随老太太去,帮助装锅卸锅。那些恨吕支书的村民自愿加盟,又拉了一车人。大锅装上了车,因为是倒扣着,远看像一只千年巨龟在乡道上爬行。七奶奶很神气地坐在铁锅上,挥着长烟袋坐镇,吸引得路人朝这边巴望,像看大戏一样专注。铁锅很像亘古不变的堡垒,谁也无法动摇它。七奶奶坐在铁锅上,罩着一层仙气。
       过了五道桥,忽然有一辆轿车停下来,车里走下田副乡长。田副乡长好奇地问七奶奶:“您拉着大铁锅干啥去?”七奶奶装成没事人似的笑笑:“小田呀,俺回娘家!”田副乡长已调县文化局当局长了,大铁锅对他不重要了,也就没过分走脑子,只随便问了一句:“回娘家还带铁锅?”七奶奶说:“可不,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娘家要这个。”田副乡长呵呵笑两声:“真逗!”七奶奶看见田副局长钻进轿车走了,“呸”了一声,逗得后面车上人都笑。看见别人笑,七奶奶也笑出许多意味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和铁锅挺滑稽,像演戏,人的一世都像唱戏,实际上台好开戏难唱呢。进县城时都晌午歪了,人们嚷嚷着吃饭,七奶奶长烟杆一挥说:“不准吃饭,放妥锅,拉开架势再说,免得出啥闪失。”七奶奶的忧心是对的,大铁锅扣在县政府门前,七奶奶往锅底上一坐,拦截七奶奶的电话就打到县公安局。
       村里走了风声,吕支书知道了。
       公安局的人赶到现场,七奶奶正坐在锅底上啃面包。不一会儿就围满了街筒子人来观看。县政府办公室刘主任慌慌张张地问:“你们这里哪位是领头?”七奶奶咳了一声说:“俺是头儿。”刘主任问:“老人家有啥要求?”七奶奶说:“俺要见县长,告状!”刘主任劝几句不顶用,就跑回楼上禀报了。吕县长正午休,听到情况就找到肖部长。大铁锅是肖部长抓的典型,竟抓出娄子,使吕县长十分恼火。肖部长在吕县长面前埋怨几句田副局长和吕支书,就乖乖下楼与七奶奶对话。七奶奶端坐着,眼皮没抬,吧嗒着长烟袋,轻蔑地问:“是你,当县长啦?肖县长可得给俺们做主!”肖部长尴尬地说:“我还是肖部长。七奶奶有话好说嘛,您这是何苦?”七奶奶冷冷地说:“你走,俺跟你没话!”肖部长笑着劝了劝,七奶奶耷蒙着眼皮没回一句话。公安局的人急着喊:“肖部长你别管了,我们把这干巴老太太带走。”七奶奶耳背,问身边的人:“他说啥?”村人在七奶奶耳边嘀咕:“要把您带走!”七奶奶黑了脸:“敢,谁动俺,俺就死在铁锅前!”肖部长训了几句公安局的人:“别再添乱了,你们知道这铁锅么?知道七奶奶么?你们的任务是保护七奶奶的安全。”他把公安局的人骂愣了,公安再瞅七奶奶觉着神了。最后时刻,吕县长还是出来了。看了看七奶奶手里的材料问:“这都是真的?”七奶奶说:“要有半句假话,吕县长你把俺老太婆放油锅里炸了。”吕县长吓得吸口凉气,拉住七奶奶的手说:“老人家,请到楼上来,我把纪检的同志叫来现场办公!”七奶奶老脸松活了,站起来,挥挥长烟袋说:“你们别动,在这儿待命!”说完蹶跶蹶跶跟吕县长走了。
       日子终于睁开了眼睛。七奶奶的状告成了。
       七奶奶是坐吕县长的轿车回雪莲湾的。拉铁锅的马车第二天才回到村里,大铁锅又送回学校。县纪委和检察院跟来了联合调查组,专门审查吕支书的案子。吕支书开始被隔离审查了,审两天就审出事儿来了,立案逮捕了。
       村里来了乡政府的工作组,征求村民和支委们意见,有几个党员提议说,疙瘩爷是老党员,为人正直,干脆把疙瘩爷请回来接替吕支书。七奶奶恢复了严肃的神情,阻拦说:“俺整倒小吕子,是给村民除害,可没有私心杂念,俺儿疙瘩爷接村官不合适!”人们望着七奶奶,还是夸奖疙瘩爷人品好。七奶奶无话了,一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一边焦虑地思索着该如何对待这件事。
       苗村长过去是吕支书的跟屁虫,也保不住,村民代表大会就势把他的村长也给罢免了,村里的事务暂时让孙支委代管。可是,孙支委挺了两月,每天都到七奶奶那里求援,自己还是挺不住了,大伙又推疙瘩爷出山。七奶奶望着村里的乱摊子,也就答应了。七奶奶知道儿子的品行,守海的人忠诚。这样,疙瘩爷被解除了惩罚,被村人敲锣打鼓地迎进了小村。疙瘩爷当了村支书。
       夜里七奶奶又梦见了铁锅和泥岸。无边无际的大海,铁锅里的七爷拼命往泥岸划水,总也不拢岸。七奶奶站在泥岸上喊:“死鬼,看见俺了么?俺脚下就是岸。”七爷远远地喊:“俺要上岸。”就被海水吞了。七奶奶一个激灵吓醒了。她感觉七爷想回家了。天不亮七奶奶就爬起来,拄着拐杖去学校看铁锅。铁锅是七爷的魂儿,麦家的光荣,她的脸面。多瞅几眼,能驱妖避邪,浑身的病兴许就好了。
       一个礼拜天,裴校长带着麦兰子去城里买课本,学校里没人,回来的时候,看见有人将大铁锅给砸碎了。七奶奶听说后,当下腿一软,晕倒在地。醒来后,被麦兰子背着去学校操场看现场。也不知是咋弄的,大铁锅碎成三瓣儿。七奶奶想,吕支书恨铁锅,可他被关押。不是他,就是可恶的村人干的。若是早把铁锅埋进泥岸,也不会遭这个难。
       七奶奶就拄着拐杖去了泥岸。无风无雨,海岸是少有的空旷。岸上扣着一些老龟似的旧船。七奶奶发现泥岸上的新土早已灰白。她坐在泥岗子上,才看到孩子们又重新栽了皂树。岸上落满焦黄的叶片。明明有树,可在七奶奶眼里永远是裸露的了。
       七奶奶迷迷瞪瞪地坐着,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她扭回去看,看不见人影,只有一些声音。问:“老人家,这儿是岸么?”答:“是岸。”又问:“天外有天,岸外有岸么?”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七奶奶愣了愣,忽然听到了哭声。无雨无风的傍晚,是谁在哭?为谁而哭?哭就哭吧,也许这哭,都是因为欢乐。哭的人知道而笑的人并不知道,这欢乐是多少痛苦换来的。
       青色海螺壳
       黄昏开始退潮了,黑色滩涂就从海里钻出来。浓郁的海腥气在大雄嘴里呼吸,晚风又将海腥气和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远处。
       麦兰子坐在蹲锚眼的青石上,她望着大雄,望着泥黑色的海滩,像一幅被水舔卷后又贴在那里的旧画,小鬼蟹啪啪吐泡儿的声音令她格外迷醉。半个月亮挑在苍灰的桅顶上。天黑下来,一蓬红得耀眼的渔火燃起来,一群姑娘媳妇还在船边干活。雪莲湾的女人干活都围着头巾,头巾有红、黄、蓝和黑四种颜色。围头巾戴口罩的,大多是没出嫁的姑娘,她们怕海风把脸蛋儿吹黑了。她们与人交流只靠手势和眼睛。那些戴头巾不戴口罩的女人,都是媳妇,嘴巴很骚,不停地说笑。
       大雄看见麦兰子过来了,就躲开那群女人,蹲在海滩拿一木棍在渔火堆里挑拨着,闪闪跳跳的火苗将麦兰子脸蛋儿映红,黑发随便披散着。大雄今晚将俺约到海滩就是看渔火么?麦兰子想。心情处于一种昂扬的状态中。如今她已经是一名教师了,可是教师本不是好当的,困难袭来的时候,也让她很吃力,多少有些紧张。大雄先开口说:“兰子,你想啥呢?”
       麦兰子说:“你想啥呢?”
       “俺啥也没想。”
       “俺也没想啥。”
       大雄翻翻眼皮说:“没想头,不就是死了?”
       “你才死了呢!”麦兰子瞪了他一眼。
       大雄憨憨笑:“这小样儿的。”
       麦兰子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他等着什么。
       大雄忽然愣掏一句:“麦兰子,你说,哥对你好不?”
       麦兰子红了脸,点点头。
       “听说你接了裴校长的东西?”
       麦兰子心尖颤了。
       大雄压根儿没把裴校长当回事,麦兰子跟那书生的爱情,只是沉在一种幻觉里,他觉得麦兰子就是自己的女人,都是命,没有人比命走得更远。他硬硬地说:“你也必须接俺一样东西。”麦兰子慌了:“大雄哥,你就别……”大雄弓着宽厚的脊梁,在水洼里洗了洗手,往身上胡乱抹了两把,就十分虔诚地从胸里掏出红绸布裹的青黛色的海螺壳。这是他爱情的信物,是女人生活的靠背。拥有它是一生的幸运,命运的赐福。雪莲湾多少代人都是拿海螺壳当信物的。“它是俺从大海里捞来的,雪莲湾最漂亮的海螺壳。”大雄递给麦兰子说。麦兰子缓缓接过来,眼底生出真纯的东西。麦兰子很喜欢它,说:“你说它代表个啥呢?”大雄说:“它说法可多啦。”麦兰子又复杂地笑了。麦兰子近乎体贴的举动,又挽回了他的张狂和自信。大雄赖赖地凑过来,拿大掌蛮横地将麦兰子拥在怀里。麦兰子没反感。大雄又继续深入了。这时麦兰子忽然问:“你还没说清海螺壳的含义呢!”她推开他的手。大雄神神怪怪地说:“其实,这是海神娘娘福佑你们女人的。它像个活菩萨,像个聚宝盆,大福大贵,吉兆呈祥。你们女人将永生永世不遭孽,不犯天条,恪守妇道,多子多孙,替男人留下几根子香火。”他说得很得意,喉管呼噜呼噜响着,自己都陶醉了。麦兰子却十分泄气地沉了脸,完完全全失去了刚才的圣洁和生动。她问:“你真心信它?”大雄依旧没看出眉眼高低来,拍着胸脯子说:“俺信,俺信哩!”麦兰子很伤感失望的样子,一腔愁恼无从发落,恨一声:“你真熊!”就很随便地将海骡壳甩在海滩上。她本想说这个海螺壳与别的海螺壳有啥两样。谁知海螺壳滚跳了一下,撞在蹲锚眼的青石上,啪一声碎了。碎了,不知怎么轻轻地就碎了。麦兰子的护身符碎了,麦兰子心里竟这般畅快,格格笑,笑得前仰后合。大雄却惊颤了,塌了身架,当下膝一软,“通”地跪下去,一片一片捡炸碎的海螺残片,喉咙里撕搅着失魂落魄的声音,喉结愚蠢地跳着:“兰子,兰子,你可气死俺了……”他劈手夺过麦兰子手里的红绸布,弹平,边边致致放上残片,密密麻麻的汗粒从他大脸上猝然跌落。
       望着大雄苍白的脸,麦兰子就慌了。
       龙帆节
       大肚子女人模样的舢板船,在疙瘩爷手里揉来揉去逛逛荡荡至黄昏,哼哼唧唧拱到蛤蟆滩。望着叠潮的海滩,疙瘩爷喷出嘴里烟头,“哧”一声,如灭一颗流星。潮水吞了半个滩,丢一爿黄澄澄的月牙滩。疏疏朗朗的星子闪动一些无可捉摸的光芒,滩上就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在颠动,形成极清晰极稳定的画面,恬静,浩渺,苍阔。
       疙瘩爷渐渐沉醉,瓮一样蹲在船头。海风一荡,透爽爽,醒脑浆子。他霍地站起身,弹去手里的大橹,甩落油渍麻花的蒜疙瘩对襟背心,“嘭”地跳进海水里。大脚片子刮刮拉拉撩得水响,连连蹦了几蹦,忘情扑倒在滑腻腻的沙滩上闭上眼喘息。守海这多年,浪上浪下抛来抛去的日子也没抖掉那身馊肉。
       今天,村支书疙瘩爷是来老河口找黄木匠的。刚走过来的时候,路过小学校工地检查一下施工进度,然后就呆呆地望着那片泥岸。那是曾经埋着父亲铁锅的泥岸。这一刻,疙瘩爷忽然想到海里看看。他特别想跟黄木匠坐一会儿。黄木匠在海边搭起两间黑泥屋,有时搭伙出远海,有时摇着自家小舢板悠哉悠哉地捞世界。赚项不多,却也活得滋润活泛。整日拽个酒葫芦比比画画,笑破天的铜锣嗓响个没完,在苍凉海天之间荡得很远很远。神仙过的日子啊!
       疙瘩爷黑了脸相,那是心事灼黑的。守海的疙瘩爷有心事,当了官的疙瘩爷更有心事啊!一片片银珠玉玑似的水花在疙瘩爷身上扑扑咬咬。草叶、海带以及浅滩上泡肿的烂虾、死蟹、蜉蝣经过日头一天的暴晒,冒着腾腾臭气,又一股一股冲他的脑浆子。他似乎就爱嗅这种潮乎乎的沤腐味儿。
       “疙瘩爷,是凉膘还是挺尸啊?啥时候了还泡不够?小心海鬼拉了去!”一艘小舢板缓缓拱来。船上荡出一阵憨笑。
       疙瘩爷听出来是黄木匠,便骂:“谁,是老黄吧?咋呼啥?荡你的野魂去吧!”
       黄木匠不回嘴,憨憨地笑。自从上次疙瘩爷拦截红藻王,黄木匠心里十分敬重他。当时他想这疙瘩爷再也回不来了。可是,海阎王偏偏不留他。他被汹涌的海水冲到了岛上。大雄和麦兰子上岛救下了疙瘩爷。海啸也将黄木匠的泥铺子掀塌了,海啸过后,大雄帮他重新搭了泥铺子。黄木匠荡在海滩兜螃蟹、捞梭鱼、打皮皮虾。他瞟了疙瘩爷一眼:“俺的大支书,咋有空找俺来啦?”
       疙瘩爷叹了一声:“唉,快别提这个官了,俺唬了别人还能唬了你?真是赶鸭子上架呀!唉,还是你个老家伙活得自在啊!”
       “你小子别得便宜卖乖,当官多过瘾啊!来,上来喝两盅烈酒吧!”黄木匠说。
       疙瘩爷瞪他一眼:“俺不跟你喝!”
       “告诉你,只要你一下海,你就不是支书了。你别狗眼看人低,咱老哥俩儿肩膀是平的。”黄木匠怪森森地笑,鱼鹰似的。
       疙瘩爷道:“俺不是那个意思,你这臭嘴!俺是说你小子喝酒贼鬼溜滑!”
       黄木匠放下手里的椿木大橹,惊讶了:“咋,你老小子不了解俺吗?俺可是石磙子砸实的一个心眼儿!”
       两人笑到一块儿。他们愈斗嘴心愈近,渔人的生死缘分断断丢不下的。疙瘩爷躺在热嘟嘟的蛤蟆滩上,两眼盯着黄木匠,脸上还做出许多滑稽可笑的表情。他半痴半醉地问:“老哥,还记得龙帆节吗?”
       黄木匠眨眨眼说:“唉,岂止记得,哪个渔人不念它?”
       疙瘩爷鲤鱼打挺坐起,呆呆无话。脚板处溅起湿漉漉的扑嗒声……
       龙帆节,雪莲湾独有的渔人心中圣典,在渔人生命里泊定。世上先有蛤蟆滩后有龙帆节。有史为证,《雪莲湾海志》记有“光绪九年,大潮冲滩,围一圈沙地。是夜海寂,海上突来蛟蜃之气。蛟为龙,蜃为蛤蜊,吞云吐雾,时有形无声,时有声无形。有形无声为‘蜃楼’,有声无形为‘海市’也。”那当口,有老渔人亲眼瞧见那次吞天吞地的风暴潮拱出一片圆溜溜的泥滩。轰鸣声里,遥远的海面上荡来熙熙攘攘人声,泛了红光,昏头昏脑的灯火在那里来来往往。慢慢地幻化出蛇躯、鹿角、马鬃、鬣尾、狗爪、鲤须、鱼鳞形状怪异的游蛇,腾云驾雾,兴雷布雨。渔人终于认出龙神。是龙,那是海龙神为雪莲湾渔人送来了福佑万事逢凶化吉的金滩滩。任大潮小潮的啮啃,蛤蟆滩依旧舒展自如地卧着,活脱脱有了生命。
       每年当海风掠过,滩上便有浊气徐徐降落,缕缕清气款款升起。祖先立下了“龙帆节”。春日的破冰潮卷来,破冰声极响,撕裂耳鼓,炸碎头颅,仿佛是遥远的海龙又将野蛮的洪荒年代一股脑推回来,把一切都碾碎,再重塑。这时节,蛤蟆滩拥拥塞塞地挤满渔人,远远瞧见,远处海面岛上挂着一只跃跃欲飞的笺扎纸糊的彩龙。七奶奶一声令下,滩上锣鼓便鲜亮亮炸响,一艘一艘披红戴花的老帆船朝大海钻去。海妈子(海雾)几乎是眨眼间散去,日头在头顶上晃荡。人们便格外清晰地瞧见高高低低的大浪头。船身一跳一跳地颠,帆就一闪一闪地亮。最早抱回彩龙拢回蛤蟆滩的船便为胜者。老族长郑重地从渔人手里捧回彩龙,将金色的亮沙洒在渔人头上。船全拢滩,队里出钱在滩上摆几桌犒劳顶风噎浪的渔人。龙帆节一代一代传下来,慢慢形成风俗,苦难、艰辛和一生颠簸的渔人每每从这古老壮烈的礼仪中点燃心火,窥见糊涂烦淡日子里的太阳,顶日月艰难。疙瘩爷从小就膜拜这个礼仪,像打海狗一样,渴望在那大耸大跳的较量中挣得渔人骁勇的尊严。六十年代初,疙瘩爷曾连续三年在龙帆节里夺魁。遗憾的是三回都喝得醉烂如泥,人都散去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蛤蟆滩上,紧紧闭着眼,扭歪的大嘴吐出一滩沤馊酸臭味的混合物。一片惨淡,一片狼藉,圣洁的蛤蟆滩让他糟蹋得腌腌臢臢。拼死拼活挣来的好名声哇一声吐没了。
       疙瘩爷丢七奶奶脸了。严格说是给七爷丢脸了!
       夜潮爬上来了,呜呜溅溅地嘲弄着什么。别人都以为疙瘩爷回去了,黄木匠提着马灯寻他,拖死狗似的拖回他。黄木匠救了他一命。
       此刻,两人喝醉了酒,要到蛤蟆滩上摔跤。
       两个汉子相继甩了上衣,站成马步,摆出柔道运动员的架势。两个汉子骨碌碌虎楞楞在滩上滚。上上下下,滚来滚去,滚出嘎嘎的笑声,也难定输赢。绵软的沙滩由两个老人尽情地扑腾。他们觉得皮肤擦得痒丝丝的,很舒服,心里也豁亮,谁输谁赢反而不那么重要了。不知怎么,两人滚到海水里,粘上满身熔锡般的沙粒,黏稠晃亮。末了是黄木匠气力不足,被疙瘩爷占了上风。疙瘩爷像个怪物一样晃悠悠站在水里,望着蛤蟆滩透明洁净,身子也觉得无比高大起来,连口鼻呼出的气息也染上了鲜嫩海藻的绿意生机。煞是过瘾,煞是畅快。他痛快淋漓地吼了一嗓子:“嘞嗨哟……嘞嗨哟……”
       坦坦荡荡的雪莲湾,颤了,活了。
       俄顷,两人奔跑着扑向深海。当两个黑咕溜秋的脑袋从水里扎出来,头顶上便是一轮皓月了。疙瘩爷好像被黄木匠的情绪感染,叹息道:“嗨,原先俺觉这蛤蟆滩秃了吧唧没啥意思。今儿个领悟了,这儿才是咱这路汉子真正的家哩!可是,这半年,俺离这儿远了,太远啦!”说着眼睛里汪了泪水。黄木匠使劲拍了一下疙瘩爷的肩膀:“别委屈,娘的,要笑笑个天破,要闹闹个地裂!蝇营狗苟的人在这地埝儿站不住……”疙瘩爷爬起来,扑扑跌跌趟水往滩上奔,竟疯魔了一样笑着。黄木匠紧紧追着他。不远处,闪跳着一篷渔火,亮得怵目。忽然,有一条长长的亮光一闪,形状像一条龙,一条海上飞龙!
       疙瘩爷和黄木匠惊呆了!
       “俺和疙瘩爷在蛤蟆滩瞧见海上飞龙啦!”黄木匠逢人便说。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渔人纷纷找到村委会问个究竟,疙瘩爷闭口不答。也许是海市蜃楼吧?黄木匠却把事情诌得真真切切的。渔人私下里把这事传得沸沸腾腾,直到话头一夜被村人嚼得烂熟,传到七奶奶那里。七奶奶点点头说:“嗯,该搞一个龙帆节了。”疙瘩爷和黄木匠便大张旗鼓操持起龙帆节来。疙瘩爷在没有让村支委讨论之前,他必须跟娘请示请示。七奶奶正在剪纸,她听了疙瘩爷想办“龙帆节”的想法之后,没有马上回答,仰着脸,拿着剪刀剪一张“海龟长寿图”。疙瘩爷以为七奶奶没听见,催促说:“娘,俺跟你说的龙帆节听见没有啊?”七奶奶心里想念龙帆节,但嘴上却说:“你爱搞啥搞啥,俺是不出门了!”自从儿子当了村官,七奶奶变了个人,再也不愿掺和事儿了。疙瘩爷赔着笑脸说:“俺是想请您主持啊,到时候看你儿子上阵夺魁啊!”七奶奶望了疙瘩爷一眼说:“你们支委会先商量,商量好了,再跟俺说。”疙瘩爷笑了,放心落胆地走了。
       开春儿,雁来了,渤海湾到了破冰期。黑坦坦的蛤蟆滩排一溜大大小小的船,滩上涌动着密匝匝人头。裴校长、麦兰子、大鱼、大雄都来了。还招来了县文化局的田局长,他带着一些工作人员来搜集民俗。这个时候。渔人不错眼珠儿地看着七奶奶亲手将她自己糊的纸龙交给疙瘩爷。疙瘩爷望了望纸龙,七奶奶用剪裁的纸花扎糊的龙,惟妙惟肖,活的一样。人们朝七奶奶鞠了一躬。疙瘩爷手里的纸龙放在小舢板上。
       舢板载着纸龙摇进海雾里,七奶奶才神神气气地下令:“咱雪莲湾的龙帆节,正式开始啦!谁追着龙谁就有好福气呀!追吧!”她的声音刚落,一艘艘的船从蛤蟆滩出发,箭一般破冰追龙。疙瘩爷驾一艘老帆船,大橹划出嘎嘎的脆响,筋骨里蓄满了超人的力。但是,他身子有些康了,最后冲刺的时候没斗过黄木匠。但是,黄木匠在接近小岛的时候,故意说船坏了等疙瘩爷。疙瘩爷累稀了,他没有看出黄木匠的用意,黄木匠暗暗在捧他疙瘩爷。最后是疙瘩爷奇迹般地捧回了纸龙,率先拢滩,得到了渔人们渴望的从七奶奶手中轻轻滑落的细沙。黄木匠紧紧地抱住了疙瘩爷。
       疙瘩爷神神气气举起双臂时,渔鼓炸响了。他望着蛤蟆滩,哭了。
       海雾在海滩上凝着,潮似乎还打瞌儿,嘁嘁喳喳的潮音,像无数只老鼠在暗处磨牙。最近疙瘩爷一直在县里开会,会开得挺烦,刚回村里就摇摇晃晃踏上了蛤蟆滩。他与过去的吕支书不一样,他跟海亲,决策村里的事情也有环境意识了。其实,这是黄木匠内心的用意。今天,疙瘩爷眼里的蛤蟆滩再也不是一个窟窿,这个窟窿又冷丁钻进别的什么地方。风很爽,滩很静。在这无边无际的早晨,疙瘩爷忽然听到了蛤蟆滩发出的一种奇妙的声音。声音像渔歌,又不同渔歌,朦朦胧胧,亲亲热热,如一个老渔人吟唱万世不变的起船歌。他的魂被吸住了。
       “唉,俺猜你准在这儿。”一个甜柔的声音传来,截断了疙瘩爷的思绪。疙瘩爷扭头瞧见春花腋下夹一个小包喜盈盈地站在雾里。
       春花是雪莲湾渔人无法接近的寡妇,快五十的人了,极有风韵。头发依然黑亮,面如莹玉,身段臃了些,一样粘老男人的眼睛。春花依稀记得,那一年的春天,她跟随被叫做“牛鬼蛇神”的爹发落到荒凉的雪莲湾。爹与一群“牛鬼蛇神”在滩涂晒盐运盐。年轻力壮的疙瘩爷根红苗正,被派了个看押“牛鬼蛇神”的差使。水灵俊俏的春花常去盐场给爹送饭。她如错过了阳光的彩蝶在疙瘩爷眼里翩翩舞着。不知怎么,疙瘩爷喜欢上了春花,每次他都摇船送她过河道。她感激他,站在河坡上笑着朝他摇花头巾:“连生哥,谢谢你哩!”他憨呆呆地看她纤弱的身影变得很薄,薄得飘飘忽忽。他恍惚间十分乐观地判断:“她对俺是不是有意思哩?有,以后有奔头了。”心旌摇荡的甜蜜,搅乱了疙瘩爷的阶级界线,他对春花爹也就格外关照。可是,后来一想,他不能再思念春花,因为他家里有个妻子,还有了儿子呢。春花爹划一条松松散散的破船运盐,风急浪大的恶天里就有翻船的险情,疙瘩爷先是帮他修修补补,后来操持为春花爹换一条新船。风声儿溜进村革委会主任耳朵里,他被以阶级立场不坚定为名送进学习班。春花哭肿了眼,探他几回也没见着。学习班结束他就被派到船上出远海打鱼了。那天他出海回村,蓦地听说春花爹运盐时船被浪掀翻,人扣在船下,漂上来时已泡成白胀胀的尸体。疙瘩爷把春花爹的尸体捞了上来,帮着春花发送了。春花感激疙瘩爷,她等了疙瘩爷两年,可是,疙瘩爷有女人,春花只好嫁给了村里的小木匠长奎。长奎是黄木匠的大徒弟。人间的事真是难料,春花婚后,疙瘩爷的女人病死了,儿子和儿媳也死了。谁知长奎也是个短命鬼,患肺痨死了,撇下春花一人。难道是上苍又给他们安排一个美妙的姻缘?
       疙瘩爷心里又有想法了。如今春花不是一般人物,村网厂厂长,女强人,她身上的东西诱惑了疙瘩爷,他注定要为她痴迷。可是,在吕支书掌权那阵,春花瞧不上疙瘩爷,嫌他这个守海人窝囊。吕支书被告倒之后,疙瘩爷掌权还真干了几件漂亮的事,让春花服气。在龙帆节上,春花远远地望着抱回纸龙的疙瘩爷,感觉他那个打海狗的汉子又回来了,她动心了。
       疙瘩爷说:“春花,这么早找俺有事?”
       春花笑道:“向大村长汇报工作呀!”
       “操,别逗啦!”
       “谁跟你逗……”女人格格笑着。
       疙瘩爷手里揉着一团细沙站起来,望着春花。她梳得油光光的发髻,在浑圆的肩头上颠颤。只有当她大笑时,疙瘩爷才瞧见她狭长眼角处叠几丝细细的鱼尾纹。春花说:“远天野地的,你跑这儿来抽哪根筋哪?”
       疙瘩爷待搭不理地瞥她一眼说:“你不懂,你不懂渔人的心!你知道脚下蛤蟆滩在俺心中的位置么?”春花挖他一眼道:“俺知道,你麦村长就从这蛤蟆滩上起家的,听说还跟黄木匠一起看见海上飞龙了,又在龙帆节里抱回了纸龙!”疙瘩爷倔倔地不搭腔儿,心里美气,暗暗骂:“这娘们对俺还真上心了。”春花说:“这都有啥用?你们白纸门家族的人就是迷信,嗬,也倒好,把你从苦海里救了上来!”疙瘩爷扭脸凶她:“啥,迷信?俺信这滩!”春花见他黑煞神似的脸相,一时兴味全无,缓兮兮从怀里抖开一个包,端出一身黑绒绒的夹克衫:“疙瘩哥,这是俺给你买的,你身份不同了,再破衣烂衫,人家会笑话!”说话时眼睛里有祛不净的羞。疙瘩爷大声武气地说:“你的心意俺全领,可穿这么时髦的衣衫,俺不是脱离群众么!”春花掩口而笑,笑得格格的:“你呀,思想不解放,这点你不如吕支书。”疙瘩爷撇着嘴巴说:“吕支书的思想是解放,到后来咋样,还不是解放到监狱里啦?”春花盯着他的脸:“你这人还是那么犟。俺可是跟你说真话,雪莲湾是沿海开放地区,老皇历要不得啦!有些人吃软不吃硬,有些人吃软又吃硬,给渔民做工作不能讲那些千篇一律的大道理,要审时度势,察言观色,抓住对方的心里弱点,给予安慰、关怀,以情感人,以理服人,才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样,上下人事关系才能处得好!往后,俺教你吧!”疙瘩爷蔫蔫的像瘟鸡,叹道:“这么复杂?俺可没啥能水,就有一颗血疙瘩心,蝇营狗苟的事俺不做。”春花将衣服塞在他手里:“傻样儿,你说得对,对得起大伙,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疙瘩爷被春花的话感染了,顿时添了精气神儿,响脆脆道:“你这话说俺心里去啦,俺疙瘩爷天生泥腿人,不干是不干,干就一竿子插个漂亮!”
       春花欢喜得忘了形:“你还会吹牛了?”疙瘩爷也便没了遮掩和约束,自由懒散得荒唐,抖开老年夹克衫,弯腰轻轻铺在沙滩上,两只毛糙糙的大手深深抠进沙里,沙沙响。然后一捧一捧地将细沙撒在衣服上,黄亮亮的沙子在他手中堆出一个颤颤的圆堆儿。春花看见了,挑起眉毛叫:“你这是干啥哩?”疙瘩爷理也不理,七缠八绕,系下牢牢的梅花扣儿。这扣儿是他与蛤蟆滩的情结。他神神怪怪地搭上肩,哼着歌扬长而去。走到麻麻瘩瘩的黑泥滩时,拧脖儿朝蛤蟆滩好一阵张望。
       春花呆愣片刻,追一阵站一阵,拍手拍腿地咒:“嗳,缺大德的,疯癫了不是?”
       乱航
       下午的雪莲湾显得很灰暗。过一会儿就下雨了。海滩上竖着稀稀落落的船影,雨帘子在桅尖上斜斜地挑着,迷迷闪闪,浅唱不止。海面上泛起一线飘飘荡荡的灰光。被水泡得肿胀的机帆船上有一罩子马灯,嗞嗞叫着。灯影里晃动着两张苍白的惴惴不安的脸。
       “麦兰子,你回去吧,有你这份心意,我就知足啦!”裴校长感激地说。麦兰子焦急地说:“你不让俺去,俺也不让你去。”裴校长面露难色,焦急地说:“别说傻话啦,泥岬岛上有咱学校十多个学生,他们上美术课,去写生困在那里了。天都黑了,还下着雨,他们还没回来,我能不着急吗?”
       “你一个书呆子,不会水,不会见风使舵,出了危险咋办?”麦兰子说。裴校长想了想,倔倔地说:“反正我是去定了!”麦兰子看他一眼,喃喃说:“那,咱就一块走吧!不然,俺爷,俺太奶奶都会埋怨俺的。”裴校长心里热乎乎的,焦急地说:“美术老师是刚毕业的,她又没有海上抢险经验,她和孩子们已经困在岛上一天了,晚上再不见吃的,会很危险的,你还是回吧!”麦兰子的大眼睛一忽一闪的,想了想说:“嗳,俺想了个好办法。”她兴奋地披上雨衣钻出舱子,扭头扔下一句:“俺去叫大雄。俺们不回来,你别走!”裴校长讷讷道:“那合适么?”麦兰子说:“咋不合适,俺叫大雄去,就让他去吧!他是这里有名的海碰子!你答应俺不走!”裴校长紧张地点了点头。
       麦兰子脸蛋一闪,拧着好看的腰肢扑进雨夜里。
       裴校长就呆呆地盯着罩子马灯想心事,白蛾子撞得马灯叮当作响。舱外风声雨声齐鸣,他耳朵里灌满喤喤的声音。麦兰子的影子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犹如一团朦胧的白影,白影由着性子晃,让他觉得遥远、虚幻,一点摸不着边沿儿。
       不长时间,一种“砰砰”的声音就荡进舱来。裴校长猛抬头,看见大雄和麦兰子急头悻脸地来了,大雄身披红海藻制成的蓑衣,像个大水怪稳稳当当地站在船板上。裴校长心一热,说:“大雄,谢谢你啦!”大雄撸了一把水涝涝的脑袋:“别鸡巴客套,都是自家人。”说着就甩着粗腿直奔舵楼子。
       “嘟嘟”一阵响,机帆船跌跌宕宕地钻入夜海。走了一阵子,雨势渐大,绵绵密密的雨点子砸得船板扑扑响。风雨疯疯地抽打船盖,沥沥声细碎且急促,潮声越来越重浊。大雄不错眼珠儿地盯着黑幽幽的海面,忽地眼神跳了一下,眼前有团黑疙瘩,驳驳杂杂,闪闪幽幽,很深很鬼的样子,迷离得如打碎的桅灯。
       “乱航!乱航啦!”大雄闷闷地咕哝了两句,船就哐啷啷一阵痉挛。他的手抖了。麦兰子耳灵,火火地喊:“大雄,你喊啥哩?”她披上雨衣就轻盈地爬上船板。拧脖风刮得她一阵趔趄。大雄眼前又摇荡着那团纯粹的黑疙瘩。“狗日的!”大雄厉厉一声吼,猛打左舵。船拧了个急弯躲过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是船,是乱航的船。大雄嘴巴张大,臭口臭嘴地骂了一句,心咕咚咕咚跳着。
       “大雄啊——”麦兰子一声吼。大雄急打弯儿,船一个趔趄,麦兰子双脚一跐溜,被甩入海里了。
       麦兰子尖厉的哀叫和落水的响声是裴校长先听到的。裴校长蜇了屁股似的弹出舱子,哑声哑气地喊了句:“兰子,兰子——”一线灰光里,大浪推了麦兰子一下,又露出她黑淋淋的脑袋。她拼命地舞着双手挣扎着,呼叫了一声,在没顶的一刹那间,她强探出头,向裴校长投去深情凄怆的一瞥,留下无尽的爱恋。
       “兰子——”裴校长喊了一声,慌慌张张就跳下去了。他没有水力,舞着双手抓麦兰子,却被大浪拍蒙了,张着嘴巴喊大雄,一阵一阵满含腥涩的浪沫儿泼溅在他的头上,浑身麻木,两腿痉挛,身子忽悠忽悠打着斜坠儿。这时大雄听着喊声了,甩了蓑衣,迅疾滚至船沿儿,沉了一下,顺手抓过躺在船板上的一杆长棍儿,嗖嗖甩过去,大吼:“抓棍子——”木棍的一头恰巧落在麦兰子的头顶,麦兰子糊里颠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定,一下一下探着头。大雄悠着劲儿拽过来,贴近船板。他一用力,挑了一下,划一道水涝涝的弧光,砰一声响,麦兰子被拽到船板上。
       麦兰子哼了一声,颤颤索索弓起身子,咸咸的海水淌了一片。
       “兰子,趴着别动!”大雄又吼一句,就一甩木棍,无力地击着水,荡起一道淡淡的交错迷乱的影子。
       “大雄,裴校长他——”麦兰子大声喊道。
       刹那间,裴校长在海里没顶了。大雄慌了,屈腿,一个猛子扎进海里。海水黑泛泛的,颜色有些惨。大雄的手臂在水里东一抓西一甩的摸寻,不停地换气。他终于抓住一个肉乎乎的东西。他拼命地顶起来,忽悠悠露头时,见是裴校长,就竭力朝船的方向拽。一下,两下,三下……渐渐挨近船舷了,大雄的余光又蓦地看见神神怪怪的黑疙瘩。他一拱一拱地将裴校长推了上去,自己也猴急猴急地向船上爬。爬了半个身子,大雄就觉得黑疙瘩像海鬼似的朝他扑来。“轰!”一声脆响和一声肉质的暗响过后,大雄眼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
       “大雄,大雄哥——”麦兰子和裴校长大声喊着。
       麦兰子拼命拽上大雄,他浑身血糊糊的,她就慌口慌心地跪在他身边哭唤着。裴校长歪着头吐出一摊绿水之后,就慢慢灵醒了。他睁开眼睛先看见的是对面的黑疙瘩。那是一艘找不到航线乱跳乱钻的船。那船忽忽地打着斜,慢慢和他们的船并拢了。那船舱里探出黑脑袋:“喂,伤着人没有?”
       麦兰子带着哭腔应:“伤人哩,伤人哩!”裴校长惶惶地扑向大雄千呼万唤。一个渔人晃悠着瘦高的身子凑过来,惊讶了:“大雄,大雄……”大雄受伤的腿开始疼了,嘴巴一咧一咧。麦兰子找了个布条子,赶紧包扎伤口。过了一会,大雄忽然撩开涩涩的眼皮子,认出眼前的渔人大麻杆,骂:“大麻杆,操你娘!咋驾的船?”大麻杆怯了声说:“黑灯瞎火的,俺看不见哪!”大雄伸手摸一下右腿根黏答答的血,又吼:“大麻杆,你狗日的,快拿铁丝给俺腿缠上!”大麻杆慌了。裴校长找来铁丝给他缠上了,铁丝勒进肉里的声音叫人心颤。大雄的眼一眨不眨,强撑着要站起来,“别起来,快回去上医院!”麦兰子说。大雄挺一下,歪歪咧咧站了起来,又扑嗒嗒地栽倒了。裴校长说:“快回,赶紧上医院!兰子你照顾大雄吧!”大雄蛮横地舞着大掌:“大麻杆,你狗日的快点带裴校长去泥岬岛。”大麻杆支吾着:“这,黑天黑海的……”大雄火了:“你狗日的不去?那儿还有老师孩子们哪!”大麻杆急忙开船带裴校长走了。大雄仰天狂笑,一路笑得声音嘶哑,歇一阵,再胡乱笑一通,以解伤痛。
       大雄的右腿骨折了。好在治疗及时,没有残。在打着牵引的病床上,大雄就昏昏沉沉地做着好梦。梦见自己发了大财,有钱有势,连喘气都比别人粗,梦见把麦兰子娶回家里。当他笑模笑样醒来的时候,正是挂满雨后彩虹的黎明。他摸了摸打着石膏的右腿,呆呆地瞧,分明是惊颤了一下,目光就蒙眬迟缓了。他的大喉结跳了跳,酸出泪来。麦兰子和裴校长守护在他身边。麦兰子眼里含着泪。大雄瞥了他们一眼,就伸了个劲道十足的懒腰,浑身骨骨节节仍旧一阵格格轻响。他又摆出一副无忧无虑力大无穷的赖样子。他越笑,麦兰子越是伤心。大雄淡淡地说:
       “兰子,俺怎么啦?惹你这番哭?哭得俺怪心疼的。”
       “天神哩,太不公平啦!”麦兰子说。
       裴校长一脸悲戚:“受伤的,应该是我哩。”
       大雄大声武气地说:“咳,世上啥事都是天撮地合的!”
       麦兰子仰起泪珠点缀的脸,说:“大雄,你还疼吗?”
       “不疼,俺是大船师后代,金刚不坏之身。”
       麦兰子苦笑了:“你呀,还是那个赖样子。”
       大雄舒筋展骨般地拍拍胸脯说:“照样一条好汉!”
       裴校长辛酸地点点头。
       过午的日头白秋秋的,又懒又丑,高高的烧在天际,又将一束一束的光插在海滩上,灼一片焦黑。滩上疏疏生出青烟。海鲜的气息一层一层裹人。大雄眯着眼呼吸着曾经那么熟悉的气息,如喝了烈酒。他被麦兰子搀扶着挪到海滩上,他说今天要练练这双腿。男人靠一双腿立地,腿是最受不得委屈的。一片翻飞的鸟儿,鸣叫着,滴滴答答落满老滩。涛声稀薄下来,唯有不远处的老河口依旧哇啦哇啦浅唱,大雄挣脱了搀扶他的麦兰子和裴校长,朝大海好一阵张望。这是他住院以来第一次望海。
       麦兰子和校长都默默地看着他。日影在他捂白的脸上贴了光,红亮亮的,如涂一层紫褐色的油光。额头上的血管和筋络一根一根清晰无比,又有一种征服大海的欲望在血管里汩汩涌动。他兀自嘿嘿嘿笑了。麦兰子算计着他好久没对着海笑了。大雄扑扑跌跌朝一条灰不溜秋的舢板船走去。船空空的,两杆大橹斜斜地躺着,他勾下头,嗅到的湿湿的汗息和腥涩涩的臭鱼烂虾味儿。他长吁一口气,又长吸一口气,就拿伤过腿跺了一阵舢板,嘭嘭地响,心里就十分美气。还没有好彻底,疼出一身汗,脸色变青了。麦兰子和校长急煎煎奔过来要帮他。大雄喝住他们:“别管,看俺的!”
       “咚”一声,大雄一跃身,跳进舱里去了。他跌了一跤,躺着没动,呼嗒呼嗒喘息着,脸色就一点一点变回来,双颊又润了紫红,额头也青筋暴突了。他咬了咬牙,身子一扭一拱,像个玩鹞子翻身的高跷艺人,轻轻巧巧地站了起来。麦兰子和裴校长都笑了。大雄又听见海上荡来圆润而清凉的声响。他的目光落在晒得发白的海堤上,海虫们吱吱吱叫得很清亮。空寂的大海滩上的脉脉络络全看得清楚。他的喉头痒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他想像先前那样野野地吼上几嗓子,要让狗日的海鬼知道,他大雄还硬生生地活着,无残无缺地活着。
       大雄“噢噢嗬嗬”地吼了一通。
       大雄又感觉自己顶天立地高大无比了。他扭头冲麦兰子喊:“兰子,去,给俺找张网来!”他指使麦兰子就像指使自己老婆一样。
       麦兰子会意地朝不远处的锚地跑去。
       少顷,当一张银网刷刷作响地抖在大雄手里的时候,他喜兴得扭歪了脸相。他用腿快捷地挑起缆绳,小舢板咿咿哑哑溜进浅泓里。他缓缓蹲下身,满有劲势地摇着大橹,小舢板让他揉得驯服了,在寥廓碧天下远去。
       日头好像也随潮水退去,光亮弱浅起来,一群彩色海鸟纷乱地拍打着翅膀,鸣着嘹亮的哨音追逐着小舢板。一甩一甩的水声在船头卷着,渐渐平息时,大雄就硬挺挺地站起来,双脚一蹭,甩了鞋,粗糙的大脚片子的趾头叉得很开,牢牢稳稳地抓着船板。低低的海风,催得小船尽在颤抖中,大雄依然纹丝不动。他弯腰拽起这兜渔网,远远地扭头瞟了一眼麦兰子。肩胛凸出来,在皮下一耸一跳的,好像随时破皮而出。他重重地“嗨”了声,只见一团银网从他手里飞出,嗖嗖生风,在空中慢慢展成一扇光环,光环轻轻向上一悠,就快捷、优美地下坠,哗哗沙沙地扣进水里。他沉吟片刻,就一点一点拽网绳。“哗”一声,银网水涝涝爬上来。没有鱼,他是试网呢。没有鱼他同样欢心。他的额头汗珠肥硕晶莹,健壮的身子日照烂漫,额头生光,身上物件都活了。他双腿不动不停地撒网,网网溜圆优美,日光在他舞动的银网下破破碎碎、闪闪跳跳。
       “大雄哥,太棒了——”麦兰子兴奋地喊。
       裴校长惊讶了:“真是条汉子!”
       “兰子,俺大雄行吧?”大雄自豪地笑了一声。
       大雄哼着渔歌子逛逛荡荡地把船摇回来了。大雄不用搀扶,气势势走下舢板。麦兰子赞叹地说:“大雄,你真行!还跟往日一样壮!”裴校长默默地没有说话。大雄笑道:“俺说过的,不算个啥。”裴校长拿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们,听着他们有滋有味地斗嘴儿,心里一片空落,身子也好像缩至无形。他越来越感到自己站在那里很无聊很没劲了。他悻悻地垂着两条酸乏的手臂,弄出一些细微的软弱的声响。
       海滩愈加空寂,四野一片茫白。麦兰子身穿白衣裙楚楚动人地站在两个男人之间,脸上润了红晕。她恍惚间觉得该是刹下心来驱散糊涂的时候了。“豆干饭,总闷着,就会烂的。”她想。麦兰子鼓了鼓勇气,缓缓地走到裴校长跟前,拿咄咄逼人的俏丽目光压着他:“裴校长,你说,日后俺咋办哩?”
       裴校长缩了缩肩胛,脸苦楚地扭皱着。
       “你说话呀,哥。”
       裴校长恋恋的目光在麦兰子脸上滑了一下,就很空洞地盯着远处,支吾说:
       “麦兰子,日后我们还是好朋友……”
       “朋友?”
       “是朋友。”
       “俺问你,俺咋办?”
       “你是他的人!”
       麦兰子心尖颤了一下:“为啥呢?”
       裴校长蔫头搭脑地说:“为我……”
       麦兰子死盯着裴校长的白脸:“为你?”
       裴校长一叹:“都是为我啊!”
       “那俺是啥?”
       裴校长如断了骨的伞蹲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转身走了。
       麦兰子望着裴校长的背影伤感地叹了口气,一副失望的样子。
       大雄没有用心听他们的谈话,淡淡漠漠又毫无顾忌,一副无所谓的神态。他垂着头,斜着肩膀子,拿脚一下一下砸滩上的蚂蚁,贮满了十分好听的声音。麦兰子像团热雾一样移到大雄跟前,圆腚在白裙里鼓鼓荡荡地柔韧着。“大雄,俺问你话呢!”她轻声慢语地说。大雄挺挺直立,甩过头来,目光很倔地射向她。麦兰子的目光飘动着热辣辣的纯情:“大雄,你说往后俺咋办哩?”
       大雄倔倔地说:
       “还用问么,你是俺的人!”
       “你不怕俺飞喽?”
       “你飞不了!”
       “你不怕俺变心?”
       “你变不了!”
       四只眼睛醉在一起。
       挂旗
       新校舍落成的那天,村委会小楼也落成了。
       疙瘩爷是在霞色溶满海滩时,由黄木匠等众多渔人簇拥着气势势搬进村委会小楼的。他的办公室在二楼东侧,站在走廊里就能看见高高低低的村舍、老河口和老船。遗憾的是蛤蟆滩被井楼子遮住了。他便将蛤蟆滩的细沙铺在窗台的水泥板上,周围呈圆形摆满花花绿绿的盆景。望着晃眼的细沙,疙瘩爷心里不空。雪连湾村是乡里的一个大渔村。四千多口子人,五百多条船,开放几年来又哗啦啦建起船厂、网厂、养殖厂和塑料厂几个村办企业。村里的经济在全乡举足轻重。这大多是在吕支书时代创下的。自从吕支书出事,疙瘩爷走马上任,就有乡领导连连找他谈话。
       疙瘩爷不懂官场,自从七奶奶退出“参政”,疙瘩爷着实慌了一阵,后来春花闯进了他生活,他从脑子到服饰就由春花操纵了。那个女人不简单哪!他穿上了那件崭新的夹克衫,左胸前小口袋上卡了一支钢笔,腕上换了一块全自动金狮表。过去秃亮的和尚头也密扎扎地留下村人望而生畏的背头,而且梳理得极妥帖,看上去很像一位满腹经纶沉稳可靠的大干部。春花常敲打他:“你是一村之长,要摆出威严样儿,还屁屁溜溜的,还咋管人?其实,官话说是为人民服务的,私话就是统治人的,官儿当的顺顺溜溜,村人治得服服帖帖,就成功啦!”疙瘩爷听这话别扭,细嚼也在理儿,人前人后老都拿你“开涮”成何体统?他竭力在村人面前树立尊严的桅帆,走到哪儿都是“村长、支书”地叫,他就努力适应着。可是,当黄木匠叫他“麦支书”的时候,刚舒展的心就搅起一阵愧来,浑身鼓鼓涌涌不自在,五脏六腑错了位似的。
       疙瘩爷总想帮黄木匠干点什么,心里才畅快些。他欠黄木匠什么呢?他也说不清。黄木匠没有求他,老人的二儿子在城里打工,跟儿子大雄苦扎苦累,终于攒足了钱,自家造了一艘双桅机帆船。
       黄木匠的新船挂旗的那天,派儿子大雄到村委会请疙瘩爷。
       雪莲湾渔人往船桅尖上挂旗是很讲究的,无论新船旧船易主就要挂旗,红殷殷的小三角旗都要由船主最亲近、最敬重的人往桅杆上挂,然后再由众人一起缓缓竖起桅杆。几十个小三角旗挂好后,还要挂一面红红的国旗。
       挂旗这天要好酒好菜吃喝一顿。疙瘩爷知道黄木匠请他来助威,也就张张罗罗招呼客人入座喝酒。疙瘩爷的那只鹞鹰立在窗台上张望着。他摸了摸鹞鹰,自从自己当了村官,这只鹰由黄木匠替他管着。麦兰子过来忙活着炒菜,疙瘩爷端坐在八仙桌旁,与黄木匠各占一面。一条狼一样威武的大黄狗在他身边蹭来蹭去,像猫一样没声息。黄木匠给黄狗起名叫“桩子”,他摸着狗脖子,笑着对疙瘩爷说:“这条狗多壮啊!是大雄从城里买来的。”疙瘩爷没看狗,叹息一声没说话。他知道狗的用途,等黄木匠和大雄爷俩出海了,这狗是给他们看家的。疙瘩爷一听就知是黄木匠的主意。
       疙瘩爷在黄木匠的陪同下,走到海滩上来了。远远地,他们就看见黄木匠的船了。他看出这是一艘新船,木头白茬上重刷了一层灰漆和桐油,在日光下泛着白花花的光泽。光反照到人脸上像卤过的虾样呈酱紫色。登上老船,疙瘩爷又嗅到了很浓很浓的桐油味,他深深吸了一口,要吸进肺叶里去,仿佛吸到了曾经那么熟悉亲切的生活原本气息。黄木匠拿拳头砰砰地敲打着船板:“红松料儿,满可以闯荡几年!”疙瘩爷说:“好船,好船,肯定经得住浪颠啊!”黄木匠颤索索从怀里抖两面小三角旗,递给疙瘩爷:“这是你老弟的差使啊。”说着便让大雄放松桅。疙瘩爷接了旗有些受宠若惊,手掌上仿佛燃着一篷渔火,咿咿嘎嘎倒下一根大桅,又一阵咿咿嘎嘎响,两条大桅躺下来,疙瘩爷神气庄重地将两面三角旗系在桅顶,嘴里念叨着:“你们爷俩日后行船,满舱满舵顺风顺水呀。”黄木匠响脆脆应着,恰好和了潮的韵律。黄狗“桩子”也随人抬头望旗,欢欢快快叫着……
       逃跑
       麦兰子拿定了十月二日双秋吉日举行大婚礼。大雄还算满意。那美日子他就在舌尖上吊着盼着。他待不住,就驾着自家的新船出海了。麦兰子放心不下,就让黄木匠跟了去,怕累着黄木匠,还雇了一个小工给他们爷俩儿打下手。大雄在疯疯癫癫的海里,十分稳健地撒网收鱼,身不摇,心不怯,令众多渔人惊叹咂舌,夸他天生一副闯海的料子。如果有了异样的话,就是他多了心眼,多了情分。散不去磨不光的海上孤寂,很强地燃起他思恋的焦躁。他就不出远海了,隔三差五能回来看看麦兰子。同时,他还从银行里支出自己挣来的两万元票子,粉刷房屋,购置七七八八的现代化家具。三间红砖瓦房被粉刷一新,积攒也如流水般耗去了。只要麦兰子高兴就够了!
       大雄拍了半天脑门儿,才忆起自己还没找十三咳看看他与麦兰子的命相。该死的,连这个竟忘了!他风风火火起了床,跑到麦兰子家里,死乞白赖地向麦兰子讨要生辰属相。麦兰子已经辞了学校的差使,这一阵就在家陪七奶奶待着。她辞职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自己要嫁给大雄了,总在裴校长眼底晃,怕裴校长心里难过;二是上边分下来应届师范毕业生了,她没有课了。裴校长还是舍不得她走,可是,麦兰子执意要走,她没跟疙瘩爷说,连七奶奶都没告诉,自己就私做主张了。多亏小酒店没租出去,大雄帮麦兰子重新把酒店拾掇好,准备在婚礼之后开张。麦兰子把自己生日时辰告诉了大雄,大雄担心麦兰子诓言痴语哄他,就又向七奶奶探询,七奶奶眯着眼一说,丁丁卯卯吻合了,他颠着脚摇摇晃晃地去找十三咳了。为了显示自己的心诚,他竟走了四里路来到大蟹铺。大蟹铺同样是渔村,却终日有一缕一缕清气款款升腾。大蟹铺出神仙呢。这不,又找到了十三咳存在的依据。遗憾的是十三咳竟那么不解人意,偏偏犯了哮喘病去城里住院了。大雄无可奈何地回来了。一见到俊眉俊眼水灵灵的麦兰子,他便生出一个旺旺的贪梦!
       大雄大喜日子终于盼来了。
       天没完全亮,大雄一骨碌爬起来,穿上板板挺挺的毛料西装,配一条猩红色拉链领带,胸前别一朵热烈的大红花。他倚在床边探身在大衣柜镜里照了照。他没细瞧自己,倒是从镜子里看见花花绿绿明明亮亮的新房。新式组合家具、酒橱书柜、五色吊灯、名牌彩电冰箱和千姿百态的盆景,在彩灯下显得柔和恬静,舒展明朗。麦兰子还没有过门儿,这里就流动着渔家惬意的温暖气息。
       大雄呆呆地望了好长一阵儿,轻轻走出来。四野灰黑,凉津津的露水悄悄落着。雾气很重,很快将他鼠灰色西装打湿。他一扭一摇地进了不远处的林子,在一排渔人墓庐里穿行。他先后找到了自己的娘和师傅老漂子的坟,跪下,一五一十地将今日里的喜事诉说一遍,让他们分享吧。大雄从墓庐那里回到家,天色已亮。七奶奶、老爹、老六海、大秧歌、疙瘩爷都叽叽喳喳地围满院子,城里打工的弟弟二雄也来了。他们操持着拿船迎亲的事了。“大雄,黑灯瞎火的你荡啥野魂去啦?”大秧歌没轻没重地说。大雄说:“俺去林子坟地里,跟俺娘说一声。”往下没人接话茬儿,个个眼睛一酸。黄木匠眼睛潮了。老六海是婚礼的主操,他笑咧咧地说:“走,都去老河口!”人们就簇拥着大雄来到老河口。
       海滩隐在晨雾里。老河口河堤上高高低低的房舍冒起白烟,弥散出热热的鱼饭香。湿润的海风吹来吹去,海面只有一片灰亮的微光,微光罩住灰青色卧牛似的老船。船底荡着十分细小的汩汩声。灰青色老船披红戴花,那就是大雄的喜船。大雄被一群人簇拥着站在船下,不错眼珠地望着青光流溢的河堤。锣鼓队、鞭炮手和陪新娘的女人也都瞄着河堤上老六海的手势。
       最先映入大雄眼眶里的是一片红盖头,新鲜的红色像在燃烧。春花扶着蒙了盖头的麦兰子缓缓朝喜船走来。老六海的大掌一摇,锣鼓声和鞭炮声就在滩上炸响了。大雄咧着瓢儿似的大嘴笑了。他风光成熊了。老六海比比画画将麦兰子她们引到老船,举行填箱谢娘仪式。老六海知道大雄对每一环节都很当回事儿,也就十分细心。陪嫁的大箱子抬来了,春花、七奶奶和麦兰子在箱子两头站着。老六海喊:“填箱喽——”于是,就有新亲往箱里填东西。七奶奶轻轻拍手唱:“妞啦,你总要生日头寄生天,你转换门风学好伊。妞啦,投着伊亲娘十只指头一板生,俺肚里格脂油一块生,投着伊刁爷伊吃闷烟末孵灶沿,又勿有啥三声四句出人前。妞啦……”她唱得嘴角泛白沫了。年轻人没有人能听得懂这些词。麦兰子很忸怩地摇一下身子,就夜莺般地唱起七奶奶教的“谢娘”歌:“好娘啦,你养俺小小女妞啥用头,养俺小小女妞黄杨梭子勿替娘,伊亲娘小海里厢横抱三年哪肯长……”来来去去唱了几个回合才登船了。
       大雄手攥红绸布拉着麦兰子上船。喜船哐哐喷着黑烟子,沿泥岬岛绕了一圈儿东方就泛红了。日头很快弹出了海面。老六海指挥着紧溜下船去新房。新娘出喜船时忌见日头忌着地,怕惹怒天神地神。娘家人背着麦兰子朝村里走,后边哩哩啦啦一溜儿迎亲长队。到村口大路上,遭遇一辆披红戴花接新娘的面包车。大雄愤愤骂了一句:“狗日的,丧气!”老六海立马悟出什么。雪莲湾风俗里有出嫁者忌遇出嫁者一条,这叫“喜冲喜”,会损及新娘的寿命,此时双方应以“换花”禳除。
       老六海喝一声派人截了那辆喜车。大雄摘下麦兰子胸前的红花,扑扑摇摇地奔过去,将花往车窗一塞:“喜冲喜啦,换花!”那车里新娘说:“俺不信这个。”大雄的脸顽固坚硬如岩石:“你不信,俺信!”新娘一噘嘴巴:“就不换!”大雄的拐杖插进车胎缝隙里:“不换就别走!”新娘瞪红了眼:“土鳖虫,你赖人啦!”车里陪新娘的人赶紧好言相劝:“大喜的日子,讨个吉利吧!”新娘不情愿地递出红绸花来。大雄抓过花就扭身回来,庄重地给麦兰子戴上,他心里就熨帖了许多。
       一方世界一方天,各有其民俗,各有其运道。大雄的婚礼诸事井井然,完完全全合了大雄的意思。拜天地后喝的“合欢酒”,也是很讲究的,酒席中的六荤六素十二道菜应该没有鸭和葱。因为“鸭”与“押”同意,怕以后蹲大狱;吃葱怕吃掉好运。吃喜酒时还忌空盘相叠,以免重婚,红烧鱼条条鱼骨完好。大雄都查了一遍,喜不自禁,再也不忧以外的事了。晚上闹夜还有几桌。裴校长前来祝贺。麦兰子和大雄对裴校长格外热情,点烟敬酒。
       裴校长憨态可掬地笑着。
       大雄在忙乱中竟看见了算命先生十三咳。
       十三咳不请自到,他迈着轻飘飘的步子,精瘦花白的脑袋无力地在肩上晃荡,看见大雄就眯起一双小米黄眼,在彩灯中骨碌碌转动。十三咳双手抱拳:“大雄啊,恭喜恭喜哩!”
       大雄脸上铺满笑意亲亲热热地将十三咳让进里屋。十三咳一边吸着喜烟一边摇头兴叹:“俺来晚啦!昨天刚出院,听说你找过俺。俺赶个尾声,不卜算,委实是道喜哩!”
       大雄欣欣然地凑近十三咳甩上一叠票子,随随便便地笑道:“嗳,您老人家既然来了,就卜上一卦,也给俺助助兴呢。”
       十三咳见了钱,眼里绿幽幽闪光,晕晕乎乎连连咳了十三声,表明他有一番更妙的神功已运筹好了。大雄马上告之他和麦兰子的生辰属相。十三咳眯上眼,嘴里念叨着:“生生肖肖相相克,白马畏青牛,猪猴不到头,龙虎两相斗……”他脸上的瘦皮惊跳了一下。
       大雄久久盯着十三咳,心里哐咚哐咚跳着。他巴心巴肝地等着。
       十三咳哀哀唏唏地叹着气,睁眼在大雄强悍的身上搜刮一遍,看出陌生来,脸像落一层霜,挂着一层惊颤,讷讷道:“老朽该死啊,俺不该卜这卦……”
       大雄露出惊骇的目光:“俺不怕,你给俺实话实说!”
       十三咳战战兢兢地说:“你,你们……相克……真的相克呢!”
       “谁克谁?”大雄问。
       “她克你。”
       大雄沉了一下,又问:“几年?”
       “多则五年少则三年。”
       大雄一动不动,脸发青,表情恍若隔世。过了一会儿,他才狠狠舒出一口辣气,自顾自说:“三年就三年,五年就五年,得到这样的女人,俺他娘的认啦!”他扭头走了。
       走至门口,大雄正矮身往外钻,身后又荡起十三咳漏风跑气的哑嗓儿:“嗳,错啦错啦,你回来。”
       大雄脸色难看,望了望十三咳,反身踱回来。十三咳笑了嘴,精精明明地说:“不,不是她克你,是,是你克她!”
       “啊?狗日的!”大雄猛吸一口凉气,身架塌了。
       十三咳深不可测地笑笑,嘴片片砸得很响:“大雄,你是刚强不倒汉,人好心好命好,结天缘人缘地缘。你只能克她。走着桃花运呢!”
       大雄胸口窝像有一团沉重的东西死死压着,半世悲酸俱到眼底来。他旋风般地扑过去,抓住十三咳的脖领,恶摇着,像是将他精了一世的骨架摇碎:“你说,你给俺再说一遍!”
       十三咳疑疑惑惑地支吾:“你这是咋啦,俺没说别的,是你克她!难道你克她不比她克你好吗?”
       大雄野野地吼:“好你娘个屁,你再给俺算一遍!”
       十三咳软在那里,一时空气发紧,人心似绷住了的弓。十三咳战战兢兢地说了些囫囵连片的话,如念一道收魂咒。重新卜算,没变了,还是他克麦兰子。
       “狗日的,完了!”大雄怪怪异异地扭歪了脸,脚底如踩高跷似的连连退缩,源源击来的是些亘古不见的东西。他像被抽了筋骨,第一次丢了自信,他撑了几十年强悍壮美的身架竟空空的。他轰轰然旋转着身子,搅乱倾斜的一瓦屋顶很沉重地扑倒下来。
       “大雄,你怎么啦?”
       “大雄,你醒醒!俺没说啥呀?”十三咳惶惶地抱住他呻唤着。
       过了许久,大雄终于撩开干涩沉重的眼皮:“嗳,俺再往后错一个时辰,再算算怎样。”这个时辰是裴校长的,大雄一直记着。十三咳沉吟片刻说:“哎呀,这回行啦!原来你刚才哄俺呢!”
       大雄愣了许久,趴在地上没动,呆呆地看,似乎昔日看不见的一切全都裸进眼里。他说自己啥都完了,完了。麦兰子和裴校长的生辰八字怪配的怪配的。
       大雄孩子般地哭了,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他脖子胸沟爬着。他过一会儿,强撑着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甚至也没看十三咳一眼,晃晃着走了。他沉着脸穿过闹闹笑笑的人群,从饭桌上拽来了满脸疑惑的裴校长。他喊来了麦兰子,麦兰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感到大雄的脸有些怪。大雄从怀里摸出那张属于自己的结婚证书,撕下自己的照片。然后拿大掌蛮横地掰开裴校长的手指擦了一下印色,往结婚证书上一按。他将自己名字轻轻划掉,就抬头说:“裴校长,麦兰子是你的人啦!兰子是个好姑娘,跟了你,是你狗日的福气!日后你要好生待她!你答应俺,答应俺!”大雄眼眶了湿湿地亮起来。
       裴校长慌了:“这是为啥?”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麦兰子以为大雄又犯怪了,骂一句:“大雄,你疯了?”
       “俺没疯,疯了倒好受啦!”大雄悲观地说:“兰子,十三咳说了,你不该是俺的女人,你跟裴校长命相挺般配的!”
       麦兰子声嘶力竭地吼:“大雄,你真他妈是噘嘴骡子,只配卖个驴钱!”她也支撑不住了,拿手捂住脸蛋,身子慢慢蜷下去,喉咙里挤出一串凄凄的呜咽。
       大雄甩下胸前的红花,身子像得了红痨疯一样胡抖了。他扭头朝新房和麦兰子好一阵张望,甩了一串泪颗子,鼻根处涌一股热辣辣的酸涩味儿。他牙齿咬住嘴唇,倔倔地一拧身,扑扑跌跌栽进暮色里。他的身子越来越小,末了变成一粒豆点,连一个金秋时节的难忘背影都没留下来。黑黑的豆点跌落又跃起,跃起又跌落,和夜的颜色融为一体,无声无息简简单单地消失了……
       大雄走了,惨惨烈烈地走了。
       活套儿
       日头很沉重地掉下去了。
       疙瘩爷昏昏沉沉地一头扎进二楼宿舍没了声息。他头发涨,身发冷,像是病了。近来的工作,不知怎么老是蹩手蹩脚的。傍天黑时,他晕晕乎乎发起烧来。春花不在家,麦兰子领着村医赶到村委会。医生说是风寒,打了针也留了药。夜里疙瘩爷出了一身汗,稀稀落落的汗毛活泼张开来,搅得他浑身不自在。脑里影影绰绰的人和事竟稀粥一样糊涂了。夜里迷糊几回,做些奇奇怪怪的梦。天亮时,他清醒过来,就有一种深切的孤独感袭来。他支棱着耳朵听见外面淅淅沥沥落雨声。
       静下心来听雨,疙瘩爷的眼前就浮现春花年轻时袅袅婷婷的身影。她身上带着草蓼花洁白纯净的颜色,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运盐河的老船上,他最喜欢闻这股幽香,可是,春花变了,她被世俗包裹了,身上再也没有这样的香味了。
       雨停的时候,疙瘩爷影影绰绰做了一个梦。他独自冒着雨扑扑跌跌地走上蛤蟆滩。退潮了。疙瘩爷默默地蹲在滩上,如一块古老石碑,一动不动,他恍惚间觉得滩活了,像硕大无朋的海龟载他在大海里游动。散散落落的沙粒卵石也好像变成有了生命的东西,团团簇簇拥戴着他。尽管他一直避着蛤蟆滩,滩并不冷淡他。他顿觉眼窝里有湿漉漉的东西一颗一颗渗出来。过了好久好久,他呼噜呼噜说了几句话,然后从兜里抖抖摸出一枚五分硬币,在手掌心里攥出滑腻腻的老汗。他默默地在心里说:“假如这枚硬币抛下去,国徽朝上,俺就豁出去干一场,就算合了海龙神的旨意,要是麦穗朝上,俺就等等再说……”银亮亮的钱币抛向空中,忽忽悠悠坠落,“叭叽”贴在滩上。他定定瞧是负有重大使命的“国徽”。
       “太棒啦,俺的天神哩!”疙瘩爷鱼打挺般弹起,压根儿不愿多想。他急头横脑拧屁股下床,敲开隔壁村委会办公室的门,叫道:“四喜,快给俺起来!”
       “深更半夜的,您撒啥魔怔啊?”四喜说。
       “闭上你的臭嘴,带上双筒枪!”
       “干啥?”
       “打狗!”
       疙瘩爷马上下了命令:两人一拨儿挨家逐门突击打狗。
       夜气浮来浮去,村巷极有层次地昏黑。蛤蜊的腥气和夜的寒气悠悠弥散,升入空中,随风朝村外漫漫泛泛荡过去。不大时辰,静夜,便溅起犬叫和噼哩啪啦的脚步声,空气里随着恐怖的枪声又充斥了浓烈的狗的血腥。
       疙瘩爷不知不觉到了黄木匠家门前。他仿佛看见黄木匠温和的笑眼陡变厉厉凶光,他怔住了。大鱼悄悄溜了,就剩下他和四喜。一种孤单和恐慌,使他忍不住把眼睛闭起来。四喜却不管不顾地用枪托敲门。敲着敲着,有些哆嗦了。他害怕碰上大雄。
       实际上,大雄不在家。大雄在婚礼逃跑之后,只悄悄回过一趟家。黄木匠心里很难过,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子大雄,为啥不敢娶麦兰子?黄木匠只好守着黄狗过日子了,黯然神伤地活在自己的孤独之中。黄木匠惴惴地打开门,见是疙瘩爷和四喜,就笑着说:“大疙瘩,深更半夜的犯啥怪呢?”疙瘩爷冷着脸不说话。疙瘩爷看见黄木匠大门是关着的,里面还守着白纸门的“规矩”。左扇门上贴着七奶奶用白纸剪裁的门神“钟馗”,白纸完好无损,右扇门没了,八年前跟随老伴下葬后,一直就那么空着。看着半扇空门,疙瘩爷很伤感。四喜大咧咧道:“上级有令,打狗!”他的脚跐住门槛,大黄狗“桩子”哧哧蹿过来,伸出长长的舌头,凶凶地看四喜,嗷嗷地扑咬起来。黄木匠“喝”了“桩子”一声,将疙瘩爷和四喜往屋里让。疙瘩爷不进屋,站在那里看着“桩子”,眼里闪出的阴鸷凶烈的光,心里惶惶地发颤。“桩子”好像认出疙瘩爷,不再咬叫,蔫蔫儿地嗅他肥大的裤角,嗅到了同类的血腥,便慌慌地摇尾巴。
       这条肥硕高大的黄狗的确像狼,黄黄的鬃毛在夜色中泛出金色光泽。黄木匠嘟囔了一句:“大支书,这狗非打不可吗?”疙瘩爷只好顺着黄木匠的腔调悠下去:“老哥,上级指示一律打狗,俺知道‘桩子’在你老哥心中的位子,可也没办法,谁也破不了这个规。”黄木匠眼眶一抖,话里有了愤怒:“啥规矩,还不是你疙瘩爷一句话!”疙瘩爷想骂他一句,自从大雄逃婚之后,疙瘩爷再也没有登上黄木匠的家门。不管大雄怎样想,客观上伤害了麦兰子,就等于伤害了七奶奶,伤害了疙瘩爷。疙瘩爷不看黄木匠,心沉沉地坠,扬脸望天。夜色朦胧,月亮被天狗啃出豁边,这时村西传来阵阵枪声和瘆人狗叫,满世界都是闹响和血腥。看来那一拨儿干上了。这是雪莲湾有史以来的最大规模对狗的清剿。黄木匠直杵杵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疙瘩爷咬了咬牙,鼓起蛤蟆眼道:“四喜,你来吧!”然后倒背着手,哆嗦着肩膀走了。
       疙瘩爷摇摇晃晃走到大街上,双腿沉沉,索性蹲在门口不远的蛤蜊皮子堆上听那声响。“砰——”枪声脆脆炸响,接下便是黄木匠剧烈的咳嗽声和骂声:“疙瘩爷,你拿俺开刀,你小子没良心啊,你小子的良心顶不上一截狗杂碎儿!”
       疙瘩爷木然地站着,“嗖”一声,从眼前闪过一个黄乎乎的东西,正疑惑间,四喜喘喘地跑过来:“村长,都怪俺,一枪没撂准!大黄狗还活着。”疙瘩爷厉厉地吼:“他娘的,追!”他跟着四喜踢踢踏踏追受了伤哀叫的“桩子”。拐了村口,“桩子” 叽叽噜噜地朝海滩狂奔。疙瘩爷喘喘追着,抬眼看见“桩子”在老河口北侧的海滩上蔫蔫地兜着圈儿。他猛然想起这儿是大雄双桅船的停泊地,狗仗人势,“桩子”显然在寻找主人大雄。然而,空空荡荡,只有苍黑沉默的大海滩。
       四喜瞄准又朝“桩子”放了一枪,枪子钻进“桩子”脚下的黑泥里,咕嘟嘟冒泡儿。“桩子”像是被枪声激醒了,抬头愣了片刻,就在四喜再次瞄准时,“嗷”地嘶嚎一声,箭一般朝西海滩逃了。疙瘩爷跟着四喜又追。追了一阵,疙瘩爷脑袋“轰”一震,他又真真切切看见了蛤蟆滩。蛤蟆滩的细沙在夜光下精灵般闪亮,不再空幻虚飘,潮音像一阵阵远古的呓语,凄凄切切又美美妙妙。“桩子”逃离了他的视线,他被蛤蟆滩的景儿攫住了魂。“桩子”也似通了人性一样,颓然卧倒在蛤蟆滩上,不再吠哮,喷着咿咿唔唔的汪汪声,默默地流血,誓死不屈地向他们示威。疙瘩爷蓦地发现“桩子”卧在蛤蟆滩上,脸上浮了愤怒的神色。“桩子”在他眼里不再是一条狗,仿佛是一介神物了。四喜恨恨骂一句“狗日的!”就举枪瞄准“桩子”。“桩子”不颤不怯,呆呆地望着人。疙瘩爷的大手按下烫烫的枪筒,叹了口气说:
       “别打啦!”
       “为啥?”四喜惑然。
       “这是蛤蟆滩。”
       “那就更得打狗日的!”
       “脏了滩,咱俩都是罪人。”
       “您想得太多啦!”
       “不,一介神物,有它的造化,怕是这狗,也他娘的成神啦!”疙瘩爷看着“桩子”。
       “桩子”像个刺猬一样鬃毛刷刷张开来,一个硕大幽灵似的。
       疙瘩爷呆呆地看狗,狗也戚戚地盯着他。他想起了大冰海里的海狗。
       四喜弯腰拾一海螺壳,砸向“桩子”,“桩子”依然不动。四喜没辙了,疙瘩爷解下缠在腰间的海藻绳,网一小圈儿,拴了个活套儿,递给四喜。这是雪莲湾杀狗的土法儿,活套儿放在地上,套儿里放块骨肉或饽饽。人唤狗,狗低头一吃,一抻绳子就套住狗脖儿,然后将狗吊在歪脖老树上,从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往狗嘴里灌,哏喽一下子噎死狗,再扒皮开膛。四喜现在找不到诱饵,便手攥着绳套悄悄绕到背后,站定呼哧哧将绳套甩过去,不偏不倚地套住了“桩子”脖颈。
       “桩子”受了侵扰,炸尸般跳起来,疯癫着往海里窜。
       四喜斜着身子拽,拽不住,身子哧溜溜在沙滩上滑。疙瘩爷跑过去,死死拽住绳。“砰”一声绳断了,“桩子”骨碌碌滚进海水里。夜海上跳荡着紫色,像跳动的鬼火,被呜呜溅溅的海水簇拥着渐渐消失。
       疙瘩爷软兮兮跌在沙滩上,眉头竖了个肉疙瘩。
       四喜手里的枪朝海面上喷出一股一股的火苗子……
       芒刺
       黎明到来之前,天光最暗的时候,七奶奶从那半扇白纸门里走出来了。
       村里打狗的日子里,七奶奶却另有心事,怎么也睡不着了。走着走着,竟然鬼使神差地溜达到大鱼家门前。小院围了一圈篱笆,篱笆经过雨淋日晒变黑了,刚补上的篱笆却是崭新的,在晨光里闪闪放光。七奶奶有了一个新发现,这让老人的心一阵猛跳。大鱼家没有白纸门,而且门下也没有“门槛儿”,雪莲湾的风俗就说这个家庭要出事了。回到家的时候,七奶奶跟麦兰子说了,让她赶紧去说服大鱼。麦兰子也愣愣的,心想,大鱼今年是本命年,为啥没有设个“门槛儿”?七奶奶心里不免涌上一丝悲凉:“出事儿,招灾哩!”麦兰子反驳说:“奶奶你别咒人家。”七奶奶絮絮叨叨地说:“你别不信,民间老话,本命年就是个槛儿,槛儿横在那儿,本命年里多灾多难,日子过得分外小心才成!”麦兰子又说:“大鱼是娘带过来的,他们不信白纸门。”七奶奶似乎没听见麦兰子的话,缓缓走着,路过大鱼家门前,天彻底亮了。大鱼家的门是由旧船板改装的,使用了槐木,显得很粗糙,再说了,“槐”的那半面有个“鬼”,家里容易招鬼。两扇门板上似乎都长出了坚硬、耀眼的芒刺。芒是多年生的草本植物,生在山地和田野之间,一条条的叶子,黄褐色的果子长着小毛毛。刺则是尖锐像针一样的东西。芒和刺混在一起,被太阳的光环罩住了。七奶奶眯眼望着那被太阳笼罩的芒刺,束手无策。
       大鱼家的门“吱”的一声响,打开了。
       到了中午,来了一辆警车,把大鱼抓走了。
       后来听疙瘩爷说,大鱼与人合伙贩私盐了!
       哑静
       哑静,顾名思义,静得跟哑巴似的,形容异常安静。
       打狗之后,雪莲湾夜里哑静了。
       疙瘩爷站在村委会小楼上望着沉寂的海湾,心里就慌得紧。实际上,他怕静,怕村人的沉默,怕独自一人想事情。几天来他往七奶奶那里跑得格外勤。他看见娘就觉自己有了很厚实的根基。他觉得黑了脸,就要快刀斩乱麻般地治理计划生育和平坟。疙瘩爷成功了。雪莲湾终于破天荒地在疙瘩爷手里“文明”起来。庆功、授奖和介绍经验使疙瘩爷晕头转向了。几天之后,疙瘩爷与春花举行了一个俭朴的婚礼。
       疙瘩爷回村的时候,他仍旧费心劳神地想那黄木匠那条神秘的黄狗。“桩子”的影子已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幽灵似的纠缠着他。狗将他推到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他一遍遍地在心里问:“桩子”真的成神了吗?疙瘩爷想找黄木匠谈一谈,好好谈一谈。但是,他心里没底了,再谈打狗的事,黄木匠会给他面子吗?
       可是,疙瘩爷早上还趴在被窝里吧嗒烟时,老六海就敲他的门来了。老六海是受黄木匠之托,请疙瘩爷到海滩的船上。他问老六海黄木匠有啥事?老六海笑着说:“黄木匠的双桅船修好了,爷俩儿这回要出一趟远海,想请你过去。”出海还要像挂旗那样吗?疙瘩爷嘀咕着,抬了头见四面暝色突地透亮。
       远远地,疙瘩爷就看见油光光的双桅船。吸烟的黄木匠蹲在船板上,大雄满脸喜气地站在船板上,手指像捻佛珠的僧人捻着吊网浮子。大雄回来了。大雄逃婚之后,去了一趟城里,然后又回到了海边,开始了鱼贩子生涯,着实挣足了厚厚的票子。贩不动海鲜的季节,他就驾船出海打鱼。他出走的日子里,听说麦兰子一直在哭。麦兰子喜欢裴校长,但没有嫁给裴校长,她生大雄的气,她还是在等大雄。大雄怕啊,他不敢见自己心爱的女人。他要是能够带个女人回来就好了,那样会让麦兰子死了心,重新考虑跟裴校长的婚事。大雄逃离雪莲湾的最初日子,他觉得自己的出逃在雪莲湾出名了。不光是麦兰子,雪莲湾人都会有失落感,雪莲湾丢了一条闯海的好汉,那一定会是很寂寞的,他们的日子会咋过呢?一天傍晚,大雄从城里偷偷跑回来了,他想麦兰子,想爹,想大秧歌,想村人啊!大雄躲在村口的井楼子后面观察来来往往的村人,他希望能够看见麦兰子的身影。忽然,他看见麦兰子了,并不是像他在城里想象的那样,她比原先还漂亮了,额头冒着亮光,她搀着七奶奶缓缓地走在村街上,表情安详沉静。过往行人亲热地跟七奶奶和麦兰子打着招呼。麦兰子跟七奶奶龇牙一笑,笑得很甜,腰肢还扭了扭。渐渐地,她和七奶奶的身影被升起的炊烟遮住了。大雄怔怔地望着,使劲揉了揉眼窝。潮涨潮落,日出日落,小村的日子一如既往地流动着。并没有因为缺了一个大雄而改变什么,看来这世界没谁都行。大雄心里十分悲凉,伤感地落了眼泪。走吧,走吧,挣你的钱去吧,你以为你是个人物了,狗屁!雪莲湾没有你大雄会更好,别自作多情了!
       鹞鹰立在黄木匠的肩头,看见疙瘩爷来了,就呼啦一声飞到疙瘩爷的肩上。疙瘩爷亲昵地抚着鹞鹰,心叹这小家伙还算有良心。大黄狗“桩子”蹲在黄木匠身边,人和狗的影子长而怪拙。他们见疙瘩爷来了,久久不说话。疙瘩爷惶惶的,率先打破这吓人的沉默:“老哥,船修好啦?”黄木匠不经心地“嗯”一声,灭了烟,款款站起身,哧溜溜从腰里甩出绳套,一抻,“桩子”像打鸣儿鸡似的“嗷”地伸直脖子。疙瘩爷看呆了。黄木匠皱巴巴的海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抖抖索索将绳头挂上桅杆,“哧哧”拽起。“桩子”绝望哀嚎,四肢乱蹬。黄木匠的脑袋梦游似的寻着“桩子”的眼睛,愣了好长一会儿,才正过脸大声武气地吼:“大雄,端瓢水来!”大雄仰着泪珠点缀的凶脸,扭头盯了爹一眼,便“嗖”一声拔出腰的鱼刀,疯疯冲过去,一刀捅进“桩子”喉咙,腥血咕嘟嘟喷溅到他的脸上、手上和头发上。“桩子”彻底断了气。黄木匠把脸扭向一边,深黑的眼骨窝里甩落两颗清亮亮的东西。疙瘩爷悒怔怔站着,隔了很久很久,才热热地喊了一声:“老哥呀——”
       黄木匠颤颤地说:“大支书,你老哥给你拖后腿了。这下好了,俺要让全雪莲湾的人都看看,咱哥俩儿的交情。”
       疙瘩爷愣愣地站着,激动不已,说不出话来。
       黄木匠颤抖着嘴唇说:“疙瘩兄弟,这年月当村官不易呀!老哥在海上想你,疼你!你知道老哥是红脖汉子,不糊涂就行啦!俺看哪,咱蛤蟆滩的地埝上交情和义气永远不会断尽……”
       “老哥——”疙瘩爷震颤了,泪珠子正从他的眼窝里一颗颗渗出来。
       轰隆隆一阵闷响,柴油机冒一股黑烟,双桅船一点一点朝大海移去。双帆舒舒展展升起来。在日影里一闪一闪地亮。疙瘩爷远远地呼喊:“老哥,顺风顺水,满船满舱……”
       船上没有丝毫回声。
       疙瘩爷久久地呆愣着:这日子,这世道,谁能说明白,活活是他妈一本糊涂账。
       双桅船消失了。
       一连几天,疙瘩爷感动了,这是黄木匠爷俩儿对他至高无上的尊敬。再过多少年,疙瘩爷和黄木匠都不在这个世上了,唯一能留下的就是老哥俩儿的交情。可是,桅杆上血糊糊的“桩子”总在他眼前晃荡,眼皮突突地跳。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却不知来自什么地方。
       一天夜里,海上滚着响雷。大雄背着黄木匠水鬼似的从渔政船上爬下来,身体几乎散了架。他们的船出事了!这正应验了疙瘩爷的预感。双桅船在鼓鼓涨涨的夜潮里沉没了。黄木匠和大雄被渔政船搭救上来,在黑幽幽的海面上再也没有了双桅船的影子。疙瘩爷得知凶信儿时,还头戴安全帽在冷库建筑工地上摸爬滚打。基础工程得连轴转,秋去冬来了,地冻天寒就啥都误了。疙瘩爷干事就有一股马不停蹄的雄风。可当他听到恶信,呆傻了。他眼直着,手交叉着抖索,像被一柱大浪砸昏。好在黄木匠和大雄还活着。过了好长时辰,疙瘩爷晃晃悠悠站起身,没走两步,又像散了架似的歪坐在地上。四喜用吉普车将疙瘩爷拉回村里,径直去了黄木匠家。
       保险公司办理渔船补偿款遇到了难题,疙瘩爷出面替黄木匠说情。疙瘩爷和春花的面子挺大,保险公司的人很快办了款子。忙忙碌碌的几天过去,疙瘩爷心里涩涩地空落,他想找黄木匠到蛤蟆滩走一走。一个有星有月的夜里,疙瘩爷竟不知不觉地溜达到了蛤蟆滩。黄木匠在那里等他。他蹲在滩上瞥见了一轮破损的圆月。月的光亮很足,穿透浓浓的夜雾,将满滩映得耀眼。几只舢板老龟一样在水边起伏。渔火在不远处招摇晃动,星星点点的慢慢织成龙形,向蛤蟆滩游移。疙瘩爷看呆了,不是幻觉,真真切切的海上飞龙。两个老人激动着。疙瘩爷不明白上苍会在这个时候赏给他一次机会。是福是祸?这条朦朦胧胧亦真亦幻的游龙,与蛤蟆滩紧紧勾连着。飞龙和蛤蟆滩给了他许许多多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也给了他许多空空幻幻的东西。那是啥?他在苦苦追求,追求的结果,又总是失去的太多太多……
       海风激来,爽透透的。疙瘩爷欠欠身子,惶惶然,惑惑然。他又把目光收回滩上,盯着滩想得极多,多了也就混乱、糊涂。夜深一些了,潮大了。大浪漫滩,滩就哗哗颠动,将他的神思弄得忽前忽后地错落。他忽然看见满世界都像潮一样涌动,无数挤挤拥拥的人在蛤蟆滩上跑过来跑过去,追求寻觅自己的归宿。不知不觉间,扑扑咬咬的海浪头逼到他的脚下了,他也一动不动。
       黄木匠好久没说话。
       疙瘩爷感觉黄木匠有心事,很重的心事。
       两个人就这么坐了一个晚上。
       疙瘩爷心头的疑惑,是大雄给解开的。那天大雄来找疙瘩爷。大雄说:“俺的船在海里没顶的时候,俺爹忽然喊了一句话,他说刷船的桐油不对劲儿。俺到船厂去啦,带上刷船剩下的桐油,到城里一化验那是假桐油,叫米糠油,是用稻子、黄豆、谷子榨出的食用油,揉了少量桐油。俺爹听说厂里进货单上写着你的大名。他怕您窝囊,就压着俺,不让说,您说,这鸟油能刷船吗?”
       疙瘩爷眼直了,脸傻了:“天哪,有这样的事?”
       大雄抖抖手里的纸条:“俺有化验单!俺要告他们!”
       “大雄,事情俺要查的,你先别声张,好吗?”疙瘩爷心生疑惑。他望见水汪映出自己的脸,黑糊糊显得那么远,那么迷离,夜鬼似的。他浑身打骨头里冷,冷得喘不过气来。大雄不依不饶地说开了:“俺爹哪点对不住你?俺爹帮你操持龙帆节,村里村外护着你。你当了村官俺爹乐得整天唱,可他从没求你办一桩事。他就盼你当个堂堂正正的父母官!你呢,不管村里老少爷们愿意不愿意,干下踢寡妇门刨绝户坟的损事儿,你的良心在哪?你有私心,你想揽权保官。你为了讨好春花,为了得到那娘们儿,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如今你啥都得到啦,名誉、地位、女人和金钱。”他停顿了一下,望了望疙瘩爷的脸:“这是你的造化,与俺无关,可你不该见利忘义,购进假桐油……”
       疙瘩爷震惊了。
       疙瘩爷胸脯突突颤着,霍地摆出骂天骂地的架势,黑旋风般扑过去,揪住大雄的衣领恶摇着,吼:“你给俺说明白,俺得了啥回扣?”他视名声比命重要。
       大雄昂然站着,冷气逼人,如一根傲立的冰柱。他眼里闪过一道奇异的波光,拧身甩开疙瘩爷,走了。
       疙瘩爷厉声吼:“你小子,给俺说个丁卯来——”
       大雄像团冷雾飘走了。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疙瘩爷不堪承受这瞬间的撞击和刺激,像个精神失常的人,两眼迷迷瞪瞪。“扑”一声倒在沙滩上,面朝大海跪着,一双青筋凸跳的大手,插进了沙子里。然后他的双手拍打沙滩,像驴打蹄一跳一跳的。他的声音飘忽,被啸啸潮音吞了。海雾里洇出一团淡淡的昏黄的影子,疙瘩爷熟悉的影子。影子从大海里飘来,像骤然竖起一堵高墙,遮住他的视线。渐渐地,幻化出一张张渔人的脸。他垂头避开那些脸软软地躺倒在沙滩上,心里忽地生出原始生命般的蛮力,他像个石磙子硌棱棱在沙滩上滚起来,喉咙口撕搅一种异样的声音。他在跟影子摔跤,又像是跟黄木匠摔跤。滚过来滚过去,任他使尽全身的气力也挣不脱那团影子……
       大雄远远地瞧着疙瘩爷。其实,大雄说了一堆臭话之后,没走。他后悔自己说多了,疙瘩爷毕竟是麦兰子的爷爷,也是爹最好的朋友。他远远地望着阵痛中折腾的疙瘩爷,心里一阵难受。
       夜已深去,涨潮了,大雄将昏迷在滩上的疙瘩爷背回家。
       厌气
       第二天上午,疙瘩爷感到头皮一阵麻胀,慢慢撩开厚重的眼皮,拿眼紧盯春花,断断续续地说:“你过来……俺问你一句话。”春花惶惶惑惑移近他:“有啥话就说吧。”
       疙瘩爷眼神里噙着一种慑人的威严:“俺问你的事,你要是撒谎,俺恨你一辈子!”春花愣了一下:“俺不撒谎,你说吧。”
       疙瘩爷头一拧,老脸苦楚地扭皱着:“你说,桑行长小舅子的那批桐油,你接了回扣没有?”
       春花僵在那里,脸颊顿时火一般烫热:“气死俺了,别人俺不管,你还不了解俺吗,俺是图那几个钱的人吗?”
       疙瘩爷舒了一口气,又问:“那倒是,真的没有?”
       春花胸脯子鼓胀着,杏子脸绷得很紧:“你呀,你这么信不过俺,往后俺再也不管你的破事儿啦!”
       疙瘩爷挣扎着坐起来,多了心眼,也多了情分:“春花,俺信你!不过,俺也得给你提个醒儿,往后干经济千万别把新鞋往狗屎上踩,坏了名声,又断了前程。”
       春花不解地问:“到底又出啥事儿啦?”
       疙瘩爷哀叹一声,说:“你帮俺们购进的桐油是假的,海上出事儿啦!”
       春花脸白了,吓得咂舌头打冷子:“假的?俺的天神哩!这怎么可能呢?”
       疙瘩爷胸里映出一个错乱的世界:“这叫鸡巴啥事儿,俺也是认假不认真,老糊涂了哇!”春花说:“这咋能全怪你?”疙瘩爷又说:“你给工商局通个电话,那狗日的破公司也该关门啦!唉,人啊,为了几个钱,血变冷啦,心变黑啦!毁了几条船,幸亏没出人命!”春花瞪圆了眼:“那不得罪了桑行长吗?”疙瘩爷大巴掌一挥:“事儿都到这份上,俺六亲不认!”春花迟迟疑疑不动身,讷讷道;“俺看你还是三思而行,冷库就该上主体工程了……”疙瘩爷瞪眼凶她:“俺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人,山不转水转!”春花跺脚了:“你呀你,渔花子的倔劲儿又上来啦!”疙瘩爷火了:“莫不是你心里有鬼吧?”春花噎住了,悻悻而去。疙瘩爷颓然倒在床上,心里蜂蛰虫咬着,一种说不出的苦痛。
       这世界搞不清了……
       潮涨潮落,日子照旧过。日子一天一天熬下去,疙瘩爷的身体日渐垮下来。好像那场感冒一直也没好利落,但还是忙忙碌碌。人精瘦了,脸蜡黄,糊里颠盹,蔫头搭脑,腰酸腿疼,深黑眼骨窝里老是糊着黄白色的眼屎。春花惴惴地看他失神无气的模样,心里慌得紧。她每天晚上给他熬一锅酸酸涩涩的草药,死乞白赖往疙瘩爷嘴里灌。好劝他:“喝吧,中药没副作用,针锥子剃头能去了根儿。”疙瘩爷忽然觉得娘们家又可爱了许多,好歹将药咽下,喉咙里便呛出一串难听的呃呃声,呃一会儿,便稀里哗啦呕出一摊绿色黏液。春花十分耐心地给他擦。吃了几付药,也没见疙瘩爷身体有啥起色。春花犯难了,有时偷偷抹泪珠子。
       邪事就跟着来了。春花和疙瘩爷睡觉的时候,总是听见房间里有响动,搅得两个人都睡不着觉。不像是老鼠,啥响?都说不上来。春花犹豫了一下说:“请你娘给看看吧!”疙瘩爷没反对,他挺信服娘。这天七奶奶颤颤地来了。七奶奶一闻屋里的气息,胸有成竹地说:“房里有厌气了,这得下一个镇宅符了。”春花愣着问:“娘,厌气是啥?”七奶奶冷静地说:“厌气就是宅妖的气息。”七奶奶熟悉的镇宅符有四种:五岳镇宅符、镇宅妖符、镇宅四角符和镇宅八位金刚符。她选了镇宅妖符。七奶奶认为宅内有神也有妖,此宅妖或为“厌气”,或为某种不明其因的响动,或为幻影等等。七奶奶这次施符的方法是:用白芷、白面和青石,朱砂一钱,雌黄一钱五,草心七根,天月德方水土各一升,和泥涂在响声之处,书其符贴在泥上,能止怪响。这一切做完之后,房间里果真就没了怪响。春花惊叹不已,疙瘩爷得意地说:“俺娘能治厌气,俺娘真神啊!”
       日子
       麦兰子跟大雄结婚以后,她才慢慢品出啥叫日子。
       日子顺顺溜溜过去,熬疲了人,磨倦了神儿,春日来了好些天,麦兰子也没觉出来。这天她不经意地瞧见后院石碾旁的那株石榴树了,泥黑色的枝杈上泛了绿芽儿,她心下便朦朦胧胧生出那个只有春天才有的念想来。她巴望着日子快抖出点波澜来,乏味的日子,简直不值得去过,委实活受罪。
       麦兰子心里藏着那个美妙的快意,捷步来到雪莲湾老河口的时候,夜色便随着老帆湿漉漉地掉下来了。海风刮得畅,她的心情开阔得像一片退潮的海滩。海雾很厚,扑脸儿地折腾。糊里颠盹的老河口的颜色就叠着鱼鳞状的皱褶一层层黯然。一线很强的灰光泛起来,她眼睛被刺痛了,余后就看见一艘艘机帆船、蛤蜊船、铁壳船和小舢板不断弦儿地颠进河道。岸上的人群被船上荡起的鲜腥诱下河坡,鲜活声里充盈着交易的欢畅。麦兰子切切地张望好一阵,终于寻到了男人大雄的那艘老旧的单桅蛤蟆船。
       “大雄,德性样儿的。”麦兰子喊。
       嗨哟嗨哟,拉船号子铁落河里,吞掉了麦兰子的呼叫。她索性扑扑跌跌朝老船奔去,远远地瞧见大雄膘乎乎的身子在桅灯影里晃来晃去,屁股一撅一撅地收网。光亮涂在他的脑袋头上,放出通红的豪光来。
       麦兰子的眼睛盯住男人身穿的由她纤手织就的酱色毛衣。毛衣织小了,紧箍箍的有点斜,显得别扭和滑稽。男人出海的日子里,她忙完酒店的生意,静下心来就很有意思地想那件毛衣。男人的影子却很淡很虚了。走得近些,麦兰子脚下就呱唧呱唧泥水响,脚心凉凉的。她隐隐看见男人毛衣上沾满海草,乌一块白一块,她的脸色便很沉很幽地撂下来。她双眼空茫,柔婉的双肩也在暗中一抽一抽地抖了。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今天是怎么了。男人麻溜地将网揉成一团,扔在船板上,便坐下来吸烟,悠闲地吐着烟圈儿,吹吹嘘嘘与凑来讨价儿的鱼贩子胡诌。
       “这位大哥,货呢?”是个女贩子。
       大雄说:“面条鱼,满籽蟹。”
       女贩子跳上船,瞪眼蹶腚扒拉两筐货,叹道:“俺的天神哩,多好的面条鱼。大哥算是撞上财神啦!”
       大雄懒懒地斜躺下来,手脚跷在船舷上。颤颤的如一柄橹把。女贩子显然相中了货,浑身马上软了,蹲下身子,拿女人的气息撩他:“大哥,给个价,面条鱼俺包啦!”
       大雄把烟头喷水里,大模大样说:“走吧,俺的价儿贼高,大妹子你包不起!”说着晃手指头。
       “二十块一斤?”女贩子愣一下。
       “不,二百块。”大雄板紧脸。
       “想头顶插扇子,出风头哇?”
       “你不要,算俺老虎吃蚊子白张嘴!”大雄眯着眼说。他的海货是留给麦兰子酒店的,不想卖又想斗嘴儿。
       女贩子嘻嘻笑了:“别诓妹子啦,大哥,天不早啦!”
       大雄拍拍屁股爬起来:“你不要,俺走啦!”
       麦兰子淹在人群里呆立着,既生气又好奇。
       女贩子火了,耍了泼劲:“天底下有你这号人么?包脚布做孝帽一杠子上天,想赚棺材本是不?”
       大雄憨笑:“别火啊,买卖不成仁义在。”
       “屁,白眼狼戴草帽变不了人儿!”
       “驴日的,你嘴巴干净点。”大雄显然耐性不足。
       女贩子更是泼天野骂:“你个驴养的马操的碓碓戳的,你个挨千刀挨万剐的,喂鲨鱼的土鰲虫!”大雄赖赖地咧着嘴巴,胸脯子一抽一抽,呼呼喘浊气。
       麦兰子吃不住劲了,有一股气在肚里翻,涌到眼底就是泪。大雄骂骂咧咧舞着大巴掌朝女贩子扑去。几个围观的渔人呼啦啦拦住了大雄。“好男不跟女斗嘛!”渔人劝大雄。大雄望着被人拽走的女贩子,昂着脸笑,怪怪异异的。
       麦兰子直杵杵傻挺着,来时的那缕快意消失了,仿佛沉重地背着啥包袱。不知为啥?麦兰子的脑子闪了一下裴校长。好长时间没跟裴校长联系了。大雄狠狠啐了一口痰,心静如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在城里混过就是不一样,他不再信十三咳了。他自从跟麦兰子结了婚,感觉真好,将麦兰子搂在怀里很踏实。麦兰子在跟大雄结婚前提了一个条件:不准再信鬼信邪!大雄答应了。可是,大雄这次又算计错了!麦兰子成为大雄的妻子之后,她就感觉大雄身上还缺了点什么。
       大雄弯腰颤索索把网推进舱里,锁好,便矮身走至筐前,青筋突跳的大手抠紧筐沿儿,身板子咯吱咯吱一阵轻响,左臂一横一滑,身子一扭一耸,沉甸甸的渔筐抛上了肩。姿态充满壮美。唯有筐子里哗哗啦啦的稀汤薄水,损伤了极好的画面。他走到船头。又扭回头冲一个年轻渔人喊:“四喜,给哥哥看着那筐螃蟹。”四喜应声没落,他便甩着大脚片子,哼哧哼哧踩上了湿渍渍的河滩。他与麦兰子擦肩而过。麦兰子没吱声儿,扑面而来的一股腥臊味儿。她翻心了,“呃呃”地一阵呕,吐一口黄黄的黏液才轻爽一些。她定定心,碎步挪上船,溶在灰白的灯影里。“大雄嫂,你来啦?八成想雄哥了吧?”四喜叫道。麦兰子不愿听“大雄嫂”三个字,愠怒道:“四喜,日后不准再这样叫俺,俺是俺,他是他,喊俺麦兰子吧。”四喜不阴不阳地笑:“咋,看不起俺雄哥啦?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老船海上走!”麦兰子瞪他一眼:“瞧你那副熊样儿!”说着弯腰一点一点拽起沉沉的蟹筐。螃蟹蠕动的沙沙声立时染了一船的活气。四喜搭手扶麦兰子下船,伸手拧了一把她圆滚滚的屁股:“嘿嘿,去跟雄哥炕头嚼舌头去吧!”麦兰子骂:“挨刀的,没成色的货!”骂着竟格格笑了,猴急猴急地淹在暗夜里。身后的桅灯陆陆续续灭了……
       大雄喝完酒四仰八叉一个“大”字写在炕上,百事不想,怪模怪样的瞅着麦兰子笑,死乞白赖地拉麦兰子。隔着灯光看女人,恍恍然,似乎有些异样。她红扑扑的脸活泼、纯净,黑亮妥帖的黑发在头顶挽了个丹凤朝阳。翡翠色紧身袄将腰绷得纤纤巧巧,气息生动。麦兰子想要告诉大雄一些村里的事,大雄就是不听,三下两下就把麦兰子的衣裳脱光了,自己笑着爬了上去。等事情完了,麦兰子一边给大雄擦额头上的汗,一边念叨着说:“听爷爷说,村里乡里要搞一个旱船会。他特意嘱咐,让咱俩也报名呢!”大雄毫不在意地说:“你爷这人有毛病吧?搞了龙帆节还不过瘾啊?旱船会有多少年不搞了,你爷爷有病吧?”麦兰子说:“你才有病呢,俺爷说了,这叫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一起抓。你要不干,俺可找别人配对了,到时候你可别吃醋。”大雄有点结巴了:“这,这还,还,还男女配对?”
       麦兰子瞪圆了眼睛:“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小时候俺们都看过舞旱船的。”大雄眨巴着眼睛,脑子还是想不通。
       舞旱船,是民间花会的一种。雪莲湾从很早年月便衍下风俗,尤其以旱船著称。旱船是花会的一种形式,每年的节日这里都有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旱船赛。一个个俊俏俏的女人坐在彩绸扎成船形的一蓬莲花上。翩翩起舞,手里彩绸舞来摇去。后边跟着一个个手擎船桨的艄公摇橹,旁边三三两两龇牙咧嘴的阔公子钻来钻去朝旱船女滑稽地飞眉斗眼儿,逗得观众哈哈大笑。渔人的日子是酒伴着愁和险闯过来的,劳顿是劳顿些,可将鱼虾掮出去,即可财大气粗,舞起旱船来也就滋润活泛。雪莲湾旱船会有它的独特之处,祖上传下的规矩,旱船女和艄公成对,或为合法夫妻,或为旱船女的心上人。世上万物皆分阴阳,阴阳相合,天地流转。当年七奶奶和七爷舞一条绿旱船着实风光了一阵子。七奶奶老了,不再舞船,却成了名师。村里生就木木呆呆忸忸怩怩的姑娘媳妇,经她点化,一个一个舞起旱船来便灵活美气了。麦兰子十岁就跟七奶奶舞旱船,技艺高超。
       麦兰子非常有人缘,连小酒店也沾了光,不到十张桌面的小饭店整日红红火火的。来来往往的汉子们钻进酒店,丑公子般在她身边蹭来蹭去的。偶尔也来些像裴校长那样干干净净的“文化人”。望着“文化人”斯斯文文的样子,麦兰子心底泛起一股抑制不住的渴望。她没能嫁给裴校长,心中的渴望一直欠缺着,眼下日子富足了,她就巴望丈夫大雄能成个“文化人”。那样大雄的身上就有了裴校长魅力。她做梦都想这事。
       大雄醉眼里的娘们儿比先前又秀丽了许多。渔人有船,有烈酒,有票子,有女人,还图啥呢?麦兰子心情抑郁,很不松爽,生气地挣脱男人,从柜里拎出一只碎蓝花布包,娴静地坐在灯下摆出要穿针引线的样子。“大雄,你就情愿当一辈子渔花子么?”过了许久她说。大雄几乎是香香甜甜地睡去了,鼾声缓缓挤出来。麦兰子很沉地叹息一声,抖开一面红绸布,拿剪刀刷刷裁去豁边,零零碎碎的布条子呈各种形状,纷纷飘落,沾在她胸脯和腿上。然后就认认真真一线一线缝着。
       麦兰子学七奶奶的样子在做一条红旱船。满打满算离旱船会的日子也不到半个月了。她和大雄就想舞一条红旱船。红能避邪呢!实际上,旱船的颜色由每对夫妻自定,她不知怎的,她就喜爱绿红两种色调。奶奶和爷爷的那条绿旱船没有了。七奶奶给她扎了这条红旱船。麦兰子展展身子,依旧缝着。大炕上的男人睡出了细汗,翻翻身子,冒起汗馊气。“水,兰子,水……”他晕晕乎乎地呻吟着。兰子瞟见男人干裂的厚嘴唇上爆开一层白皮,就站起身,端来一瓢凉开水,手捏男人耳朵拽醒他:“没出息的,灌吧!”大雄翻一下眼珠子,哼一声,咕咚咕咚喝下去,很沉的吁了口气。
       “你驴日的,咋还不睡?”大雄瓮声说。
       “俺在缝旱船。”麦兰子说。
       大雄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五月的雪莲湾是一个让人没法说清楚的季节。麦兰子掰着手指头算计的那个日子说来就来了。海啸刚过,天蓝蓝的,风柔柔的,天气是无法挑剔的。麦兰子喊七奶奶也来看旱船会,七奶奶的剪纸也派上了用场,七奶奶剪的小狗小马小蝴蝶什么的,分别贴在了旱船木头上。七奶奶皱巴巴的老脸浓缩着复杂的内容。麦兰子兴奋地说:“奶奶,快点走啊!”尔后,大雄就笑咧咧地追过来,两个人分别搀扶着七奶奶喜颠颠地去了。
       赶到老河口东侧十里长滩的时候,那里已是人山人海了。蛤蜊皮子颜色的海滩铺着欢喜无尽的光泽,老河口、老船、古树、房舍、河汊等景景物物,都鲜亮了。鼓乐队艄公队一排一排,花花绿绿、齐齐整整。旱船会的词儿也换成“雪莲湾渔民艺术节”,招来各级的头头脑脑、记者、商人七七八八身份各异的人,说明再也不是渔人的自娱自乐了。何乡长手执的长角海螺号呜嘟嘟响彻之后,锣鼓吹吹打打、鲜鲜亮亮炸开,一拨拨的旱船女踩着大秧歌的鼓点,仙女下凡般地晃出来。忽悠悠一片白,忽悠悠一片红,忽悠悠一片绿,忽悠悠一片蓝,染了一湾的火暴,摇得大海滩都耀耀烨烨颠动了。
       麦兰子脸红红的,充满了喜气,脖根儿红了,嫩如花茎。她很卖力地舞着红旱船,缀几星蝴蝶斑的鼻尖渗出许多细小晶亮的汗珠儿。大雄是个聪明人,他看别人一眼,自己也神神气气地舞桨了,没了拘束和遮盖,大模大样与女人配合默契。起初,他们这抹红埋在花海里,不显山露水的。等过了一段时间,这一对便在观众眼里燃起一蓬艳火来。麦兰子模样好舞姿也优美,腰肢灵活地一扭一扭,脚尖蜻蜓点水般乖巧弹跳,白藕般胳膊呈弧状,东一甩西一摆的。她艳红小嘴巴熟蛤蜊般张开一些,唇纹明晰,如两瓣肥硕热烈的鱼舌。仿佛有无尽的魅力都沉埋在那里了。她扯去了人们的视线,惹一拉溜儿观众咂舌赞叹。
       “绝啦,这才叫炉火纯青啊!”
       “这娘们儿全盖啦!”
       “和七奶奶当年一个样儿。”
       “嘿嘿,她那傻爷们差劲儿。”
       “咋个熊法?”
       “懒驴子上磨瞎绕腾。”
       人们的瞎话飘进麦兰子耳朵里的时候,也让大雄听见了。他不气不恼,咧开瓢儿似的大嘴,嘎嘎笑,侧侧歪歪如舞醉棍。麦兰子依旧喜盈盈的,只是拿孤傲的目光压着旁人的目光。男人的葫芦头变的小小的,摇来晃去的蛮像回事。大雄也觉得自己与麦兰子是天撮地合的一对儿,没啥不般配的。麦兰子也自信红旱船永远像个“情结”,维系着他们从头走到尾的。不知啥时候鼓乐改调了,换上一曲古老的《步步紧》。急雨似的梅花十六点儿,催得旱船女和艄公子,身贴身,脚插脚,快速叠碎步,前走走,后退退,左三步右三步,踢踢踏踏,洋洋洒洒,旱船伴着曲点舞,乐不尽花不尽,旱船会地地道道走向高潮。麦兰子身子拧着活,步子也灵。大雄瞪眼鼓腮,头四下晃,肚里凝一口真气,一步压一步追着麦兰子舞得急,头上汗珠子一颗一颗甩落。小俩口似舞似醉地踩着“梅花点”,惹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一个身着西装,白白净净瘦高瘦高的客人问乡长那对舞船的是谁。何乡长说:“是大雄两口子。”客人在小本子上记记画画一阵子,嘴里发出很响很脆的咂吧声。
       白秋秋的日头爬上正头顶时,旱船会散了。麦兰子跟何乡长在老船根下咬了一阵耳朵。大雄抱着红旱船醋味很足地使声儿干咳,麦兰子急煎煎地走过去,瞪了男人一眼,接过红旱船,与大雄默默走上河堤。麦兰子双腿有点软颤,但她心里珍藏的那个很沉重的很神圣的念想又顽强地钻出来,竟使她忽略了男人身上涌起的汗馊味儿。她终于说:“大雄,俺有当紧事跟你说。”
       大雄像头倦驴,吸溜一声鼻子。
        “大麦铺小学缺个老师。”
       “俺是那块料么?”
       “你是高中生,有指望熬到吃皇粮!”
       “傻媳妇,吃皇粮有啥好?”
       麦兰子火了:“咋不好?土鱉虫,不争气!”
        “老师,这个孩子王能挣几个钱?”大雄真的为难了:“你说,你麦兰子也在裴校长那儿代过课。文化人的瘾该过足了吧?还让俺当老师,亏你说得出口,你愣把俺当鸭子赶上架是吧?”
       麦兰子婚后变了个人,再也不跟大雄打打闹闹了。她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细了:“咱有钱了,有车,有房,不缺钱!再说,俺的小酒店也能养活你!”
       大雄撇撇嘴:“让娘们家养活,还叫爷们儿吗?”
       麦兰子呼哧呼哧喘了,声音变得严厉了:“大雄,俺送你当‘文化人’是抬举你,你倒狗咬月亮不知天高!”
       大雄剜她一眼,道:“你螃蟹吐沫儿,白搭劲儿!”
       “你到底干不干?”
       大雄说:“不干!”
       麦兰子收住脚,气抖抖将红旱船往脚下一戳,倦慵慵的失望样儿,很复杂的泪十分泄气地圈在眼窝里。她关上心扉,一切欲望留待热血慢慢溶解。日影里的红旱船晒得黑黜黜的,贮满了她的愁绪。
       大雄走了,摇摇晃晃的身影变得很丑,日光被踩成无数碎片。
       红蛇
       麦兰子心里单一的积痛有些麻木,麻木久了,便趋于平静。家庭能平静终归是好的。潮涨潮落,日子平稳过。大雄出海拢滩,回家就觉出女人的异样。麦兰子一下子变得沉静,让大雄悚悚生出些恐惧来了。大雄不明白麦兰子那么向往“文化”,她的思维好像还没走出学校。这棵树非把麦兰子吊死不可了。
       一晃儿就是夏天了,大雄再次出远海回来,修船的日子里,大雄心里很躁的渴望有一方另外的天地了,但他惶惶的不说出口,豆干饭闷着。大雄本不是这种性格,就是受了那怪圈的蛊惑,不情愿而又服服帖帖地钻进里面去了。大雄终于说:“兰子,这次出海俺一直琢磨教书的事,俺也理解你,注定你当过老师,为了俺你才离开学校的,俺对不住你。既然这样,俺愿做老师试试。”麦兰子先乐了,把肩头矮下来,香喷喷的头搁在大雄宽厚的肩上,竟嘤嘤地哭了。她的哭声如夜莺轻唱。大雄知道她为啥哭。麦兰子说:“俺早料到有这一天。”
       大雄的身子往上一欠一欠,觉得自己猛然高大许多。夫贵妻荣嘛,他是女人的指望。他幸福而踌躇满志地闭上眼,似要把未来日子详详细细排摆排摆。麦兰子就拉着七奶奶去找何乡长了。七奶奶亲自出马,何乡长当然十分重视,于是麦兰子又逼何乡长领她去了县城教委主任家。半月之后的一个早晨,乡长派乡文教助理将大雄任大麦铺小学教师的一纸批文送来。“俺的天神哩,他终于从一个渔花子变成文化人啦!这年月只要你认真去做事,就没有做不成的事!”麦兰子想。
       大雄拿到批文悒怔怔、痴呆呆好一阵子。他啥话也没跟麦兰子说,便独自去船厂。大雄把自己的渔船租给了四喜,才去了麦兰子的小酒店。小酒店里瓦亮瓦亮的,一堆一堆的渔人叽叽嘎嘎的喝酒。他从偏门扁身绕过去,看见麦兰子端来酒、菜和饺子。麦兰子喜眉喜眼地说:“给你发脚,茴香海贝馅的饺子。”大雄佯装文化人城府很深的样子说话,呷酒,吃饺子。麦兰子却十分喜欢男人假模假式的模样,她觉得男人开始脱俗了。屋里燥热,几杯酒下肚,大雄就大汗小汗地淌了,那股总也散不尽的腥臊气又将麦兰子呛得好一阵呕。她说:“大雄,你出海累,俺店里忙,老也没在一起好好睡觉啦!你喝完酒先回家,在后院水缸边好生洗个澡儿,俺们早早儿睡。”大雄哧哧笑了,心下蓦地生出男人阳壮壮的念想。
       大雄吃喝完了,就磨磨蹭蹭回了家,在后院石槐树下酣畅淋漓地撒了一线长尿。尔后便噼哩啪啦脱去短裤和背心,摸摸索索爬上老树下的石碾。
       石碾是破残的,经一天日晒,热嘟嘟痒兮兮的。大雄躺上去望着满天醒着的星儿,念叨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话。海边大如苍蝇的蚊虫唤醒他,给他赤条条的身上留下密密麻麻绛紫色的肉包。他顿觉浑身奇痒无比,跳起来,一蹦一蹦兔子似的跑到房檐下,抱来干干爽爽的辣蓼草,点燃,熏一大块地方,驱了蚊虫又能照亮儿,大雄用葫芦瓢从缸里挖出清水来,“哗 ”地扣在头上,然后张开大巴掌,在身上揉揉搓搓。辣蓼草脆脆地吱嘎着,如闪闪跳跳的渔火,将他健壮的骨架涂一层暗红的油彩。他再扣一瓢水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一条凉凉、滑腻腻的东西从他后脊上滑落,“吧唧”一声摔在石碾上,一闪,便没了踪影。大雄愣怔的时候,麦兰子拿围裙“呼嗒”着浓烟挪过来。麦兰子让大雄趴在石碾上,拿毛巾抹上肥皂,狠巴巴地给他搓背,揉得他骨节一阵轻响。大雄舒舒服服地等着。麦兰子边搓边说:“雄,明儿你就是喝墨水的文化人啦!”
       “嗯……”大雄说。
       “记住,树争一张皮,人争一口气,好好干!”
       大雄又嗯了一声。
       “记住,别像抱着猪头找不到庙门儿似的,神气点。说话办事就得有点文化人的样子,别让人拿势儿!”麦兰子眼睛盯着他的后脑勺说。
        “嗯。”
       辣蓼草一会儿就燃尽了,蚊虫袭来了。
       来来去去月把光景,大雄就不再天天跑家了,其实大麦铺村离雪莲湾也只有十八里地。开始上班时校长让大雄管些后勤,相继教体育,尔后就正正规规地接班了。他是四年级班主任。这是北边三个村子的联办小学,一个班就有五十多人。每次回家来,麦兰子总爱听大雄吹吹嘘嘘地讲学校里杂七杂八的故事。她笑成小虾,眼底生出无限温情。她觉得自己男人还是挺精道挺有前程的。她一点点发现大雄真的变了,很粗很硬的头发也留下来,油光锃亮。紫红的脸膛捂白了些,人也瘦得恰到好处。一入秋,西装一套一套地更换,说话也变得咬文嚼字了,言语间躲躲闪闪,很含蓄很幽默的。他说业余学函授课程,得好多好多钱。麦兰子干脆把几份大额折子甩给他,让他自己掂掇着花吧。她酒店生意忙,顾不上照顾他。他一个爷们家在外混碗笔墨饭,也够难为他了。秋天的日子里,麦兰子精神好极了,店里店外家里家外的事都压在她的肩上,不停歇地忙乎也不觉着累。她肚里装着一个红旱船般大的希望。酒店里雇来的伙计们背地里嘁嘁喳喳地议论:“瞧,老板娘都风光成仙啦!”麦兰子终于找到了女人生活的靠背,仿佛一下子搂定了日月的甜美,不管别人说啥,她都赏回一个很沉实的笑。
       一个黄昏,七奶奶独坐在后院的石碾上剪门神。灰灰的摇动的炊烟,在她佝偻蜷缩的身子四周盘盘绕绕,在她心头晃出无数虚幻。黄腾腾的烟雾里有枯枝坠落的响声和啥东西里面蠕爬的沙沙声音。她麻木的神经被那熟悉的“沙沙”声撩得一哆嗦。她惴惴地抬头寻着声音的来处,蓦地瞧见粗粗糙糙的老树枝上蠕爬着一条红蛇。蛇头血红血红,一卷一卷地画了个圆圈儿,窸窸窣窣溜下树干,钻进树根底下去了。
       七奶奶浑身猛一麻胀,干瘪瘪的身架软塌在石碾上。瞬间,她甩了剪刀,爬到石碾一侧的缸洞处,惶惶地寻着什么。没有寻到缸底的红蛇,坏了,红蛇丢了!七奶奶手一软,瘫软在树根下,双手疯了似的抠扒红蛇,喉咙里撕搅着哀呼:“红蛇,俺们的红蛇,回来吧,回来吧……”她跪着,手机械地扒着树根,凄凄叫着。
       麦兰子将酒店的事排摆妥当,就回家拿东西。进了院子,她隐隐听见七奶奶的嘶喊,奔到后院:“奶奶,你咋啦?神神怪怪的!”七奶奶的声气和脸相,比逝去的黄昏还黯,她悲戚戚地说:“兰子,不好啦,出事儿了,不知哪个造了孽,犯了天条,招灾引祸呀!”麦兰子依旧一脸疑惑:“奶奶,到底咋啦?”七奶奶抖抖道:“红蛇,红蛇又钻进地底里啦!”麦兰子也惊颤了一下,脸苍白许多,定定心说:“奶奶,大雄已经不出海啦,就别供那红蛇,歪信邪的啦!”七奶奶理也不理麦兰子,依旧霍霍扒着土。麦兰子无可奈何地望着她苦苦的身影,想了半天才明白。大雄那夜里洗澡,将红蛇弄出水缸来的。她实在理不清红蛇在雪莲湾世代人心目中的玄奥,但知道对于人过八十的七奶奶不是一件小事。她可以不信,可奶奶不能轻轻松松放红蛇走的。
       七奶奶几十年来总是向她凄凄地复述那个可怕的黄昏。
       雪莲湾人是信红蛇的,红蛇被他们供成实实在在的海神,谁也不能把红蛇从渔人生活里挑出来。传说这里古时叫鲲鹏国,鲲鹏里蜿蜒着一条曲曲弯弯的红沙带,沙带上生满大大小小的红海蛇。鲲鹏是一种凶恶的怪鸟,蔑视红蛇,常常把红蛇踩在脚下或充当饰物。怪鸟淫威,海湾灾祸不断。一日里,成千上万的红蛇团团缠死鲲鹏鸟,然后,红蛇腾云驾雾,兴雷布雨,吉兆呈祥。古人关于龙的臆想也便源于此。红蛇能镇妖除邪,保佑海上漂泊的人平平安安,渔人为寻个吉人天相,供奉红蛇。红蛇好像善解人意,不咬人,无毒,成年累月蜷缩在水缸底下默默度日。一旦它爬出来遁入地底就有不祥,七奶奶信,她惧怕红蛇盘在老树上画圈儿也是有依据的。多年前那个秋日的黄昏,她也是坐在石碾上,正为兰子爹纳鞋底儿,她被同样的“沙沙”声扯起视线,瞧见红如血滴的蛇头,极神秘地朝她画了一个圆圈,便“嗖嗖”钻进树根底下去了。她多少年也没弄明白红蛇是怎么从水缸里爬出来的。当时她跪在树根下扒了三天三夜,也没将红蛇找回来。就在那个吞天吞地的大潮里,村里十条强壮的汉子被大海吞噬了性命。其中就有麦兰子爹。那一年麦兰子十岁,红蛇的故事从那时就紧紧缠磨着她。她就是七奶奶的旱船,那年她开始跟奶奶学旱船。其实红蛇对于麦兰子并不那么重要,她是心疼七奶奶。看七奶奶找红蛇都找疯了。“大慈大悲的红蛇,救苦救难的红蛇,有求必应的红蛇,快回来吧,为啥还要让七奶奶受苦受难受熬煎?”麦兰子心不忍再看,转了脸,泪就淌下来。
       七奶奶着魔入咒般地扒着树根。天说黑就黑了。
       轰轰隆隆地旱天雷滚来滚去。麦兰子硬是把七奶奶拖回屋里。接着大雨点子噼噼啪啪砸下来。麦兰子躺在屋里一夜没睡。刚一闭眼就有一盘红蛇,在石榴树上盘着,如一棵早落的红松果树上卧着。少顷,红蛇就消失了,幻化成很大很大的红旱船。她被娘牵着手,在海滩扑扑跌跌地走。天永远像个红旱船,七奶奶孤孤单单的身影裹在船里,耐着性子走不到尽头。渐渐地,红旱船变成绿旱船。麦兰子被绿旱船牵到了童年那个绿蒙蒙的世界里去了。
       麦兰子十岁跟七奶奶学舞旱船,她当时身架蛮高的,偏瘦些,营养不良,一个小柴火丫头。七奶奶打墙上摘下那只蒙了灰尘的绿旱船,轻轻弹去绿绸缎上的灰尘,来到后院。七奶奶先舞一阵子,然后让麦兰子将宽松绵软的绿旱船固定在腰上,学着奶奶的样子舞。摇臂,挪步,拧腰,一环一节都由七奶奶手把手教。麦兰子每日像白天落地的绿蝙蝠在后院扑腾,不长日子,她便能扭得很像样子了。麦兰子读不懂七奶奶的心事,只能从她一声声的长叹里,品悟出日月的艰辛和悠长。七奶奶说:“兰子,舞旱船的女人命苦哩。”麦兰子平添一些豪气:“奶奶,俺不怕苦。”七奶奶的声气和脸相很灰黯,周身笼着浓浓的仙气,让麦兰子感到莫名的忧伤。七奶奶久久才说:“兰子,你还小,还不懂人间世理。”
       第二年雪莲湾旱船会到了,村里姐妹们拉七奶奶舞旱船,奶奶死活不舞,推出麦兰子。麦兰子噘着嘴巴说:“没有小艄公。”七奶奶说:“你在学校里挑一个你喜欢的男孩子,还不容易吗?”麦兰子眼一亮,马上想起同班的小蛤头。她喜欢小蛤头是因小蛤头学习最棒,常常帮她。很快,麦兰子把他领进家,由七奶奶手把手教会舞船桨。小蛤头精瘦精瘦,小脸蛋黑里透红,笑眼弯弯的,像一株小高粱,亲热人恬静人。那个旱船会上,麦兰子和小蛤头热爆爆地舞着绿旱船,引得观众一片喝彩。学校里搞啥活动都端出他们的节目,春节花会进城也带上他们。麦兰子少年的所有向往和幸福都装进绿旱船里了。然而好景不长,一个黑沉沉的暗夜,小蛤头死了。他是吃了腐烂变质的蛤蜊中毒而亡。麦兰子悲伤至极,如点了穴似的呆滞,两眼空茫地盯着绿旱船,盯久了,就神神怪怪独自舞着,忽哭忽笑,疯疯癫癫,任七奶奶咋劝也劝不住。夜里,竟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像个天不收地不留的鬼魂。她是看见小蛤头摇着绿旱船走了,夜空全是无边无际的绿影。七奶奶在后面追她,急赤火燎的拽她回来,拿小绳把她拴在屋里。 “毁啦!天神哩!”七奶奶惶惶叨叨着眼前又闪过红蛇头画圆圈儿。七奶奶得一日一日为麦兰子喊魂,呼叫得舌尖长满疮,咝咝啦啦疼。麦兰子依然是冲着绿旱船傻愣,七奶奶就寻着那目光在泥墙上的绿旱船上定住了。第二天早上,麦兰子与七奶奶几乎同时醒来,绿旱船不见了。麦兰子惊讶了。
       麦兰子急眼问七奶奶:“俺的绿旱船呢?”
       七奶奶也很吃惊:“怪啦,一宿,咋就丢了?”
       麦兰子一头扎在七奶奶怀里,狠狠哭出一滩泪水。没隔几天,七奶奶将一条鲜艳的红旱船挂在了老墙上。
       麦兰子看也不看红旱船。日子久了,红旱船就在她眼前,腿脚和手臂一阵麻痒。那天七奶奶不在家,麦兰子竟悄悄舞起红晕船。她的身子依然轻盈秀美,双脚顺着旱船会的节奏一下一下弹跳着,心绪终于慢慢辽阔起来。这个长夜里,麦兰子做了无数个梦,不知为啥,小蛤头不在梦中,绿旱船也不在梦里。她忽然觉得前头有一条红旱船像个昏头昏脑的月亮,在高远的云彩里一拥一拥地游……
       麦兰子望着红旱船,迷迷糊糊天就亮了,一切又回到眼里,但她一直弄不明白绿旱船为啥顷刻之间就没了。
       翡翠手镯
       扑嗒嗒的风箱声又响了。
       麦兰子是被风箱声吵醒的。她起床后便利利索索爬起来,准备到小酒店营业。她捷步闯进七奶奶屋里,七奶奶不在。这时候有一种“嚓嚓嚓嚓”的声响移过来。她迅疾来到后院,惊人的一幕显现了。她看见七奶奶枯着一头白发,哆哆嗦嗦地抠石榴树下的泥土。七奶奶枯手一下一下剜着雨水浸过的湿土,味道很足的地气疏疏地升起来,绕到七奶奶头上去,渐渐化在日光中了。
       “七奶奶,哎。”麦兰子轻声叫着。
       七奶奶像是变了一个人,老脸很怪,任麦兰子的呼叫在耳朵里飘进飘出,也没回一声。麦兰子看见的是一张老皱的走火入魔的脸,脸上汗豆很白,一粒一粒含在皱沟里,在日光下闪闪烁烁的。麦兰子愣愣地站着,望着七奶奶专注痴迷的样子,沮丧地叹口气,怅怅地走了。七奶奶神情木然地重复那个令人费解而愚钝的动作。七奶奶是圣人喝盐卤?明白人办糊涂事?还是家里真的要有灾祸降临?大雄,你这个屌样的,还不快回来一趟。她一想,心便缩紧了。过了好几天,为了这条小红蛇,七奶奶依旧神神鬼鬼地在老树下折腾着,树根四周凹着大坑,裸着七缠八钻的树根,红蛇依然没有影子。七奶奶喘得紧了。
       一个夜里,大雄回家了。他喝了烈酒似的摇晃着进了房,身上脸上的雪花没去扫,壮凛凛地身架塌了,膝头一软,跪下了:“兰子,完啦!”
       麦兰子骇然吸口凉气:“这是咋啦?”
       大雄软泥地瘫在灯影里,像一头猪,再也没了人民教师的体面和风光。他含含糊糊地说:“钱,钱都他娘的输了。”麦兰子心颤了,抖抖地像要倒下去。她没问输多少钱,钱不比这档事本身重要。大雄反倒沉不住气了,绝望的声音一截一截挤出来:“十二万,那两个存折都光啦!兰子,俺不是人,对不住你。”麦兰子方寸也乱了,脸上挂着紫青的悔悟,像落一层霜。是悔不该送男人去学校?还是悔不该把“折子”全甩给他?她沉默了。
       大雄最怕女人的沉默,血呼噜噜涌到喉头,咽不下吐不出,憋出廉价的泪珠来:“俺在学校里待着憋屈,就让马大棒拉去赌啦!俺就是想开开心儿,谁知一玩就他奶奶的搂不住啦!”麦兰子黑钻钻的眼睛似要将男人穿透:“你,你还腆脸子显摆呢?这回,你可是六粒骰子掷五点,出色啦!”然后他走到男人眼前,将散了架的男人拽起来。大雄的目光是胆怯的,回避的,躲躲闪闪的。麦兰子说:“你知道,俺最容不得撒谎的人,只有你大雄才能把俺糊弄到这个份上。”圈在她眼里的泪,终于扑嗒嗒掉下来。大雄也流泪了,嘴巴掂量着字说:“俺不是人,是畜生,没脸活着啦!俺死前啥都掏给你吧,你的小酒店,俺也押上,输啦。”麦兰子心尖一哆嗦,问:“你……输给谁啦?”大雄说:“马大棒。”麦兰子瘫坐下来,剧烈的震颤传导四肢,又一股脑流到汗涔涔的脚心里。
       七奶奶颤颤走出屋子,囤着的袄袖滑了下去,她不祥的预感还是应验了。
       “俺真的不想活啦!”大雄狠狠吐出一口气,脸相便平静了,浑如鱼目的眼睛绝望地盯着麦兰子的脸。麦兰子久久不语,缓缓把恐怖的目光从黑暗的角落里扯回,仔细研究起大雄的脸,似乎在寻找什么,看得大雄心里阵阵发空。“俺不是吓唬你,俺再也没脸活在这个家里了!”大雄眼神虚虚的,鼻根处涌出一股辛辣的酸水。麦兰子不再看大雄,目光移至挂在墙上的红旱船上。淡淡红绸晃在灯影里,红绸上的纹纹络络依然全看得清楚。她眼里全是红颜色。
       屋里一时很静很静。窗外下雨了,海风尖尖地呼啸。麦兰子眼里的红旱船还是忠厚牢靠的,让她委实不解。她时时念想不可知的将来,的的确确有个说不清看不见的东西在等她。她看着大雄,脸相松爽一些说:“大雄,俺有哪点对不住你么?”大雄摇头:“是俺作孽,对不住你。”“输了十二万,加上酒店,还有别的地方没擦净屁股的吗?” 麦兰子问。大雄说:“就这还不够戗么?”麦兰子问:“就为钱你才去死吗?”大雄哀哀叹着:“俺没脸见人。”麦兰子苦笑了,说:“你还有救,这时候,竟然还想着脸面。”大雄垂头不语。麦兰子冷冷地说:“你走吧,走吧……”大雄猝然抬头:“去哪儿?”麦兰子说:“还是那条道儿,把失了的脸面赚回来!”大雄愕然地瞪圆了眼:“这……能……成……么?”麦兰子说:“给你带上钱,去东北佳木斯俺姨那儿,再学两年吧。俺姨能办……”大雄的脸很湿嘴很干,迟迟疑疑地点头。大雄没有想到女人麦兰子在这个时候,会有这样的魄力。这个时候,只有点头,只有继续往前走,眼前刚强的女人才彻底属于他。他应了声表白:“俺日后改,不改还是人吗?”
       “有你这句话就行,钱,俺还能再赚。”麦兰子说。
       大雄走出来了。他嘴里喷着哈气,喉咙里火辣辣地咕噜着,他款款走上蛤蟆船。他弓着驼背坐在船板上,用粉笔头在船板上没来由地画着圈圈儿。圈圈儿好似麦兰子画成,逼他乖乖钻进去画地为牢。“麦兰子,你吃苦受累的,图个啥哩?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大雄想。他长长吁口气,胸中涌起很沉的落寞与空凉。海风贴着船板干巴巴地游走,夹着缕缕腥气,扑在大雄的脸上。他眯起眼,定定坐着,恍惚如一块巨石。人真怪,一合眼,麦兰子便舞着红旱船影影绰绰地晃悠。女人身上的万般好处俱涌了来,透着醉人气息。 “大雄啊大雄,有麦兰子这样的娘们儿跟了你,是你驴日的福气!”他咒着,蓦地睁开眼,怔了一下。
       麦兰子在船下不远处站着。
       “兰子,你……”大雄慌慌站起身。
       麦兰子正在拿沉静的眼光研究着男人,恨铁不成钢啊。红格子围巾裹着她极鲜活红润的一张脸,映照得大雄缩小至无形。大雄蔫头搭脑走下船时,麦兰子说:“你晚走两天吧,咱去城里舞旱船,马上就得去的。”
       “俺没那份心情,舞不起来。”大雄懒散地说。
       “屈了你啦?”
       “屁话,俺有啥屈的。”
       “见不起人啦?”
       大雄哼哧不语。
       “你呀!这个旱船会是县农业银行搞的。何乡长说银行非要看咱俩的表演不可!银行拿花会宣传储蓄。”麦兰子眼睛灵活地转了转,“说不定,俺养虾的时候,还能贷咱一些款子呢!”
       大雄瞅了女人一眼:“想得倒美!”
       “你一个爷们家遇点难,连舞船的勇气都没啦,去了佳木斯也学不来啥!”麦兰子恼怒了。
       大雄咬咬牙:“俺去!”
       麦兰子心里一喜。仿佛昔日看不见的一切,重新找了回来。
       过了几天,麦兰子接到了东北佳木斯老姨的来信。老姨是那里师范学校的头头,给大雄办好自费读书手续。看来大雄得走了。该做的麦兰子都做了,他该走了,一切都是天造地就的事。天还不很亮,大雄带着背包就要上路了。他和麦兰子来到后院,远远看见七奶奶蹲在白皑皑的树根下鼓鼓捣捣抠红蛇,七奶奶的双手冻得跟煮过的一样。七奶奶自从大雄败家之后更为痴迷,连她一生最爱的剪纸也放下了,除了起早贪黑地抠红蛇,仿佛再也没有别的事儿了。仿佛是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斗争。老人的每根神经都有感觉,万分确切地觉察到,她在挽救一个灵魂。一个已经沉沦的灵魂。她枯小的身子淹在白雪里,晃着微弱的白光。大雄和麦兰子同时刹住脚,悒怔怔地呆望着她。七奶奶不为世间一切困扰,依旧不扭头,专注痴情,连眼珠子也不转动了。雪片在她的手里,碎了,散了,辅排出的嚓沙嚓沙的声响,传到极遥远极陌生的地方。
       “俺对不住七奶奶啊。俺还是条汉子吗?”大雄哑了声说,眼骨窝里爬出湿漉漉的东西。麦兰子很镇静,说:“你走吧,见了老姨,就说家里很好。”大雄点点头,就很沉地叹口气,拧转身子走出院子。麦兰子款款跟在后面,冷冷的街上就晃着两个人影。街上塑着一个很高很大的雪菩萨,静静地看着他们。
       烈风吹打着大雄的眼睛。
       天暖和了,麦兰子就包下了西海滩防潮坝后面的一片虾池,成为地地道道地养虾女。清虾池、灌水、跑贷款,活儿像陀螺一样追人,她就得苦扎苦累地转着,男人是她的念想。男人总是希望,走就是希望。
       这些日子,七奶奶依旧抠她的红蛇,帮不上麦兰子。酒店易主,一个叫大芳的小工看麦兰子可怜就留下来替她照顾疯癫了的老太太。麦兰子白日忙着往城里跑贷款,几次折腾,邝主任还算够意思,贷她两万多。她订了虾苗买了饵料,每天夜里回家就装上小本子,去乡里校里听专家讲授养虾知识。回家已是子夜,就囫囵着身子躺一会儿,天不亮,五更鸡荡开锐利的一声尖叫,她便去虾池子干活了。
       大雄这回走后,四喜便来得勤了。每次来,四喜都学着大雄大大咧咧地甩给麦兰子很多很多钱:“嫂子,把船租款收好了。”
       麦兰子数数钱,惊讶了:“五千,这么多?”
       四喜拍拍胸脯:“俺这阵子赚得多!”
       “啧啧,你真能干!”
       “雄哥可比俺还能干!”
       “咋,想他啦?”
       四喜扮个鬼脸:“你不想他吗?”
       “小子,你又欠捶啦?”
       四喜嘻笑:“嫂子,兄弟不是说你,雄哥远天野地抽筋儿,你就不疼他吗?”
       “俺不疼他?不疼他,谁撑着这个家?”
       四喜一脸正经:
       “雄哥不愿干的事,你别逼他啦!”
       “滚,少出馊主意!”
       “快让他回来吧!”
       “回来干啥?土拨鼠似的海里钻?”
       “哼,有人想钻还钻不来呢!这年头雪莲湾只出你这么一个傻瓜,只抓芝麻不抓西瓜!”四喜讽刺说。
       “再胡诌,俺扇你!”
       四喜缩缩闭了嘴。
       麦兰子倒不依不饶地说:“四喜,你赚你的钱,大雄上他的学,人各有志,你千万别去信勾他的痒痒肉儿啦!”
       四喜垂头一叹:“唉,种下苍耳收蒺藜,都是命!”
       麦兰子问:“你说啥?”
       “俺说命。”
       四喜瞪了麦兰子一眼走了,麦兰子身子软了一下。他每来一回,她的身子就软一次,使她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那天麦兰子去了村委会,把一肚子的委屈讲给疙瘩爷。疙瘩爷劝说:“别听别人瞎嚷嚷,俺看啊,别人是瞎说。你做得对,爷爷支持你!有钱了,就得追求精神文明。”疙瘩爷怎么劝也劝不到麦兰子心里去,麦兰子噘着嘴巴。疙瘩爷忽然想起什么来,说:“哎,兰子,你妹妹翎子来电话了。”麦兰子问:“她有啥事儿吗?”疙瘩爷摇头说:“眼看明年就高考了,这孩子还进了课外小组,还当了组长,研究啥民俗,说还要带着几个老师孩子来村里,看你七奶奶剪纸,考察白纸门的历史。你给她回电话,说说她,好好复习功课,考上大学给咱麦家争光!”麦兰子心里有了一点安慰:“要是有文化呀,将来还得翎子!她啥时候来呀?”疙瘩爷还在生气:“来啥来?俺给挡回去啦!”麦兰子急了:“爷,你看你!翎子研究民俗文化有啥不好?”疙瘩爷气得跺了脚:“你还宠着她,还有她七奶奶。你们要警告她,眼下不是个时候啊!”麦兰子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吧,俺劝劝她,让她高考过后再研究啥民俗!”疙瘩爷笑了:“这就对喽!”麦兰子看见春花来了,就笑着跟疙瘩爷告别了。
       麦兰子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家,给七奶奶送点饭,然后还要去看新来的虾苗。那天黄昏,麦兰子往虾池子送饵料,路上碰见大芝娘。大芝娘也是与她七奶奶齐名的旱船女,对麦家娘俩着实不服气。大芝娘见了麦兰子就亮开嗓门说:“听说你们大雄成仙了么!”麦兰子故意气她:“成仙,岂止成仙,俺们大雄还要吃皇粮呢!”大芝娘于泼辣中透出尖酸:“吃的皇粮本呀,怕是拿母鸡下蛋换的!格格格……”麦兰子斜她一眼说:“你眼气啦?”大芝娘故意往她心尖子上戳:“可有人看见你家大雄先生又出海打鱼呢!”麦兰子怒了:“你放屁,俺大雄在吃笔墨饭儿!”大芝娘一扭一扭地“格格”笑着:“吃笔墨饭?怕是吃屁也赶不上热乎的!”她嘲弄般地一伸舌头走了。麦兰子狠狠地啐了她一口:“呸,骚货!”然后怏怏地走了。
       天黑回家的时候,麦兰子在老河口摔了一跤。她很利落地爬起来,扑啦扑啦身上的土屑,又往回赶。到家的灯下,她才发觉自己戴了多年的翡翠手镯碎了。那是七奶奶在她与大雄结婚时给她的。是她的护身符,碎了,还剩半边卡在她的手腕上。碎了,她不知怎么就碎了。
       七奶奶扒了一天的红蛇,晚上蜷缩双腿,愣愣地望着孙女儿,像个守护神。麦兰子说:“奶奶,手镯碎了。”
       七奶奶依然怅怅地望着麦兰子。那意思像是在说,俺的傻闺女,红蛇没了,手镯自然会碎的。
       然后,麦兰子嘤嘤地哭了。
       三蛤四卤
       虾荒到,累断腰。这时节,苍茫阔大的滩涂上,拥满了背筐提篓的姑娘媳妇和爷们汉子,对于每个家庭来说,每一天的节奏都充满了忙乱和紧张。这不,天没亮,麦兰子就背着柳条筐,手里一盏明晃晃的虾灯,扑甩着大脚片子,咚咚咚咚踩响了海滩。
       晨雾里,腥风撒下星星点点的露珠儿,湿漉漉,咸滋滋的。麦兰子手里的那盏灯晃荡着,如豆的火光,一闪一闪如磷火,照亮了秋夜的一大片地方。她用手将额前的几缕秀发向后一甩,愁苦就被甩在脑后了。黑黢黢的泥滩一片连一片,瞧不见一棵树,抓不到一丝草。一块一块浅泓,像草原里的“淖儿”,汪着蓝幽幽的海水。这是盐池子,水浅浅的水皮儿上卧一层翡翠鸟、水鸭和海鸥。鸟翅是绿的,鸭嘴是红的,海鸥是白色的,远远看去如铺满荷叶,开遍睡莲的池塘。
       大虾的天然饵料卤虫就生在盐池里。麦兰子每天早上都来这里捡卤虫。卤虫像小乌虾,密密麻麻的钻在盐水里。她是捉卤虫能手,一个早上就能攒下几日的饵料。她白嫩的手掌裂开一道道的口子。盐水涩涩地杀进血口里,钻心地疼呢。不,这不算个啥,比起男人在学校里背书还省劲儿哩!
       麦兰子看着天还很暗,就用一根树杈将灯挑起来。橙黄的灯光,如一粒闪闪跳跳的星子,引一群飞蛾和蚊虫围它狂欢、献媚。不用多长时间,卤虫就将筐子塞得满满实实。沁凉的露水,潮湿的地气,森冷的海风,合成了特有的秋寒。麦兰子不怕冷,她直起身子,甩掉粘在手上的泥沙和盐碴儿,打腰间摸出一条素花毛巾,擦着脸上汗水,然后抱着筐子挪上一个黑糊糊的泥岗子。天还早,麦兰子还想再捞一筐。她捧着虾灯坐在窝棚门口的土墩上,静静地朝虾池一阵张望。蓝幽幽的水面上浮着几丝嫩绿的海草,一只只大虾吐着泡泡儿。如无数喁喁的嘴在朝她殷勤地倾诉着什么。每每听到这醉人的扑扑声,麦兰子心头就阵阵发痒。卤虫,瓷瓷实实两筐够用两天的。这会儿还缺兰蛤了。“三蛤四卤”的喂养方法是她从夜校里听来的。
       该去逮兰蛤了。捉兰蛤可不像捞卤虫容易。无论是海滩上还是泥礁底下,必有海水终日哗哗流过。兰蛤同人一样精,是认活水的。得弯腰撅腚在海水里摸,累得腰酸腿疼也抠不上多少。所有的虾农都知晓,渤海湾雾抬岛上有取不尽的兰蛤。不过,那是个凶地方,姑娘媳妇没人敢去,唯有几个海汉子敢从那鬼地方钻来晃去,弄不好就伤着回来。
       麦兰子忽然想去那地方试一试了,她啥都想试一次。她放下虾灯,她的手掌灼出一层白盐,她急忙从兜里掏出一盒蜜油,一点一点涂在手臂上,摩揉着,又哈哈气儿,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蜜油盒装进兜里。这是大雄给她买的。这对于她是十分重要的。她站起身,看看灰灰的天儿。默默地朝雾抬岛方向急煎煎赶了去。
       雾抬岛还裹在雾里。雾抬岛不是啥真正的岛,而是一片洼地塌子。洼地上耸几排石岗,如一道一道金灿灿的天然屏障。这是雪莲湾唯一有石的方。这里是肉坠儿似的凸出去的一块,斜对着老河口,整日白浪滔滔,烟雾缭绕。远远望去,就像浓雾抬着的小岛。人们就叫“雾抬岛”。干潮的时候,有齐腰深的海水,水面上和石缝里浮着杂七杂八的藻类。鱼虾上来觅食,浅水里有许多兰蛤,一抓一把,可怕的是这里常有吞人的大鱼出没,涨潮也没规律,发天的时候,轰轰嚣叫的海水溜着豁口子朝洼地上喷吐,潮水灌满了这块洼地,才朝北滚去的。抢潮头鱼的时候,这儿淹死过几个人,怪瘆人的。麦兰子高挽着裤腿儿,赤脚在海滩上赶,泥软的水滩在她脚下吱吱叫着,脚掌发痒。潮水泛着白沫子嘶嘶朝岸上淹着,浪头子扑在脚跟上,一卷一卷的水花,溅她一身,凉津津的。泥滩越来越难走,乌黑的烂泥掺和着石碴儿和蛤蜊皮子,又黏又滑又扎脚。她干脆轻跑起来,脚一点地,刚挨泥皮儿就过去了,不挨扎又快捷,不长时间,就到雾抬岛了。
       海水浑浊,浪头不大,偌大的水塌子呈着虚伪的平静。麦兰子把虾灯放在礁石上,背着筐子跳进凉冰冰的海水里。水凉呵,冰透皮肤,进而渗进肉里骨里。海水漫过大腿的时候,她把牙咬得格格响,弯腰伸手在石缝里抠兰蛤,每抠一个都需要力气,需要耐心。兰蛤真多,一划拉就是一把。她一捧一捧往筐子里甩。兰蛤属于贝类,小指甲盖般大。她捡了多半筐的时候有些吃不住劲儿,脸绷得红红的,手指头麻木了,黑眼珠里的火花也黯然失色。她有些沮丧了。
       麦兰子吃力的挺起身,重重地叹口气,冻木的手指含在嘴里哈气儿也不顶事。她索性爬上礁石,摸出火柴点着了虾灯。不是照亮,是当火盆用。她双手紧紧捂着灯罩子,好半天,手指才慢慢有了暖意。这时,她的双腿又不听使唤了,如灌了铅般沉重。灯里的火苗太微弱了。天大亮了,海也醒了。阴森、恐怖、喧嚣的雾抬岛上,开始浮上斑斑点点的红霞,但雾仍没散尽。麦兰子望着半筐鲜活的兰蛤,心里喜滋滋的。但她还不肯就这么回去。远远地来了,又赶上干潮,很不容易的。于是,她活动活动手脚,“扑通”一声,又跳进水里。她的脚还没立稳当,觉得腿肚子就遭了火辣辣的一击,像一块有烧红的烙铁扣在腿上一样,扯心撕肺地痛。她“呀”地惨叫了一声,浑身一阵痉挛,拼命往岸上爬。爬呀爬……她爬上岸来时,就发现左腿肚子被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殷红的血浆,咕嘟嘟涌出来。她赶紧从上衣扯下一块布条儿,一圈一圈缠在腿肚子上。
       她惶惶朝水里张望,淡红的海水里,裸露一条带有梅花点子的鱼背。她听说这里的大鱼能自由上滩下水,能一口吞了人。她有些后怕了。
       痛和冷加上受到惊吓,她再也不能待在这里了。她必须在涨潮前走出雾抬岛。她吃力地背上筐子,勒紧绑在腿上的布带子,斜斜地蹚过去。她为自己吃惊,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怎么涉过那片水塌子的,也许是伤口还麻木着不觉得痛。当她摇摇晃晃站定泥岸时,当下腿一软,眼一黑,一屁股跌坐下来。伤口剧烈的疼痛使她难以忍受了,她一动不动地蜷缩在一片泥坨上,用腹部狠狠挤压住大腿,闭紧眼,牙帮咬得嘎嘎脆响,泪就断了线似的涌了下来。
       泥坨上印着一摊血。海滩很静,一只一只蟛蜞和跳潮鱼在水面蹦跳着,窥探着沙滩上可怜的麦兰子,也同时警告她大潮就要来了。麦兰子想起男人和红旱船,就有一股蛮力从心底拱出,在她骨子里胡乱钻动。她挣扎着,顽强地站了起来,背着筐子,倔倔地搅动着红溜溜的日光走了。走一截儿,她跌倒了,再爬起,又跌倒,又爬起……
       大潮呜呜溅溅地追来了。
       麦兰子躺到家里的炕头上,就动不了了。七奶奶急得团团转,拄着拐杖请来了村医,给麦兰子的伤腿上药包扎。村医往伤口上撒消炎止痛的粉末时,麦兰子几乎疼晕过去。包扎好以后,感觉就好多了。这时,七奶奶又出去找她的红蛇去了。麦兰子就给大雄写了一封长信,她让四喜帮她发走了。
       一天下雨,麦兰子再也躺不住了,拽出一把雨伞走进秋天的雨雾里。她走在海滩上就像只小绵羊,小心地移。养伤的几天里,她连连做着好梦,一回回梦见男人拿了毕业证回家的风光,一回回梦见自己发了大财,连喘气都比别人粗。清风细雨,簌簌响,围成一片,鼓荡着她酿成长久的渴想。她掐手算着,大雄还有一天就会接到她的信了。她知道信走七天。雨丝凉凉的,潇潇洒洒来,染了她一脸的风尘,泛着俗人读不懂的悲喜。她走进秋天的梦境里去了。雨停了,海滩发出一阵远古的呓语,如梦似幻。麦兰子望一眼红糊糊的日头,再看脚下黏塌塌的泥滩,龌龊得叫人发腻,连气流也变得黏塌塌了。她来到虾池旁的时候,瞧见满池的虾都醒着,扑扑探头,吞着浮在水面上的饵料。
       灰乌乌的茅草窝棚像只大鱼卧在堤上。一层油毡被夜风吹落,一半搭在檐上,一半吻着湿地。麦兰子心一紧,急急奔去。远远地,她就听见从窝棚里荡出的呼噜呼噜很沉的鼾声,鼾声一截一截往极远极陌生的地方延伸。不知怎的,麦兰子对这鼾声那么熟悉。她紧走几步,站在窝棚下,轻轻盖好油毡蹑足进了棚子。她发现四喜侧着身子睡着,浑身被雨水打湿 ,水涝涝的没了人样。麦兰子心里一热,伸手摇他:“四喜,醒醒,别淋病喽。”人依旧睡着,嘴中喷出的气息,温温痒痒像面条鱼在她背上爬来爬去。
       “四喜,醒醒咧——四喜,日头照腚啦!”
        “四喜……”
       麦兰子蓦地看见那只酱色的粗手,紧紧攥着一封展开的信。信皱巴巴的湿了水渍,一块一块,像是泪水濡过。麦兰子愣了,疾手抓起信,裸入眼睛的是自己歪歪扭扭的笔迹:“亲爱的雄……”麦兰子的脑壳轰地一炸,她像一只狂躁的母狗,一把扳过男人黑瘦黑瘦流一线哈拉子的脸。啊,是大雄!怎么就是他?
       原来,男人是狠狠地把她欺骗了。看来夫妻“恩情”二字不管多么生动,却是人间最靠不住的东西。
       “天杀的,我这辈子为啥偏偏碰上你?”
       麦兰子脑壳如炸开的桐油果,身子一软,轰轰然旋着斜着重重地扑倒下来。大雄醒了,被眼前的景儿惊得慌口慌心,“扑通”跪下地,抱起那一团绵软,哭了。
       “兰子,兰子……”
       大雄哭得很惨 。
       麦兰子一连几日不吃不喝,哭得昏昏沉沉。她被男人骗了,大雄在跟四喜出海,偷偷住在船上。这就像抽走了身上的所有精血,麦兰子再也爬不起来了。红肿无光的眼睛呆望着沉默的红旱船,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念想都变得很轻很贱了。她多想挽住那些美好的日子,可终不能够,不能够。七奶奶颤抖抖地挪进屋来,晃出老态。七奶奶干瘦干瘦,脸黄得难看,如一朵被风吹落了的干菊花。七奶奶的老旧阴丹士林蓝布大襟袄,被溜进的风撬起,如一面蓝旱船忽闪忽闪。麦兰子的目光与七奶奶的目光一碰,就滑开了。
       “兰子。”七奶奶终于说话了。
       麦兰子心一喜:“哎,奶奶。”
       七奶奶坐下来。
       “奶奶,你老熬过来了啦?”
       “嗯。”七奶奶缓缓地说。
       “奶奶,俺心疼您哩,看红蛇把您老折腾的。”
       七奶奶的目光忽又浊了。
        “日子久了,海也会枯的。”七奶奶说着就一阵干咳,“奶奶盼你成气候,干成事,会有出头日子的!”
       七奶奶的脸就像一扇白纸门:“兰子,奶奶总想跟你说一件事,可俺一直没有跟你说,这番折腾过去了,俺的兰子真的长大了,该告诉你了。”
       “七奶奶,啥事儿?”
       “你还记得咱家的绿旱船吗?”
       麦兰子点点头。
       “你知道绿旱船咋就没了么?”
       麦兰子摇摇头。
       七奶奶狠歹歹地说:“那天夜里,在你睡着着时候,俺烧了它。”
       麦兰子一时蒙了,满脸的空洞。
       七奶奶就蹶跶蹶跶走了。
       麦兰子深情唤一声:“奶奶——”
       这一瞬间,她啥都明白了,明白了。七奶奶凭啥劲头寻找红蛇?是信念。自己凭啥走到今天?原来是奶奶在暗中给了她一种信念啊!
       收虾的季节到了。麦兰子自从跟七奶奶说了话,精神就奇迹般地好起来。她跟大雄苦扎苦累将肥鲜鲜的大虾交售到外贸收购站,换回九万元的票子。他们比先前更富有了。收虾的季节他们多了个帮手,大雄的弟弟二雄回家来了。二雄的木匠手艺比大雄强,二雄跑到城里打工,在一家木器厂当工人。
       大雄怀里揣着票子,风光成熊了,狂癫癫喊:“老师,嘿嘿,文化人儿,嘿嘿,去他娘驴日的吧!”他每次提到“文化人”这个词的时候,脑子里总是浮现裴校长的影子。麦兰子听见了大雄的狂叫,如五雷轰顶,抖抖的,静下脸瞅大雄。她的脸相惨白,但表情平平。每一次她都以平淡中的力量镇住男人。这回不灵验了,大雄如灌了烈酒的笨熊,摇摇摆摆叫道;“去,去个驴日的!”麦兰子的心一点一点下沉,慢慢走到男人跟前,不说话,也不看他。大雄不懂她的心思,有些害怕了。麦兰子挥手一巴掌将大雄打蔫了,打懵了,打醒了。就这一巴掌啊。男人瘫在地上,将脑壳缩到肩胛里去了。
       后来不长日子,七奶奶终于找到红蛇了。七奶奶静静地坐在那株石榴树下睡着了。麦兰子走过来的时候,她的身子靠在石榴树根上,眼睛墨线一样叠合在一起,脸上的老皱也舒展开了,挂着福态安详的笑。麦兰子不懂七奶奶今天为啥这般模样,扭头的时候,她忽然发觉七奶奶身旁有个洗脸盆,盆里游动着一条小红蛇。
       麦兰子蹲下来,伸手抚摸着小红蛇。红蛇,红蛇啊,你这神神鬼鬼的家伙去哪了?又怎么钻出来了呢?
       养虾的钱收回来了,大雄也被疙瘩爷领回家来。麦兰子看大雄已经没有气了,她将男人输出去的小酒店又买了回来。开了酒店心里还是老样子。一日,她听爷爷说乡文化站要招人,而且能转长期合同。她心里那个憋了很久的念想又活脱脱往外钻了。她想了几天,跟疙瘩爷合计合计,去报了名。何乡长说原本要经过严格考试的,既然麦兰子来了,乡里巴不得的,考试就免啦!麦兰子执意不干:“考,一定要考,俺考上了才来。”临考试的前一天夜里,有人看见麦兰子携着红旱船去了西海滩渔人的墓庐。
       夜很沉很幽,涛声很响很重。轰轰隆隆的声音如旱天雷在大海滩上沉甸甸地滚动,铺天盖地地远去。麦兰子就裹在这种声音里,默立在爹娘的坟头前。她一把火点燃了红旱船。燃烧的红旱船如同做工精细的火花圈,顺着陡坡弹跳着滚动,火苗子伸伸缩缩,又像红鸟炸开一双火红的翅膀,隐在夜里自由自在地远去了。
       葬掉了,一段日子的美好都被壮丽地葬掉了!
       麦兰子忽然跪下去,将被火光映红的脸埋在手掌里,埋在往事的记忆里,嘤嘤地哭起来……
       妹妹麦翎子啥时候来的她也不知道。麦翎子把麦兰子搀了起来,哽咽着说:“姐,你这是为啥哩?”
       麦兰子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抱住麦翎子哭了。麦翎子跟着哭,她高考落榜了,跟姐姐一样地伤心呢!
       麦兰子和麦翎子姐俩儿离开墓庐,走上老河口的时候,那遥远沉闷的涛声仍悠悠不绝。麦兰子爽气许多,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唱一支渔歌子,她想让黑沉沉的雪莲湾知道,她还醒着。她放开嗓子大唱起来,麦翎子受到了感染,也跟着唱了起来。
       第二天,乡文化站考试的时候,人们蓦然发现麦兰子舞出一条蓝旱船。蓝格莹莹的旱船搅动了一瓦蓝天。
       蟹乱
       今年春脖儿短,立春过去没几天就暖和起来。春日里的雪莲湾雨水多得屋檐吊线线,一直到黄木匠的造船厂开工,天景儿才晴得豁亮了。但是村巷里和海滩上仍弥漫着一层白气。
       大雄躺在床上睡回笼觉,麦兰子走过去用光光的脸蛋贴近他,揪他的耳朵,就彻底将他拽醒了。“爹的造船厂今天开工,快起来!咱去晚了爹该骂街啦!”大雄开始噼里啪啦穿衣裳。他想这日子多好,自己算是转运了,家里家外都幸福。老婆还摇身一变成了乡政府的招聘干部。麦兰子舞个蓝旱船考上了乡文化站,何乡长听说这女子文笔不错,又让她当了乡报道员。整日在乡政府晃来晃去大小也算个文化人,她写的报道在市报上发表,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够牛的。这原是一双开饭店养虾人的手啊!
       雨后的潮气慢慢淡了,蛤蟆滩上黄木匠的造船厂像一座土堡挺在那里,有点像日本鬼子的炮楼。 这儿离埋七爷爷铁锅的泥岸只有三里地。
       大雄外出打工的弟弟二雄也被黄木匠叫回来了。二雄见了麦兰子,咧咧嘴巴:“大嫂来啦?”麦兰子跟二雄笑着点头。麦兰子觉得黄家人都齐了,心里替老人宽慰。她知道黄大雄家祖上并不是打鱼的,是造船的。刚过门的时候,黄木匠跟她讲过,过去黄家先人从中原逃荒到雪莲湾,先人造船的时候,还有过像麦家祖先一样惊天动地的故事呢!
       日子很久远了,那时黄木匠还小,叫小柱子。黄家先人成了赫赫有名的黄大船师,跟先人造船的小柱子一天一天长大,手艺很精到了。爹总是谆谆告诫,黄家船同人一样正。爹戴毡帽头造船的样子,他永远忘不了。爹的心野着呢,发誓黄家船一定要闯进白令海。爹没说大话,他是要用先人的光辉来照耀他的余生,照耀黄家后人的风光日子。就在大船师五十四岁那年的初秋,雪莲湾发生了一场蟹乱,小柱子娘被吞了。那年是个燥秋,气候特别反常,天气闷热,雾大,天和海被雾爪子搅浑了,一会儿黏住,一会儿撕开。一天夜里,天景红红的,像烧着了一样。从远海和老河道里荡来一股奇怪的嗡嗡声。眨眼的工夫,大蟹群就忽忽涌涌漫漫泛泛张牙舞爪地爬上陆地。海蟹河蟹都有。嘁嘁喳喳的响声整齐而尖厉。人们给闹醒了。纷纷提着马灯出来看,都目瞪口呆了。
       满街筒子都蠕爬着大大小小的螃蟹,青青的一片连一片,没了下脚的地方。有的螃蟹还爬上了房顶。人们从没见过这阵势,吓坏了。螃蟹越聚越多,大的驮小的,呈宝塔形一摞四五个爬上房顶。立时有老旧的泥铺子轰然倒塌下来。村里老人说是闹蟹乱了,让家家户户打碎了灯。入乡随俗,爹也将灯打碎,家里黑黑的了,娘不敢出屋。后来泥屋也顶不住了,嘎嘎裂响着。渔人家都纷纷卷上铺盖和粮食去了船上,开到很远的岛上躲避一时。大船师造船的,家里却没船。爹带他们娘俩到了造船厂的木垛上。爹拿木板来回扫蟹,扫开一块空场儿。一家人就在木垛里窝着,煮螃蟹吃。那天还不算黑,娘独自回村到老房里给柱子取衣裳,在海滩上试试探探地走,一色青螃蟹,分不清哪儿是岸哪儿是水,一失脚踩空了,掉进了海沟里。娘被卷走了,头上爬满螃蟹。她在没顶的一刹那间,探了一下头,留下对人世无尽的依恋。爹和小柱子拼命寻娘,也只在五天后蟹乱退去,才找回娘泡烂了的尸体。爹跪在娘的尸体旁边,捶胸顿足地哭着。“俺要是有条船,你就不会死的!”埋了娘,爹就对柱子说:“咱爷俩给你娘造一条船,雪莲湾最好最好的船!”小柱子声泪俱下:“给娘造船!”于是,爷俩拉开架式干了。满打满算月把光景,大船就造成了。五寸厚的红松板子做成,没上漆,白光光的茬子,木纹细如银丝,蚕茧般环绕,没一星疤点,没一丝裂痕,就像一座淡黄色的金屋。龙骨各雕一龙一凤,取“龙凤呈祥”的意思。最后大船“合茬儿”那天,他觉得爹的老脸很怪。老人定定地望着大船,手抖抖地抚摸着船舷,眼眶子一抖,流下老泪来。“爹,合茬吧!”小柱子端着鸡血碗说。祖上规矩,合铆是要洒鸡血的。老人“嗯”一声,看也不看儿子一眼,抄起一把板斧,将左手一截手指插入茬缝,斧头一砍,老人的手指就掉了,又一凿,血淋淋的手指就楔进茬缝里去了。爹扯下一条子布裹了手指根儿,说:“柱儿,灌胶!”“爹——”小柱子惊呆了。随后一杆大桅威凛凛地竖起来,带着老人沉甸甸的心思遥遥指天。从此之后,爹将红腰带和毡帽头给了小柱子,再也不造船了。
       黄木匠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艘大船日后会招来大祸呢。黄家来雪莲湾的日子浅,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儿的海霸孟天贡有烧船祭祖的习俗。孟天贡鱼肉乡民,跺一脚,雪莲湾颤三颤呢。可他对大船师却格外敬重。那天孟天贡将船师爷俩请到府上,摊牌说:“俺孟天贡看中你们的船啦!俺想重金买过,还望大船师赏脸!”黄大船师问:“孟老爷也想出海打鱼么?”孟天贡微微摇头一笑:“俺孟家要烧船祭祖!”黄大船师顿时黑了脸相,道:“俺那船千金不卖!”孟天贡一惊:“为何?”黄大船师说:“那是为柱儿他娘做的!”孟天贡压住火气说:“那俺请你们爷俩为俺造一艘,要同那艘一模一样!”黄大船师站起身,凛然道:“俺黄家船是闯海的,不是当纸烧的!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说完拂袖而去。孟天贡“啪”地一拍桌子:“他妈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黄大船师把孟天贡撅了,立时在雪莲湾传开了,无不赞叹大船师的浩然正气。那天夜里,孟府家丁横眉竖眼地闯进黄家,将鼓鼓的一条钱褡一甩:“孟老爷说啦!念你是大船师,才给你网开一面,给你钱!要不就是干抢,你神招儿没有!还是知趣吧!”说完就有百十号人的家丁船工嗨哟嗨哟地喊着号子把大船拖走了。
       祭祖的那天晚上,天阴得好沉。雾浓浓的,偏就散不去,人身上的汗毛孔都让湿腾腾的水雾堵个严实,汗都憋着,一身的黏。孟家老坟场围着黑压压的人。除了披麻戴孝的孟家人,就是被迫赶来陪祭的村人。金屋般漂亮壮美的大船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纸人、纸马和灯笼。孟天贡一身缟素,面皮惨白。他手捧着写有祖先生辰八字的黄表文书,叩头,磕拜,祈唱之后,鼓乐班子就配合上了。鲜鲜亮亮的鼓乐夹杂清脆尖厉的短喇叭,哇儿哇儿嘟啊嘟啊地响个不住。船上洒了煤油,孟天贡手里的城隍牒就点着了,接着“轰”一声,船头的雕龙画凤的龙骨先燃烧起来。孟家人纷纷跪下磕头。就在这当口,有人一声长吼:“天理不容!天理不容——”人们看见一个老汉扬手甩着纸钱,跌跌撞撞朝大船扑去。纷纷扬扬的纸钱漫天弥散。老汉爬上船板,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楼旁,闭上双眼,像坐化的高僧一样。闪跳的火苗儿映红一张庄重威严的老脸。在场的人马上认出是黄大船师,都惊得咂舌头打冷子。“爹,爹——”小柱子凄凄地哭叫着,被人拽住了。人们刚省过神儿来的时候,忽忽蹿蹿的大火苗子就将大船师涌盖了。好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天神呐——”村人齐齐跪地。
       后半夜,闪电雷鸣,雨水倾泼。小柱子泪人儿似的在那儿站了一夜。天亮时不远处海神庙的老僧来劝小柱子时,惊异地发现燃烧过的灰烬里有颗亮晶晶的白粒子。“啊,舍利子!”老僧惊叹,这是几代高僧坐化也很难烧出的圣物,居然出自黄大船师身上。奇哉,怪哉!老僧跪下了。再扭头看,被雨水冲走的大船师骨灰和船灰,流向海里了,呈一道弯弯曲曲灰蓝灰蓝的带子。蓝带起起伏伏地伸向泥岬岛方向,钻向很深很幽的远海。“海脉,福佑渔人的海脉!沿这条脉线出海,定能顺风顺水发财发人!”老僧连连叹道。不长时间,这景观在村里传开,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了,在海滩上跪了黑压压的一片。从此,黄大船师的故事遍地走。渔人的虔诚终于有了依托。
       那头儿在吆喝祭船神了,麦兰子与大雄才脚跟脚来到造船厂前,看着黄木匠带着二雄和新雇来的木匠往泥坡搬木料。蛤蟆滩的泥是墨绿色的,升腾着泥腥气。这个时候,大雄对麦兰子说:“俺不愿爹再造船了,一个整日跟木头打交道的家族会有啥出息呢?”麦兰子反驳他说:“干啥干好了,都算有出息呢!等俺在乡里混不下去了,也回来跟爹造船!”大雄教训她说:“好生做你乡里的事,遇事掂得出轻重,熬个一官半职的,俺才高兴,造船的事你甭管!”其时,大雄知道造船越发没有大的赚头了。一挂响鞭过后,三根香火已经燃到梗子上了,船火还没正式点着。麦兰子看着急,就弯腰往灶口里吹风。她说:“这些天雨水不断,木头太湿。”大雄说:“你懂个,要的就是焐着黑烟冲冲邪气。”黄木匠没吭声,他将多皱的脸探进灶口吸进一口烟来咂吧咂吧,鼓鼓嘴巴才吐到空中去。
       “黄老哥,你又出啥花招儿呢?弄得乌烟瘴气的,跟鬼子进庄放信号似的。嘿嘿嘿——”村支书疙瘩爷笑悠悠地走过来。麦兰子凑上去说:“爷爷,爹说这是驱邪呢!”
       “哪来那么多邪?”疙瘩爷笑着吸烟。大雄朝疙瘩爷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疙瘩爷说:“兰子呵,大雄,你们正好都在,俺有事找你们呢。”
       麦兰子和大雄跟着疙瘩爷走到蛤蟆滩的一块泥岗子上。
       麦兰子说:“爷,你有啥事啊?”
       疙瘩爷笑了笑说:“先跟兰子说,评小康村的事儿!”
       “咱村没引进外资,自然评不上。”麦兰子说。
       “那都是土政策,县里瞎定的!再说,咱们在引进外资啊!”
       麦兰子望着疙瘩爷的脸说:“你看乡里范书记蹲点儿的大刘庄,他们有的指标没咱村完成得好,可人家萝卜小长在了辈儿上,有了跟德商合资的仪器厂,知名度就上来了。范书记带村干部去海外溜达两回啦!”
       疙瘩爷不服:“呸!都是你给他们胡吹的。”
       “那是范书记叫俺写的。”麦兰子嘟囔着。
       疙瘩爷日日冒冒地说:“咱村还是何乡长蹲点儿的地方呢,你就不该写篇文章吹吹。俺可听说过些天乡里组织各村支书去国外考察,没外资的村子不让去!你说这不是搞形式主义么!孩子,你也写写咱村吧!”
       大雄听着没劲,就低头踢着滩上的泥。麦兰子为难地说:“咱不能写假报道,出了事咋办?”
       疙瘩爷说:“这年头哪有那么多真的,有多少假合资你知道么?登记领照然后把外资打进来,验完资美元又抽回去啦!干赚个优惠条件,再坐上一辆特批好汽车!够精吧?”
       麦兰子没再反驳。
       “你在乡里见多识广,也给咱村领个外商来。真的假的都行,只要宣传出去,假的也是真的啦!没听有人说嘛,这年头流言有根有据,越来越像新闻;新闻捕风捉影,随意夸大,越来越像流言。你帮俺吹一回,你爷俺也可以出国转转啦!到时候,俺把大雄也带上开开眼!”疙瘩爷笑了,老人不放声笑,只在嗓子眼里憋着打哽儿。
       “爷,您得承认,咱村在乡里是后进村。”麦兰子说着,心里很伤感。疙瘩爷怎么变得这样了?他可过去可是硬铮铮的汉子啊!
       “咱是纯渔业村,俺不服欺世盗名的先进村。范书记大权独揽,何乡长走背时,弄得咱村跟着吃瘪子。”疙瘩爷说:“兰子,你见多识广,给咱想想变小康的招子。”
       麦兰子为难了,说:“引外资不是吹糖人儿!”
       大雄用屁股顶了顶麦兰子:“瞧你那样儿,听咱爷的,让你弄就弄,啥不是人弄出来的?”麦兰子瞪了大雄一眼说:“你跟着瞎戗戗啥?没你的事儿。”
       疙瘩爷笑道:“谁说没大雄的事儿?村里有了外资工厂,俺就让你当厂长!”
       大雄抓着头皮嘿嘿笑了:“那可好。”
       麦兰子怔怔地站着,她身后的蛤蟆滩显出少有的空旷与浩瀚。浓烟在她眼前盘盘绕绕,慢慢散淡了。造船场传来黄木匠他们吱吱拉锯的声音。麦兰子望着蛤蟆滩,感觉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她眼里缓慢而惊诧地流动着。她像是得了某种暗示,说:“爷,俺还真有个想法。”
       疙瘩爷笑了,急着问:“啥想法,快说说看。”麦兰子想了想说:“俺在报纸上见过一条消息,而且还有人到咱乡里问过。就是搞钢铁,不是建钢厂,是拆船!有这说法,爷爷出国就有借口啦!”大雄笑了:“操,俺爹造船,你还来个拆船!”疙瘩爷眼睛亮了:“你说,你说!”麦兰子也笑了:“你先弄个假外资,当上小康村,出国转转再说嘛!”疙瘩爷笑烂了脸,使劲拍拍大雄的肩膀说:“大雄,你看你看,到底是文化人,脑瓜骨活!你想不出来吧?”大雄咧嘴笑着。疙瘩爷说:“就这样,随便拉个外商给他们看看!你爷好有话说。”麦兰子心里很矛盾,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疙瘩爷乐不可支,满口答应:“那是,回头俺跟何乡长说说,让你回村帮助俺抓小康村建设,弄出点眉目再回乡里。这样,大雄你们两口子也好天天见面了!”麦兰子瞪了大雄一眼:“冲他?俺还不来呢。”她说话的时候,大雄把一颗脑袋伸过来,亮脑门上的青筋勃勃地涌动着。
       
       护身符
       海滩上没有固定的雀巢。涨潮的时候,浑浊的海水抹平海雀觅食的泥滩,群雀就快捷地钻进碧天里去。情景有些凄凉。麦翎子和菊子坐在蛤蟆滩的泥岗子上,默默的谁也不说话。金凤远嫁了,金凤是在一片喜庆的鞭炮声里钻进了迎亲的彩车。麦翎子和菊子为金凤送行,当时麦翎子已没有足够的理智挡住满脸的泪水,彩车在麦翎子的泪眼里颤动着消失。透过薄雾麦翎子看到了河口西侧泥岗子上的祠堂。这是雪莲湾唯一留下祠堂,麦翎子麦家的。在日头没有出来的时候遥望祠堂,显得朦胧而神秘,灰色瓦脊像招魂的幡影或谣曲,黄白的纸门紧紧关着,锁住麦氏家族灰飞烟灭的历史。“麦家祠堂里有神奇的东西。”七奶奶这样说。姐姐麦兰子也这样说。多少年之后,麦翎子始终弄不明白,祠堂里有什么东西?祠堂是空的,麦翎子去过。
       麦翎子面朝大海沉思着。
       麦家祠堂在西北方。海滩阴沉的光线压迫着麦翎子的目光。麦翎子是扭着脖子观望的,压根儿就忽略了菊子的存在,直到菊子小声吟诵那首诗,麦翎子才回过头来,继续望着久久神往的东南方。
       县城和省城都在雪莲湾的东南方。那是城市的方向。
       麦翎子忆起来了,菊子吟诵的诗名叫《彩色的鸟,在哪里飞翔?》。麦翎子抬起头看菊子,无法看到她的整个脸相,只见她的头发被海风吹得像一堆烂渔网,鼻梁上的小雀斑间含了泪珠儿。麦翎子也情不自禁地跟她吟诵这首诗。在县城的校园里,麦翎子、菊子和金凤是最好的朋友,同一村庄里长大,同一班读书,连麦翎子穿的裙子都是金凤姐统一制作的,裙摆处绣上美丽的红雀,十分惹眼。她们一起读汪国真的诗看琼瑶岑凯伦的小说,一起谈人生谈理想,发誓一定上大学进城市,绝不在乡村草草率率地嫁人。谁知,她们都高考落榜了。疙瘩爷对麦翎子说:“就留在咱雪莲湾吧,你姐姐没考上大学,现在不是很好吗?”麦翎子听不进去爷爷的话。麦翎子仍不死心,刚出校门那阵子,三个女孩再次发誓,复读重考大学。
       可是,半月之后,麦翎子、菊子和金凤复读的希望都破灭了,原因十分复杂,而且是三人各有各的难处,所有誓言的意义都荡然无存,化做了风尘。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她们姐妹三个喝了酒在夜滩上站了整整一宿,拥在一起抱头哭了。菊子伤感地说:“咱们活得这样窝囊,还不如跳进海里死了算了。”在菊子眼里最浪漫的解脱方式莫过于跳海了。醉眼蒙眬的金凤点头认可,她们在海边探出脑袋,几乎都从幽蓝的海水里看到各自的面容和影子。在关键时刻,麦翎子率先醒酒了,水面映着她们三个水月般的脸蛋。麦翎子说:“俺们不能死,俺们凭啥要死?”菊子和金凤以为麦翎子被自己姣好的面容感动了。其实,麦翎子看见水里有一扇门,一扇白纸门。
       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的景象?麦翎子分明看见,水影里的白纸门上有七奶奶画的“护身符”。这是一种抵御鬼魅伤害、保护人身安全的符。此图是七奶奶用朱笔绘制的,画面为一人形,左手持大刀,右手持三叉戟。图下有一黄字。此人就是护身的神将。七奶奶说他是黄神。黄神有两大职能,一是主管死人的名籍,招魂招魄,所以在丧葬中常常请黄神出马;二是他能够护身避邪。所以,七奶奶在护身符中画上了黄神的尊容,象征黄神在此,百鬼回避。
       麦翎子她们三人被这道“护身符”救了!
       村里人都说麦翎子是她们三人中最漂亮的。麦翎子的美丽不是大海所能承接的,麦翎子是活给知识的,活给城市的,雪莲湾不属于她。麦翎子用尽力气将菊子和金凤拽回来,三人纠缠扭打在一起。“咱们不能死!”麦翎子声嘶力竭地喊,狠狠地打了她们两巴掌。一种头晕目眩的争打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天亮了,都醒酒了,她们没再制造苍白的誓言。谁也没说话,很狼狈地各自回家了。
       后来的一些日子,麦翎子和菊子常常见面,金凤总是躲着她们。麦翎子找金凤时她总是放不下手中织网的梭子。总是少言寡语。她的脸有些怪,麦翎子不知道她的心思,发现她比先前黑了许多。再后,腊月定亲,开春儿就结婚了。丈夫是十里铺一位开小拖车的农民。四间新房一个大院,没小姑子,婆婆公公年岁不大。麦翎子说:“金凤姐这辈子就完啦!”菊子叹口气说:“哪家姑娘日子不是这般过?围着灶台转,生儿育女,伺候老人,守妇道尽义务,给子女盖房子说媳妇找婆家,累死拉倒!”说着就苦笑。麦翎子烦得捂起耳朵叫:“别说啦!俺不听,俺不听!”菊子说:“不说也这样,女人家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呢。”麦翎子生气地摇着菊子的肩膀说:“你也没骨气了么?”菊子脸色晦暗地说:“不说啦,留口唾沫暖暧自己心窝儿吧!”闷了一阵子,麦翎子皱着眉头将乌黑的头发梢咬在嘴里调整思绪。夜里想出千条道,白天照旧原路行。麦翎子与菊子后来达成了共识,人穷志短,得赚钱,有钱就能上大学闯都市。村舍的炊烟在麦翎子的视线里积成蘑菇状,几只红雀快捷地从蘑菇烟里钻出来,又盲目地加入海鸥的队伍钻进云彩里去了。
       麦翎子坐在蛤蟆滩的泥岗子上,风越来越硬了。
       麦翎子和菊子久久不说话。菊子心里在盘算家里虾酱坊的活计吧。没话的时候,麦翎子又不由自主地眺望远处的麦家祠堂,它以一种很威严的姿势伫立了很多年了。麦翎子从小就惧怕它,这也使麦翎子对麦氏家族有了浓厚的兴趣,这种情感越深就越激发麦翎子远离家族。祠堂能诠释麦翎子的命运。
       这个时候,大鱼注视麦翎子她们已经很久了。
       大鱼的亮脑袋在早晨的雾气里闪着一片青光,那张方脸真的像一条海鲶鱼的头,两簇络腮胡翻卷在耳鬓下,两个黑洞洞的鼻孔非常外露。还有那双鱼一样的眼睛,竟然散发着蓝光,冷飕飕的蓝光。自从那次堵豁口失败以后他的眼睛就放蓝光了。那天上午,麦翎子和菊子去大鱼的书屋借书。大鱼望了麦翎子一眼,却给麦翎子一个从没有过的惊吓。这惊吓不是因为大鱼的长相,而是望见了大鱼的一双眼睛。这是一双鲶鱼眼,蓝色的。只要望见这双眼睛,麦翎子就浑身发冷,冷得浑身打寒噤。她永远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望久了,她就像掉进了冰窖里了。大鱼殷勤地跟她说了好多话,麦翎子已经听不见了,更不用记得是来大鱼的书屋借书的事了。据麦翎子后来回忆说,当时她耳鸣了,她的心冷缩得厉害以致呼吸都感到有些困难了。这是怎么了?冷吗?非常的冷!她嘴里默念着:“这是咋了?咋了?”她甚至惊呼着菊子的名字。匆匆忙忙地逃开了大鱼。
       大鱼显然被麦翎子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麦翎子为什么这样害怕他?大鱼懵懵懂懂,怀揣着一份慌恐而亢奋的神秘感追着喊道:“你跑个啥,俺又吃不了你!”麦翎子头也没回地跑掉了。菊子茫然失措地去追她。
       大鱼失魂落魄地望着麦翎子。与其说是麦翎子对大鱼产生了好奇心,还不如说是麦翎子深深地吸引了大鱼。
       大鱼发觉麦翎子长得很像一个人,像谁呢?像珍子,她俨然就是死去的珍子。
       大鱼贩私盐被判刑,出狱后在老包头的船上打鱼。老包头的小媳妇珍子爱上了他,他也爱珍子,他与老包头出海遇到风暴潮,老包头死了,他却用老包头的船闯海立了功,当了犯人村村长。为了升官,他疏远了珍子。珍子疯了,自从珍子疯了以后,大鱼闯豁口失败,就灰溜溜地离开了犯人村,尽管疙瘩爷瞧不上他,他还得回到雪莲湾,他无处可去。他再也没有脸面待在犯人村了,珍子疯了,村长也当不成了。他把珍子送到了九龙山精神病院,为了给珍子治病,大鱼急着挣钱。黄木匠造船场开张的时候,黄木匠叫大鱼过去上班,大鱼不会木匠,没有去。大鱼在村口租了三间瓦房,每间搞一摊儿,卖书租书、象棋军棋和台球,还真挣了一些钱。半年之后,钱是挣了一些,可是,珍子突然在医院死去了。大鱼给珍子下了葬,跪在她的坟头说:“珍子,俺对不住你,如果有来世,俺愿跟你续前缘啊!”他的精神垮了,痛苦的鱼眼凹陷了。大鱼忘不掉珍子,男人得到爱情只须一瞬,忘掉爱情却需要一生。
       也许没有人注意,自从麦翎子走进大鱼视野,大鱼的精神才慢慢恢复了。麦翎子见了大鱼浑身冷,不知为啥,越冷她就越想见他,大鱼的眼睛里究竟有啥呢?麦翎子好奇地想。大鱼见了麦翎子就感觉珍子还活着,他的精神就有了依靠。慢慢地,麦翎子和菊子还是来大鱼的书屋。在那里借书看,她们还学会了下围棋什么的。男同学借金庸梁羽生的武侠书,在一片血淋淋的厮杀中,村里青年人得到了极大的享受。麦翎子借书大鱼从不收钱。他还教会了麦翎子和菊子下围棋。真该谢谢他,村里若是没有大鱼的书屋,那漫漫长夜又该去怎么打发呢?村里这些高考“漏儿”都成了大鱼书屋的常客。大鱼越发深沉了,他很少跟麦翎子说话,麦翎子看书或是下棋,他总是在不远处冷冷地瞧着她。泥塑木雕一般。麦翎子的目光与大鱼的目光相撞的时候,大鱼的眼睛明明是火辣辣地亮着,可传递到麦翎子眼里竟然是冰冷的呢?真是读不懂他的眼睛,她与他对视的情形是很吓人的。总之,大鱼走进麦翎子的生活纯属偶然。
       “菊子,那不是大鱼么?”麦翎子对菊子说。
       菊子扭头看见了大鱼,说:“大鱼做啥呢?”麦翎子说:“大鱼正在看着俺们。”菊子不耐烦地说:“无聊,太无聊了。”麦翎子远远地瞧见大鱼抬手抹了抹眼睛,卖书生涯给了他一双迎风落泪眼。大鱼扭过脸来了,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们。大鱼嘴里不停地打着口哨,菊子说:“翎子,听说大鱼进过监狱,还当过闯海的英雄,这号人都活得劲劲儿的,咱跑这儿发啥愁?”菊子的一句话真将麦翎子的心说宽了。
       麦翎子看见大鱼朝这边走来。远远地,大鱼饶有兴味地笑了笑。避开大鱼的蓝眼睛,麦翎子方觉得大鱼没啥好怕的,拿他调剂调剂日子吧。菊子脸上现出很复杂的意味说:“大鱼朝你笑呢。俺感觉大鱼喜欢你,真的!”麦翎子叠了声反驳:“死丫头,屁话,俺才不要他喜欢呢!那样俺麦翎子就比金凤姐混得还惨!”麦翎子是这样说说,但内心的阴郁之气没有了,就朗朗笑起来。菊子也跟着笑,朝大鱼摆摆手。大鱼已经走到麦翎子脚下的河堤了。麦翎子还是对大鱼的眼睛感兴趣,盯着他的眼睛,身体渐渐凉了。菊子说:“大鱼哥,大清早的跑这儿荡啥野魂?”
       “俺来看看你们。”大鱼说:“你们这几天咋没到书屋去?”
       菊子歪着脖子说:“说清楚,是看俺还是想看麦翎子?”
       麦翎子横了菊子一眼。
       大鱼尴尬地说:“这会儿,你俩还孬心吧?”
        “俺们来蛤蟆滩看日出,谁说孬心?”麦翎子说。
       大鱼说:“别辩解,越描越黑!俺是说金凤可惜呀!”
       菊子说:“你快别提金凤啦。”
       “是啊,再说,你俩差不多又要哭啦!”大鱼幸灾乐祸地笑着。
       “黑馍泡白菜,各取心头爱,金凤有金凤的道理。”麦翎子故意挺起胸脯,拿话堵噎大鱼。
       大鱼脸色就沉下来。他在想怎么说话,他揣摩着麦翎子的心思说:“翎子,菊子,你们听着,你们是咱雪莲湾有文化的人。人生关键处只有几步,可得挺住,城里和乡下活法儿就是不一样。丹麦思想家克尔恺郭尔说,人是精神。凡是精神都要忍受痛苦或被嘲弄。精神就是自我,自我需要超越!咱渔村不是你们精神驻足的地埝啊!快回学校去,复读!重新考大学!你们要是没有出息,俺大鱼剜了眼珠当泡踩!”
       大鱼说完扭头就走了。
       麦翎子望着大鱼的背影怔住了。大鱼的话有道理,却没有新意,有点装腔作势。走远了,菊子的话如铁锚戳着了麦翎子的痛处:“大鱼说得多好?俺看出来了,他喜欢你,你不能让他失望!”麦翎子没有回话,她比姐姐麦兰子内心清高,可委实没有清高的资本,麦翎子痛恨自己的无能和浅薄,但麦翎子自信自己能崇高起来。麦翎子爱面子,腿软心跳,嘴皮子永远是硬的,麦翎子寒了脸骂菊子:“菊子,你少来教训俺,你看着大鱼好,就嫁给他得啦!”菊子气得抖抖的说不出话来,末了说了句:“翎子,俺恨你!”就哭着扭身跑了。麦翎子呆呆地站在蛤蟆滩上,心情坏透了。
       回到村里,麦翎子靠住村口一柱老树,深深叹了口气。老树佝偻着,枝枝杈杈,苦苦挣扎着伸向迷乱的天空,落日在树枝间闪烁,照在麦翎子半面脸上,脸颊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凉的。麦翎子同落日一样孤独。村头愈加空寂,几只麻雀在地上觅食。这时,她听见黄木匠的造船场传来“咚咚”的铆船钉的声音。
       缩地符
       麦兰子回到乡政府大院,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县里要来人联查计划生育,乡政府礼堂布置展览,麦兰子没进宿舍就让范书记打发去小礼堂刷糨糊。黑沿子乡是沿海地区,经济发达,计划生育却老拖后腿,县里每年开春儿都要突击检查,麦兰子自然得跟踪报道。她每天就住在乡政府大院,晚上还要接电话。值班的头头聚在一起打麻将,散了伙,才叫上麦兰子陪他们喝酒啃烧鸡,麦兰子起初还忸怩着,后来也耐不住乡里头头的纠缠,时不时就赔着笑一笑。早上起来她还要打水扫地,这些麦兰子都不怕,让她头疼的是乡政府人际关系的错综复杂。范书记和何乡长两人明和暗不和。弄得底下人左右为难。范书记土生土长,根基很厚,五十多岁了说话办事依然十分果断,用他的话就,俺当一天书记就得说一天算话。何乡长才不到四十岁,是部队转业来的,做事务实,为人严谨。疙瘩爷跟何乡长关系好,麦兰子知道她能留在乡政府是爷爷找何乡长使的劲儿,这样,麦兰子还没走进这个大院就已将范书记得罪了。看来“文化人”并不是好当的。
       麦兰子帮着妇女主任布置完展室,天就快黑了。何乡长叫麦兰子到她办公室去一趟。麦兰子从宿舍探了探头,没看见范书记,才放心落胆地去了。何乡长见了麦兰子直截了当地说:“刚才你爷爷来了电话,要求你回村帮助工作。我想不能叫帮助工作,你就代我去蹲点儿,尽快让你们雪莲湾村变小康!”麦兰子笑笑说:“说变小康就变小康?俺有那么大本事吗?”何乡长说:“你们村其实底子不弱,有船队,个体企业也不少啊,比如春花的网厂,就是没规模,缺少外资。你就配合村委会抓抓外向型经济,往外奔吧!”麦兰子支吾说:“俺刚熬到乡里,想当文化人,怎好又回去?那样还不如让俺回文化站呢!”何乡长摇摇手说:“目光短浅,你以为我让你写一辈子报道稿?不,你在村里干出点名堂来,乡领导会重用你的!妇女干部非常缺啊!还有,你要知道,你们村对我很重要!”麦兰子只得答应下来。她懂何乡长的心思,乡镇干部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有点政绩自然有功劳。当领导都会这一手,麦兰子认了,她甚至料定这一切都是何乡长与疙瘩爷暗地谋划好的,情知拗不过,唯有顺坡下驴往前走了。
       晚上范书记和何乡长回家了,乡团支书小郑召集几位乡政府的年轻人在宿舍喝酒,为麦兰子送行。老虎不在猴子称王。一伙年轻人搅得乡政府大院像鬼子进庄。喝得红头涨脸的麦兰子对小郑说:“小老弟,你帮俺个忙!”小郑晃着半瓶子老酒,说:“麦兰子,你把酒喝了,让俺干啥都成!”麦兰子满嘴喷着酒气说:“你大包大揽的,知道是啥事哟?”小郑说:“你们雪莲湾村那点屁事呗!俺心里装着呢!”麦兰子说:“帮俺找个关系,引个外商来!你外头不是有同学么?”小郑说:“那得碰着机会。”麦兰子急了:“不能拖,半个月就得出结果!晚了黄瓜菜都凉啦!”小郑说:“领个外商来好办,就是项目不准成不成!”麦兰子说:“当红娘的还管生孩子?成不成,不管,只要来个外商就没你事儿啦!”小郑笑了:“那现成!我同学在县开发办公室,说这几天就来几个日本客商考察县针织厂。”麦兰子嘿嘿笑着说:“拉那日本客商来俺村转转!不过,没有别国的商人么?”小郑朝她眨着眼睛说:“还挑哪,就这还没影儿呢!”麦兰子解释说:“俺没啥,俺村不是在抗日时有个惨案么!俺太爷爷的大铁锅——”小郑马上明白了,麦兰子是抗日英雄的后代。小郑说:“这会儿没人记这个仇啦!”麦兰子说:“俺村就是怪,俺麦家,还有几家至今还抵制日货呢!”小郑说:“这就傻了,眼下是全球经济一体化,好多日本货里都有咱中国工人的血汗。比如本田汽车,那是广州产的。东芝电器,大连产的。快别闹了,活活是一本糊涂账!谁让咱穷呢!”麦兰子说:“日商就日商吧,有个说头就行!”
       她的兴奋全写在了润了酒晕的脸上。小郑说:“弄成了得给我提成!”麦兰子说:“那行,俺爷说话算话,可得快点,又该评小康村啦!”小郑明白了,你是帮疙瘩爷唱戏呢!麦兰子举起酒杯,说:“不提那个,喝酒!”几个小伙子跟着哄:“喝!你们的好事弄成了,别忘了请我们喝酒啊!”麦兰子听了这话心里便浸出一股怪味。
       麦兰子回到村里心里别扭了几天,本来到乡里成了文化人,可是,派回村里又成了村民。不过,她牢记着何乡长的话,自己兴许还有些前途呢,就感觉到自己是得好好干一场了。村里落后,她在外面混世也不光彩。而且她的处境也很不妙,范书记把她看成何乡长的人,而何乡长的蹲点村,要是派工作她不去就又把何乡长得罪了。两边不是人。恐怕还得泥里翻跟斗继续烧窑了。麦兰子与疙瘩爷合计半天,首先成立了海光工商联公司,又将村委会班子调整了一番。疙瘩爷发现麦兰子还真有一套,没白在外面干事,对麦兰子就更加信任了,也从手中分出些权力给她。麦兰子的心思就野了。
       日本商人说来就来。日商小林先生起初对渔村不感兴趣,后来经小郑同学的多次劝说,小林先生勉强答应转一转,时间定在春天的一个上午,由村里派人去接。疙瘩爷不愿意去接,他急需引进外资,可他讨厌日商,梗着脖子对麦兰子说:“你这孩子忘本了,咋跟日商掺和啥?”麦兰子硬了脸说:“就这还是求来的呢,要饭吃还挑食?您就将就着点吧?”疙瘩爷沉沉一叹,派车把小林先生接了回来。陪客人的活儿自然落在了麦兰子的身上。
       这个春天的上午雨水不断。麦兰子陪小林先生在村里考察,觉得天空罩着巨大的长脚蜘蛛网。何乡长也赶来了,疙瘩爷忙忙颠颠乐得不行,团支书小郑像看大戏似的觉着好笑,唯有麦兰子冷静,暗地里提醒小郑千万别跟何乡长说漏了。小林先生是假洋鬼子,本是北京人,中国名儿叫王勇,后来去了日本成了日商代理。那天傍晚,当着七奶奶的面,麦兰子跟疙瘩爷说要来日商,疙瘩爷满脸的不高兴,七奶奶的拐杖狠狠地戳地,骂麦兰子胡来!麦兰子赶紧解释说:“其实小林是中国人!北京人。”疙瘩爷和七奶奶的脸才算晴了。麦兰子也恨日本人,除了太爷爷的“大铁锅”的故事,她还想起了涉及黄家的一件事情。说起来那是一九四三年的往事。驻扎在雪莲湾的日军都知道这块地方出美女,一个杀气腾腾的黄昏,清乡的日本鬼子就奔着花姑娘来了。村里有模样的女人脸上都抹了黑,纷纷登船去海上躲避。当时的黄木匠手执红缨枪是抗日小民兵,佝着腰站在蛤蟆滩的土窑上点火放烟报消息。黄木匠的姑姑黄贵荣没有来得及跑,被三个日本鬼子堵在了墙根。黄贵荣穿着紧身粗布花袄,后边瞅去极美,腰肢细细的,屁股圆圆的,诱得日本鬼子想入非非。黄贵荣一路小跑,跑到一个死胡同里走投无路了,她猛一回头,把三个日本鬼子吓得当下就瘫在地上了。原来黄贵荣满脸麻子,嘴角斜吊,一只眼睛烂了流脓。三个鬼子里有一个叫田夫的小队长心脏不好,当场吓死过去。后来村人看见田夫的尸体断定是吓破了苦胆。另外两个鬼子扔下武器狼狈逃窜,回了据点的炮楼子。这事在雪莲湾传开,既可笑又解恨。丰玉宁联合县政府还专门为黄贵荣下了一个文件:“向抗日女英雄黄贵荣学习,不费一枪一弹,击毙日本兵一名,击退日本兵两名,缴获武器三支。”不几日,日伪军回来报仇,将黄贵荣吊在树上示众,叫狼狗咬黄贵荣的脸,活活折腾死了。这还不算完,日本鬼子将没能逃掉的五十多名村里老少,赶到了神秘莫测的蛤蟆滩,一把火活活烧死。尽管这件惨案是由黄贵荣引起的,村人依然敬佩大船师的后代黄贵荣。黄贵荣痉挛着血糊糊的身子断气时还最后喊了一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呢。抗战胜利后,人们在蛤蟆滩上立了一块碑石。随着日月流逝,人们对这些淡了,有时对哪个女人不满就愤愤骂一句,你这个抗日英雄!然后笑得前仰后合。
       麦兰子知道这一层,当着黄木匠和疙瘩爷的面儿就骂几句日本人。骂归骂,她对小林先生挺照顾。小林先生来到蛤蟆滩视察泥疗场地时,麦兰子为他打伞遮雨。小林先生望着蛤蟆滩久久不语。蛤蟆滩的样子很模糊,潮音和鸥鸟的叫声也轻微地梦一般模糊,疙瘩爷十分认真地向小林先生介绍这里的投资环境和优惠政策。小林先生依旧没有表情。麦兰子有些沉不住气了,问道:“小林先生,你看这块地搞泥疗好吧?”疙瘩爷跟着说:“这里水电设施齐全,周围的芦荡打雁也能吸引旅游者。”小林先生还是没话,做高深的思考状。麦兰子心里骂了句:“这狗日的还玩深沉呢!”小林先生嗅到一股很浓郁的泥腥气了,那是霉潮的气息在早春的季节里幽幽行走。一望无际的蛤蟆滩,好开阔啊,好地方!小林先生终于拿日文嘟囔了一句,然后掏出手帕擤擤鼻孔。麦兰子没有听懂,却故意像个翻译似的附和说:“何乡长,小林先生对这地方十分满意。”何乡长与疙瘩爷对望一眼笑起来。蛤蟆滩的泥滩由于雨水浸泡软得很,何乡长笑着说:“小林先生别走啦!”于是小林先生就不走了。小林先生心中正巴不得呢。小林先生调头时,麦兰子怅怅打量着他的背影,嗅到他身上腻人的香水味,目光是失望的,心里也来气:“你个骗吃骗喝的假洋鬼子,不就有几个臭钱么,别以为别人都是傻蛋,俺不忍心揭穿你就是了。”小林先生扭头望见不远处黄木匠的造船场,抬手指了指。疙瘩爷马上明白了,就带一行人朝造船场跟前走。
       疙瘩爷边走边对小林先生说:“这是雪莲湾黄家的造船场,有年头了,黄家造的船在这一带很有名呢。”麦兰子见小林先生眼没亮,心里骂这家伙八成耳朵里塞驴毛了。疙瘩爷又介绍了一番,她看出小林先生对泥疗兴趣不大,兴许歪打正着从造船场上成了呢。小林先生抬脚甩了甩泥巴,在造船场前站定了。
       雨小多了,几只鹞鹰在造船场顶上鹤立着。麦兰子将造船场旁边的大木船指给小林先生看。小林先生赞叹了一番。麦兰子又拿出一个土烧茶壶给小林先生看。小林先生接过来,仔细端详,终于说了一句:“很好,这是什么物质烧成的呢?”麦兰子踢了踢脚下的黑泥说:“就拿它烧成的。”小林先生竖起眼睛,来兴趣了。他弯腰抓了一团黑泥,放在鼻前嗅了嗅,一张冰冷的小白脸有了笑模样。他将那团泥悄悄裹在手帕里装起来,然后拿手指弹弹精致的泥壶,发出悦耳的空音儿。麦兰子没有理会小林先生,她瞅着升到空中的黑烟,攥紧的心上下滑动着。
       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毛驴咴咴的叫声,麦兰子扭脸看见疙瘩爷牵着毛驴驮泥回来了。两个盛满黑泥的麻袋搭在驴背上,如两块模糊的白膏药贴在苍灰的空中。疙瘩爷佝着水蛇腰引着毛驴走,脚下的稀泥被踏得噗噗直响。疙瘩爷牵驴的动作非常娴熟。麦兰子望着爷爷心腔一热,鼻子就酸了。爷爷咋知道小林先生要骑毛驴呢?
       小林先生真的来兴致了。麦兰子帮爷爷卸完泥袋,小林先生就说:“我想坐驴去深泥滩看看,一定是有味道的。”麦兰子沉着脸,心里骂这杂种拿俺们穷人寻开心呢。疙瘩爷拿手捅捅她后腰,小声说:“忍着点,人家这阵是爷,巴结都来不及呢。”麦兰子满脸强撑起笑来说:“小林先生想骑驴走一趟么?”小林点了点头,然后笑着,笑得温和,嘴角和眼角都弯着。
       麦兰子就将毛驴牵过来,换上疙瘩爷穿过的水靴将小林先生扶上驴去。毛驴很老实,小林先生骑上毛驴欢喜地望海。疙瘩爷说:“俺带客人去吧。”麦兰子没理疙瘩爷,看看苍灰的天,又看看空旷的蛤蟆滩。疙瘩爷吆喝一声驴,就牵着驴摇摇摆摆朝深滩里走了。小林先生骑在驴背上,嘴里打着口哨,欢喜得忘了形。麦兰子望着他们走远了,神情很木讷。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揪着难受。
       麻麻细雨洒了一天。
       冬天偎在家里歇着,进了四五月就出门走动,这是雪莲湾人的习惯。乡政府组织的去美国考察参观团四月底就出发。疙瘩爷和麦兰子将村里与日商合资开发泥疗的意向书报到乡里,何乡长说:“尽管是意向,这也是雪莲湾村发展经济的新成果!”范书记却说:“意向不是合同书,等落实了才能算有了合资。”这一句话,让疙瘩爷和麦兰子白忙活一场,眼巴巴看着别人去海外风光潇洒。麦兰子倒没有怎样的难过,她为此撰写了一篇报道发在市委党报上,赚了三十五元的稿费呢。市委有个领导还夸奖她有思路,深化农村改革就要解放思想。这话由何乡长传过来,麦兰子又痛痛快快地美了一回。来了兴致的麦兰子问疙瘩爷:“爷爷,您出国第一件想干的是啥?”疙瘩爷喷着酒气说:“别提出国啦,听着俺就孬心!”麦兰子笑说:“俺是打比方,说嘛!咱爷俩又不是外人。”疙瘩爷确实喝高了,他甚至忘记身边的孙女麦兰子,所以酒后吐了真言,支吾说:“俺出国她妈第一件事就是想开开眼,坐坐飞机,听说那玩意儿舒坦哩!到了大赌场也弄一把,也算没白活一回……”麦兰子笑得一嘴的饭都喷了出来。第二天疙瘩爷醒了酒,忆起了昨夜的酒话,迭了声朝麦兰子解释说:“兰子,昨晚你爷俺喝多了,喝多了,俺要带着春花去,你爷操持出国考察,完全是想解放思想发展咱村办经济嘛!”麦兰子觉得昨晚的爷爷挺可爱,这么一解释就挺没劲的,便正了脸说:“爷爷,昨晚您也是这么说的,是这么说的。”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就在乡里出国考察团走后的第十天,麦兰子从县里回来为疙瘩爷圆了出国梦。县里有家个体公司专门组织出国参观团,是到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和香港地区。收费标准高一些。麦兰子一说,疙瘩爷就打熬不住了,皱着眉头笑说:“咱去,这机会不能放过去!”麦兰子说:“村里有这笔花销么?”疙瘩爷一梗脖子说:“村里这么多企业,还能没钱?剩下的,让春花的网厂提留一笔钱!”说着眼睛就红红的。疙瘩爷那样子好像不出国明天就不活了。麦兰子说:“爷,你做主吧,俺该做的都做了。”疙瘩爷说:“这叫啥话?你也去,村主任老毕也去!”然后他胖胖的身子就快活地哆嗦起来,麦兰子望着爷爷的胖身子,跟着笑了。爷爷从海上回村,越发胖了。
       说走就走,出国机票转到手里才用了七天。临行前,疙瘩爷悄悄找到七奶奶给卜了一卦,看看这次乘飞机有啥闪失没有。七奶奶折腾了一阵子说是大顺。尽管是大顺,七奶奶还是惦着他们。所以就画了两道“缩地符”,用剪刀剪成白纸,分别贴在疙瘩爷和麦兰子家的白纸门上。门符是从古代的门神演变来的,《护宅神历卷》中各种护宅符中,就有很多神像。这是门符从门神脱胎的痕迹。
       “缩地符”是道士常用的神行术。这里要神行的不是人,而是地,意思是让疙瘩爷和麦兰子的漫漫长途化作咫尺。施这个巫术的程序是:第一项是取土,要取出发地雪莲湾和目的地两头儿的土。那边的土暂时取不来,七奶奶就用海水代替,书写“千里一步”四字。第二项,在地上书“万里”二字,用左右脚踏踩,这是让人与地产生交感,以取得“万里一步”的法能。最后就要焚“缩地符”一道。七奶奶做这一切的时候,疙瘩爷没有参加,麦兰子守候着七奶奶,但对这事儿也含糊,话说回来,这毕竟是七奶奶的一片心意。
       也许是七奶奶的“缩地符”起了作用,疙瘩爷、麦兰子和毕主任的东南亚几国之行果然挺顺的,而且显得路途短了不少。他们开了眼界,疙瘩爷想干的事也干成了,钱大把耗去,回来反正都能报销的。在赌城吃喝嫖赌的时候,疙瘩爷全是背着麦兰子的。毕竟她是他的孙女,不能把孩子带坏了。其实疙瘩爷干了什么麦兰子心里明镜儿似的,就连村里他背着春花跟别的女人干的勾当她也全知晓。人嘛,谁家祸底没点黑呢。麦兰子看得开。
       麦兰子回来给大雄买了几件香港衣裳和一只枣木烟斗,还给妹妹麦翎子买了真丝纱巾,给七奶奶买了缅甸玉手镯。七奶奶给她的玉手镯碎了,她要给她买一个。大雄见了大烟斗喜欢得不行,抱住麦兰子的脖子又是亲又是啃。麦兰子不由浑身酥痒,亲昵地拍了拍大雄的肩膀。大雄搂着麦兰子的后腰说:“俺媳妇,从海外回来新鲜了,说话也洋气啦,脸蛋儿也白净了,眼神也亮堂了。”然后就在麦兰子身上揉搓着。麦兰子咬住他的脖子说:“你真坏!俺咬死你!”咬得大雄咧着嘴直喊姑奶奶。
       麦兰子与大雄抱成一团在床上滚动起来。那个枣木烟斗不知不觉间掉到地上了。这些天大雄还真想她了,见了她两腿打颤失了章程,脱掉衣裳趴在麦兰子白白的身上鼓捣起来,弄得麦兰子摇头晃脑地叫唤。
       醉蟹
       麦家在雪莲湾不是一个地道的渔民世家。尽管麦翎子的爸爸是个闯海高手,但仍不能扭转麦家的整体形象。七奶奶自豪地说:“雪莲湾吃醉蟹是麦氏家族创造的。”
       翻开麦氏家谱的血脉卷就有这样的记载,乾隆八年是秋,蟹乱村灭,房倒屋塌,匪蟹没顶,麦家老祖携族人逃难,误入蛮荒地带,水尽粮绝,濒临灭族。是夜四更天,斜风裹来一场细雨,匪蟹爬来,其声嗡嗡成韵,四野阵阵鲜气。族人大惊。老祖食欲引逗而出,望着眼前铺出的青蟹,吼了句:“拿酒来。”族人抬来成化年间出窑的黑釉大酒瓮。老祖别出心裁将螃蟹装进酒瓮,拿老酒浸透泡熟,族人就很鲜美地吃起来。醉蟹拯救了麦氏家族,使雪莲湾麦家人丁兴旺,支脉广布。吃醉蟹是麦氏家族的传统,慢慢地,雪莲湾人都吃起来,现在还通过外贸部门出口到海外。七奶奶自豪地说:“就像龙帆节一样,以麦家为核心的醉蟹节流传好多年头了。”麦翎子依稀记得,前些年过节,都由麦氏家族德高望重的七奶奶将螃蟹倒进酒瓮里,浸泡七天七夜,然后由七奶奶将醉蟹装进无数小瓦罐里,零零散散地埋进村头的土堡。过节的时候,村里男女老少拿锹在土堡里挖罐子,谁挖到谁吃,七奶奶管找醉蟹叫找福,讨的是来年的好运气。由于醉蟹节的特殊意义,就在老河口西侧的泥岗子上筑造了麦家祠堂。祠堂背靠老河口劈出来的没有规则的土崖,前面是奔放的大海,它的两侧是平缓狭长的海滩。七奶奶说:“当初建祠堂是风水先生相中的,祠堂是麦家的骄傲,也是村人虔诚的依托。”百年祠堂被人膜拜和祭祀而衍成古老礼仪,伴随着时光让文化从它的实物中异化出来,记录和昭示着麦氏家族的荣光。醉蟹节没了,麦家祠堂也被闲置冷落了。疙瘩爷委实不解,吃醉蟹的强悍家族怎么说败就败了呢?而且麦氏家族出现的明显特征是阴盛阳衰。
       麦翎子高考分数段进了省外贸学院的自费段,如果能拿出几万块钱,麦翎子这会儿早坐在了省城的大学课堂。麦翎子去哪儿找那么多钱?疙瘩爷当着支书,可他非常廉洁,从不多吃多占。面对着七奶奶的白纸门,爷爷不能伸手。但是,麦翎子看出来了,疙瘩爷想让她跟姐姐一样,在乡里谋一份工作。谁知麦翎子心高着呢,小小雪莲湾压根儿不在她眼里。麦翎子不明白疙瘩爷为什么如此反对她继续上学,厌恶她看书。如果仅仅因为麦氏家族历史的“寒食日”,那疙瘩爷就太不应该了。分数段下来不久,麦兰子曾操持着在家族和亲戚中间为麦翎子上大学集资,大雄姐夫第一个响应。疙瘩爷知道后脸色十分难看,没鼻子没脸地将麦兰子骂了一顿:“胡来,一个姑娘家上啥大学?上了又管蛋用?”麦兰子被疙瘩爷给骂愣了。有了钱就能改变麦翎子的命运,钱可真是好东西哩,麦翎子在心里埋怨疙瘩爷。她试图拉拢七奶奶站在自己这一边,可是,七奶奶在麦翎子上学的问题上,观点跟疙瘩爷是一致的。
       麦翎子最爱吃七奶奶做的醉蟹。疙瘩爷拖着很沉重的鼻音说:“翎子,踏踏实实跟奶奶做醉蟹吧!你听见啦?等你干了一阵子,爷爷再想着提拔你!”麦翎子的心情陡然变糟了,噘着嘴巴不说话。疙瘩爷吼了句:“没耳性,你爷跟你说话呢!”麦翎子大声说:“俺不是拿您村长不当干部,俺就是不做醉蟹!俺也不让您提拔!”疙瘩爷竖起眉毛吼:“你是金枝玉叶咋的,怕闪了腰?”麦翎子倔倔地犟:“人家在心里起了咒么,俺要复读,俺要挣钱,俺要上大学!”疙瘩爷气得抖了:“大学,大学钩住你的痒痒肉啦?你是那里的虫么?再给你一年,俺看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再说啦,上了大学又咋样?知识越多越背时!”麦翎子锥起眼睛盯着疙瘩爷说:“这可不像一个支书说的话,求你就给俺一年!一年俺就让你们见分晓!”疙瘩爷摇头:“一年?等到啥年头?莫黄了大麦老了秧,连婆家都找不出去啦!”麦翎子摇着疙瘩爷的肩头说:“嫁不出去更好,留在家里陪七奶奶!”疙瘩爷的脸松活了,叹道:“唉,真拿你没办法,念书念邪啦!”麦翎子显出雀跃欢欣的样子喊:“爷,麦翎子不会给麦家丢脸的,俺要自己挣钱供自己上学。”
       可麦翎子很茫然,她看不清明天。
       麦翎子来书屋大半天了,除了看书,就抬头看老河口落雨。邻室打台球的噼啪声传了过来。麦翎子不知道大鱼找她有啥事。麦翎子来了,大鱼又迟迟不开口,只是点点滴滴看她。大鱼眼睛亮了,天下竟然有这样相像的人?麦翎子的眉啊眼啊,鼻子、嘴巴,哪儿都像珍子,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像。自从见到麦翎子的第一天,他就好像见到了珍子。她不就是珍子的转世吗?
       麦翎子疑心四周都是坑,稍不留心就掉进去。生活为啥给她挖出那么多的坑呢?唯有沙沙的落雨声,让麦翎子感到亲切。慢慢地,麦翎子就不理会大鱼了,十分悠闲地翻弄书架里的书。大鱼吸完一支烟,脸上豪气顿生,挺挺腰,表明他有一件事情在心里运筹好了。大鱼说:“翎子,你过来。”麦翎子捧着一本《读者》缓缓走至大鱼跟前,心里想,大鱼啊大鱼,你千万别强制向俺搬弄哲人的思想。大鱼微笑着说:“翎子,俺想吃你亲手做的醉蟹。能满足你大鱼哥的要求么?”麦翎子舒了一口气说:“那现成,明天就给你做。”麦翎子眼不拙,她看得出来,他叫自己来绝不仅仅是谈醉蟹。
       大鱼笑了一下,一副极卑贱的苦笑,眼睛里散发着冷气。忽然,他猛地朝麦翎子跟前凑了凑,冷不防一把抓住了麦翎子的手,呼吸急促地说:“珍子!”麦翎子并不知道珍子是谁?她一阵慌乱,手里的《读者》哗啦一声掉地上了。
       大鱼乱了性子,他的手劲真大,像手铐死死地扣住了麦翎子的手腕子。“大鱼哥,你要干啥?”麦翎子当下就慌了,小胳膊血管暴胀,不住地哆嗦起来。大鱼浑身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攥着麦翎子的胳膊。大鱼的这双手比他的蓝眼睛更可怕。
       麦翎子的脸变得煞白,急切地说:“大鱼哥,请你放尊重些,你放开俺,再不放手,俺可喊人啦!”大鱼终于放开了手,额头淌了汗,他乞乞缩缩地说:“翎子,别误解俺,俺刚才看错人了,俺把你当成珍子了。”
       “珍子?珍子是谁?”麦翎子躲避着他的眼神问。大鱼没有正面回答她,闭了一会儿眼睛,慢慢才恢复了常态。大鱼说:“翎子,俺的好妹妹,求你答应俺一件事。”麦翎子噢了一声,脸色依然阴沉:“说吧,只要俺能做的就成。”说话时,麦翎子翩然一转身将手背了过去。大鱼忽然尖声尖气地笑了:“你这孩子真逗。”然后他不情愿地欠欠身说:“翎子,俺的好妹妹,你知道俺求你的事情是啥吗?”麦兰子愣着不语。大鱼哈哈一笑:“是求你赶紧回学校复读!你老这样没着没落的,非误了前程不可!”他喷着很浓的鼻息,浑身透一股沤馊气。麦翎子哑然失笑了,去复读好像不是你该求俺的事。大鱼愣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说:“这是两万块钱,是俺的书屋挣的,送给你,当做你的助学金吧!”麦翎子的身子僵了样地呆住。这种颇为惊喜的尴尬局面,对麦翎子来说是始料莫及的。麦翎子连连推脱着,支吾道:“大鱼哥,不,俺不要这钱,谢谢你了大鱼哥!”大鱼瞪得大大的眼睛里闪出骇光,唯恐麦翎子眨眼之间从他眼前跑掉。
       大鱼又要抓麦翎子的手,麦翎子退了一步躲开了。
       麦翎子倒背着手,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说:“这是你的血汗钱,俺说啥也不能拿。”大鱼洞开心意地说:“翎子,你怀疑俺的诚意么?你担心俺大鱼会在你身上有所图么?老实告诉你,这笔钱原是给一个人治病的,这个人死了,所以这钱就没用了。”大鱼说着眼睛就汪了泪。
       麦翎子跟着伤感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讷讷地问:“啊,是这样?这个人是谁?能让俺知道吗?”大鱼终于把他跟珍子的故事说了。麦翎子听直了眼儿,眼泪流了一脸,俺的天神哩,为啥总是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呢?雪莲湾也有这样的爱情绝唱啊!又想回来,既然大鱼真的爱过,就不会追求自己了。
       过了一会儿,大鱼淡淡地说:“俺留着这笔钱,是想捐给希望工程的,自从见了你,俺就改变了主意,给了你,让你上学,正对路子。因为你长得像珍子,俺觉得……你跟麦家人不一样,你将来有大出息!”麦翎子使劲摇着肩上的脑袋说:“你看走眼了,俺没有你说的那么优秀哩!”大鱼连连说:“俺虽说不像你爹老漂子,不是海眼,可俺也经过大风大浪了,俺看人从没走过眼!”大鱼的脸在麦翎子的视线里晶晶莹莹地颤动。麦翎子说:“大鱼哥,你的情义,俺麦翎子领了,钱还是你自己留着吧,你赚点钱不易哩。别老想着捐这个给那个的。你得成家过日子啊!虽说珍子姐没了,可你也要想开点,还得往前奔啊!”大鱼感激地望着麦翎子,麦翎子轻轻垂下了头。大鱼将装钱的纸包托在左手掌上,恹恹地垂着脑袋自语:“唉,人就是贱东西,想要这钱的,俺不给,俺想给的,人家又不要。那就留着吧!”随后他就望着书架愣神。麦翎子强迫自己笑得好一些,说:“大鱼哥,今天俺才真正了解了你。”大鱼沉默不语,呼出的热气暖化着潮湿阴凉的小书屋。静伫良久,麦翎子甚至能听到大鱼怦怦心跳的声音。麦翎子待不安稳了,总是胡想一气。大鱼的牙齿嘬得丝丝响,说:“翎子,好妹妹,听哥这一回,算俺借你给的,等你大学毕业挣了钱,再还俺,这样总行吧?”麦翎子淡淡地摆摆手说:“大鱼哥,别提这事儿啦,别把俺逼出病来!再逼俺,俺可就再也不登你这门槛儿啦!”大鱼叹一声,彻底怯场了,蔫蔫儿收起钱来。趁大鱼犯呆的空儿,麦翎子真想悄悄溜掉算了。可是两腿就是不听使唤。不管咋说,烦人的大鱼今日添了某种魅力,给麦翎子平淡的日子注入了一种盲目、无所适从的兴奋。
       麦翎子直把话问到大鱼脸上:“大鱼哥,开书屋挺来钱么?”大鱼说:“就图书而言,单卖单租赚项不大,俺这里是中转站,兼营批发,海上来的书都要经俺过手,往海上去的书呢,俺也过手!”麦翎子笑说:“大鱼哥的能耐大啦,真看不出来呢。”大鱼这时倒牛气了,说:“蛇有蛇道鼠有鼠路,这年头干啥都赚钱。”大鱼的眼睛亮起来:“搞书、做书商的学问大着哩,而且超凡脱俗,职业高雅。”麦翎子知道大鱼在引她上套儿呢。麦翎子的好奇心竟然被强烈地引逗起来,说:“大鱼哥,你看,俺能搞书吗?”大鱼露出一脸的欢喜说:“能,而且俺保你尽快赚到钱!你就屈屈才,先跟俺大鱼干吧,等将来翅膀硬了,你再独挑一摊儿。咋样?”麦翎子笑笑说:“好,倒是好,可是俺哪儿是做买卖的料儿?”
       “试试呗。”大鱼说:“俺当哥的,绝不亏待你,不出仨个月你就会走进教室,腰里揣着硬钢钢的票子上学是啥感觉?”大鱼神采飞扬,带着深厚的情分。
       麦翎子就是太直,凡是深厚的情分说破就薄了。麦翎子说:“希望俺们合作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俺要靠自己的能力!你答应俺了,俺才来跟你卖书。”大鱼连连点头。形势急转直下,大鱼终于得到麦翎子的应允,他很快乐,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那种快乐。麦翎子脆脆地应一声,满脸灿烂地笑了,冒雨跑回家去。
       深海矿物泥
       第二天上午,疙瘩爷召集村委会,让麦兰子给支委们传达海外参观考察经验,特别是要讲一讲国外旅游区开发泥疗情况。麦兰子回来后就写了一份汇报材料,准备向乡政府汇报。现在她一开口就说自己原本不愿出这次国。疙瘩爷和毕主任连连摆手,疙瘩爷忙打断她说:“你这笔杆子不去,俺们回来说个啥?”麦兰子笑笑说:“俺是乡里工作组,理应将机会让给其他支委。好在路子趟开了,日后大伙轮着转转,解放思想,收获不小啊!”然后她就很世故地笑了,支委们跟着笑。
       疙瘩爷愣了愣,心里骂麦兰子得便宜卖乖呢。他知道支委和群众对他们这次公款出国意见纷纷,麦兰子当众卖好儿是有自己用意的。想想麦兰子与自己的关系,疙瘩爷又没气了,同时感叹这闺女官道上准有前途。麦兰子见疙瘩爷脸色不好,就补了几句:“本来这次活动安排了半个月,麦支书急着回来引资上企业,当然也为节省开支,俺们就提前四天回来了。”疙瘩爷脸一热,心里就顺畅了。麦兰子毕竟是个伶俐人,要讲起理来,一句跟一句,句句都站得住。她圆着场说完就进入正题,总结参观学习经验。麦兰子的汇报材料使支委们服了气,但人们对疙瘩爷依然有股暗劲儿。有个支委问疙瘩爷说:“疙瘩爷,你说外国哪儿好?”疙瘩爷兴致很浓地说:“哪好?俺看哪儿都好,重要一点,就是城市和农村分不出来,咱社会主义新农村也要城市化嘛!不过,俺没看出资本主义有啥不好来!”麦兰子打断疙瘩爷的话头说:“你别放毒啊,得长咱自己的志气。”疙瘩爷就赶忙把话拿了回来。散会时大伙鼓掌,各拍各的心事。
       几天来,麦兰子闲下来的时候,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给她料着了,乡政府出国考察团一回来,村里就有人将疙瘩爷等人出国挥霍公款的事告到范书记那里,而且牵扯到了请日商小林的内幕。范书记当天晚上召开党委会研究处理这个问题。何乡长在会上说:“小康村可以出国考察,那些没达标的村也可以出去走走嘛,不见外面世界咋引来外资呢?我们应该审查一下乡党委的土政策合不合理?”范书记满脸不高兴说:“雪莲湾村的出国渠道不正常。更主要的是假引外资,找借口出国旅游,欺骗领导,不处理是说不过去的!”何乡长又辩解说:“上次小林先生来雪莲湾,我也去了,怎能说做假呢?”范书记真正的心劲儿本是对何乡长来的。乡里率团出国考察期间,他们两人就因谁住套间闹了意见。范书记大声说:“雪莲湾是何乡长的试点,何乡长护着,心情可以理解嘛,不过,你听小郑说说吧。”团支书小郑脸腾地红了,支吾着说了引资的情况,当场就把麦兰子给出卖了。何乡长马上意识到小郑要抱范书记这条粗腿了。以前小郑在范书记与何乡长之间游荡,这回还是被范书记拉过去了。小郑说话时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何乡长。何乡长怔住,心里埋怨麦兰子太冒失没头脑。下次乡里换届,副乡长的候选人就只有麦兰子和小郑,派麦兰子回去抓小康村建设,就是给她捞资本的机会,没想到这女子不争气,跟着疙瘩爷一起出国,结果惹了一身麻烦。
       由于何乡长顶着,对麦兰子和疙瘩爷的处理决定最终没有形成。但看势头,麦兰子在乡政府怕留不住了。第二天早上,何乡长骑车去村里找麦兰子和疙瘩爷,他狠狠地训了他们一顿。麦兰子脸白了,身架发软。疙瘩爷呆愣着,眼前像盯着一个怪物。愣一会儿,疙瘩爷又不服气地嚷嚷:“俺们出国,没啥错!出国考察还不是为了发展村里经济?”何乡长心口上窝着火说:“你还犟啥?屈了你了?多想想兰子吧。”疙瘩爷就蔫下来,忙将不是往自己身上揽了些。他要保麦兰子,兰子在乡里起点这么好,不能把孩子的政治前途白白断送了。
       麦兰子觉得小郑落井下石太不够哥们儿了,一兜火气冲头,狠狠地骂了他两句。疙瘩爷堵噎她说:“这孩子,你骂街管屁用,得沉住气!”何乡长望着疙瘩爷说:“老范是冲我来的,只要兰子主动找他谈谈心、认个错儿,留在乡里还是有希望的。他范书记也需要吹鼓手哇!”麦兰子倔倔的一抖手说:“他给俺小鞋儿穿,俺才不找他呢!”疙瘩爷瞪她一眼说:“你这孩子,你听何乡长把话说完。”何乡长转过脸来说:“兰子,当着范书记的面,你把责任往我和疙瘩爷身上推,关键时骂我们几句也无妨,老范认这手儿。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麦兰子顿觉有火球样的东西堵在喉口,眼睛忽地湿了,望着何乡长说:“何乡长,你的心意俺领了,可俺不能当势利小人!俺不能丢了人的尊严!大不了俺回雪莲湾继续开酒店!俺真干了违心的事,七奶奶不饶俺哩,就是奶奶不骂俺,俺也没脸面对自家的白纸门呢!”疙瘩爷瞪了麦兰子一眼说:“你又犯牛脾气,到范书记那儿随便编点啥都行,总能把荒唐事圆泛了。听话,啊?”麦兰子没说话,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尽管乡政府大院遍地都是坑,稍不留心就掉进去,她还是不愿离开。想七奶奶的嘱咐,熬个一官半职才对得起祖宗,祖先的眼睛盯着你呢!这时的麦兰子脑袋就轰轰地响了,哇地暴叫了一声,风一样刮出去,到村委会值班室给小郑挂了电话,没鼻子没脸地训了他几句。小郑那边连说:“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啊。”话音没落,她兀自将电话挂了。
       麦兰子没精打采地朝自家宅院走,许多人的脸像灯盏一样晃晃悠悠地悬在眼前。她鞋也没脱,就躺在炕上望着天棚走神儿。她全然不知自己失误在哪里,她只想这样躺着不动,永远面对着自家的白纸门。几只鸟在房顶觅食,周围一片寂静。她一会儿想找范书记,一会儿又不想去,就这样折腾到掌灯时分。七奶奶也不知给谁家剪门神去了,大雄从海滩上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雄身上带来的鱼腥气呛得麦兰子咳嗽起来。大雄心里一紧,急忙说:“俺到卫生间洗个澡。”麦兰子捂着嘴巴嘟囔:“你没帮别人家淘厕所吧?咋这么臭呢?”大雄苦笑一声:“俺掏哪家子厕所?俺看是你当官当娇了身子。”说着就出去了。
       七奶奶回来了。七奶奶没有怎么说话,就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些天,七奶奶很少跟麦兰子说话,七奶奶的话都跟麦翎子说了。七奶奶的身后跟来了乡党委办公室孙主任。孙主任告诉麦兰子说:“兰子,俺到雪莲湾办事,顺便带来范书记的口信,范书记要你到他办公室去一下。”麦兰子淡淡地说:“俺知道啦。”她领孙主任在老河口海鲜酒家吃了饭,就一同去了乡政府。麦兰子知道范书记主动找她,事情就不妙,她想有啥算啥吧,总不能丢了人格。范书记没在办公室,走进范书记的宿舍,见范书记正在灯下喝酒。一包油光光的猪蹄、一盘煮熟的梭子蟹和一盘五香花生米。范书记见麦兰子进来,就把宿舍的门敞开了。范书记眼皮没抬,依旧拿着猪蹄啃得津津有味,鼻音囊囊地说:“麦兰子来啦,坐吧。你吃一点吧?”麦兰子坐在范书记对面,有些怯场:“您吃,俺吃过了。”范书记拽下毛巾正要擦手,食堂老师傅端来一盘面条鱼炒鸡蛋。麦兰子知道范书记支使下人不当回事,比何乡长能摆谱儿呢。
       范书记语气平和地说:“小麦啊,你写的出国学习材料我看过啦,挺有水平嘛!其实,乡里这个考察团应该带上你,开了眼界才有好文章,下笔才有神哩!”麦兰子用怯懦恍惚的眼神看着范书记,不知如何答话。范书记又说道:“麦兰子同志,你和小郑都年轻,特别是妇女干部非常缺,好好干,大有前途啊,我们都老啦!今天叫你来,是因为我这人爱才,不愿看你犯错误!其实呢,你这个姑娘是个泼辣人,有水平也很能干,就是没让你爷爷麦老邪和何乡长他们用好!”范书记一向管疙瘩爷叫“麦老邪”。麦兰子静静地听着,没有回话。范书记又说:“你为啥这么优秀呢?我终于找着原因了。因为你是麦家的后代。你七奶奶可是民间剪纸艺术家啊,她老人家剪的门神,贴在门上,驱妖震邪,弘扬正气。你身上有你奶奶的东西,你爷爷就少了。你爷爷能替代吕支书,当上支书,还不是你七奶奶的功劳吗?”麦兰子点着头,无论谁夸奖七奶奶,麦兰子都从心底里高兴。因为麦兰子心中崇拜着七奶奶。
       过了一会儿,范书记还是盯住疙瘩爷和何乡长不放:“何乡长也不知咋想的,麦老邪是你爷,爷儿俩搅和在一起干工作能好么?引资那件事,我知道是何乡长搞的!责任不在你,也不在你爷,他眼看着自己的试点变不成小康村,心里急呀!可咋急也不能弄虚作假,我们党这方面教训还少吗?”麦兰子没想到范书记一天到晚傻吃憨睡的样子,拢人倒是有一套。她不敢听下去了,袖口里捏指头的把戏她不会做。范书记仿佛看出了麦兰子的心思,说:“小麦哇,何乡长对你不错,这我知道,但是干工作不能感情用事。明天,县委组织部来考察乡领导班子,要搞个座谈,单独找到你的时候,你就把引外资的事说说,你最有说服力,最有发言权嘛!”麦兰子心跳加速,壮着胆争执说:“引资是俺干的,与何乡长无关!”范书记不高兴地说:“你还护着他!”麦兰子说:“这是真的。”范书记沉脸阴眉地说:“难道我刚才的话白给你说了吗?说你年轻真是年轻,遇事掂不出轻重!”麦兰子本想按范书记的点拨给何乡长添几句违心话。这一刻她却将这个念头掐灭了。她痛苦地站起身,说:“范书记,您要是没别的事,俺先走了。”范书记抬起脸说:“小麦哇,回去好好想想!最好跟你七奶奶商量一下,让她给你出个主意。那老人家神啊!”然后又腾出双手啃猪蹄,吃离了眼,啧啧咂咂如同伤风擤鼻子。
       麦兰子轻轻走进自己宿舍,呆呆地坐着。他已经听到口信,上级考察何乡长,是要搜罗他的黑材料把他调走。小郑宿舍里打牌的说笑声顺窗子溜进来。春日的夜风面条鱼似的在她脸上拂来拂去。春夜里的新月,黄圆圆,天晴得爽透,满天繁星闪烁。麦兰子的心情却不爽,她趴在自己写报道的办公桌上轻轻地哭了。但她马上就坐直身子,在镜子里盯住自己的脸说:“麦兰子,你真没出息,省几滴猫尿吧!”然后站起身,将几本书装进书包,推上车子走出乡政府大院。拐出门口她停住了,扭头朝乡政府大院好一阵张望,眼泪就下来了。别了,这个地方再也不属于俺了,文化人本是不好当的,自己回来再进这个院儿恐怕是最后一次取行李了。
       麦兰子骑着自行车摇来晃去的,一时真的没了主意。以往,她六神无主的时候,就找七奶奶讨教。今天范书记让她找七奶奶,她却来了逆反心理,她偏偏不去跟七奶奶说乡里这些烂事。这世界太肮脏了,还是让七奶奶心里净一点吧!她不知不觉竟骑到蛤蟆滩上来了。
       泥岗子多了一些,地势竟有些苍茫沙丘的气象。她在暗夜里看见黄木匠土堡模样的造船场,心腔就热了。顺着造船场的白茬船往上瞅,天像是在斑驳地脱落。往下看,看见马灯挑在船桅上,光亮晕化了似的溶去,黄木匠和疙瘩爷正坐在窑口吸烟。两个老人有好多的话要说。麦兰子朝他们走去了。
       麦兰子终于没能镇住邪气,使自己陷入被动境地。世间事常常不可诠释,就像这片奇妙的蛤蟆滩。她望着疙瘩爷和黄木匠的背影,默默地站着。毛驴的长嘶将沉默又拖延了很久。麦兰子望着脏兮兮辱眼的造船场说:“爷,爹,你们都在啊!”疙瘩爷没说话,黄木匠嗯了一声。从这层亲戚论,疙瘩爷还是黄木匠的长辈,但老哥俩儿说好的,照旧以兄弟相称。麦兰子对着黄木匠说:“爹,明儿俺也来造船吧!”黄木匠泥塑木雕般地不动,两只枯手机械地拾掇着散落的木板。疙瘩爷望了麦兰子一眼,沉沉一叹。麦兰子又说:“爷,俺该回家啦!回来后俺就不走啦!”疙瘩爷还是没有说话。似乎他听不懂麦兰子的话。麦兰子往疙瘩爷身后走了几步,又说了句:“爷,俺遇着难处了,俺咋办哩?”疙瘩爷和黄木匠这才对望了一眼。在麦兰子眼里,疙瘩爷和黄木匠虽说对她都一样亲,可是这两个老人已经不是一个境界了。黄木匠长长叹息了一声,他的叹息将她的意志逼住了。疙瘩爷抬手指了指蛤蟆滩,意思是说蛤蟆滩里有答案。麦兰子默默地站起身,侧侧歪歪地朝蛤蟆滩的深处走去。生她养她的蛤蟆滩会告诉她什么吗?倒春寒的夜气无声地流动,蛤蟆滩在黛蓝色的夜里宽余地睡着。天光愈暗,蛤蟆滩的黑白线愈加明晰。那熟悉的看不清的白气又升起来了,清虚超拔又欲念横溢。麦兰子抓起一把黑泥揉搓着,仿佛听到一种浮出地表的声音,连连呼唤着“孩子,孩子,你可不能手软啊!”麦兰子的脸上就像刮过一阵风,心里是一线尖锐而清晰的痛楚。
       这一刻,麦兰子忽地有了主意。
       她的目光刀一样朝远海砍去。
       “杂种,这世上谁都能混碗饭吃!”她想。
       黄木匠哼起了渔歌儿。
       麦兰子朝村庄走去。
       一时不知该怎么收场的危机,被麦兰子的几句话搪塞过去了。早上醒来,麦兰子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昨天的惊骇竟一点也记不得了。她到了乡政府,组织部领导找她考察何乡长,麦兰子当着范书记的面儿就说了说引资的内幕,有意将何乡长出卖了。说这些的时候,她感觉眼皮怦怦地跳了几下。范书记笑了,麦兰子又能在乡政府留下来了。她到底还是把何乡长卖了!有谁知道,麦兰子从蛤蟆滩得到了某种暗示:应该妥协!退一步可以进两步啊!她万幸啊,万幸没有回家找七奶奶,面对着七奶奶的白纸门,她注定不会这样选择的。她要恪守白纸门的坦荡、正直和傲骨。这一切,蛤蟆滩上没有了,连在龙帆节上的感觉都没有。爷爷不也是从蛤蟆滩起家的吗?
       麦兰子激动过后,她觉得对不住何乡长,不敢看何乡长温和的眼神。何乡长倒笑呵呵的对她依然如故。何乡长平静地说:“兰子,别的都不重要,你应该回村里去接着干一场。”麦兰子也想对何乡长说尽天下好话,可她一句话也想不起来,只默默地点点头走了。
       疙瘩爷挨了个处分,仍旧掌管着雪莲湾村一切事务。疙瘩爷有些灰心,麦兰子却鼓励他说:“咱爷俩不能就这么栽喽,只有干出点名堂来,才对得起何乡长啊!”疙瘩爷咬咬牙说:“孩子,你这辈子可别忘了何乡长啊!这是个好人哩!”麦兰子心中凄然。疙瘩爷大声说:“俺挖地三尺,也要将写匿名信的家伙揪出来!告状的人太可恶啦!”麦兰子摇摇头说:“爷,小家子气,这场戏唱过就过去了。你赚了出国赚了舒坦,还不够么?当务之急是干出点名堂来,变后进村为先进村,兴许能为何乡长扳回一局!日后群众心里服了气,就没人背后捅刀子!”疙瘩爷想想也对,说:“你说咋干?范书记给你透了点底没有?”麦兰子说:“还是引外资,上企业!这里的名堂还不够多啊?”疙瘩爷咧咧嘴说:“你别跟俺三吹六哨的,站着说话不腰疼!”麦兰子急得红了眼:“这回得动真格儿的,俺想解铃还须系铃人,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来!俺去北京找那个小林先生!即便他那儿没戏,也让他帮咱介绍几个外商!”麦兰子扭头看黑坦坦的海滩,疯狂地放纵着想象。
       七奶奶说过,春末夏初的季节干事十有八成,麦兰子的心劲儿恰好与这季节合拍。春末一个多雾的早晨,麦兰子和大雄搭乘一辆个体中巴去了北京。她按照小林先生名片的地址找到了亚运村A座公寓,一打听才知道小林先生因房租涨价刚般走了。麦兰子心凉了半截儿,无精打采地在北京街头逛荡,走累了就坐在立交桥边摆弄小林先生的名片,看见上面的手机号,她眼一亮:“咱再给小林先生打手机试试。”小林先生很快就回话了。小林刚从日本回来,说开泥疗的事那头大老板没通过。麦兰子不甘心,赶紧说:“别的就没合作了么?”小林先生在电话里忽地想到了什么,忙说:“老实说我对你们雪莲湾村很感兴趣,我拿来蛤蟆滩上一块泥,当时觉得很像深海矿物泥,就想带回来化验,可事情杂乱就耽误了。”麦兰子不知道深海矿物泥有啥用,但还是问:“你是不是说,如果俺们蛤蟆滩是这种泥,就有合作可能啦?”小林先生说:“如果是这样,就太有可能啦!这种泥俗称黑金,是金贵的美容珍品!”麦兰子想象着黑泥涂在脸上会有多恶心,但是,国外都是个挣钱的营生,说明有市场潜力。她催小林先生抓紧化验。小林先生拍了一下脑门说:“丢了,怕是找不到了呢。”麦兰子说:“明早咱通电话,如果真的没有了,俺们回家再取一块泥来。”大雄也插了一句:“小林啊,咱们做生意是双赢,你可别让俺们拿热脸贴你的冷屁股啊!”麦兰子瞪了大雄一眼。小林先生笑了笑:“哪能呢,这你放心,我是有诚意的。”小林先生有些尴尬了,说晚上请他们夫妇吃饭。麦兰子满口谢绝,她和大雄在街上小摊儿吃了晚饭,就钻进末流小旅店睡了一夜。睡觉的时候,大雄总是担心小林先生这里没戏。麦兰子眼前忽地冒出一条蓝旱船,红旱船烧了,还有蓝旱船,如果蓝旱船没了,将来她还会拥有一条紫旱船。前面总有希望等候着她。
       第二天小林先生说那块泥果然找不到了。麦兰子二话没说,放下电话就上火车赶回雪莲湾,她和大雄带上泥二进京都。化验结果出来了,果然是深海矿物泥。连专家都惊奇,蛤蟆滩不是深海,为何含深海矿物质呢?也许,奶奶能破开这个谜。麦兰子开心地笑了,又觉得这一笑没笑好,嘴角有一种拉不开扯不动的感觉。小林先生也欢喜不尽,忙向日本总部大老板田夫雄成汇报,化验材料也电传过去。总部当下拍板投资开发雪莲湾蛤蟆滩深海矿物泥。小林先生与麦兰子合计一下,又找专家评估,设备投资不是很大,一条净化处理线和一艘小型挖泥船就行。小林先生却没有跟麦兰子兜底儿,把投资困难说得挺大,为的是在最后签协议时占大股。麦兰子不懂企业不懂股份,她的任务就是变尽法子使劲儿将“鬼子”引进村。村里有了外资就会奔小康,奔了小康她便有了政绩,有了政绩就能升官。不仅是自己的政绩,而且还牵涉到爷爷和何乡长的政绩,看似复杂,道理就这么简单。
       日本人办事效率之高是麦兰子和疙瘩爷始料不及的。第一次考察谈判人员就来了六个,两位地道的日本人,四位北京分公司的雇员。管企业的马副县长来了,范书记和何乡长也都来陪着。县里乡里头头们说几句官话表示支持,陪吃陪喝,谈判桌上的实质问题就全落在麦兰子和疙瘩爷身上。麦兰子怕日后落埋怨,也想溜边走。她对疙瘩爷说:“爷爷,俺是乡里派的工作组,把鬼子引进村就由你们对付啦!”疙瘩爷咧着嘴巴说:“你可不能看热闹,你打一枪就撤,俺可收拾不了日本人!想起你太爷爷的死,俺一见日本人就来气!”麦兰子板了脸说:“当年,日本鬼子是侵略者,俺们恨。可今天是投资来了,你得正确对待。爷爷,俺可告诉你,小不忍则乱大谋,气走了日商,俺再也不管村里的事啦!”疙瘩爷心里没底,拉着麦兰子去找何乡长。麦兰子心里平衡一些,总算替何乡长挽回了一点面子。
       下午谈判,麦兰子想躲却没能躲开,她代表村里跟日商周旋。小林先生将股份分成压得很低,三七分成占股,日方七,中方三。村里出厂地出资源出水电设施,日方出设备包销售。工人从当地招聘,双方各派管理人员,日方暂时派小林先生代管,中方由疙瘩爷出面。企业定名为蓝渤美容品有限公司,合同有效期八年。
       倒楣
       日子美好如初。日商将一套韩国淘汰的旧机器运到蛤蟆村时,蛤蟆滩上土建工程几乎完工了。疙瘩爷借村里放电影的空当儿把跟日商合资的事跟村民们讲了。村人觉得可笑,别说三七分成,就是一九分也是白捡的,不就是泥吗?村民鼓掌赞许村委会的开拓和魄力。疙瘩爷气气派派地在人群中穿行,从众人眼光里搜刮他久久渴望的东西,招摇得很。疙瘩爷十分得意的时候,麦兰子却感觉不妙,她从村人冷漠里感到某种潜伏的危机。她觉得这世界说乱就会乱,人都变得不像原来的人了。
       麦兰子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开工前的第一场风波是由蛤蟆滩七爷爷的石碑引起的。自从大铁锅被挖掘出来,在小学校被人砸碎,怕七奶奶伤心,疙瘩爷让人在这里立了一块石碑。几年过去了,小小纪念碑几乎被村人遗忘了,那天小林先生视察工地看见石碑,也没细瞅,就下令将把它挪到了老河口的河堤上。消息也不知是怎么传开的,一下子传到了七奶奶那里,七奶奶拄着拐杖就气呼呼地找疙瘩爷。疙瘩爷见到娘,听说石碑被拆了,自然要站在娘这边说话,他觉着日商财大气粗忘乎所以,简直是拿他这个村长不当干部。疙瘩爷直接找到小林先生质问:“小林啊,为啥要把俺爹的石碑搬走?”小林先生一时愣住了,他早把石碑的事情忘记了,拍了半天脑门才想起来,小林先生解释说:“石碑那块地要建车库的。”疙瘩爷涨成一张猴腚脸说:“你听着,就是车库挪地方,也不能挪石碑!”小林先生断不透里边的玄奥,问:“为什么?”疙瘩爷说:“因为你是日商!”小林先生又蒙着问:“日商怎么了?”疙瘩爷说:“那是一块啥碑,你狗日的知道不?”他拽着小林先生走到河堤上看碑。把七奶奶常讲的“大铁锅”故事草草讲了一遍。小林先生听完,蹲下身细瞅一会儿石碑,顿时额头冒汗了,慌张地说:“原来是这样,我当时不知道。不知者不怪嘛!”疙瘩爷缓和了口气说:“俺娘有意见,群众也有意见呢,将来对企业也不利,快挪回去吧!”小林先生瞅瞅石碑又望望蛤蟆滩,悚悚地生出惧怕来,他想自己不能软,这些农民胆子大得能操天,第一次较量就软了,日后他们会得寸进尺,弄不好会侵吞公司利益的。小林先生硬硬地说:“既然搬了,就不能再搬回去!我想啊,把石碑再安置个地方。”疙瘩爷火了,三说两说就与小林先生大声吵起来。在工地上干活的大雄瞧见了,他想上去狠狠揍小林先生一顿。后来一想,不妥。小林先生眼下是麦兰子眼里的红人,把他揍了,麦兰子不会轻饶了他的。大雄急急地跑到筹建处,给媳妇麦兰子打了电话。麦兰子正在乡政府开一个会,听说后心里急得很,飞快地回来,直奔蛤蟆滩。
       黄昏的海滩被雾搅得模糊了,像裹了一层厚厚的老帆布。麦兰子先听到的是疙瘩爷粗野的吼叫声,这声音像是在她脑壳上扎了一道铁链。她问清了底细,心里就来气,劝了劝小林先生,然后将疙瘩爷拉到河坡的泥坝后面说:“爷,你又发扬抗日传统了吧?日商怎么说得罪就得罪呢?你因一块石碑将外资搅黄了,咋向乡里交代?咋跟雪莲湾老百姓交代?您要这样胡来,俺就再也不管村里的事儿啦!”疙瘩爷见麦兰子挺强硬,嘟囔说:“这他妈的假洋鬼子狗眼看人低,俺不说啥,你七奶奶不依,老百姓也看不过眼哪!咱麦家人骨头也太软啦!”麦兰子咧着嘴说:“你老真蠢,简直蠢到家啦!搞经济可不是斗气儿!俺不也是麦家人吗?”疙瘩爷不服气:“搞合资得相互尊重,俺就情愿做奴才么?”麦兰子摆摆手说:“咱不争论,你静下心来想想,想通了给小林先生把话拿回来,忍一忍,不丢人哩。”疙瘩爷闷闷地不再言语。可是,那边的大雄又双手叉腰地跟小林先生闹了起来。本来是想请大雄给小林先生当帮手的,没承想大雄倒将小林先生熊了一顿。引得工地上不少人围观。麦兰子听见吵闹忙赶过来,急三火四地将大雄拉开来。小林先生脸寡白,气得浑身抖抖的:“不讲理,不讲理,这都是什么水平啊?” 麦兰子看着眼前赖模赖样的大雄,猛地来了气:“大雄,给你脸啦?回去!”大雄瞪着眼睛挪开了。这就是自己的丈夫么?他咋还这么野?默默呆愣了一会儿,麦兰子当着众人,说:“大雄,你过来。”大雄看见女人眼神斜斜的,透出很怪的亮光,心里发虚,悻悻地挪过来。麦兰子很平静地说:“你骂小林先生不对,人家是客,去道个歉!”
       大雄梗着脖子说:“俺不去!他咋不跟俺道歉呢?”
       “人家是客,去!”麦兰子恶狠狠地说,望了他一眼。
       麦兰子的眼神着实让大雄的心停跳了一下,怕了,慢慢挪着身子,挪几步,看看麦兰子,又往小林先生跟前挪几步,再看看脸色阴沉的疙瘩爷,他终于服软了,讷讷道:“小林先生,俺对不住啦!”说完哼了一声,摇摇晃晃地走开。走到麦兰子身边,大雄停住脚步,甩了一句:“俺可告诉你,媳妇,俺不吃这憋子气了,俺不在这儿干了,俺走!俺也要当老板!”说完就走了。
       麦兰子没有理睬大雄,望着小林先生说:“小林先生,日后咱是一锅水里舀瓢子,免不了磕碰,大度点,往前看吧!”
       小林先生尴尬地笑笑说:“没什么,没什么。”
       麦兰子很沉地叹了口气。
       几只受惊的海鸟湿漉漉地腾空而起,落在电线杆上噪叫。麦兰子走上了蛤蟆滩,她注视着蛤蟆滩,透过黄木匠的造船厂,还能看见麦家祠堂。船场很热闹,暖着冷秋天气。一晃就是秋天,蛤蟆滩的颜色变得格外深重。麦兰子眼里的蛤蟆滩已经完全变了去日的模样,高大的白茬船和泥龙般的生产线就像一张恼怒的人脸。她站在那里几乎闻不到一丝昔日打鼻子的鲜气。矿物泥销路之好是村人没有料到的。有了效益,麦兰子才让疙瘩爷将情况报上去,后进村眨眼之间就小康了。小康村挂匾那天村里着实热闹了一场。麦兰子又写了一篇报道,在报纸电台轰了出去,县里和外地来参观取经的人很多。问到她雪莲湾有何经验?麦兰子说:“主要是开发新的资源。”疙瘩爷不以为然,他说:“主要是眼睛向外,多出国走走。”参观的人如获至宝,回去就张罗着出国考察。麦兰子瞪疙瘩爷一眼说:“爷,您又出幺蛾子,害人不浅呢!”疙瘩爷拖着很重的鼻音说:“等矿物泥厂年初分红,咱们组个团,带上何乡长,再他娘的去外国转转!看看人家英国是咋弄的?为啥人家玩得那么硬?”麦兰子见疙瘩爷又抓拿不住自己了,提醒他说:“你说英国咋那么硬?他是美国的妻子,人家两国是两口子关系。懂吗?还是管管自己的事吧,还提出国呢!上回差点把你撸喽!”疙瘩爷嘿嘿笑道:“兰子,你细想想,没有上次的出国引资,咱能搞成合资矿物泥么?咱能摇身一变,当上小康村么?”麦兰子沉下心想,这一步步的折腾!鼻子就酸了:“咱这是一脚踢屁上啦!爷爷,小康离咱还远着哩,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吧!”疙瘩爷龇着一对马牙说:“翎子不听俺的,你个丫头片子也教训俺!回头俺让七奶奶吓唬吓唬你们俩!”麦兰子笑了,她不置可否地看着疙瘩爷。现在她想离开雪莲湾村的心思愈发强烈,该回乡政府了。
       这天闲下来的时候,麦兰子默默地来到黄木匠的造船厂。黄木匠五次三番地催麦兰子给他的船厂揽活,麦兰子被矿物泥厂忙坏了,哪里还顾得上公公的造船厂?任黄木匠怎么说,她就是不应承。天黑了,船厂的人都走光了,黄木匠说到家里拿点东西,临走时说:“兰子,你先给看守船厂,回头俺叫大雄来替你。”黄木匠走了,麦兰子就钻进泥铺子里看书,沾了开发矿物泥的光,这里也有了电灯,书翻到一半,她就听见肚子咕咕叫了。这时麦兰子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响过来,麦兰子一猜就是丈夫大雄,故意拿书盖住脸,斜靠着被垛装睡觉。大雄进屋来,大声武气地喊她两句,把盖在她脸上的书掀掉,坐在她身边喘粗气。麦兰子没好气地骂:“你总是愣头巴脑的,就没个温柔劲儿。”大雄噘着嘴巴赌气说:“海里泡着去找温柔。”麦兰子没用正眼看他。
       大雄靠近麦兰子说:“兰子,俺跟你商量个事儿!”
       麦兰子淡淡地说:“说吧,俺听着呢!”
       大雄说:“俺想出去闯闯。”
       麦兰子挪开了盖在脸上的书:“你?去哪儿?”
       大雄说:“当然是城里。”
       麦兰子问:“你爹同意吗?”
       “俺爹总算是松了口儿,他要俺出去揽些造船的活计。”大雄嘿嘿一笑:“笑话,城里哪有造船的活计啊?俺是想在城里开个木匠铺。”
       麦兰子问:“你为啥要走?是不是因为俺在蛤蟆滩逼你给小林道歉?伤了你的自尊啦?”
       大雄嘿嘿一笑,笑声带着无奈:“那没啥,是俺老婆让俺做的,俺愿意。至于说,自尊啦,受辱啦,那都不算啥。男人受辱的唯一办法就是忽视它,不能忽视它的时候就藐视它,连藐视它的资格都没有的时候,那就只能受辱了。现在俺终于明白了,男人啊,男人没有自己的事业,只有受辱的份了。”
       麦兰子惊愕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她的大雄说的话吗?不是烧红旱船的时候了,这一次他真的往心里去了,他还可以救药。
       大雄不敢看麦兰子的眼睛。这些天,大雄变了,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渔民,不幸的是,他娶了麦兰子当媳妇,他知道得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旁人不能理解的苦恼:“兰子,俺只是想,女人都进步了,俺大雄也是好强的人,俺不能拖你后腿啊!自从你到乡里以后,给村里干了多少事儿啊?可是,俺几乎成了家里的闲人。爹的造船厂俺不愿干,那营生的确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俺要从此改变自己的生活。至少,不要让俺的媳妇小看俺大雄!经过这几年的折腾,你的大雄已经明白了,男人只能成功!俺走了,这一回不是你逼的,是俺自愿走的,请你相信俺!俺一定干出点样来!”
       麦兰子感动了,望着大雄落泪了:“大雄哥!”她一头扎进男人的怀里。
       大雄走了,他压根儿就没沿海岸线走。大雄背离大海闯县城了。站在县城的高楼下,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小很小。天下真大,人真多,人窝子里抢食儿吃真他妈不易。他想。就生出一个在城里开个家具铺儿的念头。他要赚大钱,赚城里人的钱。他的灵性确实远远超过父辈了。他知道父亲是横竖走不出那老船了。为在城里站住脚,他学会了给人干小活儿,说小话儿,装孙子,仰人鼻息过日子。请客送礼的学问和城里头头脑脑勾当,他全知晓了。开始他还像个蹩脚戏子似的说些蠢笨话。慢慢就乖巧了,精鬼了。用书上的话说,他要完成人格“转型”。他要从农业人格转到商业人格上去。计量局长的小舅子结婚,叫他去打沙发。打完了,他死活不收钱,只求局长把新盖大楼的办公家具业务给他。局长一个电话,第一笔大生意就做成了,他给局长送了回扣。慢慢地,他的天地大了,尝了甜头,懂了许多他从来不知道的东西。他租好了场地,拉开架势准备与国泰家具城较量一番的时候,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人总爱远离仙人掌,而愿意让玫瑰扎个刺。大雄命运的转变跟麦兰子有关。那天麦兰子跟小林先生到城里办事,顺便到家具城看大雄,在酒桌上,大雄结识了小林先生的朋友,珠海腾龙贸易公司经理白剑雄。麦兰子和小林先生回村之后,大雄与白剑雄铁了起来。大雄请白剑雄喝酒,大雄说:“咱俩都有雄字,有雄字的男人都是英雄,俺们应该携手干点大事!”白剑雄爽朗地笑了,一边喝酒一边同大雄说起南方拆船生意的兴隆。他留心了。句句都记心里了。他想赚大钱,家具铺的小打小闹又不在他眼里了。起初,他还以为是拆木船,侧了耳细听,方知是拆旧货轮,再卖钢铁。这是劳力密集型企业,在北方海湾还是个“缺儿”。他动心了,他知道钢材紧张,劳力又廉价,从南方高薪聘个技术员就可以回雪莲湾干了。他忽然觉得这招儿比上一招儿灵,自己挣了大钱,还可以与村联办,肥水内流,落个光宗耀祖的好名声。他上赶着向白剑雄套近乎,不出几日,他就拿着挣来的几十万块钱闯南方了。在广州,大雄竟然认识了雪莲湾海霸孟天贡的后代孟金元。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两个人握手商定,在老家雪莲湾开发合作。
       就在黄木匠到处寻儿子的时候,大雄神神气气地带着南风儿回到雪莲湾。酒肉穿肠过,昨日的疙瘩不朝心里搁。大雄白胖白胖的变了个人,走上海堤的时候,他脸相红红的放出豪光来了,洋溢着居高临下无可动摇的自豪感。他先到了乡政府,他要让自己心爱的女人看看他。麦兰子几乎不敢认他了,他怎么说变就变了?大雄外出闯荡的日子,每天都给麦兰子通电话,大雄干了什么麦兰子都知晓,可是,大雄的穿戴打扮,大雄的气质变化,是麦兰子看不见的。
       大雄和麦兰子一起回家,他们心里喜,哼着渔歌子,欣欣地奔造船厂去了。他想把好事情尽快告诉爹和二雄,让他们也高兴高兴。黄木匠见了大雄很高兴,丢了很久的儿子总算是回来了。当大雄跟爹正正经经地商量将造船厂改拆船厂的时候,黄木匠炸了:“你敢!给俺老老实实造船!丧门星,你爹还没死呐!”大雄不恼,心劲十足地跟老人讲拆船的生意经。几乎是对牛弹琴,他越说,黄木匠的脸子板得越紧:“你还是给俺干点托底的事儿吧!你小子中了钱的邪啦!你爷你爹造船就光为赚钱么?这是咱黄家的造化!”大雄倔倔地犟:“啥造化,俺看是秋后蚂蚱!你老到外边走走,人们捞钱都捞疯啦!往后,有钱就有造化!就有尊严!您那套儿吃不开啦!”黄木匠火了,骂:“你爷是一代大船师,雪莲湾人谁不敬他!牛槽里又多出驴脸来啦,你也咒你爷啦!”大雄嘴里夹刺带棒地嘟囔:“俺爷空背一个好名声,自个儿毁了自个儿,不值当的!”
       大杂种变了,变成一条欺师灭祖的狼了,罪孽哟!黄木匠气得抖抖地说不出话来。二雄看不过眼,扶爹坐在木板垛上,扭脸凶大雄:“大哥,你太过分啦,怎能这样来气爹?”大雄被噎住了。
       他是黄家人,与海霸孟天贡家的世仇在心里种下了。可是,这回出去闯荡,还真听说了孟家后人孟金元在香港成了大亨。他们不断在内地投资,兴建学校等义举,使他十分感动和自愧。日子久了,孟家又发达了,而黄家船却大势已去。大雄叹一声说:“此一时彼一时,啥叫仇人,商品大潮里,仇人能变朋友,朋友能成仇人!如果……”黄木匠听不下去了,抄起一条木板朝大雄打来。“混账,连仇人你都忘啦!”大雄身不躲,眼不眨。二雄挥手一拦,木板斜斜地拍在大雄的左肩上,碎成两截儿。大雄给爹跪下了,眼圈一红:“爹,你老想不通,俺不怪你!忠孝不能两全,俺就着这魔入这咒啦!死活也要将拆船厂鼓捣起来!咱黄家的振兴只能走这一条路了!”说着,他就泪流满面了。黄木匠一跺脚,“滚!”就昏了过去。
       二雄将爹背走之后,大雄拿毛巾擦净肩头的血迹,去找麦兰子,麦兰子带着大雄去找村支书疙瘩爷。疙瘩爷巴不得呢,上头号召上企业上规模,光有了个矿物泥厂还不够,还要上新项目。大雄终于起来了,疙瘩爷从心底高兴,毕竟他还是麦家的女婿哩。可他又担心,投资几千万,他得好好咂摸一番。大雄腻歪疙瘩爷哼哼唧唧的样子。念头起了,就再也放不下了,像是有人逼他似的。他让麦兰子带他连夜去找何乡长。何乡长与大雄投性子,火暴干脆,夜里就带大雄找疙瘩爷做工作。有乡长兜底儿,疙瘩爷当场就拍了板,分了工。大雄以个人承包形式筹建村办企业“拆船厂”。疙瘩爷发愁找不到那么多的投资,大雄和何乡长说他们去贷款去拆借去集资。该着大雄走运,碰着何乡长这样办实事的头儿。何乡长批条子成车成车往城里送海货,他还陪着大雄去找审计局长,审计局长又陪他俩找银行行长和信用社头头。半公半私明来暗去折腾了好些日子,拆船厂就有眉目了。不久,他就买来旧轮船,拉开架势轰轰烈烈地干开了。
       一切都像梦,想都来不及。白剑雄来了,报废的货轮“玛丽娜号”也被拖轮拖来了,还带来了女技术员江雪敏。拆船厂说开工就开工了。拆船厂把黄木匠的造船厂挤到了西海滩的角落里。大雄再也不是仰人鼻息的土木匠了,他成了农民企业家,雪莲湾人都得怯他三分。傲气嘛,也随身价长出来了。但他是傲在骨子里,他始终警醒着,虽然是西装穿在身,兜里揣着钱和烫金的名片,可他没忘记他是乡下的土木匠、闯海的渔花子,村里村外想搬掉他挤垮他的大有人在。他得疏通所有渠道,尽管有何乡长给他撑腰,他也得往远里想,治厂玩人,真的假的实的虚的都得有。他逢人便说:“此一时,彼一时,干事业真他妈难呐!”日子像流水一样,抓都抓不住,想干啥而干不了那才叫亏呢。
       落霜的秋日分外地长,日头很迟缓地磨蹭出来,而后像灯笼似的悬着。麦兰子就在一个秋日接到了乡政府的通知。麦兰子在雪莲湾村蹲点正式结束了,走前,小林先生设宴为麦兰子饯行,疙瘩爷作陪。麦兰子急着回去,因为她得知范书记有病住院,得买些东西探望一下。又想着疙瘩爷和小林先生自从石碑事件之后闹僵了,给他们捏合捏合,对以后合作有利。酒桌上麦兰子没让疙瘩爷多喝,怕他舌头贱好话说臭了,自己却与小林先生喝得醉迷呵眼。小林先生望着麦兰子说:“我们是冲你麦兰子,才来这儿合资的!”麦兰子连说:“别冲俺,冲俺疙瘩爷吧!”疙瘩爷哼了一声,心里骂:“你他妈嘴巴挺甜,你是冲钱来的!”想想签了八年合同,疙瘩爷心里就发寒,这八年抗战的日子委实不好过。疙瘩爷每时每刻都想将日本人赶走,独吞矿物泥厂这块肥肉,反正小康村已经当上了。麦兰子猜出疙瘩爷心里想啥,知道他的红眼病犯了,与村人一样烧红了眼。日本人拿蛤蟆滩的泥一把一把地换钱,村里分得太少。没出三个月,村人就嚷嚷着重新划分股份,狗日的日本人的钱也赚得太容易了!风声溜进了麦兰子的耳朵里,她对疙瘩爷说:“爷爷,俺走后不管群众咋闹,你得把根留住。”疙瘩爷的眼睛却眨动得让人不可捉摸:“留住,留住——”
       喝完酒,麦兰子就红头涨脸地骑车回了乡政府。
       刚过晌午,乡政府大院空荡荡的。地上只印着稀稀落落的树影。麦兰子好久没进这个大院了,今天推车走着,心里踏实又美气,仿佛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她心情特别好,就哼哼唧唧唱起来:“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团书记小郑刚好晾晒棉被,看见麦兰子就打招呼:“回来啦!”麦兰子笑着应一声。这一阵子,麦兰子在乡里挺红,而小郑却没什么长进,小郑从心底里不快活,但表面上对麦兰子还是套近乎:“兰子,晚上过来打扑克!”麦兰子也笑说:“好哇,多日不见你还好吧?”小郑拿巴掌拍打着棉被说:“人走时运马走骠,你可真有福气!”麦兰子说:“俺一天到晚傻吃憨睡的,福从何来哟?”小郑凑过来神秘地说:“其实呀,你与日商合资,最早是我牵的线,也不给我提成!”麦兰子一想他对何乡长的态度,脸一下阴住了:“谁让你骨头软顶不住一片天呢!自找的!”小郑仍旧笑嘻嘻地说:“八成都让疙瘩爷吃回扣了吧?分你多少?”麦兰子的脸说变就变:“你少嚷嚷这个,俺可没得啥提成!”小郑说:“得了就得了,没人跟你借!谁不知引资的幕后勾当多着呢!”麦兰子啪一声支好车子说:“你小子再胡咧咧,俺可撕烂你的嘴!”小郑抱着被扭头就走,龇了龇牙说:“别生气啊,逗你呢!”就钻进宿舍里去了。麦兰子气得青了脸,腿关节走风嗖嗖地疼,后来进屋一想,跟小郑生气不值得,便斜靠在被垛上眯着眼睡着了。眯了一会儿,麦兰子脑子轰地一震。她想起了乡党委的范书记,急忙跑去办公室,问清了范书记住院地点和房号,关上门,推车去了乡政府对门的信用社,将自己存折里的两万块钱支出来,装进一个信封里,骑着自行车上去了乡医院。
       范书记得的是肺结核,会传染的,乡里领导和各企业经理厂长们来时都把东西放外屋,送红包的人才能进里屋。范书记的老婆就在外屋值班。范书记轻易不放人进来,麦兰子是送红包来的,自然进了里屋病房。范书记刚输完液眯眼静躺,听见麦兰子的声音就说:“是小麦吧?”麦兰子轻轻进了病房,亲热地喊了一声:“范书记,您好些么?”范书记耷蒙着眼皮笑笑说:“好些了,你咋知道了?”然后就把麦兰子介绍给老伴儿。范书记的老伴说:“我们老范爱才,总念叨你写得好,是咱乡里的女秀才。“麦兰子谦虚地说:“多亏范书记的培养,有啥事您只管吩咐。”范书记忽然抬起脸来问:“村里矿物泥厂怎么样?”麦兰子说:“效益挺好,当年投资当年收回啊。”范书记眨了眨眼睛说:“我接到了村里有人写来的反映信,说矿物厂股份分配不合理,告你和疙瘩爷出卖集体利益!”麦兰子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沉吟一会儿说:“范书记,说实的,现在看来俺村得的是少啦,有些亏。可是当初并没有人说亏,谁知道这臭泥能卖钱呢?弄成了,谁都想吃一嘴,那样工作就没法干啦!”范书记呵呵地笑了:“瞧你,又沉不住气啦!乡党委会给你们撑腰的!”范书记喝了一口茶水说:“小麦啊,你们家大雄的拆船厂搞得咋样啊?”麦兰子说:“也挺好,大雄一直说,多亏范书记的支持啊!”范书记笑了:“你们夫妻都是能人啊!”
       过了一会儿,麦兰子嘟囔道:“范书记,俺担心矿物泥厂要出事!村民对日商情绪很大呢!”范书记说:“这与大形势有关,目前中日关系挺紧张。问题是有的,情绪也是有的,但是,我们搞改革,搞开放,不能像小孩子一样翻小肠。整个国家都在摸索,何况我们?听你爷爷说,上次因为你七爷爷的石碑问题,麦老邪跟小林争吵起来,是你从中做了大量工作。你很有眼光嘛!我心里有数,你的工作是很有成绩的,还要在基层好好锻炼。”麦兰子听范书记的口气还要让她坚守基层,就急着说:“范书记,俺想回乡政府锻炼!跟老百姓直接打交道真难,左不是右不是,烦死啦!”范书记截断她的话说:“不能这样讲,老百姓是水,我们是鱼,鱼儿离不开水!这种说法好像过时了,但我们乡政府也要转变职能,多为下边提供服务!农业税马上就要免了,乡里也要精简机构。”麦兰子对这话不感兴趣,只惦记着下个月的换届选举。她使着劲儿往内情里透,问道:“乡里下步的宣传重点是啥哩?”范书记说:“马上进入乡镇级换届选举啦!要配合县人大做好宣传!让老百姓知道啥叫民主与权利!记住啦?”麦兰子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范书记开始喝水吃药,麦兰子将那个信封放在床头柜上,说了几句好好养病的话就起身告辞。范书记瞟了一眼信封的厚度,皱着的脸皮放开了:“小麦哇,好好干吧,日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们老啦!这次换届乡党委将重点举荐你呀!”麦兰子终于从范书记嘴里讨了底,心里有说不出的踏实和宽慰。这是从何乡长的对头嘴里说出来的,何乡长那里就更没问题了。
       一些日子里,麦兰子的心被喜悦涨得满满的。想着自己要当副乡长了,就要由招聘干部转为正式国家干部,变农业户口为非农业户口,这显然比“文化人”还“文化人”啊!一生中有啥事还比这事重要呢?
       可是,乡选举结果出来了,麦兰子瞠目结舌,政绩平庸的小郑很神秘地杀了出来,当选为副乡长,麦兰子落选了。
       麦兰子当下就傻了,浑身软软的像要瘫倒。她躲进宿舍狠狠地哭了一场。她猜想准是范书记跟她玩袖口里捏指头的把戏呢。“这老家伙毒哇!”为了这个事情,麦兰子先后给范书记送过几次红包,合起来有十万块,难道小郑比自己送得钱还多吗?麦兰子晚上没有吃饭,泥塑木雕般地呆坐着。选举结束后,范书记找她谈过心,说的啥话她全记不得了。何乡长十分失望和气愤:“这是暗箱操作的结果!”然后劝她想开点,可麦兰子弄不明白范书记收了钱咋不办事呢?好多人来劝她,越劝麦兰子越觉得委屈。
       疙瘩爷和大雄来乡政府看她了,麦兰子好像认不得他们了。生活挤对出一些非分的念头,她真想投靠日本人经商算了。小林先生很欣赏她,几次劝她加盟过来。疙瘩爷劝她说:“兰子,这年头的事千万别较真儿,你知道小郑是啥来头么?小郑对象的舅舅是县组织部的孙部长,懂么?选举是做了工作的,还不懂这些?咱认命吧,认命吧!”麦兰子啥都明白了,一句话也没说,觉得脸上烫烫的,一摸才知道泪水在流。疙瘩爷又说:“孩子,咱麦家在村里还是有基础的,要不就回村里干吧,俺退位,爷爷辅佐着你干!”麦兰子还是没说话,这样的话只能让她更加伤感。
       这时,黄木匠知道麦兰子落选了。他跪在造船厂,正一遍一遍地诅咒上苍:“老天爷,你有眼么?你眼瞎了么?你不晓得俺的儿媳处世的艰难吗?你咋就不开眼呢?”烤木胶的炉火,渐渐委顿下去了。
       七奶奶望着白纸门,委实断不透哪里来的邪气。
       在选举之前,七奶奶是经过一番推算的,推算的时候,麦家的门楣就显出异样。门上楣的横木受损了,咋就能成呢?麦兰子在选举中失利之后,七奶奶的脑子里便出现了“倒楣”一词。麦翎子高考落榜的时候,七奶奶脑子里也出现过这个词。古书上讲到“倒楣”这个词的由来,跟门庭连着。“科举甚难得,取者,门首竖旗杆一根,不中则撤去,谓之倒楣。”倒楣是多么不走运的事。《资治通鉴》记载:“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门楣。”随着民间对“门楣”的理解,门楣同功名求取、门第荣耀紧紧相联了。七奶奶知道,门上楣和门框上端的横木,具有支撑门户的作用,又是挂门扁、署门额的地方。如果谁家门楣硕大,则门户壮观。门楣的破损或倒塌,也是不顺心不随意,不走运不吉利的。七奶奶对疙瘩爷说:“等兰子回来,咱得把门楣修修了。”疙瘩爷望了望耷拉着的门楣,满口答应着:“倒楣了,是得修了,是得修了!”
       疙瘩爷和大雄回村了,麦兰子觉得内心无法收拾,就关在宿舍里赌气,谁也不想见。那天傍晚,七奶奶来了。七奶奶说:“咱家的门楣坏了,你爷爷他们正修呢,回家散散心吧,看看修门楣。”然后拉住麦兰子的胳膊,七奶奶的手劲很大,像一只手铐卡紧了她的手腕子,拉着她就往外走。坐车的路上,七奶奶再也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话。
       回到家草草吃些饭,黄木匠就把新做的门楣送来了。七奶奶操持安装门楣。麦兰子喝醉了酒回家独自到房间去了,她根本不关心门楣,她走到大衣柜的镜子前,静静度望着自己,直到望得陌生了。眼巴眼盼的日子就这鬼样子?大雄进来了。他坐在麦兰子身边说:“你又喝酒啦?喝成这样!”麦兰子一把将大雄搂进怀里,狠狠地抓揉着,嘴里喃喃道:“你他妈的是谁?”大雄愕然地说:“俺是大雄,你丈夫!你喝多啦!”大雄没说完就叫了一声,肩头让她抓出血条子。麦兰子抓她一把问一句:“你说,你舅舅是谁?”大雄一咧嘴说:“俺舅舅叫王有,早死啦!”麦兰子又抓了大雄一把说:“你爹是谁?是啥官?”大雄咧着嘴说:“俺爹是造船的,不是官!”说着说着心就疼了,眼泪就落下来了。麦兰子坐在那里流泪,不说话,嘴巴闭得紧紧的。后来麦兰子眼一直,连打几个酒嗝,酒气和冤气一块喷出来了。大雄替她收拾干净,麦兰子多少灵醒一些,将大雄揽在怀里,又是亲又是啃,嘴里连说:“这样挺好!这样挺好!”然后她就把大雄狠狠地压在了身下。
       麦兰子家的门楣修好之后,蛤蟆滩的太极图案却被矿物泥厂涂改得面目全非。麦兰子注意到蛤蟆滩上所有房屋看上去都是歪斜的,所有人都像影子一样。从她出生到今天,像一个梦,从操持矿物泥厂到今天,也像一场梦。这些梦是由许多人共同完成的。麦兰子走在蛤蟆滩上,感到人世的奇妙。
       何乡长被调走了,麦兰子更加伤感。麦兰子几次要辞职到去日商公司,都被何乡长劝住了。何乡长说:“你别因为我走你就走,范书记还是比较欣赏你的,我走后你兴许就有出头之日了。”麦兰子和疙瘩爷在为何乡长饯行的酒桌上都喝多了,三人又哭又笑到深夜。冬天县委党校搞青年干部培训,范书记就让麦兰子去了,还说了好多鼓励的话。去党校之前麦兰子又回到蛤蟆滩。蛤蟆滩在她眼前越发像个谜了。大雄又不知从哪儿买来一艘退役客轮,正研究着咋拆掉这个庞然大物。麦兰子来了,走到大雄眼前说:“你送俺去县城吧!”大雄亲昵地笑了笑说:“好啊,万般都是命,你想开了就好。”麦兰子听着上心,就朗笑起来。
       腊月底,正是忙年的关口,村里出事了。
       矿物泥厂被迫停产,同时激起了一场民变。传到麦兰子耳朵里时,事情已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起初事情并不大,并且牵扯到了麦兰子。跟麦兰子非常好的同学蓉蓉在包装车间做工。蓉蓉是好打扮的新媳妇,在城里纹了眼眉,但脸上皮肤粗糙,想弄点包装好的矿物泥回家做美容。下班后没人了,她偷偷装了几袋,又让伙伴儿帮她多装些。她们出车间的时候,被日方经理助理大岛启和发现了。大岛是地道的日本人,抓管理比假洋鬼子小林先生还要严格。好多工人受不了走了,留下来的对大岛恨得不行。大岛先生从蓉蓉和伙伴儿身上翻出了矿物泥,说每人要罚款五百元。同伴吓得哆嗦了。蓉蓉却满不在乎。蓉蓉跟疙瘩爷有亲戚,原先对小林先生挪石碑还窝着一股气,这次又撞上了大岛,当下就闹起来。蓉蓉骂街不解气,知道大岛听不懂,就拿出雪莲湾泼妇打架常用的招数,佝起头,牤牛一样朝大岛身上撞去,同时伸出手抓挠大岛的脸。大岛躲不及和蓉蓉抱在一起。大岛无意中抡了抡胳膊,就将蓉蓉碰倒在地。她刚怀了孕,送到医院包扎好脑袋,孩子就流产了。
       “日本商人殴打中国女工!”传到村里、乡里,话就是这样说的。蓉蓉的本家和婆家是村里大户,而且蓉蓉的老太爷是被日本鬼子烧死在蛤蟆滩上的。两个家族就炸了,没去找疙瘩爷,忽忽涌涌几十口子气势汹汹去矿物泥厂找大岛。大岛意外地慌了神,小林先生出国办事去了。这可咋办?小林在国外把电话打到了疙瘩爷那里。疙瘩爷哼哼唧唧不置可否,他早就盼着矿物泥厂出点事儿呢,当面糊弄几句小林,背地里还为两家人出主意。他知道自己人早已掌握了生产矿物泥的技术和销路,日本人滚蛋才好呢。那两家人受了疙瘩爷的支使,堵在厂门口静坐,要求交出大岛。
       小林先生怕停产,赶紧从国外赶回来,一进雪莲湾就忙去医院看望了蓉蓉,又连夜与蓉蓉的父亲谈判,开口就问:“你们要多少钱?”蓉蓉的父亲骂了一声:“不要你们日本人的臭钱!”小林先生没辙了,只好去派出所报了案,请求公断。乡派出所的人一来,就被疙瘩爷叫去大喝了一顿,而且当事人蓉蓉按照父亲旨意一口咬定大岛打人。事情就僵住了。村里许多人跟着瞎起哄,将矿物泥厂搅得像抗日战场。疙瘩爷在村里放出口风说:“日本人见好就收吧,卷铺盖滚人吧!”小林先生在县城还有针织厂,跟主抓工业的副县长混得很熟,眼看着不行了,就将此事捅到县里。县里领导很重视,认为这关系今后全县的声誉。马副县长、外经办主任当即来到乡政府。何乡长走后,乡长还空着缺儿,处理此事的重任就落在了范书记身上了。前两天范书记曾派主抓乡镇企业的副乡长小郑前去处理。疙瘩爷本来瞅着小郑就来气,小郑到了村里哼哈不动,两说三说就给顶了回来。没办法,只有范书记亲自出马去平息这场民变。
       但是,范书记的权力在机关大院畅行无阻,面对着老百姓则手足无措了。劝说不灵,抓走这几十口人又没道理。马副县长来到静坐的老百姓中间,苦口婆心地讲干了唾沫也无济于事。范书记丢了面子,没鼻子没脸地训斥疙瘩爷:“你这村支书是干啥吃的?你不想干说话!”疙瘩爷眼瞅着祸及自身了,忙去说和。却不知闹到这个份上他也失控了,连自己的臣民都不听使唤。到底是范书记有统抓全盘的能力,在最关键时刻,他忽地想到了在党校学习的麦兰子。范书记对小郑副乡长说:“快去城里把麦兰子接来,这丫头兴许有办法!”小郑心里充满妒意地说:“她一个乡报道员有啥办法?”范书记急赤白脸地说:“啰嗦啥?叫你去就去!”小郑急忙乘车赶往县城。
       麦兰子听郑副乡长前前后后一说,呆愣了很久不说话。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蓉蓉的事只是一个导火索罢了。
       麦兰子回到村里天都黑了。年根儿的村夜很燥,冻酥了的蛤蟆滩在麦兰子脚下脆脆地响着。矿物泥厂没了机器声,只有大雄的拆船厂在暗夜里机器轰鸣。走到厂区的那头,麦兰子远远地就瞧见小林先生孤独地站在那里,久久地凝望蛤蟆滩。她猜想蛤蟆滩在小林先生眼里肯定是神秘而恐怖的,小林先生此刻肯定没有那天骑毛驴逛景儿的感觉了。麦兰子没去惊动小林先生,扭转身款款朝厂房走去。直接去了办公室。楼道穿堂里,麦兰子看见两个家族的几十口人拥挤着坐着。疙瘩爷率先截住麦兰子说:“兰子,这回你胳膊肘可别往外扭啦!坚持最后一下,日本人就滚啦 ,咱就不用八年抗战啦!咱村就彻底富喽——”麦兰子没好气地说:“爷爷,亏你活这么大岁数,你头脑蠢得可笑,当初都有合同的,况且上级会不管么?赶紧撤兵,恢复生产!”疙瘩爷脸沉下来说:“你个汉奸,有本事你整,俺是没招儿!”麦兰子哼一声,去办公室单独与范书记谈一会儿,出来就问疙瘩爷:“蓉蓉在哪儿?”疙瘩爷说:“蓉蓉在乡医院养伤呢。”
       谁也猜不透麦兰子要干什么,只见她钻进汽车去了乡医院。在病房里,麦兰子安慰了蓉蓉几句,麦兰子好久没见到蓉蓉了。蓉蓉跟麦兰子叫表姐,她进矿物泥厂就是麦兰子一手安排的。看见表姐来了,蓉蓉娇模娇样的劲儿又上来了,刚往她肩头一依,就被麦兰子喝住了:“看着俺的眼睛。”麦兰子表情平静地盯着蓉蓉,盯得蓉蓉心里发毛。她镇住了蓉蓉。麦兰子冷冷地问:“你如实跟俺说,你偷泥了吗?”蓉蓉嘻嘻笑着不答。麦兰子火了:“俺问你话呢!”蓉蓉理屈似的点了点头。麦兰子又问:“大岛先生打你了吗!你别跟俺撒谎啊!”蓉蓉支支吾吾说:“没有打,是,是碰倒的。”麦兰子说:“一会儿你家人来了,你也这样说。”蓉蓉惊讶地望着麦兰子。
       麦兰子对蓉蓉说:“外面的事你知道么?”蓉蓉委屈地哭了:“俺知道,俺不愿意他们闹,这样一来,俺日后咋出去上班?”麦兰子央告说:“你知道么,俺从党校回来就为这事儿,县里乡里领导都惊动啦!这不算啥,你想,咱村里好不容易有个合资企业,停产一天损失多大?更主要是闹不出啥名堂来,日商不是好惹的!他们是赶不跑的!”蓉蓉喃喃说:“兰子姐,你说咋办哩?”麦兰子说:“最好是你和那个伙伴儿,跟俺去厂里,如实说,劝家里人回去!”蓉蓉又耸着肩膀哭起来:“那,俺的孩子就白死了么!”麦兰子拥着蓉蓉没好气地说:“说啥都没用啦,谁让你偷泥呢!俺早就跟你说矿物泥是唬人的,涂在脸上就是个黑,屁事不顶哩!自作自受,走吧!”
       麦兰子将蓉蓉和那个伙伴儿押到厂办公室楼道里,让两人一个一个地说。还没说完话,静坐的族人就泄了劲,蔫头搭脑,一拨儿一拨儿地往外走。危机就这样化解了。
       疙瘩爷脸上难看地变着颜色。
       范书记紧紧抓住麦兰子的手说:“小麦,你可真行啊!”
       疙瘩爷插嘴说:“领导说行,也不提拔重用!”
       范书记笑了:“你这个爷爷,替孙女着急了吧?”
       疙瘩爷嘿嘿笑着。麦兰子说:“去叫小林先生吧,这还不算完!”
       小林先生笑得十分好看,望着麦兰子激动地说:“我猜就得请你出山啦!你这个女人不简单啊!”麦兰子还是那句话:“咱是一锅水里舀瓢子,免不了磕碰,大度点,往前看吧!刚才你一人在蛤蟆滩上发愁了吧?”小林先生十分潇洒地脱下皮大衣说:“愁啥?其实我才没往心里去呢!我站在那儿设计,如何扩大再生产,到时候,你婆家那个造船厂恐怕就得挪窝儿喽!”小林先生很有风度地朗笑起来,得意自己的话说得正是时候。
       麦兰子没笑,暗暗骂:“这个唯利是图的杂种!”
       第二年开春儿,麦兰子被提拔为副乡长。
       这时节,黄木匠的造船厂真的被拆掉了。
       蛤蟆滩完全丢了模样,凌乱不堪。这令麦兰子惶惶不安。她一回回拷问自己:“麦兰子啊麦兰子,你想看怎样的蛤蟆滩呢?”
       寒食日
       寒食日的这天早晨,七奶奶躲在屋里空着肚子数钱。麦翎子透过门缝儿看见七奶奶数钱的姿势很滑稽。七奶奶枯着满头白发,一条腿挨地一条腿搭在炕沿儿,虾着身,戴着缠着胶布的老花镜,一张一张地数钱。实际上,七奶奶暗中操作着麦兰子,麦兰子在乡里村里挑粱拿事也就够了。七奶奶专心给人家剪纸门神,糊白纸门也能挣钱了。那天傍晚,七奶奶偷偷跟麦翎子说:“奶奶攒钱,为啥?”麦翎子轻轻摇头。七奶奶抬手使劲点了一下麦翎子的额头:“供你读大学!”麦翎子搂着七奶奶亲着:“还是俺奶奶对俺好!”今天,麦翎子看着七奶奶数完钱,呆坐着抽烟,抬脸望着白纸门,还不由抬起袖衫擦擦眼睛。她就这么恪守着心事,熬着。缩了又缩的老脸好像浓缩了满世界的辛酸和愁怨。麦翎子边系袄扣子边推门进去,望着七奶奶的脸说:“奶奶,啥时去祠堂?”七奶奶咳了一声说:“听你爷招呼。”麦翎子侧楞着身子,举着酸乏的手臂梳理着头发,太阳的光亮照进屋来,白兮兮的晃眼,麦翎子长长的黑瀑似的头发在阳光里气息生动。对着镜子,麦翎子终于在太阳光里看见了自己的笑容。那天,麦兰子说麦翎子书念多了,身子不板腰肢柔软,连脸也俊气了。麦翎子说:“那叫气质,读书和文盲气质就是不一样嘛!”麦翎子觉得跟书打交道的大鱼完全从渔人群里分化出来了。尽管有些假模假式。
       太阳挑起一竿子高了,悬在高处的窗格子上晃荡。可是,疙瘩爷和姐姐都没过来。七奶奶对麦翎子说:“翎子,你先去祠堂收拾收拾,俺去召集人,俺们过后就到。”七奶奶披着那件几乎褪成灰黑颜色的大襟袄出去了。七奶奶刚刚走到门口,就有邻居的五婶子堵住了她。五婶子笑模悠悠地说:“俺是给翎子提亲来了。”麦翎子在一旁听见就烦了。回村后提亲的一拨一拨地来,麦翎子全撅回去了。麦翎子疑心提亲是对她能力的一种巨大羞辱。麦翎子站在堂屋冷冷地看着五婶,七奶奶对媒婆十分尊尚,说:“五婶子谢谢你啦!今日是俺家寒食日,不兴提亲。改日你再来吧。”五婶子夸了麦翎子几句就随七奶奶出了院子。
       麦翎子望着她们陷入一种哀伤。难道俺麦翎子命妥了,左右脱不出老村了么?
       在寒食日里,麦家人空着肚子像往常一样对先人进行祭拜。最后一个礼仪是换白纸门。麦翎子发现七奶奶剪了门神像是魏征。魏征门神替代了过去的钟馗。麦翎子疑惑地问七奶奶:“奶奶,魏征为啥当上了门神?”七奶奶神秘地眨着眼说:“这呀去看《西游记》的故事去。《西游记》第十回书,魏征和唐太宗下棋,盹睡中梦斩了泾河龙王。这可惹了祸,老龙号泣纠缠,鬼祟门外抛砖,弄得太宗皇帝夜不安枕,大病了一场。秦琼和尉迟恭守宫门,后来又画像贴在门上。前门绝了鬼祟,后宰门又来了事儿。太宗皇帝说,夜里后门砖瓦乱响。有人便进奏说,前门不安是敬德、叔宝护卫。后门不安,该着魏征护卫。所以魏征奉旨,手提宝剑,侍卫后门,一夜无事。”
       七奶奶讲得麦翎子直眨眼睛。
       麦翎子从祠堂回到大鱼的书屋,书屋关了门,听说大鱼发烧住院了。听说他默默地跟着她“寒食”。整整一天,也滴食未进。身体垮下来怕是由于绝食引起的。“大鱼呀大鱼,俺家寒食日有你啥事儿?”麦翎子既生气又心疼。大鱼真让麦翎子猜不透了,再也猜不透了。只有他笔记本里的“思想”们才有能力去道破真情吧。麦翎子要见大鱼,麦翎子恨不能马上飞到医院去。
       麦翎子闷了一会儿,就凑在灯影里拿剪刀将一张红油纸裁得标标致致,虽说没有七奶奶剪的好看,但是,一只红纸鹤渐渐成型的时候,还满像样子。灯影里的红纸鹤是一副翩然欲飞的样子,剪纸鹤的方法是麦翎子跟七奶奶学的,七奶奶说红纸鹤是吉祥物,祛病免灾福佑平安的。麦翎子将红纸鹤装进信袋里,然后去了乡医院。
       刚刚输完液的大鱼靠着被垛写日记。麦翎子进来,大鱼就急急将日记本收起来,望着她笑着。他的面色渐渐润了红。麦翎子坐在大鱼床头,嗔怨道:“你个家伙说病就病,说好就好,别吓俺成不成?”大鱼依旧赖模赖样地笑着说:“没事儿的,黑天海里运书着凉了,发高烧了。”麦翎子看出大鱼轻松的笑里藏着沉重。麦翎子目光慵慵没心思笑:“大鱼哥,多养些日子吧,啥有命当紧?”大鱼咳了咳说:“言重了,好人无长寿,俺大鱼要祸害一千年哪!”又大咧咧地笑了。望着大鱼,麦翎子心里涌起异样的复杂的情感,麦翎子从兜里掏出信袋,拿出刚刚剪好的红纸鹤说:“大鱼哥,这是俺给你剪的。”大鱼眼睛亮起来,双手接过红纸鹤,愉快、温暖和激动,眼窝潮潮的了,久久才说了句:“谢谢你,翎子。”麦翎子知道它的含意哩,红了脸忙补了一句:“它不仅能祛病免灾,还能给你带来好运呢。”大鱼摆摆手说:“别解释,说破了就寡味儿了。”他将纸鹤移到眼底来,饶有兴味地瞧着,努力把红纸鹤看懂,看人世情义和悲欢。护士进来送药才将大鱼惊动,他小心翼翼将红纸鹤放进贴身的衣兜里。
       大鱼出院后,麦翎子就由上午班改到下午。黄昏到来的时候,天空就积了些云朵,傍天黑儿,很快雨就下起来了,书屋前的过道儿被躲雨的村人踩成了稀泥。麦翎子正找雨伞准备去接大鱼,就听见屋外门口哧溜打滑的声响。麦翎子推开门,就看见大鱼的三马车跌在泥水里了,人和书都水涝涝的。幸亏来了躲雨的人帮忙,麦翎子才吃力地拽出大鱼,扶着大鱼摇摇晃晃进了书屋。
       麦翎子望着狼狈的大鱼叹口气说:“你赶紧换衣服吧!”将干衣服递给他,就躲在书垛后面整理书。借着月光,她发现这些印刷质量极差的书标题也极腻味人,再翻弄几页,发觉里面净是性描写。麦翎子十分气愤地把这些湿书拢到一起,狠狠摔在大鱼跟前说:“大鱼,你看看,这是啥书?你原来挣黑钱呢!俺算是看错了你,还优秀书屋呢,屁!”大鱼被麦翎子骂糊涂了,抓起一本翻了翻,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了,骂道:“日他个奶奶,准是老赖干的。”
       老赖叮嘱这些书不要拆包,直接全部运城里,能把过去积压书都搭出去呢。麦翎子信了大鱼,但她很紧张,问:“咋办哩?”
       大鱼说:“得尽快处理掉,不然被查出来,俺苦苦经营的形象就他们完啦!你快去给老赖打电话,就说这批书限他今晚拉走,这笔款俺大鱼分文不取!不然俺就一把火烧了它!”
       事情比他们想象得还要糟,老赖电话里说,他根本没法儿取书,也不知是哪儿漏了风声,公安局文化局出版科和工商局的人正查他呢。他说明天有可能对大鱼的“优秀书屋”进行突击联查,让他们连夜千万将黄书转移藏妥,等风声过了就有钱赚了。大鱼听麦翎子讲完,如热锅蚂蚁,在地上来回走动。忽然就大骂:“老赖,俺操你大爷!” 麦翎子说:“骂街有什么用,想招子呀!”打过电话回到书屋麦翎子已是瘫软如泥了,在这提心吊胆濒临绝望的一瞬间,麦翎子脑里闪现自家那破败的祠堂。大鱼笑了:“这真是个好主意哩!”夜里雨势小下来,他俩召集四喜和几位小伙子分别将书用塑料袋包起来,悄悄运进麦家祠堂。
       最后锁门的时候,麦翎子看见了祠堂的白纸门了。七奶奶在白纸门上张贴了门神魏征。脚踏乌靴坐折,手执利刃凶骁,仿佛在吼:“哪个邪神敢到?”
       后半夜回到家里,麦翎子连湿衣裳都脱不下来,脑袋疼得厉害,七奶奶走进来帮她脱掉湿湿的衣裳,麦翎子见了七奶奶好像有了根,她想给七奶奶跪下,说出自己在祠堂干的事情,可不敢,七奶奶的白纸门是良心和正义的最高尺度,不会跟他们妥协的。她怕看七奶奶慈祥的笑,最后心颤了,又跑出去,到了黑暗的祠堂跪在魏征像前忏悔说:“魏征门神,俺是麦翎子,俺做错了事情,您就别怪罪俺了,俺以后痛改前非,俺永远积德行善——” 麦翎子回来时,没多久就身子一歪睡着了。七奶奶疑惑地望着她,麦翎子在梦里喃喃地说:“俺要上大学,俺要上大学!”
       这件事没有败露。书商老赖取书的那个夜晚,麦翎子和大鱼在饭馆里喝醉了酒,大鱼扯开嗓子吼:“俺他妈的不拿这鬼钱!花了这钱,俺大鱼损寿,钱都归你,喝酒!”
       老赖笑脸变得尴尬了,劝说:“你不拿钱,兄弟不喝这酒!”
       大鱼红着眼睛说:“你他妈知道吗?为了护着你这破书,麦翎子吃了多大苦吗?她夜里朝着魏征门神跪了整整一宿。别的不说,这是犯天条的事儿啊!俺还有一句话,你小子记着,这回就这么着了,没有下回了,往后你小子再捣腾这鬼书,俺他妈废了你!”大鱼说着,将酒碗啪地扣在自己的脑袋上,碗碎五片,酒和血顺着面孔流下来。
       老赖被镇住了。麦翎子惊得不敢喘气儿。
       麦翎子放下筷子扑过去喊:“大鱼哥——”
       老赖眼神抖了,哆嗦着说:“我知道了,下回我不弄了,不弄啦!”哆嗦着站起来,收起钱对麦翎子说:“快送去包扎包扎!”然后扭身要走。麦翎子说:“赖经理,钱还是留下好!他不要俺还要呢!”
       老赖扔下钱,悻悻而去。
       大鱼脑袋肿了。麦翎子一边拿温水给大鱼擦伤,一边哭出了声说:“你哩,哪有作践自己的?”大鱼感觉到麦翎子对自己的疼爱,心里酥酥的,眼前马上幻化出珍子的模样。珍子当年就是这样疼爱他的。他幸福地闭上眼睛。麦翎子不知道大鱼在想什么,她心里漾动着一种感动,这便是从此敬佩大鱼的骨气!这年月,有骨气的男人不多了。
       麦翎子怀着激动的心情迎来了酷热的六月。日子过得太快了,有些让人抓不住。麦翎子在九月一日前的一个早晨去书屋与大鱼告别。麦翎子被郑州大学录取了。
       麦翎子要走了,望着一扇白纸门。家乡的白纸门、七奶奶的门神和符咒文化,非常让她着迷,但也让她困惑。显然它涉及民俗事象的信仰部分,不管这种民俗现象对于雪莲湾渔民生活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它的出现,它的延续,是有道理的。七奶奶的意思是:白纸门有镇邪的作用,也有映照灵魂和清理灵魂的功能。麦翎子理解的“清理灵魂”是这样的:生活疲沓了,日子不尽人意了,甚至是思想停滞了,就借白纸门的威力,把这一阵子堆积在灵魂里的垃圾统统清理出去。麦翎子就想,自己灵魂里的垃圾是啥呢?奔忙中的疙瘩爷、麦兰子和大雄,他们能够清理灵魂里的垃圾吗?
       看来,大鱼会的,她感觉大鱼比别人活得明白。
       那天晚上,大鱼把麦翎子叫到海滩上。他很激动。过去对麦翎子的思念,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那疯狂的想象把越发妩媚的麦翎子呈现在他眼前,让他的蓝眼睛海一样膨胀。一想到离麦翎子这么近,甚至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他全身一阵颤抖。
       “大鱼哥,这么晚了,你要找俺说什么?”麦翎子笑着问。
       麦翎子的朝气、青春和充实的生活像一股清风迎着他吹过来。不由得使大鱼痛苦和哀伤。麦翎子就要走了,大鱼心里在进行一种痛苦的活动。想的东西太多了,又没有地方倾诉,就更加使他痛苦。痛苦的时候,他的灵魂正在发生一种极其重大变化,他的内心生活仿佛放在摇摆不定的天平上,只要一面稍加一点力量,就会使天平往这边或那边歪过去。他得承认,起初自己对麦翎子有了爱情,纯粹是精神上的、不涉及肉体恋爱的单相思。这样的爱情不妨碍他对珍子的怀念,反而越发鼓舞他投入新的生活。可是,大鱼的新生活在哪里?娘死了,珍子死了,连麦翎子也要离他而去了。大鱼成了精神流浪汉。
       他想有个用武之地。雪莲湾泥岬岛的开发,村里向社会招聘人才,想来想去,大鱼主动找到了疙瘩爷,他请求村里重用他。疙瘩爷再也不是过去的疙瘩爷了,他冷冷地说:“俺们招聘的是人才,你是个啥?”大鱼鼓起勇气说:“俺是人才!”他给疙瘩爷背了几句格言。疙瘩爷摇了摇头:“你不是!就你背的这几句,咱雪莲湾用不上。”大鱼失望了。后来,大鱼又求黄木匠跟麦兰子和大雄说情,遭到了更加深重的拒绝。大鱼哭了。他哭的时候竟然用双手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大鱼,你是个没用的人,你去死吧!”自卑心情使他痛苦不堪。一天,大鱼把自家的白纸门扯个稀烂。还用脚在七奶奶剪好的钟馗门神像上踏了踏。随后就把自己的那些藏书一把火烧了!做完这些之后,大鱼心里格外舒服。可是,过了片刻,大鱼就胆战心惊了,他的头脑里珍子已不复存在,无论怎么追忆都不能复原珍子的模样,麦翎子的身影也不见了。这使他既惊奇又害怕。
       “大鱼哥,你说话呀。不然,俺可回去睡觉了!俺明天就走了!”麦翎子耍起了小姐脾气。
       大鱼从夜海里收回冷硬的目光,终于咧了咧嘴说:“翎子,刚才的一刹那间,俺看见了另一个海,俺成了另一个人。如果俺说的话,你听了不高兴,或是伤害了你。请你原谅,你就像你爷爷、你姐姐一样,把俺当成疯子算了!”
       “你,你怎么这样说话?”麦翎子有些恼怒了。
       大鱼显然来了刺激, 大鱼用脚狠狠踢了一下船板说:“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俺把俺家的白纸门撕了,砸了!俺把那些藏书也烧了!因为俺大鱼不再相信白纸门,不再相信人,不再相信书,更不相信人的相亲相爱。俺读的书你也知道。你是读书人,你知道书里有许多聪明、渊博的知识,可是,它们没有回答俺的问题:当今社会某些人为啥歧视另一些人?就拿你们麦家人来说吧,你们凭啥歧视俺?凭权力?凭你七奶奶的白纸门?俺他妈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啊,麦翎子,俺想请你这个麦家最高学历的人,对这个问题给俺个解释!也让俺开开眼啊!”
       麦翎子气得浑身颤抖了:“大鱼,闭上你的臭嘴!俺爷俺姐,他们在村里乡里当官,可能得罪你,你对他们说三道四,俺可以理解,可是,你,你不能侮辱白纸门!”
       “你跟你们麦家人一样,你也看不起俺。”大鱼用大胆的、响亮的、仿佛叫嚷般的嗓音说:“你们麦家人维护白纸门的态度,就像鹞鹰嗜血!鲜血让人恶心,让人讨厌,然而鹰却喜欢吃。你们麦家人口口声声给村人做贡献,可是它的内幕是啥呢?你爷爷再也不是村人尊敬的滚冰王了,他用公款旅游,你姐姐不顾一切往上爬,你姐夫大雄仰仗你们麦家的势力,打着开发的幌子,破坏着俺们雪莲湾美丽的环境。当然了,雪莲湾人对白纸门的崇拜,对它的敬仰,虽然是愚昧的,但也有内心的理想。包括俺大鱼,都有这样的想法。乡亲们喜欢它,信仰白纸门,维护这种迷信,这都没错。错就错在,你们麦家人利用了乡亲们的这种心理,从中获取力量。但是,却没有把这种力量用到该用的地方,在它的笼罩下,雪莲湾更加专制,更加愚昧!”
       “你胡说!胡说!白纸门不是俺们麦家的专利,雪莲湾历来就有。只不过是俺七奶奶给弄大了,社会对你不公,你对社会有看法,发泄在白纸门上合理吗?”麦翎子对大鱼的话惊讶了。尽管她觉得不无道理,尽管大鱼对她有恩,但是,她麦翎子毕竟是麦家人,绝不允许他侮辱麦家人。
       大鱼抬头望了望天,觉得这里太压抑了,总想飞走,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像鹞鹰一样长一双翅膀飞离雪莲湾啊!大鱼忽然眼前一黑,说话的声音忽然变软了:“刚才俺说的气话里,伤害了一个无辜、让俺尊敬的七奶奶。想想俺自己,想想俺的生活,想一想俺们每一天都做啥事?俺他妈懦弱啊!俺战胜不了自己,俺再也不是堵豁口的英雄大鱼了!你爷爷,你姐姐,还有该死的大雄,他们看不起俺是对的!认识了你麦翎子,原本想俺能够得到拯救。谁知,俺错了,俺认命了,俺永远不可能有出路,不可能得到拯救,俺有一种预感,整个雪莲湾注定要灭亡的,灭亡!”大鱼吼着,痛苦得难以忍受,竟用双手抱着脑袋,想把它从肩头拔下来在地上摔个粉碎。
       “要灭亡,你自己去灭亡吧!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罗丹?你是尼采?你是托尔斯泰?你是上帝?你啥也不是!俺再也不想见到你!”麦翎子使劲吼了一通,倔倔地走了。
       大鱼一动没动。这是他预料之中的。
       走了几步,麦翎子忽然停住脚,回望了大鱼一眼,挺起胸脯,张开肺部,久久地用力呼吸着雪莲湾的海风来平息愤怒。黑暗中,大鱼再一次鸟瞰海水,心痛如割,深知摆在自己眼前的将是一场诀别。他与麦翎子的诀别!
       第二天上午,日头升到房顶了,房顶的红雀渐渐稠密起来,满眼一片碎红。麦翎子看见姐夫大雄来了,大雄给麦翎子塞了一个红包:“这是一万块钱,你姐俺俩的一点心意,留着到学校用吧!”麦翎子接了钱,道了谢。大雄继续说:“翎子,好好学,你姐夫的拆船厂急需人才啊!将来回来给俺们挑大梁!”麦翎子笑了笑,意思是说:“俺既然走出去了,还回来吗?”
       麦翎子搂着七奶奶亲了又亲,眼里潮湿起来:“奶奶,祝您长寿啊!”七奶奶笑着点头,双手抓着麦翎子的肩膀:“让奶奶再瞧瞧。”麦翎子甜甜地笑了。麦兰子想了想说:“不早了,大雄送你去县城火车站吧,那里有发郑州的火车。”麦翎子说:“好啊!再见姐姐!不,再见麦乡长!”麦兰子瞪了她一眼:“到了那里,常给家里打电话。”麦翎子应了一声,上了姐夫大雄的别克汽车。
       汽车缓缓驶离了小村,拐下河堤的一刹那间,麦翎子透过朦胧的泪眼,望见海滩上织网的村姑,她们的花头巾在轻风中弯曲颤动。她还瞥见了白蘑菇似的小书屋,永远叫她动情和依恋的雪莲湾啊!她心腔一热,眼泪就下来了。“大鱼哥啊,你干啥呢?尽管发生了昨天的不愉快,俺也应该好好感激你哩!俺麦翎子走后,你应该振作起来,你应该得到幸福!”麦翎子心里默默说着。人这一生,终究要路过很多人,只是有些被忘记了,有些,却被刻进骨头里了。大鱼恐怕就属于后者吧?
       
       红腰带
       黄木匠翻厢倒柜找两样东西:红腰带和毯帽头。
       那是从先人手里传下来的,摆开阵势造船的时候,他都带着。老人常年束着那条红布条子腰带,带儿上的红已褪尽,成了黑腻腻的布条子。灰乌乌的毡帽头,风化了似的,仿佛抓一把就要灰散。
       日子久远了,那时黄木匠还小。爹娘叫他小柱子。中原家乡发大水,爹用独轮车推着他跟随族人逃荒。在这次迫不得已的大迁徙中,他们伴随老祖走了八十八天,大水卷走了一半族人的生命。他们懵头懵脑地走进冀东平原的一片无边无际的大草泊里了。像遇了鬼打墙,老祖实在走不动了,这个威震中原的木匠世家就这么完了么?老祖不甘心呢。黄昏的时候,老祖泥塑木雕般地呆坐着,周围跪着三支族人。小柱子不知出啥事,他随爹娘朝老祖跪着。他们都盼望老祖能在最后一刻,给他们指出一条生路。然而无论怎样叩头、磕拜和祈唱,老祖也不睁一下眼。老祖寡白的脸像一团揉皱的火纸,十分清晰地显出一条红胀透熟的血脉,血脉风干了似的绷紧。在夕阳落下的最后一刻,老祖缓缓伸出枯手从身边的纸盒子里拿出三个毡帽头和常年系在老祖腰间的被断成三截的红腰带。老祖干瘪的嘴角嚅动了一会儿,族人们跪着,对天盟誓:从此以后,不管走到哪里,凡有这两样物件的,就是族人的血脉!发誓要一代一代传下去,老祖一声长吼,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族人们大哭,匍匐在地,轮着去吻老祖血脉的印痕。黎明到来的时候,三支人奔三个方向去了。小柱子跟着爹娘,携着吉祥的毡帽头和红腰带,一步一步向南走了。在遮天蔽日的芦苇荡里,他们像野兽一样瞎撞,独轮车上仅有一把老锯、一把刨子和一头板斧。昏天黑地扎挣了七天七夜,他们终于听到潮音了。从此,他们这支儿就在雪莲湾安营扎寨了。
       造船!黄家的槽子船威震雪莲湾了。
       爹成了赫赫有名的黄大船师,跟爹造船的小柱子随着一天一天长大,手艺也很精到了。大船师的故事遍地走。爹总是谆谆告诫,黄家船同人一样正。爹戴毡帽造船的样子,他永远忘不了。爹的心野着呢,发誓黄家船一定要闯进白令海。那是从先人手里传下来的,过去摆开阵势造船的时候,黄木匠都带着。老人常年束着那条经布条子腰带,带上的红已褪尽,成了黑腻腻布条子,但这是避邪的好物件。在民间习俗中,强调红的作用,于是民俗中就有了一个明目:“偷红”。灰乌乌的毡帽头,风化了似的,仿佛抓一把就要灰散,可老人一直戴着它。他藏上毡帽头,帽檐儿里零零散散地插一溜儿自己卷的喇叭筒烟。烟是土黄色的,烧纸裹的。天热了,老人就将毡帽挂在白茬儿木板上,高高地晃荡着。即使老人去撒尿了,儿子和徒弟们见了毡帽会说:“爹在呢!师傅呢!”于是他们的活儿就细了。在许多个平平常常的黄昏,黄木匠回到村口总是要默立一阵子,像是歇脚,又像是表示点什么。老人头顶洒满霞辉的毡帽头,就引来老老少少村人的敬意。“黄大船师回来啦!”村人叫着,端出蓝色花纹的粗瓷大碗忙不迭地向老人敬酒。
       红腰带和毡帽头都找出来的时候,黄木匠发出哑哑的咳嗽声,激动得心里鼓鼓涌涌,老脸放出豪光来。老人抖抖索索地系上红腰带,又拿鸡毛掸子扫去毡帽上的灰尘,就很庄严地戴在秃顶的头上了,颤颤地颠出耳房。黄木匠直杵杵地站在门口的歪脖子老槐树下,等着回来添坟的儿子们。秋熟的日子很缓。狗叫了两声,钻了。猪又“嗷嗷”嚎起来,漫来一股发酵饲料的酸涩味儿,花母鸡咯咯叫着在老人脚下钻来钻去。日光洒下来,透过被风摇动的树伞,漏一地碎碎的影儿,老人眼迷离了,有点头晕,慢慢扶着满是疖疤的树干,坐下来。来来往往的村人,见黄木匠的样子很想笑一笑,觉得老人挺滑稽挺好玩儿的。
        “黄木匠,又去造船呐?”
        “哦,造船!”黄木匠很虔诚地说。
       沉船
       大雄将“玛丽娜号”运输水泥的生财之道跟女技术员江雪敏说了。江雪敏连连赞叹。这船还剩四个月就到报废期,满可以当驳轮,况且她知道珠海的水泥行情猛涨,南北方差价极大。她说她表兄白剑雄的公司在北方购买了七千吨水泥,正愁要不要上火车皮呢。她执意把船租给白剑雄。江雪敏一个直拨电话过去,白剑雄就来了。大雄跟疙瘩爷合计合计,就与白剑雄的拍板订了合同。让大雄没想到的是,一向不干涉大雄厂里事情的麦兰子,这次却投了反对票。大雄望着麦兰子问:“你说不行?”麦兰子说:“俺看玄乎,你还是请十三咳给掐算掐算吧!”大雄狠狠地瞪了麦兰子一眼:“你看你,自从俺大雄娶了你,俺早就不信十三咳的啦!”麦兰子提醒说:“那就让俺七奶奶给测一测,不能莽撞啊!”大雄笑了:“七奶奶弄门神行,这么大的商务活动,她能说出个啥三五六?”麦兰子没话了。大雄要让麦兰子对自己决策有信心:“这个事情,纯粹吃白食儿,租船费六十八万,货到付款。”麦兰子依旧沉着脸。大雄马上联想到江雪敏,麦兰子是不是吃醋了?他赶紧解释说:“俺跟江雪敏是工作关系,她——”麦兰子挥了挥手:“别跟俺提她,她跟你是啥关系,俺心里有数。”大雄被噎住了。
       大雄从烟台打捞局租来一艘拖轮,又从厂里挑选了十八名壮汉押船。一切摆弄妥当,就要起锚了。
       大雄真心对江雪敏好,女人是感觉到的,江雪敏感觉到了,麦兰子也感觉到了。大雄想一定要拢住明天日子的甜美。好多人劝他,离那个妖精远一点,南蛮子靠得住么?你与麦兰子的小日子过得劲儿劲儿的何必呢?人们不知道他心里苦。劝归劝,他酒醉心明,自有主见。甘蔗没有两头甜的,人就是走哪步说哪步话了。
       第二天早上,“玛丽娜号”启程了。大雄率“玛丽娜号”抵达南海桂山锚地时,就像老牛掉进枯井里,挪不了窝儿了。
       深秋的冷海,失去了恬淡碧蓝,剩下一抹暗紫,一抹黑青。或浓溢着夕阳的血色。“玛丽娜号”抛锚在远离港口的海面上,船板渗水,船上七千吨水泥不但将废掉,而且货轮也可能沉没。随船的农民汉子,在森凉的海风里瑟瑟发抖、抱怨、哀呼。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船主大雄心头涌动着一个恶兆:货轮困进一个可怕的陷阱里了。狗日的,俺总是倒楣,船王不是那么好当的。大雄每天都给麦兰子通一个电话,电话里只是问些村里乡里的情况,对自己的困境只字不提。他想起出发前麦兰子的警告,不由猛打一个寒噤。麦兰子对他说:“你的这个举动,震动全乡,一个男人就得有股子闯劲。但是,市场是无情的,俺可听说水泥行情有变啊!”大雄毫不在乎地说:“水泥价儿变不变,跟俺无关,俺的大船收的运费!俺试一试,说不定要当船王啦!”麦兰子见他得意的样子,不再说了。麦兰子预料挺准,这不,货轮困在锚地了。拖轮经不起遥遥无期的海上漂泊,返船渤海。“玛丽娜号”从此变成一艘死船。大雄一面派人寻找白剑雄,一面与江雪敏商量。请求处理水泥,以抵船费。他真的翻了“财船”。这时,江雪敏告诉他,就在“玛丽娜号”在海上漂泊的日子,广东的水泥行情陡变。广西水泥大量涌入广东市场,市场价格直线下跌。十八天过去,行情没有一丝好转的苗头。白剑雄也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大雄又向他发出最后通牒:两天内如不进港卸货,大雄就处理水泥。
       白剑雄急得也眼里憋出了血。
       大雄看见一艘蓝色拖轮鸣着响笛朝货轮驶来,靠近货轮,舱门打开,走下了白剑雄。白经理潇洒地甩动一下乌亮的长发,跳上货轮,兴冲冲地喊道:“黄老兄,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哇!嘿,嘿,嘿……”愁眉不展的大雄,眼一亮,急不可耐地迎过去:“你可来啦,快进港吧!眼看一天冷一天,伙计们都熬不住啦!”
       “这……唉,实在委屈你们啦,我一定多付船费的。好在八十里外的白湖港要扩建旅游度假村,需要大量水泥,价码挺高的!”白剑雄急急地说,“今晚就可用蓝琼号拖轮把水泥拖到白湖港,咋样啊?”
       大雄沉吟片刻,问:“那得用几天时间卸完货?回去用的拖轮由你负责!因为俺租的拖轮返航了,完全是由于你们一拖再拖造成的!”
       白剑雄狡黠地一笑,爽快地说:“那是那是。回去的拖轮我已租好,只是得等几天。至于卸货时间嘛,三五天就完!
       大雄眼神里掠过一丝悲戚,倔倔地说:“不行,时间太长啦!俺们损失太大!”
       “哎,要不这么办吧!你留下三五个人,让其余人先乘车走。路费由我负担,这样总可以了吧?至于那头卸货,我再雇人!”
       “只好这样啦。”大雄说着,又好像想起什么,问,“近来海上天气不好,是不是明天起锚?”
       白剑雄说:“咳,放心吧,这是近海。再说呢,这几日白天压根儿就租不到拖轮!”
       “你……那你付多少钱?”大雄最担心的就是钱。钱成了他的心病。
       白剑雄嘎巴响脆地说:“另付五万元奖给你和你的弟兄。这些天,你们受苦啦,你们北方汉子够意思!”
       “说话算数?”
       “当然!”
       “好,马上起锚!”大雄咬了咬牙,一挥手喊。
       几条归心似箭的北方汉子跳上了白剑雄的拖轮,即将踏上返回雪莲湾的旅途。江雪敏也上岸回南方老家看看。拖轮送他们上岸后又当即返回。于是,“玛丽娜号”又死而复活了,被拖轮牵动着朝南海湾疾驶而去,在狂跳的海浪中挣扎着前进。大雄的心悬了起来,忙把头探出舱门子,扯起亮亮嗓子冲拖轮吼道:“喂,小师傅,俺看这天儿有点玄乎,还是找个岛避避风儿吧!”拖轮上的人没有回话,灯也刷地灭了。拖轮不但没转向,而且速度加快了。大雄疑惑地望着拖轮,愤愤地骂一句:“这狗日的,耳朵里塞驴毛了?”他走出船舱,望了望舱里五个打麻将的汉子。过了一会儿,狂风像一只被打伤的怪兽,嘶吼着,在浪尖上飞蹿。货轮上的水泥袋子,哗哗嘎嘎地碎响,接着就有船舷钢板的断裂声。大雄心颤了,忙用脚踢了几下中舱的门子,大吼:“别他奶奶的玩啦!船要翻了!”他的话音没落,就听前边拖轮“轰”地一声巨响,小驾驶员哇地一声暴叫,身子划了一道弧光,坠落在海水里了。没等大雄弄清怎么回事,“玛丽娜号”就轰然一响,如一颗水雷在舱底爆炸。货轮顷刻间摇晃,震颤,倾斜,嘎嘎裂响着,朝幽深莫测的海底坠滑下去……
       “日他奶奶,触礁啦!”大雄明白过来,大声嘶吼着。
       船舱里的汉子们惊恐地叫骂着,挤在舱门口,乱成一锅粥了。刚挤出两个汉子,舱门就被扣在海水里,冒出无数开花水泡。硕大的货轮,载着七千吨水泥,载着六个北方汉子下沉。大雄一点一点下沉了,和两个汉子栽进了滚滚荡荡的大海。他被大浪盖蒙了,连喝了几口海水。他竭力探出黑刺猬头来,望着下沉的货轮哭嚎了:“老天爷啊,这是咋回事啊?”他浑身冰凉,太阳穴一嘣一嘣,大嘴难受地一张一合,身子也随波浪下坠了。他忽然觉得胳膊被什么碰撞一下,伸手一抓,一个光溜溜的轮胎救生圈。猛抬头,才发现是自己的工人赵奎。救生圈是他推过来的,他舞动着双手喊:“兄弟,你要活着,厂子还指望你呀!我……我水性好……”话没说完,一个大浪就把他推出几丈远,不见人影儿了。大雄狂喊:“兄弟——”苦涩的海水灌进喉咙,他拼命地抓那个轮胎。轮胎泥鳅似的钻上钻下,黑浪头一下子将他涌盖了……
       大雄凭借在雪莲湾闯海的经验,终于在黑森森的海面上游到了岛上。一上岛就蒙了,自己的脑袋扎在一个沙窝子里。光光的轮胎卡在他的大腿上,疼。饿,冷,是他最突出的感觉。麻灰灰的天,就要亮了。他咬牙,吃力地向滩上爬了爬,看见泡得发白肿胀的双腿,他挣扎着站起来,倔倔地走了几步,就跌倒了,爬起,又跌倒,后来他就一点一点爬着,浊黄的沙滩上甩出一行汪着血水的拖痕。拐了一个礁盘,他隐约听见呼呼的喘息声,猛抬头,看见一条汉子泥塑木雕般跪在沙滩上,黑黑地耸出一截儿,像一个舵楼子。
       大雄撕心扯肺地喊了一声:“海螺子——”
       “黄厂长!黄厂长啊!”海螺子哭喊。
       两条汉子紧紧抱在一起,恸哭了。
       揭秘
       夕阳滚坡的时候,大雄在海街的商店里买了一捆火纸。他腋下夹着火纸往前走,海螺子和江雪敏默默地跟在身后。
       珠海的海街是很怪的,一头撞山,一头通海,街衢两翼的巨榕,一棵一棵齐齐排去,绿幽幽的树伞被落霞映得叶片辉煌,照得大雄眼睛都迷离了。他脑里又影影绰绰地叠映出“玛丽娜号”和死去的几个兄弟的影子。他的心就沉下去了。这场海难已有定论:意外触礁。白剑雄领取了运输保险和货物保险金,他在经济上没受多大损失,保险公司赔偿了他。可是,大雄经受的打击太大了,他在等待白剑雄回来好去领取租船费,再用这笔钱打捞“玛丽娜号”。大雄觉得这是弱肉强食的商品社会,要想完成农业人格到商业人格的转型,首先得成为一个有力量的人,既要有闯海的心狠手辣,又得舍得付出代价。做啥事都要付出代价,做事越大,代价就越大!不能给自己留后路。他这样给自己宽心、打气。
       大雄他们三人登上了祭海崖,在黄昏的海滩上凄然默立。这里是珠海人祭海的地方。大雄怔怔地站着,目光一截一截探到极远的地方。然后,他款款跪在祭石上。海螺子和江雪敏也悄悄跪在一边。大雄没有说话,脸色阴郁,目光悲戚,罗汉脸扭曲得走了形。他粗重的喘息声很响,像来自地狱里的哀声。他抖抖地抓起那捆火纸,抖开,掏出打火机点燃。风头子太硬,他扭转身,拿自己宽厚的身板子挡住风,点燃了所有的火纸。黄黄的火苗子花蛇般忽忽窜动,一片一片的纸灰漫天弥散。在烛天的光焰里,他们的灵魂似乎得到了极大安慰。
       海潮哀乐般地鸣响着。
       祭火渐渐烧尽,他们三人就都默默地坐在石板上。都僵着不说话。大雄睁开疲累的双眼,不动声色地望着江雪敏寡白的脸蛋儿。他觉得江雪敏在这些天的日子里,同样经受了折磨,话少得吓人,眼神躲躲闪闪的,罩着不同往日的困倦和茫然。他终于问:“雪敏,你咋老也不说话?”
       海螺子知道他俩有话要说,先走了。
       江雪敏压住心惊,缓缓地说:“唉,我说什么呢?你活着回来,我就知足了……”
       江雪敏两颗黑宝石般的眼睛汪了泪,扭头扎进大雄的怀里嘤嘤地哭了:“也许你压根儿就不该认识我!我是你命运的克星!”大雄见她说话了,能流泪了,心里宽松起来:“雪敏啊,你还年轻,你把生活看得太浪漫啦!你还涉世未深呐!俺不怨你,天不助俺,俺也不是孬种!雪莲湾人就有这股劲儿,哪跌倒从哪儿爬起来,在经济大世界里闯荡,难免卷进漩涡儿。人生如行船,有浪上也有浪下!”
       江雪敏抬起沾满泪水的脸蛋儿望着他,喃喃地说:“你的命运是人生正剧,有悲也有喜哩!”她的身子也抖得厉害。
       大雄见她的样子就满脸疑惑,他这精明的汉子,眼里不揉沙子,眼睛就是秤。他使劲捏住她的胳膊,急头涨脸地问:“雪敏,告诉俺,这场海难是不是一场阴谋?”江雪敏惊诧地望他一眼,撩开散落在额前的几绺秀发,苍白而憔悴的脑门沁出冷汗来了,她没回话。大雄把几天来郁积在心中的话都嚷了出来:“俺在想,为啥夜里起锚?为啥突然触礁?拖轮司机为啥活着?这里肯定他妈有鬼!你告诉俺,快告诉俺!”
       江雪敏淡淡地说:“你呀,别疑神疑鬼的啦!别往坏里想,想多了就会丢魂儿,想多了,就是自找苦吃!”
       大雄被激怒了:“你,你跟俺也不说实话么?”他一下子觉得面前的女人陌生了,迷离了,“哼”了一声,大雄一甩手,满脸晦气地走了。
       江雪敏追上来,凄凄地喊:“大雄——”
       一天晚上,市中心的极乐酒吧的雅室里有一桌丰盛的宴席。大雄阴着脸子坐在那里,一双眼直勾勾地瞪着白剑雄。他疑心太重了。他和海螺子暗暗做了一些调查,但人生地不熟的,挖不到真打实凿的证据,也是杂烩汤里的豆腐,白搭。眼下当务之急是索取船费,打捞沉船。白剑雄掐灭手里的烟头,率先打破了僵局:“大雄兄,我们这一杯酒应献给海难中死去的弟兄!”他举起了酒杯,还是一脸的帅气。
       大雄端起酒杯站起身。
       众人起立,缓缓将杯中酒洒在地上了。浓浓的酒气充斥了雅室。白剑雄又端起酒杯把脸扭向大雄和海螺子说:“你们二位兄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我敬你们一杯!”
       大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冷冷地说:“后福,福从何来呀?你领取了水泥保险金,弄个刀切豆腐两面光。俺呢,俺他妈回去咋向村里父老交待?又咋向死难者的家属交待?”
       白剑雄怔了一下说:“唉,天有不测风云呐!发生这场海难,谁不痛心呢?”
       大雄忽地倒了一碗酒,咕咚咕咚地喝干,“叭”地把酒碗蹾在桌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白剑雄,请你马上交出船费,往后咱鱼走水,鸟飞天,两清啦!”
       白剑雄脸色紫一块青一块,尴尬地挥了挥手,秘书放下筷子走过来。白剑雄说:“按租船合同规定,你跟黄厂长把账结了!”然后冲秘书使了个眼色,又对大雄说:“黄厂长,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啦!咱后会有期。”说完奔出屋子。
       江雪敏木然地坐在那里。大雄望着那张填有六十五万元的支票,浑身颤抖了。“钱,钱,钱!操他娘啊!”他心中像蛇咬,如油煎,热辣辣,哭不出喊不响。他攥着支票,“噢嗬噢嗬”地笑了,这笑比哭还凄惨。他晃了晃身子,抓起酒瓶子吹了喇叭。海螺子一把抱住大雄,大叫:“黄大哥,别喝啦,别喝啦!”
       半瓶酒下肚,大雄脸涨成了紫茄子,嘴里呼噜呼噜地搅着一个声音:“螺子……俺……俺他妈……一定要把‘玛丽娜号’捞起来!捞起来……哈哈哈……”
       江雪敏站起身劝慰道:“大雄,别喝了,别喝啦!”
       大雄牛眼一瞪,喷着浓浓的酒气骂道:“滚,滚!你们南蛮子,都他妈是算计人的鬼,都是喂不亲的狼,俺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他胳膊一抡,碗和酒杯稀里哗啦滚到地上。他趴在桌上骂骂咧咧地哽咽起来。
       江雪敏气呼呼地僵在那里,久久才说道:“大雄,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然后就有委屈的泪圈在她的眼窝里。
       第二天,大雄醒过酒来的时候,都是中午了。他一骨碌爬起来,看见妻子麦兰子来了。麦兰子眼睛红了:“你呀,你呀,真是个噘嘴骡子只配卖个驴钱啊!”自从听说男人在珠海栽了,她几天都没合眼,她惦念大雄。尽管有江雪敏这个女人横着,她依然自信,就像当年大雄对她的自信一样,这个家伙好奇心强,往前走几步还会回头的。大雄看见麦兰子,哽咽了:“兰子,兰子,俺该听你的!” 这些天,大雄忙得直飞,一闲下来,他就想麦兰子,他这才体味到,到了关键时刻,还得是老夫妻哩。男人为女人承受世界,女人为世界承受男人啊!麦兰子说:“现在啥也别说了,俺相信你, 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大雄感动了,一把抱住了女人:“兰子,俺会的!”他眼里有了泪水,泪水在眼睛里噙着噙着,就扑簌簌滚落下来。麦兰子抬起手掌,一点一点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实际上,麦兰子知道大雄困住了,她是给他送钱来的,她让爷爷从厂里借了些钱。大雄带麦兰子在珠海海滨玩了两天。
       送走了麦兰子,他带上海螺子去了南海打捞公司。偏偏就那么别扭,公司职员说,两个打捞队都腾不开手,一个月后才能回来。捞船的事一竿子又支远了。大雄蔫头搭脑地回到旅店,不断弦儿地吸烟。这时候,海螺子又赶来说,海港通知尽快捞船。海港清理航道,十天之内不打捞上来,误了外轮进港,海港将加倍罚款。大雄唉声叹气,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当天夜里,大雄单身闯进打捞公司谷经理的家,带了好多礼品。他还话里话外地把话说透了,能尽快捞船,他任拿“干”的。经理媳妇眉开眼笑,而谷经理仍旧哼哼哈哈地说些忙啊难啊的混账话。大雄忍着,脸上堆满空空的笑,用他走南闯北练就的那套说词,最后还是将谷经理打动了。谷经理送他出来时说,三天之后听回话儿。大雄度日如年地等了三天。他又去了,这次又是“大出血”,才请动了一个打捞队。
       开始打捞“玛丽娜号”了。打捞队的负责人告诉他,船体下滑不算很深,卡在一扇巨型礁盘上。四天之内就可打捞上来,再用一天的时间铲除船上板结的水泥块,两天修补船底被暗礁撞出的三个洞穴,八天之后就可以租拖轮起航了。
       大雄心里有了根,就放心落胆地回珠海市了。
       在旅店里,大雄发现江雪敏在等他。她很娴静地坐着,人瘦了,眼影像熊猫似的黑了眼圈儿,像是哭过。看见大雄,她还是笑了。大雄望着她说:“雪敏,那天晚上俺醉迷呵眼的,说了好多混账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俺只是心里憋屈,并没有怪你!”江雪敏盯住他的脸看了许久说:“你心里难受,我理解。”大雄心一热,但还是理智地控制住了自己:“雪敏,船就要捞起来啦,俺得回去了!你有啥想法吗?”江雪敏叹了一声,没有说话。大雄说:“你还是跟俺走吧!俺们雪莲湾需要你!”他圆溜溜的眼睛透出一种真诚。然而,江雪敏淡淡漠漠的样子,使他感到一种卑微的苍凉,他说:“雪敏,是不是俺这粗人伤了你的心?”
       江雪敏轻轻地摇头。
       过了好久,她苍白的脸色才一点点变回来,说:“大雄,我爸病啦,你们先走一步吧!等他的病好了,我就去的,一定!”她一脸酸愁,大雄看不准她心里的深浅。江雪敏沉吟好长一阵儿,就转了话题:“大雄,俺今天找你来,还有一件事情呐!”她说:“这阵子白剑雄正跟港商孟金元做橡胶生意。你知道孟先生是谁么?他是香港光复贸易公司董事长,也是你的同乡!”大雄的头皮一下子绷紧了,说:“俺知道啦,他是孟天贡的孙子,海霸的后代。”江雪敏问:“你们认识么?”大雄的脸相焦黑如炭:“俺们原来不认识,上次白剑雄给俺介绍过。俺两家有世仇!”江雪敏一脸疑惑。大雄就将世仇的根根梢梢给她讲了一遍。江雪敏十分惊诧地点点头说:“原来如此,要不他们一提到你,他那么感兴趣呢!不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孟先生在南海湾投资建厂,资助贫困地区,有好多的义举呢!我觉得他是个有良心的炎黄子孙!你不妨见见他,有利无害!”
       大雄也早就听说这些了,但他不是屈尊俯就的人。他大声说:“他孟金元在这里如何如何,俺不管!他这样盛气凌人地叫俺去看他,逼俺向他摇尾乞怜办不到!尽管俺在难处,俺们穷,可俺们大船师家族就是有穷骨气!再说啦,过去是他孟家欠了俺黄家的血债,无论从哪头说,他得先看俺!”江雪敏说:“你误会了,孟先生在大富豪酒店备好了丰盛的席宴,要郑重宴请你!”大雄倔倔地说:“狗日的,他在拿气势压俺,跟俺摆阔,让俺低头,没门儿!”江雪敏为难了,劝道:“大雄,命便是机缘。你们的疙瘩爷,还有你老婆,他们不都在为开放引资奔波吗?现在机会来了,这对雪莲湾的改革开放,也许是个机会!忍了吧!”大雄一板一眼地说:“俺的话,你如实转给他,是朋友骂不散,是仇人不聚头!”江雪敏苦笑一下,蔫唧唧地走了。
       果然给大雄说着了,第二天一早儿,江雪敏就领着孟金元和女秘书来到大雄委身的小旅店。孟金元紧紧抓住大雄的手,心悦诚服地说:“黄先生,咱故乡有句土话,不是冤家不聚头,聚头一笑泯恩仇哇!我佩服你的骨气和胆识。你是我心目中的农民英雄!江小姐什么都跟我讲啦!看见你,我就感到咱的雪莲湾有希望啦!”大雄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笑道:“咱雪莲湾笑迎天下客哩!”他说话的时候,细细打量着孟金元先生。
       孟先生长得并不像巨富阔佬那般臃肿、肥硕。地道一个矮小精干的中年人,腮帮深陷,下巴翘着,脸相黑了些,还是很润展,很有神采的。孟先生眼窝里忽地泪珠闪闪,叹道:“世界真是太小了,人总有见面的时候。我爹娘在香港去世的弥留之际,总是含泪思念故乡的日子。叶落归根嘛,他们都想将骨灰移到故乡去,并希望我再买一艘你们漂亮的黄家船。祭祖哇!可是,在你们黄家大船师面前,我说不出口哇,我爷欠下黄大船师的太多太多啦!”大雄听着,胸膛里风起云涌。孟先生心神不定地瞟了大雄一眼,又说:“我说句心里话,不论啥年月,黄大船师都是咱雪莲湾顶天立地的汉子!我的父辈太霸道了,欠下故乡人民的债太多啦!我就想,有一天回故乡,还了父母遗愿,更替先人赎罪!不知黄先生和政府赏不赏脸呢!”大雄蒙了,万万想不到海霸的后代有这样胸怀,他活活冤枉了一个好人,心里歉歉的。他抖抖地说,“实不相瞒,俺听说过你的爱国义举!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俺欢迎你回去看看故土,俺想,只要你是诚心诚意的,俺想政府更会敬你如宾!”
       孟先生泪流满面了,喃喃道,“来日方长啊,好席不怕晚啊——”
        大雄大模大样地笑了。
       八天之后。“玛丽娜号”死而复活。船驶离桂山锚地的时候,大雄发现江雪敏独身一人久久地站在祭海崖上,粉红色的衣裳被风一掀一掀的,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大鸟……
       立冬了,“玛娜丽号“重新在雪莲湾拢滩。封海了,大雄和海螺子从码头的冰面上爬上岸的时候,天色已晚。冰缝儿里的潮音断断续续,潮声拥来又退远。小村沉沉睡了,鸡不啼,狗不吠,唯有冷飕飕的海风,点点疏星和一盘残月陪伴着他们。到了去村里和厂里的交叉路口,俩人默默地分了手。大雄站定了,朝小村一阵深沉地张望,他想不能惊动爹和麦兰子,就扭身朝厂里徐徐走去。厂里那边很静。他抬起头来,怅怅地望着夜天闪闪烁烁的星子,正一点一点被墨云吞没,走到厂门口时,就零零星星地飘起雪花来了。望着沉静的工厂,大雄就啥都明白了。他打了个寒噤,膝下软软的,像要塌了身架儿。他强撑着疲累的身子,慢慢蹲在门口吸烟,浓浓的烟雾呛得他一阵咳嗽。大雄吸溜一声鼻子,心里酸出泪来,心里狠狠地说:“大难不死的黄大雄回来了,俺他娘不会垮的,明天就开工!”
       后半夜了,雪片子密密实实大朵大朵地扬下来,稠得天空没有缝隙。大雄踩着雪朝村巷里走,觉着胸闷,心里涌起很深的孤独与空凉。当他瞧见自家房舍的时候,特别想搂着麦兰子好好睡一觉。一切一切或许都要结束了,他也许最终也挪不了这个窝儿了。一股说不出来的温暖和甜蜜,刹那间涌上心头,使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几乎要哭了。麦兰子是他一生最爱的女人,是他永远的依靠啊!他在门口站了,抬手敲门,又怔住,这样迟迟疑疑地试了好多回,垂下酸乏的手臂。不能惊动女人,她睡得正香啊!他很沉地叹了口气。他在自家门前六神无主地圪蹴一阵儿,还是悄然走开了。去哪儿?他说不上来,地地道成了一个孤魂了……
       没隔几天,开工的消息传开去,工人们陆陆续续回厂里来了。大雄将村支书疙瘩爷叫到厂里,又组织召开了一个班组长会议,对厂里的生产钉钉铆铆说透了,就马不停蹄地去跑钱了。正忙着,有人将一纸上告信捅到县里。不几天,由县工商局、公安局、乡镇企业局等单位的联合调查组就来了,主要是调查“玛丽娜号”沉船一案。拆船厂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跑钱还没个着落,又添这么一块病。整天价连轴转地谈话,跟羊屙屎似的拖着,弄得大雄挪不了窝儿,简直快把人逼疯了。有人告他犯了玩忽职守罪和受贿罪。到处传言他拿了白剑雄的大笔好处费。那天上午,厂里出了事,来人到办公室叫他,审查组长不让他去,大雄三说两说就跟他们翻了脸:“俺两袖清风,苍天作证!俺不怕背后捅刀子!没问题就没问题!俺非要找个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吗?”审查组长火了:“大雄,你态度不好!有没有问题不该由你下结论!”大雄红头涨脸地吼道:“如果说俺有问题,那就是一个!错就错在俺他妈不该活着回来!俺犯法,你们抓俺蹲大狱,没犯法,都给俺滚人!”说完,他气呼呼地下楼去了。
       厂里这边出事是海难家属来找大雄。他们被人撺掇着,几户老老少少又来厂里要条件,厂保卫人员不让进,就都爬上“玛丽娜号”死泡。大雄找到了疙瘩爷,疙瘩爷派村干部们轮番做工作也没说通。乡里的范书记下乡路过,也来了,现场办公,人们就是不挪窝儿。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只有等大雄回来了。
       一辆别克汽车缓缓驶来,大雄从车上下来了,远远地,他就看见了货轮上哭哭啼啼的家属们,除了老人、妇女就是孩子。他竭力保持镇静,默默无语。船上破例静下来。望着失去亲人的老少和寡妇,他能说啥呢?尽管事故的后事都办完了,可他们不知足呐。从情理儿上,他欠他们的,他该好好照顾他们,好言相劝,再不行就给他们磕头,一家一家给老人下跪。他看见赵奎的瞎娘了,这可是他救命恩人的娘啊。老人枯着头白发,怀里抱着孙子,身边坐着儿媳。大雄看着这一家子,眼里转着泪花花。他真想给老人跪下。久久地,久久地,他在老人跟前站定,双腿一软一软的。后来一转念,他不能,不能啊!这样大的场面,揣着各种心思的人都在盯着他。他不是以个人身份出现的,他是厂长,代表着工厂的利益。他一跪,工厂的形象就完了,那样不止一家,那几家也会提出一堆各式各样的问题。他们的要求不一样,有人胃口很大很大,工厂承受不住。俺能对他们瞪着眼撒谎吗?能欺骗他们么?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六神无主地默默在人群里走,看着他们,看得他们心里阵阵发空。
       一切都僵持着,不能等了,不能等了,狭路相逢勇者胜。他要抓住家属们游移不定猜测,他等待他的短暂时机,尽快解决危机。一刹那间,大雄眼一闭,手一挥,厉声吼道:“都给俺下船,谁胡搅蛮缠,就拖谁!拖不走的,俺陪着他,点炸药开工!”
       人群哄然大乱。
       家属们蒙了。他们没思想准备,估摸黄大雄会说软话,会许下什么大愿。他们想不到这狗日的会来这一手。他们哭嚎大骂了。也就在这当口,村干部和工人们纷纷将他们扶下来。不走的,就叽里咕噜地硬拖下来。
       大雄身子抖着,心里在流血,扭歪的脸上泪水盈盈。他无力地一挥手。
       “轰”一声巨响,“玛丽娜号”在阵痛中解体了。
       本该是一个喜庆的日子,然而却是这样姗姗来迟、悲悲戚戚。大雄很快成为众矢之的,“呼啦”一下子被愤怒的家属们包围了。他望着一张张层层叠叠的脸相,心碎了。他再也狠不起来了。人狠么,不是毛病,关键是咋个狠法,摆出去得叫人佩服。从这理儿推一推,软一软也不丢人,他想,就不由自主地给家属们跪下了,声泪俱下:“老少爷们,婶娘姐妹,俺大雄向你们谢罪!你们失去亲人的痛苦,俺知道。可你们这么闹,死去的兄弟们的魂灵都不会安生啊!你们知道么,赵奎被海浪卷走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啥吗?他把救生圈推给俺喊:大哥,你要活着,俺水性好,厂子还指望你呀!俺们工厂这会儿底子薄,但俺敢对天神起誓,厂子挺过难关,俺绝不会忘记你们!俺今天给你们跪,就是让咱渔花子永远不给人下跪!俺们雪莲湾人不能再穷下去了,俺们富有了,把外出打工的乡亲们都请回来!”大雄没说完,赵奎娘就嗷嗷哭了,拉着孙子和几媳,拧着小脚走了。
       众人立时蔫下来。之后,人们都怯怯地散去了。疙瘩爷走过来扶起大雄,激动地说:“大雄啊,真有你的!”
       大雄满脸凄楚地说:“别逗啦,疙瘩爷!好赖人都让俺得罪遍啦!在村人面前丢尽了脸面……”
       疙瘩爷想了想说:“不,你把俺弄醒了,俺他娘忽然觉得自己活得硬气了一回。”
       大雄一笑:“笑话,您老当年打海狗,全村人谁比您硬气?”
       疙瘩爷苦笑:“这日子,让人活不出个爷们样儿来。俺老了,老了,俺该放心地歇着了!”
       大雄摸不着头脑说:“唉,您这话是啥意思啊?”
       疙瘩爷沉吟片刻,道:“你老大不小了,自己琢磨去!”
       大雄满脸疑惑地望着疙瘩爷,忽然冷笑了一声。疙瘩爷拍了拍大雄的肩膀,心情很沉重。
       县里的调查越来越深入。晚上他给江雪敏打了电话,让她千万别回来,免得跟着陷入调查的困局。县检察院办案人员去珠海取证的时候,江雪敏依旧没有躲过去,她哭了一回又一回。果然如大雄怀疑的,她爹病重是假,她的心病是真。正是关于“玛丽娜号”沉没的秘密,幽灵般折磨着她。海难发生的第二天夜里,她在表兄白剑雄家里偷听到了白剑雄与拖轮司机阿青的密谈。
       这是一个阴谋,一场骗局。
       江雪敏惊愕了。白剑雄眼看水泥窝在手里卖不出,压住资金不说,船板渗水大批水泥板结报废。就在大雄向他发出最后通牒的时候,白剑雄横下心来,买通了拖轮司机阿青,致使“玛丽娜号”撞礁沉没,骗取了巨额保险金。她恨表兄,又没有勇气告发。可她又觉得对不起大雄,她无颜跟他回北方。可是,她的事业,她的爱,都在北方啊!怎么办?一个成熟的女人必然是宽容的,江雪敏可以宽容一切,可她不能宽容罪恶。当她接到大雄电话的一刹那,她毅然擦干了眼泪,勇敢地站了出来。白剑雄和阿青落网了。沉船内幕由江雪敏给揭秘了!揭秘的人是痛苦的,揭秘的人也是痛快的。她解脱了,但心情仍很沉重,毕竟是她的表兄呀。
       到年根儿了,江雪敏急不可待地回北方来了。与此同时,县检察院办案人员回来证实大雄是清白的。大雄终于解脱了。
       大雄忘情地迎上去,紧紧地拉住江雪敏的手:“你来啦,你来啦,俺就料到你爹的病一定会好,你一定会来的!”江雪敏撩起散落在额前的一绺秀发,向后一甩,仿佛昨夜的噩梦也一下子甩走了。她嘤嘤地哭了:“我来得太迟了!太迟了!”大雄也眼泪汪汪的了,“不迟,不迟!”她缓缓抬起手来,抹去他眼窝里的泪痕,喃喃道:“你不该流泪,我也不该流泪!人生相信抗争,但不相信眼泪!”大雄鼻子发酸:“你说得好,不过,俺再也不会拿一条死船闯海啦!”江雪敏觉得他多了胆识,又问:“这会儿厂里咋样?”大雄叹一声:“就是钱紧,资金周转不开!”她格格笑了:“告诉你,资金送上门儿来啦!香港孟金元先生和我一起来的!”大雄眼睛一亮:“哦?太棒啦,天无绝人之路,快带俺去见孟先生!”
       江雪敏拿拳头亲昵地往他后脊一捶:“下飞机倒火车,你就不问问人家累不累?”她笑了,笑出许多个意味来。
       烧船祭祖
       黄木匠病了一场,天暖和了,甩开了这档子窝心事儿,黄木匠的病才好了,喘气就顺畅多了。他能下炕了,慢悠悠蹭出他的“柴门草户”,蹲在向阳的老墙根儿下晒暖儿。大雄没出啥事儿便是好的了,可见了他,老人的气仍不打一处来。老人心底鼓涌了很久的念想,又在这很寡幽的日子里拱出来了。黄木匠想将村西头的老宅拆掉,让二雄挑头在老宅处建起黄家造船铺子。一不造船了,二不守海了,黄木匠浑身就闲得难受。黄木匠感觉自己日子不多了,看来老人是死不瞑目了。他找二雄一商量,小两口子都不干。二雄早眼热那些大把大把捞钱的渔人了。他神神气气地对老爷子说:“爹,咱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人!俺租了条旧船发财去!”黄木匠气得抖抖的:“没出息的,祖宗的手艺和名声都让你们给丢尽啦。”黄木匠叹一声,心神儿便蔫了。唉,这二杂种也指望不了。
       忽然有一天,大雄和疙瘩爷钻进黄木匠的草房。黄木匠猜想儿子有事求他来了。大雄闷了一会儿果然开口了:“爹,俺给你老报喜来啦!”
       “哼,俺有啥喜?怕是你狗日的又调儿歪啦!”黄木匠扭脸不看儿子,转了脸望着疙瘩爷。黄木匠尽管对疙瘩爷有看法,但在关键时刻,他宁可信他而不相信儿子。
       疙瘩爷一笑,僵僵的。实际上,他是欺骗老朋友来了。当大雄把引资的事情一说,疙瘩爷也很兴奋,这次比日本人的矿物泥厂规模还大。但是,欺骗黄木匠,疙瘩爷起初没答应,可是,大雄和麦兰子轮番求他。他只好硬着头皮来了,他不敢看黄木匠的眼睛,胡乱点着头:“是呀,老哥,请你出山啊!”
       “又给俺出啥幺蛾子啦?”黄木匠问。
       大雄说:“是造黄家船!”
       “政府出资造一艘漂漂亮亮的黄家船!”疙瘩爷又补充说。
       黄木匠立时将咳嗽噎成笑了:“这可是真的?”
       “那还有假!”疙瘩爷说着笑了:“这事儿还惊动了乡里的范书记了。”
       黄木匠昏花的老眼里立时充了神儿,连连发出喜气的浩叹:“啊,苍天有眼,政府开明,俺黄家船本是雪莲湾船行正宗,按说就不该衰败的嘛!”黄木匠将脸笑成大菊花了。
       “让孩子们多干,你老把把关就行啦!”疙瘩爷假模假式地说着。
       黄木匠拧屁股下炕来:“俺行,还顶一气呢!啥时开工啊?”他急得浑身痒痒了。
       “当然是越快越好啦!”大雄说。
       黄木匠命令说:“去,叫二雄从海上回来!”
       “好啦!”大雄憨憨地笑了。
       当天下午,大雄就将海上捞蛤蜊的二雄叫了回来。大雄装出很诡秘的样子对弟弟说:“告诉你,这可是个秘密,千万别跟爹说,是港商孟金元先生点名要的黄家船!”二雄咂咂舌尖哼了声:“妈呀,这不造孽嘛!他要咱黄家船是祭祖,你没忘记过去的仇啊?爹还不气死!俺不干,俺也告诉爹,这不是明明拿咱家的土儿,给咱黄家难看么!”大雄淡淡地笑笑:“傻兄弟,你说的不假!从祖宗那仇上看,俺他妈恨不得一刀捅了姓孟的!细想来,那又管啥用呢?世道变啦!说法也变啦!孟先生首先向俺道歉了,他恨他爷的霸道!但他爹临终前又留下遗嘱,让他回故乡买条黄家船祭祖!这一条满足他了,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签约向咱的拆船厂投资,还提供旧船,而且还帮乡政府开发沿海滩涂,开发泥岬岛……算算利弊,有啥划不来呢?再说,俺黄家也赚了孟家的钱!说是经济复仇也说得上来!兄弟,干吧,日子看远了,俺他妈不亏!”大雄说得脸放豪光。二雄想了想,说:“日他奶奶的,干!只好委屈爹啦!”大雄说:“说是政府让造的,爹已经答应了,日后万一知道了,劝劝也就是了。”
       三角旗杆一竖,造船就开工了。
       死气沉沉的大海滩被尖厉的电锯声带进了喜颠颠的日子。大海发出一阵远古的呓语,木垛上落满了海鸟,叫得十分好听。老阳斜斜地挑着,弯弯勾勾地晃荡。海浪头变得无棱无角地柔顺。早上是黄木匠独自来这儿选场子的。这场地界是海脉的源头。他将三角旗竖起来了,二雄来了,大雄也来了。大雄厂里还来了几个木匠。大雄厂长亲自上阵,让港商孟先生格外高兴。言多有失,两代人谁也没跟谁打招呼,都按原来的样子默默地干活儿。二雄和大雄拿电锯破一截木板子,黄木匠腰扎红带子,头戴毡帽头,撅达撅达包船板子。老人额头汗粒儿淡白,累了,枯瘦的手像鸡爪一样,合不拢也伸不展了,老腰像灌了铅一样沉沉的。老爷子挺挺腰,喘一阵子,再干,几乎是干疯了。再苦再累,老人心里喜呀。两三年没碰着造大船的活路了,这回可揽着了,而且是给政府干。告慰先祖,黄家船重振旗鼓的好日子来了。老人想着,手里的活路就格外精细。大雄多年没摸木匠活了,他的心思也不在这儿,老人喘歇的空儿,扭头就瞧见大雄鳖样地蹲着,安一块切斜了的木板子。黄木匠气得腿杆子发颤了,吼:“你这欺师灭祖的孽种,糊弄政府有罪呢?把那块板子换下来!”
       大雄没回嘴,赶紧换板子。
       二雄扭头嘿嘿地乐。黄木匠又凶他:“二雄,你也算着,不准丢咱黄家手艺!”
       二雄大咧咧地犟:“咳,好歹比画上就算啦,外观气派些就中,反正早晚还不是……”没等二雄溜出“烧”字来,大雄瞪他一眼:“二雄,别惹爹生气啦!爹说得对!黄家船向来是响当当的!”
       “哎,这还说句人话!”黄木匠说。
       二雄明白了,摆出一副摇头咂嘴地装样子。
       黄木匠渐渐气色平和了,说:“日后咱爷仨造船的日子不多啦!你爹有个感觉,这也许是你爹最后一件营生,咱们得造一艘最好的黄家船,也对得起祖宗,也不负政府的器重!记住啦?”
       “记住啦!”大雄和二雄一块儿答。
       黄木匠抹抹汗珠子,才放心落胆地躲在一边歇着去了,走前,将毡帽头摘下来挂在旗杆的枝杈上。那是给两个杂种看的,老人走了,魂儿还盯着他俩呢。老人散架似的坐在一块泥岗子上看海,看着看着就迷糊着了。老人又梦着先前的事儿了,老坟,海脉……醒来了他的脸上仍挂着荣光。他着实怕好梦会跑了,顺着梦尾一步一步往梦头追去。就在老人打盹儿的空儿,那边,两个杂种又趁机偷工减料了。紧追慢赶月巴光景,大白茬船都有模有样了,目光一照,遍体闪光,气派辉煌。安好龙骨,末了合卯安楔的时候,黄木匠才看出破绽来了,龙骨竟是泡沫塑料做的。“杂种!”老人顿时黑了脸相。大雄厂里有事被叫走了,老人就叫二雄将一棵红松圆木抬上船板。二雄心疼得不住眨眼儿,也不敢泄露天机。老人要将圆木做龙骨,在龙骨上雕一龙凤,这不是浪费好材料吗?可他不敢多说话。黄木匠图个便当,自个干了。天越发热了,老人就光着瘦瘦的脊梁干活。日影里,老人戴着毡帽头。一手扶凿子,一手抡斧头,雕龙雕风。他弓曲着身子,投映在船板上的影子很弱很丑。灰白的毡帽头凝着光泽,又圆又白的,庄严而神圣地颠动着。他的枯手一下一下剜着,味道很足的木香疏疏升起来,渐渐化在日光中了。
       活干完了,大雄很满意,疙瘩爷来验收,孟金元也来看了,都是一片赞叹。四万工钱也拿到手了,黄木匠很知足了。就在验收的当天夜里,黄木匠终于挺不住了,病倒了。但他病得很踏实。
       没隔几天,孟金元烧船祭祖的日子就到了。大雄和二雄见老爷子病在耳房里也就不忧啥了。那个祭祖的傍晚,大雄指挥着工人将大船运到了孟家坟场。夜幕降临了,孟家坟里摆着那艘大船,引来了好多乡亲们观看。一溜小汽车缓缓驶过来,孟金元先生披麻戴孝地下了车,他由村里没出五服的族人陪着,在坟地里站定了。黄家哥儿俩和乡里村里厂里头头脑脑,一个也没露面儿。只有村里一些爱看热闹的歇船渔人和蹦蹦跳跳的孩崽子们来了。没了过去祭祖的神秘和庄严,人们都像是看乐子。
       此刻,黄木匠正躺在小耳房里发烧,烧得要死要活。天黑下来,老人灵醒些了,依稀听见窗外街上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走,去孟家坟地看看热闹儿,孟家祭祖又烧黄家船啦!”“烧船?烧俺黄家船?”“黄木匠炸了,昔日咂不透的一切全裸进眼里。狗日的,俺活了这把年纪给骗了,被两个欺师灭祖的杂种骗了,被自己的好友疙瘩爷给骗了,骗得好惨,还有何脸颜去见列祖列宗?黄木匠这一怒,似乎神神怪怪地凝了最后一口真气,炸尸般挺起身来,从门后抄一把木匠斧,五迷呵眼、扑扑跌跌地奔孟家坟去了。
       天好阴,风跟着,云跟着,雷跟着。黄木匠晃晃悠悠地走着,忽地泛起一个悲壮的呆想:只要船还没烧,他就像当年的祖先一样,摆出那样的豪气,将船劈碎,或是坐在烈焰里高僧一样坐化。那么,不仅证实了黄家人代代不息的尊严,也好给村人再留下一个神圣的念想。七十来年了,也不过就是春秋之隔,啥事都像梦。
        苍天有眼啊,黄木匠风风火火赶到孟家坟时,孟家后人还在摆搭仪式,没有烧船呢。船前只燃着一些香火,周遭儿是墙一样的人脸。黄木匠抡着大斧,闯了进去,闷雷似的吼一声:“姓孟的,俺黄家与你们势不两立,这船俺劈了当柴烧也不卖你!”吼着,老人抡圆了板斧,砍在船舷上,嘭嘭嘭嘭响着,木片四溅。
       孟金元惊呆了。疙瘩爷惊颤了。
       黄木匠头昂着,嘴大张,再也喊不出话来,喉咙里有一团火球样的东西喷了出来,腥腥的,是血。周围的人惊讶了一下,哄地笑了。人们当小丑一样打量他了。
       “这黄木匠,准是疯啦!”
       “钱也赚啦。还搅个啥劲呢?”
       疙瘩爷最担心的问题还是出现了。孟金元失望地望了疙瘩爷。大雄不在现场,二雄木木地站着。疙瘩爷让二雄拦住黄木匠,二雄狠狠地瞪了疙瘩爷一眼,死死不动。
       “快去拦住这老家伙!”疙瘩爷又向身旁的一个小伙子下了命令。这个小伙子冲了过去,紧紧拖住黄木匠,夺下他手里的板斧,生拉硬拽地将老人拖出来。黄木匠又骂开了:“没血性的东西,你们的良心呢?”他那个神圣的念想全打灭了。
       黄木匠发现散在四方,远远近近向他射来的那些鄙夷的目光。他怎么能容得村人像盯怪物一样盯着他呢?俺是黄木匠,黄大船师的后代,俺也是一代大船师啊!
       黄木匠在村人的嘲笑声里天旋地转了。老人的精气神儿像叫这阵势吸个精光,“呕”出一口浓浓的血痰,塌坝一样地垮倒了。
       疙瘩爷愣住了,急忙扑了过去,抱起黄木匠喊:“老哥,老哥,你这是为哪般啊?”
       黄木匠缓缓睁开眼睛,望见了疙瘩爷,一字一句地说:“你呀,大疙瘩,你咋变成这般模样哩?为了钱,就可以不要脸面吗?谁塌腰你也不该塌腰啊!滚,从今往后,俺死也不跟你做哥们儿,俺没你这个操蛋兄弟——”
       疙瘩爷脸红了,连连说:“老哥,你听俺解释,你听俺——”
       黄木匠剧烈咳嗽一阵,晕过去了。
       一直跟随爹的二雄将昏迷不醒的老人背走了。
       黄木匠被背走不久,大船点燃了。
       夜里起风了,风声阵阵。大雄、二雄、麦兰子和二雄媳妇都孝顺地守着老人,疙瘩爷和七奶奶都在。七奶奶的劝慰,让黄木匠心里舒缓了一些,七奶奶当面狠狠地骂了疙瘩爷一通:“你呀你,咋能欺骗黄木匠呢?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疙瘩爷沉着脸不语,心里愧愧的。七奶奶转了脸又来安慰黄木匠:“大雄他爹,像你这么有骨气有尊严的人没有了!你想开些吧,见怪不怪吧,风气不就这样了吗?”黄木匠分明感受到了七奶奶的博爱之心。他慢慢撩开沉沉的眼皮子,双目无光,却仍在心里大骂两个杂种,骂老友疙瘩爷。医生走后,七奶奶和疙瘩爷也相继离开了。过了好一会儿,黄木匠像是睡着了。大雄看看老爷子的脸,号号脉,觉着没啥事儿就让二雄两口子先回去睡了,大雄和麦兰子默默地守护着。夜半时,麦兰子回房间拿点东西,大雄也困了,往炕上一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他睁眼醒来,看见爹的床上空空的没了人影儿。大雄慌了,急急地喊来麦兰子。大雄麦兰子提着桅灯,满院子寻来找去,也不见人。大雄脸相苦苦的,“吭吭”地说:“爹会不会去祖坟了?”于是,他和麦兰子急煎煎地往海滩赶。借着灯亮儿,麦兰子发现滩上远远近近叠着一串身坯印子,心里阵阵发寒。一低头,寻到了那条黑腻腻的红腰带,大雄不由惊颤了:“爹在呢!爹呀——你老咋想不开呢?”说着,眼眶子就湿了。大雄感到不妙,惴惴地凑过来,抓过红腰带,眼眶子一抖,愧疚的泪眼凝视海滩,款款朝古老脉线的源头走来。就到造船的那片场子了,他们蓦地看见灯影里有一条歪歪扭扭的拖痕,心都提到喉咙口了。又寻十几步远,他们看见滩上黑黑地耸立一团黑影子。麦兰子惊讶地说:“那是爹,是爹哩。”大雄凄凄地喊:“爹,爹——”
       黄木匠面朝远处的老坟,静静地跪着,双眼墨线一样叠合在一起,抬头纹开了,脸都起灰了,嘴里流着一线哈喇子。他的双手死死抠入泥滩,膝着前烧掉半截儿的毡帽头,被海风打灭了,疏疏地冒着黑烟子。大雄轻轻一碰老爹,老人就“噗”一下倒下了。黄木匠浑如鱼目的眼睛大睁着直视苍天。大雄一下跪去,抱住冰凉僵硬的老人,“爹呀——”哭了。
       “咔嚓”一声响雷,海滩上大雨如注。
       大雄把死去的黄木匠背了回来。
       黄木匠的葬礼过后,疙瘩爷一连好多天都不说话,然后就大病了一场,整天说胡话。紧接着又一个致命的打击袭击了疙瘩爷。
       女人春花死了!
       春花的死很突然,她是死在雪莲湾海滨浴场里的。那天她的厂子有南方客户来,她喝了酒,陪同客人到浴场游泳,一个大浪将气垫子掀翻了,春花被盖在底下,几口咸咸海水就将她灌蒙了。疙瘩爷的天塌了,他几乎天天守候在海滨浴场。见他这种状态,乡里范书记早就想把疙瘩爷的村支书换成大雄。这下子可有了借口,将疙瘩爷说换就换了。村里的这场权力更迭,七奶奶没有干涉,因为老太太知道儿子没有那份力了,再说,接班的是麦兰子的男人,是她重孙女女婿哩!
       疙瘩爷早已厌倦了,厌倦了自己所做的一切。他觉得黄木匠和春花之死把他的魂带走了。过了半年,疙瘩爷痛苦的心强健了许多,心想,就是天塌下来,也得按塌下来处理,煎熬不顶用,日子总得过吧?过是过,他不愿待在村里了,一天午后,他让麦兰子把他的行礼背到海边的泥铺子去了。还是守海好啊!还是打海狗好啊!因为黄木匠的造船场被矿物泥厂占了,疙瘩爷重新搭了泥铺子。疙瘩爷又重新守海了,守了海,他憋屈的心立马顺畅了。疙瘩爷今天守海多了一层内容,兼顾照看海滨浴场。雪莲湾如今人气旺了,县旅游局在这里投资开了个海滨浴场。每年夏天都有不少游客到这里游泳。老人捞一些海带、海鱼和海螺,闲下来的时候,就怔怔地望着春花被淹死的海面出神,黯然神伤地活在自己的孤独之中。
       那天上午,大雄、疙瘩爷和范书记要跟随孟金元先生去香港考察。孟先生对大雄的表现十分满意,他不仅叹服大雄的胆识,而且从他身上看到一股力量。孟先生不仅向拆船厂投了资,而且还要在雪莲湾的泥岬岛上建一个大型炼钢厂。大雄和范书记这次赴香港是引进外资开发雪莲湾泥岬岛。
       爹的死,让大雄沉默了好几天。他独自去爹的坟头坐着,久久地坐着。麦兰子把她拉了回来。大雄满脸是疲惫和倦意。麦兰子发现他的眼睛里,萦绕着瞬间的恍惚,还伴有刹那间闪过的苦痛。麦兰子开导了他一个晚上,大雄心境渐渐开阔了。是哩,不论结果是悲是喜,他总算在这个世界上拼了一回。有了这样的认识,就不会抱怨,不会玩世不恭,就会珍重生活,给自身注入一股强大的力量。
       第二天,大雄他们默默地钻进轿车,走了。
       红红的轿车在弯弯曲曲的乡道上背离大海而去。大雄慢慢扭回头,只见村口的天景儿极为壮丽。再扭头看海,忽然他眼睛一亮,看见了海市蜃楼的景观。波涛汹涌的海水簇拥着孤独的泥岬岛,它的上空像是竖着两扇大门,那是大海的门,那是雪莲湾的门。门上糊着七奶奶剪的门神。左扇门神是“钟馗”,右扇门神是“穆桂英”。雾气一点点地散淡了,但是,两扇大门却静静地矗立着,像两道天门。大雄激动地说:“你们看海市蜃楼啊!快看,快看!”人们纷纷扭头望去。
       两扇巨大的白纸门缓缓消失了。这时候,便有一只白色的小精灵从门缝里飞出来,大雄看不清那是啥东西,只有一声响动,颤颤地,就化进海天里去了——
       过了一道门,又是一道门。
       歧视
       雪莲湾开发了一片海滩浴场,能够游泳了。麦兰子和七奶奶极为好奇,她看见了碧蓝的海水,却没有注意到海边夏日哀丧的黄昏。生命这东西有时真开不得玩笑。麦兰子坚信自己的某些细节是未来生命隐含性的征兆。后来疙瘩爷悲剧证明,老人退位来到海滩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七奶奶感觉海滩很怪,劝麦兰子别陪疙瘩爷,可是麦兰子没有听七奶奶的叮嘱。七奶奶见到麦兰子回来了,对着刚刚换了纸的白纸门说:“孩子,别到海滩上洗澡,那里有鬼气。”麦兰子就是不听,她如今是副乡长了,她可以尊重白纸门的风俗,可她不能迷信。麦兰子朝海滨浴场跑去了。
       夏日的海滩上,最先吸引麦兰子的是疙瘩爷以及这只鹞鹰。这块海滩行人稀少,疙瘩爷满脸皱纹、神色郁闷,手擒着一个短而粗的烟斗望着海滩吸烟。灰不溜秋的鹞鹰已经老迈了,鹰背上的皮毛几乎磨掉了,唯有那双频频转动的眼睛显得依旧贼亮,仿佛在躁动中寻找着什么。
       麦兰子发现疙瘩爷的眼睛浑浊,像是废了的,这让麦兰子吃了一惊。麦兰子不顾七奶奶的阻拦陪爷爷,是她疼爱老人,她不愿爷爷守海,他毕竟当过村支书的人啊!麦兰子上前亲热地喊了声:“爷。”疙瘩爷没有表情,好像是没有听见麦兰子的声音。
       “喔,是兰子回来了?”疙瘩爷慢慢回过头,轻轻地说。疙瘩爷说话的时候,脸上是死一样的静。麦兰子感觉疙瘩爷变得冷漠了。她点点头,刚要说什么,就听见鹞鹰一声呼哨,朝海面上飞去了。疙瘩爷一脸的兴奋,抽身离座,追着鹞鹰转身就走,既干净又利索,宛如一阵浑浊的风。
       麦兰子站在那里半天缓不过神来。
       麦兰子使劲揉了揉眼睛。看来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到了浴场那里,麦兰子才明白,疙瘩爷为啥追着鹞鹰走了。
       原来是迎来了落魂天!
       雪莲湾快乐海岸是县旅游局投资开发的。沙滩好,水也清澈,还有游乐宫滑沙场、泥疗等辅助设施,快乐海岸征地的时候,疙瘩爷是出了力的。有时候,疙瘩爷曾经后悔地想,如果没有这个浴场,春花兴许还活着,能跟他恩恩爱爱白头偕老。每年夏天海滩游泳场上人多得像煮饺子。人多有失,死人的事时有发生,每年都有不同身份的游客留在这里,给快乐海岸带来不快乐的落魂天。雪莲湾的风俗,海边死人的时候就称为落魂天。渔人最忌碰见落魂天,碰着了一生晦气。海滩浴场建立之后,就促生了一个新奇恐怖的职业——捞人公司。捞人公司的注册的名字是慈善公司,仅有疙瘩爷一个人,大鱼加盟慈善公司是后来的事情。落魂天的意味绝非通常人所能领略,这是疙瘩爷最欢欣愉快的日子。他的黑色节日。
       回到村里,麦兰子看见了大鱼,大鱼面色苍白,他把两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深深地低着头,听见麦兰子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来,笑了:“是兰子?”
       “大鱼!”麦兰子讨厌大鱼,最后把话题扯到疙瘩爷身上,她的语气才缓和许多。
       “俺说句话,你这大干部别不爱听啊,疙瘩爷刚来海滩那些天,他根本不适应了,当官享福惯,哪受得了这份苦啊!你爷扛着这只灰不溜秋的老鹰在海边转悠,落下风寒,脚和腿发锈,险些瘫在屋里。多亏了俺,捞海星给疙瘩爷治病,老头病好后,就划一只舢板船捞海菜打海草。如今鹞鹰也他娘的长本事了,海上有死人它就愣知道。你爷就开始捞尸体了,挺赚钱的。没想到吧,你们麦家人也有今天啊!”大鱼故意幸灾乐祸地说着。
       麦兰子心尖抖了一下,额头冒汗了。麦兰子淡淡地说:“大鱼,你现在干什么呢?”
       大鱼心里藏着秘密,提到这些心里阵阵发紧,说:“说了不怕你们笑话,俺在你眼里没啥出息,想干点啥,你和大雄不用俺。最后轮到给疙瘩爷帮忙了。俺明白,你爷当支书那阵虽说也瞧不上俺,可俺是人才啊!你们麦家人啊,还就是你妹妹翎子是个明白人!”
       “你也捞尸体?”麦兰子惊讶地问。
       大鱼尴尬地苦笑了:“不,也算是,俺给你爷帮忙。”
       正午的海岸时晴时阴,但是并不影响戏水游客的兴致。麦兰子在众人浮浮浪浪的杂声里,看见了坐在船头吸烟的疙瘩爷。爷爷的耳朵不好使,歇息时耳朵也是警觉地支棱着,实际上疙瘩爷有一双非常灵的耳朵,那就是这只鹞鹰。常常是鹞鹰成为他的眼线。鹞鹰是很敏感的,在死亡讯息尚未传来时,就吱吱鸣叫着躁动起来,然后就很准确地朝出事海面飞去。疙瘩爷便精神抖擞地站起来准备渔网划船去挣钱了。
       当年疙瘩爷出海寻找大鱼群、拦截藻王的时候,是这只鹞鹰当眼线。
       疙瘩爷说,这只灰色鹞鹰是在黄木匠死后,他大病一场之后开始吃人血鱼的。吃了人血的鹞鹰对死人敏感起来。
       一天,麦兰子坐着大雄的汽车下班回来,路过海滩,麦兰子抬头搜寻鹞鹰,鹞鹰忽然不见了。麦兰子猜想疙瘩爷那边的样子,心里万般凄惶。麦兰子的心被一晃而逝的鹞鹰揪得难受,就问身边的大雄:“你说鹞鹰飞起来,疙瘩爷就发财,是啥意思?”大雄笑了笑说:“每当爷爷捞到死尸,就吆喝鹰回村报信,那个狗日的大鱼就会运冰块过来,将死尸冰镇起来,等死者家属拿钱来认领。没啥看头,就这么简单。”大雄说得很轻松,麦兰子心里却是沉沉的。大雄叹息着说:“人啊就像气球,气在球在,气泄球就完了。人的气场说完就完,可新的气场会不会同时到来呢?”麦兰子狠狠瞪了大雄一眼,七想八想,就越发想见到疙瘩爷和他刚打捞上来的尸体。
       大雄的汽车停在沙滩顶头的油路上,他就带麦兰子找到了疙瘩爷。疙瘩爷微闭着眼睛吸烟。大雄隔老远就喊:“爷,你赚了钱就不理人啦?”疙瘩爷醒了,张开斑竹节样的手臂打哈欠,站起身笑笑:“哦,是大雄来啦。”大雄瞪了眼睛:“爷,这营生比当支书好玩儿吧?”疙瘩爷递给大雄一颗烟说:“唉,俺的大支书,你小子别得便宜卖乖啊!俺这满身鬼气的人,谁瞧得起哟!”大雄说:“话不能这么说,这年头挣到钱就是爷!你老不当村官了,这营生不照样使你成了气候么?”疙瘩爷叹一声,心里非常痛苦,眼窝慢慢红了。大雄就疯了嗓儿笑,瞪了疙瘩爷一眼说:“谁敢逼您?谁碰上您,这辈子就完蛋啦!俺不跟你瞎胡扯啦,老孟他们的公司来外商了,俺得去城里接他们。让兰子陪您吧。”麦兰子望着大雄开车走了,又扭头望疙瘩爷,却不知咋开口。麦兰子讷讷地问:“爷,这两天死人了吗?”“嗯,嗯。”疙瘩爷应了两声,说明死了两个人。疙瘩爷心疼地望着麦兰子,嗯嗯着点头,喉管里咕咚咕咚响着,说:“你跟俺到棚子那儿去,那儿凉快。”麦兰子恹恹地跟疙瘩爷走了。
       疙瘩爷打开泥铺的门,就有一股烟叶子味和沤馊气荡起来。麦兰子感到窒息,捏着鼻子,却看见墙上挂着“慈善”公司的营业执照。麦兰子走过去看见执照底栏的经营范围是:捞尸。同时兼营尸体整容代办托运等。发照单位是乡工商所。麦兰子觉得滑稽可笑,顺口问了句:“还上税么?”疙瘩爷将木墩子放在门口阴凉处说:“当然收税,郎税务手黑着呢!俺是白落忙啊。”麦兰子坐在门口的木墩上,接过疙瘩爷递过来的芭蕉扇呼扇两下。疙瘩爷坐安稳刚要说话,望见鹞鹰忽嗒着翅膀飞回来,在泥屋顶上打着旋儿,姿势十分好看。
       疙瘩爷露出枣红色的胸脯子,双手摇着芭蕉扇。不说话,扭头望着骚动喧嚣的浴场出神。麦兰子发现他的眼神里有一股很邪的怪光。他在被动地等麦兰子发问,否则再也不会说啥了。捞尸的日子对他来讲太平淡了。他叹一声,憨憨地笑了。
       麦兰子愣起眼不明白,问:“爷爷,您这两年总共捞过多少人?”
       疙瘩爷眯了眼说:“有几十个吧。”
       麦兰子说:“您给俺说说好么?”
       疙瘩爷咳了一声。
       麦兰子是想探询疙瘩爷的心路历程。因为麦兰子知道疙瘩爷是受到生活的刺激才走上这一步的。老人经受的磨难以及当村官的苦衷,让老人一点一点丢了骨气和尊严。面对那些鄙夷、嘲讽的目光,见怪不怪了。过去老人没有感觉到受害之深,直到捞到第一具尸体,灵魂里的东西才触目惊心地暴露出来。这世界乱了,这世界啥也不值得坚守了!比如,他一直认为出海撞见死人的“落魂天”会给人带来的晦气,如今死人给他带来的是金钱,是喜气。有啥道理好讲?
        疙瘩爷第一次撞见死人的情形仍历历在目。
       那天,浴场那边就炸了营,哭啊喊的将疙瘩爷的心吊了起来。怕啥来啥,一个使他闻而生畏的落魂天显现了。
       远处的海面上浮尸了,尸体沉沉浮浮,悠悠荡荡,正随潮水一颠一颠远去。疙瘩爷朝远海瞟了一眼,就故意扭头不看了,他怕落魂天的晦气久久纠缠他。刚要离开,就见一位身着泳装烫了卷发的女人,疯了一般哭嚎着堵住疙瘩爷,哀求着说:“求求你大爷,将我的男人捞上来吧!我们愿意出钱……”疙瘩爷见哭成泪人的女人心叹自己倒楣,犹豫地站住了。女人扑一声给疙瘩爷跪下了,哭喊了几句,就挺挺地昏过去了。疙瘩爷愣了片刻,心软下来,眼窝跟着潮了,一叹:“人呐!”就昂头看灰白的天景儿。眼前模糊起来。他倔倔地扭身上船。他苦撑着朝尸体飘荡的海面摇船,强迫自己不往歪里想。快接近尸体了,往那里瞅,无光鬼亮亮的,海水白得不是本色儿,眼睛被刺得疼痛了。疙瘩爷告诫自己:“这不是死人,是鱼,你就合上眼当鱼捞吧!”心里安稳一些,顺手拽起那张久久不用的破网。
       疙瘩爷弯腰摘网的时候,手臂触摸到了尸体,他后来猜想,也许是从这一刻开始,他枯瘦的手臂开始一点点生斑的。他当时忽地不害怕了,只感觉死人凉得像冰坨子,四肢硬硬的再也暖不过来了。他摇船往回走,竟感觉落魂天有了刺激,就像捕到好多鱼一样刺激。然后青铜色的瘦背便热热地流下一注汗来。恍惚间是一副满载而归的模样。为了壮胆儿,他哼起了没皮没脸的骚歌儿来。女人抱住尸体哭几声:“大爷,留个姓名,过后我付您钱。”疙瘩爷的脸猛地阴住了,像遭了辱似的,悻悻地说:“俺可没乘人之危朝你索钱,你这不是打俺的脸么?”疙瘩爷头也没回,拧着大橹,将船摇至远处,就哀叹自己倒楣撞上了落魂天。
       第二天早上,疙瘩爷将捞尸的那张网废了,挂在海边的泥铺里。
       心神不定的时候,疙瘩爷去找七奶奶。他把这个败兴的事情讲给七奶奶,请老娘给他的泥铺的门板糊上白纸,驱驱邪气。七奶奶用艾草给疙瘩爷扎成了天师像,又给他剪了“天师符”。疙瘩爷这才放心落胆地回到海边。
       如果善良的疙瘩爷一直保持这样的心境,那他就与捞尸的职业无缘了。改变疙瘩爷心境和观念的是后来死者妻子送来的五千块钱。疙瘩爷开始不收这钱,后来那女人强行留下走了。没能顶住,疙瘩爷收下了。当他虾着身躲在泥铺的炕头数钱的时候,心里快乐而激动。他当过支书,见过大钱,可那是过路财神,公家的钱。这可是自己的钱,不是受贿的钱,是他劳动挣来的钱。对他来说,这个意义非同寻常。“日他个奶奶,捞人也能挣钱呢!”疙瘩爷欣喜地叹道。死人一类的事情在夏日浴场时有发生,那么这类的事情也许能算个营生,一个好营生!
       麦兰子听着疙瘩爷有声有色地讲完第一次捞尸的全过程,心里很复杂。但麦兰子并不认为金钱是单一改变爷爷的唯一理由,黄木匠的死,对爷爷打击最大,其次是春花淹死在海里。这让爷爷心里丢不下这片海滩。她还听疙瘩爷说,村人得知疙瘩爷挣了“鬼”钱开始高看他了,似乎比当村官还要高看。没有人责备他来钱的方式。商品社会初期使人忽略过程而注重结果。麦兰子又从现在疙瘩爷的得意神色里证实了这一点。
       “得到钱,您就再也不怕落魂天了么?”麦兰子问疙瘩爷。
       疙瘩爷摇摇头说:“不能这样说。鬼头上的生意那么愿意做么?那么好做吗?是谁都干得了吗?”
       麦兰子沉了脸说:“既然不容易,就别干了,你不知道奶奶多惦记你呢!”
       疙瘩爷愣了愣,眼睛忽然红了:“俺不干这个,还能干个啥?你知道,你爷是个呆不住的人哩!”
       麦兰子说:“爷,干点啥不行呢?大雄那里需要您!”
       “唉,你别劝俺啦,回去吧,跟你奶奶说,俺活得挺好。”疙瘩爷说。
       黄昏了,海滩上游人渐渐多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麦兰子问道:“爷,您捞了那么多死人了,对死有啥见解呢?”
       疙瘩爷叹一声:“唉,谁死谁可怜,不过,也早死早托生啊!”
       “你相信死后再生么?”麦兰子问。
       疙瘩爷说:“人死如灯灭,灵魂走了,肉体留下来啦!俺总觉得灵魂走了,就是去别处生根啦!留给俺的,是一具东西。拿这具东西换钱,灵魂是不知道的。”
       “您真这样看?”麦兰子有些惊讶了。
       “请俺娘做天师符的时候,俺就明白了。”疙瘩爷竭力辩解说:“兰子,你爷可跟你说,尽管俺吃着鬼饭,可俺没变坏啊!俺经常对着白纸门照一照脑袋。把所有杂念邪念都清理出去啦!”
       麦兰子无话可说,一脸寒气。
       摸门钉儿
       麦兰子刚从县城开会回来,兴致勃勃地往家走,快到家时,碰见大雄闷闷地蹲在门口。大雄黑着脸,不断地吸烟。大雄看见麦兰子,急忙站起来说:“兰子,你可回来啦!”麦兰子看着大雄的脸色不对,惶惶地问:“大雄,出啥事儿啦?”大雄示意麦兰子赶紧关门。麦兰子将门关严,拉着大雄的胳膊进了院子。
       院子很乱,屋里也很乱。这几天,七奶奶把这里弄得乱糟糟的。麦兰子一边收拾房间,一边望着唉声叹气的大雄。大雄夺过麦兰子手里的衣裳,焦急地说:“天都塌了,你就别管衣裳了。”麦兰子怔了怔问:“大雄,到底出了啥大不了的事儿?”大雄的额头淌汗了:“村东头老崔家,你知道吧?俺们开发泥岬岛,引了五百千伏高压线从老崔家房顶穿过,本来房子应该拆迁,因为拆迁费争执不下,崔家告状,乡里派你来解决问题。房屋没能拆迁,四喜他们就强行送电,崔家人受到高电压辐射的伤害,头昏恶心,崔家老母亲几次击倒,今天上吊自杀了!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现在范书记火了,让村里把事情压下,因为你是负责这个问题的副乡长,所以,俺怕呀!怕毁了你的前程哩!”
       麦兰子的心猛地哆嗦了一下,既恐惧又茫然。
       “兰子啊,这事儿说大就大,说小就小。那就看咱麦家咋运作了?”大雄说。
       麦兰子瞪圆了眼睛:“运作?人命关天的事儿,还小得了?”
       “别忘了,这是在咱雪莲湾的地埝儿。有你丈夫,还有你七奶奶的白纸门!”大雄很优越地说着,脑子里灵活地转动着。
       “白纸门?白纸门是平息这事儿该用的物件吗?”麦兰子愣了。
       大雄说:“非常时期,啥都得用!”
       麦兰子说:“崔家就听俺们的?即便俺们买通了他们,那俺们的良心呢?”
       “俺的傻媳妇啊,良心?先平了事端,你再给俺讲良心吧!”大雄说着,耸起了弓一样的眉毛:“你这就喊爷爷回来,让他赶紧从海边回来!”
       麦兰子忽然抬了头问:“别提爷了,他捞尸体都捞疯了,哎,范书记是啥意思?”
       “赶紧平息呗!你完了,俺也够呛,俺们都是责任者!”大雄说。
       麦兰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脑子里非常混乱。这个时候,崔家大婶的面容就跳到她眼前来了。
       大雄的手机响了,他悻悻地走了。
       没容麦兰子有片刻的安宁,七奶奶拄着拐杖进来了。
       七奶奶见了麦兰子就喊:“兰子,今天是啥日子?你知道不?”
       麦兰子没有吱声。
       七奶奶嚅动着嘴巴,晃了晃纸白的脑袋:“今天是摸门钉的日子!兰子,前些天大雄找过俺了,他很想跟你要个孩子。你们结婚好几年了,该要个宝宝啦!”
       麦兰子一想起那个技术员江雪敏,气就不打一处来,脸色难看地说:“摸门钉?要孩子?他爱找谁要就找谁要!俺不给他生!”
       七奶奶愣住了。七奶奶这几年对兰子很有意见。麦兰子故意躲避七奶奶。麦兰子当官靠的谁?还不是靠的爷爷?爷爷靠得谁?还不是德高望重的七奶奶?这孩子咋越长越糊涂了呢?可是,七奶奶哪里知道麦兰子的政治生涯遇到了难题,甚至是灭顶之灾。这个坎儿如果迈不过去,恐怕就真的栽了。谁也救不了她,白纸门更救不了她。麦兰子没好气地说:“俺都急死了,不摸不摸!”七奶奶没恼,慢悠悠地说:“兰子,奶奶知道你忙,奶奶也知道你这黄家媳妇当的不易。可是,你爷,你七奶奶,俺们都盼着你幸福啊!这门钉儿说啥都要摸一摸的!”
       麦兰子望着七奶奶,心里有一股温情。不该以这样的态度对奶奶啊!她强装出笑脸说:“好吧!奶奶!”
       七奶奶笑了。“摸门钉”被纳入七奶奶的白纸门系列民俗,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实际上,历史上早就有。门钉俗称“浮钉”。来源同鲁班发明铺首的传说搅在了一起。鲁班创制铺首,门钉也模仿螺蛳。宋人有记载:“今门上排立而突起者,今俗谓之浮钉也。”门钉装饰在门扇上,如浮于水面的泡。明人也有记载说:“正月十六,或六月十六,妇女群游,祈免灾咎。暗中举手摸城门钉,摸中者,以为吉兆。”“摸门钉”在雪莲湾也获得了神秘的意味,摸一摸,有病者去病,无子者得子。这个风俗还隐含着生殖崇拜的遗风。城门门钉的造型和体量,容易使人产生这方面的联想。因此,女人摸钉儿总是要手暗暗地摸,心暗暗地喜。为此,七奶奶还能哼唱一首《门钉小曲儿》:
       姨儿妗子此门谁?
       问着前门佯不知。
       笼手触门心暗喜,
       郎边不说得钉儿!
       在大雄的小楼装修的时候,七奶奶就留意给白纸门上装上了门钉。七奶奶设计门钉的数目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北京故宫的宫门,两种门饰很醒目,除了铺首,就是金光闪闪的门钉了。门钉纵横皆成行,圆圆的,鼓鼓的,与厚重的门扇相称,足以壮观瞻。故宫每扇大门九排,一排九个钉,一共九九八十一个。在古代,“九”是最大的阳数,象征着“天”。七奶奶喜欢大雄,盼望大雄生活幸福,有个好的前程,也破例给设计了九排钉。当时,大雄正信“十三咳”的,七奶奶把含义一讲,大雄同样美成熊了。
       麦兰子脸上的笑有些僵硬,茫然中,七奶奶张罗着“摸门钉”了。七奶奶让麦兰子用红布条子蒙上眼睛。她很配合,蒙上了自己的眼睛。七奶奶说:“兰子,可以摸了。”麦兰子默默地朝大门走去了。刚才的突发事件,她的心态不静,所以行动就很笨拙。她已经把摸门钉儿看成是个无聊的风俗了。包括对白纸门。她对七奶奶非常爱戴,可是对七奶奶热衷的民俗存有疑虑。她像村里的所有年轻人一样,对待这些“老古董”,全信,她办不到。而她又不能确认这一切毫无道理。倒是七奶奶的旱船,她是从心底里喜欢的。麦兰子伸手摸着,糊在门板上的白纸已经脱落,门钉儿显露出来了,她用颤颤的手摸住冰凉的门钉儿,心里有一种屈辱感。自己是文化人了,还是党员了,是乡政府干部,怎么还跟着七奶奶信这些?
       麦兰子草草摸了门钉儿,伸手摘下蒙眼的红布条子,勉强笑了笑。
       亲眼望见麦兰子摸了门钉儿,七奶奶才放心地走了。
        在大雄回家之前,麦兰子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她要在大雄回家以后,好好商议一下安抚崔家的事情。这个事情办不好,麦兰子无论如何不能回去,就是回去了,也无法跟范书记交代。可是,都三点钟了,大雄还没有回家。善良的麦兰子哪里知道,大雄偷偷行动了,他悄悄去了海滩,找到了疙瘩爷,大雄和疙瘩爷一起去了崔家。大雄和疙瘩爷向死人鞠了躬,疙瘩爷还暗暗哽咽了两声。然后给大雄递了个眼色,大雄就将三十万元给了崔家。崔家人没骨气,他们被买了,买得死死的。大雄还答应,为防高压线困扰,村委会马上给崔家拆迁房子。崔大叔还感激万分地说:“人死如灯灭,还送钱干啥?不怪麦兰子乡长,不怪她!再说,麦乡长没错啊,你们麦家永远是对的,不冲别的,就冲七奶奶俺们也不能说啥呀?”大雄和疙瘩爷放心落胆地回来了。疙瘩爷感觉没有什么不妥,村里的各种问题处理多了。他不会像麦兰子那样,他不痛苦,只是疲劳,痛苦的心早扔在蛤蟆滩了。当村官的时候,他彻底完成了思想转型,捞尸体又彻底把他改变了。临走的时候,疙瘩爷对崔大叔说了一句:“唉,兰子那孩子心眼好,她听说以后就病了!说不定她会来看望你们,她来了,千万别提钱的事儿,知道啦?”崔大叔连连点着头。
       麦兰子在家里没有等到大雄,却等到了崔大叔。一进门儿,崔大叔给麦兰子跪下了,崔大叔哽咽着说:“麦乡长啊,俺那当家的死了,那是她自己想不开,跟你没关系,跟你家大雄也没关系!你可别往心里去啊!”麦兰子震惊了,急忙把崔大叔搀扶起来。崔大叔站立不稳,嘴里喃喃地说:“想不到出这事儿,对不起,对不起啊!”崔大叔说完就走了。老头稀里糊涂地来了,稀里糊涂地说了话,最后又稀里糊涂地走了。留给她的是既憎恶又怜悯的复杂心情。
       麦兰子送走崔大叔,身体无力地靠着白纸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着。她胸脯颤动得越来越厉害了,难以抑制的泪水涌上了她的眼帘。她给别人造成了痛苦,自己也痛苦。
       “不能再麻木了,不能再沉默了!”她心里在热切地呼唤着什么。透过白纸门,麦兰子终于望见了自己的灵魂,一个充满污垢的灵魂!匆匆忙忙的日子过去了,她不会感到自己灵魂受害之深,今天的崔家事件才触目惊心地暴露出来。崔大叔的这一跪,使她厌恶自己了,原来还一心想着怎样避免即将临头的耻辱。该下跪的本该是她麦兰子啊!你没干好工作,你态度强硬,你凭借麦家在雪莲湾的势力,逼得崔家大婶走投无路以死抗争。现在人家给你下跪。你麦兰子是个什么东西?
       麦兰子想起麦翎子说的话,在雪莲湾,麦家人凭啥威风?凭权力?权力是谁给的?乡亲们给的;凭白纸门?白纸门是七奶奶的宗教,不容任何人亵渎。麦兰子没能力回答妹妹提出的问题,还有大鱼提出的问题:某些人凭什么歧视另一些人?比如歧视大鱼,歧视崔家,歧视别的人,这是赤裸裸的歧视,是丑恶的,它一旦被人穿上华丽的外衣,摆出一副优越的姿态,你就会对他崇拜了,陷入其中,再也分不清是非了。乡政府是权力象征,那里的人应该是精英了。可是,她感觉没有一点文化氛围,一些乡官骂人比渔民还粗鲁。官员们结成一帮一伙,官官相互,谋取私利。他们谁靠谁,怎么靠,靠什么,谁跟谁在哪个事件上凑合起来,又在哪个事情上分赃不均而分道扬镳。她都一清二楚。为了给农民减负,这个机构应该改革,应该精简了。
       有人望着麦兰子有点姿色,就千方百计地诱惑她,甚至偷偷朝她下手,要她的色。她要费尽心思巧妙地周旋,实在招架不住了也有“失守”的时候。她哭过多少回?乡政府是男人的圈子。如果当初留在文化站会好一些吧?这个肮脏的圈子,打着为人民服务的幌子,干了多少龌龊的事情?麦兰子都不敢想了。过去的日子里,麦兰子心里常常出现一股奇怪的苦闷感,感到无力,感到别扭,感到虚无,感到自己越来越与圣洁、正义、真理格格不入,精神上产生了强烈的落差。看到这个落差,她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坐在乡政府的办公室里,麦兰子尝试过道德的自我修养,读一读书,别让麦家遗传的好德性混丢了!让自己变得好一点,对乡亲们好一点,可是什么结果也没有,有时还冷丁冒出一个声音在她的灵魂里说:“你一个副手,你一个女人家,你又何必呢?又不是你一个人这样,大家都这样,都在幸福地堕落,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嘛!”在她的心里,常有两种情感在斗争:一种是恶的情感;一种是善的情感。善与恶打得难舍难分不可开交,打来打去心中美好的东西都不见了。绝望的时候,她在心里问自己: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
       今天,麦兰子猛醒了,麦兰子尝过无数这样的“恩惠”。今天崔大叔朝她一跪,不就是令她灵魂颤抖的“恩惠”吗?
       麦兰子猛打一个冷噤:该结束了,一切该结束了!麦兰子啊麦兰子,你不能跟爷爷一样丢了尊严,你肮脏的灵魂应该狠狠打扫一遍了,你要是还有麦家先人的血性,就不要这种“恩惠”,就应该勇敢地站出来,勇于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只有这样才能找回做人的高尚和尊严!一个人连尊严都没有了,你还能为自己、为集体、为国家干什么?
       一声响雷,引出一场雪莲湾几年罕见的大雨。雨水在门楼上存不住,哗哗流下,结成一张宽阔薄亮的水帘子,顺着白纸门欢快地流淌。小村织在一面雨网里。由于路滑,麦兰子看见街巷里有人滑倒在地上。
       麦兰子浑身湿透了,还是一动不动。她的脸上却露出骄傲快活的微笑,因为她被拯救了!是的,今天是她一生中值得纪念的日子,从这个时辰起,跟自己过去的灵魂断绝了,另一个全新的灵魂诞生了!由这个灵魂支配着的生活就要开始了。然而,新生活还没有到来,她甚至还不能清晰地想象出它将是什么样子。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她已经对未来的新生活给予了神圣的认可。
       她既恐惧又快乐。
       雷震枣木
       两条乌黑的铁轨伸到了泥岬岛。
       通车大典的那天上午,雪莲湾的天气没啥异样。庆典仪式也很隆重,一切都那么庄严、愉快、美好。所谓通车庆典,实际上并没有火车上岛,只是钢轨路基铺成了。钢轨就有港商孟老板的股份。在这个岛上,港口和钢城建设就可以全线铺开了。大雄站在泥岬岛的导航塔顶,望见一股灰色云团从海洋向陆地飘来。站在灯塔上,大雄能感受到,风在天空中刮得猛,下面却听不到声息。乌云一团团的,细看是一卷一卷的。帆和船的影子都很模糊,潮音和鸟的叫声也模糊。热嘟嘟的海风将铺着钢轨的小岛刮得有点骚动不安。海岛的滩涂好像要陷落,深深的泥岬里好像藏着大雄想不透的故事,让他神往。
       傍晚时分,风势依然没弱,村里送来几盏灯。有蝙蝠灯、螃蟹灯、门神灯和茔地灯。说是给大雄的贺礼。大鱼让人把灯挂在钢轨尽头的脚手架上。天黑的时候,灯点燃了,照亮秋夜的一大片地方,泥岬岛陡然粉亮了。四盏灯在黑色的夜空中,就像四颗蓝莹莹的星星。让沉寂、空旷的海岛有了色彩。大雄望着它们心里快快活活地笑了。
       不知是灯光,还是大自然鬼气,这天夜里,泥岬岛闹蟹乱了!
       天黑涨潮了,涨到一定程度,潮便动得慢了。大雄忽然听到潮音以外的声响,像是老鼠磨牙的声响。大雄悄悄摸了过去,有三只螃蟹扭打在一起,打得马嘶剑鸣。大雄急忙喊:“快来啊,拿桶过来,螃蟹送上门来了!”工人提着水桶过来了,惊喜地抓走了三只螃蟹。直到这个时候,大雄仍然没有往蟹乱上想。因为今年渤海湾螃蟹少得可怜,村里的渔民都出远海到舟山或白令海捕蟹去了。
       大雄扭头要走,又听见了一些声响。大雄收了脚步,寻了过去,望见几十只螃蟹鼓鼓涌涌地爬上滩来,螃蟹微微泛着水润的青色。邪了,哪儿来的这么多螃蟹?大雄继续喊人:“还有螃蟹哪!”那边人好像没有听见。螃蟹后面跟着螃蟹。大雄开始诱惑了,眼睛瞪得溜圆,踏着月光走了几步,螃蟹吐沫的声音虚虚幻幻,他脚步声也时断时续。过了一会儿,大雄感觉螃蟹都是渤海湾的梭子蟹,以螃蟹发出声音来判断,不是来自一个方向,而是四面八方,气势越滚越大。
       大雄在那坑边蹲了好久。他仔细观察着。雪莲湾人经历过历史上的三次蟹乱,建国那场蟹乱,夺去了他奶奶的命。没成想,在环境污染、资源枯竭的今天,雪莲湾还能闹蟹乱,简直不可思议。最初的感觉是窃喜,螃蟹是昂贵的美味,送上门来,不就等于送钱吗?雪莲湾人致富的机会来了。眨眼的工夫,他的想法就变了,妈呀,从哪里钻出来那么多螃蟹?月色溶溶,还染有许多炽白的热气,是螃蟹爬动时冒出的白气,后来滚成浓浓的带着腥气的雾了。大雄离钢轨还有一里地,他观察着螃蟹的走向,观察它们前进的规律,后来他惊异地发现,螃蟹是奔钢轨去了。螃蟹到钢轨那里干什么?大雄走思了一分钟,这时的螃蟹就将满滩覆盖了,几乎没有他下脚的地方。青螃蟹、紫螃蟹、红螃蟹,大的驮着小的,小的追着大的,拥拥挤挤,横行霸道地冲过来了,像河流一样在岛上滚动着。
       月光如银粉洒下来,在湿漉漉的螃蟹盖上着折射出贼贼的光亮。距离越远,那光亮就越晃眼。纷乱的声音几乎将他吞没,这时候大雄脑子里发出一个恐怖的声音:“蟹乱,是他娘的蟹乱啊!”大雄听爹说他奶奶就是死在蟹乱里的。海邪了,螃蟹怒了,螃蟹要把泥岬岛啃掉,把大雄他们赶出去。
       大雄迅即一弯腰,趟倒一只工地上的水桶,水桶的响声很响脆。他将桶放在地上,猛然摸到一根扁担,他抓着扁担在半空一横,对准了螃蟹猛拍下去。脚下就响起脆脆的破碎声,螃蟹的血浆、螯子溅得满脸都是。大雄边打边吼:“狗日的,蟹乱了,蟹乱了,快过来打螃蟹啊!”声音嘶哑。守岛的工人才二十几个,他们听见喊声都跑来了,他们看见这阵势,先是吓尿了裤子。没有食欲,只有恐惧。大雄狠狠地骂:“快抄家伙,赶紧打螃蟹!”呆傻的工人这才跟着打螃蟹。
       螃蟹越来越厚,打死了,活的跟上来,前仆后继。螃蟹是有规律地向什么地方靠拢,你碰我,我撞你的,蟹群开始起伏膨胀,仿佛被海上涌起的浪头给抬了起来。后来变成了越来越近的嗡嗡声。大雄的挥舞的扁担再也举不动了,喉咙一下子痒起来,后背出汗了,双腿虽然酸软,步子却能一步步地迈,踩在螃蟹身上,“咔嚓嚓”一声响,他的脚脖子扎破了。后来他跌到了,螃蟹爬到他的脸上扑咬。这个时候,大雄感觉自己的指挥是错误的,过一会儿,分不清哪是海哪是滩了。所有人都撤不出去了,所有人都得被螃蟹吃了肉。大雄爬起来,脸、脖子和胳膊已是伤痕累累了。他扯开嗓门大喊一声:“别打了,都跟俺撤,俺们撤出泥岬岛!”他喊着,脚已经迈不出去了。几个工人硬拖,才把大雄拖到一块高岗子上。他们想弄螃蟹吃的心态一点没有了。
       大雄和工人们仓皇逃离泥岬岛。
       第二天早晨,大雄上岛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螃蟹都死了,死在钢轨两旁。螃蟹堆成了小山,一座座的小山,一股浓重的腥气久久不散。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昨天夜里,螃蟹咬啊,啃啊,抓啊,都没能动摇那坚硬的东西。只是将锈迹斑斑的钢轨啃亮了。
       恐怖的蟹乱传到七奶奶那里。
       七奶奶好像有预感,要来的,虽然慢,却一定会来的。最初,老人恍恍惚惚,有些糊涂。后来明白了,七奶奶平静地说:“今天夜里螃蟹还会来的!”然后就很久很久不说话了。七奶奶走到供奉菩萨的小屋。没有特殊情况,她不进这个屋子。她盛满小米的碗里,插上香,三柱,飘起三道烟,袅袅的。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人间啥事情都看得见,看得清。历史的轮回多么的相似啊!七奶奶听先人说过,光绪八年,泥岬岛上同样闹过一场蟹乱。那是由一个火车头引发的。李鸿章在城里搞洋务,为了运输开滦煤矿的煤,下令挖了一条煤河,可是这条河挖到胥各庄就因为流沙挖不动了,那么胥各庄至开滦,就诞生了中国的第一条铁路。英国工程师金达用开滦的旧锅炉,改造了成了第一台“龙号”机车。可是,通车大典的时候,荣禄向正在清东陵大祭的慈禧老佛爷秘报,慈禧怒了:“黑烟冲天,有伤稼禾;火车震动皇陵,先帝神灵不安。”老佛爷下令,将“龙号”机车当妖物扔进大海。当时,火车头就扔在了雪莲湾的泥岬岛。火车头到来的第一个夜晚,泥岬岛就闹蟹乱了。螃蟹将生了锈的旧车头啃得明光锃亮。螃蟹死伤成山。还有一次,七奶奶不能忘。也就是七爷死的前一年,日本鬼子在雪莲湾开农场。日本人俘虏、民工给他们开发稻田。稻子刚刚冒出绿芽,蓝灯队的人就将螃蟹引来了,闹了一场人工蟹乱。螃蟹忽忽涌涌爬进稻田,疯狂地摆动蟹螯,愣是将青嫩嫩的稻子剪得一片狼藉。日本鬼子傻了,哇哇喊叫着用刺刀砍螃蟹。最后一次蟹乱发生在建国那年。大雄的奶奶就死在那场蟹乱里。
       七奶奶在想今天冒犯的是哪路神仙?给泥岬岛剪什么的样的“符”呢?费了半天脑筋,还是觉得不行,光用“符”是镇不住的。泥岬岛是雪莲湾的南大门,还得用两扇门神。用谁呢?钟馗和魏征显然不合适。后来七奶奶把门神选在《封神演义》的两个人物上:燃灯道人和赵公明。麦兰子问七奶奶:“为啥要用这两个人呢?”七奶奶嚅动着嘴巴说:“武王伐纣,姜子牙帐下有个燃灯道人啊。峨眉山道仙赵公明则站在对立面,助商作战。这两人联手可制服蟹王,传统年画用这对门神,依封神故事的描写,燃灯道人骑鹿,两手分别持如意、乾坤尺;赵公明骑虎,一手举钢鞭,一手托元宝。燃灯道人头上双凤戏日,赵公明头上双凤戏月,他二人斗法时所用金蛟剪。用这对着门神,是让冤家聚首,同守门户。钢铁和螃蟹也可共生啦!” 麦兰子非常痴迷地听着,心里有了根底。有七奶奶在,没啥好怕的。
       “要是有雷震枣木就好了,这种木头做的门最好!赶快找吧!”七奶奶说。
       麦兰子让人赶紧找“雷震枣木”。
       “雷震枣木”即雷火劈断的枣树。雷电是通神的媒介,人得雷可以驱邪治病。《道法会元》卷八记载:“吾受雷公之抚,电母之威,以除身中万病,斩断百邪,驱灭万精。”木得电便成灵木,因为雷公已经把鬼怪妖魔从此木上驱走了,其他鬼崇见到此木也不敢靠近。雪莲湾民间常用线绳穿一块雷击木,戴在刚出生小孩的手腕上,或套在脖颈上,以为这孩子就好活了。可是,没有找着,这种木料七奶奶找了好多年。枣木是有的,并没有被雷震过,被雷震过的,不是好的枣木。疙瘩爷对麦兰子说:“你还当真啊?找一块枣木,糊弄糊弄老太太就行了。”麦兰子不同意,狠狠瞪了疙瘩爷一眼:“爷,你咋总是想着欺骗人呢?黄木匠被你和大雄欺骗了,老头气死了,你还想把奶奶也气死啊?”疙瘩爷赖皮赖脸地一笑,支吾说:“这哪叫欺骗?这是各取所需。也叫一个新词,叫双赢!嘿嘿嘿——”麦兰子没好气地说:“这里没你的事,一边歇着去!”她一挥手将疙瘩爷挡一边去了。
       疙瘩爷疯疯癫癫地走了,边走边喊:“走啊,闹蟹乱了,逮螃蟹吃啊!嘿嘿嘿——”
       没有找到“雷震枣木”,七奶奶找到了一种替代物,雷震桃木做的木门。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七奶奶自家的那半扇门板,她死后要陪她下葬的那半扇门,那半扇已经随七爷下葬了。七奶奶就守着这“雷震桃木”做的半扇门,挺了几十个年头。都知道这扇门的含义。七奶奶让人们摘这扇门,麦兰子、大雄和乡亲们都惊讶了。由此想到,泥岬岛上平息蟹乱任务的艰巨。实际上,七奶奶准备搬到岛上的有两扇门,都是由雷震桃木和雷震柳木做的。雷震柳木门是麦兰子家里的。麦兰子望着这两扇门,想起了红旱船。这是七奶奶关于人生信念的绝笔啊!七奶奶把剪好的门神“燃灯道人”和“赵公明”分别贴在了两个门板上。“雷震桃木”门板上早就糊着白纸,只是将门神贴在正反两面。七奶奶盘腿坐在炕上,努力剪着门神。剪碎的纸条子呈各种形状,纷纷飘落,沾在她的腿上、怀里。八十八岁的人了,眼睛还那么好。
       第二天下午,天还亮着,麦兰子搀扶七奶奶登上了泥岬岛。
       七奶奶这次登岛,受到家人的百般阻拦。可是,七奶奶的眼神谁都无法拒绝。七奶奶望了望海岛,心头一寒,眼前飘动着螃蟹到来之前冷酷的气息。七奶奶的两扇白纸门矗立在岛上,与钢轨只有一步之遥。“雷震桃木”做的门板,宽厚而透明,显得那么高大、威严。太阳落下去了,工人纷纷收工,热热闹闹的海岛猛地寂静了。一抹淡淡的夕阳,还没有照到白纸门的“燃灯道人”门神上就已经消失,背面的门神仿佛在海水的阴影里晃动。周围阴出一种暗灰颜色。一只白色的海鸟围着白纸门懵头懵脑地兜着圈子,用鼻子嗅着门,然后就飞起来,慌慌张张地对着天空鸣叫。
       海风静静吹着,七奶奶像尊神一样坐着,感觉风硬如刀,割得老脸生疼。她的脸对着白纸门,浑浊的眼睛望着海。沧海桑田,人人事事,都装在老人眼里、心里。有一层白雾从她的脸上飘过去了。老人一动不动,她在等待着那一刻,老人调动全身的精血捕捉着螃蟹的声音。可是她耳朵里依然清清白白,没有听到一丝螃蟹蠕动的声音。
       麦兰子和大雄都站在七奶奶身后,默默地陪伴着她。裴校长和四喜也都来了。七奶奶亲自出马可不是小事哩!
       天黑了,听见那种老鼠磨牙的沙沙声,细雨般密密麻麻的螃蟹的叫声。七奶奶扭头望着人们,有些悲壮地说:“孩子们,俺今天要是失手了,你们就赶紧撤走!留老朽一人足矣!”
       “奶奶,俺们一起走!”麦兰子心里特别慌,脚底轻飘飘的风一吹就要倒下去。
       七奶奶没有说话,身上一下子冷了起来。
       光有声音,不见螃蟹爬过来。
       七奶奶的身体坐僵了,双脚麻木,她竭力将双腿轮流着弯了弯,转眼就感觉到腿和上身的气脉接通了。
       天彻底黑了,大雄用手电往远处照了照。螃蟹就在眼前了。
       七奶奶伸手使劲拍了两下“雷震桃木”门板。嘭嘭的声音传出很远。
       螃蟹竟然没退,吱吱嚓嚓涌到人们脚底了。
       七奶奶的“雷震桃木”白纸门失灵了。
       七奶奶一个惊怔,月光把她的脸照成了青白色,她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自上而下,有两行泪水湿了她的手心。她喊了一声:“你们走,都走!给俺换一道门,换柳木门。快点啊,快点!”
       谁也不走。人们都信七奶奶。
       “雷震桃木”门被撤下去了。换上了柳木门。
       风来了,雾却没散。螃蟹以新的攻势再次袭来。
       “天杀的!”七奶奶气得眼眶子一抖。
       大雄一声令下,工人和村民用工具击打着螃蟹。
       七奶奶慌了,枯瘦的身子向前移了移,头昂起,张大嘴,喊不出话来,仿佛有一团火球样的东西喷了出来:“俺的天神哩!”于是,便有一团鲜血喷在柳木做的白纸门上,炸开,红红的,像一个门神图案。七奶奶没有倒,直挺挺地坐着,她坚信自己能击退螃蟹。
       七奶奶的柳木门嘭一声倒下了,人们当下就慌了。
       大雄惶惶地喊:“兰子,七奶奶,咱们还是撤吧!”
       七奶奶一动不动。七奶奶也呆傻了,她一辈子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磨难和忧患,却没有碰到过这么严酷的处境。她想留下来,与螃蟹做最后的搏斗。老人在内心里已经与螃蟹做了长时间的搏斗。最后可能是一场没有希望的、力量悬殊的搏斗,结局将是悲壮地牺牲。但是,她总还是抱着近乎绝望的希望,也许螃蟹主动退去,永不再来,不,还是用白纸门击退这些狗东西吧!要是有“雷震枣木”门就好了!
       麦兰子生拉硬拽地将七奶奶搀到了船上,这才摆脱了螃蟹的攻击。周围的黑雾,还是那么浓重。风中可以听见海鸟的叫声。麦兰子抖掉自己身上的螃蟹,又摘七奶奶身上的螃蟹。船往哪里走?已经是黑夜了,大雾中是很难分清方向的,他们只能根据变浓的黑暗来猜测。大雄这个闯海好汉,对此已经束手无策。所有人都悲观地涌起一股黯然情绪。七奶奶呆呆地坐在船上,翻心,浑身都在发痛。她心里猜测着,眼前总是一片片的螃蟹。她不说话,在海里,在雾中,分明感觉出某种无声的、疾驰的、神奇的东西。这种东西出现了——
       船开动了,缓缓走着。
       螃蟹连连卷来,一阵猛过一阵,满岛沙土乱响,雾气四下逃散,螃蟹很快就会蔓延到村里。不能等了,再迟疑,再拖延,将是很可怕的,雪莲湾的灾难,这里将永无宁日了。这个想法像天空中的闪电一样,在七奶奶的头脑中闪过。七奶奶的眼泪忽然下来了,不是谁都能看到她哭的,当她流泪时,过去的日子总是伴随许多苦难。不是悲观的眼泪,而是拥有苦难并最终战胜苦难的眼泪。为了麦兰子,为了大雄,为了雪莲湾,为了人类美好生活,七奶奶就要行动了。老人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死亡将结束一切,但是她又希望,她身上最珍贵、最神圣的东西留下来。怎么个留法呢?为这,老人思考了很久。她渴望自己重新回到岛上去,让自己变成一扇“雷震枣木”门。这样一来,她的生和死都是为了一个目的:用最后的力量使自己的魂灵保留下来,跟门一起永存。七奶奶修炼到这个份上了,她一定能够变成白纸门的。有一点,怎么办?怎么将自己的行动跟麦兰子她们解释呢?爱她们的七奶奶正是为了爱她们而要远离她们的。有办法了,就这样说,俺们大伙都在一条船上,大伙都是一个命,都要相互关爱,人们爱到极致的时候就能变成门。天下之大,实际上所有的人出出进进都走一个门。所有进门和出门的人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应该彼此呵护,彼此相爱——
       “奶奶!”麦兰子突然低声叫道,她几乎已经猜到七奶奶的想法。她用颤抖的身体更贴紧了奶奶,恳求着,祈祷着。俺们永远不要离开奶奶。
       “大雄,送俺回岛上去!”七奶奶镇静地命令说。
       七奶奶这一喊,麦兰子酥了身子:“不,奶奶!你不能——”
       “送俺回岛上去!”七奶奶一脸狠气,嘴角溢出几丝寒寒笑意。
       一阵风催过来,船身剧烈地颤抖着。小船又陷入迷雾之中。忽然,一阵风响,一道闪电,接着是哐啷一声水响。大海在黑暗中呼啸、骚动。
       坏了,七奶奶跳海了。
       实际上,七奶奶没有跳海,七奶奶倒在麦兰子的怀里,从容地闭上的眼睛,一脸土灰色,额头逼出许多细汗。麦兰子紧紧地抱着七奶奶瘦弱的身体,忽然,奶奶的身体一点点发硬,发凉,一动不动,似乎化了一般。忽然,眨眼间变成了一扇“雷震枣木”门板。与那两块门板大小一模一样。这样一来,船上就有了第三块门板——“雷震枣木”门板。一块大义凛然、勇敢忠诚的门板,上面飘动着七奶奶用白纸剪的“燃灯道人”门神。麦兰子绝望了,用双手使劲捶着门板,放声痛哭,直哭得死去活来:“奶奶,奶奶啊——”喊声凄绝,听得一船人心中寒彻,泣不成声。麦兰子用头拼命地撞击着门板,哭泣着,呼唤着,声音嘶哑。这一声裂人心肺的哭喊,悲哀地回荡在恐怖喧闹、浓雾弥漫的大海上。
       船上所有的人都朝“雷震枣木”门板跪了下去。
       大雄吼了一声:“调头,调头,朝岛上开!”
       小船急急一调头,朝岛上疾驰而去。
       快接近海岛的时刻,麦兰子擦干脸颊上的泪水,紧紧地扶着“雷震枣木”门。海涛汹涌,向着船舷和门板扑来。让人惊异的是,这块门板坚如磐石,稳稳地抵挡着海水的冲击。借着月亮的光辉,能够看见螃蟹疯狂地蠕动。螃蟹没有退,漫漫泛泛地爬动,发出揉纸般的声音。船上的人开始慌了,像是在绝命的一刹那,忽然惧怕死亡,露出无限的渴念和激情,要抓捞最后一点希望。那希望就是七奶奶的“雷震枣木”门,不管怎么样,明天将会是崭新的一天,雪莲湾人一定会走进富裕、和谐的新生活。麦兰子出奇的镇静,抬手使劲擦干了脸颊的泪水,亲手将七奶奶的“雷震枣木”门戳了起来!掠来掠去的海鸟从门板顶端乱乱划过。大雄望了门一眼,目光中似有了蒙蒙雾气。他将一盏马灯照在了门板上,白纸门炽热的白光一环一环地辐射开去。
       天亮了,蟹群退了,叽叽嚓嚓往海里退了,退得无影无踪,一切都随之灰飞烟灭。只剩下这扇门还热着。
       小岛哑静。逐渐熄灭的渔火的蓝烟,在岛上缭绕。螃蟹还会袭击孤岛吗?不会吧?卷土重来也不怕了,有“雷震枣木”门作为杀手锏。麦兰子泪着眼,一动不动地抚摸着门板,门板上竟然湿湿的,她也不去擦,因为那是七奶奶为人间洒下的热泪。
       “雷震枣木”门缓缓凉在海面上,却像是悄悄含在水里,变成激荡的风,变成伤逝的浪,远远地去了,又隐隐地来。天长地久,雪莲湾还有无尽的岁月。无边无际的大海无穷无尽地涌着,晨光中,一条船缓缓远去了。
       原书责编常晶张云虹
       门的倒塌与重建
       于忠辉
        善于把握时代的变迁,并由此而深入人类内心世界,用笔感触并描摹其中的神秘悸动,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所应具备的道德与责任。2006年9月,我参加“农村题材小说创作讲习班”,关仁山谈创作体会,所用的例子就是《白纸门》。当时小说还没有最后定稿,但可以隐约看到,他正是在用这部阐释故乡情结的作品,实践一个作家的使命。当嗅着墨香读完全文后,我为他对精神“原乡”的赤诚所感动,并随着他宗教般的虔诚,膜拜冀东渔民的“心灵史”。
       渔民是一群与其他人有着不同特质的族群,随时制造苦难的大海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环境。但渔民们并不因此而离开这危险的境地,依旧顽强地通过有些奇妙的方式与海抗争。旧时代的雪莲湾里,浩大的龙帆节、有着诡秘图案的护身符,还有具有无穷威力的雷震枣木,都与镇海有关。而最为神秘和灵验的方法,莫过于白纸门。七奶奶剪的钟馗、魏征、秦叔宝、诸葛亮,贴到白纸门上,为雪莲湾的人们带来平安和祥和。白纸门也渐渐成了雪莲湾的宗教:“白门与月亮同色,它们在渔民心中构成平安治世图。面对着白纸门,意味着一生要正直、坦荡和无私,也意味着生活的情感。一切都不能理解的时候,门就是一道白墙。理解了,就能在门板上望见自己的脸,自己的灵魂。就懂得人为啥活着?怎样活着?无论生活多么激荡人心,无论生活多么难以忍受,门总会打开,总会有出路,总会有改善,有安慰,有补偿,有信念,有宗教”,“白纸门便是雪莲湾的宗教”。
       七奶奶常说:“日子久了,山也会倒”,白纸门的风俗也在社会变迁中像一座山一样倒塌了。究其原因,就在于渔民在开放大潮中对其宗教意义的破坏:不遵祖上规矩,用枪打海狗;碱厂将大量废水排入大海;被七奶奶费尽千辛万苦为村里小学讨来的盖楼钱,被支书买了小汽车……精神破碎之后,就是形式上的倒塌了。当铁轨修到泥岬岛,蟹乱再一次发生。七奶奶剪燃灯道人和赵公明镇邪,并用了“雷震桃木”门。当七奶奶这“关于人生信念的绝笔”面对漫山遍野的螃蟹时,却无济于事了。白纸门失灵了,七奶奶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并在生命耗尽的刹那变成了一扇威力无比的“雷震枣木”门。这样带有魔幻色彩的结尾,使七奶奶这个人物更为丰满,她为自己的宗教而献身,并完成了生命的最后一次升华。
       七奶奶和白纸门是贯穿全书的一条经线,纵向讲述着雪莲湾的过去和现在,以及雪莲湾人的迷茫与希冀。围绕这条经线,又串起了当代雪莲湾人一幅波澜壮阔的“求变图”,数十个血肉丰满的人物,构成了面对社会进步与变化时的众生相。他们懵懂、莽撞,他们勤奋、无畏;他们对传统怀有深深的眷恋,又对新生事物充满了向往与追求。在这场涅槃与复兴的历程中,关仁山将“白纸门”从传统风俗提升到宗教高度,凸显了淳朴民风对人类道德的净化作用,并将其寓意为雪莲湾复兴的力量,这是对中国传统民俗的深刻认同。中国传统思想中缺乏内省观念,普通民众对心灵的忏悔重视不够,以致于长期生活在自我营造的压力之中,而关仁山使雪莲湾人从这样的压力中解脱出来,因此他们是幸福的。
       《白纸门》的终极意义,还在于它提出了广大农村共同面临的一个问题:古老的传统怎样面对时代的变革?传统一面是在倒塌,另一面是在重建。这是否是这一问题的标准答案?不得而知。
       任何作品都不是完美的,《白纸门》的缺陷,在于其对“白纸门”社会意义的解释太过精细,虽然有较强的感染力,但却限制了读者自由想象的空间。作家不能穷尽作品的所有意义,意义是通过读者来延展的,有时作家试图代替读者,便是限制了阅读空间。
       (于忠辉,河北省保定市教育局人才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