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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机器
作者:肖克凡

《长篇小说选刊》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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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克凡,1953年生,一级作家,天津作家协会文学院院长。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有长篇小说《鼠年》、小说集《黑色部落》、散文集《镜中的你和我》等作品多部。中篇小说《黑砂》《最后一个工人》分别被天津人民艺术剧院和中央实验话剧院改编为话剧上演。作品数次在国内获奖,2002年获得首届天津市青年作家创作奖。
       1、工厂与作坊
       黄昏时分,身穿黑棉袄黑棉裤的庄户小子王金饼扛着铺盖卷走出火车西站,一路打听华昌机器厂。沿着著名的三条石大街从西向东,他看到这条大街中央果然铺着三条青石板,连绵不断。一左一右的两条青石板,日积月累已然轧出两道车辙,闪着幽暗的光。中间一条青石被车夫踩出两行足迹,印满岁月沧桑。
       他蹲在华昌机器厂大门外,不敢进去。一街之隔的地方摆着一个烟卷儿摊子,看守烟卷摊子的人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干瘦老头儿。
       王金饼怯生生往里挪动脚步,被看门人一声喝住。他抱着铺盖卷跟随看门人走向工厂深处。迎面是一座工房,一台滚筒发出叮哩咣啷的声响,使人觉得里面盛着妖魔鬼怪,等待洪太尉放生。穿过这座工房看见一个堆放原料的场子,几个小伙子光着膀子正在劈铁——隆冬天气嘿哟嘿哟抡着“窝头锤”,满头大汗亮出一身“肉块儿”。王金饼心里好生羡慕,以为遇见武松。
       前面一间四面开窗的屋子是账房。看门人引着王金饼进去。没人。一张桌子,配着两把官帽椅,四出头式样。两尊瓶胆蹲在条案上,插着鸡毛掸子。屋里生着火。王金饼瞅见炉子上坐着一只铁壶冒着热气,渴了。他从包袱里取出家什给自己斟了一碗热水。
       看门人瞥了一眼说,你小子进了门就饮驴啊。王金饼端着大碗说,白鸣岐是我远房表叔,我娘告诉我进了表叔工厂不要拿自己当外人。
       白鸣岐是你表叔啊?那慈禧太后还是我姑奶奶呢。看门人趁着屋里没人抄手从桌上捏起半截子烟卷儿夹在耳朵上,说了声你等着吧,抬腿走人了。
       王金饼端着一只大碗,一动不动好似一尊蜡人儿。就这样待了一会儿,一个身穿黑色皮袍的大胖男人撩开门帘一步迈进账房。他目光睃着账房,满脸疑惑问道,你这根萝卜是从哪块地里冒出来的?
       我叫王金饼,黄金的金,烧饼的饼,我来投奔华昌机器厂老东家白鸣岐。王金饼慌忙把大碗塞进包袱里,小学生背书似的。
       我就是白鸣岐。他上下打量着王金饼说,账房先生呢?
       账房先生李亦墩掀起门帘走进来,不卑不亢地向白鸣岐禀报说去了一趟茅房。白鸣岐一把拉过王金饼对这位脸孔清瘦目光平和的账房先生说,他是从泊镇老家来的学徒,你给他立一张生死字据吧。
       李亦墩随即落座铺开纸笺打开墨盒,表情沉静如水。白鸣岐当场口授字据内容,清脆洪亮,就跟大街上数快板儿似的。
       三年学徒,一文不名。跌打损伤,概不照应。走失拐带,责任自擎。投河觅井,交保诉讼。三年满师,东伙两清。双方自愿,立据为凭。
       数完这段快板儿,白鸣岐大步走出账房,奔向工厂后院安排开炉化铁去了。
       李亦墩和蔼地询问新来学徒的名字。王金饼如实报出大号,还说出自己乳名“饼子”。账房先生沉吟片刻说,金饼的饼字不大好听,麻将牌里不是有饼子嘛,三饼五饼容易引人取笑。你若是经常遭人取笑,就自卑了。一自卑,人就萎了。人活一口气嘛,萎了不好。我看还是改字不改音,炳代表光明,你就改成王金炳吧。
       光明?好啊好啊,我愿意光明。王金炳连连点头说当年我爹给我取名饼子是为了我一辈子不挨饿。我投奔华昌机器厂有了饭碗就改成王金炳吧。光明多好啊,比黑灯瞎火强多了。
       那就改啦。账房先生李亦墩一边说着,一边写着一个十八岁的学徒与华昌机器厂之间订立的不平等契约,末了让小伙计按了手印儿。
       从此,民以食为天的王金饼摇身一变成了追求光明的王金炳。
       立了生死字据的王金炳抱着铺盖卷儿去了侧院,住进了华昌机器厂的“学徒大炕”。这里基本是大车店的格局。王金炳进了屋,一看左边大炕尾巴空着一个位置,便打开包袱取出棉被填补进去。他返身出屋找到一块青砖做了枕头。
       天黑了,没人招呼王金炳吃饭,就扛着。盘腿坐在大炕上,肚子却叽里咕噜讲了话,说饿了。他心里寻思着,操!金饼改成金炳不是不挨饿了吗?这一旦光明了我倒没饭吃啦。
       就这样扛着。突然屋门大开。身穿黑色棉裤黑色棉袄的学徒们吃罢晚饭,一个个回到了“学徒大炕”,好像一条条回游的小鱼儿。人多了,屋里空气顿时浑浊起来,添了汗脚臭鞋的味道。学徒们看见屋里添了一个傻头傻脑的新人,有的过来搭讪一声,有的投来审视的目光,有的根本不理不睬。王金炳局促不安,小童养媳似的。
       这间大屋里,一盏小油灯照耀着一张张年轻粗糙的面孔,也照耀着王金炳饥饿的胃口。一个瘦猴儿模样的学徒剔着牙缝儿打着饱嗝儿说,他妈的今天晚饭没吃好,炖肉吧我嫌肥,熬鱼吧我嫌腥,烧羊腿吧我嫌膻,烤鸭子吧我嫌腻,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喝了两碗稀饭。喝了稀饭又遇到麻烦了,有人非要把他家的大闺女许配给我。唉,娶媳妇我还嫌麻烦呢,天天搂着女人睡觉多累啊。你们都听过“四大累”吧?
       说着这位瘦猴儿学徒当场吟唱一首歌谣:挖窑泥,筑河堤,养活孩子,操大逼。
       这就是“四大累”。学徒们听罢哄堂大笑,认为特别贴切非常传神。
       炖肉熬鱼烧羊腿烤鸭子,王金炳听了并不觉得馋,这一宗宗美味佳肴对一个乡下孩子来说太陌生了。他听了只觉得饿。
       趁着一屋子学徒议论大师傅逛窑子的经历,王金炳悄悄穿鞋下炕,瘪着肚子溜了出去。
       华昌机器厂没有晚班,很安静。一股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直入肺腑。王金炳嗅着黄土味道长大,遇到生疏的铁锈味道觉得新奇,耸着鼻子使劲儿吸了几口。远处的账房泻出几缕灯光,恍恍惚惚使人想起《聊斋》。
       李亦墩踱出账房当头就说,王金炳你没吃晚饭吧?我领你去伙房点补点补。
       小伙计被账房先生感动了,说您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呢。
       你初来乍到一定没人关照。李亦墩眨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说。
       深一脚浅一脚走进杂乱不堪的伙房。两个厨子一胖一瘦正在下棋,隔着楚河汉界吃卒宰仕拿马捉象,杀得血肉横飞。李亦墩站在一旁说,两位大师傅啊,新来的小伙计人生地不熟,耽误了晚饭还饿着呢。
       胖厨子拱了一步卒子火气十足地说,灶封了,既然耽误了干脆饿一宿吧。
       瘦厨子注视着棋盘阴阳怪气地说,盆干碗净没吃的,饿了你让他喝凉水呗。
       李亦墩观看棋局,拍了拍胖厨子的肩膀,笑着说这盘棋你弱势啊,积重难返。不过积羽沉舟照样反败为胜。我给你支几招儿吧。我支几招儿你赢了,你不能让这孩子饿肚子啦。
       胖厨子撇了撇嘴说,这盘棋我少了一车一马,大势已去。你要是支招儿赢了,好啊,锅里还有三个杂合面饼子呢。
       你飞象吧。面孔清瘦的李亦墩支出第一招儿说,残局马上炮回乡。
       胖厨子疑惑地瞟了李亦墩一眼,还是接受建议飞起左象然后嘟嘟哝哝说,以前那位账房先生就是个臭棋篓子,你新来的账房先生能有几分棋力啊。
       双方走了七八步,彼此对掉三子。李亦墩一连支出几招儿:车七进三,马九进七,车七退二……胖厨子完全成了应声虫。
       李亦墩突然大声说,车七进一!
       啪地一挺“车”。瘦厨子的“帅”没了去处,被卡死在宫里。胖厨子果然反败为胜,起身颠儿颠儿给王金炳取杂合面饼子。瘦厨子气急败坏瞪着账房先生说,您老人家能耐不小哇,诸葛亮转世吧?
       李亦墩慢条斯理说,承让了,我这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什么,你说我是死耗子啊?瘦厨子恼羞成怒,面孔涨紫变成杂合面饼子。
       扭脸看见王金炳从胖厨子手里接过三个杂合面饼子,李亦墩说没有咸菜你给几颗盐粒吧。
       王金炳手里捧着杂合面饼子,狼吞虎咽起来。胖厨子拿来盐罐子说,小伙子你别咬了自己手指头啊。
       引领王金炳离开伙房,顶着夜色行走在厂院里,李亦墩突然语重心长地说,王金炳啊,你得先干一年杂活儿,沏茶端水洗衣裳涮尿盆儿什么的,一天到晚伺候老东家。从第二年开始随师学艺,你还得端茶送菜打酒买烟卷儿,一天到晚伺候师傅。这学徒三年你能偷到几分手艺就不错了。你懂得剥削吗?
       王金炳以为“剥削”是机器厂里一门手艺,表示一定认真学艺。
       你用心做事,渐渐会明白一些道理的。李亦墩满怀期待说。
       王金炳给账房先生鞠了一躬,回到“学徒大炕”去了。大屋里已然黑了灯,响起一阵鼾声。残存的炉火透出几丝微光,给漫漫冬夜送来几分温暖。他沿着左边大炕摸索着,终于找到炕尾位置,一摸却没了铺盖卷,只剩下那块充当枕头的青砖。
       那棉被棉褥可是我全部家当啊,谁弄走了我的铺盖卷呢?他情急之下大声说着,却没有引起丝毫反响。看来有人佯装睡觉,故意不理睬。
       王金炳急得走了几步,脚下发出窸窸窣窣声响。蹲下身子一摸,满地铺着保暖的稻草。他张手敛起一束束稻草,心儿一动,随手便将这一束束稻草扔在余火未尽的炉盘上,他和衣上炕躺下了。
       那一束束稻草不遇明火难以燃烧,却散发出一股股青烟。青烟缭绕弥散开去,不声不响在这间大屋里制造着仙境。那青烟钻进人们鼻孔,去肺里做客了。
       黑暗里,有人被呛醒了,咳嗽着。有人大声发问哪儿来这么大烟气啊。
       和衣佯寐的王金炳捏着鼻子喊了一声着火啦,呼地爬起跳下炕去,径直冲出屋子。
       只听得嗡的一声如同一瓢冷水泼进滚热的油锅,顿时炸了。惊慌失措的学徒们抱起棉被争先恐后蹿出“学徒大炕”跑到深夜厂院里,好似一群没长羽毛的小鸟儿,哆哆嗦嗦挤成一堆。
       王金炳悄悄返回大屋,从墙洞里取出油灯凑近火炉,点亮了。他擎着油灯沿着大炕,从左边炕头搜到左边炕尾,从右边炕尾搜到右边炕头,没发现自己的铺盖卷。这么说有人把我的铺盖卷扔到外面去啦?他找到火筷子掀起炉盘,将稻草灰烬扫进炉膛,趁着黑灯瞎火站到外面人群里去了。
       惊魂甫定的学徒们打着寒战互相询问着,牙齿碰出清脆的声响。黑暗里谁也说不出什么地方着了火,一群傻子似的。
       老东家白鸣岐喘着粗气赶来了,高声发问出了什么事情。瘦猴儿学徒抢先回答说,大屋里冒烟,有人说着了火。
       看门人来了,闪身进了“学徒大炕”,一眨眼工夫返身折回,大声向老东家报告说大屋里没着火。白鸣岐一听急了,连声追问是谁谎报军情半夜作乱。
       王金炳突然走出人群大声说,老东家,兴许有人半夜撒呓挣吧。
       李亦墩来了,眯起眼睛暗暗打量着身穿棉裤棉袄的王金炳,不言不语。
       老东家对披着棉被的学徒们说,以后不许诈尸!你们要是没事儿就赶紧回屋睡觉吧。
       我有事儿!王金炳声音颤抖着说,老东家,我的铺盖卷丢啦。
       咦?白鸣岐顿时疑惑起来。我华昌机器厂风气端正,从来不丢东西的。外贼我不怕,要是有了内鬼我可饶不了他!
       气氛霎时紧张了。人们起先面面相觑,然后互相躲闪,惟恐无意之间沾了腥惹了骚,一下毁了自己的清白。
       瘦猴儿学徒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冻得哆哆嗦嗦冲着远处一棵大槐树说,你们看呀树杈上挂着一个包袱,兴许就是王金炳的铺盖卷吧?
       白鸣岐支使瘦猴儿学徒说,既然你眼尖看见了,那就赶紧搬梯子上树把铺盖卷取下来吧!
       赤膊上阵的瘦猴儿学徒扛梯子去了。学徒们披着棉被聚集在大槐树下,等待着故事的结局。
       瘦猴儿学徒扛着梯子跑到大槐树下,朝着王金炳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那眼神仿佛含有几分有苦难言的味道。
       王金炳朝着瘦猴儿点了点头,心照不宣了。李亦墩则望着王金炳,还是不言不语。
       第二天,老东家吩咐王金炳搬出“学徒大炕”。他成了白鸣岐的贴身小伙计,就连睡觉也换了地方。
       他去“学徒大炕”搬自己的铺盖卷,一眼看见瘦猴儿学徒躺在左边大炕上盖着三条棉被,浑身哆嗦。他伸手摸了摸瘦猴儿额头,饼铛一样滚烫。
       王金炳给瘦猴儿学徒端来一碗水,说你一定是半夜冻着了,你要是不藏我的铺盖卷就不会半夜受寒了。
       瘦猴儿学徒点点头,有气无力地承认了自己的过错,说我这是自作自受,现世报。
       我初来乍到还靠大伙关照呢,瘦猴儿以后你不要欺负我啦。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你知道我老家的鸭梨吗,特别好吃。
       操,我现在发热特别想吃鸭梨,你老家那么远我吃不上啊。
       你今天吃不上,以后我一定给你补上。我说话算话的。
       扛着铺盖卷走出“学徒大炕”,王金炳搬到老东家的外间屋去住了。
       老东家白鸣岐丧妻多年未续,一条光棍泡在厂里,样样需人伺候,时时要人打理。于是,王金炳就成了白鸣岐的影子。
       如此这般,一天昼夜晨昏十二个时辰,脚手不拾闲,还累心。短胳膊短腿儿的王金炳恨不得自己生出三头六臂,外加一只大象鼻子。
       华昌机器厂闲置着一辆胶皮人力车,轱辘瘪了很久。打从来了王金炳这辆车就活了。白鸣岐让他练习拉车,大白天围着厂院绕圈儿,没绕几天便成了一个合格的车夫。王金炳心里说,伺候吃喝拉撒,伺候行走坐卧,我成了全科人,要是学会自己生孩子我一辈子连媳妇也不用娶了,齐啦。
       春分之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一天早晨,老东家换了一身春季装束,利利索索的样子。他招呼小杂役备车,说要出门办事。
       李亦墩走出账房拦住胶皮人力车告诉白鸣岐说,那个外号瘦猴儿的学徒自从那天半夜受了凉,一连几天发烧,又去“摇大轮”了。摇了几下就昏倒了。这几天给他喝了六副汤药不见好转,说是成了伤寒,今天一早儿瘦猴儿死了。
       什么!王金炳听罢心头一惊,猫腰撂下人力车大步朝着“学徒大炕”跑去了。
       瘦猴儿啊我还许给你鸭梨呢,你也吃不上啦。眼窝儿一热王金炳扭头跑出“学徒大炕”。
       白鸣岐等得不耐烦了,迎着贴身小伙计说我起大早赶晚集你要误了我的大事啊。王金炳心里乱哄哄的,强忍泪水猫腰驾起胶皮人力车载着老东家跑出华昌机器厂大门。
       一路狂奔疾跑,他好像一匹脱缰烈马。白鸣岐坐在车里连声呵斥“你疯啦”,终于冷静下来,他放缓车速沿着河堤一路向日租界走去,心里压了一块大石头。
       离开河堤向西折去,一路找到东洋纱厂职员公寓。这是一座日式二层紫砖小楼,四周绿地栽着几棵樱花树。楼前挂着“九州寮”横匾。白鸣岐懂得,日本的“寮”就是中国的“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中国人吃米饭日本也吃米饭,中国人喝茶日本人也喝茶,中国人用汉字日本人也用汉字。日本人的事情,十有八九是跟中国学的。
       “九州寮”看门的伯役是“高丽棒子”。白鸣岐说明来意,伯役面无表情地引着来访者前往“九州寮”的会客室。在会客室门外脱了鞋,赤脚走进会客室,华昌机器厂的老东家只好折叠双腿,窝屈着大胖身子坐在榻榻米上,显得气喘吁吁。
       他此行来到“九州寮”,是专程给儿子白小林下达最后通牒的。鳏夫白鸣岐的独生儿子白小林日本留学归来,那是应当接班的。他迟迟不肯接班,红口白牙说自有打算。独生儿子不肯做少东家,老子自然做不成老东家。最让白鸣岐心焦的是白小林竟然悄悄考入日商东洋纱厂做了职员,叫来人力车搬着行李住进东洋职员公寓,索性不回家了。白小林在东洋纱厂使用日本名字叫小林白。白小林——小林白。这姓氏的颠倒使得一个中国人霎时变成一个日本人。当爹的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儿子为什么愿意变成日本人。
       越想越气,越气越出汗,白鸣岐掏出手帕擦汗说,家有忤子啊。
       这时候,中国人白小林暨日本人小林白出现了——他身穿鸦青色和服,脚踏梆梆木屐,一串碎步走到会客室门口,脱鞋进门向父亲深深鞠了一躬。华昌机器厂的老东家看到来者如此东洋做派,比日本人还像日本人,便认为儿子没救了。中国人白小林操着日语吩咐着高丽伯役。高丽伯役“哈咿”一声给白鸣岐沏了茶,弓身退了下去。
       父亲看到高丽伯役退下去了,立即扭脸质问日本人小林白,说爹爹花钱送你留学东洋做什么?还不是盼望你学成归国继承祖业。当年你爷爷一介书生变卖家产兴办华昌机器厂,那是为了实业救国啊。我一块块银元垫脚把你送到日本留学,这也是为了实业救国啊。你学成归来放着中国工厂的少东家不做,偏偏跑到日本工厂给人家当职员。你这是想气死我呀。
       中国人白小林弓身跪坐在父亲面前,抬手扶了扶戴在脸上的日本眼镜,表情郑重语调平和地说,爹爹不要生气。我在东京留学专攻现代企业管理,毕业回国进入东洋纱厂见习,这是学以致用嘛。
       学以致用?白鸣岐端起黑陶茶盅呷了一口日本茶水说,人家的东洋纱厂是工厂,咱家的华昌机器厂不是工厂啊?你学以致用完全可以在华昌机器厂嘛,何必舍近求远呢。白鸣岐愈说愈生气。
       爹爹,咱家的华昌机器厂不是工厂,是作坊。我在作坊里做少东家,那是不能学以致用的。您知道什么叫现代企业制度吗?您知道什么叫有限责任公司吗?
       白鸣岐低头望着榻榻米,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东洋纱厂高级职员小林白继续说,爹爹啊,您要是懂了现代企业制度,您就会承认华昌机器厂不是工厂是作坊。倘若依照日本公司标准衡量中国企业,我们的工厂不多,作坊不少。您非让我接手华昌机器厂做少东家,这跟中国乡村土财主家里的大少爷有什么区别啊。
       这么说你是铁心不做华昌机器厂的少东家了,那玛钢闷火的绝活我只能带到棺材里去啦?白鸣岐从榻榻米上爬起来,气咻咻发出最后问询。
       白小林极其坚定地朝着华昌机器厂老东家点了点头,说中国工业要想追赶日本,我必须彻底研究日本工厂,要想彻底研究日本工厂,我必须彻底成为日本人。要想彻底成为日本人,我必须从白小林变成小林白。
       儿啊,你这是欺祖叛宗啊。白鸣岐气愤难当起身离开会客室,红头涨脑走出“九州寮”,一屁股坐在胶皮人力车里,连声感叹逆子可恶。这时候王金炳还在想着死去的瘦猴儿,一时精神恍惚。
       拉车快走,你也想留这儿当日本人啊!白鸣岐吼叫起来。
       王金炳吓得一激灵,看到老东家的面孔变成一块铁板。
       王金炳啊,你说咱华昌机器厂是小作坊吗?
       不——是。拉车行走的王金炳头也不回,响声应答着。
       你说咱华昌机器厂是工厂吧?白鸣岐坐在车里一身肥肉乱颤。
       是——。王金炳拖着长腔回禀,好像京戏里的小喽啰。
       白小林变成小林白,合着我花钱给日本人添了个儿子?这真他妈的窝囊到家了。白鸣岐越想越生气,一肚子怒火没处发泄。
       一路奔跑驶进华昌机器厂大门,迎面一辆马车拉着两台轧花机出厂,说是给客户送货去。白鸣岐跳下胶皮人力车吵吵嚷嚷说,我华昌机器厂能够造出这种轧花机,谁说我是小作坊?可着三条石工业区走一走看一看,小作坊出产玛钢啊?哼!
       驾着胶皮人力车跑进厂院,一派死气沉沉的气氛。远远看见瘦猴儿学徒的尸体停在棚子里,等待着发丧。
       迈步走下胶皮人力车,白鸣岐脚步好似砸夯。他噔噔走进账房余怒难消地说,我是小作坊啊,今天小作坊偏要出大殡。
       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李先生你去给瘦猴儿买一口好棺材,邀一棚和尚念经做道场,半夜里入殓。明天一早儿起灵出殡,请一班旗锣伞扇执事,租一个小男孩儿打幡,学徒们扶柩,吹吹打打把瘦猴儿送到西营门外义地下葬。这事情你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的。你还要告诉伙房厨子,从今往后每逢今天是忌日,全厂一律吃素。
       白鸣岐滔滔不绝说着,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王金炳被感动了,他认为老东家为人宽厚做事仁义,不但愿意花钱给瘦猴儿买棺材出大殡,还确定忌日全厂吃素,心眼儿不错。
       账房先生李亦墩立即起身走出工厂大门,前去购买棺材。他走到买烟卷摊儿的老头儿面前,说了两句话。老头儿拿了一盒烟卷儿递给他,说见机行事你找洪记杠房吧。
       天黑了,一棚念经的和尚走进华昌机器厂,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在院子里摆开场面咿咿呀呀做起道场,超度亡魂前往西天极乐世界。李亦墩还请来的几个掐尸入殓的杠房汉子,来自洪记杠房。他们不动声色喝着茶水抽着烟卷儿,表情里透出几分机警。
       十几个“摇大轮”的学徒围拢在黑漆棺材周围,凭吊着瘦猴儿。为首的一个叫范金斗,一个叫梁三升,他们平时跟瘦猴儿一起干活儿,属于生前友好。
       华昌机器厂的旋床,全凭这样一只“大轮”传动两只齿轮,经过一次变向一次变速,带动卡头旋转的。老式旋床可以依靠马达,然而华昌机器厂却完全依靠人工动力。旋工师傅依靠学徒们“摇大轮”切削一只只机械零件。每天都是这样,十几个小学徒依次轮番上阵,抓住手柄嗡嗡摇动一只安装在旋床前头的“大轮”。一个人鼓足气力也摇不过两三分钟,便憋得面孔发紫体力不支,另一个人及时顶替上去继续“摇大轮”,如此形成接力,循环下去,长年如此。
       瘦猴儿死了,少了一个“摇大轮”的。十几个生前友好聚集在棺材前面哀悼了一会儿,小声议论起来。
       名叫范金斗的说,那天半夜里有人喊叫着火,咱们一大帮人跑出去全都着了凉,怎么单单瘦猴儿一个人转成伤寒啦?
       名叫梁三升的说,你怎么不记得啦,那天半夜瘦猴儿搬梯子上树给王金炳摘取铺盖卷儿,他一定是登高让夜风拍着啦。夜风厉害,要是被拍了裤裆你这辈子就断子绝孙啦。
       听到人们议论着自己的铺盖卷儿,又听到人们议论瘦猴儿扛梯子上树被夜风拍了,王金炳悄悄躲到远处去了。他认为瘦猴儿的死跟自己关系重大,内疚不已。
       白鸣岐满头大汗跑来了,急声急语撵着学徒们回去睡觉,说不要凑热闹了明天起早还要干活儿呢。
       学徒们当然不敢违抗,一个个怏怏离去了。白鸣岐认为没事儿了,也回屋睡觉去了。
       花钱买棺材入殓,花钱请和尚超度亡灵,白鸣岐一肚子火气还是难以泄尽。我华昌机器厂是小作坊啊?他嘟嘟哝哝漱口洗脸烫脚躺进被窝里睡不着觉,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烙饼。十张饼都烙熟了,他还是难以入眠,于是拖着长腔叫来贴身小伙计,问他知道不知道二十四孝图。
       我光知道有个王祥卧冰求鱼。王金炳端着茶碗说。
       你一个乡下孩子都知道王祥卧冰求鱼,白小林他一个留洋学生反倒不懂人间道理,这不是天下大乱了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白小林他怎么没了纲常呢,还说我是小作坊,我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
       这时候,王金炳突然觉得老东家挺可怜的,劳力劳心劳神,有业却没有家。将来人老了,冬天想吃个烫牙火烧没人去买,夏天想碗消暑的冷水没人给端。于是他小心翼翼递上茶水,又敬又畏又惜又怜地说,老东家我看您还不如把工厂给卖了,一个人享清福去呢。
       什么?白鸣岐听罢呼地挺身坐起,黑暗里瞪大眼睛注视着小杂役。小杂役怯了,低头躲闪着对方目光。
       这话是谁教你说的?白鸣岐顾不得穿鞋下了床,光着脚丫子站在地上。
       王金炳连连摆着双手说,没人教我呀,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老东家扬手指着王金炳鼻子说,好啊好啊,敢情你是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孩子啊。
       受到意外表扬,王金炳反而慌了,一时心里没了章程。
       好孩子你听着,从明天开始我教你《三字经》和《千字文》,你要是学打算盘,就从“小九九”一直打到“狮子滚绣球”!我还要教给你“苏州码子”,这东西记账特别好使,你终生受用啊。说着白鸣岐接过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返身躺到床上。
       老东家,我还想学一门手艺呢。王金炳试探着说。
       嘿嘿,你一准想跟我学习玛钢退火技术吧?我实话告诉你,这门技术除了儿子我谁也不传。可惜白小林他不成器,变成日本人了。饼子啊,我看你不适合学技术耍手艺,你死心塌地伺候我一辈子吧。
       一辈子?那您死了我伺候谁去啊!王金炳不解地说。
       白鸣岐哈哈大笑说,好哇,就冲你小子这份忠心,我临死之前一定要把玛钢退火的技术传授给你。你知道什么时候配铁屑什么时候配木炭啊?这可是天下绝活儿——蝎子屎,独一份啊。
       说罢,老东家颇为满意地哼了几声,很快响起了鼾声。
       第二天,洗了脸漱了口,白鸣岐精神饱满走进伙房,这位老东家的火气好像完全消泄了。他一屁股坐下吃早饭,呼噜呼噜喝着棒子面粥,就着小咸鱼儿。
       一连喝了三碗棒子面粥,白鸣岐却只就了半条小咸鱼儿,好像存心要把给瘦猴儿买棺材的钱从小咸鱼儿身上节省回来。
       这时候,王金炳拎着白瓷壶从水铺沏茶回来了,走到华昌机器厂大门外看到一街之隔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烟卷摊子。卖烟卷的老头儿肤色酱紫面孔干瘪,晨光里宛若一具干尸戳在那里。隔着马路王金炳大声招呼,说新来的啊。干瘦老头儿耷拉着脑袋纹丝不动,那一双耳朵分明卖给了酱肉铺子。
       传来一阵马蹄声。王金炳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工厂大门外边,等待着出殡。那马耳朵上挂着两朵白花儿,表示白事。
       突然驶来几辆屁股冒烟的摩托车,嘟嘟嘟停在华昌机器厂外面的马路上。从摩托车里跳下十几个身穿黄呢军服的日本宪兵。大皮靴子咔咔响,泛起一阵尘土。他们设立路卡搜查过往车辆和行人,如临大敌。一个拉水车的汉子给搡倒在马路旁边,被大皮靴子踏来踏去发出疼痛的尖叫。
       摆烟摊的干瘦老头儿立即横过马路走进华昌机器厂大门,手里举着一盒烟卷儿交给身穿灰布大褂儿的李亦墩,说红炮台改成粉锡包,您抽烟换牌子啦。
       李亦墩听罢,脸色刷地白了。
       喝了一肚子棒子面粥的白鸣岐走过来,满面狐疑地注视着这位烟酒不沾的账房先生,说李先生你不是不会抽烟嘛。
       李亦墩随即镇定下来,清瘦面孔咧出一丝笑容说,啊啊,有时候我也寥寥抽上几口,不勤的。
       华昌机器厂的院子里,开始出殡了。一个租来的小男孩儿打起纸幡,假声假气哭着。据说这种孩子哭丧一天能赚两三毛钱。随着那位杠房汉子的一声“起灵”号子,平时“摇大轮”的八个学徒挺起肩膀扛起四条杠子,嘿哟嘿哟抬起那口漆黑的棺材,迈着并不整齐的步伐走向工厂大门口。
       那辆等候棺材的马车,被日本宪兵驱赶到远处去了。八个学徒抬着棺材走出华昌机器厂大门,不见车把式接应。那个杠房汉子急了,说中国风俗棺材抬起就不许中途落地了,扯着嗓子大声招呼马车。
       两个戴着白色臂章的日本宪兵挥手拦住出殡队伍,当头用日语说检查。八个伙计抬着棺材不敢落地。他们平时“摇大轮”颇有几分气力,此时还是憋出满脸大汗珠子。花钱租来打幡的小男孩儿停止假哭,吓得躲在棺材后面去了。
       看门的时迁急得甩手,说此时要是白小林回来就好了,少东家留学东洋能说一口日本话啊。
       什么少东家,我华昌机器厂没有白小林这个人!白鸣岐听到儿子的名字当即火冒三丈,气得双唇颤抖着跟日本宪兵交涉说,我们这是给死人出殡,没有犯歹啊。
       不论死人活人,统统地检查。设置路卡的日本宪兵端起刺刀说。
       八个抬杠子的学徒一听“统统地检查”登时泄气,腿脚一软腰杆一松,便将那只黑漆棺材撂下了。账房先生李亦墩看到棺材落地表情慌张起来,东瞅西瞧似乎盼望二郎神从天而降驱散日本宪兵。
       于是,形成这样一场无可奈何的僵局:一口黑漆棺材摆在华昌机器厂大门口,活人难受,死者难安,就跟生死界似的。
       为人稳重处事谨慎的白鸣岐火了,他拍着大腿命令伙计们把棺材抬回华昌机器厂院里去,说皇军不是无论死活统统检查嘛,今天这殡咱们不出啦。
       不出殡的,也要检查。日本宪兵军曹抽出军刀敲击着棺材盖说,前几天有人走私把烟土装在棺材里,被我们查获了。
       气氛更加紧张了,大有开棺暴尸的趋势。
       王金炳突然勇敢起来,朝着日本宪兵大声嚷嚷着,我们老东家是良民,你们不信就开棺检查吧!
       一贯不卑不亢的账房先生发作了,说饼子啊你不要信口开河我们棺材里根本没有烟土!
       李亦墩话音没有落地,便饱饱吃了日本宪兵一记耳光。他伸手抹去嘴角鲜血,固执地站在棺材前面,护卫着瘦猴儿的亡灵。
       范金斗和梁三升很仗义,冲上前来护卫着这位吃了耳光的账房先生。
       看到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白鸣岐一屁股坐在地上,掏出鼻烟壶就往鼻孔里抹,然后打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喷嚏。
       响起一串车铃声。只见一辆胶皮人力车沿着三条石大街驶到华昌机器厂大门口。坐在车里的先生看见工厂门口的棺材,急忙用日语喊了一声停车。这位戴着墨镜的青年男子迈步下了胶皮人力车,当即引起华昌机器厂看门人的惊喜。
       老东家您快看啊,少东家来了,您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少东家来了事情就好办啦!
       白鸣岐抬头看见白小林来了,感到非常意外。他还是气哼哼扭过身子,故意不睬儿子。
       账房先生李亦墩听说来者乃是白小林,一时表情茫然,目光里却流露了几分警惕。
       这时候场面一片安静。
       中国人白小林暨日本人小林白走到日本宪兵军曹面前,摘下墨镜操着纯正的日本东京口音询问了几句。操着北海道方言的日本宪兵军曹听到如此高贵的母语,一定认为他是日本株式会社的高级职员,便颇为礼貌地介绍着情况。
       表情略显傲慢的小林白静静听着,然后指了指摆放在华昌机器厂大门口的棺材,叽叽嘎嘎咿咿呀呀说出一串日语。这位军曹听罢军刀入鞘,挥手让手下士兵从这里撤走了。
       日本人小林白暨中国人白小林不慌不忙坐进胶皮人力车里,朝着华昌机器厂老东家说了一句中国话——你们可以出殡了。
       这是白小林唯一说出的一句中国话。说罢他重新戴上墨镜,乘坐胶皮人力车离去了。
       儿子退了日本兵,白鸣岐反而愈发恼怒。他望着胶皮人力车远去的背影气咻咻地说,哼!你小子会说两句东洋话就成精啦。
       丧事只得从简了。拿出两毛钱把租来打幡的小男孩儿打发走了。杠房的马车拉着那口黑漆棺材离开华昌机器厂大门驶向西营门外的乱葬岗子。一路上,心里极度紧张的账房先生表情渐渐松弛下来,轻轻抚摸着棺材盖自言自语说,伪善啊,全部占有剩余价值之后,这是老东家的假慈悲啊。
       尚未接触革命道理的王金炳很不理解地问道,李先生,慈悲还有假的吗?
       李亦墩自知失口,马上变更话题说,老东家要我教你识字,一天识一个,一个月识三十个,你愿意跟我学吗?
       我愿意跟老东家学识字。王金炳不假思索地说,老东家教我念《三字经》,“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蚕吐丝,蜂酿蜜,人不学,不如物。”老东家教我打算盘从“一加一得二”一直打到“狮子滚绣球”。老东家还教我“苏州码子”,既能记账也能当“手语”在袖口里交易。
       李亦墩只得苦笑着说,饼子啊我告诉你,华昌机器厂学徒们无论对你多么不好,你们天生就是一路人;华昌机器厂老东家无论对你多么好,你们天生就不是一路人。我的话你听得懂吗?
       王金炳连连摇头说,您的话我听不懂。
       唉!路漫漫其修远兮。李亦墩叹了一口气,颇为失望地引用了屈原的诗句。
       王金炳啊,你不要送棺材去坟地了,你马上回去预备火盆儿吧。李亦墩慢条斯理地说。本地的风俗,从坟地回来人们必须迈过一只火盆,因为鬼魂怕火,只要迈过火盆鬼魂就不会附体了。
       工厂后院长满杂草,翻砂工房的几只砂箱随意扔在这里,还有几只破布鞋,一派荒凉。王金炳沿着后墙行走,往怀里收拢着去年死去的蒿草,一束束抱在胸前,这就是火盆的燃料。一束束蒿草颜色焦黄,令人心情沉重。心里又想起瘦猴儿。这时他已经知道了瘦猴儿的名字叫佟小喜。
       心里想着佟小喜,他脚下踩到一堆枯草。猫腰扒开枯草看到一片新土。他蹲下思索着,认为一定有人在这里挖了一个大坑,填埋之后留下一片新土痕迹。
       有人埋了私孩子了吧?以前村里出过这种事情,奸妇把孩子扔在尿盆里溺死,交给奸夫偷偷埋了。也兴许是土匪在这儿埋了金银财宝吧?他抱着一捆蒿草寻找火盆去了。
       他在库房里找到一只铁盆儿,蓦然想起死者。此时仿佛看到一双双大脚从火盆上迈过去,就这样把瘦猴儿的鬼魂丢在了后面。
       他突然嘤嘤哭了起来。
       公元一九四八年的隆冬夜晚,一队国民党军警突然冲进“三块瓦”工业区的华昌机器厂,抓捕以账房先生身份隐伏在这里的中共北开特委书记李亦墩。
       李亦墩攀上工厂后墙逃跑,却被一只塞满钞票的沉重书包卡住后腿不得翻越。那钞票是为解放区购买药品的巨款,关系着一条条战士性命。
       王金炳披着棉袄趿拉着棉鞋,迷迷糊糊端着尿盆儿走出账房。白鸣岐的鼻子闻不得尿臊,必须随尿随倒。这样就苦了王金炳,半夜里倒尿盆儿。
       倒了尿盆儿,王金炳抬头看见工厂后墙上挂着一个人影儿,走近一看是李亦墩。他伸出右手托了这位账房先生屁股一把。多年之后他仍然记得李亦墩翻过墙头说了一声谢谢。有文化的人跟没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如此危急关头竟然不忘致谢,令人感动。
       天亮了才知道,半夜里跑了“共产党嫌疑犯”李亦墩。王金炳慌了,担心吃上官司。好在没人看见他托了李亦墩屁股一把,心里踏实了。第二天一早儿人们发现摆烟摊儿的老头子没了踪影,就认为他是李亦墩的同党。
       2、脚趾与眼睛
       牟棉花瘦得皮包骨头,脸色焦黄显出两只大眼珠子。这种体格本埠方言叫“怜巴”。就是可怜巴巴的意思。于是她犯了愁,我这么瘦怎么去考工呢,就是胡吃海塞三天五晌也胖不起来啊。
       那你就打肿脸充胖子呗。奶奶一本正经说道,你自己抽自己嘴巴子,瘦脸保管变成胖脸。十六岁的牟棉花说了声好哇,抬手便要抽自己嘴巴。不等奶奶阻拦,她自己先住了手。我才舍不得打自己呢。一句话,听命由天。
       牟棉花只睡了半宿,凌晨时分跑去排队领到第三十五号。据说这次日商东洋纱厂招收女工,不过二三十名。二三十名就不少啦。她暗暗宽慰自己。天很冷,地面冻出一道道裂纹,还结了一层白霜,使人以为做梦撒呓挣进了盐滩,嗓子特别咸。身穿小花棉袄的小丫头片子牟棉花排在队伍里,脚冷。单鞋不挡寒。她从兜儿里掏出一只毽子,蹦蹦跳跳踢了起来,好似一只小母鸡。人家的毽子都是公鸡翎子做的,她的是一团线绳。身边几个姑娘为了暖脚凑过来一起踢毽子,于是一只小母鸡变成一群小母鸡。天亮时分,已然发出三百八十多号。等待考工的女人们伸长脖子期待着东洋纱厂考工场开门。
       有人说这是沙里淘金,也有人说这是海底捞针,还有人说这是做梦捡了狗头金,空欢喜一场。总而言之,日本人的饭碗,不是那么好端的。
       上午八点钟,考工场吱扭一声开了门。堂堂东洋纱厂的考工场,简陋得甚至不如临时避难所:青砖墁地,铁皮墙,石棉瓦房顶,麻袋片儿缝制的门帘。开了门,空气愈发沉重起来。有人低声祷告请求观音菩萨保佑,也有祷告王母娘娘保佑的,还有信洋教的教民祷告上帝保佑。人群里惟独牟棉花不祷告,她认为中国的观音菩萨和王母娘娘外加洋人的上帝,统统管不了日本工厂的事情。要是管得了,中国人怎么当了亡国奴呢。
       是时候了。牟棉花悄悄从贴近乳房的地方掏出一只菜饼子,就着自己体温吃了。平常在家吃早饭只喝一碗菜糊糊,跑一趟茅房肚子就瘪了。为了考工奶奶半夜特意给她蒸了菜饼子,就算开斋了。
       大口吃了菜饼子,抚着胸口顿时感觉添了几分力气,也长了几分胆量。
       考工场是前门进,后门出,这跟吃饭拉屎一个道理。听说前面的十六号一进考场就吓尿了裤子,哇哇大哭径直出了后门,好似屈死鬼儿逃出阎王殿。
       捱着。终于听到里面喊叫第三十五号,牟棉花大模大样走了进去。
       考工场的考官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老娘们儿。她穿着又肥又大的黑色棉袍,嘴上叼着一根烟卷儿却不点燃,冒出一股股哈气。这模样使人想起《西游记》嘴里冒烟的老妖精。迎着老妖精的提问牟棉花悄悄踮起脚尖儿,挺着胸脯说十八了。
       牟棉花的个子并不矮,就是“怜巴”,尖脸盘细眼睛,梳着又细又黄的两条辫子,平板儿胸脯,细胳膊细腿,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小穷丫头。
       《西游记》里的老妖精嘴里冒着哈气说,你跟我实话实说吧,今年十几啦?
       我跟您实话实说吧,我今年十八,明年十九,后年二十啦。
       满脸横肉的女考官从嘴里取下烟卷儿,审视着牟棉花。什么十八十九二十,你跑幼稚园里数数儿来啦,告诉我你哪年来的月经啊?
       牟棉花慌了,颇为羞涩地说了实话,今年来的。
       今年你十八?满脸横肉的女考官眯缝着眼睛说,好吧,你现在低头猫腰撅屁股,伸出右手捏住了左边耳朵,就这样猫腰撅腚从左往右转,一口气转六圈儿。
       耍猴儿啊?我是考日商东洋纱厂,不是考吴桥马戏团。牟棉花一把没摁住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露出倔强的苗头。
       你还敢跟我犟嘴,你从小没亲妈吧?
       牟棉花笑了,说您老人家会相面啊。我三岁死了亲娘,八岁后娘也死了,我没哥没姐没弟没妹,从小跟奶奶长大的。
       你命硬啊,逮谁克谁。我可不敢收你这个小妨人精。你过来吧,你过来给我点着烟卷儿。你过来给我点着烟卷儿就滚蛋吧。女考官板着面孔说。
       听说让自己滚蛋,牟棉花知道没戏了,反而镇定下来。你日本人的东洋纱厂不录用,我去考英国人的南洋纱厂,英国人的南洋纱厂不录用,我去考中国人的北洋纱厂,不就是半夜起来排队嘛,我还能吃上菜饼子呢。
       心里这样想着,她大步走上前去从女考官桌上抄起一盒洋火,麻利地推开火柴匣捏出一根火棍儿,甩手就要擦亮。女考官抖动着满脸横肉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嘿嘿笑着说我不会抽烟。
       你不会抽烟整天叼着一根烟卷儿,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呢。
       我愿意,你管得着吗?女考官松开她的手腕,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枚小铜牌使劲扔到门口,落地发出一声闷响。小死丫头,你去把它捡起来吧。
       牟棉花使劲儿咽下这口气,强压怒火转身去捡那枚小铜牌。这时候嘴里叼着烟卷儿的考官抄起蘸水笔在花名册上打了一个勾儿。
       牟棉花猫腰捡起小铜牌,看见上面印着“丙9051”字样。
        这就是你的工号。明天上午八点钟去生徒预备班吧。在生徒预备班受训五天,考试合格你就留下,考试不合格你照样滚蛋。小死丫头我嘱咐你啊,你要是进厂上班拿了工钱一定不要忘了孝敬奶奶。她老人家爱吃鸡脖子你别买鸡爪子,她老人家爱吃腌鸭蛋你别买咸黄瓜。好啦你下去吧。
       知道自己过了关,她连忙鞠躬,说谢谢大管事。
       你少给我戴高帽儿。我才不是大管事呢。这里的大管事都他妈的是日本人。小死丫头你进了东洋纱厂一定留神,一不小心日本大管事就把你给操了。
       女考官话锋一转说,小死丫头你给我记住了,进了东洋纱厂宁可当小樊梨花也不要当小黄爱玉。你听明白了吗?
       虽然不知道黄爱玉是什么人,牟棉花还是感到心头一阵温暖。尽管这位女考官说话粗鲁脏人耳朵,可是除了奶奶还没有谁这样叮嘱过自己。为了报答人家的恩德,牟棉花忽然低头猫腰撅屁股,伸出右手捏住左边耳朵,遵照要求从左向右转悠起来。
       一口气原地转了六圈儿,她挺身站直立即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几乎跌倒了。
       好!这捏着耳朵猫腰撅腚转悠六圈儿的考试,考十个倒十个。你小死丫头年岁不大能耐不小,这一拨人里就你没有栽在我眼前。
       我请问您贵姓。牟棉花心里想着日后如何报答女考官,喘着粗气问道。
       你不用跟我套近乎也不用给我灌米汤。我告诉你吧小死丫头,人活一辈子能耐越大劳累越大。我看你就是一辈子劳累的命。
       牟棉花笑了,回答说我不怕一辈子劳累,人不劳累没饭吃啊。说罢又给这位说话粗野却心地良正的女考官鞠了一个大躬,转身走出考场。
       手里捏着印有工号的小铜牌,谎报年龄的牟棉花昂首挺胸进了日商东洋纱厂生徒预备班,摇身一变添了两岁,十八了。
       五天的学徒预备班,手工、口试,牟棉花两门合格。厂方开始指派名单了。东洋纱厂工序繁多,细纱、穿扣、整纱、浆纱、织布……牟棉花伸长脖子支起耳朵听着:于淑芬、冯玉玲、张宝琴、柳云霞、齐金兰、李秀珍、吴翠荣……一口气宣读下来就是没有自己的名字。她慌了,起身询问。
       你就是牟棉花啊?你的工号丙字9051已经到了梳棉工部,你快去报到吧。
       哦。敢情我吃了小灶啊。牟棉花看到,别人去纱场的去纱场去布场的去布场,只有自己去了梳棉工部。
       东洋纱厂很大,两千多号人,分为南院和北院,中间隔着一个大水坑。牟棉花出了南院进了北院,果然遇见一个结了冰的大水坑。她踏着冰面跑过去终于找到梳棉工部,冻得流着清鼻涕站在“梳棉管事室”门外,上气不接下气。
       气儿喘匀了,她擦了鼻涕进了管事室。进门先鞠躬,这是日本工厂的规矩。鞠了躬,她抬头看见一个青年男子身穿日式长袍站在“日产进度表”墙壁前面,凝神思考着。
       他就是梳棉工部大管事啊?这时这位日本大管事缓缓转过身来。他白净脸孔,中等身材,戴黑框圆圈眼镜,显得文质彬彬。
       牟棉花觉得这位五官端正的日本青年男子跟五官端正的中国青年男子相比,似乎没有什么两样。怪不得都说日本人的祖先是中国人呢。于是牟棉花暗暗松了一口气,注视着那一副黑框圆圈眼镜。
       对方目光透过镜片朝着新来的中国女工投过冰冷的一瞥。这目光刺得牟棉花很不舒服,连忙说我是来报到的。
       你是丙字9051吗?日本大管事随手翻开花名册,坐在写字台前核实着工号。
       日本人敢情会说中国话啊。牟棉花平生首次跟日本人打交道,听到大管事说中国话好像老和尚念经,忍不住捂嘴笑了。
       年纪轻轻的老和尚撇开花名册,表情迷惘地注视着中国女工。我问你是不是丙字9051,你为什么要笑呢?
       我是丙字9051,我叫牟棉花。她立即响声回答,然后使劲咬住嘴唇,一疼就不笑了。
       这位跟中国青年男子相比没有什么两样的日本青年男子伸手扶了扶眼镜突然问道,你叫牟棉花,你知道棉花是一种经济作物吗?
       细胳膊细腿的牟棉花弄不懂对方问话的含义,一脸茫然表情说,我姓牟叫棉花,我是人,我不是经济作物。
       你当然不是经济作物,可是中国农民种植棉花却不懂得它是经济作物,光知道它能够做成棉袄棉裤还有棉帽子。这位日本大管事颇为感慨,伸手按响电铃。踏着铃声跑来一个小伯役,进门弓身行礼。
       默西!你现在把9051带到初条组,交给丙班带班长谷香吧。
       小伯役十二三岁模样,半大小子。他身体怜怜巴巴,嘴里还缺着两颗门牙。小伯役带领牟棉花离开管事室走向梳棉工房。牟棉花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日本人叫我伯役,就是下人的意思。
       牟棉花生气了。日本人叫你下人你就是下人?你自己没有名字?
       小伯役颇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之后低头说,我姓郝,小名叫二黑。
       郝二黑!这名字不错。我告诉你做人就要有志气,我要是没志气,根本考不进东洋纱厂来!
       走进宽敞的梳棉工房,小伯役郝二黑快步朝着初条组走去。
       迎面看见几个女工忙着拆解棉包,另外几个女工忙着将原棉一片片填入机器里。机器开动着嗡嗡山响,震得耳朵成了摆设。女工们一律哇啦哇啦喊叫,扯着脖子大声说话好像一群妯娌吵嘴。
       哎,日本大管事说的默西是什么意思啊?心怀好奇的牟棉花一边走一边扯着郝二黑袖口。小伯役被她扯住了,只好停住脚步回头告诉她,默西是日语打招呼“喂”的意思,默西默西就是“喂喂”的意思。
       牟棉花立即尝试着说,默西!你马上引我去见初条组的丙班带班长谷香吧。
       郝二黑咧嘴笑了,说9051派头不小啊,你一来就成我上司啦。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工扭腰摆臀走向二号梳棉机。小伯役远远指着说她就是谷香。牟棉花远远看着蓝色背影,觉得这位带班长的屁股又圆又大。
       不待小伯役引荐,牟棉花噔噔跑过去站在谷香背后大声说,带班长,我是新来的牟棉花!
       谷香给吓了一跳,转身看了看牟棉花,又抬头看了看房顶,以为她是踩着云彩下来的。小伯役走上前来交代了几句,说这是新来的生徒9051。
       哦。带班长打量着从天而降的牟棉花,认为来了一个小丫头片子。新来的生徒也打量着谷香,看到她腰间系着白色围裙显得胸脯很高。谷高牟矮,谷大牟小,谷肥牟瘦——两个女人互相打量着,这场面好比一头奶牛遇到一只奶羊。
       小伯役郝二黑完成了任务,朝着牟棉花伸了伸舌头,做着鬼脸儿走了。
       带班长谷香交给牟棉花一把扫帚说,初条组就是把片棉加工成为粗条棉,交给下一道工序加工成为细条棉。然后就离纺纱不远了。纺纱还分粗纺和细纺,看纺车换纱锭子,那叫挡车工。你细胳膊细腿怎么不去纱场做挡车工呢?
       是啊,我细胳膊细腿怎么不去纱场做挡车工呢?牟棉花抄起扫帚,反问自己。
       你一定是不得吃不得喝,身子骨没长开。你妈妈要是知道你在这儿吃苦受累,还不得心疼死啊。谷香眨着一双丹凤眼观察着说。
       牟棉花很乐观,笑嘻嘻说我要是不能吃苦不能受累也过不了考工场那一关啊。
       谷香询问说,那位女考官是靳大姑吧?你别看一脸横肉她可是东洋纱厂一把好手哇,纱场的工艺流程布场的工艺流程,无论哪道工序没有人家拿不起来的。要么日本人也不会让她当考官啊。考工场,那可是肥差。
       我可一份礼也没送,靳大姑就让我考进来了。牟棉花得意地说着,跟随谷香去物品仓库领了一件白色围裙,上面印着“东洋纱厂”四个红字。她兴奋极了,当场就系在腰间。一系围裙,她的身段顿时显露出来,腰是好腰,屁股是好屁股,一下有了小女人味道。
       谷香惊讶地看着这位新来的生徒说,我看你天生就是做工的材料,一进纱厂一系围裙,人模样就出来啦。你要是吃上几天好伙食挺起胸脯子,现成一个小妖精啊。
       牟棉花又害羞又得意,腾地红了脸蛋儿。这时候她想起那位考官靳大姑“宁可当小樊梨花也不要当小黄爱玉”的叮嘱,立即郑重地说,什么小妖精呀,你是结了婚嫁了人的小媳妇,我还是大闺女啊。我什么都不懂你不要拿我涮锅子啊。
       你又没看我良民证,你怎么知道我结了婚嫁了人啦?谷香故意嗔着脸色说道。
       我不用看你良民证。我会猜。你听我猜啊——我猜考工场的靳大姑没结过婚,对吧?牟棉花肆无忌惮地说着,渐渐露出敢想敢说敢做敢为的本性。
       咦?谷香愈发诧异了,注视着9051说,考工场的靳大姑确实没结过婚,你真的会猜啊?
       东洋纱厂是三班轮作制,七天一个轮次不歇班。谷香的丙班这一轮次上头班,即早晨七点钟上班,下午五点钟下班,十个钟头;再一轮次上二班,即晚间九点钟上班,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下班,十个钟头;第三轮次上副班,即从下午五点钟到晚间九点钟,只有四个钟头。人们当然愿意天天上副班,就跟愿意天天过年一样。可惜全年只有一个正月初一。即使大年三十除夕夜,女工们也是要照常上班的。
       牟棉花迷惑不解地说,这么说日本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光知道上班,他们没年没节啊。
       他们不是没年没节,他们是不让中国人过年过节。表情平静的谷香继续说,只要上班就没有休息时间,机器开着轮流吃饭,每人限时半刻钟,就是七分三十秒啊。
       还七分三十秒?凑成八分钟不结啦。牟棉花不满地嘟哝着。
       八分钟可不行。七分三十秒就是七分三十秒。这是日本工厂。日本人做事特别精细。你看小林白吃饭的小碗儿,就跟咱中国蛐蛐罐儿似的。
       小林白是谁啊?
       就是那个日本大管事啊。
       谷香说罢跑去操纵初条机了,弯腰扳动曲柄。她费尽力气不见动弹,索性侧身甩胯摆动肥厚的大屁股嘭地一撞,曲柄转动了。牟棉花远远看到带班长大屁股的功能,嘻嘻笑了。
       一连几天,牟棉花看到,中午时间果然轮到谁吃饭谁就解下围裙擦擦手,从兜子里拿出家里带来的饭菜,找个犄角旮旯坐下就吃。说是饭,大半是杂合面饽饽,捧在手心里啃着;说是菜,大半是咸萝卜什么的。偶尔有人带来好吃的,一块玉米饼而已。中国人吃不上精米白面,已经很多年了。
       解下围裙,轮到谷香去吃饭了。她端着饭盒风风火火走了,好像去赶集。牟棉花是生徒,没岗位。带班长既然吃饭去了,她也不必饿着。二号梳棉机她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给油盅注了油。扔下扫帚擦一把汗,她舍不得解下围裙。她臭美,一解下围裙就不显腰了。
       她的午饭是一只菜饼子,小心翼翼包裹在手巾里。一屁股坐在机台上,吃一口菜饼子喝一口凉水。穷人家的孩子喝惯了凉水。家里烧开水那是要买煤的,买煤那是要花钱的。
       杂合面和马苋菜做成的菜饼子,凉了变得很硬,嚼着心里却很香甜。我考进了日商东洋纱厂,谢天谢地啊。从今往后只要好好跟着师傅学艺,两年出徒就能养活奶奶了。她细嚼慢咽吃完最后一口菜饼子,感觉半饱。半饱就知足了,在家只能喝菜糊糊。
       戴眼镜的日本大管事突然出现在牟棉花面前,沉着面孔一声不吭注视着丙字9051。她抬头看见日本人来了,丢下水碗慌忙起立,一时束手无策。
       牟,你现在就到工房外面去,罚站。戴眼镜的日本大管事挥手一指大门口说。
       我犯了什么错啊罚站?我又没偷吃大米……
       你,一共犯了两个错误。一、棉絮是原料。你坐着棉絮吃饭,罚站两刻钟。二、围裙是工作服。你吃饭时间不解围裙,罚站两刻钟。两错相加,罚站四刻钟。
       家里虽然穷得没有钟表,牟棉花却懂得四刻钟等于一个钟头。
       谷香一阵风跑回来,带来一股饭菜香味。牟棉花暗暗猜测她饭盒里是虾酱炒什么东西。
       戴眼镜的日本大管事转身指责说,谷,9051中午吃饭同时犯了两个错误,罚站四刻钟。你是带班长对生徒管教不力,你罚站两倍时间八刻钟。
       牟棉花知道八刻钟就是两个钟头。
       小林白先生,我错了。谷香顺从地鞠了躬,放下饭盒朝着牟棉花使了一个眼色。
       牟棉花心里说这位日本大管事名叫小林白啊,那么他爸爸一定名叫大林白啦。这样想着她忘了给小林白鞠躬,低头跟随带班长走出梳棉工房去外面罚站了。
       俩人并排站着,挨罚。带班长穿的是棉鞋。生徒穿的是单鞋。穿棉鞋的谷香告诉穿单鞋的牟棉花,说去年三伏热天细纱工部有个女工罚站,中暑死了。
       听到这个坏消息,牟棉花惋惜地说,好不容易考进东洋纱厂我可不能死啊。谷香打着喷嚏说你死不了啊,你死了谁吃苦受累呢。牟棉花一听笑了,说就是吃苦受累也愿意活着。谷香轻轻叹了口气说,你还年轻啊,有你不愿意活着的时候。
       沉默着。站了一会儿牟棉花突然问道,带班长你饭盒里是虾酱炒豆腐吧?
       你真会猜啊,馋猫儿。可我没吃饭就来罚站了,肚儿里没食头上顶着小雪花,一会儿我就得冻死。
       你可不能死,你死了谁吃虾酱炒豆腐啊。说着牟棉花解下围裙要给谷香当头巾围上。
       我的小姑奶奶,你要是敢拿东洋纱厂的围裙当头巾,这辈子你可光剩下罚站啦。你知道东洋纱厂围裙的样式是谁设计的吗?听说是日本天皇的表弟!前年在蓟县让八路军给打死啦。
       牟棉花赌气说,表弟不表弟跟我不相干。我这辈子就想去一趟日本国,亲眼看看他们纱厂里的日本女工罚站不罚站。
       谷香冻得跺了跺脚说,我听我爷们儿说,天底下无论哪一国的富人都是一样的心肠,天底下无论哪一国的穷人也都是一样的心肠。
       牟棉花来了兴趣,说姐夫识文断字吧。谷香冻得上牙碰着下牙说,你姐夫既不识文也不断字,他是铁路信号工人,大老粗一个。不过他会做饭。今儿的虾酱炒豆腐是他亲手做的。有时遇到下雨刮风闹天气,他还来工厂大门口接我呢。
       你真有福气啊,嫁了个好爷们儿。铁路是铁饭碗,连穿衣服都不用自己花钱。你们小日子过得不错吧。
       凑合着过呗。我爷们儿跟我说,普天下受苦人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大家都会过上好日子。可惜这一股绳往往拧不成,拧不成就过不上好日子呗。
       你说什么叫好日子呢?牟棉花冻得发抖,追问着。
       谷香一下被问住了,左寻思右琢磨终于说,咱们就说小林白吧,这数九隆冬的天气,他上班坐在管事室里,喝热茶吃料理,多暖和啊,下班泡在热汤池里,看报纸抽香烟,多舒服啊,依我看他过的就是好日子。
       牟棉花摇摇头说,小林白?他抛家舍业大老远从日本跑到中国,孤家寡人的我看这不叫好日子。
       是啊,你这么一追问,我还真说不出什么叫好日子。谷香小声说。
       也不知过了几刻钟了。远处咣地传来一声脆响,好似庙里老和尚敲磬。小伯役郝二黑从梳棉工房跑出来,叫喊9051。谷香捅了捅牟棉花,说你罚站的时间够了,结束啦。
       牟棉花被冻得麻木了,伸手搓着毫无知觉的脸蛋儿说,咱俩聊得挺好,我再陪你一个钟头吧。
       谷香冻得嘴唇僵硬发音不清地说,这天寒地冻的你还愿意罚站啊?我可没见过你这种蔫大胆儿的人。
       我奶奶也说我蔫大胆儿。哎,我怎么不觉得冷啦?我陪你罚站不能白陪,你得让我尝尝你爷们儿亲手给你做的虾酱炒豆腐啊!
       谷香呜了一声,说行啊。
       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子。牟棉花说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吧。说从前啊有一个人忘性特别大,放下筷子就忘了刚刚吃过饭……
       谷香又唔了一声,然后缓缓瘫倒在牟棉花怀抱里。
       你这是怎么啦?牟棉花只得停止讲故事,摇摇晃晃抱住带班长。
       谷香昏过去了。
       小伯役郝二黑一声吆喝,从梳棉工房里跑出一群女工,有的抱胳膊有的抱大腿,叽叽喳喳抬着昏迷不醒的谷香,走进梳棉工房。另外几个女工猫腰撅腚抱住牟棉花,没想到她摇摇晃晃站立起来。这时小林白身穿日式棉袍不慌不忙走出梳棉工房大门,迎着冷风大声发问,谷香罚站还不到八刻钟吧。
       她已然昏过去啦你还说不够八刻钟啊!牟棉花气愤难忍,摇摇晃晃对日本大管事说,默西,你非要谷香继续罚站,我替她!
       我没有要求谷香继续罚站,我只说她罚站还不到八刻钟。牟,我说错了吗?小林白走上前来,高声责问着。
       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日本大管事,浑身冻透的牟棉花哼了一声转身跑进梳棉工房大门,沿着冷却水管奔向冷却箱。冷却箱里流动着暖水,她知道。抬起右脚踏在冷却箱上,吸收着热气。
       心里还是惦记着谷香,她收回右脚换成左脚踏在冷却箱上,担心带班长死了。这时右脚觉得暖了几分,渐渐有了疼痛。她一屁股坐在棉包上,脱了鞋子看到自己两只紫色的脚,一时吓得脸也紫了。
       小伯役郝二黑跑过来焦急地说,哎呀9051你冻掉一根脚指头啊!
       低头细看,自己右脚果然少了一根小脚趾,她捧起鞋子寻找着自己的零件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不知何时靳大姑出现了,她端来一盆冷水叫牟棉花把双脚泡进去,然后说你再哭那九根脚指头全掉啦。牟棉花立即住声,不哭了。
       靳大姑告诉她,谷香醒过来了,此时躺在原棉库里歇着呢。牟棉花放心了,连忙询问冻掉了一根脚指头怎么办。靳大姑板着满脸横肉说,少一根脚指头少一分烦恼,这未必是坏事啊。
       牟棉花噘着嘴说,你说未必是坏事你掉一根脚指头让我看看。靳大姑冷笑了,随即抬腿脱去鞋袜,当众亮出一只伤残的脚丫子。
       看着靳大姑这只写满辛酸苦难的脚丫子,牟棉花吓得不说话了。
       小死丫头,我请小林白先生派一辆板车送你去急救所上药,那可是日本北海道冻疮膏啊。
       我这里没有板车。表情冷漠的小林白倒背双手踱步而来,站在牟棉花泡脚的水盆前面。
       靳大姑突然说了一句日语。小林白听了一怔,刷地红了脸,低头回了一句日语,然后招手叫来小伯役郝二黑。
       小伯役郝二黑给牟棉花两只脚缠满白纱布,背起她前往东洋纱厂急救所去了。小林白似乎有话要说。靳大姑向这位日本大管事摆了摆手,那意思尽在不言中了。
       小林白扭身走了。女工们继续干活儿。梳棉工房里机器轰隆,淹没了人的声音。
       靳大姑端起水盆泼了,然后拿起牟棉花冻僵的鞋子,从鞋里捏出一根小脚指头,重重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梳棉工房管事室门外贴出一张布告。中国女工识字不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有人认出布告上有“谷香”和“牟棉花”的名字,人们猜测这不是好事。
       果然是坏消息,罢免了谷香带班长职务,开除了9051牟棉花。
       9051不服气,双脚裹着白纱布推门走进管事室,当头质问日本人小林白。
       你罚我站让我冻掉一根脚指头,你凭什么开除我啊?
       你放肆!小林白根本没有料到牟棉花胆大包天气焰如此嚣张,气得脸色泛白说,我罚你站四刻钟,你擅自延长时间所以冻掉了脚指头。你的脚指头是你自己擅自冻掉的,我当然要开除你的。
       你赔我脚指头!牟棉花知道自己被彻底开除了,斗志反而旺盛起来。小林白,你赔我脚指头!
       你自己冻掉了脚指头,梳棉工部有什么责任呢?你要是这样无理取闹下去,我打电话叫警卫队处置你!
       她突然发觉小林白的中国话说得非常流利,便惊讶地注视着他。这位日本大管事竟然怯了,挪开了目光。
       一刻钟之后,牟棉花被两名警卫队员架走了。外面大雪纷飞。她双脚离地一路喊叫着,谷香啊,我被小林白开除了,我还没尝到你爷们儿给你做的虾酱炒豆腐呢!
       出了梳棉工房,两名警卫队员架起牟棉花奔向东洋纱厂大门,一路行走好像押赴刑场。
        一派白茫茫颜色。两名警卫队员将牟棉花架出东洋纱厂大门,一撒手扔在雪地上,扭头就走。她忍着脚伤挣扎站起,双眼噙住泪水。
       一辆排子车驶过来,冒着大雪停下。拉车的男人五官端正中等身材,一手紧握车把一手扶住牟棉花,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她不理他,强忍脚痛在雪地里走了几步,跌倒了。那男人放下排子车拉她起来说,你是牟棉花吧?我是谷香的丈夫勾华东,谷香嘱咐我拉车送你回家的。你看这是谷香专门给你预备的裹腿的狗皮褥子。
       勾大哥……牟棉花嘤嘤哭了起来。
       勾华东拉起排子车载着牟棉花,顶着纷纷大雪朝着这座城市的棚铺区驶去。
       牟棉花裹着狗皮褥子坐在车里破涕为笑,说勾大哥我还以为这辈子吃不上你做的虾酱炒豆腐啦。
       铁路信号工勾华东听不懂这番话的含义,憨厚地笑了笑往前奔去。棚铺区的街道狭窄弯曲,宛若一条条溃疡的肠子。一座院落的一间小土屋里住着牟棉花和她的奶奶。
       排子车停在门外,满身积雪的勾华东突然回头大声说,小牟啊,普天下的穷人一家亲!
       牟棉花牢牢记住了这句话。这位铁路信号工人不善言辞,他搀住牟棉花走进小土屋。奶奶坐在炕头缝补衣裳看见孙女回来了,连忙铺开被子。
       奶奶,今天我去上班,小日本儿把我给开除啦!说着,牟棉花终于流出眼泪。
       当天夜里,一阵阵脚痛使得牟棉花蜷缩着身子无法入睡。奶奶心疼孙女问她想吃什么。她知道家里只有菜糊糊,就说不饿。
       凌晨时分,她听见窗外响起嘎吱嘎吱的踏雪声。奶奶起身下炕,以为有贼。这时屋外响起一个女人声音,说奶奶开门我是谷香,我给小牟送虾酱炒豆腐来啦。
       听到谷香说话,牟棉花一骨碌爬起大声叫嚷起来。好姐姐!我两天没见可想死你啦!
       奶奶点亮油灯去开门。谷香一瘸一拐走进屋来。她身穿蓝棉袄蓝棉裤显得鼓鼓囊囊的,解开大襟从怀里掏出一只饭盒,说小牟你赶紧吃吧还没凉透呢。牟棉花小鸟儿抢食似的打开饭盒,抓着豆腐吃了起来。
       奶奶感动得没着没落,扎煞着双手老泪直流说,你们认识才几天啊就跟亲姊妹似的,这是义姐义妹的缘分啊,我看挑一个好日子你们结拜吧。
       牟棉花放下饭盒一把搂住谷香的脖子说,好啊,你就是我亲姐姐!
       谷香对奶奶说,您老人家也尝尝这虾酱炒豆腐吧。这是我爷们儿亲手做的。他姓勾叫勾华东。您就当他是您的孙女婿吧。
       奶奶激动得双手合十,连连祷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牟棉花一旁笑嘻嘻说,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孙女婿!
       你的脚伤好了吧?那天罚站你要是穿棉鞋也不会冻掉脚指头啊。赶明儿我给你做一双棉鞋吧。谷香关切地说。
       她从小逞强好胜,我给她做了两双棉鞋她都不穿,说不冷。奶奶抱怨着。
       我走啦我得上班去啦,去晚了又得罚站。谷香跟牟棉花拉了拉手又朝奶奶点了点头,匆匆走了。
       奶奶追着送出大门,紧紧拉着谷香的手说,谷姐姐你是天底下头一号好人啊。
       谷香转身一路小跑,奔东洋纱厂上班去了。
       想起小林白,她心里就有气。想起谷香,她心里就欣慰。坐在桌前抚摸着谷香留下的饭盒,她犯了寻思。谷香姐姐你怎么一猛子扎下去不露面了呢?莫非你把我给忘啦?
       白天思念谷香,黑夜思念谷香,牟棉花双手托腮坐在屋里怀春似的。奶奶看出孙女的心思,悄悄出去打听。她不知道谷香家住何处,三打听五询问也没有准稿子。一天过午,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日商东洋纱厂,东张西望着。
       东洋纱厂大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名警卫队员,就跟庙里的哼哈二将一样。奶奶心里嘀咕不敢靠前,心里盼望有人出来。
       终于出来一辆垃圾车。拉车的老头子摇头表示不晓得谷香是谁,说五点钟有一拨下头班的,你站这儿等着兴许就会遇见你要找的人。
       这是好主意。奶奶一眼看见谷香从大门里走出。几日不见,如隔三秋。老人家叫喊着奔过去。谷香一把拉住奶奶的手,先落泪了。
       谷香瘦了,两行泪水透着满脸憔悴。奶奶猜到谷香遭遇了大事,也跟着流泪了。
       奶奶,我爷们儿走啦,他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走了,这可让我怎么活啊!谷香呜呜哭了。
       奶奶听说勾华东走了而且一句话没留就走了,立即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我的天啊,他走得太年轻啊!我还没来得及认他这个孙女婿他就走啦!老天爷不睁眼啊……
       东洋纱厂门口站岗的警卫队员跑过来大声驱赶着说,老婆子这儿又不是坟地你哭什么丧啊!
       搀着奶奶回家,谷香说勾华东不是死了是走了,穿着铁路制服下班没回家就走了。有人偷偷传回口信说,勾华东去寻找光明了,去向保密。
       回到家里,谷香一进门跟牟棉花抱头痛哭。牟棉花年纪轻轻却变成大姐姐,细声安慰着年长自己八岁的谷香说,你放心吧我姐夫那种好人他一定去了好地方。我看三年五载之后他就是薛平贵,你就是《大登殿》的王宝钏啊。
       奶奶嗔怪说,胡说八道!王宝钏寒窑吃苦十八年,登基享福十八天。我看谷香姐姐是一辈子享福的命。说不定有一天勾华东带着马弁坐着小汽车回家接媳妇啦。
       谷香破涕为笑了,说勾华东斗大的字不识半升哪里有耀祖光宗的造化,有朝一日他结结实实回来就烧高香啦。
       牟棉花突然说,你们要是有个孩子就能拴住姐夫的心了,谷姐姐你赶紧生一个大胖小子吧。谷香听罢咧嘴笑了,说你年纪不大倒懂得不少,我看将来你一定是个人物。东洋纱厂把你开除了,那才叫有眼不识金镶玉呢。
       凭什么开除我呀!我一根脚指头都冻掉在东洋纱厂了。牟棉花拍着胸脯说,哼!只要东洋纱厂招工我就杀回去,让小林白那家伙见识见识中国姑奶奶的本事。
       天气热了。牟棉花外出捡煤核儿,然后坐在东洋纱厂大门外,等待着。遇见熟人问她坐在这儿干什么,她就说钓鱼。
       一天下午,她拎着一篮子煤核儿来到东洋纱厂大门口,看见贴了一张告示。她不识字,可巧谷香下班出厂看了告示说招工了。牟棉花乐得直蹦,好像东洋纱厂已经重新录用了她。
       回到家里,奶奶小声告诫说,小日本儿记仇,他们既然开除了你哪能再招你啊。
       牟棉花不服气,打着比方说大清宣统皇上逊了位,还不是照样去满洲国当皇上啊。奶奶气得笑了,说小丫头片子你胆敢跟人家皇上比呀,怪不得谷香姐姐说你将来是个人物呢。
       盼到了考工的日子,牟棉花半夜跑去拿号了。这次排队等候考工的人不多。好像人们都找到了饭碗。人不多,她还是拿到第三十五号,心里美滋滋的。我两次都是三十五,这叫无巧不成书。
       天气热了,考工场从冬天冰窖变成夏天蒸笼,人也从冰块变成包子,一进去一身汗。好不容易轮到三十五号了,牟棉花走进考工场抬头看见考官还是靳大姑,忍不住笑了。
       满脸横肉的靳大姑好像不认识她了,嘴里仍然叼着一根永远也不点燃的烟卷儿沉着面孔提问道,你看这屋里有苍蝇吗?
       牟棉花说有。靳大姑说你怎么知道有苍蝇。牟棉花说有人的地方就有苍蝇。
       你以前考过东洋纱厂吗?靳大姑冷冷问道。
       考过呀,考进去没干几天就给开除了。那日本大管事名叫小林白,他真不是东西。
       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开除了你怎么又来考呢,二皮脸吧?
       我不是马,我是人,我也不是二皮脸。反正我认准了日商东洋纱厂。英商南洋纱厂华商北洋纱厂,他们八抬大轿请我,我还不去呢。
       你姓牟名棉花,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靳大姑换了话题。
       听我奶奶说,我的名字是我爹给取的,我娘怀着大肚子给人家打短工把我生在棉花地里,弄红了一大堆棉花,赔了三天工钱还不够呢。
       这次东洋纱厂专门招收勤杂工,打扫楼道啊拾掇厕所什么的,你愿意做吗?
       我愿意做。只要能进东洋纱厂你把我变成小鬼儿都行。
       靳大姑嘿嘿笑了,然后很有含义地说,我看你前世原身就是一棵棉花,今生今世投胎在纱厂,你非得把自己纺成一团纱线不可啊。
       你说得对!我今生今世投胎就是要进东洋纱厂。我进东洋纱厂就是要见识见识那个小林白?
       牟棉花!你以为这是饭馆点菜啊,你想见识谁就见识谁。这是日商东洋纱厂,不是华商杂货铺子。靳大姑说着突然向她扔来一枚小铜牌。牟棉花一伸手攥住了,展开手心一看,惊呆了。
       怎么又是丙9051啊。这四个数字不吉不祥不顺不利,让小林白开除了我,怎么阴魂附体又是这个工号啊。
       两次都是报考日商东洋纱厂,两次都是半夜排队拿了第三十五号,两次都是女考官靳大姑,两次都是丙9051工号,莫非时光倒流了?她掐了掐大腿,疼。疼就不是做梦。
       你非进东洋纱厂不可,那只有去做勤杂工了。考官靳大姑挥了挥手,好像驱赶苍蝇。牟棉花环视四周,考工场里果然飞舞着一只麻头苍蝇。看来除了这只麻头苍蝇,这次夏天考工跟那次冬天考工没有什么两样。
       没有两样就没有两样吧。这样想着牟棉花暗暗较劲,突然低头猫腰撅屁股,伸出右手捏住左边耳朵,从左向右转悠起来。
       跟上次一样她一口气转了六圈儿。只觉得头晕脑涨两腿绵软,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咬紧牙关爬起来,她衣服给汗水湿透了。
       考官靳大姑嘿嘿笑着说,小死丫头逞能吧?这次我可没让你转呀。知道这次你为嘛跌倒吗?因为你少了一根脚指头。
       对,我一定把这笔账记在小林白身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她小声嘟哝着说。
       你怎么认准了小林白啦?小死丫头你一根筋啊!
       她嬉皮笑脸说,您整天叼着一根烟卷儿又不抽,您才一根筋呢。
       靳大姑呼地站起,登时变了脸色,起身走到牟棉花面前,低声叹了一口气说,你以后再敢这么跟我说话,我一定撕烂你的嘴!
       她吓得伸了伸舌头,鞠躬下去了。
       第二次考入东洋纱厂,牟棉花果然去做勤杂工了。进厂上班便遇见梳棉工房的小伯役郝二黑。他满脸惊愕表情问道,天呀,你怎么回来啦?
       牟棉花自豪地说,你以为小林白一手捂天啊,姑奶奶我想回来就回来啦!
       庶务课指派牟棉花去清扫工厂厕所,当然是女厕所。东洋纱厂女工多,女厕所也多。牟棉花二话不说走马上任大动干戈,抡起扫帚清走陈积多年的门窗灰尘,抄起铁锨铲去肮脏不堪的污渍地面,不出几天一座座难以下脚的厕所变得洁净起来。女工们惊诧不已,纷纷说紫姑来了。中国民间传说,一个名叫紫姑的女子被狠心妒妇害死在厕所里,便被玉皇大帝封为厕神。
       牟棉花极其得意地说,我打扫的厕所干干爽爽亮亮堂堂,对得起你们的大白屁股啦。
       可巧靳大姑蹲在粗纺工部女厕所里,这位满脸横肉的考官提起裤子说,你这小死丫头真愿意打扫一辈子厕所啊?
       牟棉花不笑了,恭恭敬敬说靳大姑我想拜您为师学手艺。
       靳大姑不理不睬,系紧裤子走了。牟棉花觉得委屈,扭脸看见厕所门外地上扔着一张大纸。她不识字,不晓得这是一张抗日传单。然而她知道珍惜字纸,猫腰收拾起来。她想起细纱工部女厕所的窗户破了,苍蝇蚊子嗡嗡作乱,飞进飞出就跟走亲戚似的。
       一路小跑,她找来了糨糊把这张字纸贴在细纱工部女厕所窗户上,堵了窟窿。于是,这一张来源不明的“日本侵略者必败,中国人民必胜!”的抗日传单,公然出现于光天化日之下,无声地传播着革命道理。
       糊好了窗户,大字不识的牟棉花看到蚊蝇进出受到阻碍,满意地笑了。这时一个名叫徐贰芬的女工从这里走过。她惊诧地看了一眼贴在厕所窗户上的抗日标语,极其惊诧地瞥了一眼牟棉花,匆匆离去了。
       牟棉花不解其意,拎起扫帚走了。
       立秋之后,一天突然传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消息。正在清扫女厕所的牟棉花将信将疑,扔下扫帚跑到梳棉工部询问谷香。谷香也是将信将疑。牟棉花心急,索性跑到东洋纱厂大门口,逢人便问。一个警卫队员脱掉制服扔在地上,说日本人真的投降了。
       牟棉花懵了,一时不知所措。这时候一队学生高呼庆祝抗战胜利的口号从外面马路走过去。牟棉花跳脚拍手说,小日本儿真的败啦!小日本儿真的败啦!
       第二天一大早儿,她吃了一个杂合面窝头。一路小跑来到东洋纱厂大门前看见警卫队照常站岗,就气哼哼走进去了。毕竟是日本工厂,工人们不敢闹腾。她心里窝火,只得照常清扫厕所,从精纺工部清扫到织布工部。来到水房,洗了洗手擦了擦脸,她拿出两个杂合面窝头,提前把它吃了。这两只杂合面窝头下肚,顿时添了力气。
       她选了一把白蜡杆扫帚,直奔梳棉工部去了。进了梳棉工房迎面遇见谷香。谷香看着她的扫帚说,牟妹妹你不能一辈子打扫厕所啊,托人求情还是学一门手艺吧。
       牟棉花知道谷香胆儿小,只得将计就计说我现在去找小林白求情吧。说着她举起白蜡杆扫帚推门走进梳棉管事室。
       小林白站在“日产进度表”前面,凝神沉思。他上身穿着白色衬衣,下身穿着蓝色吊带西裤,一副文弱书生形象。扭身看见牟棉花举着扫帚进来,他疑惑不解地问道,默西,你要干什么?
       小林白,你知道日本投降了吧?牟棉花环视着管事室,一眼瞅见那只紫砂茶壶。
       我是企业管理人员,跟战争没有关系。小林白辩解着。
       你是企业管理人员?那好吧,你赔我脚指头。
       小林白不解地说,我赔你脚指头?我为什么赔你脚指头啊?
       你们天皇宣布投降了,你还这么霸道!牟棉花说着抓起紫砂茶壶朝着小林白掷去,砰的一声击中他的肩头。紫砂壶落地摔成碎片儿。小林白气急败坏指着她说,这是江苏宜兴制壶大师倪万全的作品,迄今存世只有三件……
       她二话不说举起扫帚向着小林白打去,就跟日本突袭美国珍珠港一样。由于提前吃了两个杂合面窝窝头,她浑身充满力气嘴里高喊打死小日本儿。小林白没有想到小女工如此凶猛,好像一只母老虎。他无路可退,攀着窗子跳了出去。
       不知什么原因,一时间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牟棉花想起霍乱而死的父亲,又想起投河自尽的母亲,她一下疯狂起来,追着小林白的背影跳出窗子,高举扫帚撵了过去。
       小伯役拦住牟棉花说,你疯啦不怕日本人毙了你啊。
       你放屁,今天我要毙了日本人!
       一路追赶,她听见人们高喊打死小日本儿,却不见有人参加进来。迎面终于跑来两个细纱工部的女工,一人手里举着一只纱筒子,说日本人投降了我们不打白不打啊。看到来了援军牟棉花斗志猛增,绕过大水坑举着扫帚一直追到锅炉房后面,一路高呼打死小日本儿。
       谷香追着牟棉花背影气喘吁吁喊道,牟妹妹牟妹妹,你千万不要闹出人命官司啊。
       小林白害怕了,围绕着锅炉房的煤堆东奔西窜,活脱脱一只丧家之犬。两个女工抓起煤块连连投掷过去。小林白的衬衣变成黑色。牟棉花趁机扑上去,举起扫帚打在他的脸上。小林白啊地叫了一声,双手捂脸跌倒了。
       牟棉花抡起扫帚猛打。小林白的眼镜被打破了,一块玻璃碎片扎进了左眼窝儿。
       那个名叫徐贰芬的女工赶忙拉住牟棉花小声说,妹子,我们的斗争要有理有利有节。
       牟棉花听不懂这种具有革命斗争涵义的话语,狠狠踢了小林白一脚说,小林白啊小林白!你们小日本儿也有今天的下场啊。
       说着,情绪冲动的牟棉花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嘴里念叨着打死小日本儿打死小日本儿。徐贰芬一把抱住牟棉花小声说,妹子妹子,你赶快离开这儿,当心有坏人报复你。
       没人知道徐贰芬是中共地下党员。她的丈夫李亦墩是中共北开地委书记,曾经以账房先生身份进入华昌机器厂开展地下工作,通过一个烟卷摊传递情报。他的任务就是把紧俏物资秘密运往解放区。李亦墩用了很长时间慎重地选择押运人员。押运就是护送。他亲自选择了一个名叫勾华东的铁路信号工人。勾华东成功护送两吨铁管前往红色根据地,经受住了考验。后来,勾华东冒充死者瘦猴儿的哥哥以护送棺材回乡下葬为由,前往冀中根据地。其实那口黑漆棺材里根本没有尸体,而是装满了解放区急需的十几种药品,包括奎宁和盘尼西林。
       小女工牟棉花打垮了小林白,扛着扫帚往回走。沿途厂房里拥出一拨拨女工,一起给她鼓掌。她不明白这是为谁喝彩,左顾右盼找不到旁人,这才知道自己真的成了小樊梨花。
       小闺女都动手打日本了,咱们别闲着啦。一群机修工部的男工挽起袖子冲进仓库,高喊着打倒小日本儿一哄而抢弄走了一百二十匹白布,直接送到朱记染坊卖了。
       东洋纱厂连夜掀起痛打小日本儿的高潮。日本人东躲西藏,成了过街老鼠。这可乐坏了朱记染坊的少东家,伸长脖子站在东洋纱厂大门外等候着,一有白布他就低价买走,说这一回小日本儿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啦。
       一连几天全市沸腾,社会各界欢庆抗战胜利的活动达到高潮。北方剧社把牟棉花狠打小林白的事迹编成鼓曲《小女工痛揍日本人》四处传唱,将她塑造成为一个敢做敢为的姑娘。这时有人出来锦上添花说,早在日本投降之前牟棉花就在细纱工部女厕所窗户上贴出“日本侵略者必败,中国人民必胜!”的抗日标语,这是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人们纷纷向小女工牟棉花挑起大拇指,称赞她“牟大胆儿”。得了“牟大胆儿”的外号,牟棉花还是牟棉花。光复了。从南边来了接收大员。摘掉旧牌匾,换成新字号——日本人的“东洋纱厂”改为中国人的“中纺五厂”。工人还是工人,菜饼子还是菜饼子。
        一天,谷香拉住牟棉花极其神秘地说,被你打瞎一只眼睛的小林白敢情不是日本人!
        小林白不是日本人——这消息确实令牟棉花感到意外。闹了半天我牟大胆儿打的是一个中国人?她越想越泄气。 中午打水,牟棉花看见戴着墨镜的白小林走过来,立即转身绕开好像理亏似的。
        下班了,她换了干净衣裳走出工厂回家。纱厂停了生产,工人停了薪水,日子更难了。走在大街上,抗战胜利的巨大喜悦依然洋溢着,好像过年。一家酒馆门外摆着几张桌子,坐着十几个身穿白袄白裤的汉子。原来正是哄抢东洋纱厂仓库白布的一帮人。他们拿白布换白酒,一醉方休了。
        不知为什么,牟棉花瞧不起这一群发国难财的老爷儿们,停住脚步故意问道,你们白袄白裤给谁穿孝呢?
        一个喝得舌头僵硬的汉子说,七尺裤子八尺袄,日本仓库的纱布不穿白不穿!我媳妇还做了三条裤衩呢。
        说着,这汉子端着酒盅过来要牟棉花喝酒。她伸手接过酒盅说,日本人在的时候你是三孙子,日本人一走你成英雄啦?
        就是日本人回来,老子照样是英雄!这汉子脱掉白布褂子光着膀子撒起酒疯。老子敢抢日本人仓库就是头号大英雄……
        牟棉花抬手把一盅白酒拨在汉子脸上说,我敬你一盅头号大英雄!
        他妈的,你小丫头片子找倒霉啊!那汉子挽起袖子骂了粗口。
        这时突然响起靳大姑的声音,这位爷儿们,你也想让她打瞎你一只眼啊?
        她是牟大胆儿?假装疯魔的汉子犯怵了,转身回去继续喝酒。
        牟棉花扭脸寻找着,看见靳大姑身穿青布大袄坐在酒馆角落里,右手捏着锡制酒壶左手端着白瓷酒盅,斟满一盅白酒,一扬脖儿饮了,马上斟满第二盅,一扬脖饮了。
        牟棉花迈过酒馆门槛眨着一双细长眼睛说,您喝酒是庆贺东洋纱厂改名中纺五厂吧?
        靳大姑满喝得满脸横肉红里泛紫,嘴里叼着一根烟卷说,你得了牟大胆儿的外号,人人怕呢。我告诉你吧小死丫头,无论哪朝哪代哪个王八蛋坐江山,你在工厂都要凭技术吃饭。人的脑袋二寸地,不学技术是傻逼。你当工人没技术,连傻逼都不如。甭说接收大员,日本人坏不坏?你要是技术尖子他们照样高看你一眼。
        我知道日本人高看您一眼。牟棉花主起酒壶给醉意朦胧的靳大姑斟满酒盅。
        嘿嘿。小死丫头我知道你心思,如今满世界抓汉奸。你说日本人高看我一眼我就是汉奸啦?
        白小林算是汉奸吧?牟棉花想起被自己打瞎一只眼睛的假日本鬼子,逮着机会便打听他的情况。
        他根本算不上汉奸。你以为阿猫阿狗都是汉奸?不够格!靳大姑抿了一口酒,咬了一块咸萝卜说。
        牟棉花探讨着说,他给日本人做事还不算汉奸啊?
        靳大姑挺起胸脯长长呼出一口气说,他给日本人做事,你牟棉花打扫厕所不是给日本人做事?我靳大姑考工不是给日本人做事?照你这么说东洋纱厂两千多号工人全是汉奸?小死丫头我看你心思不善,一有风吹草动就想做恶人!
        您说我是恶人?牟棉花恼羞成怒抄过酒壶扬起脖子就喝。锡制酒壶空了,她大张嘴巴只沾了两滴白酒,气得扭动着屁股摇得凳子吱吱响。
        小死丫头你不愿意做恶人,好哇!那你一门心思学手艺吧。记着,无论东洋纱厂还是中纺五厂什么时候也要靠技术说话。
        这时一个青年男子快步走进酒馆坐到远处角落里去了。
        这是小林白吧?靳大姑喝得红头涨脑照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嘿嘿,我知道他是假日本鬼子。你看这小子文质彬彬的模样,一准招大姑娘喜欢。可惜你打瞎了人家一只眼,独眼龙不值钱啦。说着,靳大姑掏出两张“法币”结账,摇摇晃晃走了。
        靳大姑一番话说得牟棉花面红耳赤。这时听到那一群白衣白裤的汉子们小声议论着“牟大胆儿痛打小日本儿”,蓦然之间她增了劲头。我是牟大胆儿我怕谁啊。起身走向小酒馆角落里的白小林,一屁股坐在他对面。
        身穿灰色长衫的白小林戴着一副双色镜片的眼镜,坐在那里显得单纯而沉郁,好似一个害羞的学生。
        默西,我叫你小林白还是叫你白小林?牟棉花含有几分挑衅口吻。
        你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牟棉花做出大模大样的气势,显得特别动人。
        面对牟棉花义正辞严的审问,他伸手朝鼻梁上推了推墨镜解释说,我只不过给自己取了一个日本名字而已。
        你是中国人凭什么取日本名字!牟棉花怒目圆睁,啪地一拍桌子。
        白小林心平气和说,我知道你打瞎我一只眼睛是因为你恨日本人。可是你不了解日本啊。我研究日本,这辈子也不会放弃的。一个人活着就要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是啊,中国把日本打败了,可是你知道当初日本怎么把中国打败了吗?
       白小林继续说,日本人走了,东洋纱厂改为中纺五厂,这里仍然是我研究日本工厂的标本。无论日本胜了还是日本败了,我都要继续研究下去。谢谢你给我留了一只眼睛,我有一只眼睛研究日本足够用了。
        你这是骂我吧?你们肚里有墨水儿的人就爱绕着圈儿说话。牟棉花的语气明显和缓。
        我猜你还没吃饭呢!白小林递来一双筷子说,你吃吧,我走啦。
        牟棉花勉强进攻说,这两碟小菜你没动就走哇,害怕我啦?
        白小林一本正经说,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必须回去记录下来。我在写书呢,书名叫《中国日本之异同》。
       说着白小林起身掏出一堆“联银券”,不声不响结账走了——好似一只飞去的大鸟。望着他的背影,牟棉花突然感到心头空空荡荡的。
        这天,吃了晚饭躺下睡觉,她破天荒地失眠了。人生头一遭品尝睡不着的滋味,她又气又急使劲儿掐着自己大腿。这一掐,更睡不着了。
       白——小——林。你为什么死心塌地研究日本呢?真傻呀。
        公元一九四九年初冬,“牟大胆儿”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就在解放军对这座城市发起总攻的前夜,她毅然参加了中纺五厂工人护厂队,成为三十六名护厂队员里的唯一女子。
       牟棉花穿着肥大的棉袄棉裤,单薄的身体被夸张得鼓鼓囊囊好像一只小狗熊。她欣喜地看到,小伯役郝二黑也参加了护厂队。
       护厂队接受的第一个任务是跟随几个护厂队员守卫夜间的变电站。领头的外号“大老美”。大老美说,国民党军队决定破坏这座城市里的十三座棉纺厂,中纺五厂排名首位。
       几个护厂队员踏着夜色进入变电站的院子,瞪大眼睛守卫着现场。郝二黑几个人找来电焊枪,噼噼啪啪将变电站的两扇院门从里面焊牢,成了死门。牟大胆儿果然大胆,独自一人手持木棒站在变电站院门外,首当其冲。
       兵荒马乱的,牟棉花好久没有见到白小林了,夜深人静内心不免产生几分念想。我究竟为什么想念白小林,多年以来也说不清楚。其实平常即使双方见面,也不过几句交谈而已,绝无私房话语。然后牟棉花认为这是心交神往。白小林是她私自侍养的一株心田之花。
       凌晨时分,驶来一辆鬼鬼祟祟的大卡车,停在距离变电站大门不远的地方。牟棉花不由放下那一株白色花,握紧手里木棒。从大卡车里跳下几个男人身影,朝着这里扑来。她守住变电站大门,大声质问。
       喂,黑灯瞎火你们干什么的?
       我们奉命进入变电站。臭娘们儿,你他妈的闪开!一个身穿棉猴儿的首领狠声狠气说。
       我告诉你们,谁要是敢动中纺五厂的一草一木,没有好下场!牟棉花露出小母狮子的本相,破口大骂了。
       一个探路喽啰跑回来向首领禀报,说变电站的院门被工人护厂队焊死了,要想进去只能开着大卡车撞开那两扇铁门。
       远处传来隆隆炮声。
       牟棉花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在夜空里散发着,看不见摸不着却存在着。这是白小林来了吧?她伸出目光环视四周,在深沉如墨的夜色里寻找着。
       好!咱们全都上车,开足马力撞开变电站大门,冲进去!夜色里,身穿棉猴儿的首领哈哈笑着,从怀里掏出手枪。
       两个护厂队员翻越墙头,从变电室院里跳到院外。他们看到对方手里有枪,不禁愣住了。
       那个身穿棉猴儿的首领钻进大卡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粗鲁地命令司机开车。汽车启动了,缓缓朝着变电站的两扇铁门驶来。
       牟棉花气得挥动着木棒尖叫,浑蛋王八蛋,你们要想进去先从我身上轧过去吧!说罢扑身躺在大卡车前面。
       轧过去!轧过去!两只手电筒照射在牟棉花身上,好像瞄准了目标。
       果然,大卡车加速向躺在地上的牟棉花驶来。两个护厂队员吓得叫唤起来。
       牟大胆儿,他们真要轧死你呀!
       牟棉花侧脸盯着愈驶愈近的车轮。车轮愈变愈大——距离只有几尺了。她知道自己要死了,慢慢闭上眼睛。
       她听到轰隆一声——大卡车猛然刹车,就在距离自己不足半尺的地方停住。车轮卷起一阵尘土,扑鼻而来。
       大卡车驾驶室门嘭然敞开,传出激烈的责骂声。你他妈的刹车干吗?从她身上轧过去啊,从她身上轧过去撞开变电室大门啊!
       她被刹车扬起的尘土呛得坐了起来,看见司机的身影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几只手电筒的光柱立即照亮这个人。
       果然是白小林啊!牟棉花笑了。
       穿棉猴儿的首领举着手电筒冲上来说,白小林,今夜行动你的任务是司机,你就得开车撞开变电站的大门,冲进去!
       白小林身穿黑色皮夹克,黑夜里脸上依然戴着一副墨镜。他摘下白纱手套扔在地上,极为平静地对“棉猴儿”说,小队长,请你不要吼叫,开车轧人的事儿我是不干的。
       你不干?我们一小队只有你会开车,你不干谁干!
       郝二黑和另一个护厂队员紧握木棒站在两扇铁门前面。牟棉花看到这样的场面想起当年的小伯役,突然咯咯笑着站起身来。
       她的笑声激荡着夜色,给这个不凡之夜增添了莫名其妙的内容。听到这种笑声护厂队员们纷纷翻墙跳了出来。外号大老美的护厂队员指着身穿棉猴儿的首领说,你是破坏队的小队长吧?我告诉你要是胆敢开枪,休想走出中纺五厂大门!我们一人一口唾沫就把你们淹死啦。
       白小林,你以为我开不动这辆汽车啊?穿棉猴儿的首领收起手枪钻进驾驶室,手忙脚乱地鼓捣起来。
       大卡车吭哧了一声,颤抖起来。牟棉花急了,再次横身躺在地上,尖声喊叫着:你以为你穿了棉猴儿就是孙悟空呀,那就先轧死我吧!
       又吭哧了一声,大卡车被“棉猴儿”鼓捣得缓缓动弹了。白小林冲上前来,迎着车轮大声喊叫停车。大卡车好像一个耳聋眼花的老人,慢慢吞吞朝前驶来。
       白小林迎着车轮走了几步,企图阻止“棉猴儿”前进。大卡车颤颤抖抖,继续前行着。白小林脱下皮夹克朝着驾驶室抛去,倒退几步横身仰卧地上,跟牟棉花并排躺在一起。
       他穿着一件白衬衣躺在地上,这在夜色里十分显眼。他的肩膀与她的肩膀紧紧靠着,黑夜里能够听到她的呼吸。这时候她的心头蓦然一热,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手。这是牟棉花长大成人以来第一次抓住男人的手。白小林的手很软很凉,使她想起正在融化的河畔残冰。这残冰在她手里渐渐化成水,流入心田浇灌着那一株白色花。她与他就这样并排躺在冰凉的土地上,活像一对殉情的男女。
       牟棉花并不知道,一个女人的命运里,有时伫立爱河畔,有时驻足孽海边。爱缘是缘,孽缘也是缘。爱河里有波,孽海里也有浪。爱河里有小鱼,孽海里也有小鱼,它们同样都会亲吻你的——只要你主动把脚丫儿伸进水里。
       大卡车吭吭哧哧,竟然停住了。
       中国人民解放军攻城的炮声愈来愈近,牟棉花与那个名叫白小林的男人并身齐肩躺在地上。阴差阳错,两个负有完全不同使命的人共同阻止了一辆疯狂撞向变电站大门的汽车。“棉猴儿”跳出驾驶室,丢弃了汽车带领着破坏队的一拨人马,扭头跑了。牟棉花与白小林依然并排躺在车轮前,好像凝固在这漫漫长夜里了。
       望着夜空闪烁的一颗颗星星,牟棉花轻轻问白小林,默西,你冷吗?
       冷。甩掉皮夹克只穿了一件白衬衣的白小林躺在地上如实回答。
       冷啊!那也冻掉你一根脚指头吧。牟棉花突然笑了,挖苦地说。
       我不是存心冻掉你脚指头的。我那是执行日商东洋纱厂的管理制度。你知道连蜜蜂采蜜都有严格的管理制度,何况我们人呢。
       那个名叫徐贰芬的女工赶来了,身穿棉袄腰间扎着一条皮带,英姿勃发的样子。她打开手电筒照耀着地上的皮夹克很是惊诧地说,咦,你俩怎么躺到一起啦?快起来快起来,咱们解放军已经开始攻城啦。
       翻身爬起,表情茫然的白小林伸手捡起皮夹克穿在身上,然后往鼻梁上推了推墨镜。徐贰芬当场发布命令说,牟棉花你带两个人留守变电站,白小林你不是会开汽车嘛,那就拉着几个护厂队员去支援锅炉房吧。
       白小林扭头看了看牟棉花,又往鼻梁上推了推墨镜。牟棉花说了一声你去吧,那口吻就跟送战友上火线一样。
       白小林嗯了一声,钻进驾驶室发动大卡车,开走了。关键时刻接受任务驾车上路,这位发奋研究日本的书呆子,阴差阳错地拥有了“解放前夜弃暗投明毅然驾车参加护厂队”的革命经历。
       3、红烧与清蒸
       来了一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通知王金炳去军工503厂报到,参加革命工作。白鸣岐一拍大腿说,饼子你救过李亦墩的命,这是他调你呢。
       吩咐伙房包饺子,给王金炳送行。这是多年老规矩。第二天一大早儿王金炳一根扁担一头挑起铺盖卷儿一头挑起大包袱,跟老东家告别。
       我送你个小物件儿。白鸣岐掏出一枚黑色戒指。它不是金的不是银的不是铜的,是玛钢的。这种材质外表硬心儿里软,愈戴愈亮。当年我摸索玛钢退火技术烧废了多少窑啊。给你留个念想吧。
       王金炳给白鸣岐深深鞠一躬,挑起行李进了军工503厂。
       这座军工企业跟华昌机器厂相比,好比一只大象跟一只小狗儿,规模相差极大。一位军代表把王金炳派到生产行军锅的三车间去了。李亦墩是驻厂总代表,去华北军区后勤部开会了。
       三车间主任把王金炳分配到小坩埚组跟随师傅配制中间合金。转天上午,王金炳拉着排子车去仓库领取焦炭。这时候有人喊叫王金炳。他停住车子回头看见身穿黄色军装表情严峻的李亦墩同志。
       你怎么跑到这里化铝来啦王金炳!李亦墩同志既没有问候也没有寒暄,一见面便大声责问。当年账房先生的印象,一扫而光了。
       王金炳如实回答说一位军代表派他来到三车间。李亦墩听罢说了一句他们真是乱弹琴,转身匆匆走了。
       中午时分车间主任跑来了,命令他前去修械所报到。王金炳把那只粗瓷青花大碗往胳肢窝里一夹,去了。
       找到503厂修械所,一个腰间扎着帆布围裙的麻脸师傅说你是王金炳啊你跟我干吧。
       跟随麻脸师傅走进一间大房子,王金炳以为到了武器库。一张大案子上摆着十几条步枪,两个工人埋头拆卸着枪筒,一个工人修理着扳机。麻脸师傅手里拎着一把三角锉刀说,我们这里主要是给武装民兵修理枪械。你以前在私营小厂学过手艺吧。
       王金炳摇头说,没学艺光伺候老东家呢。
       麻脸师傅指着几支枪托儿说,你用砂纸把它们打磨干净了,染一层“地板黄”,再打磨干净了,然后我教你给枪托儿上漆。
       打磨了两支枪托儿,手心扎了三个木刺儿,生疼。王金炳寻思,自己从资本家小伙计变成军工厂工人,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几天之后这一批老式步枪修好了。这是军工503厂成立修械所以来修理的第一批枪械,最后一道工序是验枪。验枪就是实弹射击。实弹射击不合格自然不能交付使用。修械所人人报名参加验枪,很踊跃。王金炳踌躇了,在此之前他接触的最大武器是小时候打鸟儿的弹弓,击毙的最大敌人是农村偷吃粮食的老家雀。
       当天下午,一辆老牌道奇卡车载着十二条步枪以及四个押枪的战士,一路颠簸驶往靶场。王金炳跟麻脸师傅挤着坐在驾驶室里,他看着车窗外面的大好春光,心里惶惶的。
       到达靶场跳下汽车,第一道工序是检验步枪撞针。麻脸师傅给一支步枪压上子弹小声叮嘱说,你是检验撞针不是校验准星,所以你尽量远离枪管,不要卧倒瞄准靶子,端枪站着射击就可以了。
       听了麻脸师傅一番话,心里热热乎乎的。他使劲儿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辆美式挎斗摩托车赶来了。一个胸前挎着照相机的小伙子从车里跳下来,那样子好像记者。
       现场空气紧张起来。远处的土堆前面立着一只靶子。王金炳端起第一支步枪走上前去,脑海一片空白。他对准靶子一扣扳机,砰的一声——远处草丛里扑扑棱棱发出几声响动。
       一个值靶的战士告诉他脱靶了。脱靶就是子弹根本没沾靶子成了“飞子儿”。麻脸师傅走过来说,好啊,这第一支步枪撞针没有问题。
       王金炳伸出步枪指着远处草丛说,脱靶?我好像打中什么东西啦!
       一个战士跑到草丛里拎出一只肥硕的野兔,说你打出的飞子儿可巧击中了这个倒霉鬼!
       几个押枪的战士哄堂大笑。麻脸师傅连连摇头说,这是一只怀孕母兔。王金炳你真不是一般人物,一枪打死一窝野兔子。
       王金炳窘得红了脸,一时手脚无措。他从战士手里接过第二支步枪,突然猫腰趴在地上瞄准远处的靶心。
       麻脸师傅一旁大声喊道,王金炳你起来!你用这种姿势瞄准,万一枪管儿炸了不是无谓牺牲嘛。
       王金炳砰地放了第二枪,还是脱了靶。枪筒冒出一股淡淡青烟。麻脸师傅脸色铁青大声说,你还是站起来端着打吧。
       王金炳接过战士递来的第三支步枪,仍然卧倒瞄准,砰地放了第三枪。
       终于击中靶子。王金炳朝着麻脸师傅龇牙一笑说,我打中了!枪管儿没炸!
       记者模样的小伙子受到现场紧张气氛感染,跑到王金炳面前啪地拍了一张照片。他继续卧倒射击,咣咣咣鸣放着,检验了十二支步枪,撞针全部合格。记者模样的小伙子请王金炳手持步枪站在靶前,又拍了一张照片。
       麻脸师傅呼出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轮到校验步枪准星了。麻脸师傅以标准姿势卧倒,以标准姿势瞄准,以标准姿势击发,一枪一弹地射击着,枪枪弹弹射中靶心。麻脸师傅的麻脸上终于露出几丝笑容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这一脸麻子就是枪管爆炸留下的纪念品。
       王金炳拎起野兔递给麻脸师傅说,这野味儿您拿回家滋补身体吧。
       你不知道我吃素哇?我从来不吃肉的。麻脸师傅好像遇到克星,躲闪着。
       一个整天修理枪修理刀的大男人居然食素不食荤。这令王金炳大长见识,看来人人都有禁忌,人人禁忌各不相同。一下想起白鸣岐的禁忌——老东家从来不吃黄豆芽儿。
       回到单身宿舍,王金炳蹲在院子里操刀开膛,从野兔肚子里掏出六只尚未成形的小兔胚胎,顺手埋在树下。把一具兔肉洗得干干净净,他打算送到职工食堂去。传达室的老头儿跑来了,通知王金炳晚饭之前赶到李亦墩同志家。
       他向传达室老头儿问明了“十六间房”的方位,回到宿舍里换了一身新洗的夹裤夹袄,拎着一具光鲜鲜的兔肉来到“十六间房”。
       噢,这里是过去的“九州寮”啊。当年他拉人力车载着老东家跑到这里来找少东家。那棵属于“九州寮”朝代的樱花树死了,变成一株枯木立在院里。
       拎着一具兔肉径直走进“十六间房”的前院,保姆不敢接手,王金炳只得亲自将一具兔肉放进厨房里。他吃惊地发现李亦墩同志腰间扎着一条围裙坐在厨房里腌制着一条大鱼。
       坐在客厅里喝茶,沏的也是茉莉香片。这是一种王金炳极其熟悉的花茶,只不过那是在华昌机器厂账房里。
       客厅里的“榻榻米”改为地板了,散发着紫色油漆的剩余味道。身穿墨绿色列宁服的徐贰芬踏着地板脚步噔噔走进来,一看到王金炳她便笑了,说你就是小王同志吧?我听老李说当年他在华昌机器厂做地下工作,你半夜里协助他突围,很勇敢嘛。
       平生第一次有人叫自己小王同志,他不知如何是好,不停地搓动双手好像很痒的样子。
       我是李亦墩的爱人,你就叫我老徐吧。徐贰芬坐在客厅沙发上,说小牟同志一会儿就到。
       王金炳不知道小牟同志是谁,就喝了一口茶水。花茶的香气带着往事的味道,被他咕咚一声咽到肚子里去了。
       徐贰芬看见丈夫走进客厅当头就说,家里又不是没有保姆,你就不要亲自动手了。李亦墩扎煞着沾满鱼鳞的双手说,保姆哪里会做我们家乡的酸辣腌鱼呢。
       说着,李亦墩无意之间看见王金炳手上戴着玛钢戒指,脸色沉了下来。
       金炳啊,你是新中国工人阶级的一员,手上戴着大戒指像个什么样子?你摘下来吧,一会儿人家小牟同志就到了。
       徐贰芬和蔼地说,小王同志,旧社会的小掌柜啊少东家啊爱戴金戒指银戒指的,我们新中国工人阶级应当抵制这种低级趣味。
       老徐同志,这不是金的也不是银的,这是玛钢的。王金炳一边解释一边捋下戒指,连忙塞进衣兜儿里。
       一阵旋风似的走进一位女同志,上身穿着碎花布衫下身穿着蓝布裤子脚下穿一双偏带黑布鞋,两条小辫子一条搭在胸前一条甩在背后,咯咯笑着。她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指着腰间扎了围裙的男主人说,李亦墩同志突然变成家庭妇女,我还以为这是排演话剧呢!
       受到这咯咯笑声的震荡,王金炳以为遇到大人物,慌忙站起身来等待接见。
       徐贰芬主持大局说,好啦,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国棉十九厂织布车间的先进生产者牟棉花同志,这位是503厂修械所的优秀青年工人王金炳同志。以后你俩就算认识了,一个织布一个修枪,一个军工一个棉纺,互相帮助取长补短共同进步嘛。
       王金炳懵懵懂懂看着对方。牟棉花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今天咱们吃老李腌制的酸辣腌鱼,我们结婚六年老李很少下厨呢。今天小王同志拿来了新鲜兔肉,你们说怎么吃?徐贰芬极其民主地征求着意见。
       李亦墩立即说清蒸。王金炳便在心里附和着清蒸。徐贰芬也倾向于清蒸,温和地说清蒸味道鲜美嘛。
       不!清蒸那东西没滋没味的,难吃。红烧红烧红烧。牟棉花一口气说出三个红烧,无拘无束地否定了两位领导同志的清蒸方案。
       小王同志,你还没发表意见呢。徐贰芬催促王金炳表态,要么清蒸要么红烧。
       俗话说客随主便,男主人和女主人均倾向清蒸,王金炳自然是要附和“清蒸”的,心里想着“清蒸”嘴里却说出“红烧”二字,神差鬼使一般。
       他“红烧”一出口,局面顿时改观。牟棉花偷偷朝王金炳伸了伸舌头,笑了。
       清蒸与红烧,二比二,可是我们尊重青年人的意见,清蒸改成红烧吧。徐贰芬大度地吩咐保姆对兔肉实施红烧方案。
       还是我去做红烧兔肉吧。牟棉花起身,一阵旋风似的去了厨房。
       我说小王同志啊,你看小牟这姑娘多么有主见,说红烧就红烧,性格开朗思想坚定。她在纱厂外号牟大胆儿,敢想敢干敢作敢为,你深入接触就了解啦。徐贰芬趁机向王金炳介绍牟棉花的详细情况,好像在推销一批优等棉纱。
       一大盘子红烧兔肉端上桌来,一时香气扑鼻。徐贰芬表扬牟棉花烧菜又好又快,应当以这种速度建设社会主义。牟棉花说只要肉鲜肉嫩,红烧比清蒸反而节省时间。
       李亦墩问牟棉花怎样学会的烧菜。徐贰芬代替牟棉花回答说,解放军进城号召工人恢复生产,小牟同志带头去纱厂伙房帮厨,她半夜把饭菜送到机修工段第一线,她的猪肉炒香干儿大受欢迎呢。
       牟棉花夹给王金炳一块红烧兔肉。金炳觉得风风火火的牟棉花性格直来直去,挺可爱的。
       这顿饭很快就吃完了。徐贰芬把剩余的腌鱼和兔肉盛了满满一饭盒,让牟棉花带回家去吃。牟棉花也不推辞,说我代表奶奶谢谢徐代表。
       徐贰芬低声命令王金炳送牟棉花回家,说男同志应当积极主动啊。
       天黑了。王金炳替她拎着饭盒,完全小伙计形象。牟棉花一路走着一路说着,说她的工厂以前叫日商东洋纱厂,光复之后叫中纺五厂,解放了叫国棉十九厂。
       一路上贡献出一双耳朵,王金炳听着。牟棉花说她解放前是清洁工,现在织布车间做挡车工,这几天偷偷跟靳大姑学习接头儿技术。靳大姑的技术全厂独一份。王金炳唔了一声。牟棉花继续说,解放前是两班倒,工人累死。如今是三班倒,还有四班三运转,一个星期等于歇两天呢。我明天上早班,早班是早晨六点半钟上班,过午两点半钟下班。下了班不回家,义务劳动打扫女厕所。我们国棉十九厂分为南院和北院,总共二十五座女厕所。我义务劳动从下午两点半钟开始,干到五点半钟结束。谷香姐姐也参加义务劳动,只是不经常。
       把牟棉花送到棚铺区一条胡同口。她突然说,我还忘啦小王同志,你要有手艺给我做两把扁铲吧,有了扁铲女厕所地面就戗干净了。
       说罢,她笑着跑进了胡同。王金炳仿佛灌了一脑袋糨子,迷迷糊糊的。转身离开小巷口,他一路上荒腔野板地哼唱着京戏,犹入无人之境。这是偷偷跟老东家学的一句唱腔:骑马离了西凉界!
       第二天的《滨河日报》头版右下角登出一篇通讯,大字标题《勇士验枪记》,还配发了王金炳一张照片。头版左下角一则国棉十九厂召开女工忆苦思甜大会的报道,其中提到牟棉花“一根脚趾的控诉”。
       王金炳一夜之间出了名,《勇士验枪记》使他成为503厂的先进人物。国棉十九厂党委副书记徐贰芬同志立即邀请王金炳参加纺织女工座谈会,介绍验枪勇士的先进事迹。
       走进国棉十九厂,王金炳迎面遇到牟棉花。她眨着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小声说,我告诉你吧王金炳,就连我奶奶都说红烧比清蒸好吃!
       你奶奶?王金炳终于想起红烧兔肉,诚恳地笑了。
       这次座谈会开得很成功。王金炳与牟棉花之间的关系有了进展。他主动邀请她看电影,并且约定了地点就在和平电影院。
       然而时间一拖再拖。不是王金炳离不开生产岗位,就是牟棉花工作忙来不了。
       终于约了时间。王金炳提前来到和平电影院。他穿了一件黄色军式上衣,很像光荣退伍的军人。新中国了,交朋友搞对象谈恋爱——革命军人配城市姑娘,成了一道普遍风景。只是这件黄色军式上衣有些长,透出几分衣裳大于人物的意味。他看到电影院门前写着两个大字“售完”。
       去旁边小摊上买了一串糖葫芦,他郑重地举在手里。牟棉花满头大汗跑来了,身穿毛蓝大袄腰间系着“国棉十九厂”的围裙。他把糖葫芦递给她。她解下围裙拿在手里,说来不及换衣服就跑来了。他说没票了。她说没票就没票吧,我饿了咱们去谷香家混一顿饭吃。
       乘坐三站电车。路上牟棉花告诉王金炳,谷香的丈夫勾华东以前是铁路信号工,解放前押运药品去了根据地,如今是军官呢。
       到了。谷香挺着笨重的身子笑着走出屋门。牟棉花把王金炳介绍给谷香,然后说我们还没吃饭呢。
       谷香捂着大肚子说,那我拿小虾皮炝锅给你们做尜尜汤吧,还有两个玉米面饼子。王金炳颇有礼数地说,我看您身子不大方便,您告诉我东西在哪儿,我做。
       你大老爷们儿还会做饭啊?谷香惊奇地转向牟棉花说,牟妹妹你要是当了大干部,还真得找个能够操持家务的男同志做爱人。
       说罢自觉失口,谷香扭身对王金炳说,这位同志我看你也是当大干部的苗子。
       捅开炉火坐上铁锅,王金炳站在小厨房里兑水和面。他听着谷姐姐与牟妹妹的对话,愈发认为牟棉花的性格简单明快——简单得好似一根麻线,明快得好似一把菜刀。
       我姐夫一回家你就美了吧?久别夫妻胜新婚嘛。当初人家投奔解放区你还哭哭啼啼的,没觉悟!如今当了官太太吧?牟棉花嘻嘻哈哈说着。
       一盆热气腾腾的尜尜汤端上桌子。谷香嗅着香气说,小王同志你真会做饭,我馋啦我也喝一碗吧,你给我放点儿醋。
       牟棉花兴奋地说,酸儿辣女甜双双。你想吃酸的一定生儿子呀!
       你一个大姑娘家什么都懂得,我看你要成精了。谷香抿嘴嗔笑着。
       谷姐姐,你不知道那句顺口溜——色钢厂,浪棉纺。牟棉花凑到谷香耳边压低嗓音说,钢铁厂没有呆汉子,棉纺厂没有傻娘们儿。
       你们赶紧吃饭吧。王金炳抄起马勺给谷香盛了一碗尜尜汤,又给牟棉花盛了一碗,最后给自己盛了一碗。
       牟棉花大大咧咧一连喝了三碗。王金炳认为她性格爽快,心里挺喜欢的。
       公元一九五○年十二月六日,中国人民志愿军攻克朝鲜首都平壤。这天傍晚,王金炳与牟棉花在和平电影院门前集合,看了一场纪录电影《解放区的天》,就算结了婚。黑暗里,修枪的新郎与织布的新娘掰开一只冰凉的馒头,吃了。
       电影散场,新郎与新娘一起去给李亦墩和徐贰芬送喜糖。一进门便听到一个噩耗,谷香难产大出血,死啦!她抛下一个七斤半的大胖小子。
       好似惊雷轰顶,牟棉花啊地叫了一声。李亦墩同志表情严肃地告诉王金炳,其实勾华东已经牺牲在朝鲜战场了。组织上一直瞒着谷香。
       牟棉花瘫坐在沙发里伸手指着王金炳说,明天我去医院把谷香的孩子抱回家,从今往后你是孩子的亲爹,我是孩子的亲娘。
       王金炳点了点头说,咱们保密!这孩子就是咱们的亲生儿子。
       第二天牟棉花去医院抱孩子,走出家门之前她对丈夫说,既然抱养了谷姐姐的孩子,咱们这辈子就不生养啦。
       王金炳唔地应了一声,忙着去修械所上班了。
       然而,后来还是生养了。人到晚年,牟棉花极为感慨地说,我这一辈子说话算话,只有生孩子食了言。
       牟棉花抱养的男孩儿,乳名大朝学名王援朝,以此纪念他的亲生父母。
       4、怀孕与分娩
       天气凉快了。牟棉花凌晨醒来,一看闹表四点三刻钟。她忘了自己怀孕猛然爬起,不由哎哟叫了一声。她肚里怀第三胎四个月了。自从抱养了王援朝,她又生养了一闺女一小子,闺女王莹六岁了,小儿子王建设四岁。这第三胎是男是女就像怀里抱着西瓜,不知道什么瓤子。
       身旁的王金炳也醒了,起身搀着妻子离开床铺说,这么早你就起床啊。
       厂里有点儿事儿。她轻描淡写说着,去洗脸漱口了。孩子们还睡着。她放轻脚步走进厨房,拿起饭盒装进布兜里。饭盒里装着白面馒头和煮鸡蛋,这是她昨晚专门为自己预备的“参赛选手营养早餐”。
       全国掀起“大跃进”热浪,而且一浪高过一浪。全国纺织系统不甘落后,举办“接头、换梭、装纬、查布面、查经轴、走巡回”操作表演比赛,今天上午在国棉十九厂织布车间拉开帷幕。这次由纺织工业部主办的操作大赛,俗称全国纺织擂台赛。全国二十几名技术操作尖子云集这里,一决高下。上海的许金娣来了,青岛的陆根萍也来了,还有北京、石家庄、西安、郑州、无锡等地一批高手,各怀绝技纷纷参赛,谁都想打破挡车工接头儿全国纪录,也放上一颗卫星。
       牟棉花没跟丈夫说起全国擂台赛的事儿。既然怀着孩子就不能让丈夫揪心。为了掩饰肚子,她特意穿了一身宽大的衣裳去上班,转念一想穿着这种呼呼啦啦的衣裳上场比赛跟风筝似的,就笑了。好啦,风筝总比大肚子强吧。迎着秋风她走出家门。
       这次比赛正赶上怀孕。厂里领导问牟棉花能不能参赛。她说既能上天也能入地。厂长乐了,放假十天让她做好参赛准备。她一天没歇,说我还要保持产量冠军纪录呢,一歇就泡汤了。
       住在工人新村。走出家门去公共汽车站,十五分钟路程。首班五点半钟发车。天色朦胧,她在中途站候车,感觉肚子饿了。孕妇就是容易饿,因为俩人吃饭呢。打开饭盒,她掰了半个白面馒头,嚼着。想起饭盒里的煮鸡蛋,没舍得吃。
       天阴着,憋着一场秋雨。首班公共汽车来了,有空座。四个月身孕,已经显怀了。她挺直腰板坐着,忍不住从饭盒里掏出一只煮鸡蛋,悄悄剥皮儿吃了。她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了肚里胎儿还是为了自己参赛,反正增加了营养。路不近,她接连吃了两只煮鸡蛋,口干想喝水,那渴劲儿就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儿。一路颠簸终于到站了。她起身下车。你不是口渴吗,水迎面就来了——这是一场悄然而至的秋雨。她心里连呼倒霉,立即采取措施撑开红色油纸伞,挺胸拔腰走向国棉十九厂大门。
       风很大,雨点斜刺里劈来,专门攻击下半身。进了厂她变成“半只落汤鸡”。走进车间遇到副厂长,迎面就说今天是全国擂台赛你浇病了怎么代表咱厂出马啊?湿了两条腿的牟棉花一下露出性格棱角,笑眯眯冲着副厂长说既然你怕我浇病了怎么不派小轿车去家里接我呢?你是副厂长还挡不住老天爷下雨呀!
       副厂长被她噎住了,只好把这两句见角见棱的话咽进肚子里,当做早点吃了。
       坐在更衣室里喝了一杯水,打了两个喷嚏然后出了一个虚恭,好像有点感冒。她不担心感冒而是担心肚子。打开更衣箱她找出一大块细纱布,叠成一尺多宽四尺多长的样子,脱了裤子一圈两圈缠在腰上。使劲一刹,微微隆起的小腹平坦了几分。
       委屈你啦孩子。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刹了刹。太紧了不成。太紧肚里孩子有意见。她从更衣箱里拿出工作帽、围裙,还有一双胶底鞋,这是今天参赛的全部行头。她特意换了一条肥大的裤子,上身穿着花布小褂儿,后背贴着参赛号码“57”。看到这个号码她不由想起一九五七年也就是去年秋天,徐贰芬同志由于同情右派言论犯了错误,竟然被免去国棉十九厂党委副书记的职务,贬到市总工会劳保部去了。
       一会儿出场了。她告诫自己稳定情绪,少想败兴的事情,多想高兴的事情。
       高兴的事情?好像除了挡车织布没有更高兴的事儿了。去年在党校学习听老师讲课,说将来共产主义按需分配,劳动不再是谋生手段,劳动成了人类的第一需要。也就是说那时候人类不劳动活着就没意思了。想到这里牟棉花暗暗笑了。我不用等到共产主义,现在要是不让我挡车织布我就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临近八点钟,来自全国各地的操作能手集体出场,抽签决定出场次序。织布车间人山人海,参观者挤得水泄不通。技术监督宣布抽签结果,上海的许金娣第三个出场,青岛的陆根萍第六个出场,牟棉花第十五。她乐了,这样就有机会观看那两位全国著名的特等劳动模范的挡车功夫了。
       纺织工业部规定,一名挡车工看车九台,一名操作能手每分钟接头二十一根。许金娣和陆根萍的接头速度,早已达到每分钟三十六根,被全国棉纺行业称为“金手指”。
       参加比赛的选手们坐在一排椅子上,靠墙。牟棉花束了腰腹,坐着喘气不畅,就站着。站着视野开阔,她一眼看见对面人群里闪出王莹的脸蛋儿。好哇,这小死丫头逃学旷课跑来看打擂啊。
       一位领导同志宣布全国纺织系统操作表演比赛开始,九位评委入场。牟棉花在观众人群里发现了白小林——这位国棉十九厂技术科资料员也跑来看热闹了。光天化日之下佩戴墨镜的毕竟属于极个别分子,因此目标很大。
       从远处一手手传过来一架日式军用望远镜,三传五递到了郝二黑手里。这个当年的小伯役把望远镜交到牟棉花手里。她看到望远镜上贴着小纸条儿写了几个字:牟,看接头儿动作。
       这是谁给我的?牟棉花四处张望着。是啊,有了望远镜任何选手的接头儿动作便看得清清楚楚了。一时顾不得多想,她举起望远镜将目光投向机台。
       首先出场的无锡国棉一厂选手,人称“巧织女”,她的接头速度达到每分钟四十根,与上海许金娣和青岛陆根萍并称“三驾马车”,共同保持全国纪录。
       望远镜里,牟棉花看着“巧织女”灵巧的手指,好像不停翻飞的玉色蝴蝶。
       巧织女的操作表演赢得一片喝彩。牟棉花知道这是偷艺的大好时机,左手举着望远镜,腾出右手偷偷模仿人家的接头儿动作。
       第三位选手出场了——大名鼎鼎的上海选手许金娣。这位创造了“分段分节换梭,合理计划巡回”操作法的著名劳动模范,一登场便显出大将风度。
       她的巡回看车,步履轻盈;她换梭装纬,姿态优美;她的察看布面,身段潇洒;果然拥有“挡车芭蕾舞”的艺术魅力。牟棉花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好,差一点欢呼起来。真美啊,一台台高速织机化做一件件舞台道具,一个挡车女工竟然把这种又苦又累的机器操作变成一种又轻又柔的艺术表演,令人心悦诚服。
       牟棉花紧紧握着望远镜,一时忘记了自己是参赛选手,完全沉浸在“挡车芭蕾舞”的巨大艺术享受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许金娣打破了全国纪录,一分钟接头四十一根。现场掌声雷动。
       牟棉花仿佛没有听到雷动的掌声。她全心全意回味着许金娣的接头动作,猛然悟出这位上海特等劳动模范创造的“五步工作法”的精髓:首先将两根线头拉在一起,对准之后完成绕头、掖头、拉实一系列动作,关键是一气呵成不许丝毫停顿。
       好啊!有了醍醐灌顶般的体会,满头大汗,两手冰凉——牟棉花激动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了。这时场上再度响起掌声,轮到青岛选手陆根萍出场了。
       牟棉花静下心来,举起望远镜注视着陆根萍的操作表演。这时候身后有人递来一个小纸条,分了牟棉花的心。她展开纸条看到一行字:应当清醒,日本纺织业已经使用第二代织机了。
       字条儿没有落款。牟棉花估计这是白小林写的。因为国棉十九厂只有白小林研究日本企业管理而且头头是道。白小林不光研究日本,还娶了一个日本战争遗孤为妻。人们都说他走火入魔了。
       牟棉花不认为日本的第二代织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举起望远镜专心致志观察着陆根萍的操作表演。望远镜真好,近在咫尺。哦,这位来自青岛的特等劳动模范在许金娣“五步工作法”的基础上,接头动作有了令人难以察觉的改进。这改进,恐怕只有许金娣本人看得清楚。
       牟棉花寻思着,既然陆根萍在许金娣的基础上做了改进,那么我要是把陆根萍的最后两个掖头和拉头动作由中指改为食指,两个动作合而为一,这两个动作不就同时完成了吗?这样就节省了一个动作啊!
       陆根萍的操作表演还在进行着。牟棉花双手收起望远镜,不由抬头注视着车间顶棚,好像从宇宙深处得到了启发。
       我要是节省一个动作,就等于缩短了操作环节,这样接头速度必然提高。牟棉花的目光穿越迷雾看到真相,大脑却处于真空状态。她双手将望远镜捧在胸前,闭目养神。
       闭目养神,脑海里放映着“电影”——无锡“巧织女”的接头儿动作,上海许金娣的接头儿动作,青岛陆根萍的接头儿动作,一幕幕重现,一幕幕回放,好像入定了。
       不知过了多久,广播喇叭里宣布牟棉花出场。她打了一个激灵,从一幕幕“电影”里走出来,仿佛一下增加了五百年阅历。
       浑身上下,一派轻松。牟棉花起身走向机台。这时候,她忘记了现场评委,忘记了现场观众,忘记了肩负的为工人阶级争光的使命,忘记了这是“大跃进”时代的擂台赛,忘记了所有应当牢记的东西,只记得“把最后两个掖头和拉头动作由中指改为食指,这样就节省了一个动作”。
       轮到57号选手牟棉花出场。她是第十五个出场的选手。牟棉花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开始操作的,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换梭如何装纬如何察看布面,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接头的。她只记得身边响起一片掌声。她只记得喇叭里宣布“牟棉花同志打破全国接头纪录……”
       然后是领导接见,合影留念,接受记者采访。回到更衣室牟棉花清醒了,悄悄解开细纱布,肚子立即解放了。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说了声谢谢孩子。
       现场工作人员把那架望远镜给她送来了,还说注意保管自己的珍贵物品啊。她说了声谢谢,然后问我每分钟接头多少根啊?
       工作人员笑了,说你自己创造的成绩自己不知道哇?四十五根!
       四十五根?我的天啊,这比我平时成绩提高一大截呀!牟棉花表情好像一个意外得到糖果的幼儿园小女孩儿。
       换了衣服,心情平静了。她寻思着,今天要是没有那架望远镜,许金娣和陆根萍的接头动作,我不会看得这样清楚。它是谁传过来的呢?拿出白小林写的“应当清醒,日本纺织业已经使用第二代织机了”的纸条,跟贴在望远镜上的“牟,看接头动作”的字体对比,她笑了。
       字体完全相同。看来这架日本军用望远镜也是白小林特意给我预备的。一股莫名的热流涌上心头。
       国棉十九厂党委为了祝贺牟棉花夺得全国接头冠军,中午摆了庆功宴。给牟棉花庆功却不见她的踪影,人们四处寻找。
       我跑去跟许金娣和陆根萍表示谢意,送她们上了车。要是没有她们的启发我现在还跟傻子一样呢。牟棉花气喘吁吁说。
       你怀孕啦小牟?国棉十九厂党委副书记惊讶地注视着衣裳掩饰下牟棉花微微隆起的肚子。这位徐贰芬的继任者也是颇有革命资历,在延安大生产运动中摇纺车人称“葛大姐”。
       快五个月啦。牟棉花拍着肚皮说,葛书记您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赢了吗?俩人参战啊!
       好!今天你放了一颗卫星,到时候你生一个大胖小子再放一颗卫星。
       牟棉花抄起筷子说,我饿了,你们要是不吃我可吃啦!说着,夹起一块回锅肉放进嘴里,从盘子里抓起一只白面馒头,大吃起来。
       葛书记,您说今天我是不是超水平发挥呀?一分钟接头四十五根,就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这位来自延安的老大姐说,这是大跃进的形势鼓舞了你嘛。小牟啊,你知道市里要给你们盖一座“劳模楼”吗?就坐落在“市长楼”后面,中间隔着一大片草地。
       牟棉花乐了,这“劳模楼”又放了一颗卫星!那就赶快动工吧。
       当天晚上,牟棉花悄悄去棚铺区看望靳大姑。天黑了,她走进那座低矮的小院,径直进了西屋。屋里亮着一盏小灯泡。多少年了,独身生活的靳大姑嘴上叼着一根永远也不点燃的烟卷儿,已经临近退休年龄。
       牟棉花从兜子里拿出两瓶直沽老白干,放在窗台上。靳大姑咧了咧嘴说,你不要来看啦,弄不好牵连了你。一个社会主义劳动模范去看望一个日伪时期的考工头儿,你的阶级立场呢。
       我就是怕受牵连所以偷偷来的。牟棉花毫不掩饰地说,我今天得了全国挡车接头冠军。要不是您把几十年的经验传授给我,我根本不沾边儿的。
       挡车这差事,全凭俩字儿——悟性。你傻卖力气,没用,弄明白一个巧字儿就行啦。哎,我看你又怀上啦?你不是要创造万米无疵布纪录吗,这一坐月子你前功尽弃。你生了一闺女一小子就行了,怎么没完没了呢。靳大姑把烟卷儿夹在耳朵上,一口气说出一堆话。
       寸劲儿!其实我跟王金炳一个月未必有一回事儿,忙得顾不上,可是他弄一次就怀上啦。生了这胎,我无论如何去做结扎,绝育。
       我问你,抱养谷香儿子的事儿, 这些年没露馅儿吧?靳大姑关切地问道。
       没露馅儿。当初没让别人知道,这些年过去就更没人知道啦。
       靳大姑打开老白干喝了一口说,这样就好。我也是从小让人家抱养的,我妈一打我,我心里就说反正不是你亲生自养的,打死我你也不心疼。这骨血,差一点儿是一点儿啊。
       我一指头没碰过大朝啊。我对他,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比亲生儿子还亲!牟棉花挺身坐在炕沿上,打开话匣子。
       靳大姑,今儿白小林写纸条儿告诉我日本已经换了第二代织机。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跟白小林还有交住啊?靳大姑古怪地笑了。白小林说日本换了第二代织机。操,这一换机器就等于换了一代人啊。
       换了一代人?牟棉花警惕起来。
       你怎么听不明白呢!早知道你这么笨就不教你啦。靳大姑撇了撇嘴。
       你爱教不教!牟棉花反唇相讥说,徒弟笨,你当师傅的光荣啊?
       师傅被徒弟噎住,只得改变战术说,你知道猪姥姥怎么死的吗?笨死的!
       哎!您老人家不是活得挺好吗?没死啊!牟棉花立即反攻。
       两个人一捧一逗,好像说相声的。话不投机,双方赌气似的进入休战状态。靳大姑为了给自己下台阶,自言自语说师傅不跟徒弟一般见识。
       气氛缓和了。牟棉花说,我大老远跑来看你,合着成了你的出气筒!你为什么说一换机器就等于换了一代人呢?
       我知道你这是抬杠长学问。我给你打个比方吧,你是拿鞭子赶马车的把式,有一天马车换成汽车,你能开吗?一准开不了。那就换别人开呗。这不就是换了一代人嘛。
       噢。牟棉花低头寻思着,突然咬紧牙关挤着嗓子说,我不怕,别说换了汽车,就是换飞机我也敢去开。只要我活着,这挡车工就缺不了我!
       我跟你讲的是机器的道理,你倒跑我这儿表决心来啦!行啦行啦,你快回家坐月子去吧。靳大姑沉下面孔,撵着牟棉花。
       不用你撵我,我走!牟棉花一赌气,转身抬腿走了。
       靳大姑追了一句话,你无论生闺女生小子,千万别随你这驴脾气呀,逮谁跟谁较劲!操……
       抢白、嘲讽、揶揄、挖苦,从东洋纱厂考工场开始,十几年过去了双方没有任何改变,嬉笑怒骂维持了两个特殊女人之间特殊的师徒友谊。
       肚里怀着孩子照样拿了全国接头冠军。牟棉花一下名气大了,成为尽人皆知的著名劳动模范,被人们称为纺织战线一面旗帜。
       肚子一天天膨胀起来,牟棉花坚持上班。怀孕到了八个月,依然不歇。她挺着大肚子挡车,一人照样看管十八台车,产量不减质量不差,成为全厂一道奇特风景。支班长找到她说,你预产期啦,打算把孩子生在车间里啊?歇吧!
       不歇!牟棉花犯了脾气,开始跟支班长较劲。
       这是车间党支部让我找你谈话,你劳动模范要听党的话吧?
       不歇,就是不歇。脸上出现蝴蝶斑的牟棉花咬定青山不放松。
       支班长笑了,好啊,我现在就给市总工会劳保部打电话,请教如何贯彻女工劳动保护条例……
       果然,徐贰芬同志来了。做过“地下工作”的人就是意志坚强,当初贵为国棉十九厂党委副书记,由于“右倾议论”贬为市总工会劳保部的普通干部,重返工厂却从容不迫落落大方,一派不卑不亢的表情。牟棉花从心眼儿里佩服徐贰芬同志,不觉眼角挂着泪水。
       您身体还好吧?牟棉花反而率先慰问徐贰芬同志,说人活着总有山高水低的时候,您可千万不要委屈自己啊。
       徐贰芬同志笑了,说你怀孕八个月了,打算什么时候歇班啊?劳动模范是人,不是机器。咱们国家劳动保护条例对孕期育期女工都做了具体规定,你肚里怀的可是社会主义新一代啊。
       牟棉花连连点头。徐贰芬仔细观察她的脸色,摇了摇头大声说,小牟你营养不足啊,你一天三顿饭全都变成干劲儿了,那胎儿吃什么呀!实在不行就休息几天吧。
       好,我听您的话,临近分娩我一定休息几天。牟棉花终于认了账。
       怀孕进入九个月,车间领导安排一个年轻助手小丁,协助牟棉花看车。这是把我架空啊。行动不便的牟棉花心里嘟哝着,脸色很是难看。此时的牟棉花很像一只怀孕母兽,这十八台织机就是她的领地。怀孕母兽的领地外人是不得进入的。
       小丁找到支班长哭诉,说无论换梭还是装纬,牟师傅的手脚比猴儿都灵活,一把抢在前面,我根本插不上手。我这助手可怎么助啊?
        支班长哈哈笑了,说你当然比不过牟棉花啦,你别看她挺着大肚子干活儿,可照样是全国接头冠军啊!
       那天中班,一辆救护车将牟棉花送到中心妇产科医院,生了一个女孩儿。牟棉花给第二个女儿取名王凤,表示自己获得全国挡车接头冠军是土窝里飞出凤凰。取名王凤一是纪念母亲获得冠军,二是希望孩子长大也成为一只凤凰。
       王凤一双小眼睛转动平缓,哭声也不强烈。牟棉花顺口叫了一声傻凤。于是傻凤便成为王凤的乳名。徐贰芬同志拿着红糖和鸡蛋来到病房探视,说你参加全国擂台赛把细纱布勒在肚子上,这丫头傻了也是你的责任!
       不傻不傻,这孩子长大了跟我一样,特等劳动模范的材料!牟棉花自信地说着,剥开徐贰芬同志送来的煮鸡蛋就吃。
       我奶水不多。奶水不多也好哇,这样我把孩子送工厂幼儿园,中间只喂一次奶,还不耽误生产呢。牟棉花轻松地说着,心思已经回到噪声隆隆的布场了。
       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座“劳模楼”已经盖到三层了,总共五层呢。徐贰芬同志继续说,组织上给我安排了工作,在市总工会劳保部女工科科长。好啊,只要是革命工作,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牟棉花认为这是四喜临门。一是生了王凤,二是“劳模楼”动工了,三是徐贰芬同志有了新位置,四是王金炳被评为劳动模范了。
       想到徐贰芬同志不生养没有儿女,牟棉花拉住老领导的手说,等到王凤会说话了,我就让她叫您姥姥!
       那座全市瞩目的“劳模楼”终于建成了。鞭炮响,锣鼓敲,各行各业的劳动模范们欢天喜地入住了,劳模楼”。光荣的劳动模范们首先实现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家居梦想。
       新房子很大。二楼,一厨一厕一阳台,三室一厅,还有一个纵深的玄关。“劳模楼”是依照苏联专家图纸兴建的,据说在列宁格勒有几百座这样的五层楼房。坚固的“士敏土”地面和厚重的红松实木门窗,充分体现了“傻大笨粗”的俄式风格。尤其它将厨房设计在朝阳方向,一年四季阳光明媚,令人怀念站在河岸上的姑娘喀秋莎。
       家庭内部分配房间,王金炳牟棉花夫妻住一间;长子王援朝乳名“大朝”,次子王建设乳名“设子”兄弟俩住一间;王莹乳名“灵莹”,王凤乳名“傻凤”,姐妹俩住一间。
       参加了“实行粮食定量供应紧急会议”之后,市委第一书记赶来为“劳模楼”剪彩,挨家挨户祝贺乔迁之喜。
       市领导们与这个劳模家庭合影留念。王金炳闪到一旁。只要妻子在场,丈夫就是配角。一个鞋底,一个鞋帮。通常鞋底比鞋帮结实。创造全国棉纺接头纪录的牟棉花,她的名气也超过了仓库保管员王金炳。
       几年前,李亦墩从军工503厂调任国营宏光电器厂党委书记,他特意将王金炳带去担任仓库保管员。这位进城干部对工业管理有着独到见解,一座大工厂关键岗位很多,然而最为重要的还是仓库。工厂的一进一出,必须通过仓库这一关。于是,修了两年枪械的王金炳做了仓库保管员,当年跟老东家白鸣岐学习打算盘“狮子滚绣球”和记账的“苏州码子”,阴差阳错派上了用场。
       王金炳好像天生就是管仓库的材料。他耗子似的在仓库货架间钻来钻去,大到角钢铝锭,小到铁钉毡垫,一样样如数家珍。
       他第二年被评为厂先进生产者,第三年获得市总工会“工业战线红管家”称号,同时被评为劳动模范。
       市委第一书记说,你要保持工业战线红管家的光荣称号啊。王金炳连连点头嘿嘿笑着。
       然而,这个劳模家庭里的母亲常常“缺席”,父亲也不是“全日制”父亲。这就是劳动模范的缺憾。王莹小小年纪成了主持家务的主力。她胸前挂着一串钥匙,傍晚放学回家系上围裙走进厨房,挽起袖口儿淘米洗菜,站在灶前俨然袖珍小厨师。妈妈是棉纺战线一面旗帜,无暇分心顾及家务。爸爸是“工业战线红管家”,经常加班加点。于是王莹小小年纪掌握了炒饭烙饼烧菜炖汤的本领,也学会蒸发糕拢尜尜汤,还会把肉联厂内部处理的下脚料拾掇干净,烩成“一锅香”。
       孩子们不声不响成长起来,宛若一只只笋尖儿长成一株株青竹。少年老成的王援朝,成了妹妹王莹心中崇拜的偶像。
       5、孵化与走失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住在“劳模楼”里的家庭,出现浮肿的不多。因为特等劳动模范享受“特供”待遇。所谓特供就是特殊供应商品。每逢月初手持“蓝本子”去“特供商店”定点定量购买紧俏食品。“特供”分“糖豆”和“肉蛋”两个档次。糖豆是限量供应红糖和黄豆,肉蛋是限量供应咸猪肉和冻鸡蛋。
       牟棉花享受“肉蛋”待遇。东西不多,却是弥足珍贵。这一宗宗营养品不仅褪去了孩子们满脸菜色,也帮助全家度过“节粮度荒”的艰苦岁月。节粮度荒后期,王金炳由劳动模范评为特等劳动模范,也有了“蓝本子”,然而形势好转了,“蓝本子”名存实亡。王金炳只好将这个派不上用场的“特殊商品供应证”放进抽屉留作永久纪念。
       妻子笑着挖苦丈夫吃屎也赶不上热的。丈夫满脸尴尬笑着,不说话。
       由于“蓝本子”的特殊作用,王凤小小年纪对劳动模范心存向往,她几次询问妈妈是怎样当上劳动模范的,妈妈不理会。她只得转向爸爸。
       爸爸,您既没有发明也没有创造究竟怎样评为劳动模范的呢?王凤好奇地问道。
       是啊,爸爸没发明什么新东西。王金炳有生以来第一次阐释着自己,爸爸就是把全身力量放到工作上。工厂仓库里的东西成百上千,我一张口就能说出它们的规格型号,我一伸手就能指出它们存放的数量位置。嘿嘿……
       王援朝从爸爸的语气里感受到工人阶级的自豪。此时全国人民共同高唱《我们走在大路上》这支鼓舞人心的歌曲。王援朝从小学升入初中,进入红星中学,王莹读小学五年级,王建设读小学三年级,王凤即将成为小学生。
       王援朝的红星中学坐落在郊区,隶属北京军区专门招收部队子弟。王建设困惑不解问王莹说,姐姐,咱们不是军人家庭,哥哥怎么去读红星中学呢?
       王金炳下班进家,为了掩盖真相及时解释说,大朝去读红星中学是组织上对咱们劳模家庭的特殊照顾。你们不要议论这件事情了。
       原来是这样啊。王莹走进厨房打开蜂窝煤炉子,蒸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玉米面窝头,还做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白菜丸子汤。妈妈上中班去了,不在家。大家围着桌子吃晚饭。
       小学五年级学生王莹,俨然家庭领导人了,她催促傻凤饭前洗手,说不讲卫生又要你吃塔糖打蛔虫了。妹妹弱势,不敢反抗姐姐的权威,乖乖打肥皂洗了手,还抹了抹黑糊糊的小脸蛋儿。
       王援朝放学回家,去卧室搁书包了。饭桌上摆着一盆白菜汤,盆里漂着八只小丸子。王莹拿起马勺给爸爸碗里盛了两只,给哥哥碗里盛了两只,给弟弟碗里盛了两只,给妹妹碗里盛了两只。她自己碗里没有丸子。她催促大家吃饭。
       王金炳抄起筷子从自己碗里夹起一只小丸子,悄悄放进王援朝碗里。
       王建设平时不爱说话,学着爸爸的样子悄悄给哥哥碗里夹了一个小丸子。
       王援朝坐到桌前看着自己碗里多出的小丸子,抬头看了看王莹,扭脸对父亲说,爸爸,您看我跟弟弟妹妹们有什么不同吗?
       王援朝说话喜欢使用书面语。王金炳搪塞着,低头喝了一口白菜汤。
       那您为什么这样优待我呢?王援朝继续发问。面对儿子的追问,王金炳嘴里嚼着窝头儿,唔了一声。
       哥哥,你在长身体嘛,所以我们要给你增加营养的……
       我长身体,你们不长身体?这真是莫名其妙!王援朝放下筷子离开饭桌,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王援朝与弟弟王建设住一间屋子,两张睡觉的床铺,两张写作业的方桌,很像学校男生宿舍的格局。王援朝一头扎进男生宿舍,气得肚子发胀。爸爸妈妈带头,妹妹弟弟响应,全家人把我当做一只宠物饲养着,我成什么人啦!
       性格内向的王援朝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因此他无法接受爸爸妈妈的特别关爱。王莹轻轻推开哥哥房门,伸进脑袋解释说,哥哥你别生气,咱爸疼你才把丸子夹给你啊。
       可是咱爸为什么不疼你们呢?他优待我你优待我全家人都优待我,我成了这个家庭的俘虏,只有解放军优待俘虏嘛!
       王莹扑哧一声笑了,说哥哥你是伪军啊。平时不苟言笑的王援朝突然发作了,脸色苍白手指颤抖说,灵莹,今天我书包里那块水果糖是你偷偷放的吧?灵莹你为什么这样做呢!
       因为你是我哥哥呀,难道妹妹疼爱哥哥不对吗?王莹眼窝儿湿了,转身离开哥哥房间,穿过客厅躲到厨房里去了。
       王建设跑到厨房小声安慰说,姐姐你别哭了,往后我也学习做饭减轻你的负担!
       饭不用你做,再说你也不会生炉子。设子呀你努力学习就是了,将来上大学当工程师。咱爸咱妈给你取名王建设就是要你长大成才建设祖国的。我把白菜汤热一热,你给咱哥端到屋里让他吃吧。说着,王莹又抹了一把泪水。
       王凤不愧“傻凤”,她吃饱喝足挺起小胸膛回到屋里去了。王建设遵照姐姐指示端着一碗白菜汤两个窝头走进房间,说哥哥你吃吧。
       王援朝看着碗里的三只小丸子,叹了一口气说,设子你是我弟弟,你为什么也把好吃的让给我呢?
       王建设回答不出憋得满面通红说,灵莹都哭了,哥哥你就吃了吧。
       王援朝不为所动,起身一手端着白菜汤一手握着两个窝头,大步走出自己房间,来到厨房。
       苏联图纸的厨房也很宽敞。小女生王莹梳着两条小辫儿穿着花布夹袄,腰间系着蓝布围裙,小大人儿似的拾掇着蜂窝煤炉子。跳跃的火苗儿映红她的脸颊,现出两只浅浅的酒窝儿,仿佛一颗熟透的西红柿。
       灵莹……哥哥站在厨房门口望着妹妹,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莹封住炉火,撩起围裙擦了擦手,扭脸看见王援朝立即嗔怪地说,哥哥,你怎么还不吃饭呀?
       灵莹,我在家里是大哥,你们为什么非要把好吃的东西让给我呢?王援朝非常痛苦地问道。
       哥哥,你是男孩子,男孩子应当吃好喝好。我是女孩子,我应当要吃苦耐劳。家家户户都这样的。
       王援朝不解地问道,不对,咱家是爸爸辛苦操持家务,妈妈什么事儿也不管,这到底怎么啦?
       你吃饭吧,你吃完饭我一定告诉你。王莹说着在炉子上坐了一壶水。
       哦,真的?王援朝听罢寻思着,然后端起白菜汤就着窝头吃了起来。好奇心驱使他快速进食。一眨眼之间,四个窝头三只丸子一碗白菜汤,呼噜呼噜进了这个半大小子的肚里。
       灵莹,我都吃完啦。王援朝抹了抹嘴说,你告诉我吧,为什么咱家是爸爸操持家务妈妈什么事儿都不管。
       你真想知道啊,哥哥?
       我真的想知道。王援朝实心实意等待答案。
       我告诉你吧——我、也、不、知、道!说罢,王莹小鱼儿似的从哥哥腋下钻过去,咯咯笑着跑回自己房间了。
       你骗我呀!端着一只空碗,王援朝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觉得妹妹乳名“灵莹”真是千真万确——又伶俐又晶莹,时时刻刻闪烁着可爱的光芒。
       当天晚上,弟弟王建设写完作业上床睡了。隔壁的两个妹妹也安然入眠。爸爸也歇息了。王援朝却失眠了。
       将近十二点钟,门响了。一定是妈妈下中班回来了。王援朝躺在床上侧耳听着。门厅里,爸爸轻手轻脚迎上前去。妈妈只说了一个“累”字,便坐在客厅的藤椅上。爸爸拎来一只暖水瓶哗哗倒进水盆里。
       客厅里亮起灯光。王援朝看到身旁的弟弟呼呼睡着,便悄悄起身推开一道门缝儿向外面窥视。客厅里,坐在藤椅里的妈妈将两只脚伸进热水盆里。爸爸蹲在妈妈面前正在给她洗脚。
       水烫吗?爸爸轻轻撩着热水问道。妈妈满脸惬意地嗯了一声,闭目养神。
       热水洗脚,血脉流通特别好。王金炳一眼看到妻子缺少小脚趾的伤残左脚便脱口问道,白小林还在厂里烧锅炉吗?
       你怎么想起问他呢?他早就调到技术科资料室了。牟棉花漫不经心地说。
       白小林的妻子是战争遗孤,她回日本了吗?
       牟棉花愤愤不平地说,白小林非娶一个日本战争遗孤。哼,棉纺厂那么多大姑娘就没得娶啦?
       王金炳哗哗撩水,不言不语给妻子洗脚。
       王援朝惊讶极了。他知道妈妈的左脚只有四根脚趾,却不知道妈妈半夜下班回家爸爸亲手给妈妈洗脚。
       这夜深人静的意外场面,使得王援朝心跳不止。爸爸真是一个好丈夫啊。
       金炳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累吗?布场织机实现高速化,从180转增到230了。我呢,要求扩台!速度越高我越扩台,从看九台车扩到看十八台车,这样产量提高百分之百呢!金炳啊我告诉你,我正在总结“查纬纱、查梭子、查布面织口、查经轴、查皮结”的“五查操作法”,纺织工业部决定向全国推广呢。
       金炳啊,水凉啦。牟棉花伸手拍了拍丈夫脑袋。陷入沉思的王金炳被妻子拍得醒悟过来,连忙从历史长河里爬出来,心儿湿漉漉地上了岸。
       从咱们结婚你就给我洗脚,这一洗就是十几年啊。牟棉花似乎动了感情,大声说着。
       王援朝看到,爸爸拿来一块白色毛巾给妈妈擦脚,之后起身将洗脚水倒进卫生间的抽水马桶里。妈妈歪坐在藤椅里,继续闭目歇息。爸爸倒水回来了,侧身冲着妈妈蹲下去。坐在藤椅里的妈妈终于睁开眼睛,微笑着伸出胳膊伏在爸爸脊背上。
       爸爸跟妈妈这是做什么游戏啊?王援朝疑惑地想着。
       他看见爸爸嘿哟一声挺身站起,猫腰撅腚背负着妈妈朝着卧室走去。
       爸爸对妈妈太好啦!透过门缝儿王援朝看见妈妈垂下的两只脚丫子在空中摇晃着,好像在给一场无声的小合唱打着节拍——而且是小夜曲。
       妈妈是劳动模范,爸爸也是劳动模范。妈妈好像是厂里的劳动模范,回到家里就不劳动了。爸爸好像是家里的劳动模范,去到厂里照样劳动而且模范。
       黑暗里,王援朝慌忙返回床上,心里乱七八糟的。这时候,那边卧室里传出妈妈轻微而舒意的呻吟,还夹杂着含混不清的言语。这是爸爸在给妈妈按摩筋骨吧?爸爸真是全能,当劳模,做家务,管理孩子,伺候妈妈,好像什么都会做。
       妈妈呢?妈妈只是棉纺战线的一面旗帜,呼啦啦迎风招展。喜欢独立思考的王援朝,就这样在独立思考中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儿,王莹给全家人做早饭。王援朝闪进厨房问道,灵莹,你知道妈妈下班回家爸爸给她洗脚吗?
       啊?王莹扭脸看着哥哥,然后讳莫如深地说,是啊,我知道哇……
       看到哥哥惆怅的表情,王莹补充说,我长大成人无论嫁给什么人,我也不要他给我洗脚的。
       那你给他洗脚吗?王援朝问妹妹。
       自己的脚自己洗嘛,为什么要别人伺候呢?王莹爽快地说着,眨着一双大眼睛注视着王援朝。
       王援朝满意地点点头,告诉妹妹说,灵莹,我打算下学期住校去。
       真的?那样你只能星期六回家了……王莹顿时沮丧起来,噘着小嘴儿说,哥哥你非要住校不可呀,嫌家里对你不好吗?
       家里对我太好了,好得让我受不了,我才逃避,我才住校去。王援朝终于说出心里话。
       天气渐渐热了。一天王金炳大汗淋漓走进工厂大门。劳资科长迎面跑来说李亦墩同志调你呢!他新任柴油机厂厂长兼党委书记。那是一座拥有六千多名职工的国营大厂,隶属第一机械工业部的重点企业。
       果然,临近中午有电话找王金炳。一接,听到李亦墩同志洪亮有力的声音。金炳同志,我是李亦墩啊!我到任三天啦,你明天上午给我跑步到柴油机厂报到!你知道仓库是工厂的要害部门,我特别需要你这个工业战线红管家来给我掌管家底儿。反正我走到哪里,就把你调到哪里。你是我的大管家啊!
       放下电话王金炳想起那句顺口溜: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交代工作。尤其那一册册用“苏州码子”编写的账簿,更浸透了他的多年心血。我在这里当了十年仓库保管员,还受到朱德委员长的接见呢。想到当年情景,猛然湿了眼角。
       他对同事说,这几册“苏州码子”编写的账簿别人要是看不懂,可以随时打电话问我。
       放心吧,你走了,这儿没人使用这种码子记账啦。你走了,咱们宏光电器厂就没有特等劳动模范啦。
       走进家门他立即向妻子汇报,说我跟随李亦墩同志调到柴油机厂去了。
       牟棉花抓住丈夫的手极其兴奋地说,我今天创造了万米无疵布的纪录!
       看到妻子沉浸在创造万米无疵布的情景里不能自拔,王金炳嘿嘿笑了。
       凌晨四点半钟,上早班的牟棉花起床了。国棉十九厂的早班六点半钟从夜班手里接岗,牟棉花多年以来坚持提前三十分钟到位,一到六点钟便精神抖擞地出现在车间里了。《工人日报》曾经发表署名文章,说这就是劳动模范的表率作用,这就是主人翁精神。其实牟棉花多年练就的绝活是工作时间不上厕所,机器人儿似的。工作时间去厕所就要别人替车,一替车质量便难以保证了,妨碍创造万米无疵布的纪录。八小时里牟棉花除了吃饭不喝一口水,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工厂保健站大夫多次忠告这样对肾脏不利。没事儿,肾脏不就是腰子嘛。牟棉花一笑置之。
       趁着妻子洗脸漱口,王金炳起床下楼买了七根油条,给妻子两根,说是创造万米无疵布纪录了,犒劳犒劳。牟棉花受到感动,趁机伸长脖子亲了丈夫一口。王金炳很不适应这种亲昵动作,嘿嘿笑着说你别忘了给大朝借棉花票啊。
       喝了一碗粗米粥吃了两根油条,牟棉花匆匆出门上班去了。挡车工就是这样,不能饿着肚子,饿了干活儿没劲头。可又不能吃饱了,吃饱了负担太重,巡回看车行动不便。
       五根油条,大朝一根灵莹一根建设一根傻凤一根,还剩一根,王金炳舍不得吃,把它均成四截儿分给四个孩子,自己只喝了两碗玉米粥。
       他走进厨房捅开炉火将一只只窝头儿摆在炉盘旁边烤着——油条、烤窝头、玉米粥,这是孩子们的早饭。他大声吆喝灵莹和傻凤起床。
       满头大汗的王援朝从外面跑步回来了。这位性格内向的中学生每天清晨坚持锻炼,坚持好几年了。王金炳暗暗认为,这孩子不愧是革命军人的后代,有那么一股子不屈不挠的精神。王莹几次清晨起床跟随哥哥一起锻炼,几次半途而废未能坚持下来。
       你们吃早饭吧。王金炳安排妥当,拎着饭盒去上班。今天我就是柴油机厂的职工了。从家里去柴油机厂,他一路步行五十分钟。
       来到柴油机厂大门前。厂区大道上挂出一条横幅标语:“热烈欢迎工业战线红管家王金炳同志来到我厂工作!”
       我又不是人家大庆油田的王铁人,咱哪儿配得上这么大场面啊。他有些自卑,规规矩矩跟门卫室打了招呼。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专门等候说,请您直接去党委办公室报到,我们给您办理具体手续就是了。
       前往厂党办报到。一位王副厂长起身迎接说,要不是李亦墩书记把您这位工业战线红管家调来,我们想都不敢想啊。
       王金炳窘迫极了,搓着双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其实此时并不需要他说什么,著名劳动模范受到夸赞的时候谦虚地笑一笑就可以了。
       来到那座规模宏大的仓库。七位仓库保管员列队鼓掌欢迎著名劳动模范王金炳同志的到来。王副厂长介绍说,这是柴油机厂的“配套库”,全厂十二个生产车间的所有工艺流程的零件部件都在这里形成配套。天天有进的,天天有出的,来来往往好像一座车船大码头。面对如此陌生的环境王金炳并不慌张,心里说我暗暗使用当年老东家口传心授的“童子功”记账,照样指哪打哪保证做到“一口清”。
       下午,王金炳走进党委书记办公室。身穿白色衬衣蓝色裤子的李亦墩起身跟他握手。他叫了一声李书记,就不知说什么好了。
       金炳同志,你在新的工作岗位有什么困难吗?李亦墩同志关切地问道。
       从前在小仓库工作,如今在大仓库工作,一是不太适应,二是不太熟悉。
       李亦墩同志听罢给他斟了一杯茶水,然后大谈柴油机厂五年发展规划。王金炳认真听着,内心很受鼓舞。
       秘书走进来,请李书记去会议室给技术革新能手颁发奖状。李亦墩意犹未尽地中止谈话,问他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王金炳连忙起身,一时语塞。
       有什么问题就讲。李亦墩端着茶杯站起说,我调你来就是让你给我当好红管家。你是配套仓库小组长,大胆工作嘛。
       厂党办秘书笑着说,金炳同志,目前咱厂生产任务很重,您是工业战线红管家,李书记调您来就是相信您会把配套仓库工作搞上去的。
       一路寻思着回到配套仓库,他拿起扫帚渐渐进入“工业战线红管家”角色。我在华昌机器厂伺候老东家,让人家支使惯了。后来进了军工503厂修械所,还是听师傅的。被李亦墩同志调到宏光电器厂,独自管理一座仓库。论手艺吧,没手艺,论口才吧,没口才。如今又被李亦墩同志调到柴油机厂当了配套仓库的小组长,说是管物其实是管人。
       这样反思着,王金炳终于明白了,自己除了埋头管理一大堆东西,什么事情也做不来的。说起管人,他一怵头二犯愁三张不开口,简直毫无办法。现在不是我领导七个人,而是七个人领导我。
       他每天提前一小时进厂,打水扫地做卫生就像在宏光电器厂管理仓库一样。然而这是柴油机厂。那七位仓库保管员则是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王金炳的到来跟他们毫无关系。王金炳打算召集全组人员开会重新划分保管员工作范围,或者按照车间分工,或者按照工艺路线分工。于是跟副组长碰了碰情况。副组长嘿嘿笑着说,您什么时候开会通知一声就是了,我们保证不迟到不早退踊跃参加。
       苦闷。只有在这种时候王金炳恍然大悟,当了这么多年劳动模范,人人都是见面点头的阶级弟兄——工作关系而已。如今想找一个人说说心里话,没有。自己一个朋友也没有。
       他几次想找李亦墩同志辞职,说当一个普通仓库保管员得了。又担心对方骂自己没出息,便忍住了。
       下班回家更是苦闷。他不想跟妻子诉说自己的境况,那样牟棉花一定会笑他窝囊废的。他也不想跟王援朝诉说自己的遭遇,那样父亲的尊严一定会大打折扣。他更不能跟设子傻凤念叨这种事情,小毛孩子不懂得大人的心思。
       想到女儿王莹,父亲感到一阵欣慰。灵莹这孩子年纪不大,却露出几分成熟;阅历不广,却显得善解人意。
       吃过晚饭,王莹支使王凤刷锅洗碗,主动陪爸爸下楼散步了。这个家庭从来没有散步的习惯。王莹听到爸爸要她下楼溜达溜达,感觉很是新奇。
       父女走出劳模楼,沿着草地边缘散步。王金炳吞吞吐吐的样子逗笑了女儿。爸爸您有事儿就说吧,我替您保密。比如您给我妈妈洗脚的事儿我就没跟别人说过。
       哦?你为嘛不跟别人说呢?王金炳问道。
       王莹郑重表情说,这是您的秘密呀!您的秘密不能跟外人讲的。比如我的秘密,别人讲了我就不高兴。
       草地边缘有几张公园椅,斑驳不堪。这是当年总工会派人安装的,为了劳模们外出散步歇息。王金炳看到女儿如此懂事,便坐下了。
       灵莹啊,比如说你是小组长吧,你小组里有七个学生,原先他们各有分工,现在你要给他们重新分配任务,你怎么说呢?
       小学五年级学生王莹眨着一双大眼睛问道,爸爸,您仓库里有七个人啊?
       加上副组长七个。加上我八个。王金炳笨拙地表述着。
       我在班里是小组长,管着九个人,比您多两个。我觉得,您当小组长就得说话,不说话,当然没人听您的。说话了,他们只好听您的。爸爸您记住,你说了话他们就得买账,不买账不行。我以前说话他们不买账,我就告到班主任那里去了。
       王金炳思索着说,我说话他们要是不买账呢?我上面可没有班主任啊。
       可是您上面有领导啊!王莹滔滔不绝地说着,小领导人似的。
       另外,您要给他们开会,不开会是不行的。开会之前您必须胸有成竹,比如分配张三做什么,分配李四做什么,把王五以前负责的工作派给赵六,把赵六现在负责的工作调给王五,总而言之您对他们的情况必须清楚,甚至比他们自己还要清楚。这样您说话就一针见血啦。
       好!你就依照这个意思给我写个发言稿,我提前背熟了,到时候哇啦哇啦一说,就成了。王金炳兴奋地拍大腿。
       我写短一点儿吧,写长了您背不下来,到时候忘词儿,就糟了。
       灵莹,你不会笑话爸爸吧?这事儿你可别往外说啊。王金炳满脸忠厚里透出几分狡黠。
       接受女儿建议,王金炳暗暗用功,彻底掌握了柴油机厂工艺流程和生产环节。实践出真知。他胸有成竹了。女儿写的发言稿,他也背熟了。
       我呀,解放前依靠白鸣岐,解放后依靠李亦墩,现在又依靠女儿王莹,我什么时候依靠自己呢?王金炳颇为感慨,偷偷给自己鼓劲儿。
       临近新年元旦了。国标部标零件的分类二百五十七种,王金炳一一捋清了,借助“苏州码子”牢牢记在心里。
       这天上了班,王金炳躲到角落里鼓足勇气,之后板着面孔找到副组长,要他通知配套仓库全体人员今天中午一点开会。副组长说咱们从来没有中午开会的习惯。
       对方果然不买账。看来王莹的估计是对的。王金炳胸有成竹地说,你上次跟我说什么时候开会通知一声就是了,你们保证不迟到不早退踊跃参加。现在我通知你开会,你怎么添了这么多习惯呢?
       听到工业战线红管家这样说话,副组长猝不及防,抬头望着王金炳以为换了一个人。王金炳咳了一声说,你还有什么意见啊?有意见开会时候说吧。
       副组长深感意外,嗯了一声转身走了。王金炳也深感意外。我说话挺冲啊。仔细想了想,这勇气敢情是女儿给的。王莹写的发言稿,精短有力,他一会儿就背下来了。肚里有了底稿,便有了主心骨。
       中午一点钟,在更衣室里开会。七个人,来了六个。王金炳望着副组长说,你们不是保证不迟到不早退踊跃参加吗,怎么差一个呢?中午开会不符合你们的习惯啊!副组长一听自知理亏,跑出去找人了。
       开会了,王金炳几乎一字不差地把肚子里底稿说了一遍。大意是我担任配套仓库小组长这是领导信任。我当小组长就要对领导负责,你们当保管员就要对我负责,这样大家目标就一致了。你们要是有这种习惯那种习惯,从今天开始就得去掉旧习惯养成新习惯。如果你们养不成新习惯,可以换个工作岗位。
       王金炳继续背诵底稿说,配套仓库是一个整体,八个人一盘棋,不能各自为战。现在我重新划分保管员的分工,要求你们互相配合认真完成交接工作。
       宣读了重新划分的仓库保管员责任区域。副组长首先举手反对说,你这样打乱了车间顺序,生产环节上出现了混乱。
       一点儿也不混乱。你们以前的分工是一车间二车间一个人管,三车间四车间一个人管,五车间六车间一个人管,好像按照生产环节走的,其实不然。就说工具车间和机修车间吧,这两个车间跟所有生产车间都有联系,你按照生产环节怎么衔接呢?就好比厨房墙上挂着一辫大蒜,你去揪一头他去揪一头,实际上没人管理。咱们配套仓库管理混乱正是这个原因造成的。这么长时间你们怎么没有发觉呢?我认为你们缺乏工人阶级主人翁精神!
       保管员们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没人说话。
       按照全厂生产工艺流程划分仓库保管员的职责,这样就顺了。王金炳说着站起身来,你们回去每人写一份工作安排明天交给我,散会吧。
       散会了。王金炳独自一人走到仓库深处,长长出了一口气。我从来没有这样长篇大套说过话呀,今儿哇啦哇啦成了话痨啦。他妈的,我不像以前那么窝囊啦。这样想着,他惬意地笑了。
       加班很晚回家。客厅里没人。王金炳轻轻推开厨房门,看到王莹叠着两条胳膊趴在厨台前睡着了。厨台上摆着一只碟子,上面扣着一只碗。王金炳心头一酸,这孩子又上学又做饭太疲劳了。
       听到门响王莹抬起头来,看到爸爸就笑了,起身说您吃饭吧。王金炳嗯了一声扭身去卫生间洗手了。
       他冲着卫生间镜子里的王金炳说,你老婆当劳模,你也当劳模,苦了孩子们啊。平静了一下心情,他走出卫生间去吃饭了。
       王莹特别懂事,陪着父亲坐着。我妈妈提前上夜班去了,我哥我弟在屋里写作业呢,傻凤手工劳动,剪纸片。王莹说着小声问道,爸爸,厂里情况好吗?
       父亲掩饰着内心激动。他很想把今天自己的表现告诉女儿,转念一想闭了嘴。过几天吧,我还要观察那七个人的工作表现呢。
       心情激动,一夜未眠,凌晨时分王金炳睡着了。六点半钟他仍然沉睡着。这是进入新中国以来他第一次睡过头。
       王莹起床了,她以为爸爸上班去了,妈妈下夜班还没回来,便走进厨房操持早饭。她知道哥哥晨跑去了。做好早饭她回到房间悄悄拿出那条包裹着五颗大红枣五块高粱饴软糖一撮花生米的白色手帕。这白色手帕上面绣着一只红五星。它不仅仅包裹着食品,还包着一颗少女的心。
       哥哥晨跑回来了,洗脸漱口之后坐在桌前吃早饭。王莹趁着弟弟妹妹没有起床,伸手将绣着红五星的白色手帕塞给哥哥,说明天你参加学校田径集训,补充一下营养吧。
       这是过春节的东西啊你一直保存着呢?灵莹你为什么这样?
       王莹低头摆弄着肩头小辫儿,终于说出埋藏已久的心里话。
       哥哥,我爱你。
       王援朝停止咀嚼,霍地站起连声说不可思议。灵莹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妹妹!
       面对怒气不已的哥哥,王莹嘤嘤哭泣着说,哥哥你不要误会,一定是我没有表达清楚。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可是我真的非常崇拜你……
       这个家,我实在呆不下去啦!王援朝无奈地说着,很是激动。
       王金炳被惊醒了。他翻身下床跑进客厅看见墙上挂钟,连连说起晚了。
       这场发生在兄妹之间的不为人知的冲突,戛然而止。
       柴油机厂配套仓库有了新秩序。副组长带头按照重新划分的责任区域互相交接了工作。六个保管员显得心平气和,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副组长跑来说有您的电话。王金炳拍了拍对方肩膀说,你好好干吧!就不慌不忙去接电话了。
       穿过仓库货架,王金炳心里得意地说,你以为我有多大能耐啊?给你们开会都是我闺女出的主意。我闺女今年十四岁,你们这一群大老爷们儿让一个小女孩儿给整治啦。嘿嘿。
       这是红星中学教务处打来的电话,询问王援朝同学没有按时到校上课的原因。王金炳慌了,失手扔了电话筒。
       大朝失踪了!王金炳给国棉十九厂织布车间打电话。牟棉花马上请假跑回家里。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她第一次因为私事请假。想起勾连长和谷大姐,她深知大朝失踪这件事情的分量——这孩子是革命烈士遗孤啊。
       原来,王援朝既没有通知家长也没有通知学校,径直奔向郊区一个名叫金水村的地方。他表情严肃地站在金水村党支部书记面前,表示自己决心以实际行动学习侯隽和邢燕子,落户农村做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民。
       村支书吃惊地注视着这个初中二年级学生,说你还小哇,这农民可不是说当就能当的。
       经过两天的苦口婆心劝说,身心疲惫的王援朝不言语了。傍晚时分,金水村的村支书骑着自行车驮着王援朝,将这位热血青年送回家来。王金炳连连拱手行礼表示感谢。自从离开华昌机器厂老东家参加革命工作,这是他首次使用旧式礼节表示谢意。
       牟棉花看到儿子回家了,兴奋之余起身离家奔向工厂去了。她说一定要加班加点把请假耽误的产量夺回来。
       晚上睡觉,王金炳悄悄告诫王建设,大朝一有动静立即报告。他悄悄锁了儿子卧室房门,放心睡觉去了。
       凌晨时分,牟棉花加班归家。她走到楼下抬头看见二楼窗口垂下一条绳子,气喘吁吁上楼审问负责看守哥哥的王建设。
       王建设镇定自若,不但承认哥哥系着绳子爬出窗户攀着雨水管道从二楼溜下去跑到金水村去了,还承认那条绳子是哥哥将床单撕成布条儿搓成绳子,自己亲手系在窗台铁栏上的。
       你是知情不举呢还协助外逃啊?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抬手给了王建设一巴掌。这是新中国以来王金炳第一次动手打人。
       牟棉花更是难以控制情绪,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起来。勾连长啊谷大姐,大朝死心塌地要当社会主义新农民,我们没有办法阻止他啦!
       王莹披着衣裳站在旁边机警地问道,勾连长是谁啊?谷大姐又是谁啊?
       傻凤揉着眼睛走出卧室说,妈妈,是灵莹把大朝给逼走的,前些天我听见她跟哥哥在厨房里争吵……
       你们闭嘴!牟棉花停止哭嚎,起身说你们两个丫头片子别跟着添乱啦!撵小鸡似的将傻凤和灵莹撵走了。她走进卧室小声问丈夫说,金炳啊,我看大朝这孩子铁了心,你有什么办法吗?
       王金炳步行二十华里找到金水村,话说了一大筐,王援朝仍然拒绝回家。王金炳不气馁,认为年轻人一阵两会儿犯了犟脾气,过几天就好了。过了两天天还是不见王援朝回家。王金炳耷拉了脑袋。牟棉花趁着公休日风风火火跑到金水村去做儿子的思想工作。
       王援朝照样操着书面语说,平时你们对我太好了,好得让我觉得莫名其妙。四个孩子你们为什么偏偏对我特殊待遇呢?我无法忍受这种莫名其妙的生活。好儿女志在四方,我就是要落户农村做社会主义新农民。
       牟棉花乘兴而去,失落而归。走进家门当头就说,金炳啊,大朝这孩子人不大主意不小,真是勾连长的骨血啊。你还有什么法子吗?
       有哇!你给李亦墩同志打电话,替我请三天假!王金炳蛮有把握地说。
       说着,王金炳侧身躺在床上,伸手拉过一床棉被蒙在头上。
       哎!这都什么时候啦你还睡觉啊!牟棉花一时没有看出这是工业战线红管家的绝招儿,嚷嚷起来。
       捂在被窝里王金炳瓮声瓮气说,你去给大朝送信儿,就说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起来,他这辈子不回来我这辈子不起来啦!
       牟棉花咯咯笑了,嘿!结婚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还有绝食这一招儿啊!
       以守为攻。这是典型的王金炳式斗争策略。
       王金炳就这样躺了一天,不言不语不挪不动,光喝水不吃东西。王凤蹑手蹑脚走到床前小声说,爸爸您这样不会饿死吧?
       胡说!不等你爸爸饿死,你哥哥肯定回来啦。牟棉花大声斥责女儿。
       一连两天,不见王援朝归来的身影。王援朝真正实现了坚决做社会主义新农民的誓言,落户金水村了。他在日记里写道:我享受不了家庭给我的特殊待遇,我更害怕见到妹妹王莹纯洁而炽热的目光,我愿意在金水村扎根落户当一辈子农民,春种秋收开创自己的新生活!
       王金炳终于起床了。他摇摇晃晃走出卧室坐在客厅藤椅上,深深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次绝食斗争彻底失败了,失败在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儿手里。
       王莹的两只眼睛哭得跟烂桃似的,她心里思念哥哥。从厨房里端出一碗鸡蛋汤面,她说爸爸您喝吧,人饿久了只能吃流食。
       王金炳有气无力地唔了一声,说我就没有见过王援朝这样的孩子!他怎么不怕他老子饿死呢?
       有人叩门。王莹跑去开门。王金炳看见副组长领着两个仓库保管员走进门来,手里拎着慰问病号的食品。
       听说您病了,我们来看看您。副组长表情尴尬地将两盒藕粉放在桌上说,仓库的事情您不用惦念,我们按照新的分工搞了一份责任区域流程图,大家热情很高嘛。
       王金炳暗暗笑了,心里说西方不亮东方亮,不知哪块云彩下雨。我败在大朝手里了,配套仓库却被我捋顺了。
       王金炳去上班了。在家躺了三天,体力大减,配套仓库的工作却大有进展。他愈发觉得应当感谢女儿。中午他去工厂小卖部,掏钱给王莹买了两根红色塑料头绳儿,还有一包儿女孩子爱吃的酸梅。
       牟棉花下班走进家门,看到丈夫给王莹买的礼物,笑话他财迷,说幸亏有一包儿酸梅,要是光买两根红头绳儿你就成杨白劳啦!
       王金炳尴尬地笑了,说新社会哪有杨白劳啊,连黄世仁都被镇压啦。
       这时候,王莹躲在房间里写日记:“我万万没想到忠厚老实的爸爸居然绝食。他绝食这几天给家里省了好几斤粮食,同时我也看到爸爸性格的另一面。他不敢领导七个仓库保管员,却敢绝食。人啊,真不可琢磨。”
       她还在日记里写道:“我懂了,真的爱一个人就应当让他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我尊重哥哥的选择,只是舍不得他离开啊。”
       泪水模糊了王莹的视线,末了她大胆写道:“我爱哥哥,我很爱哥哥,我非常爱哥哥。哥哥是我的精神支柱,我真的不能失去哥哥……”
       妹妹傻凤趁机偷吃着灵莹姐姐的酸梅,嘎吱嘎吱活像一只小田鼠。
       6、疵点与鲜花
       织布车间大墙上,挂着“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横幅标语,给夜班工人增添了一道红彤彤景致。牟棉花忙碌了一夜。清晨六点半钟便要交班了。噪声擂响耳鼓,世界在噪声里变得简简单单清清静静——此时有声宛若无声。女统计员怀里抱着表格来了,大步走到牟棉花身后高声说了一句话。牟棉花沿着织机操作着。织机得寸进尺地织着,一经一纬都在呐喊。坯布如雪,噪声如海,即使近在咫尺也要扯着脖子喊叫。纺织女工响声大嗓儿,全国人民都知道。
       女统计员外号荔枝壳,脸色深重而且充满颗粒。她嗓音又尖又亮极具穿透力,因此被提拔为车间统计员的。荔枝壳说给牟棉花的这句话,别人是听不到的。然而牟棉花认为全车间都听到了。
       老牟啊,你今天的单班产量排在全厂第三,而且还出了疵布!女统计员荔枝壳又说了一遍。
       她认为全车间都听到了——特等劳动模范牟棉花同志感到无地自容。
       什么?牟棉花懵懵地看着这颗荔枝壳,双腿发软心儿疾跳。连续十五年保持质量无疵品纪录,连续十五年保持全国织布挡车工接头速度第一,连续十五年保持棉纺系统单班产量第一。我是棉纺战线一面旗帜啊。
       今天单班产量排在全厂第三而且还出了疵点?你弄错了吧。她向荔枝壳走了几步。
       没错!没错!没错!没错……
       这一连串的声音撞击耳膜,使脑海里泛起一堆泡沫,只觉得身体缓缓升腾起来。她很想抓住荔枝壳亲眼看看统计表,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却被愈堆愈多的泡沫吸起,双脚离地升腾而去。
       一只只梭子蓦然模糊了,一台台织机蓦然静止了,只觉得身体变成一只纸风筝渐渐飘扬起来,愈飘愈高。晕倒之前她内心竟然感到几分喜悦。这种喜悦的心情究竟为何而生?是解脱是逃避还是什么,她说不清楚。
       荔枝壳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这尖叫确实惊动了整个车间。无论是下夜班的还是上早班的,人们都知道牟棉花晕倒了。
       一辆白色救护车一路鸣笛将牟棉花送到工人医院。听说牟棉花是全国著名劳动模范,曾经留学苏联的工人医院副院长亲自为她检查身体。急症抢救室里牟棉花好似一块泥瘫在病床上,一派卧床不起的架势。护士给她鼻孔插进输氧气管,胳膊扎上输液针头。
       徐贰芬同志很快赶来了。她的身份是市总工会劳动保护部女工科科长。你们马上组织全市专家会诊吧,好端端的一个特等劳动模范怎么说昏倒就昏倒呢?我们怎么向全国总工会和纺织工业部交代啊!
       由于同情右派言论贬了官,徐贰芬同志性格不改,说话开门见山,办事直来直去,依然具有冲击力。
       专家会诊之后,出具一份书面报告。身板笔直的徐贰芬同志认真阅读着会诊报告,读不懂。主治医生耐心解释说,导致牟棉花同志晕倒的诱因是她受到外界强烈刺激,然而导致牟棉花同志晕倒的主要原因则是过度疲劳。这好比一台连续运转的机器必须按时检修。牟棉花是一台连续运转多年不曾检修的机器。
       徐贰芬紧急请示市总工会主席,上级领导同意这位特等劳动模范破例享受特殊待遇。于是牟棉花从急症室转入高干病房。
       王援朝得到母亲病倒的消息,放下电话闷头坐在大队部里,此时脑海里呈现出的母亲形象,只是一个遥远的身影而已。留在印象深处的母亲,不是脚步匆匆走出家门去上班了,便是浑身疲惫走进家门下班了。如此而已。
       村支书陪同王援朝骑自行车从郊区赶到工人医院,走了将近三个钟头。一年农村生活的摔打,王援朝长成一个目光炯炯肤色黝黑的小伙子。他的劳动者形象,代表着革命时代美男子的风采。
       赶到工人医院门口,可巧遇到王莹。她扎着两只羊角小辫子,蓝衣蓝裤白球鞋,胸前佩戴第一半工半读技术学校的校徽。
       哥,你怎么来啦?她齐耳短发衬着粉红的脸蛋儿,掏出手绢猫腰为哥哥抽打裤脚泥土,说你这衣服该洗啦。王援朝满脸窘迫,连连躲闪着。
       村支书手里托着烟袋一旁观察说,这是你妹妹啊援朝?
       王莹转向村支书自我介绍说,大伯您好,我是援朝的大妹妹叫王莹,还有个小妹妹叫王凤,念小学三年级。
       我还有个弟弟叫王建设念小学五年级呢。社会主义新农民王援朝努力摆脱妹妹突然出现带来的窘境,大声说道。
       哥,咱妈住在高干病房三楼五号。技校女学生表情兴奋起来,很有几分自豪。
       王援朝听了,表情愈发窘迫了。村支书从帆布兜子里掏出几只新鲜玉米说,咱们赶紧去高干病房看看你妈,村里农活儿挺多,我还急着返呢。
       走进三楼五号病房。妈妈!王援朝大步跨到病床前,注视着身穿白色病号服的母亲,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牟棉花睁开眼睛看见儿子,努力地笑着。
       王援朝蓦然觉得母亲生疏了。她就是我妈妈呀,如此苍白如此虚弱地躺在病床上,那一丝笑容也好像糨糊涂抹在脸庞上,闪动着幽光。
       妈,我们村支书也来看您啦。王援朝闪身介绍着。鬓角添了几丝霜色的牟棉花强打精神说,谢谢支书,你们要严格要求王援朝不要搞特殊化啊。
       你放心吧我们一定把他培养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民的。村支书说着捧出几只新鲜玉米递到床前。
       王莹小声说,我妈暂时吃不下东西,输葡萄糖呢。
       哦。王援朝接过支书的新鲜玉米摆在窗台上。窗台上已经摆着十几听罐头,有铁罐的也有玻璃瓶的,太阳照耀下闪烁着营养的光芒。
       牟棉花有气无力地说,你爸在仓库加班呢,迎接中央领导视察。说罢转向村支书,老支书您回吧,村里工作不要耽误了。
       村支书为人实在,拊掌说道,全国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个文件接一个文件往村里传达,有时候开会开到半夜两点,转天一大早照样下地干活儿。困啊,好多人都学会了抽烟呢。
       说着,村支书拎起帆布兜子说,您是著名劳动模范觉悟比我们高,我把援朝留下陪伴您,我就回去啦。
       不行。牟棉花欠了欠身子说,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谁都不能缺席,让援朝跟你一起回去,接受锻炼……
       这……王莹眨着一双大眼睛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村支书,心里特别希望哥哥留下。
       灵莹,给你哥哥拿上几听罐头,让他跟支书一起回去!牟棉花的气力明显充足起来,说话很有力量。
       好吧,我跟支书一起回去。王援朝指着窗台说,村里五保户赵大爷跟我说一辈子没吃过肉罐头,我把那一听红烧牛肉的给他捎去吧。
       村支书极为感慨地说,好啊!这次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就是强调无产阶级立场,援朝关心老贫农这是活典型啊。
       王莹拿过两听罐头塞给哥哥,低声说红烧牛肉的给赵大爷红烧猪肉的你留着自己吃吧。
       王援朝对母亲说祝您早日康复,转身跟着村支书走出高干病房。走在长长的楼道里,村支书一边寻思一边说,援朝啊你长相一点儿也不随你妈妈。
       王莹眼含泪水望着哥哥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尽头,转身回到病房。她心情矛盾地对母亲说,妈妈,我认为你是劳累过度,必须长期休息。可是劳动模范长期休息,恐怕……
       吱的一声门响,有人走进病房,怯声怯语叫了一声牟姐姐,快步走到病床前面,手里捧着一个纸包儿。
       是你啊荔枝壳!牟棉花看到车间统计员来了,表情随即紧张起来。王莹并不认识来者,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阿姨。
       荔枝壳脸色涨红,愈发印证着她的外号。牟姐姐我是向您道歉来啦,那产量我统计错了,疵点的统计也不准确,一下子给您这个特等劳动模范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恶劣影响,领导批评我,我后悔不及啊。
       血压偏低心动过速的牟棉花惊异地欠起身子说,你是老统计员啦你真的统计错了?我不相信……
       反正是我错啦。领导把我调离统计员岗位,去后勤处清扫女厕所了。
       啊?牟棉花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口气说,当年我在东洋纱厂当清扫工,从初条车间到细纱车间,我一天要扫十几座女厕所呢。
       您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啊,受罪。我这是给社会主义工厂扫厕所,光荣!荔枝壳把手里的纸包捧给王莹说,闺女我走了,这一包红糖给你妈补补身子吧。
       牟棉花扬起胳膊急声制止,说我又不是坐月子你送红糖干吗?你家里也不富裕赶快拿回去给孩子们沏水喝吧。
       王莹把一包红糖塞回去,说阿姨您拿回家给孩子们增加营养吧。荔枝壳唯唯诺诺接在手里,走到病房门口转身说,牟姐姐,您千万别让厂里知道我来看您了,到时候他们又要说我存心惊吓特等劳模啦。
       荔枝壳走了。棉纺战线的一面旗帜——牟棉花静静躺在病床上,陷入沉思。唉,时光转了一大圈儿,轮来轮去荔枝壳去清扫女厕所了……
       天色渐渐暗了,心情复杂的牟棉花突然呜呜哭了起来。荔枝壳你这个倒霉鬼啊,你倒霉我也倒霉啊……
       王莹站在病床前注视着母亲。渐渐她受到母亲感染,也呜咽起来了。
       哭着哭着,心情趋于平静了。牟棉花止住哭声小声说,我哭有我哭的道理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呀!
       我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哭的机会。王莹不甘示弱地抹了一把眼泪说,您哭有您的道理,我哭也有我的道理呢。
       我知道你。白瀛瀛一追你哥哥,你心里就受不了啦。哭吧哭吧,今天你痛痛快快哭个够吧。
       听妈妈这么一说,王莹反而不哭了。她擦干泪水站到窗前,一声不吭欣赏着外面风景。唉,母亲竟然毫无顾忌地戳向女儿内心的痛处,女儿只得以沉默抗议了。人们都说妈妈是个粗线条女人,今天我终于领教了。妈妈的线条确实很粗,粗得就像马路上的人行横道线。粗线条的女人一旦哭泣起来,那原因就深了。妈妈突然哭泣,是因为自己的产量质量问题被更正了还是因为女统计员被调去清扫厕所了呢?
       晚饭时间,住院部膳食员给高干病房送来晚餐,一菜一饭一汤,说是营养搭配科学进餐。
       牟棉花看着一菜一饭一汤说,你爸一会儿就来给我送小米粥,你先吃吧。
       王莹看着肉烧茄子大米饭西红柿鸡蛋汤,说您不吃我也不饿,这饭菜留给我爸吃吧。
       人影儿一闪,小女儿王凤不声不响走进高干病房。她身穿小花袄胸前系着红领巾,手里拎着一只壶套,一进门就说妈妈小米粥来了。王莹迎上前去掀开壶套看到里面卧着一只小钢精锅,热热乎乎保着温。
       傻凤你来送饭,咱爸呢?王莹端出小钢精锅把小米粥给妈妈盛在碗里。
       小学三年级学生王凤盯着摆在桌上的肉烧茄子大米饭西红柿鸡蛋汤说,咱爸煮好小米粥回工厂了,说仓库连夜加班明天有领导视察。
       王莹给母亲喂了两勺小米粥。牟棉花皱着眉头指着胸口说难受,就侧身躺下不喝了。王凤趁机大声说,妈妈我饿了妈妈我饿了。
       牟棉花指着小钢精锅说,傻凤你饿就把小米粥喝了吧,反正我不喝了。
       王凤两眼盯着高干病房的一菜一饭一汤说,我想吃大米饭!
       你还想吃肉烧茄子和西红柿鸡蛋汤,对吧?王莹气愤地责问王凤。傻凤我告诉你,咱爸半夜加班回来饿了怎么办?这份饭菜是给咱爸留着的。
       牟棉花躺在病床上发号施令说,灵莹,你就让傻凤吃了吧,你爸饿了让他喝我的小米粥。
       妈妈,您怎么一点儿不疼我爸爸呢!王莹气得狠狠瞪了妹妹一眼。
       王凤得到母亲批准,快步走到桌前抄起筷子夹了一块肉烧茄子放进嘴里,跟着喝了一口西红柿鸡蛋汤,之后端起大米饭吃了起来。
       为了安抚王莹的不满情绪,牟棉花望着狼吞虎咽的王凤说,傻凤你要好好学习啊,你不好好学习将来怎么办呢?
       我将来当劳模啊!王凤吃得心情舒畅,一边咀嚼一边道出远大理想。我学习不好肯定考不上大学,所以我进工厂当劳模呗。
       你小丫头片子是想气死我呀!牟棉花伸手指着王凤,一时哭笑不得。王凤将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说,妈妈您放心吧,我将来一定跟您一样当上特等劳模的,病了也住高干病房!
       病房熄灯,姐妹俩离开医院回家。路过一家昼夜营业的食品店,姐姐进去花一分钱买了一块水果糖,剥去糖纸塞在妹妹嘴里然后大声说,记住了,你存在我这儿的五分钱只剩下四分啦!
       嘴里吸吮着水果糖,王凤从姐姐手里讨回糖纸,一口将水果糖吐在手心里用糖纸重新包裹,小心翼翼装进自己衣兜儿,说什么时候我考了一百分我什么时候再吃。
       王莹挖苦地说,一百分?恐怕你这辈子没机会吃糖啦。
       你说话怎么总跟锥子一样,扎人啊!王凤不满地嘟哝着。
       尽管如此,姐妹俩还是手牵手朝前走去。走进劳模楼,上了二楼。一进家门王莹马上变了脸色,大声命令王凤罚站。王凤极其熟练地面墙而立,象征性地哭了两声。
       傻凤!知道我为什么罚你站吗?
       知道,我把高干病房的饭菜都给吃啦。小学生王凤一口气地认了错。
       哼,肉烧茄子大米饭,外加西红柿鸡蛋汤,你见了好吃的就往上扑,小狗似的。你这德行还想当社会主义革命事业接班人啊?王莹气咻咻说,咱爸加班需要增加营养,你却跟他抢吃抢喝!你自私自利……
       王建设满脸油污从屋里跑出来说,你们嚷嚷什么呀!把我思路都干扰啦。
       你又在修理那只破闹钟啊?王莹看着执迷不悟的弟弟无可奈何地说,设子,人家扔进垃圾堆的东西你捡回来,我看一辈子也修理不好的。
       那我就修理它一辈子呗。这位小学五年级学生说着扭头回屋了。
       傻凤,罚站结束,你回屋写作业吧!技校女学生王莹俨然一副班主任气派,主宰着这个全市著名的劳模家庭。
       夜里,睡梦中的王莹听见门响,立即起床穿衣跑出卧室,看到身穿劳动布工作服的父亲加班回来了。她知道疲惫不堪的父亲只有两套衣服,一套劳动布工作服穿在厂里,一套劳动布工作服穿在家里。
       她揉了揉眼睛叫了一声爸爸,噔噔跑进厨房去热小米粥了。王金炳跟进厨房说,灵莹,我不饿啊留着小米粥你们吃早饭吧。
       王莹一听急了,扭头注视着工业战线红管家说,爸爸,您也是特等劳动模范,怎么这样轻视自己呢?妈妈生病住进高干病房,要是换成您肯定搬回普通病房去住了!您连一碗小米粥都不喝,您让我们怎么办呢?
       王金炳受到极大震动,低头避开女儿锋利的目光说,我喝我喝,灵莹你给我盛一碗吧。
       他双手捧着大碗坐在客厅里喝着热乎乎的小米粥,一股暖流徐徐深入胃脘,弥散开来温暖着五脏六腑,舒心而惬意。他一口接一口喝着,领受着女儿的孝心。这时候王莹端着一盆热水走出厨房说,爸爸,喝了小米粥,您烫烫脚吧。
       王金炳的眼窝儿一热,说灵莹你去睡吧,之后端起大碗遮住脸孔,咝咝喝粥。
       爸爸,我妈妈到底得了什么病?要是小病小灾也不会住进高干病房。王莹把水盆摆在父亲面前,小声问道。
       唉,看来你妈妈的身体需要长期治疗啊。王金炳说着从劳动布工作服衣兜里抻出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纸片。女儿只是一个技校学生,在父亲眼里她却是一个大人了。他常常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勤劳懂事的女儿感到自豪。
       我去问了主治大夫,他说你妈妈身上毛病挺多。我一样一样给你念啊。打开纸片王金炳照本宣科说,低血压、肝大、收缩期心脏杂音、浅表性萎缩性胃炎、肾小球肾炎,植物神经紊乱,腱鞘炎、腰椎增生、脚骨刺、风湿性关节炎,还有妇科疾病我就不念了……
       这么多病啊!王莹手里紧紧攥着毛巾说,大夫说没有生命危险吧?
       大夫说一台机器不能单纯依靠大修,日常的维护保养更重要。你妈妈好比一台平时既不维护也不保养的机器,应当大修了也不大修,就这么硬扛着,就这么干耗着,年久失修很难恢复了。王金炳脱鞋扒袜把双脚泡进热水盆里说,主治大夫建议转入市工人疗养院,一边治一边养,争取早日恢复劳动能力。
       我妈都丧失劳动能力啦?王莹瞪大眼睛说,她要是知道自己丧失劳动能力还不急死啊!
       第二天一大早儿,王金炳走出家门上班去了。一个女学生骑着自行车驮着铺盖卷,迎面驶来。她梳着两只“小刷子”,一张团团脸,圆溜溜的眼睛,翘鼻子小嘴儿,小巧玲珑的样子。
       王金炳一路走去,没有看到美术学院附属中学初二年级女生白瀛瀛,也就不知道她到金水村安家落户去了。在这座城市里,白瀛瀛是继邢燕子和侯隽之后涌现出来的又一位自觉自愿落户农村的女知识青年。
       一路骑行,临近中午白瀛瀛大汗淋漓地推着自行车走进金水村的大队部,抬头看到这里成了“四清工作队”驻地。工作队的一位老大姐出面接待并且询问了她的来意。白瀛瀛主动向她汇报了家庭情况,说爷爷白鸣岐是旧社会资本家,父亲白小林是国棉十九厂的职员。
       四清工作队的老大姐说,一个人的家庭出身自己不能选择,一个人的人生道路自己能够选择,你今天的行为已经说明你接受思想改造的决心和信心,今后就看你的具体表现啦。
       村支书听说从城里又来了一个安家落户的女学生,便派人去叫王援朝。王援朝带领几个年轻人在村边积肥,闻讯沾着两脚粪土跑来了。白瀛瀛一眼看见王援朝,满面绯红低下头去。王援朝一眼看见白瀛瀛,惊得一时无语。村支书看到这一男一女的表情哈哈大笑说,我明白啦!
       欢迎欢迎。我们农村缺的就是你们这种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这位女学生今天你暂时住在周寡妇家里。收你不收你呢,我还要跟四清工作队研究一下。
       当天下午,为了表示落户农村做社会主义新农民的决心,白瀛瀛调兑颜料抄起画笔在大队部的墙上绘出一幅水彩画。画面左边是一座座棉花山,右边是一座座米粮山,中间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男的一手握着钢笔一手拿锄头,女的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拿着活页文选。这幅宣传画下方写着一行大字:永远做社会主义新农民!
       四清工作队的老大姐颔首微笑说,白瀛瀛,只要你认真改造思想扎根农村,热爱火热现实生活,你就会成为一个社会主义新时代的画家!
       我一定努力争取!白瀛瀛激动得热泪盈眶,给老大姐深深鞠了一躬。
       村支书手里端着烟袋问白瀛瀛,你爸爸同意你来农村安家落户吗?
       白瀛瀛频频点头,一口气说出三个同意。
       两天之后,白瀛瀛去郊区金水村安家落户的消息传到工人医院,躺在三楼五号高干病房里的特等劳动模范牟棉花听罢,咯咯咯笑着流出了眼泪。
       我儿子王援朝不愧是革命军人后代,他把白小林的女儿都带动到农村安家落户去啦!白小林啊白小林,你当初不是崇拜日本吗?你女儿如今崇拜我儿子!
       晚间时分,工业战线红管家王金炳拎着一只高腰饭盒走进高干病房,说是送鸡汤来了。牟棉花蓦然想起这只高腰饭盒是铁路工人勾华东的遗物。那年勾华东不辞而别押运药品去了解放区,谷香便把这只铁路工人的饭盒收藏起来。后来勾华东死于抗美援朝战场谷香死于难产,这只具有纪念意义的铁路工人饭盒随同没出满月的王援朝来到牟棉花身边。睹物思人有些伤感,牟棉花面对丈夫送来的鸡汤,没了胃口。
       王金炳不紧不慢说,一听说白瀛瀛去了金水村,灵莹就急了,也闹着去安家落户。她说白瀛瀛能做到的,她也能做到。
       我看灵莹是中了魔怔啦!牟棉花一拍大腿说,咱们工人家庭要是都去当了农民,以后谁接班呢?再说白瀛瀛的妈妈是日本遗孤回国了,白瀛瀛出身不好没有前途,所以她追着咱家大朝不放。灵莹出身劳模家庭前途光明,你说她整天跟那个白瀛瀛较什么劲啊,真丢人。
       出身不能选择,道路能选择。你也不要把人家白瀛瀛说得没有光明前途。王金炳捧着一碗鸡汤说。
       牟棉花接过鸡汤得意洋洋说,对呀,白瀛瀛只有跟了咱家王援朝,她才能有一个光明前途!
       王金炳据理力争说,人家白瀛瀛要是去日本找她妈妈呢?
       牟棉花喝了一口鸡汤说,那样不算叛国投敌吧?
       7、理智与情感
       牟棉花从市工人医院高干病房顺利转入市工人疗养院丙楼101房间,开始了疗养员生活。疗养员编为四人一组,还有钢厂劳模孟繁奎,百货大楼纽扣柜台模范售货员赵秀玉,自来水公司抢修队的“铁姑娘”朱依华。大家很快就熟了。
       工人疗养院再次聘请专家为牟棉花全面体检。牟棉花多年过度疲劳的身体状况令专家担忧。工人疗养院给市总工会打报告建议长期疗养。牟棉花蒙在鼓里,以为即将返回生产第一线了。与此同时,一个疑问深深埋在心底——我那天到底出没出疵布啊?这几乎成为一个谜语。有的谜语,是找不到谜底的。
       妈妈在疗养院疗养跟妈妈在工厂上班没有什么区别,王莹仍然承担主要家务劳动——柴米油盐酱醋茶。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代替妈妈成为家庭主妇,而妈妈的身份则是市工人疗养院的“丙楼疗养员”。
       自从得知白瀛瀛去了金水村,王莹心里暗暗较劲。她崇拜哥哥热爱哥哥,因此决不容忍别的女孩儿得到王援朝。我不能让她这样轻而易举地得逞。王莹决定去金水村会晤白瀛瀛。
       星期日清晨,一大早儿爸爸上班去了,爸爸工厂星期二公休。王莹悄悄起床了。王莹洗了脸漱了口,还特意在脸上搽了雪花膏。平时她不是一个喜欢打扮的姑娘。今天是去金水村为什么特意搽了雪花膏呢?自己也说不清楚。
       弟弟王建设睡着,妹妹王凤也睡着,一切都在预计之中。溜进厨房,王莹悄悄吃了一块发糕。这种流行于经济困难时期的发糕以玉米面为主以白面为辅,颜色浅黄是粗粮细作的典型蒸食,咬着很暄却不解饥。
       之后,她喝了一杯白开水,将平时省吃俭用积攒的私房钱掖在贴身的地方,总共三元五角八分。她穿了一身洗得泛白的“学生蓝”,拎起行李轻手轻脚走出劳模楼。
       第三制鞋厂劳动模范吕福松骑自行车过来了。她叫了一声吕叔叔,谎称自己去学农劳动。曾经创造“快速绱鞋法”的吕福松说,灵莹你是工人家庭出身又去学农,这样就会全面发展了。有了你这样全面发展的接班人,我们就放心啦。
       她一路疾走来到人民公园终点站,心情紧张地踏上郊区三路公共汽车,抱着行李坐在前排。一路坑坑洼洼到达邓家店车站,还有十二里土路步行。
       春风迎面吹拂。王莹走近金水村头,看到一座秫秸扎的牌楼立在村口,上面的横幅标语是“积极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条土路引向大队部,沿途有土房也有砖房,参差不齐。一家铁匠铺传出叮叮当当煅打声,清脆而亲切。王莹觉得金水村比自己想象的规模要大。
       走进大队部,首先迎将出来的是村支书。王莹当头叫了一声老支书。四清工作队的老大姐走来说,家里不放心派你来看望哥哥呀。
       不,我也是来安家落户的。王莹说明来意,亮出自己的行李。
       你也来安家落户?村支书愣愣看着王莹。四清工作队的老大姐派人去东开洼招呼王援朝。
       美院附中女生白瀛瀛闻声走进大队部。她跟王莹一样穿了一身洗得泛白的“学生蓝”,脚上却是一双崭新的白球鞋。看见王莹,白瀛瀛微微一笑表示友好。王莹扭脸看着别处。
       村支书指着白瀛瀛说,你安家的问题还没解决,王莹又来落户啦!你们应该在学校读书哇,毕业以后当社会主义新农民也不迟。白瀛瀛瘦小单薄,这体格干不了农活儿啊。
       白瀛瀛低头辩解说,我有劲儿,我驮着行李骑了好几十里地。再说,我很快就中学毕业啦。
       村支书张开双臂轰鸡似的说,晌午了晌午了,先吃饭吧先吃饭吧。
       吃饭的地方在村支书家里。一张矮脚饭桌摆在院子中央。一笸箩热气腾腾的玉米面饼子,一盆咸菜熬小鱼儿,真正的农家风味扑面而来。白瀛瀛坐在王莹对面。村支书亲手端来一盆玉米粥,说庄户人家的饭菜你们趁热吃吧。
       王莹挺起胸脯突然说道,你们知道白瀛瀛为什么长得瘦小单薄吗?因为她妈妈是日本人!
       什么?工作队的老大姐吃惊不小,白瀛瀛原来你有这种家庭背景啊!
       我……白瀛瀛,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王莹故作惊诧说,白瀛瀛你没把家庭背景跟四清工作队说清楚哇?这是不可隐瞒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呀!
       村支书蹲在矮脚饭桌旁边小声问道,白瀛瀛你妈妈真是日本人啊?
       白瀛瀛双手捂脸轻轻哭泣起来。我妈妈是战争遗孤,回日本大阪定居了……
       您懂得政策,这种情况属于海外关系吧?王莹眨着一双大眼睛极其认真地向工作队的老大姐请教着。
       当然属于海外关系……工作队的老大姐若有所思。
       王援朝手里提着一张铁锹跑进院子里,一眼看见白瀛瀛哭泣,当时愣住了。
       哥哥!王莹起身,目光炽热地注视着王援朝。
       你怎么跑来啦?王援朝惊讶地望着王莹,然后放下铁锹转向村支书问道,白瀛瀛哭什么呀?
       说着,王援朝顺势坐下,伸手拿起一只玉米饼子。白瀛瀛止住哭泣说,援朝你吃饭不洗手……
       王莹注视着面孔晒得黝黑的哥哥,心头一阵酸痛。哥哥变成这种样子了,吃饭洗手还要受到白瀛瀛的呵护。哼!
       白瀛瀛抬头盯着王莹说,我没有得罪你的,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呢?我只想做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民。我请求你不要破坏我的事情好吗?
       我没有破坏你的事情,我如实向组织反映了你家庭情况就是跟你过不去吗?王莹不卑不亢地说。
       看到双方出现对峙局面,村支书大声说,白瀛瀛和王莹都要求在金水村安家落户,这事儿请四清工作队同志决定吧!
       四清工作队的老大姐开诚布公说,如今提倡知识青年回乡参加劳动与广大贫下中农相结合,我们应当积极支持。但是白瀛瀛和王莹属于在校学生,事情就不好办了。这几天我们暂时收留了白瀛瀛。今天王莹又来了。 我们认为首先要经过家长同意……
       老支书说,我问过白瀛瀛的父亲白小林,他说女儿自觉自愿来到金水村安家落户做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民,还给白瀛瀛送来生活用具。
       王援朝轻轻咳了一声说,王莹不会说谎话,我替王莹回答这个问题吧,我父亲我母亲都不会同意王莹离开家庭的……
       王莹猛然抬头,无可奈何地盯了哥哥一眼。空气一下变稠了。
       既然家长不同意,我们也不能同意王莹安家落户的要求。工作队的老大姐表了态。
       王莹语锋凌厉地说,你们说必须经过家长同意,我认为这没有必要。我是半工半读技术学校的学生,完全可以代表自己的行为。你们不能剥夺我做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民的权利呀!只要你们收留白瀛瀛,你们就必须收留我!
       村支书看着王援朝,四清工作队老大姐也看着王援朝。三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王莹面色惨白地说,我再说一遍,只要你们收留了白瀛瀛,就不能剥夺我做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民的权利!
       王援朝觉得妹妹口才实在很好,将来很可能成为鼓动人心的演说家。
       工作队的老大姐当机立断说,这样吧,既然这件事情关系到兴无灭资移风易俗的革命原则,我们召开党支部紧急扩大会议。援朝是预备党员,支部紧急扩大会议你也参加吧。
       下午,王莹跟白瀛瀛坐在大队部门外,不言不语等待着。白瀛瀛几次跟王莹说话,对方不予理睬。
       黄昏时分散会了,村支书板着面孔宣布了支部紧急扩大会议的决定,既不拖泥也不带水——无论是白瀛瀛还是王莹,金水村一个不留。
       啊!白瀛瀛与王莹,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她们像两只受伤的小动物,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一起看着村支书。
       老支书,你们为什么这样决定呢?王莹率先发问。
       村支书露出笑容说,我已然说得明明白白,你怎么还问为什么呢。
       我的情况跟王莹不一样,我已经来了好些天了,你们也已经收留了我,怎么一开会又变卦呢?我不走,我已经是金水村的人了。美院附中学生白瀛瀛细声细语申诉着,那样子好像比窦娥还冤枉。
       你们谁也不要喊冤了,支部紧急扩大会议决定两个女学生一个不留。现在去吃晚饭,村里给你们包饺子!今儿你们在村里睡一宿,明儿一睁眼村里送你们回家。
       王莹认为,这是一场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失败者的平局,不说话了。
       人们在大队部里吃了晚饭。黑面饺子,没肉。灯光照耀下,王莹低头吃着,同时瞟着白瀛瀛。白瀛瀛是独生女,资产阶级娇小姐一定吃不惯这种饭食。白瀛瀛无意之间与王莹对视,苦笑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在大队部门口集合。一辆驴车拴在那里,围了一大群人。村支书成为送行仪式总指挥。他大声说,白瀛瀛你是骑自行车来的,还骑自行车回去吧。
       王莹趁机走到白瀛瀛面前小声说,你没有留在这里,我也没有留在这里,咱们一比一打平了。
       白瀛瀛推起自行车说,我不会跟你打成平局的,因为我从来就不想跟你比赛!说罢,她向送行的人们挥手说了一声再见,跨上自行车向着村西头急驶而去。
       好啊。村支书望着白瀛瀛背影说,这姑娘思想通了!
       村里广播喇叭响了,放出一首歌颂钻井工人的歌曲:“锦绣河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涯!头顶天山鹅毛雪,面对戈壁大风沙……”
       四清工作队老大姐朝着远去的自行车挥手致意,转身对王援朝说,我还忘了,白瀛瀛托我转给你一封信,让我今天中午交给你。
       王援朝当场撕开信封,提前读着白瀛瀛的绝命书。
       “援朝:你给我讲过车尔尼雪夫斯基小说《怎么办》里的男主人公罗普霍夫,他为了告别爱情制造了一个自杀假现场,投身革命去了。我是不会制造什么自杀假现场的,我只会留给你一个自杀真现场——因为我发誓跟你在一起,所以我必然将自己的尸体留在金水村那一口苦水井里……”
       啊!王援朝一声大叫,撒步就跑。村支书一把拉住他,问出了什么事情。
       村西头菜园里有一口苦水井吧?快!白瀛瀛投井啦……
       工作队的老大姐说,你怎么知道她投井啦?
       这信里写得明明白白的!王援朝说着,冲出大队部向着白瀛瀛的出村方向飞奔而去。王莹扔下行李,追赶哥哥去了。
       王援朝冲出村子跃进田野,远远看到那口苦水井旁边倒着一辆自行车——这正是白瀛瀛的“飞鸽牌”。 不远处扔着白瀛瀛的行李。王援朝冲到井台前,猫腰抓住辘轳把的麻绳,顺着井壁降入井里。
       瀛瀛!他叫了一声沉入井底。水很凉,他身子一缩双手抓着井筒,脚下触到一个绵软的物体。他一头扎向深处,抓住了一条胳膊,屏住呼吸用尽全力将白瀛瀛托起,一起浮出水面。
       这时井口传来村支书的声音,援朝啊别慌这口井淹不死人啊。
       王援朝听了心头一喜,他两脚撑住井壁两手攀住麻绳,气喘吁吁将白瀛瀛挂在汲水斗上。井口村支书亲手摇着辘轳,白瀛瀛的身体离开水面,缓缓升起了。
       井口传来王莹的呼喊,哥哥!你一定坚持住啊……
       水面齐胸,王援朝抬头望着愈升愈高的白瀛瀛。只听到嘭的一声闷响辘轳的绳子突然断了。浑身湿透的白瀛瀛从空中落下,重重砸在王援朝头上。
       王援朝缓缓沉了下去。他挣扎着,企图举起双手托着白瀛瀛的身体。
       村支书一看大事不好,疯了似的将井口辘轳掀翻,趴在井口大声呼喊着,我一定要把你们救上来!我一定要把你们救上来!
       绳子断了,辘轳倒了,井筒又深又暗,人们束手无策。不知道是谁弄来一根竹竿。白小林出现了,他是来接女儿的。他伸手将铁钩子拴在竹竿上,伸进井筒里。
       白小林喊着女儿的名字,发出惊人的声音。他并不强壮的身体一瞬之间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居然将白瀛瀛从井里挑了上来。那场面好像一个人从井里钓出一条大鱼。白小林激动得五官变形脸孔扭曲,紧紧抱住湿漉漉的女儿,哇啦哇啦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
       人们目击了一个世间罕见的父亲形象。后来大家明白了,极端亢奋的白小林情不自禁地讲出一大堆日语。
        几个人抬起白瀛瀛,脑袋冲地两脚朝天,从肚子里往外控水。果然,一股股浑水从她嘴里流了出来。
       王莹急了,抄起那根竹竿大声说,还有我哥哥呢!还有我哥哥呢!
       人们终于清醒了。白小林抢过竹竿伸进井里,继续打捞着。
       四清工作队的老大姐哭着说,你能把你女儿钩上来,就能把王援朝钩上来!
       王莹坐在辘轳旁边呜呜哭了起来,以为哥哥没救了。她看见几个人抬着白瀛瀛送往镇里卫生院,追上前去大声说,白瀛瀛!是你把我哥哥砸到井底去的,我饶不了你……
       人们合力将王援朝从井里捞出来。王莹扑过去。哥哥两眼紧闭脸色惨白,好像没了呼吸。她倏地冷静下来,想起以前在学校接受急救训练,首先是人工呼吸。她屈膝跪在哥哥面前,使劲儿掰开他紧咬的牙关,拉起他两条胳膊,一举一展一张一合地实施着战地紧急抢救。
       哥哥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她一边做着人工呼吸一边说着,使出浑身力气。
       一辆驴车将王援朝送往镇卫生院。王莹跳上驴车。驴车狭窄,胳膊施展不开,她索性嘴对嘴给哥哥做着人工呼吸。哥哥的嘴唇冰凉,使人想起青铜雕像。一呼一吸,一吸一呼,一路上她竭尽全力挽留着哥哥的生命。
       在镇卫生院打了强心针插上氧气管,一辆汽车载着生命垂危的哥哥前往城市铁路医院。王莹一路不停地给哥哥做着人工呼吸。汗水湿透头发湿透衣裳湿透鞋袜,好像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是她而不是哥哥。
       哥哥,我真的愿意替你去死。王莹站在城市铁路医院急救室门外,祈祷着。
       焦急的等待煎熬着人们的心。终于从急救室里走出一位值班医生,他面无表情地问道,是谁呀一路不停给伤员做人工呼吸?
       是我!王莹大步上前急声问道,大夫,我哥哥怎么样啦?这位值班医生意味深长地看着王莹说,幸亏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否则他没救啦。
       王莹啊的一声尖叫跳了起来,一把抓住这位医生的手说,谢谢您!谢谢您啊!
       请你不要激动。值班医生冷静地问道,你可以代表病人家属吗?那就请进来签字吧。
       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值班医生手持X光片子向王莹介绍病情。尽管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操持家务,毕竟是孩子,如今挺身而出守护着哥哥的生命,王莹切实感到自己长大成人了。后来得知这位值班医生曾经留学英国,是北京下放的“摘帽右派”。
       走出医生办公室,她强作镇定告诉村支书,哥哥的颈椎受到严重损伤,即使积极治疗恐怕下肢也要瘫痪的。
       啊!村支书呆呆望着王莹。咱们不能让援朝残疾啦!
       我哥要是残疾了,我伺候他一辈子!王莹攥着拳头说。
       牟棉花住在工人疗养院里,对此一无所知。有一天中午在饭厅里吃饭,钢厂劳模孟繁奎翻着当天报纸说,小牟同志你教子有方啊,你儿子大朝又成了新闻人物,上了今天报纸头版!
       什么?牟棉花伸手夺过报纸,一眼看到头版头条位置一行大字标题:“又一曲社会主义新人赞歌”,下面一行副标题是:“王援朝深井勇救落水女学生”。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哇!牟棉花满脸疑惑地望着钢厂劳模孟繁奎。
       模范售货员赵秀玉惊诧地说,牟大姐,这么大的事情你不知道啊?身为母亲你失职啦!
       我真的不知道……牟棉花低头继续看报,轰地一阵头晕。
       一定是孩子们担心你的身体,故意瞒着你呗。铁姑娘朱依华小声说。
       牟棉花脸色惨白目光失神,抬头看了一眼朱依华,低头继续看报。
       小牟你不要激动,王援朝跳井救人颈椎受伤,住院治疗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孟繁奎粗声大嗓,安慰着她。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呢?她自言自语站起身来,手里拿着报纸缓缓离开餐桌走出饭堂大门。
       唉!孟繁奎望着她的背影后悔地说,敢情一问三不知,我还以为她去医院看过儿子啦。
       突然得知儿子负伤住院的消息,做母亲的哪有不受刺激的。赵秀玉端起一盘冒着热气的饺子说,我给牟大姐端到房间里去,她心里有事儿更不能空着肚子,一饿就虚脱啦。
       咱们一起去!孟繁奎端起饺子一边吃着一边走出饭堂,朝着丙楼方向追去。远远看见牟棉花摇摇晃晃昏倒在小花园的六角亭旁边。
       孟繁奎大步赶上来说,唉呀!小牟你说昏倒就昏倒,这成了磕头虫啦。
       赵秀玉和朱依华跑来合力抬起牟棉花,搭在孟繁奎脊背上。这位钢厂大汉嘿哟一声背起牟棉花朝着医务室跑去。
       朱依华不无忧虑地说,牟大姐恐怕要在疗养院里住下去了。
       躺在医务室里进行康复治疗的牟棉花强打精神对护士长说,我想见一见我的女儿王莹。
       过午,第一半工半读技术学校二年级学生王莹来了。她依然扎两只羊角小辫子,还是那一身洗得泛白的“学生蓝”,脸黑了人瘦了,显出几分疲惫。这一段时光,王莹经历了生活之火的冶炼,确实长大成人了——从一块普通内涵的铁炼成一块特殊性格的钢。
       走进工人疗养院大门,她并不急于去丙楼看望母亲而是独自坐在甲楼花坛前面,寻思如何跟妈妈说话。
       王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连串生生死死的场面。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回忆是不能讲给妈妈听的——她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了强烈刺激。
       思着想着,王莹还是拿不定主意,究竟如何向母亲汇报哥哥的病情。她缓缓起身绕过一片小树林,走进工人疗养院丙楼。一个小护士迎上前来说,王莹,牟大姐恨不得马上见到你呢!
       楼道里,她停住脚步低声问小护士,我妈妈身体到底怎么样?
       小护士摇了摇头说,你母亲恐怕要长期疗养下去。你看乙楼的特等劳动模范隋大姐在这儿住了五年,人家还是杂技团的台柱子呢。
       谢谢你。王莹心里有了底数,抬头看见挂在楼道的标语:向劳动模范学习!向劳动模范致敬!她轻轻叩门之后走进母亲房间。
       灵莹!牟棉花躺在床上唤着女儿乳名。看到母亲这种模样,王莹快步走到床前,佯装笑脸。自从哥哥出事,她变得坚强而且学会假笑。
       母亲看着女儿,女儿看着母亲。母女就这样对视着,彼此都觉得对方有几分陌生。
       你瘦了灵莹……牟棉花从床上坐起,朝着女儿伸出手来。
       您要拿什么东西吗?王莹疑惑地看着母亲伸来的双手。
       牟棉花虚弱地笑了笑,说,灵莹啊妈妈就想摸摸你的脸……
       女儿心儿一颤,仿佛电流通过全身。她不知所措地注视着母亲。自从王莹记事以来几乎没有什么母爱的印象。据说落生之后十五天,妈妈便中断母乳挡车去了。童年记忆里没有妈妈的亲吻也没有妈妈的抚摸,只有棉纺厂幼儿园阿姨的面孔。她从小便认为妈妈既不属于家庭也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工厂的。
       灵莹……母亲慢慢收回双手。女儿猛然醒悟了,伸长脖子将脸蛋儿凑到妈妈面前。牟棉花伸出双手默默抚摸着女儿的脸颊。
       其实,你的性格和我一样啊,一样啊……牟棉花念叨着。
       王莹任凭母亲抚摸着,渐渐冷静了。妈妈,您放心吧我哥哥身体没大碍。他住几天医院就好啦。
       没大碍?报纸上说你哥哥下井救一个女学生……
       对呀,那女学生就是白瀛瀛。王莹终于说出一句实话。
       小护士送来一瓶煎好的汤药,叮嘱趁热喝了。牟棉花接过药瓶子,让小护士替她向护士长请假,说今天下午外出一趟。
       您还是不要去了。我哥哥挺好的。全天二十四小时都有白瀛瀛陪伴着,您放心吧妈妈。
       牟棉花突然盯着女儿。灵莹,你还没学会说瞎话吧,你说白瀛瀛全天二十四小时陪伴你哥哥这不是重伤是什么?你给市总工会劳保部打电话请徐大姐派一辆汽车,我现在就去医院看你哥哥!
       午休时间,徐贰芬乘坐一辆吉普车赶到工人疗养院。牟棉花双手捂脸呜咽起来。大朝可是我的亲生儿子啊!你们知道大朝受伤都瞒着我……
       这是王莹第一次看见妈妈哭泣。在此之前,她以为妈妈是一个没有眼泪的铁质女人。
       徐贰芬当头便说,大家都瞒着你,因为你身体虚弱嘛。好啦我陪你去医院看望大朝。
       走进铁路医院住院部大厅,牟棉花伸手捋着自己胸口小声说,大朝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交代呀。
       徐贰芬暗示说,不论儿子还是闺女都是亲生自养的,你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我告诉你吧,大朝跳进井里救白瀛瀛,没想到绳子断了白瀛瀛砸在他头上,伤了颈椎。他下肢行动不便,不过医生努力争取让大朝重新站立起来……
       我明白了。牟棉花反而镇定地向徐贰芬说,你要是相信我就让我自己进去看望大朝,你看我能不能挺住!
       徐贰芬眯起眼睛想了想,转身对王莹说,你把妈妈送到哥哥病房门口就回来,咱们在楼道里等着。
       牟棉花笑着说,关键时刻还是徐大姐了解我。你记得我把一张抗日标语贴在女厕所窗户上吗?其实那时我一个字儿也不认识。
       我怎么不记得!你梳着两条小辫子,细胳膊细腿儿,小脸儿焦黄,瘦得光剩下两只眼珠子啦。你从初棉到精纺,一天要扫十几座女厕所呢。徐贰芬动情地说着,眼里闪着怀旧的泪光。
       王莹走上前来挽着母亲的胳膊,缓缓走到哥哥病房门口。牟棉花扭脸看见女儿头发上沾了一丝草叶儿,伸手摘下来说,灵莹,妈妈挺得住。
       牟棉花走进儿子的病房。徐贰芬跟王莹并排坐在楼道的椅子上,心怀忐忑地等待着。
       徐科长……王莹承受不住沉默的压力,说了话。
       徐贰芬板着面孔说,我又不是你的科长,你叫我徐阿姨吧。
       王莹低头摆弄着衣角说,徐阿姨,您对我妈妈太好啦,有了事情总是跑前跑后的,我心里非常感激您。
       徐贰芬侧身搂着王莹的肩膀说,你哪里知道啊,我跟你妈妈从一九四五年就认识。那时候你妈妈跟你这般年纪,比你还瘦,比你还矮,可胆子比谁都大。解放前夜国民党组织别动队破坏中纺五厂变电站,你妈妈硬是躺在汽车轮子前面把敌人挡住啦!
       是吗?我怎么没听妈妈说过呢!王莹一下兴奋了,心里却愈发觉得妈妈陌生起来。
       你妈妈苦练挡车接头技术,没黑天没白天地练,手指甲都磨厚了,好像中了魔怔。你妈妈还特别谦虚,明明她创造了“牟棉花接头法”却不让报社记者宣传,她说那算不上工作法,别写。
       王莹愈听愈陌生,徐阿姨仿佛在讲一个旁不相干的人的事迹。王莹感慨着,这一桩桩事情不是妈妈不愿意给我讲,而是妈妈根本没有时间给我讲啊。
       等待着。楼道里清清静静,空气暗暗有了斤两,吸进肺里沉甸甸的。王莹望着哥哥病房门口,想象着白瀛瀛给哥哥喂饭喂水洗手擦脸的场面,心里嫉妒起来。那是我哥哥凭什么交给了你白瀛瀛啊!这样想着她对白瀛瀛的抵触心理越来越重,好似情敌一样。
       徐阿姨看了看手表,说灵莹你还要赶回家做晚饭吧?王莹回答说,我让傻凤熬一锅小白菜儿,我提前烙好了银裹金的饼。
       银裹金的饼?什么呀又是金又是银的!徐贰芬感到新奇,打听详细情况。
       您问银裹金啊?王莹得意了,挺胸挥手拉开讲课的架势说,您说粮店每月只供应百分之三十的白面,那百分之七十的玉米面怎么吃呀?嘻嘻,我就发明了银裹金的饼。我教给您吧徐阿姨,先压出一张玉米面的饼,然后擀出两张薄薄的白面饼。玉米面的饼是瓤儿,白面饼是皮儿,一包一裹一捏缝儿,就成了银裹金的饼了。烙熟了您看吧,外表香喷喷是白面饼,一咬,里头黄澄澄是玉米面,又好看,又好吃。我弟弟设子参加植树劳动,我给他烙了银裹金的饼。同学们羡慕极了,说你看人家王建设不愧是特等劳动模范的儿子,吃百分之百的白面!其实呢?那是银裹金!
       徐贰芬一声不吭地听着,出神地注视着吃苦耐劳的小姑娘。
       您怎么啦,徐阿姨?王莹被徐贰芬给看懵了,一时不知自己出了什么错。
       哎呀,你这小丫头不得了啊!嘴一份手一份,既能说又能干。徐贰芬大发感慨说,我要是有儿子将来一定娶你做儿媳妇。可惜我不生养啊!
       您说什么呀徐阿姨!王莹羞得红了脸。
       楼道里重新安静下来。王莹起身走向哥哥病房。徐贰芬一把拉住她,轻轻嘘了一声说,你还是不太了解你妈妈的性格,她不想让别人看见她掉眼泪。
       这时,牟棉花走出儿子病房,表情恬静。王莹迎上前去搀住母亲。牟棉花闪开了,朝着徐贰芬微笑着。
       大朝没有生命危险,我放心了。他颈部打着石膏,医生正在努力治疗啊。坐几个月轮椅就好啦。牟棉花从从容容地说。
       一行人乘坐吉普车返回工人疗养院,路上王莹坐在前排几次回头观察母亲脸色。哥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妈妈竟然如此镇定,王莹心里既惊异又佩服。
       吉普车行驶着。她突然听见母亲小声对徐阿姨说,这几天我想让灵莹跟学校请假陪陪我,您看可以吗?
       我看可以嘛。你的心情我理解,人在这种时候往往需要亲情的。你平时跟孩子们交流不多,趁这个机会补一补吧。
       驶进工人疗养院,吉普车停在甲楼的花坛前面。王莹抢先下车去搀扶妈妈。牟棉花已经推开后门下了车,朝着车里说了一声徐大姐再见,便快步向丙楼方向走去了。
       绕过甲楼,夕阳里王莹追上妈妈说,您走得好快啊。牟棉花转身抓住女儿胳膊声音虚弱地说,灵莹,你搀着我啊。
       她用力挽住母亲的胳膊,发觉妈妈浑身颤抖。灵莹,你别害怕,妈妈休息一下就好了。
       扶着妈妈坐在六角亭里,王莹追问说,敢情您一路上就这么硬扛着啊?
       牟棉花苦笑着说,傻闺女,我不想让徐大姐看到我这个样子啊。
       徐阿姨看到您这个样子,您就不能重返生产岗位了吧?王莹小声问道。
       是啊,妈妈不能重返生产第一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牟棉花伤感地说,妈妈不能重返生产第一线,还不如死了。一个劳动模范不去劳动,那就光剩下模范啦。
       您除去生产第一线,真就没有别的念想啦?王莹突然提高声音问道。
       妈妈不言语了。一动不动地坐在六角亭里——暮色里好像添了一尊雕像。她听见这尊雕像轻轻叹一口气说,大朝年纪轻轻下肢瘫痪,太可怜了。
       这尊雕像迎着西沉夕阳说,灵莹啊,你晚上陪我住在疗养院吧,明天一早儿你从这儿去学校请假。
       王莹心头泛起一阵涟漪。这么多年了,妈妈是一位风风火火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铁质女人,既不依赖家人也不要家人依赖。偶尔头疼脑热,不打针不吃药不看大夫,睡一觉又去上班了。今天主动要求女儿请假陪伴她——妈妈从来没有这样示弱啊。
       咱们去吃晚饭吧。牟棉花强打精神领着女儿走向工人疗养院饭堂。一进饭堂大门,牟棉花蓦然变了一个人——精神抖擞步伐轻快满面春风,嘻嘻哈哈跟别人打着招呼。王莹惊愕地望着神话似的母亲,在四号桌落座了。
       赵秀玉拉着王莹的手说,哎呀,这娘儿俩真像,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朱依华端详着王莹说,嗯,闺女长得比妈妈好看。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要是一代比一代长得难看,还怎么接革命的班呀。
       牟棉花笑着叫来饭堂服务员,说加一份饭菜另外付钱。赵秀玉立即制止,说钢厂老孟请假回家吃晚饭,不用加了,还是四人一桌。
       我闺女吃人家老孟的饭菜,这不合适吧。牟棉花一丝不苟地说,不行不行,我还是要交钱交粮票的。
       有什么不合适?这是我们工人阶级的第二代嘛。吃!第二代吃第一代是应该的。赵秀玉笑眯眯递给王莹一块水果糖。
       同桌吃饭的这两位劳动模范,只字不问牟棉花儿子的病情,故意回避着。
       赵秀玉小声说,牟大姐你知道吧,老孟说是回家吃饭其实回工厂炼钢去啦!他说两天不干活儿就睡不着觉,还让我们替他保密呢。
       牟棉花颇感意外地说,敢情劳模们都有这毛病啊,离开劳动岗位就活不成了。
       晚餐四菜一汤,主食是二米饭。二米饭就是大米掺小米的饭。四菜是三素一荤,还有一盆清汤。王莹主动给两位阿姨盛饭,当即受到赞扬。牟棉花吃了一大碗二米饭,显出很好的食欲。全桌人只有王莹心里明白,心绪不宁脾胃不合的妈妈,这是强吃强喝。
       闺女,疗养院的饭菜好吃吗?朱依华一边吃一边问。
       王莹小心翼翼评点着,炒肝尖儿不错,青椒炒土豆也好,粉丝熬菠菜比较差,过火了。清汤更不行了,喝着发涩。
       你会做饭啊?赵秀玉颇为意外,给王莹夹了一块肝尖儿。
       牟棉花颇为荣耀地说,她小学三年级就给全家做饭啦!四年级拆洗棉被,五年级学会了织线衣……
       妈妈您别说了,您再说我也成特等劳动模范啦。王莹打断母亲的话,给她盛了一碗清汤。
       大家吃完晚饭了。王莹起身收拾桌子,说是去洗碗。朱依华笑了,说这是疗养院吃完饭不用自己洗碗。赵秀玉感动地说,这闺女天生热爱劳动,将来跟你妈妈一样也是特等劳动模范啊。
       我可不敢当啊。王莹说着跟随妈妈走出饭厅去小树林里散步。天黑透了,妈妈体力随即衰败下来,全然没了大庭广众之下的精气神。女儿唉地叹了一口气,觉得妈妈这样活着实在太累。特等劳动模范的光荣称号就像一顶铁帽子戴在妈妈头上。
       黑暗里王莹寻找话题说,妈妈您晚饭吃了一大碗二米饭,胃口很好啊。
       牟棉花好似一个作弊的小学生。我不吃不行啊。空着肚子,一疼就虚脱啦。
       女儿搀着母亲走进丙楼,跟值班护士长打了招呼,便回到房间里了。王莹知道妈妈有早睡的习惯,伸手拉上窗帘。
       走进卫生间,由于没有自己专用的洗漱器具,她撩了几把清水洗了洗脸。
       妈妈站在卫生间门外关心地说,灵莹呀你要是刷牙就用我的牙刷吧。
       王莹嗯了一声,从漱口盂里拿起妈妈的白色牙刷看了看,放弃了。无论妈妈的太平洋牌毛巾还是妈妈的绿宝牌香皂,对女儿来说都是别人的器具。
       牟棉花去铺床了。这时王莹想起,每天妈妈上床睡觉爸爸要给她打水烫脚的。如今妈妈独自住在疗养院里,没了爸爸那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
       王莹拧开卫生间热水龙头,哗哗接了一盆水。伸手试了试,不太热。她拿来暖水瓶添了一股子热水,端到床前。
       这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牟棉花两只枕头并排摆放,跪在床上展开毛巾被,竟然累得气喘吁吁。她回头看见女儿端着一盆热水站在床前,愣住了。
       您烫一烫脚吧妈妈。
       牟棉花慌忙返身坐在床边。王莹猫腰将水盆放下,蹲在床前动手给妈妈洗脚。
       我不用你洗我不用你洗。好像盆里漂着一颗水雷,牟棉花的双脚东躲西闪,不让女儿给她洗脚。
       王莹低头看到妈妈缺少一根小脚趾的伤残左脚,便不再坚持了。女儿毕竟了解妈妈的性格——争强好胜,不甘人后,不会轻易接受女儿援助的。
       牟棉花自己动手洗了脚。女儿将洗脚水倒进卫生间。回到床前,王莹脱去学生蓝褂子露出白色内衣,挺起发育期的胸脯。牟棉花走出卫生间看见女儿充满青春气息的身材,笑了。
       灵莹,你的脖子真好看啊!母亲不由得夸赞着。女儿受到妈妈表扬,羞涩地扭过脸去,不言语。
       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妈妈睡一侧,女儿睡一侧,共同盖着一床毛巾被。熄了灯。月光渐渐镀亮窗台,也镀出人间的轮廓。
       灵莹,半工半读技术学校四年毕业,你读了两年多啦?黑暗里母亲的声音趁着月色光泽,轻轻响在耳畔。
       有生以来第一次跟妈妈同床而眠,王莹不太适应。是啊,我学的是模具钳工,简称模钳。半工半工就是半天在学校上课半天在工厂劳动,毕业分配都是机床厂啊电机厂啊工程机械厂什么的,国营大企业。
       妈妈满意地哦了一声。当钳工不错,有技术。你爸爸在资本家工厂里当伙计,白天扫地擦桌子,晚上打水端尿盆,哪有机会学手艺啊。解放之后他成了仓库保管员……
       因为没有技术爸爸才去管仓库啊?王莹惊讶地问道。
       那倒不是。你爸爸在503厂修械所当过钳工,修理了几十支步枪呢。
       黑暗里,王莹望着天花板,想象着爸爸妈妈过去的岁月。一个是资本家工厂的小伙计,一个是日本纱厂的小女工,解放之后双双成了特等劳动模范。
       半夜王莹听到叹息声,原来妈妈也醒着。她翻过身去低声问道,妈妈您也失眠啊。
       灵莹,我想跟你说说话儿。妈妈轻轻抓住女儿的手说,将来你毕业进厂当工人就是大人了,我趁着你还是孩子就跟你说说大人的道理吧。
       你说吧,我听着。王莹闭着眼睛,等待母亲讲叙大人的道理。
       人的感情,那是很怪的。你不知道,当年我在东洋纱厂打瞎了一个工头儿的眼睛,因为他冻掉了我一只小脚指头。这是阶级仇民族仇吧?
       可是后来我却对他有了几分好感,甚至愿意跟他在一起说话。这到底是什么心理呀?后来我寻思,一定因为他是知识分子,言谈呀举止呀引起我的好奇心。女人的心啊,有时候自己都说不清楚。
       王莹嗯了一声,听着。
       就说你跟大朝的感情吧,他是你亲哥哥,你是他亲妹妹,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嘛,无论你对大朝感情多深,那也只能是兄妹感情。你要是连这点儿事情都弄不明白,那就自找苦吃吧。
       王莹又嗯了一声,继续听着。
       白瀛瀛投了井,好啦!她为了你哥哥去投井,我敢说她跟你哥哥的恋爱算是铁定了。你想想啊,一个女人为了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她命都不要了,哪个男人不受感动啊?除非那男人是混账。如今白瀛瀛一天二十四小时陪伴你哥哥,即使没有感情基础也会日久生情的。我了解大朝的性格,外表冰冷生硬其实心软着呢。白瀛瀛的性格好像绵绵软软的,那才叫一物降一物呢。
       只可惜白瀛瀛家庭成分太高出身不好,跟你哥哥不般配啊。没听到女儿回应,牟棉花提高音量说,灵莹你睡着啦?
       没睡着。我听着呢。黑夜里王莹的声音好像一只小鸟儿,轻轻扑打着翅膀。
       是啊,你不应该睡着。灵莹,妈妈嘱咐你一句话,你哥哥跟白瀛瀛的事儿,你就不要掺和啦。
       黑夜的房间里,盛满了沉默。
       灵莹,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牟棉花翻身坐起,焦急地问道。
       黑夜凝固着,像一团黏稠的颜色。王莹的声音从黑夜缓缓流淌出来,黏稠而沉滞——妈妈,我听明白了。
       你听明白了就好。我知道你的脾气禀性,特别随我,认准一条道轻易不回头,自己跟自己较劲。当初我认准了进东洋纱厂做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将来你技校毕业要是当了产业工人,那前途光明啊。你一定要认准这条道走下去。以后你搞对象啊结婚啊,妈妈决不干涉你。
       妈妈您睡吧,咱们不说话了。黑暗里传来王莹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两眼红肿的王莹去第一半工半读技术学校教导处请假,说陪伴生病的妈妈。教导主任告诉她,和平小学打来电话,通知你今晚六点准时到校参加家长会。
       王莹跟教导主任解释说,我弟弟王建设是和平小学六年级学生,我是代表爸爸妈妈参加家长会的,已经好几年了。
       向教导主任请了假,也跟班主任打了招呼,王莹离开学校回了家。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她旋风似的进了厨房从咸菜缸里捞出几只自家腌制的咸萝卜,抄起菜刀当当当切出一盘子咸萝卜丝,然后淋了几滴香油。挑开炉火坐上一锅水,转身舀了一盆玉米面,添水和面。锅里水开了,她利利索索蒸了一锅窝头。
       王莹拿起粉笔在厨房小黑板上写道,我在疗养院陪伴妈妈,你们的晚饭:窝头蒸好,咸菜切好,小白菜汤临时做吧。祝爸爸工作顺利,弟弟妹妹学习进步。
       看看厅里钟表,知道过了午饭时间,她掏出手绢返回厨房包了两只窝头,匆匆走出家门。为了及时赶回工人疗养院,她决定乘坐九路公共汽车。如果在这一站上车,车票五分,如果步行朝前走一站上车,车票四分。她决定节省一分钱,大步走出一站地。
       坐在公共汽车里,王莹掏出手绢,细嚼慢咽吃了两只玉米面窝头,腹内有食身上添了力气。下了九路汽车走进工人疗养院大门,远远看见妈妈坐在甲楼花坛前面。
       灵莹!阳光下牟棉花起身迎上前来说,你还没吃午饭吧?说着妈妈递给女儿一只手绢,里面裹着两只白面包子。
       妈妈,我吃过了。我还回家给他们做了晚饭呢,这样下班的下学的一进家门就吃现成的饭啦。王莹满头大汗把裹着两只白面包子的手绢递了回去。
       今天晚上六点我要去和平小学参加设子的家长会。王莹随口说着,挽着妈妈的胳膊走向丙楼。
       牟棉花一边走一边寻思说,灵莹,我好像从来没有参加过设子呀傻凤呀的家长会,是吧?
       您只参加过大朝一次家长会,那是他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可是我的家长会您压根儿没有去过。有一次我在少年宫做“学习雷锋好榜样”的主题演讲,您答应我去听,结果厂里加班您还是没去。
       你吃吧灵莹。母亲从手绢里拿出一只白面包子塞到女儿手里说,灵莹你吃吧。
       王莹推辞不过,接了白面包子咬了一口。走进丙楼,牟棉花突然拉住女儿说,灵莹,今天晚上我跟你去参加设子的家长会!
       你跟我去?嘻嘻,应当说我跟你去!你是妈妈,我是闺女呀。王莹吃着白面包子笑着说。
       是啊,我是妈妈,你是闺女。牟棉花喃喃自语走进房间。她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双女式黑色条绒布鞋,递给女儿。
       您做鞋啦?女儿吃惊地望着母亲说,您想去制鞋厂当厂长吧?
       妈妈扑哧一声笑了,脸上透露出几分当年的活力。
       牟棉花再次打开柜子拿出一双男式五眼黑布便鞋,说这是给你爸爸做的。
       合着您除了做鞋就是做鞋,没别的事儿啊。王莹环视着房间,试图发现母亲生活的神秘变化。
       你傻呀!我为什么不停地做鞋呀?我这是偷偷苦练挡车工基本功呢。从打夹纸、剪样儿,粘底儿,搓线绳儿,纳底子,一直到锁口、搪底、绱鞋,哪道工序不是操练眼神儿啊?哪道工序不是操练手劲儿啊?嘿嘿,有朝一日我要重返生产岗位……
       牟棉花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话锋一转说道,我住在疗养院里消息闭塞,也不知道我保持的接头纪录是不是被别人打破了……
       王莹小声安慰母亲说,您创造那纪录多不容易啊,做梦都在苦练基本功,怎么能轻而易举就被打破呢?
       晚间六点钟,王莹哼唱着:“接过雷锋的枪,千万个雷锋在成长……”陪同妈妈准时走进和平小学六年四班的教室。班主任孙老师认识王莹却不认识牟棉花,便向“棉纺战线一面旗帜”投来疑惑目光。王莹正儿八经介绍说,孙老师,我母亲参加我弟弟的家长会来啦。
       孙老师一愣,随即双手鼓掌说,哎哟!您就是王建设的母亲?热烈欢迎特等劳动模范光临我们的家长会啊!
       牟棉花红了脸,连连摆手不知所措。王莹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如此窘迫,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的小学生。
       我……我跟大家一样是来参加学校家长会的……说完,牟棉花快步走到后排落座,双手捂脸。
       王莹坐在母亲旁边小声说,大家热烈鼓掌欢迎您,这是光荣啊。
       光荣什么呀,人家哪里知道我从来不参加孩子的家长会,人家哪里知道我脱离生产岗位住进工人疗养院,一日三餐病秧子一个!这叫光荣啊?白吃国家粮食白拿国家工资白住国家疗养院……
       妈妈,您要是总跟自己较劲,就太累啦。王莹小声劝慰着母亲。
       家长会结束了。王莹主动向班主任了解弟弟的情况。孙老师说,王建设的学习成绩中等,主要原因是他特别喜欢机器,上课经常走神儿。前几天学校茶炉的鼓风机坏了请来师傅修理,他一旁看得入迷,结果旷了一节课。
       多年不跟学校老师打交道,牟棉花似乎成了“编外家长”,想说话也插不上嘴,尴尬地站在一旁。
       班主任孙老师说,王莹同学,你从小学三年级就代表父母参加家长会,担当家务劳动,照顾弟弟妹妹,人小志大自强不息,我们决定聘请你担任校外辅导员,这很光荣啊。
       牟棉花一时忘了自己身份,大声对孙老师说,是啊,不光生火做饭洗衣服,就连全家人的被褥都是王莹缝的……
       孙老师笑眯眯说,您的特等劳模奖章有王莹一半功劳啊。
       又是一阵眩晕,脸色煞白的牟棉花伸手扶住女儿。
       8、地狱与天堂
       热。热得灯光仿佛泻下一团团火光。一只只夏虫积极扑向灯火,有蛾子有蝲蝲蛄还有油壳螂,主动申请着死亡。人们脚下踩着昆虫的尸体,向前拥去。
       一条大街上,搭起一座批斗台,好似唱起连台大戏。胸前挂着“人造黑劳模”牌子的王金炳被押上批斗台,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
       王金炳身旁站着白鸣岐。天热,这个反动资本家被迫穿着黑棉袄黑棉裤,已经中暑了。中了暑他还暗暗为王金炳抱不平。我是旧社会的资本家你们批斗我,王金炳是新中国劳模你们批斗人家干吗呀。
       王金炳心里也想不通。十六年前我离开华昌机器厂挑着行李找李亦墩同志参加革命工作。十六年兜了一个大圈子,我挂着“人造黑劳模”的牌子,成了“资本家的孝子贤孙”跟老东家一起挨斗,这不跟做梦一样吗?
       这种宿命的恐惧仿佛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攥住王金炳的心,一滴滴挤血。
       王金炳是吃晚饭的时候被从家里揪来的。革命群众冲进家门高喊“打倒资本家的黑伙计!打倒资本家孝子贤孙!”的口号。
       王莹和王凤紧紧跟随人流来到批斗会场,强忍眼泪望着猫腰撅腚站在台上的父亲。
       当年的伙计梁三升如今成了造反派头头,他厉声问道,王金炳你老实交待,那年佟小喜死了尸体到底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佟小喜就是瘦猴儿。王金炳心里明白,此时梁三升逼问佟小喜尸体下落,这是存心诬赖好人。只有李亦墩同志知道事情真相。可是我不能说出李亦墩的名字,那样兴许连徐贰芬同志也捎上了。
       批斗会现场一派静寂。一个人大步咚咚走上台来说他不交待我揭发吧。王金炳听出这是当年看门人的声音。
       那时候我在华昌机器厂看大门,有一天半夜学徒大炕冒了烟,伙计们都跑了出来。我亲眼所见白鸣岐命令佟小喜爬到树上去给王金炳拿铺盖卷儿,夜风一拍受了凉,受凉转了伤寒死啦,这是一条人命啊!
       这是一番证词,腾地点燃了人们心头的怒火,也改变了批斗会的大方向,从追究瘦猴儿佟小喜的尸体下落转向追究佟小喜的死因。既然佟小喜是被万恶资本家弄成伤寒而死亡的,那么血债要用血来还。人们冲上台去,八条胳膊四双手,一起揪住反动资本家白鸣岐。
       白鸣岐身子一歪昏倒在台上。几个人停止捶打合力抬起身穿黑棉袄黑棉裤的资本家嘿哟一声扔到台下,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顺着灯光,一群黑色油壳螂呼啦啦俯冲下去,爬满白鸣岐全身。顿时,反动资本家仿佛穿了黑亮亮的盔甲。
       王金炳以为白鸣岐摔死了——虫子来吃尸体。他吓得嘴唇颤抖大声说,我交待,我交待!
       好哇!梁三升抬手示意全场安静,王金炳你交待吧!你完全彻底交待吧!
       王凤站在台下小声说,姐,咱爸交待了就让他回家了吧?
       王金炳低头说,我交待,一呢,解放前夕我跟大伙一起在华昌机器厂挖防空洞发现可疑物品,就是那块玛钢墓牌,解放之后没有及时向组织汇报。二呢,多年以来我在思想深处不能完全彻底跟万恶的资本家白鸣岐划清界限,见了他还叫老东家……
       批斗会场一阵骚动。一对坏分子被押上台来。奸夫是副厂长,奸妇是出纳,一人脖子上挂着一只破鞋。人们的热情好像火种点燃了,喊叫着让奸夫奸妇交待奸情。一时间,“人造黑劳模”没了行市,被押下台来。
       王莹领着王凤悄悄凑上前去,看到父亲站在批斗台后面,呼呼喘着粗气。台上的奸夫开始交待奸情了,人们伸长脖子听着。王金炳顿时成了无人关注的盲点。王莹溜过去抓住爸爸胳膊说,您跑吧您跑吧!您不跑,回到柴油机厂您照样挨斗啊……
       王凤窜上前帮腔说,爸爸您先躲到工人疗养院去吧,您不跑白不跑,反正现在没人管您!
       王金炳双腿发颤身子摇摇晃晃说,灵莹,我两脚不听使唤啊……
       王莹推开妹妹说,您当年半夜协助李亦墩翻墙逃跑,那胆量呢!
       一群职工呼喊着拥上前来,这是来自柴油机厂的革命群众。他们如获至宝似的得到“人造黑劳模”,押回去批斗。
       落到革命群众手里,王金炳嘴唇不抖了,腿脚不颤了,脸色渐渐复原了。他回头向女儿投来一瞥,目光里居然流露出几分跳伞者安全着陆之后的神情。
       眼巴巴看着父亲被押走了。王莹在前王凤在后,离开批斗会场回家去了。半路上她们看到身穿黑棉袄黑棉裤的白鸣岐跌跌撞撞拐进一条小巷,消逝了。
       姐妹俩疲惫不堪地走进家门。客厅里黑着灯,从弟弟房间里泄出一缕灯光。王莹迎着灯光推门看到王建设趴在床上哭泣,快步走到床前拉起弟弟,却被他的大黑脸吓了一跳。
       设子你怎么啦?这脸跟包公似的!
       你们走了又来一拨人,抓不到咱爸就说我是人造黑劳模的狗崽子,还说我爱好修理机器是走白专道路,给我抹了一个大黑脸……王建设双手捂脸哭着。
       哥哥别哭了,你赶紧洗脸吧。王凤小大人儿似的劝慰着。王建设说已经洗了两遍,这是油墨洗不掉。
       王莹从弟弟满脸怯懦的神色看到爸爸的影子,急声急语说,设子!一点油墨就把你吓住啦?你这样胆小怎么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呀!你掉眼泪也冲不掉油墨,咱们动脑筋想办法嘛。
       王莹指挥王凤说,你去楼下孟叔叔家讨一小碗白酒,兴许能擦掉油墨。
       一会儿工夫王凤端着空碗回来了,说钢厂来了一群人把孟叔叔带走了,也说他是人造黑劳模。
       坏了,都成了人造黑劳模,恐怕没有太平地方啦。王莹拧着眉毛说,明天一早儿咱们去工人疗养院,千万不要告诉咱妈今天咱爸挨斗了……
       姐,我存了一小瓶汽油。王建设小声汇报。
       好啊,没有酒精就用汽油试试。王莹猫腰从床下找出一团棉花,准备蘸着汽油给弟弟擦脸。
       一瓶汽油,一大团棉花,王莹把弟弟脸蛋儿基本擦干净了。王建设起身跑回屋里去了。
       王凤在厨房里热了饭菜,小声告诉姐姐说,我听楼下邻居说,刚才那拨人没抓到咱爸,有一大胡子进屋扒了设子裤子搜查,看他屁眼儿里藏没藏金条。
       王莹听罢咬着嘴唇说,男孩子受不了这种侮辱啊,那大胡子太没人性了……
       这时已经半夜十二点钟,王莹催促弟弟妹妹吃饭。
       王建设自言自语说,说抄家就抄家说打人就打人,以后谁还敢当劳模呀。
       我敢!王凤拍着胸口说,我的理想就是跟咱爸咱妈一样,长大以后无论如何我也要当特等劳动模范。
       傻凤,你当劳模不怕挨斗呀?王莹试探着问道。
       王凤笑了。当劳模还能一辈子挨斗哇?一定是光荣的时候多,倒霉的时候少。嘻嘻……
       躺到床上睡觉,王莹回味着王凤的一番话。孩子嘴里吐真言。当劳模还能一辈子挨斗哇?人生在世,一定是好的时候多,不好的时候少。傻凤说得对,爸爸妈妈的倒霉光景一定会过去的。人活着,有逆风就有顺风……
       又想起弟弟被造反派扒了裤子的遭遇。男孩子受得了这种刺激吗? 唉!
       不知不觉睡着了。睡梦里,王莹看见全家人围坐桌前欢欢喜喜吃着三鲜馅饺子,还有香醋和糖蒜。
       一大早儿醒来,嘴里存留着梦里三鲜水饺的余香,乐观主义者王莹心情很好,起床去弄早饭了。推门走进厨房,傻凤已经煮了一锅玉米面粥,突突冒着热气。王莹满意地笑着说,傻凤啊你真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招呼弟弟吃早饭,没回应。王莹推门走进王建设房间。昨晚的大黑脸弟弟变成今早的小白脸弟弟。王建设揉着眼睛说,姐姐,我一宿没睡总算把射钉枪修好啦。这是我花两毛钱从破烂市买来的。
       姐姐不敢问弟弟扒裤子的事儿,只得笑了笑说设子真是能工巧匠。
       三个人一起喝粥吃早饭,走出家门去工人疗养院看望妈妈。王建设嘟嘟哝哝说,我们学校全乱套了,找谁请假呀。有几个军队子弟带头造反,说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必须砸烂,还打了教导主任和历史老师……
       王凤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打历史老师呢?
       那几个军队子弟说,从夏商周秦汉到唐宋元明清,中国历史都是毛主席带领工农红军创造的,所以专门打了历史老师。王建设认真介绍着。
       走出劳模楼,王莹发现“市长楼”前面围了一群人。空气紧张起来。王凤小兔子似的跑过去,又小兔子似的跑回来,一气三喘地说,一摊血!化工局戴局长跳楼自杀啦……
       王莹一把将妹妹搂在怀里抚摩着脑门儿说,傻凤不怕,傻凤不怕……
       王建设凝神思索着说,人从高空坠落跟铁球从高空坠落一样,都是重力加速度。当年伽利略在比萨斜塔上拿铁球做过实验。
       设子你别说啦!人跟铁球一样吗?咱们走吧。王莹知道“市长楼”如今成了“局长楼”,一把把烈火渐渐烧到局级干部头上了。
       特殊时期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王莹决定乘坐公共汽车前往工人疗养院看望妈妈。登上公共汽车买了三张公共汽车票。一张汽车票四分钱,三张汽车票一毛二分钱。王莹心里计算着,一毛二分钱能买一斤半玉米面,一毛二分钱能买六斤西红柿,一毛二分钱能买四根油条,一毛二分钱能买一斤酱油,一毛二分钱能买十二块小豆腐……心里这样算计着,小妇人似的。
       到站下车。远远望着工人疗养院大墙上的一溜大标语,颇有岁月痕迹了。从“认真搞好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到“面向工矿、面向基层、面向农村、面向边疆”;从“兴无灭资、移风易俗”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从“坚决砸烂封、资、修”到“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一层覆盖一层,日积月累,积薄成厚,砖墙竟然被糊成了“纸墙”。
       工人疗养院的门卫室没人值班,这座有山有水有身份的园林建筑已经成为革命群众随意进出的开放场合了。领着弟弟妹妹往里走,绕过花草茂盛的甲楼花坛,看见丙楼前面的空地上站着一群人,传来一阵尖声喊叫。一股不祥之感掠过心头,王莹跑上前去。
       二三十人围成一个大圈子。王莹无须辨识便认定这是一群纺织女工。她对她们太熟悉了,无论身姿步态还是神色语气。因为妈妈就是纺织女工。
       透过人墙缝隙,看到一个女工又哭又叫指责着什么人。王莹觉得这个女工面熟,便踮起脚尖伸长目光,一眼看到妈妈低头垂手站在圈子中央。
       她顿时明白了。噢,这是现场批斗会呀。
       她转身向着设子傻凤摇摇头,暗示弟弟妹妹不要出声。
       牟棉花,你是什么特等劳动模范?假的!今天我就是要揭穿你的老底。明明质量检验报告上说你出了疵布,我是车间统计员我就要按照原则如实统计。牟棉花你没出息,一听自己出了疵布当场吓得昏倒了。哎哟不得了啦,当权派为了保住你棉纺战线一面旗帜,非说我统计错了,非让我向你道歉,非得撤职让我去扫女厕所。牟棉花你没羞没臊!你出疵布凭什么撤我的职?你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呀!这就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保护人造黑劳模的铁证!当权派对革命职工实行管、卡、压,对人造黑劳模包庇纵容,还把牟棉花送到工人疗养院,吃喝玩乐享受资产阶级生活……
       听着这位女工如血如泪的激烈控诉,心情惶恐的王莹蓦然想起此人正是妈妈住院时送来一包红糖的“荔枝壳”。哦,荔枝壳说的是实情吗?王莹寻思着,我妈妈真是人造黑劳模呀?
       王凤小狗儿似的钻过人墙,大喊大叫冲到荔枝壳面前。阿姨!你胡说八道,我妈妈是好人,不许你数落她……
       说着,王凤哇的一声哭了扑到妈妈怀里。荔枝壳毫无思想准备,一下卡了壳。纺织女工们也感到意外,互相询问这孩子的来历。
       荔枝壳清醒过来伸手指着王凤说,把小孩儿拉出去!把小孩儿拉出去!
       不许动手!一声大喝,登时吸引了人们目光。王莹挤进人圈子,伸长脖子寻找那个声音。
       她看见一辆木制轮椅。一个头戴草帽的人坐在轮椅里。白瀛瀛推动轮椅驶进人圈子,满脸尘土满头大汗。
       啊,哥哥来啦!王莹一下有了主心骨。
       哥哥完全农民化了,身穿一件粗布汗褟儿,露出坚硬的肩头。古铜色的皮肤好似一尊坐在轮椅里的移动雕像,散发着庄严的气息。
       一个又黑又瘦的纺织女工冲到轮椅前面质问道,你是干什么的?你想破坏我们现场批斗会啊!
       王援朝摘下草帽不慌不忙地说,我们不想破坏你们的批斗会,但是不许你们吓唬孩子,她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说着,王援朝向妹妹招了招手。傻凤快步跑到哥哥身旁,一把抱住王援朝的胳膊。
       站在圈子中央的牟棉花抬头看着风尘仆仆的儿子,半张着嘴想要说话,又闭上了。王援朝挥动着草帽大声对荔枝壳说,你们的现场批斗会继续进行吧!
       纺织女工们面面相觑。望着横空出世的王援朝,荔枝壳好像坐在一辆突然刹闸的汽车里,懵了。
       王莹率领着弟弟王建设使劲挤进人圈子,一起站在王援朝轮椅前面。
       荔枝壳认出了王莹,急赤白脸说,你们一家子想干什么?告诉你们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们革命职工就是要砸烂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就是要批倒批臭走资派树立的人造黑劳模!
       好啊,我们支持你们,你们继续批斗吧!王莹受到哥哥智慧的启发,不卑不亢回应着。
       那个又黑又瘦的纺织女工一看冷了场,就带头高呼革命口号。打倒走资派树立的黑劳模!牟棉花必须低头认罪!
       牟棉花蔫头蔫脑站在人圈中央,低头不语。王莹望着母亲,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笼罩心头。妈妈是一个多么强梁的女人啊,现在也萎了。
       喊了一通革命口号,又黑又瘦的纺织女工指着牟棉花说,我们把你揪回国棉十九厂交给广大革命群众批斗!
       不行!白瀛瀛推动轮椅驶近荔枝壳。王援朝表情庄重地说,你们开会批斗牟棉花,这是革命行动。可是你们也不能把人造黑劳模攥在自己手里,不让我们批斗吧?
       你们家属也要批斗牟棉花?荔枝壳瞪大眼睛好像看见外星人。
       王援朝继续说,对!我们革命小将大义灭亲就是来给牟棉花开批斗会的。你们革命,我们也革命,你们革命不能阻止我们革命吧?
       又黑又瘦的纺织女工跟荔枝壳嘀咕了几句,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王援朝突然大声命令说,王莹!王建设!你们把牟棉花押回丙楼立即召开批斗会!
       荔枝壳跺了跺脚说,牟棉花,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们一定要把你揪回工厂,交给广大革命群众批斗!
       说罢,荔枝壳气哼哼地率领着纺织女工们闪到一旁。又黑又瘦的纺织女工走出几步回头大声喊道,我知道你们是一伙保皇派!
       牟棉花从“人造黑劳模”重返母亲角色,表情尴尬地说,咱们回房间吧。
       王建设从白瀛瀛手里接过轮椅,一边推行一边问道,哥哥,咱们真的要给妈妈开批斗会啊?
       王援朝表情严肃地坐在轮椅里说,人人都要经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考验啊。
       走进疗养院丙楼,楼道里值班的护士长板着脸孔说,人人都做无产阶级革命派,从明天开始疗养员自己测量体温,自己打水取药,自己换洗卧具……
       王莹打断护士长话语,满脸微笑说,自己刷牙洗脸,自己吃饭睡觉。
       一句话轻松了空气,全家人进了母亲房间。值班的护士长气哼哼说,人造黑劳模还想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呀!
       进了屋,王凤扶着妈妈躺到床上休息。王莹抑制不住内心崇拜当头就说,哥哥多机智啊!你一番话就把纺织女工们打发了。要是荔枝壳她们真把咱妈揪走了,可糟啦!
       牟棉花躺在床上哼哼叽叽说,那个又黑又瘦的就是纺校毕业的小刘儿。我住进疗养院她接替我看车。这小丫头变得这么厉害呀!
       王凤说出两句顺口溜,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白瀛瀛终于说话了。傻凤,现在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歌谣啊顺口溜啊不要乱讲了。
       是啊,当心学校开你的批斗会。牟棉花赞同白瀛瀛的观点,叮嘱着女儿。
       王援朝坐在轮椅里小声问妹妹,灵莹,咱爸的情况怎么样?王莹满脸堆笑说咱爸的情况不错啊。王建设一旁鹦鹉学舌说,是啊,咱爸的情况不错。
       王援朝看着初学说谎的弟弟,笑了。这时候牟棉花坐起来说,你们不用哄我,我成了人造黑劳模,你爸爸处境也好不了。这两天他挨斗了吧?
       为了避开妈妈的话题,王莹高声问哥哥,你怎么跑到工人疗养院来啦?这木头轮椅一路走了几个钟头啊?
       白瀛瀛代替王援朝回答说,你哥哥心里惦着爸爸妈妈,半夜就动身了。我推着他走了一宿,天亮进了市里。路过黄家烧饼铺我说买两个黄家烧饼,人家说不叫黄家烧饼叫人民烧饼,因为烧饼是人民创造的。
       王建设不解地说,人民烧饼?那谁还敢吃啊,把人民吃到肚子里去了……
       王援朝转向母亲说,这一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史无前例的。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一是要相信群众,二是要相信党。一时一刻都不能丧失革命信念。我们村里也开始批斗黑五类分子,很乱。人人都有可能受到革命洪流冲击。咱们一定不要产生抵触情绪,尤其是妈妈,您的名气最大荣誉最多地位最高,更要加强自己世界观的改造,主动接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
       牟棉花从来没有见过儿子这样跟妈妈说话,一时不太适应。转念一想大朝说的句句在理,点头表示接受了。
       王援朝继续说,妈妈,我想去看看爸爸。一旦运动起来了,恐怕我们见面机会就少了。
       哥哥,咱爸他……王莹终于露出底细说,咱爸他自愿回到柴油机厂接受批斗去啦!
       王凤及时插嘴说,我姐半路上让咱爸跑,他不敢!两腿都吓软了……
       对,你爸没胆子跑,我了解他。牟棉花起身下床说,好像恢复了元气。
       王援朝咳了一声说,我既然跟纺织女工们说了,咱们大义灭亲召开家庭批斗会,说了就不能作假。现在就开始吧。
       啊?王莹看着妈妈,王建设看着妈妈,王凤看着妈妈。谁也没有料到哥哥真要召开家庭批斗会。
       白瀛瀛向着牟棉花说,您应当了解援朝的性格,他从来说话算话的。
       好吧,我接受批斗!牟棉花一拍大腿,跨步站在房间中央。
       人们目光一起投向王援朝。
       我看别叫家庭批斗会,就叫家庭批判会吧。我先发言。王援朝目光投向母亲说,妈妈,刚才我讲过了,你的名气最大荣誉最多地位最高,应当主动接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我再给你敲一敲警钟吧,你那天夜班是不是出了疵布?你的劳动模范称号是不是有水分?你是不是得到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庇护?你当劳模这么多年是不是产生了个人名利思想?这些都属于大是大非问题,你必须深刻反省,你必须勇于革命,彻底放下多年形成的思想包袱,争取做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派。
       王莹目不转睛注视着王援朝,心里愈发崇拜了。哥哥说得多好啊,开门见山,言之有物,一语中的。
       牟棉花同志,我说的这些话你接受吗?王援朝突然提高音量,大声发问。
       听到哥哥叫妈妈同志,王凤备觉新鲜,嘻嘻笑了。
       我接受,我接受。牟棉花略加思索地说,不过,我认为我的劳动模范称号没有水分……
       我发言吧。王莹举手说,既然是家庭批判会,我就一针见血了,那天夜班你究竟出没出疵布,这是关键!如果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真的保护了你……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门外,值班的护士长手里拿着钥匙,她身后站着几个身穿绿色军装的男子。
       咦,你们也来参加家庭批斗会啊?王凤抢先迎到门口,交涉着。
       一个中年军人指着牟棉花对一个青年军人说,这就是我们国棉十九厂的牟棉花同志。
       青年军人走进房间朝着牟棉花点了点头,说有紧急任务请您收拾行装跟我们走吧。
       解放军同志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轮椅驶上前来,王援朝问道。
       中年军人也走进房间说,你们都是牟棉花同志的子女吧?我是警备区政治部的,姓钟。然后指着青年军人说,他是总后勤部的吉参谋。这是特殊政治任务。必须保密。
       牟棉花毕竟经验老到,她微笑着冲军人们说,你们拿来组织手续了吗?我是党员我不能空口无凭就跟你们走啊。
       姓钟的中年军人回答说,牟棉花同志,现在很多基层党组织受到冲击,我是以警备区政治部名义来调你的,请积极配合吧。
       母亲没了主意,看了看大儿子,又看了看大女儿,神色不定。
       王援朝毫不犹豫地说,妈妈,您收拾行装吧。我出去跟解放军同志谈一谈。
       白瀛瀛推着木制轮椅,嘎嗄驶出了房间。楼道里,值班的护士长弄不清这是来抓牟棉花还是来请牟棉花,就观望着。
       工人疗养院丙楼前面停着两辆军用吉普车,气氛庄严起来。白瀛瀛推着轮椅来到吉普车旁边。姓钟的中年军人对王援朝说,你不要问了,这是一项光荣艰巨的国际政治任务,特等劳动模范牟棉花同志今晚必须赶到北京报到。
       我明白啦。王援朝坐在轮椅里跟钟同志握了握手,表情很兴奋。他认定妈妈此番进京不是坏事,而是好事。
       牟棉花拎着一只包袱走出丙楼。王莹后悔不迭地说,我早就应该给您买一只人造革手提包,可惜来不及啦。
       一个青年军人说,不慌,所有生活用品我们统一配备,包括毛巾牙膏。
       牟棉花没有跟儿女们挥手告别,径直钻进一辆军用吉普车,便不露头了。
       王莹无奈地向吉普车内挥手。王凤急得围着吉普车转圈儿,王建设呆呆望着吉普车的后视镜。只有王援朝大声说道,妈妈,一定给我们写信哇!
       白瀛瀛凑近车窗对车内说,您晕汽车有治晕车的药,您晕飞机有治晕机的药,部队里有卫生员!
       吉普车里,没有传出牟棉花的丝毫回应,使人产生错觉——她并没有坐在车里。只有王莹心里明白——妈妈重新硬朗起来了。重新硬朗起来的妈妈,那是跟谁也不论的。
       两辆军用吉普车,一前一后驶出工人疗养院大门,奔着北京方向去了。
       王莹不无忐忑地说,咱妈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王凤孩子气地说,嘻嘻,有人再想批斗咱妈,可找不着人啦!
       于是大家认为王凤说得有理,妈妈安全了。这时候一辆大卡车疾驶而来,嘎地停住。王莹看见有人押着徐贰芬站在车厢里。一个大胡子喊道,你们去把牟棉花揪出来,跟徐贰芬一起批斗!
       这太惊险了。咱妈前脚走,批斗的后脚就来啦。王莹小声对哥哥说。
       王援朝不动声色说,天堂并不遥远,就在地狱隔壁啊。
       白瀛瀛拧开疗养院门卫室外面的水龙头,哗哗灌了两瓶子自来水说路上喝。王援朝坐在轮椅里挥手向弟弟妹妹告别,返回金水村了。
       这是一个简单的时代——邂逅没有惊喜的握手,离别没有难舍的拥抱。见了就见了,走了就走了。
       望着哥哥轮椅里的背影,王莹突然热泪盈眶。我什么时候才能跟哥哥在一起啊?
       返回金水村中途到达邓家店,天色黑了。推着轮椅长途行走,白瀛瀛两脚磨起血泡。路边,她停下轮椅给王援朝擦汗,然后去水渠边洗手巾。洗了手巾她脱掉鞋子,在渠水里涮了涮脚,感觉清凉了几分。月亮升起来了,无意之间她侧脸看到水渠边躺着一个人,好像穿着黑色棉袄棉裤。
       白瀛瀛啊的一声尖叫跑了过去。援朝,这人好像是我爷爷!前几天他被人拉去批斗了……
       9、鲜花与芒果
       牟棉花的第一封家信寄自阿富汗,是写给孩子们的。她的家信由军事邮路转递。牛皮纸信封右下角印着“北京九四五二信箱”红字,散发着神秘色彩。
       家信开篇是一段出自《纪念白求恩》的毛主席语录:“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每一个中国共产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
       抬头是大朝、灵莹、设子和傻凤,没有提到孩子们的爸爸。王莹读后断定,妈妈知道爸爸身在“牛棚”,有意回避了。
       牟棉花的字体歪歪扭扭,概括了从北京到达阿富汗援建巴格拉密纺织厂历经的时光。
       “我们中国援阿二期专家小组十六人,离开北京到达阿富汗的巴格拉密,看到这是一座在牧场上建立起来的纺织厂。一期专家小组完成了厂区基本建设,我们二期专家小组担负着设备安装和工人培训,据说一直要工作到开车投产,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我是织布挡车工,到了国外成了织布专家,专门负责这里的布场项目。设备到了,还没有开箱。机械工程师告诉我这里安装新式织机,我们国家自己都舍不得用。我怕自己不熟悉新式织机,影响工作,弄不好还让美帝和苏修看笑话。我们是代表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来支援世界革命的,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闪失。三个月以后就要开展技术培训,我担任布场首席技术顾问……”
       接到母亲寄自阿富汗的平安家信,孩子们又蹦又跳又喊叫。原来妈妈出国援外了,光荣啊。王莹跑到新华书店买了《世界地图册》,全家人聚在灯下寻找地处西亚的阿富汗王国,然后寻找一个名叫巴格拉密的地方。
       不久,牟棉花的第二封家信到了。信中介绍了巴格拉密纺织厂的建设进度,说:“眼下正在调试设备并且确定了试车时间。阿方厂长托菲基阁下是阿富汗王室成员,对中国专家非常友好。托菲基厂长招募了一百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要我把他们培训成为挡车工。我的老天爷啊,这些小伙子都是游牧部落的后代,骑马放羊粗手大脚,怎么接纱头啊。
       “我告诉托菲基厂长,您招募女工吧。翻译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伊斯兰国家妇女是不出来工作的,根本没有女工。果然,后来我在大街上见到当地妇女身穿黑袍把脑袋蒙得严严实实的,顶着水罐走来走去。”
       牟棉花在第二封家信的末尾写道,“我的援外任务两年,也可能延长一年。你们就等待我胜利回国吧。王金炳同志好吗?”
       王金炳同志好吗?妈妈为什么这样问呢?读了母亲远方来信王莹认为这是妈妈对关在牛棚里的父亲的思念。革命者是不能说“我想你爸爸的”。
       王莹怀里揣着妈妈的家信,去金水村请哥哥看。走进哥哥住的院子遇到白瀛瀛。没有正式结婚,白瀛瀛白天伺候王援朝,晚间住在隔壁院子里。
       王莹知道,白瀛瀛发誓一辈子陪伴王援朝一下感动了全村人。农民们尽管思想保守,对白瀛瀛与王援朝的恋爱关系还是认可的。尤其看到白瀛瀛推着村里木匠打造的轮椅,吱吱扭扭护送王援朝去邻村找土郎中扎针灸,一时传为佳话:瀛瀛为了跟王援朝一起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民,投了井!这是以死明志啊。
       王援朝手捧母亲来信,认真读着。
       白瀛瀛在灶间里做熟了饭,伸手从锅里拿了两个玉米面饼子又捏了一撮子雪里蕻放进大碗里,起身送到后院去了。王莹好奇,不声不响跟去了。白瀛瀛走路很好看,摇动腰肢好似风摆柳条。后院一间柴房里钻出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儿,从白瀛瀛手里接过大碗就返回柴房了。
       这老头儿穿着黑夹袄黑夹裤,一副面孔似曾相识。王莹回忆着,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呢?一时想不起来。
       吃午饭的时候,王莹几次想跟哥哥打听柴房老头儿的情况,看到白瀛瀛在场不便询问,便埋头吃饭。
       吃了午饭,白瀛瀛下地干活儿去了。王莹猛然想起后院柴房里的老头儿,便跨出哥哥住房门槛儿。这时,身后追上来哥哥的声音,灵莹啊,你要是去后院当心吓着瀛瀛她爷爷。
       王莹一惊,转身回到哥哥屋里。原来柴房里的老头儿是白瀛瀛的爷爷啊?我记得他是三条石的资本家。
       资本家也是人啊。王援朝让王莹坐下,端起粗瓷大碗喝了一口水说,十月革命之后莫洛托夫乘坐装甲车去外高加索演说,号召人们加入集体农庄。苏联有的地方还出现了从肉体上消灭地主富农的过激事件。我们不能那样。咱们是平民百姓做不成国家大事,但是做得成凡人小事吧?
       哥哥,你是出于对白瀛瀛的感情才收留了她爷爷吧?王莹反问。
       那天我们从市里返回金水村,白瀛瀛发现有一人躺在水渠边,那是黑天。她说这个人看着面熟,其实是不敢认。我们找车把人弄到镇卫生院,抢救的时候白瀛瀛才说出这是她爷爷。这老头儿批斗会上摔折一只胳膊,逃了出来。
       我知道哥哥有同情心。不过这种事情要是被人发现了,那就不是收留是窝藏啦。
       王援朝笑了说,不管是收留还是窝藏,我都是把白鸣岐当做一个研究标本。《资本论》是死的,可资本家是活的呀。
       标本?在王莹思想里标本是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的东西。听说哥哥把资本家白鸣岐当做研究标本,她很不理解。
       当年,白家也是地主。传到白鸣岐的父亲,他一口气卖掉全部土地,来到三条石开了一间白记铁铺,从铁铺到铁工厂,这当然是原始积累阶段。传到白鸣岐,他是货真价实的资本家了。我计算了一下,白家当年卖掉的田亩与白家后来拥有的工厂相比,资产翻了三番。这就是地主吃地租与资本家吃剩余价值的不同结果啊。
       王莹睁大眼睛听着哥哥说话,满脸迷惘表情。王援朝继续说,另外,如果以后有机会建立村办工厂,白鸣岐有技术啊。中国农业迟早会向工业转化的。
       王援朝知道妹妹对政治经济学不甚了解,便主动岔开话题,拿起妈妈的家信说,灵莹,既然咱妈在信里问到咱爸,我认为应当回信说明爸爸的现实情况,让妈妈通过外交部和总后勤部请求把爸爸从”牛棚”里放出来。
       哥哥,你这样做就分了妈妈的心啊!王莹非常惊讶地说。
       王援朝再次笑了。你以为咱妈现在不分心吗?她更分心!咱妈出国援外的时候,咱爸已经进了“牛棚”,咱妈最关心咱爸何时走出“牛棚”,所以她在信里问“王金炳同志好吗”。如果咱们回信说咱爸出了“牛棚”,她肯定不信。咱们不如请咱妈出头营救咱爸。你知道吧,咱妈的性格就是做强者心里最踏实,做弱者心里最不踏实。如今说来能够营救别人就是强者。你就让咱妈做一次强者,她心里反而踏实了。
       王莹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哥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哥哥太深刻了,哥哥太精辟了,哥哥太明辨了……妹妹一时找不出更多词汇表达对哥哥的崇拜,只得兴奋地叹了一口气。
       王援朝判断说,灵莹,咱家即将渡过困难时期,逐步走向好转。
       哥哥的判断果然灵验,“渡过困难时期,逐步走向好转”——两件喜事接踵而来。一是爸爸被“解放”了,走出“牛棚”恢复工作,重新成为柴油机厂中心配套仓库保管员了。二是王莹毕业了。由于半工半读技校毕业生没有上山下乡的任务,她被分配到东方制冷设备厂成为工人阶级的光荣一员。
       一大早儿,王莹前去报到。东方制冷设备厂坐落在城乡结合部,距离九路公共汽车终点站不远。她拎着兜子走进工厂大门,主动跟传达室打招呼说是来报到的。传达室老头儿笑着说,欢迎新工人,今天你是第五个报到的。
       政工组的办公室很简陋,两张办公桌,一只文件柜。迎面墙上贴着一条最高指示:“要节约闹革命。”一位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埋头写着什么,王莹叫了一声师傅。
       在社会上叫同志,在工厂里叫师傅,这是两种最为亲切的时代称谓。
       她递上分配通知书说是来报到的。对方提笔批了一行字:请生产组安排该同志参加新工人进厂教育学习班,统一分配工种。范
       找到生产组办公室。女同志小杜让王莹填表,说填了表你去工具库接受七天进厂教育,然后分配工种。
       第一课是“东方制冷设备厂的历史与现状”。主讲者正是那位白白胖胖的政工组长范金斗。王莹给自己的笔记本编了号码“1969A”,一丝不苟记录着工厂概况。
       “咱们东方制冷设备厂归口第一机械工业部,生产各种类型的制冷设备,比如说本市食品二厂的三座冷库,就是我们厂生产安装的。前几年还生产了几套大型制冷设备,援助社会主义友好邻邦朝鲜和越南,受到国务院外贸部的好评。我们厂总共有五个车间。你们这十五位新工人进厂,我们就有八百四十三名职工了。这是新鲜血液。毛主席说世界是你们的。希望你们能够接好革命班,迅速成长争取早日挑起大梁!”
       王莹一边听一边记录,她在“朝鲜”二字下面画了一道杠杠,表示重点。范金斗的讲话使得新工人们了解到工厂的基本情况。尤其讲到明年的生产任务包括援助阿尔巴尼亚的三套大型制冷设备,王莹激动了,心里哼唱起那首全国传唱的《北京——地拉那》。
       “北京,地拉那,中国,阿尔巴尼亚,英雄的城市,英雄的国家,中阿人民并肩战斗,团结在马列主义旗帜下,万岁——毛泽东!万岁——恩维尔·霍查!万岁——伟大光荣的党,万岁——北京地拉那!”
       介绍工厂概况,范金斗着重提醒新工人们做好从事艰苦作业的思想准备,比如喷漆工序接触二甲苯就属于有毒有害作业。你们可能不知道吧,机械行业流传这么几句话,“车钳铣,没法比;电气焊,凑合干;要翻砂,就回家”。还有“王八瞪蛋是冲工,大锤震耳是铆工,溜溜达达是电工,轻轻松松是化验工”。
       中午吃了“银裹金”烙饼,王莹沿着厂道向着前面那一座高大的厂房走去。一个身穿草绿军装的年轻军人一手拎着小桶一手挥着板刷正往大墙上刷写标语。已经刷写了“抓革命,促生产”,六个大字,王莹知道还有六个大字是“促工作,促战备”!
       如今是标语时代。工人疗养院在刷写标语,柴油机厂在刷写标语,东方制冷设备厂在刷写标语,处处都在写标语。王莹迎着标语走上前去,看到这个年轻军人穿着两只衣兜儿的军衣,就知道他是战士不是干部。
       过午的阳光照耀着这个年轻战士,汗水已经浸湿帽圈儿,好像戴了一道箍。他停下板刷回头操着南方口音说,你是新工人吧?请不要走到车间里去,那里面是军工保密产品。
       你写的仿宋字不保密吧?王莹看到对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笑着问道。
       啊?我的仿宋字当然不保密啦。年轻战士看了看王莹,伸出板刷蘸着白浆继续书写。王莹转身走开。他停止书写大声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呀?
       王莹转身望着这个身材适中眉清目秀的南方口音的兵,说我叫王莹。对方立即自报姓名说,我叫冯五一。
       王莹问道,你是解放军战士,你到东方制冷设备厂来干什么呀?
       你知道三支两军吗?冯五一笑着考问。
       知道哇!三支是支左、支工、支农,两军是军管、军训。王莹对答如流。
       冯五一突然不好意思了,低头说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支左,过几天还要对你们这批新工人开展军训呢。
       看到对方的这种表情,王莹不明白解放军战士为什么窘了,说了声再见,扭身走了。冯五一注视着王莹远去的背影,一时忘了继续书写大标语。
       下班回家吃过晚饭,王莹坐在台灯下写信。她是写给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一个名叫崔莹的女孩子。
       “崔莹你好,首先敬祝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我叫王莹,我一九五二年三月十一日出生,那一天罗盛教烈士被授予‘一级爱民模范’称号。他为了救你,落入冰窟献出自己宝贵生命。为了纪念罗盛教叔叔,我出生的当天我爸我妈一致同意给我取名王莹。这样,你和我就成了同名的人。
       “崔莹,今天我走进东方制冷设备厂报到,成为一名社会主义中国的新工人。我们这座工厂前几年还向你们国家出口制冷设备呢。我知道你们国家提倡千里马精神,我们国家提倡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精神。你是崔莹,我是王莹,我提议,咱俩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你说好吗?”
       写了信,然后装进信封,王莹却不知道怎样寄给远在朝鲜的崔莹,便小心翼翼放在抽屉里。
       七天的进厂教育,包括军训。十五个新工人,十男五女,分为两拨练习基本动作。身着国防绿军装腰间扎着武装带的冯五一耐心做出示范,学员们一遍遍练习。人人练得满头大汗。进入列队行走练习,表情严肃的冯五一要求王莹出列,“立正、稍息、向右转、齐步走”,单独演示一番。
       王莹身材挺拔,体态庄重步姿标准。没人知道她用白布将隆起的胸脯勒平,呼吸显得急促。冯五一指着她对大家说,她动作规范!你们照着她样子做。
       啊?王莹没想到自己成了样板,不好意思地笑了。
       训练列队行走,冯五一带头高喊“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的口号,十分威武。王莹突然激动了。是啊,大家迈着统一步伐呼着统一口号向前走去,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归属感。这种归属感使她确认自己工人阶级一员的身份,充实着人生价值。
       军训结束了。冯五一郑重其事跟王莹握手告别,意味深长的样子。
       分配工种,照常在工具库开会。在东方制冷设备厂又干净又轻松的工作岗位挺多,比如检验工啊化验工,舒舒服服小干部似的。又脏又累的工种也不少,比如喷漆工电焊工司炉工,一天累得臭死还属于有毒有害作业,对象都不好搞。
       宣读分配工种名单之前,政工组长范金斗讲话。他表情严肃地说,这次进厂的十四名新工人有一个清洁工名额,你们谁想去可以自愿报名。
       会场里一片沉寂。王莹坐在中间,她朝左边看看,左边的新工人低着头;她往右边看看,右边的新工人也低着头。
       清洁工?就是扫地刷厕所吧……有人小声问道。
       范金斗点了点头说,主要负责清扫厂道什么的,属于露天作业比较艰苦。
       王莹想起母亲说过,当初她在日商东洋纱厂做清洁工,一天清扫十几座女厕所呢。如今妈妈照样是特等劳动模范而且出国援外了。是的,革命工作不分贵贱高低。心里这样想着,王莹缓缓举起手说,你说是清洁工啊?那我报名吧。
       十三个新工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王莹,一下照亮了她。一贯严肃的范金斗露出少见的笑容,冲着这位自愿报名当清洁工的姑娘点了点头。
       还有报名的吗?范金斗清了清喉咙,面对鸦雀无声的会场,开始宣读分配工种的名单。
       两名车工,两名磨工,两名刨工,三名装配钳工,一名天车工,一名幼儿园保育员,一名食堂炊事员,一名汽车队搬运工。一共十三名。
       外加一名清扫工。总共十四个人,齐啦。范金斗宣读完毕说,希望你们在新的工作岗位上,斗私批修反骄破满继续革命,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
       嗡的一声散了会,新工人们欢欢喜喜去工作岗位报到了。生产组小杜告诉王莹清洁工属于后勤组。王莹就去后勤组报到了。填写劳保卡片,领取了工作服和劳动保护用品,有套袖、脚盖儿、护肩、高靿胶靴、乳胶手套、油布围裙以及防尘眼镜什么的,一共要发七八种劳保用品。
       发放劳保用品的老头儿摘下老花镜望着王莹说,闺女,听说你是自愿报名当清洁工的?这活儿以前都是牛鬼蛇神干的……
       听到牛鬼蛇神这四个字,王莹回味着。是啊,我为什么自愿报名当清洁工呢?思来想去自己也说不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当了就当吧。
       当天下班回家,王莹在饭桌上宣布自己做了清洁工。王凤缓缓站起瞪大眼睛说姐姐你犯错误了吧。王建设反驳说姐姐是不会犯错误的,她当清洁工一定是自愿的。
       王莹期待着爸爸表态。王金炳只说了一句话,做什么都是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女儿以为自己做清洁工的选择给父亲带来苦恼,等到弟弟妹妹吃饱了离开饭桌,便悄悄询问父亲有什么想法。王金炳犹豫再三,终于向女儿道出内心苦闷。李亦墩同志调我去六九七五工程当仓库保管员,那是一座露天材料库啊。
       王莹以为父亲不愿意管理露天仓库,便劝了几句。父亲摇摇头告诉她,不是不愿意管理露天仓库,是觉得自己成了李亦墩同志的尾巴。他到哪儿,我就随到哪儿。最初从华昌机器厂到了军工503厂,从军工503厂到了宏光电器厂,后来从宏光电器厂到了柴油机厂,如今从柴油机厂到了六九七五工程。
       灵莹,你说我这叫怎么档子事儿呢?还不知道下次我跟随李亦墩同志调到什么地方去呢。
       这都是革命工作需要吧。王莹这样劝慰父亲。王金炳愁眉不展说,其实这是李亦墩同志的需要。这十几年我调来调去已经成了万金油,抹到哪里都行。李亦墩同志是六九七五工程的副总指挥。我明天就去他那里报到了。
       清洁工王莹开始工作了。她身穿白色小帆布工作服,腰系油布围裙,脚踏高靿胶靴,雄赳赳气昂昂清扫着厂道。想起远在阿富汗的妈妈得知女儿做了清洁工一定会说,灵莹哟,想不到事隔二十多年你也做了清洁工,现在可不是东洋纱厂啦,新社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好好干吧,人家著名劳动模范时传祥还是掏粪工人呢。
       冯五一身穿军装腋下夹着一卷大批判材料沿着厂道走来,兴高采烈哼唱着革命歌曲。只听他啊地叫了一声,停住脚步注视着这位女清洁工。
       你怎么……?冯五一根本没有想到王莹做了清洁工。你怎么扫了马路呀!听说你爸你妈以前都是特等劳动模范呢。
       我爸我妈是特等劳动模范我就不能扫地啊?王莹抡起扫帚继续清扫厂道。
       之后遇到了范金斗。这位政工组长感慨地说,你不愧劳动模范的后代,主动做了清洁工。你做得对,你做得好,你做得又对又好啊!
       王莹并不知道这位政工组长与王金炳当年都是华昌机器厂的伙计。
       王莹下班回家仍然下厨做饭,脚手不闲,好比李铁梅“里里外外一把手”,完全充当了家庭主妇角色。
       一天,吃过晚饭王金炳低声低语说,今年不是建国二十周年大庆吗,我被选为机械行业工人代表去北京参加天安门国庆观礼,明天就集中了。
       这是好事儿啊!王莹高兴地说,这么光荣的事情您怎么还犯愁呢?
       当了这么多年的劳动模范又蹲了这么久的“牛棚”,我可不愿意显山露水了。我最大的心愿是自己管理一个小仓库。
       女儿只得劝慰父亲说,参加国庆观礼是政治任务,别人想去还去不成呢。
       国庆节一过,王金炳从北京回来了。十月三号一大早儿,全厂青年工人集合前往火车站迎接国庆赴京观礼代表团凯旋。男的身穿崭新的蓝色劳动布工作服,人人戴白色长檐工作帽;女的身穿白色小帆布工作服,人人戴蓝色无檐工作帽。
       火车站前人头攒动,旗帜飘舞。王莹跟随队伍走进站前广场,感觉一下淹没在浩瀚无边的大海里了。广播喇叭传出播音员激越的声音,说是伟大领袖毛主席送给我市工人阶级的金色芒果进站啦!
       站前广场轰地掀起一波波声浪,迎面扑来。王莹感觉双脚腾空,朝前漂浮着。不知为什么站前广场突然一静,她听到广播喇叭里说“手捧金色芒果大步跨出车厢的是机械工人代表王金炳同志”!
       是爸爸呀!王莹感觉自己醉了,内心幸福得一塌糊涂。人山人海,女儿根本看不到父亲身影。欢迎仪式结束了,铁路工作人员在站前广场捡到四百八十五只鞋,各式各样满满装了几大筐。
       王莹迷迷糊糊回家去了。她在厨房里赶做午饭,打卤捞面,还配了两样菜码。然而,爸爸晌午没回来,晚饭也没回来。
       全国各地的工人阶级代表离开北京,满怀激情地捧回一颗颗金光灿灿的芒果。在国外金色芒果被称为“圣果”,意义非同寻常。国庆观礼之后,本市工人阶级代表王金炳小心翼翼从北京捧回金色芒果,一下火车即受到本市二十万产业工人的夹道欢迎,盛况空前。为了及时把毛主席的恩情送到工人阶级心坎上,王金炳从火车站直奔钢厂,之后去了兴无化工厂和代代红毛纺厂,两天跑了三十二座工厂,十八万革命职工瞻仰了毛主席送给工人阶级的金色芒果。
       王金炳的任务是一天跑十几座工厂,向工人阶级展示着金色芒果。工人们听说他在北京跟毛主席握过手,便频频跟他握手。跟他握手等于跟毛主席握了手。就这样不停地握手,他患了腱鞘炎,手腕贴了伤湿止痛膏,隐隐作痛仍然继续握手。
       到了第六天,毛主席的金色芒果出现黑斑,开始变质了。金色渐渐趋于黑色,不能展示了。有关领导紧急命令工艺美术制品厂以石蜡染色仿制替代品,供奉在军管会大厅毛主席塑像前面。
       已经腐败的芒果摆放在市委第三招待所王金炳房间里。这可怎么收场啊?他跑去问张三,张三躲闪了。他拉着李四询问,李四回避了。好像人人都不愿意接触这件棘手的事情。王金炳反而成了多言多语的饶舌鬼。噢,他渐渐明白了。留它又留不得,扔它也扔不得,没人愿意承担如此重大的政治责任。
       领导为他摆了庆功晚宴,四个凉菜四个热菜,鸡蛋汤白米饭,都是从市直机关食堂端来的。王金炳知道巡回展示金色芒果的任务圆满结束,心里居然有几分伤感。于是他破天荒喝了一杯啤酒,满嘴马尿味道。领导关怀地说王师傅生活方面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他想说需要一张自行车购买证,因为大女儿参加工作了。转念一想自己从来没有向领导提过任何要求,没张嘴。
       喝了啤酒晕晕乎乎回到房间,他看到那只渗汤流汁的乌黑芒果眼窝儿一热,从怀里掏出素白手绢将这只芒果包裹起来,好像包裹了一桩心事。第二天带着手绢包裹的芒果离开市委第三招待所,他回家了。毛主席的金色芒果变得乌黑,这是绝对机密啊。他悄悄将它藏在自己卧室里。两天之后这只芒果完全溃烂了,卧室里弥散着一种腐败气息,味道怪怪的。傻凤跑进来询问什么味道,被他撵了出去。当天夜里他剔除腐烂果肉,剥出一只扁似牛舌的芒果核儿,摆上窗台晾干。他点燃一炷香,跪在芒果核前,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总是担心有人追究芒果下落,好像它变成埋在家里的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会发生爆炸。于是惴惴不安,度日如年。王莹不了解爸爸的心思,使用一系列词汇形容忧心忡忡的父亲:如履薄冰,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临大敌……总而言之,女儿对父亲的委琐表现深感失望。
       王金炳偷偷将那颗晾干的芒果核儿栽在一只花盆里,还浇了水。第二年开春,竟然发芽了,花盆土壤里钻出一棵油亮翠绿的幼苗儿,那叶子又细又长。
       活啦!毛主席的芒果活啦!王金炳悲欣交集,不觉流下泪水。
       10、欢笑与哭泣
       东方制冷设备厂的工宣队由老中青三代组成,范金斗担任工宣队长,工宣队员有苦大仇深的安师傅,有参加过中印边境反击战的复员军人阙师傅,有学毛著积极分子薛师傅,还有锅炉工童师傅和女清洁工王莹,浩浩荡荡进驻长征中学。
       王莹偷偷笑了。我进厂才几天就成了工宣队员占领上层建筑去了。她下班回家宣布了这个消息。王建设恍然大悟。姐,长征中学就是我们学校啊!
       王凤颇为羡慕地说,哼,长大了我也当工宣队……
       三天之后,王莹跟随工宣队在长征中学全体师生的夹道欢迎下走进这座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著名学校。身穿工作服头戴工作帽的王莹手举红宝书在欢迎的人群里寻找着王建设,一直走进工宣队驻地就是学校从前的物理实验室,也没见到弟弟身影。哼,这家伙是个落后分子,就连欢迎工宣队进驻学校的活动都不参加。
       回到家里她叮嘱弟弟说,你以后必须积极参加学校各项政治活动,公共场合见面不要叫我姐姐,我们工宣队员要公事公办嘛。
       表情木讷的王建设严格服从姐姐的嘱咐,在学校里即使擦肩而过也不跟姐姐打招呼。这种冷漠表现遭到同学们批判,纷纷指责他对工宣队员“小王师傅”缺乏无产阶级感情,狂妄自大。王建设一时无所适从,回到家里冲姐姐说,非让我假装不认识你,我都快成地下工作者啦!
       仲春时节,这座城市的应届初中毕业生迎来一次选调的机会。百分之一点五的比例,选调留城作为工人阶级的新鲜血液充实到工矿企业。其余百分之九十八点五的学生,依然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性格内向的王建设躲在自己房间里喃喃自语。我要是留城当工人,天天修理机器多好啊!我要是留城当工人,天天修理机器多好啊!
       王凤向姐姐报告说,设子哥哥兴许神经啦!两眼直勾勾看着我……
       姐姐推开弟弟的屋门,看到目光黏滞的弟弟大虾米似的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
       好弟弟,无论留城不留城你都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即使上山下乡了,你也可以修理电磨啊抽水机什么的。
       哦。王建设缓缓挪过目光投向姐姐说,我特别喜欢工厂,我特别想当技术革新能手……
       姐姐知道你的心思。王莹深沉地说。
       长征中学应届毕业生依照军事建制编为四个连十六个排,总共七百二十三名学生,按照百分之一点五比例计算,只有十点八人留城。经过四舍五入,核定名额十一人。进驻长征中学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是最高领导机构,工宣队长范金斗主持会议,研究敲定这份沉甸甸的名单。
       王莹负责这次会议记录。她手握英雄牌钢笔,埋头疾书着。
       已经确定了十人留城名单,一个存疑。苦大仇深的安师傅提出三个候选人:八连五排的姜卫东、七连一排的米文革、六连四排的柳向阳。请大家三中选一。
       还有其他候选人吗?工宣队长范金斗沉稳地问道。然而没人言语。面对无人发言的局面,工宣队长范金斗准备拍板了。
       “小王师傅”缓缓举起手来,这动作,就像她缓缓举手报名做清洁工一样——持重而坚定。
       我推荐一个候选人,就是六连二排的王建设,男生。
       王建设?我们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是骨干吧。工宣队员们互相询问着,似乎不认为这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王莹继续说,我郑重推荐王建设留城,因为他是我弟弟。
       小会议室里一片哗然。
       你弟弟?这不行。我们是毛主席的工宣队,必须秉公办事!范金斗表情庄严地说道。
       俗话说举贤不避亲。我弟弟天性喜欢机器,上小学时偷偷把我妈妈的基洛夫牌手表给拆了……
       参加过中印边境反击战的复员军人阙师傅说,拆了就装不上了吧?这种淘气的孩子小学敢拆手表,中学就敢拆座钟!
       对,上中学他把家里的座钟拆了,擦了擦油泥重新装好,走得挺准时的。
       苦大仇深的安师傅说,修理手表也好修理钟表也罢,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说明工人家庭出身的孩子应当接班成为社会主义新工人。王莹从容不迫地说,你们现在去学校防空洞工地看一看,王建设正在帮着修理水泵呢。
       范金斗站起快步走出会议室,径直奔向学校后院的防空洞工地。
       一个蔫头蔫脑的男生迎面走来。范金斗叫了一声“王建设”。这男生停住脚步说他们把线头接反了所以电机不转。
       范金斗板着面孔问王建设喜不喜欢工厂。王建设说喜欢机器。范金斗说你懂得钳工车工是怎么回事儿吗。
       钳工怕打眼儿,车工怕削杆儿。王建设漫不经心答道。
       电工呢?范金斗不无欣赏地望着王金炳的儿子,故意沉着脸色。
       电工?四句方针呗,别拿钳子当榔头,别拿螺丝刀当锥子,别拿电线系腰带,别拿电工刀子切萝卜。
       这四句话是什么意思?范金斗索性审问起来。
       什么意思?凡是拿钳子当榔头的,拿螺丝刀当锥子的,拿电线当裤腰带的,拿电工刀子当菜刀的,那都不是真正的电工。王建设对答如流,好像上辈子就是电工肚里一条蛔虫。
       你愿意上山下乡做农民还是愿意留城进工厂做工人?
       王建设唔了一声说愿意做工人,转身走了。范金斗从王建设身上看到当年王金炳的影子,笑了。
       返回小会议室,工宣队长范金斗拍板决定,王建设选调留城了。
       学毛著积极分子薛师傅说,我保留意见。王建设留城,我看这是王莹同志走后门儿。
       王莹镇定自若地说,薛师傅,我说过了,我这是举贤不避亲。
       第二天,长征中学贴出大红榜,十一人选调留城名单王建设名列其中。当时他蹲在学校食堂门口给一辆平板车安装轴承。几个同学跑来报喜说王建设你留城当工人啦。
       王建设自言自语修理着平板车说,最好的润滑油是四氯化钼。
       性格内向的王建设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当天放学回家还是突然拥抱了姐姐,说了声谢谢。王莹为了保护弟弟的自尊心说,你选调留城是组织决定,这跟我没有关系呀。
       手持分配通知单,王建设到华北电机厂报到。华北电机厂将王建设分配到机修车间,学徒。每月工资人民币十七元,外加二元五角福利费,三元交通补贴,总共二十二元五角。王建设觉得这是一笔大数目,令人头晕目眩的。
       上班的第三天赶上发薪日。王建设领到人生第一笔工资。下班回家路上走进一家小饭馆,憋足了劲头花掉一斤粮票九毛钱,吃了一斤猪肉包子,完全彻底解了馋。
       吃着包子,王建设心里纳闷。我一不是红卫兵二不是班级骨干,选调留城这种大好事怎么轮到我头上呢?姐姐说这事儿跟她没关系,那跟谁有关系呢。
       吃了包子,王建设跑到古旧书店买了一册《机械学原理》和一册《电工学》,耗资一元五角。走进百货大楼他给爸爸买了一顶蓝呢帽子,给妈妈买了一条毛线围巾,给坐在农村木头轮椅上的哥哥王援朝买了一张海绵坐垫,给妹妹王凤买了一件花布小褂儿,惟独忘记给姐姐买礼物了。
       王莹一点也不抱怨弟弟,反而叮嘱他一定走又红又专的道路,认真改造世界观刻苦钻研技术,争取早日成为出类拔萃的好工人。
       进工厂当工人修理机器,弟弟实现了夙愿。王莹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她收到阿富汗来信,妈妈写了整整五页。
       信中妈妈着重介绍了巴格拉密纺织厂最新动态:“上次写信我说了,我培训三百名纺织女工的消息引起巨大震动。当地一家报纸说我开辟了阿富汗妇女走出家门迈向社会的新纪元。紧接着我向阿富汗王室提出第二条建设性意见,取消十二小时工作制,改为八小时工作制。原先他们的工矿企业都实十二小时工作制,加上路途时间,工人每天劳作高达十四小时,工人多累呀,肯定影响干劲儿。我建议改为八小时三班工作制。几次交涉托菲基厂长同意了。工作时间从十二小时改为八小时,四班三运转。工作时间缩短了,产量啊质量啊反而上去了。巴格拉密纺织厂一下出了名。工人们围着我唱歌跳舞,说我是真主派来的。阿富汗王国的首相接见了我,他的名字我没记住。得,人怕出名猪怕壮。首相又挽留我在这里延期工作三年。”
       读着妈妈的来信,王莹笑了。她能够想象妈妈的得意心情。是啊,一个劳动模范以劳动为荣,这是最大幸福。一个劳动模范不能以劳动为荣,那是最大痛苦。爸爸蹲在“牛棚”里的时光,正是这样。
       读了妈妈来信,进一步激发了王莹的责任感。王建设参加工作了,她担心弟弟钻牛角尖认死理,变成落后分子。一天上午她向学校工宣队长范金斗请假,前往华北电机厂。
       华北电机厂当年属于苏联援建项目,规模很大。她从工厂大门走到机修车间,足足用了十五分钟。走进机修车间党支部办公室,她主动做了自我介绍。车间书记吃惊地看着她说,你是王建设的姐姐啊?你穿了一身工作服我还以为来了一个学工劳动的女学生呢!
       我长得这么小吗?从小学到中学可都是由我代替父母参加弟弟妹妹的学校家长会啊。王莹笑着对车间书记说,我想了解一下我弟弟进厂以来的表现。不过您不要告诉他我来了,那样伤了他自尊心。
       车间书记很受感动说,你这当姐姐的真是操心的命。王建设这孩子挺不错的。外表稳稳当当,从不多言多语,对师傅也很尊重。他见了机器呀跟见了亲爹似的,围着转圈儿。我听说他偷偷自学《机械学原理》?有出息。别人告诉我有一天他看见车间角落里摆着一台旧的三级减速箱,忍耐不住动手拆开了。他师傅火了,说你以为这是幼儿园搭积木啊?我处分你!结果呢,他依照原样又给安装好了。这小子无师自通心灵手巧,是块好材料呢。
       王莹说,这等于犯了自由主义,您还得批评他呀!
       车间书记十分爽快地说,我知道,你父亲是劳动模范王金炳。前几年在民园体育场里召开万人批斗大会,我记得他左边站着一个“日本狗特务”,右边站着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你爸爸脖子上挂着“人造黑劳模”的牌子。当时我就想,人家是实打实干出来的劳动模范怎么是人造的呢。现在你爸爸挺好的吧?
       我爸爸前年就恢复工作了。谢谢您关心他。王莹起身告辞,车间书记哎了一声说,我想起来啦,你弟弟从来不在车间澡堂洗澡,工人们都笑他是大姑娘,不好意思脱裤子。
       是啊?王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弟弟性格腼腆,你们经常开导他吧。
       走出车间书记办公室,王莹寻思着,当年设子被造反派扒了裤子,说是搜查黄金,这形成了心理障碍吧?
       这样想着,她来到宽敞明亮的机修车间,远远地看见满脸油污的弟弟跟随师傅修理一台马达。多年以来分担着母亲角色的姐姐,激动了。
       设子啊设子,你一定要给姐姐争气,你要是不给咱家争光那就伤了姐姐的心啊!这样想着王莹渐渐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其实肩负着一家之长的重任,为了弟弟妹妹随时准备挺身而出。
       一心一意跟随师傅修理电机的王建设并不知道姐姐的来访。他抬起手背蹭了蹭额头汗水,递给师傅一只扳手,然后低声请教着电机的线圈匝数。这个小徒工与大机器的终生恋爱,就这样开始了。
       快步走出华北电机厂大门,王莹看到一百多人拉着一百多根绳子,嘿哟嘿哟拖着一辆“地牛”缓缓驶来。三十八只胶皮轮子的“地牛”上载着一台巨型锅炉。华北电机厂的大门楼太低了。几个工人手持焊枪正在切割,焊花儿好像一簇簇节日焰火。
       这是蚂蚁啃骨头啊。王莹被工人阶级的力量感动了,跑上前去扯着绳子。这时候,她确实感到自己就是一台大机器上的一颗小螺丝钉。
       中午时分赶回长征中学,简简单单吃了午饭,一块发糕一根咸萝卜,喝了一杯白开水。下午工宣队长范金斗找她谈话,头一句就说王莹你回厂吧。
       什么,您让我回厂?王莹毫无思想准备,吃了一惊。
       原来,长征中学工宣队里,苦大仇深的安师傅和复员军人阙师傅对王莹公然举荐弟弟王建设留城,意见极大。俩人联名给上级工宣队写信强烈要求处分走后门儿的王莹,以达到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目的。但经过几次研究上级领导还是认为公开处分王莹等于是给进驻上层建筑的工宣队抹黑。那就让她回厂吧。上级领导一句话,王莹只得离开长征中学工宣队重返东方制冷设备厂。范金斗鼓励她振作精神,甚至说她举贤不避亲的做法其实不是什么错误。她十分感谢这位工宣队长,表示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王莹回厂,一步迈入人生低谷。一时间议论纷纷,有人说她犯了生活作风错误,有人说她经济方面出了问题,有人说她阶级立场不坚定,就是没人说她走后门儿让弟弟选调留城了。王莹觉得好笑,懂得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的道理。她继续做清洁工,抡起扫帚沿着厂道清扫着。
       冯五一闻讯跑来询问原委,你怎么没有提干反而还做清洁工呢?
       王莹扛着扫帚,笑而不答。冯五一告诉她,近期军宣队就要撤走了,我脱下军装就地复员去华北电机厂报到,过几天就走了。
       你也去了华北电机厂呀?王莹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这笑声来自遗传,跟当年牟棉花面对白小林发出的笑声一样——就是觉得好笑而且发自肺腑。
       冯五一显然不能适应这种笑声,感到莫名其妙。其实他是专门来向王莹表明心迹的。他事先背熟的台词是:王莹啊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留下很好的印象。现在我复员地方了,希望你我以后保持联系。我还希望咱们在革命同志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个人关系。
       错过表明心迹的机会,冯五一怏怏而去。几天之后,解放军战士冯五一复员了。市荣复转退军人安置办公室果然将这位南方口音的复员军人分配到华北电机厂武装部,担任干事。冯五一与华北电机厂的缘分,从此开始了。
       性格刚强的王莹继续做东方制冷设备厂的清洁工,天天抡着扫帚往地上“写大字儿”。她还负责给厂区小树浇水。遇见熟人,她既无愧色也无惧色,反而弄得对方不好意思,远远躲了。
       妈妈当年在东洋纱厂做清洁工,只干了三个月日本就投降了。我当清洁工就是一辈子了。在哪里跌倒一定要在哪里爬起来,我要以攻为守。
       王莹穿着高靿雨靴戴着橡胶手套,推门走进机关党支部办公室郑重递交一份入党申请书。机关党支部书记表情窘迫地说,你从学校工宣队回来群众议论很大,再说你没有入团就申请入党……
       王莹表示决心说,有很多革命老前辈都是没有入团直接入党的,我要向他们学习!
       走出机关党支部办公室王莹咯咯笑了,看机关党支部书记不知所措的样子,足以说明我王莹在东方制冷设备厂绝非等闲人物。好吧,咱扫地也要扫出大名堂。这时候,她特别想念哥哥王援朝,恨不得扎在他怀里大哭一场。
       初春季节的下午,王莹左手拿着抹布,右手拎着不锈钢小铲子,擦洗着厂道两侧的标语牌子。乍暖还寒,她的两只小手儿变成十根水灵灵的胡萝卜。一个小伙子不远不近地观察着这位女清洁工,然后走上前来自我介绍是《滨河日报》见习记者吉顺利。他看到初春季节里的水灵鲜嫩胡萝卜,顿时对她的任劳任怨的主人翁精神产生了敬意,啪啪拍了几张反映王莹劳动场景的照片,然后攀谈起来。
       王莹似乎意识到这是表达自己见解的机会,便毫无保留地告诉吉顺利做清洁工是自己主动报名的,当时没有别人报名。自己主动报名是想证明妇女能顶半边天的道理。
       她充满诗意地对见习记者吉顺利说,我认为做清洁工很有意义,深秋清扫落叶的时候,内心对来年春天充满期待;隆冬清扫积雪的时候,内心希望我们的理想要像白雪一般纯洁;夏天清扫积水的时候,内心对水流千里归大海的道理有了进一步认识。我做清洁工时间不太长,可是思想觉悟却有不小提高。一把扫帚,教会我实践出真知的道理。
       见习记者吉顺利惊了,首先他为王莹诗一样的语言所折服,其次是“一把扫帚,教会我实践出真知的道理”这句话令人震撼,已经构成一篇通讯的“文眼”。
       临近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了,来了个老记者。他的举止稳重很像中学语文教员,漫不经心询问着王莹家庭情况。王莹说出爸爸妈妈的名字,这位老记者先是一愣,然后会心地笑了。
       解放初期的《群众日报》刊登大字新闻《勇士验枪记》,正是这位罗成汉记者给503厂修械所青年工人王金炳拍摄的照片,发表在头版位置引起广泛关注。光阴荏苒似流水。小伙子变成老头儿,罗成汉却无巧不成书地采访了王金炳的女儿王莹。一个记者的镜头和笔尖,二十年间塑造了父女两代工人形象。
       当年你爸爸的枪法很准,一枪就撂倒一只野兔子。缅怀往事的老记者嘟哝了一句。王莹听不懂。她不知道二十多年前爸爸在军工503厂修械所工作,去靶场验枪歪打正着射中一只野兔子,结果上了报纸;更不知道爸爸拎着这只野兔子去李亦墩同志家里相亲,女方正是纺织女工牟棉花。
       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那天,《滨河日报》在“纪念三八”专版右下角位置刊发来自工业战线的通讯《一把扫帚,教会我实践出真知的道理》,署名本报记者罗成汉、吉顺利,主人公正是东方制冷设备厂的女清洁工王莹。
       东方制冷设备厂轰动了。尤其不认识王莹的人,特意跑来看看这位上了报纸的小女清洁工,参观大熊猫似的。厂部会议室里,厂级领导们人手一份《滨河日报》,紧急开会研究如何对待王莹。一方意见是找到《滨河日报》,强调这篇通讯见报之前应当请厂方审稿。一方意见既然已经见报应当因势利导培养爱护王莹这个青年女工的先进典型。
       当天下了班,王莹怀里揣着一份刊登着自己劳动照片的《滨河日报》,半路上买门票走进人民公园。她寻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失声痛哭。
       这是一场淋漓尽致的泪水,这是一次畅快至极的释放。从小肩负家务劳动的王莹首次感受到哭泣对自己来说是一件多么舒心惬意的事情。
       安师傅,阙师傅,你们因为我给弟弟走了后门儿进工厂,就要一棍子打倒我,可是我没倒!我扶着一把扫帚站起来了。告诉你们吧,我妈妈当年在东洋纱厂就是从一把扫帚开始的,如今我也是从一把扫帚重新开始的……
       没几天,王莹脱产了。放下扫帚离开后勤组,调到“厂办”当小干部,俗称“以工代干”。这个新的工作岗位是坐在办公室里给各式各样的人开具各式各样的介绍信,手里写字的铱金笔是她的“英雄牌”。
       走出人生谷底,王莹几次给金水村打电话,请求下肢致残的哥哥回城休养一段时间。她还是想借机将哥哥与白瀛瀛剥开。王援朝彻底谢绝了妹妹的好意。他立志做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民的志向没有丝毫改变。王莹知道自己对哥哥的爱慕既不能表达也不能实现,只能深深埋藏在心底。兄妹就是兄妹,这是铁定的血缘关系,这是今生今世根本无法逾越的一座珠穆朗玛峰。
       
       11、归去与归来
       十七岁的王凤高中毕业,正值上山下乡运动进入尾声。尾声也是声,只是知识青年插队落户的去向由黑龙江内蒙古的远天远地,收缩到城市周边地区,近多了。不光近了,还有了新政策,简称“几走几留”。比如家里有三个孩子,一个上山下乡走了,一个留了城,这叫走留相等,那么第三个孩子属于可走可留。比如家里有四个孩子,两走,一留,这叫走大于留,那么第四个孩子便可以留城工作了。还有一种情况叫留大于走,王家就是这样:王援朝走了,王莹和王建设留城,一走两留,一小于二,很显然王凤应当上山下乡了。
       这时候的傻凤,个头儿高出姐姐半尺。她粗粗拉拉的性格,模样却出落得不差,眉端目正直鼻梁,外加一双毛坯型丹凤眼。
       傻凤问姐姐农村也有劳模吧。王莹说哪里有劳动哪里就有劳模。傻凤说我想当工厂的劳模不想当农村的劳模。
       姐姐笑着说合着你这么多年一直憋着当劳模呀。妹妹说咱爸是劳模咱妈是劳模,我当然也要当劳模啦。这叫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
       这时候,王莹已经担任东方制冷设备厂办公室副主任,而且没有入团便直接入了党。由于厂办主任姓王,人称“老王主任”,王莹则被称为“小王主任”。她留着齐耳短发,身穿一件经过改裁略显腰身的绿色军装上衣,典型的女干部形象。这件军装是冯五一死乞白赖送给她的,追求之心溢于言表。王莹对冯五一不冷不热不远不近不卑不亢。傻凤对当了厂办副主任的姐姐钦佩不已。尤其对姐姐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的不服输劲头儿,更是崇拜不已。
       王莹找到“知青办”,一上午就办妥了王凤去金水村插队落户的手续。小王主任对自己的办事能力感到满意。是啊,我什么时候能够把复杂的事情弄得简单,再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复杂,就说明我真正成熟了。
       姐姐对妹妹说,咱哥是金水村党支部书记,你去那里插队没人敢欺负你!
       王凤说,姐,你可不能把我扔在农村不管呀,我还是盼望进工厂当工人呢。
       我要让你在农村当一辈子农民!王莹笑着说。
       那不行!你有本事让设子进工厂,就得让我进工厂。你不一碗水端平,我就咒你将来找不到好对象!王凤气焰嚣张地说。
       王凤跟一个名叫焦慧珠的女知青同吃同住同劳动。焦慧珠已有两年“插龄”,处处瞧不起王凤。焦慧珠在邻近的东风村认识一个名叫丁巧良的男知青。丁巧良比焦慧珠小两岁,因此被称为小丁。小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黑不白,显得挺精致的。他骑着一辆半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快快乐乐的样子。只要路过金水村就进来看望焦慧珠,于是也认识了王凤。
       丁巧良相貌平常,手却巧得很。他会裁衣服,会织毛衣而且是“阿尔巴尼亚针”,还会理发什么的,很多女人的活计,除了生孩子他都会做。细细致致的丁巧良认识焦慧珠,就是经人介绍来给焦慧珠剪头发的。那是“铁姑娘”发型。焦慧珠为了还报,送给丁巧良一盒市场罕见的“大前门”烟卷。男知青抽烟还是很普遍的。
       丁巧良听说王凤从小住在“劳模楼”,立即抖擞精神,说“劳模楼”名气很大,里面住的都是著名劳动模范。
       说着,王凤跟丁巧良摆开了军棋。焦慧珠一旁不酸不凉说,劳模楼名气再大,也大不过它前面那座“市长楼”吧?市长楼才是真正的无人不晓呢。我表舅当年住在那里,我小时候经常去玩。
       你表舅是哪位市长?王凤停下手里军棋,问道。
       焦慧珠撇了撇嘴说,我表舅是市委办公厅副秘书长,后来搬出“市长楼”住到水西园去了。王凤好像听别人说过水西园是高档居住区,湖里还有汽艇。
       一天傍晚丁巧良又骑着自行车来了。焦慧珠瞅见王凤跟丁巧良聊得如此热闹,小嘴儿一噘不高兴了。小丁以后少往我们女知青点跑好不好?别忘了你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是赶庙会聊大天儿的!
       噢,那你俩聊天吧,我去看看我哥哥。王凤知趣地走了。她身后焦慧珠轻轻哼了一声,含着几分骄狂。王凤暗暗笑了,我哥哥是村支书我谁都不怕。你表舅是市里大官啊,他鞭子再长也抽不到村里的耕牛。
       王凤插队第二年秋后,焦慧珠说明年我要选调回城进工厂当工人。王凤说明年我也要选调回城进工厂当工人。从此俩人愈发较劲了。
       王援朝接替老支书当了金水村党支部书记,手里有了权。他不声不响办起小玛钢厂,请白鸣岐当技术指导,村办工厂赚了钱使得村里悄悄脱贫。王凤找到哥哥说,明年焦慧珠选调回城当工人,我不能让她落下。
       哥哥坐在轮椅里说这事儿你找灵莹,她可有本事呢。王凤气哼哼给姐姐打电话,说明年焦慧珠明年选调回城当工人啦。王莹在电话里批评妹妹说,咬人的狗不露齿,你汪汪什么呀!
       光阴似箭。女知青焦慧珠体检,填表,调档,收拾行李等待选调回城。王凤也体检,填表,调档,收拾行李等待选调回城。
       焦慧珠心里纳闷悄悄问王凤说,你怎么跟我一起选调啦?
       王凤笑了笑,一副忠厚老实的表情说,是啊,你怎么跟我一块儿选调啦?
       焦慧珠有亲戚当大官,选调了。我选调,是哥哥的力量还是姐姐的力量呢?我问哥哥他说是姐姐办的,我问姐姐她说是哥哥办的。反正我选调了,不是哥哥就是姐姐暗中使了劲。
       村里召开欢送会。依照惯例,临别吃的还是忆苦饭。王凤抱着小木桶来了,哗地将半桶高粱米倒入大锅里,一起煮了野菜粥。
       老支书送给两位女知青一人一罐金水村的泥土,说是终身纪念。白瀛瀛研墨铺纸,作画留念。她首先给焦慧珠画了一幅墨荷,取出污泥而不染之意。王援朝挥毫给焦慧珠的墨荷题了四个隶书小字:不进则退。
       白瀛瀛给王凤画了一只凤凰,凤头为工笔,其余写意了。焦慧珠酸溜溜说,给我画黑糊糊的荷花,给她画带彩的凤凰……
       老支书笑笑说,人家是姑嫂,你跟这儿挑什么理儿啊。
       看着凤凰跃然纸上,王凤欢欢喜喜问道,哥,你给我题什么字呢?
       白瀛瀛站在一旁小声建议说,不鸣则已。王援朝由衷地欣赏白瀛瀛的建议,一挥而就。
       老支书赞叹道,一个会写一个会画,援朝瀛瀛真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
       就这样,乳名“傻凤”的王凤跟有着高官表舅的焦慧珠打起铺盖卷,一同乘坐拖拉机离开插队落户的金水村,选调回城了。
       王凤与焦慧珠一同分配到纺织工业局,从纺织工业局一同分配到针织工业公司,从针织工业公司一同分配到第五针织运动衣厂,第五针织运动衣厂劳资科将她俩一同分配到成衣车间缝纫组。
       焦慧珠奇怪地说,王凤你又不是我的影子,怎么一直跟着我呀?
       是呀,我怎么一直跟着你呀?从纺织工业局一直到了第五针织运动衣厂成衣车间缝纫组!王凤颇为厚道地说,这就叫有缘千里不分散吧!
       是啊。焦慧珠居然受到一丝感动,表示相信缘分了。
       上班没几天便领到当月工资,称为“上打薪”。王凤手里攥着十九块七角五分钱,担心人民币展翅飞了。
       成衣车间的主任是个五十多岁老娘们儿,由于结过两次婚人送外号“双枪老太婆”。她找到王凤和焦慧珠谈话,说你俩展开“一帮一、一对红”的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吧,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我还是争取直接入党吧。王凤满怀豪情地说。焦慧珠暗暗发笑,认为王凤确实很傻。王凤好奇地问焦慧珠,你有好表舅怎么安排你做缝纫工呢,又苦又累。
       你不要小看缝纫工!焦慧珠义正辞严地说,我们产业工人非常光荣的。就你这种思想还想直接入党啊?我看你团都入不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重新加入少先队啊。王凤故作诚恳地说,样子更傻了。
       王凤暗暗说,你以为我傻呀?我一定要当上特等劳动模范,跟妈妈一样。
       自从做了成衣车间缝纫工,王凤欢欢喜喜。她认为水流千里归大海,自己终于踏上奔向劳动模范的道路。她喜欢工厂生活,甚至着迷。每当上班走进工厂,就觉得到家了;每当下班走出工厂,就盼着明天回来上班。
       工厂多好啊。清晨上班把自己的饭盒放到蒸箱里就去干活儿吧。中午打开蒸箱,一只只饭盒散发着各种各样的香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中有他,融洽极了。下班之后洗澡,赤身裸体站在热水喷头下冲着,特别理直气壮。下班结伴乘坐公共汽车,一路乐乐呵呵使你觉得处处有亲人。当了工人,王凤终于体验了幸福的含义。
       于是起早贪黑苦练基本功,人累得瘦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从中号变成小号,人却秀丽了几分。为了尽快提高缝纫技术,王凤做梦竟然手摁缝纫机扳柄,脚踩缝纫机踏板。一觉睡醒了,床单蹬破了。
       王莹看到妹妹如此执着,却说傻凤中了魔怔。王凤振振有词地说,咱爸跟我说过当年咱妈苦练挡车接头技术,半夜起床去厕所手里还练习结扣呢。
       噢,傻凤你憋着当劳动模范呢。王莹知道妹妹怀抱远大志向,却不认为妹妹能够实现理想。劳模毕竟等于男人里的赵子龙,女子里的穆桂英。
       很快,王凤被评为工厂先进生产者。她的竞争对手焦慧珠不甘落后,产量质量紧紧咬住,还被纺织局团委评为五四青年突击手。这两个姑娘之间的劳动竞赛好似一场马拉松,你追我赶在通往荣誉的道路上奔跑着。全国工业战线一度改称“学大庆标兵”的劳动模范即将恢复原本称号。这个别人听来漫不经心的消息却令王凤激动无比。她认为自己有了盼头。
       成衣车间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工房。王凤的缝纫机紧挨着焦慧珠的缝纫机——好像汪洋里的两条小船。她俩工序相同定额相同,都是流水作业给运动衣上袖子,可比性很强。缝纫女工的职业病是腱鞘炎和静脉曲张。王凤不怕职业病,她只怕自己这辈子当不成劳动模范。
       缝纫工两班工作制,早班和中班。午间或晚间,停车吃饭休息半小时。王凤舍不得半小时,一边嚼着一边干活儿。她有两手绝活是焦慧珠难以比拟的。一是吃饭速度奇快,最多两三分钟吃完一顿饭。二是憋尿,八小时工作时间绝对不去厕所。焦慧珠在胃口与膀胱这两条战线上,处于生理劣势。
       有一天上早班,坐在缝纫机前的王凤与焦慧珠埋头工作着。这一批运动衣是红色的,映得红了半边天。
       临近中午时分,车间主任双枪老太婆领着一个五官端正皮肤白净的小伙子走进缝纫工房,指指点点介绍着情况。第五针织运动衣厂职工百分之九十五女性,几乎成“女儿国”了,只是缺少细皮嫩肉的唐僧。女工们以为唐僧来了,齐刷刷的目光照亮了这位尚未西天取经的和尚。
       王凤抬头啊地叫了一声。焦慧珠头也不抬地喊道,王凤有人踩你脖子啦?
       这个小伙子正是丁巧良。他搭乘“病退”快车,离开农村返回城市,进了第五针织运动衣厂成衣车间,学做保全工。他报到之后走进成衣车间,大步来到王凤和焦慧珠面前,指着快速走针的两姐妹对车间主任大声说,我要跟她们一样做缝纫工!我要跟她们一样做缝纫工!
       双枪老太婆嘿嘿笑着说,小伙子愿意干老娘们儿的活儿,我头一遭见到你这样的鸟儿!女工们听了哄堂大笑。
       工厂黑板报更新了内容,表扬返城知青丁巧良放弃保全工这样的好工种,主动去做缝纫工的感人事迹。
       一男两女——三个返城知青终于在缝纫机喧嚣声里,意外会师了。王凤暗暗告诫自己,当初在知青点焦慧珠就喜欢吃醋,如今跟丁巧良相处,一定多加小心,免得焦慧珠整天酸溜溜的好像吃了杨梅。
       厂里规定,缝纫工上岗必须经过十天技术培训,然后试工三个月转入熟练工。丁巧良不愧是丁巧良,技术培训的第三天即达到产量了。双枪老太婆惊诧不已,逢人便说成衣车间来了一个奇才,心灵手巧百年不遇,这小伙子要去唱戏那就是梅兰芳啊。
       丁巧良不接受这种赞扬,他找到双枪老太婆说,我们不是提倡男女同工同酬吗?男人能干的女人也能干,女人能干的男人也能干。这才是辩证法啊!
       这才是辩证法。这一辩证,王凤慌了。以前焦慧珠是她的竞争对手,又来了一个百年不遇的丁巧良,天天超产超额。其实,王凤的日产量已经从405件跃到597件了,领先焦慧珠12件。如今来了丁巧良,他反而领先王凤26件。王凤发愁了。我的理想是当冠军,而且是当全国冠军。如今丁巧良好比一座大山立在面前,我可怎么跨越啊?
       从公共汽车站跑向第五针织运动衣厂大门,沿着厂道奔向成衣车间。王凤每天都是这样赶路的,恨不能一步跨进车间坐在缝纫机前,埋头干活儿。第五针织运动衣厂是一座中型企业,出产针织运动衣的注册商标是“丛中笑”。“丛中笑”品牌的出名与一场国际篮球赛有关。那是罗马尼亚女子篮球队访问中国,中国女篮身穿的红色球衣掉色,抬手擦汗成了关公。周恩来总理指定第五针织运动衣厂攻关,终于拿下球衣掉色的难关,争了光露了脸,“丛中笑”一举成为外贸战线的革命品牌了。
       革命品牌归革命品牌,王凤为了提高产量而苦恼,暗暗焦急不安。她一时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去找姐姐求援了,姐姐是女强人,女强人主意多。下了早班,王凤匆匆洗了澡,在更衣室里换衣裳。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从更衣箱里取出一面小圆镜子,偷偷照着自己。不知什么原因,丁巧良的身影浮现出来,打乱了王凤的方寸。我今天这是怎么啦?好像有人向湖里投了一颗石子,激起一片片难以察觉的涟漪。这一片片涟漪渐渐远去……
       收起小圆镜子,王凤匆匆离开成衣车间走出工厂大门,来到公共汽车站遇到身穿斜襟蓝袄的靳大姑。王凤不相信命运,可是遇到靳大姑这也是缘分吧。
       你们姊妹俩呀,我看你脸蛋儿最像你妈妈,你一定也想当劳模吧?靳大姑突然说道。
       王凤不由咦了一声,您怎么知道我心思啊?我当然想当劳动模范啦,而且还是特等劳动模范!
       靳大姑一把抓过王凤的手,低头看了看一本正经说,无论挡车还是缝纫,傻干不成,必须巧干。凡是劳动模范必然有一双巧手。你妈妈就巧啊!
       我爸爸不巧吧?王凤插话问道。
       你以为你爸爸笨啊?那么大一座仓库装在心里,什么零件什么原料什么配套,一闭眼就说出工号,一张嘴就报出位置。这些年跟着李亦墩从这厂调到那厂,人生地不熟的,照样做到一口清,你满天下找一找哪儿有这样的能人啊。
       哦,敢情靳大姑不疯不癫,心里特别明白啊。王凤以为遇到亲人,笑着告诉靳大姑,自己攒钱买一台牡丹牌缝纫机在家里苦练缝纫技术,技术极大提高了产量就提高了,一旦产量极大提高了,我就能够成为走在时间前面的人。
       好啊。靳大姑意味深长地说,挡车工有工作法,你妈妈创造了“牟棉花工作法”,你是缝纫工,也要创造“王凤工作法”啊。比方说两个人使用相同的力气,为嘛你赢了?就因为你比别人巧。用巧力不用蛮力。什么叫工作法呢,你记住一个巧字就行了。四两拨千斤嘛。
       您说得太好啦!谢谢您……王凤激动地拉住靳大姑的胳膊说,我知道您一辈子不结婚没儿没女,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干闺女啦!您帮着我总结工作法吧,我现在是“四快一准”……
       与此同时,远在金水村的王援朝坐着轮椅来到大队部,接到王莹打来的电话。
       他在农村生活多年对外部世界有着特殊直觉,断定电话里有重要内容。
       王莹沉默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咱妈突然回国了,直接住进工人疗养院不许家属探视。
       哦?王援朝手持电话听筒神色镇定地说,看来妈妈是出了什么问题,否则不会突然回国直接住进工人疗养院的。这里面好像有文章。
       从一封封家信看,咱妈在巴格拉密纺织厂取得了很大成绩而且受到外方高度评价。难道她犯错误了?王莹在电话里分析说,假若咱妈犯了严重错误,应当送到农场不会送回工人疗养院的。如今全国重新批判唯生产力论了,矛头对准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的错误思想。出国援外嘛属于外事活动,我估计咱妈一定是受到什么牵连了。
       灵莹,你的分析我同意。咱们等着吧,一旦形势松动就会露出庐山真面目。
       哥哥,咱妈太可怜了,援外八年,抗战都胜利了。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不但没有受到表彰反而不明不白送进工人疗养院隔离了。看来澄清一缸水,需要好几年啊。
       这件事情必须严格保密,只有你知我知。王援朝叮嘱妹妹说,就连咱爸也不要告诉他。
       放下电话,王援朝自言自语说,八年援外,不明不白。你知道什么叫荒唐吗?这就叫荒唐。
       王莹得知母亲突然回国住进工人疗养院,很想见妈妈一面。这一天黄昏,王莹独自走进工人疗养院后院,绕过人工湖穿过桃园,看到高干疗养楼被一圈篱笆隔开,小竹亭里一个解放军战士站岗值勤,说不许探视。王莹故意犯了脾气,大步闯进楼里。
       一位军官模样的男子张开双臂阻拦说,闲人免进,请你退出去!
       我妈妈出国援外八年,劳苦功高,你们凭什么不让探视啊?我妈妈犯了什么错误?王莹试探着说。
       我只负责这里的保卫工作,你提的问题我不能回答。军官不卑不亢地说。
       王莹企图激怒对方,存心放开嗓音说,把你们领导叫出来,我要当面问问他!你们懂得革命人道主义吗?你们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啦?今天你们要是讲不出道理,我去党中央找毛主席说理……
       你要去党中央找毛主席说理,我们拦不住。你在这里无理取闹,我们会采取措施的。
       王莹立即软了,掏出英雄牌钢笔说,我给您留一个电话号码,什么时候允许探视了请通知我好吗?
       军官模样的男子摆摆手说,到时候我们会通知家属的。
       王莹心里明白了。妈妈这次住进工人疗养院,背景非同寻常。面对如此严密的管理,她能够掂出其中斤两。
       走出高干疗养楼,她奔向对面那座小假山,好像冲刺的短跑运动员。她站在山顶从怀里抽出一面小红旗,一边呼啦啦挥舞一边高声喊道,妈妈,我是灵莹,您援外八年辛苦啦,我代表全家来看您!妈妈您一定坚持下去,坚持下去就是胜利!
       高干楼三楼的一个窗口里人影一闪,随即消失了。王莹认为这就是妈妈,咧嘴哭了。妈妈,我记得您爱吃炖猪蹄儿,我一定给您送来!
       喊得嗓子哑了,王莹走下假山坐在湖边号啕大哭。这时候她才明白,无论自己多么强大,心里也需要一个妈妈啊。
       一天天过去了。终于盼来允许家属探视的消息。打来电话的居然是徐贰芬。王莹又惊又喜说徐阿姨您恢复工作啦。
       王莹啊,牟棉花同志的特殊护理工作,昨天结束了。徐贰芬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你妈妈住在疗养院高干疗养楼,一日三餐,听收音机看报纸,身体很好的。今天她搬回丙楼恢复疗养员的正常生活,所以允许家属星期天探视了。
       徐阿姨,我妈妈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被隔离这么久?王莹追问着。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不过我可以给你打个比方,你被一件事情牵连了,其实这件事情跟你没有多少关系。可是澄清起来往往需要时间,甚至很长时间。时间不到,谁着急也没有用的。所以说时间是最公正的裁判。我的话你懂吗?
       谢谢徐阿姨。放下电话,王莹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不明不白的日子总算过去了,终于可以见到妈妈啦!八年时光仿佛一个世纪。
       她打电话把喜讯告诉王援朝。哥哥感慨地说,荒唐的日子总算过去啦。
       星期天,姐妹俩走进工人疗养院大门,王凤一手拎着一兜子白馒头一手拎着一兜子青苹果,蹦蹦跳跳说这里没变样子。
       跨进丙楼,沿着楼道奔向深处。一个小护士迎面打着招呼。王莹停下脚步问她贵姓。小护士圆圆的脸蛋儿亮晶晶的眼睛翘翘的鼻子,笑眯眯说我叫舒芸。王莹觉得这小护士挺可爱的。
       王凤站在妈妈房间门外却不敢伸手叩门。王莹嗔笑了。妹妹永远是妹妹,无论什么事情总要姐姐出头。王莹弓起手指叩门,笃、笃、笃,节奏紧凑声音清脆。房间里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进来吧。
       这是妈妈的声音!王莹心跳加快了,回身拉起妹妹的手。王凤本能地朝后退着。王莹急得压低嗓音说,这是去见咱妈又不是去见老马猴儿,你怕什么呀!
       推门走进妈妈房间。房间很大,首先给人距离感。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子,一看就是临时借来的。靠墙立着两只绿色铁皮文件柜,显然是某机关退役的。远端敞开一扇门,那是卫生间。
       临窗摆放着一张大床。牟棉花端坐床前,远远地冲着女儿们笑。八年啦。王莹放下饭盒,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拉住妈妈的手。妈妈的手冰凉。王莹下意识地松了手,竟然想哭。牟棉花的目光越过大女儿投向小女儿。王凤站在姐姐身后,低低地叫了一声妈妈。看到小女儿躲躲闪闪的样子,母亲哈哈大笑说,哎哟!傻凤长这么大了?俊啦。说着又将目光转回王莹,近距离打量着大女儿。
       灵莹,一看你就是个女干部。牟棉花起身奔向绿色铁皮文件柜,打开柜门拿出的不是文件而是两双布鞋。一双女式黑色条绒偏带布鞋,递给小女儿。一双黑色平绒偏带布鞋,递给大女儿。这两双布鞋一律是麻线纳的千层底,一敲梆梆响。
       王莹看见母亲鬓角的花白头发,脱口说道,妈妈您又做鞋呢?您忘了前些年造反派说您躲在疗养院里养尊处优啊。
       牟棉花果然还是牟棉花,脸上透露出几分当年的活力,操着多年不改的高腔大嗓说,我在巴格拉密纺织厂多忙啊,也没忘了给你们做鞋。这是业余生活啊。你看,我还用当地的薄皮子给你爸你哥你弟做了皮袜子呢,老爷们儿冬天穿上特别挡寒!他奶奶的,造反派说我做鞋是养尊处优?那人家制鞋厂工人怎么办?全部枪毙啊?
       王凤听了咯咯笑了。王莹深深感到,妈妈只有铿铿锵锵的时候才是妈妈。一萎,便不是妈妈了。王莹朝妈妈点了点头,没说话。八年过去了,援外归来的妈妈仍然在跟自己较劲,念念不忘当年创造的全国接头纪录。这是积极向上的性格吧?其实我的性格很像妈妈,也爱跟自己较劲。
       咣当一声门响,爸爸走了进来。他一手提着一只饭盒,因此“破门而入”。牟棉花迎上前去从丈夫手里接过饭盒。王莹看出妈妈的腿脚并不十分利索,隐含着几分病态。
       父亲王金炳喘息着说,你中午说的小鱼炖豆腐和酱烧鸡爪,没有。我在食堂买了猪血炖豆腐和红烧鱼头,嘿嘿。
       王莹与王凤面面相觑。王凤嘻嘻笑着说,敢情爸爸中午就跑来了?您真是雷厉风行啊!王莹扯着妹妹袖口说,去!人家毕竟老夫老妻嘛。
       王莹突然大声说,傻凤啊,你给咱妈买的苹果呢?快拿到水房去洗吧。说着,她转向母亲说,傻凤特意给您买了五斤苹果,还是出口转内销的呢。
       牟棉花立即满脸笑纹。太好啦,就连傻凤都当上工人了,咱们百分之百工人家庭啊。这苹果我得吃,你赶紧给我去洗呀!对啦,我从阿富汗给你们带回五公斤沙椰枣,他奶奶的可惜机场不让过关。唉,全给扣啦!
       扣了多亏呀!我要是在机场保证帮着您把沙枣全吃啦。王凤惋惜地说着,伸过湿手递给妈妈一个挂着水珠儿的苹果。
       门儿轻轻推开了,小护士舒芸探头看了看,小圆脸儿一闪缩了回去。紧跟着王建设身穿汗渍斑斑的工作服走了进来。看见儿子脸有油污,牟棉花伸出双手激动地说,设子呀,你也长这么高啦!听说你是保全工?我一看就知道你修理机器下班没洗脸就跑来看妈妈了,真是好孩子!
       妈妈……王建设憋得吭吭哧哧说,我、我好多年没见您了,您都快不认识我啦。我的情况您知道吧?我从小学升入长征中学,就是原先的六中、然后呢……
       王凤抢过话题说,然后选调留城进了华北电机厂机修车间当学徒工,三年学徒出师,一级工。一年之后技术考核自然转为二级工。对吧?
       王建设不太紧张了,点点头继续说,妈妈,今天厂里技术考核,让我锉了一个六方内孔,得了优秀。从下月开始,我工资就从一级工的三十五块五涨到二级工的四十一块六毛四啦……
       母亲牟棉花拍了拍手说,好,好啊!你爸爸看了大半辈子仓库,没有一点儿手艺。你学了技术有了手艺,可就又红又专啦。
       听了儿子流水账似的汇报,母亲欢欢喜喜打开铁皮柜子。柜子里放着七八双手工布鞋,样式有男有女,类型有单有棉,面料有平绒有灯芯绒还有礼服呢。
       她取出一双男式五眼黑布便鞋递给王建设说,我估计这几年你脚长了,就按照四十二号尺码做的。你的脾气秉性还跟小时候一样啊,实实诚诚的。
       一旁仔细观察着母亲,王莹心里又悲又喜。悲的是妈妈援外回国,不明不白被隔离了,好像犯了什么错误。结果呢,正如徐贰芬阿姨所说的,不了了之。喜的是妈妈遭受如此际遇,重返丙楼继续疗养获得了正常生活,竟然没有半句牢骚,不卑不亢不恼不躁不怨不悔,乐乐呵呵就跟没事儿一样。这就是老牌劳动模范的本色啊。
       小护士舒芸送来一瓶葡萄酒,说是丙楼全体医护人员热烈欢迎“纺织战线一面红旗”重返丙楼疗养,然后冲着王建设嫣然一笑,告退了。
       咦?王莹看着满脸窘色的弟弟,心里打了问号。她不动声色地把从家里带来的炖猪蹄儿和烧辣豆儿摆出来。王凤也动手将爸爸拎来的猪血炖豆腐和酱烧鸡爪端上桌。一堆筷子和一摞碗,都是临时从食堂借来的。一盆苹果一盆馒头。八仙桌上初步显现家庭晚宴的气氛。
       我还从疗养院食堂叫了四个菜呢,一会儿就送来的。牟棉花兴奋地说,八个菜,今晚咱们全家胜利会师啦。
       大朝和瀛瀛怎么还不来呢?就差他俩了。王金炳小声说。
       路远啊,轮椅走得慢,这些年白瀛瀛也很辛苦的。牟棉花替大儿子解释着。
       王凤补充最新情况说,您是老皇历了。我哥哥现在是村支书,出市进市都是小拖拉机送他,带着轮椅。
       牟棉花从工人疗养院食堂叫的两个热菜送来了。一个醋熘土豆丝,一个肉片炒白菜。总共六个菜了,外加一堆青苹果。有山有水一桌子风景,这就是家庭晚宴的全部内容了。
       王建设在卫生间洗净脸上油污,走出来成了一个亮亮堂堂的小伙子。牟棉花打量着自己的儿子,满意地笑了。
       王莹趁机压低声音问道,设子,你以前认识小舒护士啊?
       舒芸呀?王建设动手拧开葡萄酒瓶的盖子说,我跟她是中学同学。我选调进了工厂,她选调进了护士学校。
       哎!那时我是你们学校的工宣队员,我怎么不记得她呢?王莹追问着。
       舒芸不是那种惹人注意的学生,总是躲在角落里,一说话还脸红呢。王建设说着,自己却红了脸。
       王莹看到弟弟红了脸,心里有了几分底数。
       笃笃响起敲门声。王凤跑去开门。走进来满脸汗水的白瀛瀛。她手里拿着一顶大草帽,神色焦急。王莹没有看到轮椅立即惊诧了。我哥哥呢白瀛瀛?
       满身尘土的白瀛瀛扔掉草帽双手捂脸,哭了。牟棉花走上前来问道,你是白瀛瀛啊,我都认不出来了。你别哭你先喝口水,你告诉我大朝他怎么啦?
       一大早儿他就被弄到公社里去了,说是进了学习班。他们让我去送铺盖卷儿。我问为什么不让援朝回家,公社革委会主任说王援朝私自开办小玛钢厂,带头走上唯生产力的道路,以生产压制革命,以发展副业代替阶级斗争,是右倾翻案风的黑典型。
       牟棉花一把将白瀛瀛搂在怀里说,好闺女,别害怕,有风刮风,有雨下雨。我在阿富汗八年都过来了,没几天大朝就回来啦!
       白瀛瀛抽泣着继续说,工作组查封了小玛钢厂,开始整援朝的黑材料了。工作组里还有市生产指挥部的康秘书,我怀疑这是打击报复。当初为了傻凤选调招工,我推着轮椅送援朝去市里上访顶撞了姓康的,他吃了哑巴亏一直耿耿于怀啊!
       啊?傻凤手里拿着苹果呆呆望着白瀛瀛。怪不得我那么痛快就选调工厂了,敢情哥哥为我去市里上访啦。
       王建设突然大声说,我告诉你们吧,不光我哥为傻凤选调出头上访,我进工厂也是我姐出了力!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哇?因为这事儿工宣队把我姐清退了,让她回工厂继续扫马路。
       这一番话犹如导火索,猛地引爆了。白瀛瀛和王凤几乎同时哭泣起来。王建设无声地抹着眼泪,站在一旁。王莹眼窝儿湿了,转身走到窗前极力控制着泪水溢出。父亲王金炳围绕着八仙桌子走来走去,一时不知如何劝慰。
       牟棉花突然哈哈大笑拍响双手说,大朝为了傻凤选调上了访,灵莹为了设子留城出了力,我听说这些事情特别高兴!这就是咱们工人家庭的兄弟姐妹情分啊。金炳啊,你把酒斟满啦,我挨个儿给孩子们敬酒!
       四只小碗,斟满了红色葡萄酒。牟棉花起身给自己斟了一大碗,注视着白瀛瀛说,大朝不在,你就代表吧。反正你早晚是他媳妇。大朝是兄长,那时候毛主席没有发出上山下乡的号召,他就自愿去了农村。瀛瀛你不要哭哭啼啼的,大朝不是进了学习班吗?有涝就有旱,有阴就有晴,有饥就有饱,只要你坚持住了,就有胜利那一天!
       王金炳伸嘴插言道,我蹲了一年零九个月“牛棚”,现在不是挺好嘛。
       一只大碗与一只小碗咣地一碰。白瀛瀛仰脸喝了酒,抹着嘴角说,听您这句话我就宽心了。
       牟棉花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葡萄酒,笑着对丈夫说,金炳你给食堂打个电话再送两瓶葡萄酒来!
       灵莹,我该敬你酒啦。牟棉花端着大碗走到大女儿面前说,《红灯记》里唱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出国援外八年,油盐柴米酱醋茶,家里家外全凭你支撑着,小妇人儿似的。妈妈对不起你呀……
       女儿从母亲眼睛里看到闪闪泪光。从小到大,王莹没有听过妈妈的哭声没有见过妈妈的泪水。此时的泪光无疑流露了妈妈心灵深处的情感。女儿被深深感动了。
       女儿的小碗与母亲的大碗轻轻一碰,发出沉闷声响。王莹小声说谢谢妈妈,一饮而尽。牟棉花压低声音问道,灵莹,你怎么没叫冯五一来啊。
       人家现在是华北电机厂武装部长啦。王莹正面回答,其实是搪塞。母亲立即笑了,放声说那小子即使当了全世界的武装部长,你配他也绰绰有余啊。
       牟棉花斟满大碗,抬头向儿子王建设敬酒说,设子,你从小就老实,今儿你就喝醉了吧!
       家庭宴会结束了。儿女们走了。屋里只剩下老夫老妻。王金炳走进卫生间洗了手,甩着水珠儿走出来。他抬头看了看妻子,说了声你胖了。
       我胖啦?牟棉花走上前来,一把拉住丈夫的手。这八年吃的是牛羊肉,我都快变成阿拉伯人了……
       李亦墩同志调到建筑工程机械厂去担任党委书记。他还是调我跟他去管理仓库。这是他第六次调我啦。王金炳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多少包含着几分委屈。
       这也是领导对你的信任啊。牟棉花并不理解丈夫的心思,说道。
       唉!叹了一口气,王金炳小心翼翼将妻子搂在怀里。渐渐,他心跳加快,热血上涌,目力模糊,呼吸急促……一种久违的感觉笼罩着这个男人。他闭住双眼开始用力,紧紧搂住妻子,惟恐失去似的。突然听到妻子扑哧一声笑了。王金炳好像听到上班铃声,头脑蓦然清醒了。
       金炳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在巴格拉密纺织厂安装的是新一代织机,比国内还领先一步呢。所以我不怕国内织机提速!牟棉花得意地说着,好像嘴里含了一颗糖果衣兜儿里又装了两颗糖果的小姑娘。
       棉花,你出国援外辛辛苦苦,不明不白送进疗养院……王金炳欲言又止。
       你有话就说嘛,窝窝囊囊的老毛病还没改啊?牟棉花性急地说。
       我是想说,你受了委屈一点怨气都没有啊,真不容易啊。
       嗨!这么多年什么风雨没有经历啊?有的事情你不要弄得太明白。八年援外,我无怨无悔。你蹲了一年零九个月“牛棚”,最后不也没变成牛嘛。知足吧,我们做劳模就是要知足常乐……
       说着,牟棉花踮起脚尖儿抚摸着丈夫的鬓发说,我在巴格拉密纺织厂为祖国争了光增了彩!人这一辈子有这样八年时光,就没白活啊。说着,她得意地搂住王金炳的脖子,好像衣兜儿里又添了一颗糖果。
       丈夫拨开妻子的胳膊说,松手吧,这老胳膊老腿的,当心扭了腰啊。你那头晕的老毛病,这一回国千万别犯了啊……
       犯不了。咱们洗洗躺下吧,你把这些年咱家的事情好好跟我念叨念叨。牟棉花走进卫生间洗漱去了。王金炳不言不语,动手铺床。
       八年了,王金炳没有这样铺床了。八年了,王金炳失去夫妻生活,过着光棍的日子。铺开床单,摆开枕头,拉开被子,他的心儿再次激荡起来,双手有些颤抖。他伸手掐了掐大腿,似乎在警告自己不要冲动。他感到心里空空荡荡,甚至感到几分委屈。多少年了,他不曾体验这种委屈的心理,此时却嗡的一下涌上心头。我有什么委屈呢?他暗暗质问自己。
       牟棉花身穿短裤和小背心走出卫生间,浑身散出着雪花膏的味道。王金炳回头望着妻子,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一座正在融化的冰山。
       金炳啊,这八年委屈你啦!牟棉花倏地动了情,一头扑到丈夫怀里。王金炳笨手笨脚抱起妻子,仿佛将一只炸弹搬到床上。牟棉花吃吃笑着说,你往仓库里运货呢。他急促地喘息着,渐渐唤醒了男人意识。他感到四肢僵硬了,身体却好似一只气球,渐渐鼓胀起来。
       当,当,当。有人敲门了。王金炳慌了,松手把牟棉花卸在床上。牟棉花倚着床沿大声发问,谁呀?这么晚了还敲门!
       门外响起一个轻柔的女声。我是舒芸。今天王建设特意付咐我,每天临睡之前给您量一次血压。
       设子真是孝子啊。牟棉花趿拉着一双布鞋,跑去开门了。小护士舒芸手里捧着血压计甜甜地说,太晚了打扰您啦。您以前血压正常啊。
       舒芸给牟棉花量了血压,说没问题。之后转向王金炳说,我给您也量一量吧。他没有思想准备,愣了。舒芸轻轻将气囊缠在他胳膊上,请他落座。王金炳木头人似的坐在床前,表情窘迫。
       哟,您的血压高啊。舒芸抬头看着王金炳说,可能是您精神紧张造成的,明天我再给您量一次。
       我没事儿。王金炳送舒芸到门口说,明天不用量了,我血压正常呢。
       关了门,牟棉花坐在床前无声地笑着。金炳啊,我看你是精神紧张,这还没办事儿血压就上来啦!就跟小学徒工似的什么都没见过。
       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一点正经没有呢,我哪儿精神紧张啦?血压高啊,那是护士量错啦。王金炳反驳着妻子,想给自己找回几分颜面。
       牟棉花双手捂脸躺在床上吃吃笑着。天啊,素了八年,今儿晚上算是老和尚遇见老尼姑啦。
       从来不开玩笑的王金炳站在床前说,你怎么嘻嘻哈哈笑成这样儿?我告诉你公安局在外面逮人呢,说是要抓嬉皮笑脸犯。
       哎,我想起来了,我给你做的那两双鞋合脚吗金炳?牟棉花翻身坐起,思路又跑了题。
       于是,老夫老妻半夜忙着试鞋。可惜,一双鞋大了,一双鞋小了,都不合脚。
       没事儿,鞋大了我穿一双厚袜子就行了。王金炳安慰着妻子。
       牟棉花突然落泪了,紧紧靠着丈夫肩头说,你呀,一定是上辈子欠我的……
       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王金炳再次搂紧妻子说,咱们呀,只欠党和人民的。
       我还欠孩子们的……牟棉花心头一阵酸楚,歪在丈夫怀里。
       王金炳安慰着妻子,起身走进卫生间打了一盆热水端到床前轻轻说,棉花,我给你洗洗脚吧。
       牟棉花苦笑着说,金炳,这么多年我是国棉十九厂专业挡车工,是孩子们的编外妈妈,是你的业余妻子……
       说着,牟棉花号啕大哭。
       12、缱绻与绝决
       秋去冬至春又来。王莹在办公室接到白瀛瀛打来电话,说星期六举行婚礼。我哥平反啦?王莹又惊又喜问道。白瀛瀛说还没官复原职呢,正是因为身处逆境,我才决定嫁给援朝的。
       打倒“四人帮”了,白瀛瀛跟哥哥结婚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尤其前年王援朝在村里办小玛钢厂被撤职查办,罪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白瀛瀛对王援朝的忠贞不贰,人们有口皆碑。尽管如此,搁下电话王莹还是受了刺激,心里五味俱全,好像永远失去了什么。是啊,一旦结了婚,哥哥就百分之百属于白瀛瀛了。唉,我为什么是哥哥的亲妹妹呢?这就是命运。王莹相信自己的实力,裁衣一把剪子,下厨一把铲子,我若不是哥哥的亲妹妹,这场婚姻绝对轮不上白瀛瀛的。
       革命时代的婚礼,简单而朴素。结婚贺礼曾经风行送毛选四卷和毛主席像章,后来渐渐恢复生活气息,一般送礼是脸盆暖瓶枕套之类,重礼也有半导体收音机和座钟什么的。然而结婚无论多么简朴,洞房里四床被子必不可少。依照本埠习俗四床被子婆家承担,两床红色两床绿色,谓之“红倌儿绿娘子”,结婚前夜送入洞房,压床。
       第二天一大早,王莹赶到厂里去车队订了一辆212型吉普车,说是星期六去金水村。调度车辆,这是小王主任的权力。这时候,党办主任打来电话,通知她上午十点钟到孔书记办公室,谈话。
       孔书记是厂里一把手,平时不苟言笑,很有威望。唉,只好推迟去百货大楼的计划了。王莹坐在办公室里给妈妈打电话,说找厂里要一辆吉普车星期六送你们去金水村参加婚礼。牟棉花坚决反对使用公家汽车。王莹说我不占公家便宜我要交汽油费的。电话里妈妈问你怎么不去参加婚礼呢。王莹顿了顿,撒谎说明天厂里有重要会议不能请假。
       上午十点钟,王莹准时走进党委书记孔满囤办公室。心宽体胖的孔书记脸上露出少有的微笑。小王啊,你进入青年干部梯队名单好几年了。经过厂党委研究报局党委批准,决定提拔你担任厂党委副书记,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啊?
       我……王莹没有想到自己的提拔如此迅速,不知应当表示谦虚还是应当表示感谢,低下了头。
       我平时与你接触不多,对你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你出身劳模家庭,是青年干部梯队里的佼佼者。再者,我儿子孔小围几次跟我提起你呢。好啦,星期六上午八点召开全厂中层干部大会,我要宣读关于你的任命呢。小王你今年二十几岁啦?
       二十四岁半。王莹极其精确地回答,颇为感激地望着孔书记。
       啊,我儿子孔小围比你大两岁,今年二十六了。他选调到北京钢铁学院读书,明年就毕业了。孔书记意味深长地说,你们相处得不错吧?
       王莹脸色绯红说,我们是在批儒评法学习班认识的,他评论《盐铁论》的文章写得很好,钢笔字也不错。孔书记听罢意味深长地说,经常通信只能知道他的字写得不错,经常见面就会知道他的人也不错啊。
       王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似乎承诺着什么。
       星期六一大早儿,东方制冷设备厂的吉普车来了。王凤起了床,躲在卫生间里不出来。王莹敲了敲门催促着。王凤满脸愧色说,姐,我不能参加哥哥婚礼啦我要去上班,我一歇班焦慧珠就追上我啦!
       王金炳换了一身蓝色中山装,脚穿一双新布鞋,显得特别庄重。当年登上天安门侧观礼台,他就是这身打扮,还捧回了毛主席送给全市工人阶级的金芒果。
       王建设穿了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劳动布工作服,上衣胸前印着“北方电机”四个字。工作服是工人阶级身份的象征。印在胸前的“北方电机”四个字说明你是著名国营大厂的工人,行走在大街上也是一份荣耀。王建设怀里抱着一个纸盒子,里面装着他亲手为哥哥结婚制作的礼物。这是一册不锈钢大书,封面上刻着两句话:难行万里路,可读万卷书。
       王莹看了这册不锈钢大书说,设子,内秀啊!这两句话说得特别贴切。哥哥行动不便,不能行万里路,能读万卷书啊。
       吉普车载着王家父子,去工人疗养院接上牟棉花,一起前往金水村出席王援朝与白瀛瀛的婚礼。
       王莹收拾停当,走出家门下楼去了。今天是星期六啊,今天上午孔书记要在全厂中层干部大会上宣布关于我担任厂党委副书记的任命。
       这样想着王莹推起自行车。王凤提着饭盒跑出“劳模楼”追着姐姐说,你要理解我啊,咱家住在劳模楼里我就要当劳模!我求你给我找一张缝纫机购买证好吗?无论上海蝴蝶牌还是天津牡丹牌,都行啊。
       你买缝纫机想在家里开工厂啊?王莹戏谑地说道,跨上自行车上班去了。
       进了东方制冷设备厂大门,迎面遇到范金斗,王莹推着车子迎上前去,叫了一声范主任。范金斗身体不好,离开党办主任位置多年,在家病休。他看着王莹说,我来参加中层干部会,你的情况我听说了,以后肩上担子更重了。
       王莹望着脸色黯淡的范金斗说,我今天的进步都是您当年给打下的基础,您是工宣队长,我是工宣队员……
       范金斗摆摆手说英雄不话当年勇。说着叹了一口气,我在家里养病经常想起老伙计,你爸爸好吗?
       王莹无可奈何地说,李亦墩走到哪里就把我爸爸调到哪里,好像全世界只有我父亲一个仓库管理员,这不,我爸爸又跟着他调到红星工厂管仓库了,过几天就去报到。
       范金斗苦笑说,这二位啊三十多年光景,一个走到哪里一个随到哪里,真是不解之缘啊。
       上午八点钟,东方制冷设备厂党委书记孔满囤端着水杯走进小礼堂。他身后是领导班子成员,依次走上主席台。
       厂党委组织部长宣读了关于王莹同志的任命决定。王莹坐在会场后排,看到中层干部们交头接耳,好像对这顶任命决定感到突然。我毕竟太年轻了,他们一时难以接受我的。是啊,记得爸爸跟随李亦墩调到柴油机厂担任中心仓库组长,当时保管员们抵触情绪非常强烈,故意孤立他。现在轮到我了,我应当怎么办呢?
       孔书记挪过话筒说,请王莹同志到主席台上来跟大家见面。会场里一阵骚动,人们东瞅西瞧,寻找着这位新任党委副书记。王莹站起身来,离开后排座位走向主席台。主席台上的领导班子成员们带头鼓掌,表示支持王莹。王莹走上主席台,转身望着台下。这时候,会场蓦然变得鸦雀无声。
       王莹冷静下来。我是三门干部——家门校门办公室门,既缺乏基层工作锻炼也缺乏领导工作经验,希望今后能够得到大家的帮助。
       这一番开场白,王莹说的是心里话。孔书记很满意,请王莹就座,之后简单向大家介绍着她的基本情况,几次使用“年轻有为”、“表现突出”这样的字眼,既是鼓励又是表扬。
       孔书记清了清喉咙,铺开发言稿准备作全厂第一季度工作总结报告。这时一位女中层干部突然举手说道,我请新任党委副书记王莹同志回答一个问题。
       会场气氛一下紧张起来。已经落座的王莹重新站起,认出台下这位女中层干部正是供应科副科长韩卫红。
       王莹同志,你主动承认自己是三门干部,既缺乏基层工作锻炼又缺乏领导工作经验,你怎么弥补这些不足呢?另外,你认为咱厂生产方面存在的主要问题是什么?韩卫红站在台下大声问道。
       韩科长,您说请我回答一个问题,却提了两个问题,我回答哪个问题呢?王莹笑着反问。
       身体微胖的韩卫红愣了一下,说请你回答生产方面存在的主要问题吧。
       我不懂生产,既然你问了我只能大胆回答了。我认为咱厂生产方面存在的主要问题是生产与计划互相悖离,比如要我回答一个问题你却提出两个问题,这种悖离必然造成混乱。
       会场嗡地发出一阵笑声。
       你……韩卫红窘得脸色泛白,不言不语坐下了。
       生产与计划互相悖离,造成目前生产不均衡的局面。生产不能按照计划进行,就乱了。上游工序无所谓,造成下游工序上旬没活儿干,中旬等活儿干,下旬加班加点突击战。所以我们要实现按计划生产,结果是计划赶不上变化,难以达到均衡生产的状态。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是我们计划不得当造成的。我认为,首先是生产计划得当,其次是生产调度合理,最后是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补救措施。我们必须提高应变能力,及时抓住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这样才能随时掌握生产主动权!
       会场鸦雀无声,然后响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掌声。王莹看到台下带头鼓掌的是范金斗几个人。这时孔书记挪过话筒说,同志们,王莹同志自称三门干部,却对咱厂生产方面存在的问题提出自己的见解,这很好嘛。
       散会了。王莹在小礼堂门外追上韩卫红说,韩科长今后请你多提宝贵意见啊。
       韩卫红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我是针对你啊,我是针对姓孔的。
       当天下午,王莹搬进党委副书记办公室,她看着崭新的办公桌、崭新的电话机、崭新的暖水瓶、崭新的文件柜……心头一阵激动,我是工人的女儿,我的根子在工厂啊。环视着自己的办公室,她觉得这里正是自己的归宿。
       王莹开始工作了。这位新任厂党委副书记先后找来几位车间支部书记谈话,了解情况。不知不觉到了下班时间,她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想象着金水村里哥哥结婚的场景,心头五味俱全。
       办公桌上的电话机铃铃响了起来。她随手抓起电话,俨然进入党委副书记角色,轻轻喂了一声。话筒里传出冯五一的声音。
       真是巧合啊,你升任厂党委副书记,我也进入了青年干部梯队名单,下到机修车间当支部书记,接受锻炼和考验。我看这是缘分!咱们一定努力工作,争取更大进步。说着冯五一换了话题,哎,王建设跟我请假说参加哥哥婚礼去了,既然王援朝结了婚,你就死心了吧?
       死心?你这话什么意思啊!王莹被别人看穿内心隐私,不满地反问。
       我知道你爱王援朝,可他是你亲哥哥啊。爱情不是海市蜃楼,咱们必须面对现实。想当初,我是驻厂的军代表,你是进厂的新工人。六年过去了,咱们应当明确恋爱关系了,你为什么迟迟不表态呢?
       王莹放下电话,气得掉了几滴眼泪。你冯五一算什么东西,就跟抢亲似的。
       下班了。孔满囤站在灰色上海牌轿车旁边说,王莹你当了副书记,上班下班就搭我的车吧。
       王莹连连摆手说,谢谢孔书记,我骑自行车很方便的。
       孔满囤笑着说,明年我儿子毕业了,你们好好处处吧。
       王莹不知如何答复,满脸窘色。骑自行车回家,她心里乱哄哄的。走进家门空空荡荡。全家人出席哥哥婚礼还没回来。走进厨房准备做饭,居然变得笨手笨脚,先是碰歪了咸菜缸子,然后裤脚挂倒醋瓶子。她生自己气了。即使孔书记的儿子是混世魔王,我也不至于手慌脚乱啊!
       听见有人叩门,咚咚咚好像很有气势。冯五一身穿绿色军装站在门外,当头就说,王莹,祝贺你提拔,我请你出去吃饭!
       好啊。不知为什么王莹突然渴望解脱,首先是渴望解脱厨房劳作,然后渴望解脱生活拖累,继而全部解脱内心苦恼。冯五一的突然出现好像猛然推开一扇门,使得王莹感到新鲜空气扑面而来。
       不行,我还要做饭呢。转念冷静下来,王莹踟蹰了。冯五一拍着胸脯豪爽地说,我请你们全家人吃饭,你不用做饭啦!
       一阵楼梯脚步声,参加哥哥婚礼的王建设回来了。他脸色苍白跑进家门说,姐!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看到冯五一在场,王建设止声了。他拉着姐姐袖口走进自己房间,嘭的一声关了门。姐,大朝哥哥敢情不是咱爸咱妈亲生儿子!这是婚礼上老支书说的……只觉得嗡的一声,王莹感到头重脚轻,身体似乎蒸发了。设子,你快告诉姐姐,老支书他怎么说的?
       王建设皱紧眉头回忆道,老支书主持婚礼说,王援朝的亲生父亲勾华东牺牲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王援朝的亲生母亲谷香是出身贫苦的纱厂工人。这是当年搞外调得知的,保密多年啦。今天,是王援朝和白瀛瀛结婚的大喜日子,才把保密多年的身世公布出来,让援朝知道自己是革命烈士的儿子,继续进步争取更大光荣……
       怪不得爸爸妈妈从小对哥哥那么好呢,原来不是亲生自养的。王莹浑身颤抖起来,伸手扶住墙壁支撑着身体。
       姐,你怎么啦?王建设担心姐姐一头晕倒,起身搀扶她。
       好弟弟,姐姐没事儿。说着王莹走出王建设房间,迎面看见父亲站在客厅里,那表情好像重新进了“牛棚”。
       灵莹,你……王金炳语塞,揪心地注视着女儿。
       我妈妈呢?王莹故作镇定,脸色好似一张白纸。
       你妈直接回工人疗养院了。你哥哥结婚她特别高兴,中午坐席还喝了两盅果子酒呢。王金炳不合时宜地汇报着。
       冯五一站在客厅里,好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值勤战士。
       一股浓浓的委屈心理笼罩着王莹。爸爸,大朝不是你们的亲生儿子,你和妈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们隐瞒了我这么多年啊……
       王金炳低头错动着双脚。当初,就是一九五○年吧,我跟你妈发誓保密,对待抱养儿子一定要比对待亲生儿子还要亲!还发誓不让大朝知道自己是孤儿,这一瞒就是二十七年……
       王莹走进自己房间,换衣裳。她自言自语说,这么多年我都为别人活着,今天要为自己活一场了。打开柜子找出一双黑色半跟皮鞋,还特意佩戴了红色发卡,站在镜前梳理头发。素常她干练敏捷,此时却动作迟缓对着镜子出神。我要是早知道大朝跟我毫无血缘关系,绝不会让他娶了白瀛瀛!这就是命运啊……打扮完毕走出自己房间,她朝着爸爸笑着说,爸爸,你们的晚饭我就不管了,我跟小冯出去吃饭了。
       王金炳连连点头说,应该去,应该去。
       跟随冯五一下了楼。她身穿白底蓝花短袖衫灰色涤卡裤子。冯五一身穿绿色军装。这是典型的本地姑娘配外地复员军人的样板形象。人们一看就知道这是恋人关系。走出“劳模楼”,卷烟厂女劳模田桂兰迎面走来,望着这一对拥军爱民的最佳组合,笑着表示赞赏。
       快步走过“市长楼”,横过马路的时候,冯五一轻轻拢着她的肩头。王莹并未躲闪,望着大街对面的大众菜馆。
       冯五一,你真的爱我吗?王莹侧身突然问道。一辆无轨电车开了过去。
       冯五一愣了,从王莹的眼睛里看到蒙蒙细雨。我当然爱你!从我当军宣队到现在,整整追了你六年,你还怀疑我对你的感情?你怀疑谁也不能怀疑我呀。
       那你什么时候娶我呢?王莹咄咄逼人问道。
       冯五一疑惑地说,王莹,你不会是破罐儿破摔吧?
       王莹苦笑说,是啊,孔满囤的儿子孔小围也惦着我这只破罐儿呢。你娶不娶我吧?
       冯五一使劲跺了跺脚,操着江西口音说,你讲什么时候我娶你,我就什么时候娶你!
       你不恨我冷落了你六年啊?王莹不放心地追问着。
       冯五一如实回答说,恨什么呀,我爱还爱不过来呢。
       全国掀起“揭批查”运动高潮。东方制冷设备厂党委书记孔满囤被划为“帮派人物”,降职调走了。一度传出王莹是“坐火箭上来的双突干部”,是“孔满囤未来儿媳妇”的说法,悄然弥漫着。
       然而,王莹中途急刹车——并没有成为孔满囤的儿媳妇,于是上级党委没有将她“拿下”。柳暗花明又一村。王莹不但没有被“拿下”,反而以党委副书记的身份临时主持东方制冷设备厂工作。
       王莹成为东方制冷设备厂的临时“一把手”,她随即在全厂发起“开展社会主义义务劳动竞赛”的号召,一下成为新闻热点。
       工人们平时加班,是不发加班费的,发加班券。所谓加班券便是加班凭证,印成一张张纸卡,盖有车间主任的印章。假若工人请假,歇一天班交一张加班券便抵消了,视为出勤。王莹带头提出“捐献加班券”,东方制冷设备厂职工们积极响应,很快捐献五千七百八十二张加班券。这极大地激发了全厂职工的干劲,被当地报纸连续报道,一下出了名。长篇通讯《我们是社会主义劳动者》在广播电台连续播出,引起强烈反响。
       出了名,王莹被任命为东方制冷设备厂党委副书记兼厂长,一夜之间成了女强人了。
       她以东方制冷设备厂党委副书记兼厂长的身份来到金水村看望哥哥。她说,为了纪念你牺牲在朝鲜战场的亲生父亲勾华东,你应当恢复本名勾援朝。
       王援朝说,无论姓王还是姓勾,我永远是你亲哥哥。
       你本来就不是我亲哥哥,你应当姓勾,不应当姓王。王莹坚持着。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这辈子咱们的兄妹关系是不可改变了。王援朝阻击着。
       王莹古怪地笑了。我告诉你,一切都可以改变的。你相信吗?
       唯一不可以改变的就是时间。凡是过去的事情,都成了定局。
       是啊,时间本身不可以改变,但是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只要我们活着,就存在改变的可能。王莹雄辩地说着,用目光打败了这个原本姓勾的哥哥。
       到了国庆节,王莹与冯五一结婚了。转年她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冯器。与周继红、马文革、庞卫东这一类充满时代气息的名字相比,冯器是一个冷僻而生涩的名字。
       姐姐休产假在家,王凤送来红糖和鸡蛋,向姐姐道出自己的苦恼。我跟焦慧珠竞争,两个女工呗产量咬着产量。丁巧良来啦!我多了一个竞争对手。他成了我创造高产的最大障碍。
       傻凤,不是姐姐给你泼冷水,我认为你很难战胜丁巧良。他是男的还会织毛衣呀,天啊,我认为男同志一旦具有女同志的天赋,那就不得了啦。
       那你说我怎么办呢?我这辈子不当劳模不死心啊!
       你以为当劳模这么容易啊?咱爸咱妈那是百炼成钢。你看我不是劳模我也只能休十五天产假就去上班。孩子断奶呗。
       王凤无精打采离开姐姐家。从小受到姐姐庇护,今后只能自己依靠自己了。
       坐上公共汽车王凤突然笑了。一个念头犹如一道闪电一瞬之间照亮心田。
       丁巧良啊丁巧良,此时我要是提出跟你搞对象,你不会拒绝吧?我要是跟你谈恋爱,你就不跟我竞争了吧?我不但要跟你搞对象谈恋爱,我还要跟你结婚呢。我不但要跟你结婚,我还要跟你居家过日子呢。
       第二天上班,王凤找到丁巧良悄悄说,喂,今天下班咱俩去看电影吧,和平电影院上演《神女峰迷雾》,特别好看呢。
       丁巧良惊讶地看着面带羞涩的王凤,不由点了点头。傍晚时分,王凤与丁巧良并肩走进和平电影院。这里,正是当年王金炳约请牟棉花看电影而且邂逅白小林的地方。多年之后,新一代的恋爱在这里启动了。
       开演了。黑暗里看着风景优美的神女峰,王凤塞给丁巧良一只大苹果。这是她狠心花五角钱买的。丁巧良迟疑了一下,还是接受了“五角钱”。
       黑暗里,丁巧良掏出小刀削着苹果皮。
       事不宜迟。王凤咬了咬牙,厚着脸皮低声问道,丁啊,我对你印象不错,你对我印象呢?
       丁巧良哎呀一声,好像削了手指头。王凤一把抓住他的手。光线太暗,她伏身看着。丁巧良的手很细很白,手指并没有被小刀削破。王凤索性抢过小刀,摸着黑削着苹果皮。然后,她切了一块苹果塞到他嘴里继续追问说,你对我印象到底怎么样啊?你说话呀!
       我对你印象挺好的。丁巧良终于咽下一口苹果说,在农村插队的时候我就这样认为。
       一场电影王凤没看一眼,她隔一会儿便将一片儿苹果塞进丁巧良嘴里,好像在喂养一只可爱的大鸟。
       丁啊,咱俩在同事基础上成为好朋友,你看行吗?王凤趁热打铁问道。
       嗯。黑暗里丁巧良咀嚼着苹果,点了点头。
       你嗯什么,说话呀。王凤不甘心地追问着。
       嗯,咱们是好朋友。丁巧良终于说出这句婚姻预言。
       王凤乐了,说从今往后咱们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啊。
       说罢,王凤心里美滋滋地说道,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你们不应当叫我傻凤,你们应当叫我精凤。嘻嘻……
       后来,王凤嫁给丁巧良并且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她毅然给儿子取名丁苹果。她坚决认为那是一只至关重要的苹果,永远值得纪念。
       13、故人与黄花
       天黑透了。王莹骑着自行车离开工厂,驶向那片被称为工人新村的平房区,寻找王建设的住处。要不是王凤跑来说起舒芸的遭遇,王莹对弟弟的处境一无所知。舒芸找到王凤哭诉说结婚以来王建设睡觉不脱裤子,夫妻生活很不和谐。王莹听罢感到愧疚。我当了工厂领导却冷落了弟弟啊。下了班她饿着肚子骑车子来到工人新村。
       工人新村人口稠密,住房狭窄,甚至老少三辈共居一室。没有厨房,每逢夏天一家一户屋檐下蹲着一只煤球炉子,那火苗好似小鬼儿的舌头。每逢冬天无论多冷人们也要去公共厕所,排队方便。这工人新村,已经成了工人旧村。
       设子结婚的时候王莹送来四床棉被,两红两绿,跟当年送给大朝哥哥的一样。她记得弟弟住址是十五段十七排九号,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屋子,门前一株香椿树。
       找到那株香椿树。黑暗里她看到通道窄仄,香椿树长得又细又高,越过房脊寻求着更大发展空间。想起住在这里的弟弟和弟媳,她心头一沉。
       可巧舒芸推门出来,抬头看见王莹叫了一声大姐,低头抹了一把泪水。王莹克制着情绪,说不要悲观有困难咱们解决嘛。
       舒芸引着王莹进了屋,抄起冷水瓶给姐姐斟了一杯白开水。这冷水瓶其实是医用量杯,无言地说明着舒芸的护士身份。
       建设加班去了。他们车间一到月底就忙,一宿一宿加班,吃不得吃,睡不得睡,人都累瘦了。舒芸小声说着。
       王莹放下水杯打量着这间十二平方米的屋子:红砖地面擦得光光亮亮,床上被子叠得规规整整,角落里码放着锅碗炊具,洗得一尘不染。再看弟媳舒芸,身穿工人疗养院的白色护理服,显得俭朴文静,一看就是合格的家庭主妇。
       拉着弟媳的手坐在床前,王莹说今晚我是专门来看你的,你有什么难处都说出来,千万不要自己扛着。
       舒芸似有难言之隐,突然猫腰从床下拉出一只木箱子,抽泣着说建设就是喜欢收集这些螺丝钉,心肝宝贝儿似的。王莹伸手打开木箱子,看到里面盛着各式各样的螺丝钉,有烧蓝的有镀锌的,有钢质的有铜质的,有粗丝的有细丝的,统统被主人擦得锃光锃亮,活像一颗颗珍藏多年的小宝贝。
       舒芸一旁介绍说,这螺丝钉啊,有苏联的有日本的有美国的有德国的,都是建设一颗颗收集的。我听说有收集邮票的收集火花的收集烟标的,还没听说有收集螺丝钉的……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王莹暗暗惊异弟弟如此怪异的收藏癖好,安慰弟媳。
       是啊。我知道建设是大好人,不抽烟不喝酒光知道钻研技术,所以嫁了他。可是结婚之后他从不脱裤子睡觉,你说是我有毛病还是他有毛病啊!
       难道你们没有夫妻生活吗?王莹同情地看着舒芸,轻声问道。
       好歹有过几次,可他不脱裤子啊,完事儿立即提上,好像有人捉奸似的。我听见他说梦话,好几次都说大胡子追来啦,搜查金银财宝……
       舒芸妹妹啊,真是委屈你了。建设是我亲弟弟,你就是我亲妹妹。我觉得建设不是生理问题,那年抄家受到惊吓,留下心理创伤。王莹说着激动起来,挥动着胳膊好像大会作报告。舒芸啊你相信姐姐吧,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舒芸觉得这件事情难度很大,低头叹气说,大姐呀,我偷偷请教了大夫,他们认为建设心理阴影太重,必须消除情绪记忆实施心理脱敏……
       心理脱敏?你得给我详细说说,只要我弄明白了,一定能够帮助设子闯过难关,让你们夫妻过上美满生活!
       你看看吧。舒芸从抽屉里找出一个小本子说,这是我们工人疗养院心理医生的治疗方案,我看就像排一场话剧,实施起来难度太大……
       看来首先要找到那个大胡子,你知道他的线索吗?
       舒芸机敏地说,我调查了,那大胡子名叫胡学东,他开了一家小饭馆名叫“咱家厨房”在塘口东头,现在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了。
       院子里传来一阵响动。舒芸随手将小本子塞给王莹,小声说建设回来了。果然,身穿蓝色夹克式工作服的王建设拉门走进屋里,手里提着一只帆布兜子。他看见姐姐在座似乎倍感意外,被动地笑了笑。
       春寒。王建设还是满脸大汗。舒芸上前递去擦脸的毛巾,顺手接过帆布兜子。王莹不无疼爱地说,如今工作服式样改进了,设子穿了显得一表人才啊。王建设再次咧嘴笑了笑,说工人就穿工作服呗,本色。前些年陈永贵当了国务院副总理,头上照旧扎着一块白手巾嘛。
       设子,你们厂形势不错吧?群众对冯五一的反映怎么样?王莹一口气说着,好像听取基层工作汇报。
       我姐夫这次担任技术改造办公室主任,为了争取大项目东奔西跑特别忙。听说要引进日本生产线什么的,我姐夫还报考函授大学钻研企业管理呢……
       是吗?以后你姐夫有什么动态你及时告诉我,他读函授大学这事儿我一点都不知道。
       舒芸惊诧了。姐,你和姐夫不在一起吗?
       王莹突然笑了说,没离婚也没分居,就是我忙他也忙,有时几天见不上。设子,你的情况怎么样啊?
       王建设略带羞涩地说,经过厂里选拔比赛我得了冠军,厂领导让我代表全厂参加全市机械行业技术比武,有车工钳工焊工那样的专业选手比赛,也有综合类全能选手比赛,我参加五项全能比赛……
       王建设喝了一口水告诉姐姐,五项全能比赛就是拿一个工件儿要你按时完成。这工件儿包含多种技术,有车工有钳工可能还有钣金工和烘装什么的,有时是制造一个工件儿,有时是修复一个工件儿,反正是考验你的全能技术。嘿嘿,哪一座工厂都有几个这样的全能选手……
       看到弟弟长了出息,王莹拍手站起说,好啊,姐姐没白疼你!从小我就看出你是能工巧匠的好材料。你要是在北方电机厂不顺心,就调到姐姐厂里!姐让你当技师行吗?
       谢谢姐。我这辈子就在北方电机厂干下去了,除非它不要我,不能我不要它。王建设低声说着,很忠诚的样子。
       好吧,姐从这里路过进来看看你们。你们吃晚饭吧我走了。王莹起身告辞走出弟弟十二平方米的家,推起自行车。
       姐,你当了企业领导怎么还骑车子啊?舒芸送王莹走出狭窄通道,小声说。
       办公事坐车,办私事骑车,这是规矩啊。王莹说着,突然扭脸注视着弟媳说,舒芸妹妹,你和建设是恩爱夫妻,我一定把你们的问题解决了!
       骑着自行车告别工人新村,王莹朝着塘口方向去了。一个拯救弟弟的行动计划,渐渐浮现出来。好啊,既然采用心理脱敏疗法那就上演一出活报剧吧。
       几经寻找,终于看到“咱家厨房”的招牌。这就是胡学东的小饭馆啊?她停下车子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小饭馆,收银员兼职跑堂,女的。王莹要了二两包子,一碗馄饨。粮票废除了,只交人民币即可,依然是先交钱,后吃饭,这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特点。很快,包子和馄饨都来了。这时身穿白罩衫的女跑堂拉了一只凳子坐在她面前,叫了一声王莹。
       是你啊!王莹终于认出这位已经辞职的东方制冷设备厂供应科副科长——当年在中层干部大会上向她举手发问的韩卫红。
       韩卫红明显发胖了,瓜子脸变成磨盘脸,杨柳细腰变成水桶粗腰,几乎难以辨认了。然而大炮筒子脾气丝毫没有改变。
       我告诉你吧王莹,我那点儿经济问题搁在今天根本不叫问题,辞了职我也不后悔。我们承包这间小饭馆,夫妻店。我丈夫管伙房,我管店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说着,韩卫红冲里面喊道,哎,老胡你出来跟我们王书记见个面!
       一个身穿白色罩衫的中年男子走出来,光头,胡子刮得挺干净,向着王莹点头致意便转身回去了。韩卫红大声说,我丈夫叫胡学东,他吃劳保啦。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大胡子胡学东竟然是韩卫红的丈夫。王莹心里寻思着,胡学东我不管你是谁,我要是不把你办了,我弟弟这辈子就毁啦!当年为了弟弟留城当工人我宁可被工宣队辞退。
       王莹吃了一个包子,太咸,转而去吃馄饨。韩卫红聊兴很盛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当年孔满囤为什么提拔你当党委副书记吗?其实应当提拔我!
       韩卫红谈兴大发,双手托脸架在桌上好似突突发射的机关枪。事过多年,我也不瞒你了。孔满囤是好色之徒啊,他在办公室里把我干了,还许诺提拔我。后来为什么提拔你呢,因为他儿子看上你了。哎,你跟他儿子没事儿吧?
       看来韩卫红不是干大事儿的人,胸无城府性格明朗,一见面主动说出她跟孔满囤的不正当关系,心直口快的。改革开放,总有一些人成为牺牲品的。这两口子就属于时代淘汰的人,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呢。
       王莹朝着伙房方向看了看。韩卫红笑了,你放心吧胡学东听不见,他听见了又能怎么样?我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啦……
       韩卫红信息量很大,一副不吐不快的表情说,还有一件事儿我告诉你吧!前几天你丈夫跟一个戴墨镜的男人在我这儿吃饭,说要拜师学习日语,一旦立项就率团去日本谈判引进技术改造项目……
       这倒是一个令王莹感兴趣的话题。当初出于赌气嫁给冯五一,结婚之后终于明白拿什么赌气都行,就是不能拿婚姻赌气。是的,这一程子冯五一对企业管理兴趣极大,多次表示不懂企业管理就当不成企业家。由此看来,那位戴墨镜的男人一定是白小林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改革开放春风吹,“日本特务”白小林成了香饽饽,当上了冯五一的日语教员。
       放下筷子王莹说,韩卫红你敢辞掉公职自己开店,很有勇气啊。韩卫红低声叹气说,我这也是无奈之举。
        韩卫红啊,你这小饭馆应当办成特色名店啊,有了特色成了名店就有了含金量,有了含金量就富啦。
       韩卫红哈哈大笑说,我们两口子没有野心,够吃够喝就行。这饭馆再小,我们是它主人啊,所以说我比你强。
       走出“咱家厨房”,韩卫红拉着丈夫胡学东站在小饭馆门口说,王莹,只要政策允许我们两口子就承包东方制冷设备厂职工食堂,杀它一个回马枪!
       你别把包子蒸得太咸就行,我恭候啦。王莹骑上自行车,突然感到反胃,吃下去的几颗馄饨仿佛变成一剂毒药,搅动着王莹的肠胃。
       一路骑到家里,王莹跑进卫生间呕吐不止。客厅里,冯五一端坐灯下看书,一派刻苦学习的模样。听到妻子呕吐,他置若罔闻。
       冯五一与王莹的婚姻缺乏坚实基础。他苦追王莹多年,她心灰意懒也就嫁了。结婚之后他渐渐感到,王莹有着极其矛盾的两极性格:她有着合格家庭主妇的天性,同时也有着典型职业女性的特点,令人难以把握。譬如为了穿着合身,王莹无论多忙也要亲手给丈夫织一件毛衣;然而为了工作,她可以几天不回家睡在办公室里。冯五一非常喜欢吃妻子炒的菜,却很久不知其味了。有时冯五一极端地认为,吃不着见不上睡不了,这就不是自己妻子了。
       走出卫生间王莹满脸不以为然的表情问道,你的日语水平大有提高嘛!
       咦,克格勃呀!冯五一惊诧地望着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学日语呢?
       打从“四化干部”吃香,冯五一下定决心从“万金油干部”向业务领域迈进。尤其担任北方技术改造办公室主任职务,他便悄悄攻读函授大学。人啊,就要随着社会潮流变化而变化。当初参加“三支两军”,人们喊他“冯代表”,复员到了北方电机厂机修车间人们喊他“冯书记”,如今他更希望人们喊他“冯工”,可惜他没有工程师职称。他奋发图强,一面工作一面学习,悄悄进步着。
       北方电机厂系当年苏联援建的一百五十七项大型企业之一。多少年过去了,设备陈旧、工艺落后,生产能力难以提高,企业处于受缚状态。于是,急于突围的北方电机厂向国家申请全面技术改造项目,资金总额达到一千二百万元人民币。这样一个鼓舞人心的大项目,工程量大,涉及部门广,协作关系繁多,近乎一场持久战。中国人就是不怕持久战。冯五一在这场持久战中渐渐摸索出一门“项目学”。他深知,争取项目的核心就是争取国家拨款,这是一门学问。比如,国家规定凡是项目总额超过一千万元人民币的大项目,必须报请国务院备案。无疑多了一个婆婆。婆婆越多难度越大。申请项目,就是小媳妇与婆婆斗智斗勇。
       北方电机厂召开领导班子会议,担心项目难以过关。项目必须在今年立项,有消息说既然企业“利改税”了,那么申请项目也要“拨改贷”了。也就是说今后工厂上项目从向国家申请拨款改为向银行申请贷款。这是新生事物,企业弄不好就成了杨白劳。
       冯五一列席会议。看到如此重要的会议出现冷场,他举手要求发言,冒冒失失说出一番话:各位领导,我谈一点个人想法。我们可以考虑把项目总投资从一千二百万元改为九百八十万元,至于余下的二百二十万元,可以考虑在第二年申请追加投资嘛。
       北方电机厂厂长是一位三八式老干部,姓边。边厂长猛然站起瞪大一双金鱼眼睛盯视着这位操着南方口音的年轻干部。会议室气氛猛然紧张起来。人人知道边厂长的口头语是“我处分你”!看来,口无遮拦的冯五一今天算是撞上枪口了。
       一时间,冯五一后悔了,后悔自己吐露了真言。大胖子伪装小瘦子,长袍乔装短棉袄,这都是地方企业向国家“钓鱼”的秘密手段。当然,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小冯,你能把一千二百万的项目裁改成为九百八十万吗?边厂长发问了。
       我……脸色苍白的冯五一不明白老厂长什么意图,语塞了。
       黎总会计师举手表示不赞成,说我们国营企业申报项目方案必须实事求是,不应当裁改,更不应当放长线向中央钓鱼!
       童总工程师更是旗帜鲜明说,小冯啊,你的想法根本要不得!我们这样做就成了欺骗国家拨款,谁愿意做这样的骗子呢?
       边厂长嘿嘿笑了。我们当然不能做欺骗国家的事儿,当年打游击我们只能骗日本鬼子!不过我认为,有时候我们要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有时候呢,我们也可以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嘛。
       与会者面面相觑,一时不能领会老厂长的意图。边厂长大手一挥说,散会吧,小冯你留下!
       会议室里只剩下一老一少。边厂长倒背双手不停地踱步,仿佛临战之前的将军。冯五一忐忑不安地坐着,活像一个等待军事法庭判决的小兵。
       小冯,如今我们北方电机厂处于生死之间啊,假如拿不到这个大项目我们就面临淘汰。这样一座大工厂不能枯萎在我们手里。所以,无论正面进攻还是两翼迂回包抄,你必须给我攻克这个山头,我给你配备一个尖刀班!
       冯五一军人出身却听不懂老厂长的这几句军事术语。您的意思是……
       你脑子进水啦!我为什么把你留下?就是因为你在会上的发言很好嘛。你不是技术改造办公室主任吗?你另外挑选七个人成立秘密工作小组,争取用最短的时间把一千二百万的方案改为九百八十万,余下的二百二十万追加投资方案,你们也同时做出来预备着!
       厂长,这等于把一件大号毛衣伪装成为中号的,既不能少了袖子也不能缺了领子……
       对!我看你具有这个能力。老厂长拍着冯五一的肩膀说,小冯你办好这件事儿,我奖励你一个二胎指标!
       冯五一下意识地朝着老厂长敬个军礼说,我可不想违反党的独生子女政策,您还是不要奖励我啦!
       好吧,你不想要二胎我就提拔你担任副厂长,明天我召开常委会通过一下就是啦。
       一下肩头压了副厂长这样一副重担,冯五一兴奋不已。他知道这是老厂长对自己的特殊信任,一步到位提拔了。从中层干部到副厂长是一个大台阶。绝大多数人是迈不上去的。天赐良机,我跨上这个台阶,站在新高度了。
       孩子冯器托养给远在江西老家的母亲。王莹工作繁忙不着家,家便成为空巢。冯五一吃了方便面,便着手修改《北方电机厂全面技术改造项目计划书》,从一千二百万元压缩为九百八十万元。
       王莹坐在客厅沙发里,注视着丈夫。冯五一终于忍耐不住,主动说起北方电机厂的技术改造大项目,还谈到自己临危受命的“项目减肥计划”。
       你们厂的大项目占在盘子里,别的厂没戏了吧?王莹试探着问道。
       冯五一实话实说道,是啊,如果我们厂项目上去了,咱们这座城市肯定不会有第二个项目了。中央只能雪中送炭不能肥肉添膘啊。
       我听说,只要超过一千万元项目必须国务院备案。你们一千二百万的大项目,兴师动众啊。
       不,我们必须裁改成九百八十万元,这样国务院便不用审查了。嘻嘻,这还是我给老厂长提的建议,他当时就采纳了。冯五一吐露实情,得意洋洋。
       你们耍这种小手段,对不起国家啊,说是国家计委拨款,那人民币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我们把这个大项目搞上去,为国家创造更多财富就是啦。反正肉烂在锅里,人民币最终还是人民的嘛。我要连夜修改申请立项报告书呢。
       王莹觉得丈夫今晚成了“话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而且完全泄露了企业机密。冯五一,我给你提个醒吧,你这番话以后千万不要对别人讲,身为副厂长应当提高警惕的。去年出国我们参观一家罗马尼亚工厂,人家保密措施严格极了,一粒沙子也不会让你带走的。
       冯五一尴尬地笑了。你是我老婆我怕什么,我十八年党龄当然具有高度保密意识啦。
       王莹想起弟弟的事儿,就对冯五一说,这些年我对王建设关心不够,我把他调到眼皮底下就没人敢欺负他了。拜托你明天跟你们主管劳资的崔副厂长说一声,给我弟弟办理调动手续。
       你这样做不好吧?设子是刚刚冒头的技术尖子,我们送他参加全市机械行业技术比武,他获得了五项全能比赛银牌。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把人调走了,人家设子愿意吗?冯五一极为不满地说。
       王莹转身望着深深夜色说,设子到了我们厂更是技术尖子,我还要送他去参加全国机械行业技术比武,我还要让他得金牌呢!
       晚间休息,王莹走进卫生间洗脸。冯五一突然抱住妻子,冲动地喘着粗气。王莹叹了一口气。冯五一啊冯五一,你在外面担着那么一个大项目,压力多大啊,在家里还有心思做爱。男人就是这样,灵肉分离。
       身为人妻,很久没有满足丈夫的要求了,心里觉得理亏,她便顺势歪在他怀里,一派出工不出力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她竟然想起《东方制冷设备厂全面技术改造实施方案》,心里乱七八糟的。
       冯五一占领卫生间,哗哗洗澡了。王莹坐在客厅沙发里,顺手拿起冯五一放在茶几上的《北方电机厂全面技术改造项目计划书》翻阅着。
       一个念头好似一股清风掠过水面,轻轻荡起一片不易察觉的涟漪。她被自己这个突发的念头吓了一跳。啊,争取一个项目难度太大,败坏一个项目往往十分容易啊。
       丈夫甩着水珠儿走出卫生间对妻子说,我洗完了,你快去洗吧。
       王莹的思想仍然停留在《北方电机厂全面技术改造项目计划书》里,若有所思说,一个城市项目有限,同时容不下两个啊。
       冯五一以为她提出夫妻共浴的要求,兴奋异常地说,容得下两个!容得下两个!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冯五一披着毛巾被跑进卧室去了。王莹走进卫生间打开燃气热水器,温水喷涌而出。她猛然产生一个想法:东方制冷设备厂出产的制冷机主要用于化学冷仓和工业冷库。这几年民用产品市场越来越大,我们为什么不开发老百姓使用的产品呢?是啊,企业的奖金指标受局里控制,企业的工资总额也受局里控制,企业开发新产品必须得到局里同意。有计划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是这样,说是摸着石头过河,有时候站在河边却不许你去摸石头。看来,企业发展还要跟上级领导机关斗智斗勇啊。
       走进冯五一卧室,王莹躺在床上木然接受丈夫的抚爱。冯五一爬上来,不停地亲吻她。这时她想起滕维丽倒背如流的恩格斯名言: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是啊,革命导师说的不错。可是我们年轻时代根本没有爱情,更谈不上道德不道德了。
       冯五一发力动作着,充分享受着来之不易的性爱。他呼呼喘气摇动着床铺,似乎开着一辆破旧不堪的小拖拉机并且驶向高潮。中途王莹突然问小拖拉机,哎,你们的项目计划书报送国家计委了吗?
       小拖拉机戛然停住——好像车胎瘪了。黑暗里冯五一苦笑着说,我要是向别人介绍你的先进事迹,一定说你做爱的时候都想着革命工作。
       王莹由衷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起身披衣回自己卧室去了。她坐在自己床边,扑哧一声笑了。我的先进事迹是做爱时都想着革命工作?这样想着,她一发而不可收地大笑起来。她咯咯笑得流出眼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肚子阵阵绞痛,笑得大脑缺氧头晕目眩,笑得浑身瘫软无力……
       王莹,你再笑就变成江青啦!他大声喊道。
       卧室里,王莹止住笑声从床头柜里拿出《东方制冷设备厂全面技术改造实施方案》,不由挥了挥拳头。自从创造年利润一千万元的奇迹,市里局里对东方制冷设备厂很重视。唐局长转达局长办公会精神,决定让东方制冷设备厂申请全面技术改造项目,争取能够上报国家计委。
       王莹自言自语说,北方电机厂是机械部重点企业,我们厂恐怕难以竞争啊。
       第二天上班,她对党办主任滕维丽说,心理脱敏疗法有科学道理,但是不能保证人人有效。不论心理脱敏怎么样,我先把王建设调到咱厂心里就踏实啦。这件事情你去办吧,拿着商调函去北方电机厂把我弟弟调来。
       王建设本人同意吗?滕维丽似乎抱有不同看法,小心翼翼问道。
       我是党委书记兼厂长,弟弟调到姐姐这里工作求之不得吧?我要给设子一个意外惊喜。
       滕维丽是党办主任兼“简报办”主任。各车间各科室的“简报员”清一色女性,每天下班之前将当日情况报送到党办,由滕维丽汇总呈送王莹书记。
       夏天,简报员身穿白衬衫蓝裙子的统一工作服,因此被工人们称为“裙子队”。被称为“裙子队”的娘子军既是一支信息队伍又是王莹掌管这座工厂的“半边天”。于是王莹得了外号“工厂女皇”,含有女权至上的意思。
       几天之后的一个上午,王莹在办公室接到局规划处姜处长的电话。她呼的一声站起,连声说谢谢姜处长。放下电话她难以控制激动心情,连连拍手。
       这太好了,这太好了!真没想到申报项目进展如此神速,国家计委居然派员进厂考察,这说明市里局里给我们使了大力气。真要感谢上级领导啊。王莹自言自语着,只要能够进入中央大盘子,我们厂项目就有希望!争取搭上国家拨款末班车吧。以后企业实行技术改造只能向银行贷款了。除了本金还有利息,日子不好过啊。
       如此重大事情应当召集厂领导班子成员议一议,制订一个工作方案。王莹从小学三年级主持家务,养成自己做主的习惯。如今管理工厂照样自己说了算。她只是打电话召来党办主任兼简报办主任滕维丽。
       维丽啊,这次咱厂项目很有可能进入中央大盘子。哼,你还跟我争论不休!要是没有创出利润一千万元的奇迹,市里局里能够这样重视我们吗?你要认真反思啊。
       滕维丽笑了笑,说我仍然保留自己观点不会轻易改变的。
       王莹大度地说,好啦好啦,明天国家计委计划司来两位同志进厂考察,级别不高却是实权人物。咱们必须搞好接待工作啊。你每天象征性收一元钱伙食费,这样他们心里就踏实了。不过也不要搞得过于铺张,一旦浪费容易引起人家反感,咱们还是摸着石头过河嘛。
       滕维丽说,既然国家计委来了两位同志,无论白猫黑猫只要把项目给咱们就是好猫。请把接待工作全权委派给我,你就放心吧。
       我可以全权委派给你。不过你要是力度过大往往弄巧成拙啊。第三机床厂去年给市经委一个干部送了两台彩电,全市通报啦。
       那种低级趣味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好啦,我去安排住处了。滕维丽说着想起什么似的说,哎,王建设来报到了吧?今天我跟劳资科打了招呼的。
       临近中午时分,劳资科邴科长满脸焦急跑了进来。王莹书记,您弟弟不是调到咱厂来了吗,可是他说他不愿意来东方制冷设备厂,今天来了要求把自己的档案拿回北方电机厂去……
       胡闹!王莹把手里钢笔往桌上一摔说,你把王建设叫到我办公室来。
       不等邴科长去叫,王建设推门走进姐姐办公室。王莹说邴科长你回去吧,之后抬头注视着弟弟。王建设身穿北方电机厂天蓝色工作服,显得清清爽爽。
       设子,你坐啊,你渴了吧?王莹笑吟吟说着,亲手给弟弟沏了一杯热茶。你不愿意到姐姐厂里工作啊,傻蛋!东方制冷设备厂发奖金出了名,你是技术尖子到时候肯定拿生产一线一等奖。你知道每月多少钱吗?明年厂里分房你把工人新村那间平房交了,姐分你一套一室一厅的楼房。你要是不听姐姐的话,你可太没良心啦。
       姐,你今天怎么变成家庭妇女啦?张嘴是奖金闭嘴是房子。王建设把茶杯放在办公桌上说,我从小不喝茶水的,你怎么忘啦?
       你把姐姐气糊涂了。我给你换一杯凉白开吧。王莹尴尬起来。出嫁多年,她对弟弟妹妹生疏了许多。譬如设子确实从小不喝茶水。
       昨天上班,我听说你派人把我的调动手续全办妥了,我还以为是做梦呢。车间主任告诉我这是真的。我就去找我姐夫了,他如今是副厂长。我姐夫说你的事儿他管不了。今儿我只好跑来把档案拿回去,我不想离开北方电机厂。
       设子!你怎么不理解姐姐一片苦心呢?胡学东给你留下心理创伤,至今仍然影响着你和舒芸的夫妻生活。我为你安排了心理脱敏现场,你反而同情弱者胡学东,跑了。设子啊,咱妈从小不管你,可姐姐必须管你啊。姐姐不怕顶着任意安排亲属的名声,姐姐有这个权力,姐姐就是要看着你跟舒芸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王莹一时哽咽无语,掩面落泪。王建设见到姐姐流泪却依然申辩着。
       姐,我的心理创伤我自己能够医治,那天见到胡学东,我觉得那家伙挺可怜的,自己心理一下强大了。你说你疼我,可是你不征求我意见就把我调来了,这倒给我造成了心理伤害。你还记得李亦墩叔叔吧,这么多年他把咱爸调来调去,从不考虑咱爸的心理感受吧?
       设子……王莹听到弟弟举出李亦墩的例子,一下软了。她知道父亲这么多年被调来调去的苦楚。于是她只得擦干眼泪说,你听说风动工具厂改成自行车零件厂了吧?低压开关厂也变成电冰箱厂的分厂了。如今企业变化多大呀。可是东方制冷设备厂的产品既是市优又是部优,市场广阔很有前途,你这样的技术尖子大有用武之地。再说我是党委书记兼厂长,我昨天把你调来,你今天就调回去,我这一把手在厂里威信扫地了。
       噢,你是为了维护你的威信让我留在这里工作的?王建设极其认真地问道。
       王莹笑了,知道自己射中了靶心。是啊,为了维护我的威信你也要在东方制冷设备厂工作一段时间吧?
       弟弟是老实人,把姐姐在厂里的威信看得很重。他苦苦一笑说,好吧,那我暂时不回北方电机厂了。
       姐姐看到弟弟应允了,欣慰地笑了。设子,你愿意去哪个车间跟劳资科邴科长说一声就是了。我还是建议你去机修车间当钳工,那里有你用武之地啊。
       姐,过一阵子对你威信没有影响了,我调回北方电机厂行吗?
       你先安心在这里工作吧,到时候我相信你不愿意回北方电机厂了。王莹坚定不移地说。
       王建设不知所措地望着姐姐,嗯了一声起身离去。王莹送出办公室,目送弟弟下楼。她的心头猛然一颤。啊,弟弟走路姿势跟父亲一模一样啊。
       不知为什么她心绪乱了,隐隐有几分伤感。难道我心疼弟弟把他调来,错了吗?
       当天下午,劳资科的邴科长打来电话说,王莹书记,您弟弟要求去食堂维修组,我们只好尊重他本人意愿啦。
       这确实令王莹感到意外。怪事儿,设子这家伙是怎么搞的,你跑到食堂维修组做什么?喜欢锔锅补灶啊!
       临近下班时分,局总工办打来电话吹风说,这次国家计委派员到我市考察项目,主要去两座工厂,一个是东方制冷设备厂,一个是北方电机厂。至于是先东方后北方还是先北方后东方,只能等候通知。
       咦,东方制冷跟北方电机争盘子,这次冯五一又成为我的对立面。这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啊。王莹哑然失笑,不由想起“文革”期间的独特风景:夫妻二人观点不同立场对立,一回家就辩论,一见面就争吵,闹得吃饭不同桌,睡觉不同床,一时成为货真价实的造反派冤家。如今“文革”一去不复返,却再度出现“夫妻冤家”。为了争夺盘子里的那角蛋糕,我与冯五一之间必然打响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过去是耍钱赌场无父子,今日是项目战场无夫妻。嘻嘻,好在冯五一还蒙头睡大觉呢——那家伙丝毫没有敌情观念。
       清晨下着小雨,“京官”到了,而且提出首先考察东方制冷设备厂。消息传来王莹认为这是好兆。滕维丽持不同观点,说国际体操比赛首先出场的往往被打低分。王莹一急说了粗口,他妈的咱们不是参加体操比赛啊。
       一个年轻的女强人说了粗口,却显出几分异样的美丽。滕维丽终于笑了。
       京官们到达东方制冷设备厂,市里局里公司里陪了一群人。小雨未停。一辆辆汽车停稳,十几把雨伞竞相开放,遮得人们没了面目。王莹站在办公楼外迎接,手里并不撑伞,浑身沐雨煞是醒目。滕维丽心疼上司悄悄塞来一把雨伞。王莹压低声音说你傻呀。
       众人进了会议室。王莹用毛巾擦干头发,人也显出几分湿润。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两位国家计委干部,一位蔡工,另一位竟然是昔日恋人孔小围。毕竟当年曾经有所交往而且还被传为“孔家未来的儿媳妇”,王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孔小围却显得极其成熟,做出素不相识的样子。
       王莹暗暗佩服孔小围的表现,心里渐渐踏实下来。项目考察汇报会由唐局长主持。孔小围是这次项目考察小组的组长。王莹介绍了东方制冷设备的基本情况。其间,蔡工两次打断王莹,询问了几个关键数字。其实有两个数字是有水分的,王莹对答如流。她看到孔小围沉静似水,一派置身世外的感觉。
       重头戏是下午的项目实施方案汇报。因此上午会议内容比较轻松。王莹几次将目光投向孔小围,寻求对视。当年她将初吻给了孔小围,此时她坚信能够从孔小围的目光里读出东方制冷设备厂的前途。然而,孔小围要么低头做着记录,要么将目光移向窗外,就是不把目光投送过来。王莹蓦然感到失落。
       午餐设在警备区招待所,工作餐分为主辅两桌。局里唐局长、公司的高经理以及市里的几位处长陪同孔小围主桌落座。王莹和几位副厂长陪同蔡工落座辅桌。滕维丽穿梭于两桌之间,应酬着。
       孔小围朝着王莹投来目光说,王莹书记,你是一厂之长请你坐到这桌来嘛。王莹立即起身回答说,孔组长,我陪蔡工呢,一会儿过去以茶代酒,敬您。
       这位蔡工东北口音,喜说好讲并没有国家机关干部的矜持。几分钟之后便熟络起来,王莹压低声音说了一声蔡工我拜托了。蔡工同样压低声音说孔小围是考察小组组长,他还是钻石王老王呢。
       王莹心里一惊。屈指一算自己今年三十二,他分明三十三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孔小围竟然单身未娶,这说明他对爱情还是颇为苛求的,没有随波逐流地成家立业过日子。这样一想,王莹觉得自己属于俗人,自惭形秽了。
       蔡工,孔组长怎么是钻石王老五呢?王莹撂下项目大事,小声打听着孔小围的婚姻状况。
       据说,孔小围念念不忘当年的女朋友,就守身如玉啦。蔡工说罢蔫蔫地一笑,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第二天是考察项目用地。东方制冷制备厂东侧有一家老字号糕点厂,坐落在项目扩建范围里。王莹向孔小围介绍说,市计委和规划局如果实施土地置换,在别的地方批一块地皮给糕点厂,问题就解决了。
       孔小围看了王莹一眼说,哎哟,这事儿你都做了主啦。
       唐局长以为京官不高兴了,连忙解释说这只是厂里同志的初步想法,我们知道距离实施方案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孙悟空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嘛。孔小围颇有含义地说着,从食堂门前走过。这时候,身穿工作服的王建设拖着一根三角铁迎面走来,看见孔小围不由啊了一声。当年孔小围与王莹交往,去过家里几次,还送给王建设“毛选五卷”做礼物。此时孔小围向王建设挥了挥手,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一群人并没察觉孔小围与这座工厂存在什么关联,一起走向金工车间。王莹陪着孔小围走在最后。她压低声音说道,您的父亲身体好吧,请代我问候他老人家。
       孔小围笑了笑说,他老人家身体很好,有时候提起往事,还谈到你呢。
       尽管孔满囤被划为“帮派人物”,但是他毕竟提拔了我。没有那次关键的提拔,便没有今天的我。一种羞愧袭上王莹心头,好像对不起孔家似的,尤其自己后来闪电般嫁给了冯五一。
       财是债,情也是债。回忆当年与孔小围的交往,她心里撒了五味瓶。
       当天晚上是厂方送别宴会。两位京官在东方制冷设备厂考察两天,工作圆满结束,明天转往北方电机厂继续考察项目。送别晚宴,人员缩减为一桌。王莹陪坐在孔小围身旁。
       不知是惜别还是怀旧,王莹心头泛起一阵阵惆怅。她记得孔小围在钢铁学院读书的时候最喜欢吃红烧鸭脖儿,便提前叮嘱厨师精心烧制了一盘。
       红烧鸭脖儿端上桌子。孔小围目光一亮,眼窝儿立即潮湿了。他并不侧脸去看王莹,而是沉浸在往事里喃喃自语。我很久没有见到这道菜了……他抬头向手捧酒瓶的滕维丽说,今天既然见到了红烧鸭脖儿,我就喝一盅白酒留作纪念吧。
       滕维丽并不了解孔小围与王莹的旧情,高兴地给他斟了一小盅白酒。孔小围端起酒盅注视着王莹说,你厂的项目我认为很有希望啊。
       王莹突然热泪盈眶,抄起酒瓶往一只玻璃杯里斟满白酒。她与孔小围默默对视,然后扬脸伸颈一饮而尽。
       孔小围摇了摇头说,王莹书记你的意思是说相逢一笑泯恩仇,我的意思是说本来没有恩仇,泯什么呢。所以你不要激动,我认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滕维丽似乎明白了一点点。既然这样,就请孔组长多多支持我们吧。我们半边天支撑着这么一座大工厂,很不容易呢。
       一大杯白酒下肚,王莹面若桃花。酒的力量在她体内弥散开来,四肢轻飘飘的。哦,当年妈妈夜班昏倒在织机前就是这种感觉吧。这样想着,王莹侧脸注视孔小围,猛然觉得他距离自己很远,坐在那里微笑着。孔小围的微笑从来都是很迷人的,包括在钢铁学院校园里的初吻。
       与孔小围握别,王莹好似腾云驾雾的仙女被滕维丽扶走了。滕维丽问她回家还是回厂,王莹却说去工人疗养院看妈妈。天晚了,滕维丽认为她说的是酒话,决定派车送她回家。
       王莹潸然泪下指着滕维丽说,你不听命令我撤了你。我告诉你吧,酒后得真知!一个人即使活到八十八岁,还是有妈妈好啊!我要去工人疗养院……
       滕维丽也哭了。王莹,我知道你心里特别苦!疼了弟弟疼妹妹,疼了哥哥疼父亲,疼了家里疼厂里,就是没人疼你!好吧,我现在送你去工人疗养院。
       王莹好强,竟然骑着自行车去工人疗养院。滕维丽等人不敢阻拦,一路开车悄悄跟在后面。看到党委书记兼厂长驶进工人疗养院大门,这才放心回转了。
       当天晚上,王莹住在工人疗养院丙楼母亲房间里。夜半时分,她酒醒了。牟棉花笑着说,灵莹,你是喝的敌敌畏啊还是喝的白酒啊?
       无论什么时候,母亲总是嘻嘻哈哈。多年的劳模疗养生活,她已经历练得刀枪不入了。
       妈,您还记得孔小围吗?女儿躺在床上眨着一双大眼睛问母亲。
       记得!他爸叫孔满囤。你跟孔小围搞对象,搞到半截子突然不搞啦,我做了一双布鞋都没来得及送给人家,你就断了。灵莹,要说你也够没良心的……
       妈!我不是让您来给我开批判会的。您给孔小围做的鞋呢,还在吗?
       在!一双不少。说起鞋子,特等劳模牟棉花抖起精气神儿,起身掏出钥匙,打开那两只墨绿色铁皮文件柜。
       铁皮文件柜三层隔板,满满当当盛的全是布鞋。有单的,有棉的,有男式的,有女式的。最高一层隔板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七个大字:送给总工会领导的。中间一层隔板上写着:送给老山前线的。下面一层写着:送给全市劳动模范的。
       王莹惊呆了,一把抓住妈妈的手说,这些年合着您光干这种活计啦!
       牟棉花支应着说,有多少热,发多少光啊。我做鞋这是苦练基本功啊,有朝一日我重返生产第一线,还要做好传帮带呢!
       如今换了第三代高速织机,您的基本功恐怕……王莹说着止了声,不愿意打碎这位老劳模的美丽梦想。她催促母亲把当初给孔小围做的那双鞋找出来,说过两天他就回北京了,我要抓紧时间给他送到宾馆里去。
       灵莹,你当初要是嫁给孔小围,兴许就被当成“双突干部”拿下啦。俗语说有得就有失,正是这个道理。牟棉花找出那双多年没有派上用场的布鞋抚摸着逝去的时光说,人生在世,谁也弄不清楚哪块云彩下雨啊……
       母女结束半夜对话。王莹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钟,起床了。她匆匆洗漱跟妈妈打了招呼,早点不吃就走了。丙楼外面,王莹看到停放着十几辆自行车,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那一辆。
       我的自行车丢啦!王莹喊叫着跑回丙楼,只得给厂里打电话派车来接自己。楼道里迎面遇到弟媳舒芸。
       大姐,一大早儿我看见咱妈拎了一桶水给你擦车呢。她还说你这辆自行车尘土二寸厚,足有一百年没擦洗啦。
       牟棉花捧着那双布鞋沿着楼道走过来说,灵莹,给小孔的鞋你忘了拿啦!
       王莹接过布鞋说,妈,我自行车丢了,我得打电话让厂里派车来接我!
       牟棉花听了嘿嘿笑着说,丢了就丢了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舒芸拉着王莹跑到那十几辆自行车近前,猫腰观看。姐,这辆擦得锃光闪亮的黑色飞鸽牌自行车就是你的吧?
       王莹拍了拍脑门儿,转身对母亲说,妈,你把我的自行车擦得露出本来面目,我反而不认识它了,还以为丢了呢。
       老牌劳模牟棉花不以为然地说,当年我跟你一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拾闲儿,忙得顾脸不顾腚的。别说自行车,我袜子破了大窟窿都没时间补上。
       每次都是我给您补袜子呢。您呀,什么家务活儿都不会干!王莹抢先说着一步迈进回忆的长河里。
       牟棉花哈哈大笑,对啊,今天我给你擦自行车算是回报啦。还有,你把冯器从江西老家接回来吧,我给你带孩子!反正我呆着也没事儿干。
       多少年了,牟棉花终于有了几分家庭主妇的味道。王莹颇为知足地望着母亲说,明年我就把冯器接回来上小学。
       当天晚上,王莹骑着被母亲擦得干干净净的自行车,来到警备区招待所。举凡这种独来独往的事情,她是从来不坐厂里汽车的。她穿了一件黑色连衣裙,白色高跟凉鞋。手提塑料袋里装着那双妈妈保存多年的孔小围的布鞋。她知道蔡工住在703室,便径直走向705房间,伸手按响门铃。门开了。孔小围身穿一套紫色睡衣,满脸讶然表情。
       这是我妈妈当年一点心意,可惜迟到了。王莹拿出那双四十二号尺码的布鞋说,你不请我进去坐一坐吗?
       身材高大的孔小围侧开身子说,热烈欢迎。
       她矮,他高。她侧身走进房间的目光从他的胸口掠过,心头一颤。当年她依偎在他胸前的情景,怦然重现。
       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没有结婚呢?她突然问孔小围。
       孔小围注视着她说,既然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为什么非要结婚呢?一个人守着内心的一片故土生活,也很好嘛。
       那我更应当把这双布鞋送给你啦。王莹与孔小围对视着,脸色绯红。
       王莹勇敢地说,小围,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今天你能原谅我吗?
       孔小围听罢扭过脸去,热泪盈眶。
       14、鸳梦与离异
       下午一点半钟,东方制冷设备厂会议室里高挂“热烈欢迎市领导光临我厂指导工作”的横标。三位副厂长一位总工程师一位总会计师以及技术改造项目筹备小组的全体成员,正襟危坐等候曲副市长的到来。
       总工程师低声问一位副厂长,王莹书记怎么突然喝得酩酊大醉呢?以前她是滴酒不沾的,真是喝酒误事啊。
       另一位副厂长叮嘱总会计师说,咱们必须封锁消息,一会儿曲副市长到了,我们只能说王莹书记紧急出差北京,一时赶不回来。会议室里人们窃窃私语,好像一群参加高考等待试卷的学生。
       厂办主任老彭跑进会议室报告说,现在一点五十分了,你们赶紧决定由谁向曲副市长汇报项目情况啊。
       总工程师面有难色地说,这个项目前期工作都是王莹书记亲自做的,谁也不了解具体情况啊。
       一位副厂长说,王莹既是地主又是下地干活儿的长工,我们拿她真没办法。
       是啊,咱们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一位副厂长说。
       话音没落,党委书记兼厂长王莹大步走进会议室。她跟往常一样身穿“裙子队”的统一服装——白衬衫蓝裙子,只是两眼稍稍浮肿,好像睡眠不足。
       人们惊得起立,注视着这位据说大醉不醒的党委书记兼厂长。王莹手里捧着文件夹说,你们背地里说我坏话啦?几位副厂长互相交换着眼色,表情很不自然。
       王莹笑着说,谁是聋子的耳朵,我就给谁免费安装一只助听器!好啦,大家跟我下楼迎接曲副市长吧。
       看到大醉的王莹如此神速地恢复了元气而且说话咄咄逼人,厂办主任老彭咧嘴笑了。我的天啊,王莹书记不是凡人啊。
       下午的项目汇报会准时召开。王莹大唱独角戏,滔滔不绝向曲副市长汇报着东方制冷设备厂全面技术改造方案的详细内容,企业自筹五十万,局拨款一百二十万,市拨款一百五十万,申请国家拨款五百五十万,总资金八百七十万元人民币。
       王莹口若悬河,根本不看手里准备的材料,一组组数字脱口而出,一道道设计方案如数家珍。其间曲副市长两次打断王莹,很有兴趣地向她询问有关治理氟12以及对联合国对臭氧层的保护公约,那样子俨然国际制冷专家。王莹笑着告诉曲副市长,这次八百七十万元的项目主要是上水平,其次是上能力。至于CFC研制,包括五十万螺杆制冷机的开发,只能二期项目解决了。
       曲副市长兴致勃勃地说,王莹你有能力创出一千万元利润,就应当有能力拿下CFC嘛。现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供项目资金,从十二工位提高到二十二工位。世界银行的无息贷款,三百八十万美元啊。
       谢谢曲副市长对我们企业的信任。王莹微笑着说,饭嘛,还是要一口一口吃的。我们的精力完全放在八百七十万元的大项目上啦。
       好啊,今天我来就是要告诉你,市里拨款的一百五十万存在五十万元缺口,只能你们自己承担啦。
       王莹的微笑变成苦笑,转向陪坐曲副市长身旁的唐局长说,局里拨款的一百二十万,前几天告诉我已经缩水成为一百万了。这样加起来我们企业就要多拿七十万元啊!尽管这不是一个大数目……
       厂总工程师突然插言说,去年我们厂搞了一个全年创千万元利润的活动,把企业自有资金榨干啦,如今又添了七十万,加起来企业自筹一百二十万元。我看将来项目上去了,企业也贫血了……
       王莹打断厂总工程师的话语,径直向曲副市长叫板了。现在项目究竟给不给我们还是一个问号。即使我们接受这七十万元资金缺口也没有实际意义啊。
       只要你们自己解决资金缺口,很快项目就下达啦!曲副市长迫不及待地说。
       我明白了,中央已经批准了我们的项目,市里局里这是趁机榨我们的油水啊。王莹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大声说道。
       你们可以放弃啊,只要你们放弃我就把这笔资金转到北方电机厂去。曲副市长不冷不热地说,其实以前北方电机厂是排在东方制冷设备厂前边的,不知什么原因把你们排到前面去了。
       听到“北方电机厂”,王莹心虚了。她故作强硬说,曲副市长您不要吓唬我,我知道既然国家计委把项目下达给东方制冷设备厂,谁也改不成北方电机厂的。好吧,请各级领导放心,我们东方制冷设备厂接受这七十万元资金缺口……
       一位副厂长呼地站起说,王莹书记,你在东方制冷设备厂一言九鼎,绝对权威。不过,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企业承受力,不要强行上马把咱厂拖得筋疲力尽吐了血。
       王莹笑着对这位副厂长说,你真幼稚啊!你们没看出咱厂项目国家计委已经下达啦?所以市里就趁机压给咱们七十万元缺口。如今咱们就是不想上项目也得上啦!吐血怕什么,补血呗。
       唐局长与曲副市长相视一笑,好像双方都达到了目的。
       曲副市长站起身来说,我宣布,东方制冷设备厂技术改造项目的扩大初步设计方案已经获得批准,你们可以按照任务书实施啦!
       尽管预感项目前景乐观,一旦真正落到肩上,王莹还是湿了眼角。她终于迎来这一天——东方制冷设备厂从中型企业向大型企业迈进了。
       会议结束了。王莹送曲副市长上车。他小声赞扬了几句,问她哪所大学毕业的。王莹回答半工半读技校。曲副市长颇感意外地钻进灰色小轿车,走了。
       厂总工程师走过来极为感慨地说,王莹书记,尽管你大权独揽,今天听了你向曲副市长的汇报,我还是认为你已经达到专家水平,不应当说你是外行领导内行了。
       王莹抬头看着德高望重的总工程师说,您过奖了,我读过您写的书……
       说罢,王莹脸色惨白仿佛一具纸人儿,摇晃着昏倒了。厂办主任老彭跑过来说,王莹书记虚脱啦!王莹书记虚脱啦!
       那三位有职无权的副厂长冷漠地站在旁边,象征性地呼喊着保健站大夫。
       王莹躺在工厂保健站里输液,滕维丽陪在身旁,问她为什么喝醉了。王莹告诉她弟媳舒芸怀孕了,这说明弟弟战胜自我走出心理阴影了。我就独自喝酒庆贺了。
       晚上回家,王莹跑进厨房找东西吃,竟然发现一张纸条贴在墙上。这是冯五一留给她的便条,内容十分简单:王莹,我回江西老家接孩子,最多五六天便返回。
       这时候她终于想起远在江西余江县那个名叫冯器的男孩儿,那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啊。母亲忘记儿子,这当然是罪过。她怀着负罪心理打开冰箱看到一派苍茫景象,没了食欲。
       第二天上班,局组织部的“内线”小郑打来电话说局里收到两封匿名信,状告王莹不发挥领导班子成员积极性,大搞一言堂治厂,要求尽快健全东方制冷设备厂党政领导班子,早日结束一人治厂造成的不民主局面。
       小郑说,经过核实笔迹这两封匿名信跟以前收到的两封匿名信笔迹相同,这个人是你厂党办主任滕维丽。
       嗡的一声,她觉得脑袋大了,仿佛变成了一只旋转的地球。这地球越来越重压得她难以支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却呛了。
       郑姐姐你确定无疑吗?事关重大你千万不要搞错啊!王莹抱着一线希望说。
       绝对不会错。我手里有滕维丽写的几份工作总结。这一段时间局里接到机床厂几封案情重大的匿名信,请来了笔迹鉴定专家。我顺便让他鉴定了与你有关的几封匿名信,绝对没错!
       放下电话,王莹伸手拉开办公桌抽屉,她从里面拿出一只硬壳日记本。这是当年滕维丽赠她的礼物,也是两个女人友谊的象征。
       日记本扉页上有滕维丽的题词:“王莹,我要感谢你的知遇之恩,我不是什么宝珠,然而倘若没有你的发现,我将做一辈子车间喷漆工。”
       这是晴天霹雳啊。手捧老式日记本,王莹心里宣判着友谊的死刑。滕维丽啊滕维丽,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你是老姑娘你嫁不出去你就心理变态啊……
       有人笃笃笃叩门。全厂只有滕维丽无须叩门可以径直走进党委书记办公室。王莹断定这不是叛徒敲门,立即收起小郑的来信和日记本,说了一声进来。
       厂党委组织部简部长推门走进来。这位简大姐平时少言寡语,不谈工作她是不说话的。当初王莹正是通过简大姐与局组织部小郑从校友发展成为密友的,因此对简大姐另眼相看。
       王莹书记,咱厂科协主席职位空缺很久,局里几次催促安排人选。你看咱们是继续拖呢还是着手安排呢。简大姐一板一眼说道。
       这事儿咱们不能拖了。王莹想起那只老式日记本说,动手安排吧,我看也不用召开常委会了,咱俩定吧。
       在组织部长心目之中,工厂的科协主席属于可有可无的虚职,没钱没权没分量,中层干部队伍里恐怕没人愿意赴任。于是,表情平静的简大姐等待王莹开口确定人选。一贯服从领导指示——这使简大姐赢得了王莹的信任。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我们企业的发展首先依靠科技进步。这次咱厂的项目为什么得到国家批准啊?就是科技含量。我们正在调研的CFC项目,世界银行为什么愿意提供贷款?环保型制冷机一旦投产必然减少氟利昂对臭氧层的破坏,联合国都很关注。所以说,科协工作非常重要。王莹振振有词地说,我们必须委派有文化有魄力的优秀干部担任厂科协主席职务。简部长你看滕维丽合适吧?
       简大姐一下愣了。厂党委办公室主任调任厂科协主席——这实在出乎这位组织部长意料,何况滕维丽是全厂公认的王莹的心腹。
       哦,那要找滕维丽同志谈谈吗?听听她有什么想法。简大姐问道。
       王莹不冷不热地说,我知道这是组织工作程序。我很忙,你找滕维丽谈吧,一定告诉她这是组织对她的信任,希望她正确对待这次工作调动。
       滕维丽的无耻背叛,彻底动摇了王莹的生活信念。在此之前,她相信人间友谊的存在,尤其是同性之间的亲密友谊。如今,那两封匿名信宣告友谊的死刑。
       下午有记者采访,她的开场白非常精彩:“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国有企业不但能够走出困境而且能够创造胜景!”
       滕维丽忙前忙后不停闲,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职位好似一块浮冰,已经漂移了。她站在王莹身旁做出保驾护航的样子。
       几天之后的一个夜晚,冯五一拎着旅行包走进家门,他身后跟随着九岁男孩儿冯器。听到卧室里传出妻子的哭声,冯五一咚咚敲门说,王莹你开门吧,我从江西把冯器接回来啦……
       冯器听到陌生的母亲发出陌生的哭声,怯生生躲到父亲身后,好像一只可怜的小鹿。卧室的门猛然打开。冯器看到一个身穿睡袍满脸泪痕的女人冲出来,吓得转身跑进厨房。王莹不顾儿子惧怕追进厨房大声说,冯器妈妈想死你啦。
       冯器躲到冰箱旁边,忐忑不安地望着母亲。
       情急之下王莹顺手打开冰箱问儿子想吃什么。冯器连连摇头,好像要躲到冰箱里面去。王莹失意地抹着泪水,不知如何是好。
       冯五一看着母子相逢的场面无可奈何地说,女强人被儿子打败了,母性真是一种弱点啊。
       王莹行动起来。跑进卫生间钦亮电热水器烧水,准备给儿子洗澡,之后返回厨房,找出一瓶橙汁两块巧克力一筒薯片,递给儿子。
       冯器不言不语注视着多年不见的妈妈,目光里充满冷漠与惶恐。这种目光对王莹挫伤很大,转身跑到自己卧室。
       她的电话机装在自己卧室里。她焦急地拨通工厂党办直线电话,传来滕维丽的声音。此时,儿子的回归使得王莹完全忘记了滕维丽的背叛,只记得她在厂里值班。
       我告诉你啊,我儿子从江西回来了,明天我要带他上街买东西,你通知有关部门明天上午的项目碰头会挪到下午两点钟,我一定按时赶到厂里的……
       恐怕不行了。昨天上午简大姐找我谈话,中午我就交接了党办和简报办的工作。明天上午八点钟简大姐送我去厂科协报到,在分厂那边挺远的。电话里滕维丽不卑不亢说,新任党办主任是张贡菊,要不要我把这个任务转告她?
       犹如一盆冷水泼在头上,王莹猛然醒悟。啊,我撤了她的职怎么给忘啦。放下电话,这位党委书记兼厂长难以克制悲哀的情绪,泪水再度涌出。我对滕维丽的感情确实难以割舍。她对我的无耻背叛又确实难以原谅。
       渐渐冷静下来,王莹寻思道,咦,电话里滕维丽怎么不向我申辩呢?电影里的叛徒几乎都在狡辩啊。犟——这正是滕维丽的性格特点吧。
       走出卧室,王莹看到冯器躲到冯五一卧室去了。她笑眯眯说,冯器啊你怎么不说话呢?妈妈好几年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她听到儿子操着江西口音不耐烦地说,对不起我要睡觉啦!
       第二天一大早,王莹破天荒把厂里工作撇在一旁,带着儿子上街购物。冯器的情绪趋于稳定,表情淡漠地跟随母亲走进一家快餐店。母亲问儿子想吃什么早点。儿子说稀饭就辣椒。王莹蓦地明白了,冯器是江西乡下孩子,面对大城市的繁华生活他属于外来人。这样想着,她心里又是一阵内疚。
       只好走进一家粥店要了一碗稀饭一只烧饼,还有腌椒。冯器操着赣音小声说北方辣椒好像是假的,一点不辣。王莹只好跑到附近便利店买了两瓶红油辣酱,说回家给你吃吧。冯器的面孔由于辣酱的到来而现出几分血色。
       王莹足有几年没有逛街了。一派生疏景象。此时她意识到自己距离生活其实很远。身为职业女子,我没有胸针没有耳佩没有发饰甚至没有纱巾,几乎丧失了所有小情小趣。只有一座东方制冷设备厂。
       好啊,这样我也满足了。王莹极力安慰着自己,牵着冯器的手走进一座服装商厦,信步来到运动服装柜台。她四处寻找着本市第五针织运动衣厂“丛中笑”牌运动衣。记得十年前它被评为“部优产品”。柜台里售货员笑了,说那种牌子谁认啊,现今热销的都是南方民营企业的产品,有广东的有浙江的,北方土老帽儿的东西根本卖不出去。
       哦,改朝换代了,看来王凤的第五针织运动衣厂同样面临生存危机。王莹心里不是滋味,领着冯器去买旅游鞋。低头看看儿子,大眼睛直鼻梁黑发茂密,面庞清秀身材匀称,多体面的一个男孩儿啊,于是心情有所好转。只有在这种时候王莹才感受到孩子永远是母亲的爽心果。工厂呢,有时则是厂长的堵心丸。
       给冯器买了穿的戴的,然后去吃麦当劳。要了麦香鱼、麦乐鸡、薯条可乐什么的。王莹悄悄打开一瓶辣酱递过去,满脸讨好的微笑。冯器毫无表情地瞥了一眼辣酱,吃着。有那么一个瞬间,母亲觉得冯器陌生起来,似乎这个儿子是塑料做的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她意识到这种情绪很危险,便咬了咬嘴唇暗暗批判自己。是你把儿子送到江西农村的,你逃避了做母亲的职责当然要受到亲情的惩罚。如果你不接受这种惩罚就等于失去儿子……
       下午赶回工厂参加项目碰头会,王莹嗅出自己手上残存的辣酱味道。这是儿子的味道啊。于是心头热乎乎的,尽情享受着身为人母的欢愉。抬头看见新任党办主任张贡菊,王莹便想起滕维丽。是啊,无论如何还是跟她谈一次,正式终止个人关系。这样想着她随即付诸行动,拿笔给厂办主任老彭写了一个纸条:请通知滕维丽下班之后到我办公室谈话。
        项目碰头会上,党委书记兼厂长首先讲话。她说全厂技术改造项目进展顺利,八个月竣工绝无问题。形势大好。我们应当抓住时机打响第二战役——CFC项目。如今,氟12对大气层的危害受到联合国工业发展组织的关注,国家环保总局将环保型制冷机列为重点开发产品,世界银行给予贷款。大家都知道,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全面转化,谁搭上“政策的车”谁获益。我们如果开发生产国家大力推广的新型环保制冷机,必然获益啊。
       参加碰头会的中层干部们表情惊讶,却没人当场提出反对意见。
       王莹环视着会场问道,你们有什么不同看法吗?如果有就摆到桌面上,不要在下面搞小动作。如果没有不同看法,我就宣读CFC项目领导小组名单了。
       依然没有人说话,于是形成货真价实的一言堂局面。
       王莹自我解嘲说,有人攻击我独断专行,还写了匿名信告状。可是开会你们不发言我怎么形成群言堂呢。我为什么强调CFC项目呢,这是天赐良机啊。我们错过这个机会,它就被别人拿去啦!
       总工程师开口发言说,既然这样,我们就要抓住机遇乘势而上吧。我同意王莹书记的工作安排。
       新任党办主任张贡菊说,我不是专业干部,不懂技术。听了王莹书记的讲话我深受鼓舞。我们应当以大决战的速度紧紧抓住这次难得的机遇!
       设备科长也表示赞同说,确保八个月完成全厂技术改造,同时打响CFC环保品牌战役,我们必须树立大局观念!
       王莹笑了,宣读CFC项目领导小组名单。她要求十天之内拿出可行性报告,一方面给国家环保总局打报告,同时接触世界银行。
       散了会,她回到办公室等候滕维丽。从前,王莹没有时间概念,无论早晚都泡在厂里,吃饭有职工食堂,睡觉有办公室沙发。如今有了冯器,心境大不相同了,既有了后顾之喜也有了后顾之忧。
       晚间六点钟,仍然不见滕维丽露面。王莹担心儿子饿饭,焦急地拨通家里电话。冯五一接电话说,厂里项目泡汤我清闲了,在家给冯器做饭呢。
       王莹放下电话,一阵心慌意乱。真是应当感谢孔小围啊,眼睁睁北方电机厂的项目泡了汤,东方制冷设备厂成了幸运儿。这是天壤之别了。
       这时候听到有人笃笃敲门,她说了声请进。滕维丽走进来,满头大汗解释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从分厂骑车过来车胎爆了,一路推着。
       那么我们就做一次简单的谈话吧。王莹请对方落座当头问道,滕维丽,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调离你吗?
       滕维丽点点头说,一定是有人把我写给局党委书记的两封信给你看了。
       你很坦率。那么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写这两封匿名信呢?王莹眯起双眼,好像一个学生思考着一道难解的数学题。
       我平时多次给你提意见,你不听。我认为这样下去,你面临深渊东方制冷设备厂也面临深渊。我只能采用这种极端的办法请上级领导解决你独断专行的问题。否则你就毁啦。
       我毁啦?你什么意思!王莹渐渐愤怒起来。
       是啊,从表面看你取得了很大成绩,同时酿造着更大危机。你去年创造一千万元利润,其实榨干了企业。大五金库为了凑齐你下达的利润指标把存货都卖啦。供销科欠债不还,也是为了完成你的利润指标。一方面企业失血,一方面企业虚胖,可谁是企业主人呢?没有!广大职工不是主人,因为他们没有任何权利决定企业前途;你也不是主人,尽管你手握大权却听命于上级领导机关……
       这种言论我听得多了,你也不要讲了。王莹打断对方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坦诚的人,可是你为什么匿名写信呢?
       滕维丽无可奈何地笑了。起初我是署名的,经过思想斗争改为匿名。我为什么匿名呢?我认为署名对你更为不利。谁都知道咱俩关系极好,甚至有人攻击你我是同性恋。记得厂办主任老彭说过,假如王莹只剩下一个朋友,那就是滕维丽。既然这样,我要是署了名,只能说明你众叛亲离,成了孤家寡人。我不想让你承担这种名声,所以匿名了。
       沉默了。王莹起身踱步,围绕着滕维丽说,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感谢你没有署名。可你为什么要写匿名信呢?
       我为什么不写呢?我不能看着你一步步走向失败吧?那样咱们就不是真正的朋友了。
       我的天啊,现在咱们成了真正的冤家。王莹双手颤抖说,依照你的逻辑你写匿名信出于良心,否则你就署名了?
       是的。我是上山下乡的老知青,当初我发誓扎根边疆永不动摇,后来动摇了。这是我一生的最大食言。除此我问心无愧。滕维丽从容不迫说,我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如果你认为我在为自己狡辩,今天晚上我就给局党委书记写一封署名信,继续反映你一人治厂的问题。
       你的心理好像出了问题。你去看看医生吧。王莹站在滕维丽面前说,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多年的私人友谊,结束了。咱们握手告别吧。
       滕维丽跟王莹握了握手。俩人对视着。
       滕维丽中肯地说,最后我送你一句话吧,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有时候最虚荣。她的失败,往往出于这种虚荣。
       这句话你去送给别人吧。我从小学三年级操持家务,什么粗活儿脏活儿都干过,我不用香水不涂唇膏不穿漂亮衣服,我是一个没有多少虚荣心的女人。
       你的虚荣心在这里。滕维丽伸手指了指太阳穴,转身走了。
       一路上嚼了几块饼干,王莹乘坐工厂的“蓝鸟”回到家里。冯五一听到门响走出卧室,告诉她已经给冯器联系了学校,明天去五马路小学报到。
       冯器已经睡了。王莹走进自己卧室换了睡衣,准备洗澡。冯五一指着摆在客厅茶几上的几页文件说,你看看吧,看完了咱们谈谈。
       她猫腰看了看,猛地吃了一惊。离婚协议书?她扭脸看着冯五一,一股从来不曾体验的失落感袭上心头。你打算跟我离婚?
       冯五一点点头,那样子很像一个意志坚定的革命志士。是的,为了维护你的威信,我决定跟你协议离婚。这样不经过法院裁决,不声不响就办了,没人知道。如果你同意这种方式,咱们坐下来商量一下如何分割财产……
       你真的要跟我离婚啊?王莹问道。这时候,女人的虚荣心主宰着这位党委书记兼厂长,依照她的逻辑离婚二字不应当是首先由冯五一提出的,而是她。
       我跟你离婚有四大理由,导火索是我前几天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告诉我,是你揭发了我们北方电机厂的“钓鱼项目”,结果国家拨款被你们东方制冷设备厂拿到了。你为了自己的工厂出卖了自己的丈夫,属于史无前例的女人啊!所以,我必须跟你离婚。
       坐在客厅沙发里,王莹古怪地笑了。冯五一追问说王莹我没有诬陷你吧。
       王莹轻轻叹一口气,朝着丈夫点点头说你有香烟吗给我一支。
       女强人也有意志薄弱的时候。冯五一得意地说,我有海洛因你吸吗?
       好吧,我同意离婚。王莹从茶几上拿起签字笔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说财产分割好商量,要么你搬出去住,要么我搬出去住。
       你不要挪窝儿,我搬出去住就是了。冯五一大度地表了态。
       不过,我最后有一个要求,你必须告诉我是谁给你打的电话。
       我不会告诉你的。冯五一摇摇头说,你也不要打听了,一旦真相大白对你打击太大了。
       给你打电话的是滕维丽!对不对?王莹盯着即将成为前夫的丈夫。
       你俩好得就跟一个人一样,甚至有人怀疑你俩同性恋。冯五一惊异地反问,你怎么怀疑滕维丽呢?我看你心理出了问题,滕维丽对你多么忠诚啊!
       你还想保护滕维丽?嘿嘿,你越保护她,越说明她出卖了我!她是大叛徒大内奸……王莹尖叫着,似乎失去自我控制能力。
       王莹冲进厨房,拎出一瓶白酒拧开盖子,咕咚喝了一口。滕维丽太卑鄙了,我饶不了这个下贱的女人……
       一连喝了几口白酒,王莹两眼布满血丝。冯五一!滕维丽竟然打电话向你告密,你俩什么关系?
       冯五一呆呆看着疯狂的王莹,好像看着电影里即将发疯的女主人公。他担心这位即将成为前妻的妻子精神崩溃,心里怯了。
       冯五一,我承认我出卖了你们厂的项目,因为我捍卫我们厂的项目。滕维丽为什么把我出卖给你,你必须跟我说清楚!说着,王莹狠狠将酒瓶摔在地上,酒液伴着玻璃碎片,四处飞溅。
       哇的一声,卧室里传出冯器惊恐的哭声。儿子的哭声并没有阻止母亲的疯狂,她扑向冯五一揪住他的衣领,喷着浓烈的酒气说,你必须坦白,滕维丽跟你究竟什么关系!
       冯五一万万没有料到事态发展到如此境地,他跑进卧室里安慰着哭泣的冯器。王莹满脸透红站在卧室门口——好像刽子手等待着犯人的口供。
       疯狂的刽子手使得冯五一心理崩溃了。他走出卧室对王莹说,你不要哭了也不要闹了更不要喝酒了。我把事情真相告诉你吧。
       王莹瞪大眼睛望着他说,你要是敢骗我,我就……
       你千万不要激动。我实话告诉你,这件事情跟滕维丽毫无关系,给我打电话的不是别人是孔小围!冯五一拍着胸脯说,我对天发誓,我冯五一要是欺骗你,出门遇到车祸!冯五一缓了一口气说,那天孔小围从北京打来长途电话揭发了你。我不相信,他在电话里对天发誓说他要是欺骗我,出门遇到车祸。
       王莹仿佛遭受电击,倒退两步坐在沙发里浑身颤抖起来。冯五一慌了,连忙解释说,孔小围为什么捅出这个秘密,我也琢磨不透……
       这是因爱生恨啊。王莹喊出这句话便昏倒在沙发里。
       凌晨时分,王莹脸色苍白躺在医院急诊室,醒来了。她好像下了一次地狱。
       冯五一站在病床前,颇有绅士风度说,你放心吧,我是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的。你为了工厂项目跟孔小围鸳梦重温,这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做到的。可惜你没有料到孔小围后发制人,在你后院里放了一把火。
       输了液,王莹离开急诊室,回家。冯五一搀着她说,咱们夫妻一场我必须站好最后一班岗啊。
       我跟孔小围真是一场孽缘。当初我抛弃了他。他给了我项目,我感激他。最终他还是报复了我,一拳出手砸毁了我的家庭。
       男人啊,跟女人就是不一样。
       15、直线与原点
       有人给金水集团物流公司新任总经理打电话,说葛总啊我们希望贵方及时查清库存账目,东方制冷设备厂一定积极配合你们行动。
       葛总哈哈大笑,然后无拘无束地说,你们国有企业就是勾心斗角,出了乱子互相拆台。我们跟你们不一样,遇到麻烦一致对外,事情摆平之后才清理门户呢,谁的责任谁扛着,明刀明枪。
       王莹在金属结构车间跟班劳动。如今企业领导深入班组干活儿的,很少了,主要精力转向宾馆谈判桌上和酒楼杯盏之间。跟班干活儿,王莹发现工人技术水平确实不高。很多年没有举行技术比武了,技术贬值了。一个青年下料居然画错了线,汽割下来一看,短了。短了就短了,换一块继续汽割。
       唉,技术骨干们走了,据说去了私营企业,薪水很高。传来这么几句顺口溜:“伺候国营厂,心里热爱共产党,工资就是不见长;伺候私营厂,心里仇恨资本家,月月高薪拿回家。”
       中午休息,王莹端着饭盒回到办公室给金水集团打电话。接电话的小姐自称总裁助理,说王援朝先生不在这里办公了。王莹报出自己名字。对方笑了,说王援朝先生留了您的名字,您可以给他家打电话。
       给他家打电话?从总裁助理小姐口中得到一个新的电话号码,王莹纳闷起来。哥哥的家在金水村,白瀛瀛去了日本,哥哥平时住在金水大厦1298房间,那座大楼是金水集团的总部。今天哥哥怎么跑到家里办公了,还换了陌生的电话号码?这变化引起王莹的疑惑。
       她焦急地拨通这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果然听到哥哥雄浑的声音。她当头就问哥哥是不是有了新家。王援朝呵呵笑了,说不但有了新家,还有了新的生活。
       王莹听了心里一紧,说有重要事情跟哥哥面谈。王援朝说出新家的地址,并且要求妹妹保密。王莹记下地址之后惊异地说,哥,这地方是十几年前建成的简易平民小区啊。
       平民住在平民小区,这符合基本逻辑嘛。电话里王援朝书卷气十足地说着。
       哥哥好像变了。这种声音这种语气这种表达方式,使得王莹想起当年那个满怀理想刻苦读书的乡村知识分子。
       晚间六点钟收工,王莹在金属结构车间吃了一碗方便面,跑到职工浴池洗澡。锅炉房煤源紧张,水温不高。她担心着凉感冒,匆匆冲洗然后穿衣离去。
       天色已晚。骑着自行车按照地址找到哥哥居住的楼幢,王莹暗暗吃惊。这果然是平民区。楼道里灯光昏暗,有一户人家还在门外码了一摞蜂窝煤,严阵以待寒冬的来临。空气里飘浮着油烟味道。靠墙停放着几辆自行车。想起乘坐加长型凯迪拉克的金水集团董事长竟然落在这种地方,王莹难以置信。找到103单元,她拍打着防盗门。
       小时候,性格刻板的哥哥偶尔弄出一次笑话,譬如把牙膏当做鞋油,引得全家爆笑他却一脸无动于衷。这正是哥哥的可爱之处。王莹希望今天同样上演牙膏变鞋油的喜剧,再次拍打防盗门。
       单元门开了,透过防盗门栅栏王莹看到哥哥。他剃了光头,下颏撅着一绺胡须,身穿蓝色制服坐在电动轮椅里打开防盗门说,灵莹啊,你是光临寒舍的第一人。
       从小到大,哥哥依然唤着妹妹的乳名,王莹蓦然感到几分温暖,这温暖驱赶着周身秋寒。她一步迈进哥哥新家,大声说你搞的什么名堂啊。说着,便参观起来了。
       三房一厅的格局,不足七十平方米。老图纸,厅小,房大。走到朝阳的大间,她看到满墙书架说明这是书房。走进朝阴的大间,她又看到满墙书架说明还是书房。
       哥,你既是中国北方第一村的书记,又是金水集团董事长,哪儿有闲工夫看书啊。她大声发问着径直跨入哥哥卧室,看到一张大床和一排柜子。
       灵莹,你怀疑柜子里藏着人呢,是吧?王援朝操纵着电动轮椅驶过来,笑眯眯说,倒是有一个大活人,正在厨房煲汤呢。
       王莹立即奔向厨房,果然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正在做饭。咦,这是你请的家厨啊?她大声问哥哥。
       不等王援朝回答,那老头儿操着满嘴东北口音说,是啊,我是来做饭的……
       跟随着王援朝的电动轮椅,王莹来到那间朝阳书房里,一屁股坐在沙发里。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在哥哥面前她便成了一个略显任性的女孩子,特别随便。
       王援朝操纵手里的遥控器,打开屋顶灯,关闭墙壁灯,然后合拢了薄纱窗帘。看着哥哥手里那只功能颇多的遥控器,王莹笑着说你已经高科技啦。
       老头儿给她端来一杯热茶。王莹觉得老头儿不错,就问哥哥雇一个月多少钱。王援朝说保密,然后朝着妹妹微笑说,你有什么事情,说吧。
       你先说。王莹环视着哥哥的新家说,你的变化这么大,还是你先说吧。不过我大胆猜测啊,你一定跟白瀛瀛离婚了……
       我还是先跟你说说辞职的经过吧。王援朝调整着轮椅靠背的角度说,我辞去董事长职务,你一定感到意外吧。
       真的?王莹挺身站起。你一到关键时刻就弄出大响动,这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啊!
       星期一上午,我召集金水集团高层班子的紧急会议,当场宣布辞职。他们懵了,你看我,我看你,紧张得没人说话。我以为他们当面不便发表意见,就离开会议室让他们自由发言。结果呢,九个人在会议室里坐到中午,谁也不说话。原来他们担心这里有诈,我佯装辞职考验他们是否忠诚。
       王莹好像在听单田芳的评书,嘻嘻笑着说,他们拿你当了曹操,惟恐掉到你设的陷阱里啊。
       王援朝受到妹妹情绪感染,很是得意地说,你的性格就是开朗,要是傻凤和设子听说我辞职,兴许不会笑的。
       设子好像不太在乎权力什么的,傻凤比较看重人的社会地位,所以从小就闹着当劳模嘛。王莹说着感到跑了题,说哥哥你接着说辞职的事儿吧。
       我真的辞职了。新的领导班子封我为顾问,当然,今后我是顾而不问啊。
       那老头儿走进书房说晚饭好啦。王莹立即表态吃过了。王援朝指着电视机说,这样吧灵莹,我去厨房吃饭,你在这里看录像。我专门录了像,想给自己留一个纪念。我敢说,当今中国敢于这样做的掌权者,没有!
       你把录像机调好再走!王莹说着转而指挥老头儿,您给我茶杯续点儿热水。
       凡是在单位当领导的,言谈举止都是你这种样子。王援朝插好录像带按下播放键,把遥控器递给妹妹说,你知道我在金水村外号叫什么吗?小列宁!
       小列宁快去吃饭吧,我看录像了。王莹坐在沙发里,看着电视机里播出的画面——王援朝身穿黑色中式夹袄,正襟危坐说话了。
       “今天下午两点钟,我正式辞去集团董事长职务,权力交给由九个人组成的董事会,由董事会向全中国乃至海外招聘执行总裁。同时,我还辞去金水村党支部书记职务。
       这十几年来,从金水村支部书记到金水集团董事长,从来都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搞的是一言堂。我知道这样不好,也曾经三次改革权力体制,都不成。为什么不成呢?首先村民们不答应。大家说,一个穷村发展成为中国北方第一村,就是一个声音喊出来的。假若变成五个声音十个声音,就乱了。一百只公鸡轮着打鸣,天就黑啦。是啊,我承认在金水村的发展初期依靠个人权威,行之有效。
       当然,特殊时期我们就这样发展起来了。当初金水村离开我,不行。如今金水集团离开我,也不行。在这十几年里我有几次重大失误,包括盲目发展工业造成环境污染和过度房地产开发。这样就形成一个浑不讲理的逻辑:独断专行的王援朝犯了天大错误,也没人责问没人追究。
       有人安慰我说,这种官本位现象广泛存在于中国,官场如此,商界如此,处处如此。我承认处处如此,但是我想改变。”
       电视画面里的王援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继续说。
       “我读了很多书,从中国古代的王安石变法到日本明治维新,从以色列的恩盖迪基布兹农庄到日本的山岸会村落。我深刻意识到,我们目前这种行之有效的体制,可以获益一时,却遗害长久。我插队落户便开始研究中国农村问题,研究了梁漱溟也研究了毛泽东。如今,金水村已经不是一个村了,金水集团也不是一个集团了,它成了社会标本,无形之中引导着人们。如今人们还在说,不学习金水村怎么能够致富啊。其实,我们发展初期的第一桶金,既倒腾过走私电器也变卖过钢材指标,竟然被誉为思想解放的先驱。这是误导啊。
       我们金水村和金水集团的体制,问题不少。企业结构大杂烩,有集体资产有民营资产有合伙资产,产权不清晰。集团领导层既是婆婆也是儿媳妇,既是独生子又是大孤儿,绝对中国特色。我决心以自身作为实验田——试一试我们究竟能不能真正实行体制改革。我辞去金水村支部书记职务,全村实行集体领导民主管理。我辞去金水集团董事长职务,全集团实行科学现代化管理。我的辞职就是这场实验的开始。
       我知道,我的辞职肯定引发一场动荡,可能很多人指责我是一个幼稚的理想主义者,甚至指责我破坏了现有的秩序与现行的规则。从这个意义讲,我的辞职已经不是我本人的利益得失了……”
       王莹看到这里呼地站起身来,离开书房大步奔向厨房。哥!你这是放弃权力搞实验啊!我告诉你吧,金水集团走了一个铁腕人物王援朝,马上就会出现一个铁腕人物李援朝,这就是中国特色。你依靠自己辞职形成的小气候,改变不了中国大环境!
       王莹崇拜哥哥热爱哥哥甚至暗恋哥哥,因此也敢于批评甚至反对哥哥。王援朝同志,我以为你早从幼稚的理想主义者变成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了,没想到你还是书呆子。
       王援朝手里捏着半个馒头。王莹伸手抢过来咬了一口说,小列宁同志,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犯左派幼稚病啊?
       老头儿看到他空了手,马上递来一个馒头。王援朝接过馒头说,哈哈,灵莹倒是读过几行马列主义著作,还懂得左派幼稚病。
       老头儿满脸堆笑对王莹说,您让他吃了饭再说,行吧?
       王莹觉得这老头儿挺慈祥的,便向王援朝大声说,你快吃,我在书房等你辩论呢。
       回到书房,电视机里正在播出最后一组录像画面,王援朝极富感情地说,“如今很多人变了,有的化蝶为蛹,有的化蛹为蝶。我风风雨雨几十载,理想主义者的本质没有丝毫变化,我愿做一条千里回游的大鲟鱼,最终采取这种自我批判的方式完成最后一跃。这最后一跃象征着理想,也意味着悲壮,因此我愈发义无反顾。”
       王莹突然被哥哥感动了,悄悄流下两行热泪。是的,哥哥这样做好比向湖里投进一粒米,激不起任何浪花自己却被吞没了。
       从哥哥想到自己,我也属于最后一批理想主义者啊。上马CFC项目,建立龙头企业集团,这都是跋山涉水的冒险之举啊。现实主义者安步当车,一路走来毫无闪失。理想主义者一往无前,最终落得一身是非。
       王援朝操纵着电动轮椅驶进书房。灵莹,你继续对我开展大批判吧。你说什么我都接受。
       扭脸擦去泪水,王莹朝着哥哥笑了。一个男人主动放弃权力,这不同寻常啊。我是女人我都不肯辞职,我真的很佩服你。不过,你企图以自己的辞职终结金水集团的封建管理体制,恐怕很难。你的金水集团是一片麦田,怎么可能生出稻穗儿呢?
       说得好!即使仍然生出麦穗儿,我也不感到遗憾。关键是我做了。一个男人做了他想做的事情,足矣。王援朝沉静如水,注视着妹妹。
       全国闻名的金水村,资产雄厚的金水集团,你说辞就辞了。你真的做了一件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王莹继续回味着,连连摇头。
       是啊,今天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打来电话,责问我为什么擅自辞职。我说我的级别是村支部书记,根据干部管理权限由乡党委负责,我根本无权向市委请辞。至于金水集团嘛属于工商局注册的大型集体企业,只能自己给自己当家啦。
       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说什么呢?王莹关切地询问,忘情地看着这位坐在轮椅里依然能够掀起一场风暴的男子。
       他要求我谢绝所有新闻媒体采访,他说立即向市委书记汇报。我说太好啦,我就是想通过自己辞职引发高层领导关注体制改革的问题。如今,金水集团尾大不掉,很可能变成一只巨型经济怪兽啊。你知道吧,我们金水村有了自己的警察自己的法庭自己的保安部队,代表着高度富裕阶层的利益。我们的社会正在走向私有化,很多事情令人始料不及啊。
       听了哥哥这番话,王莹想到自己的东方制冷集团,感觉压力沉重。一个念头小鱼儿似的跃出水面哗地在脑海里溅起一朵浪花——她猛然想起产品积压的事情,便向哥哥核实。
       是啊,我刚刚辞职,新的领导班子封我为顾问,当然今后我是顾而不问啊。
       新的领导班子便查出问题了。这说明他们没有顾忌我的权威,有闯劲儿!王援朝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承认,金水销售公司仓库里积压着一批你们的产品,是我年年命令他们跟你们结账的。
       哥!明明产品积压在仓库里你们退货就是了,你们是销售商不是生产商,为嘛非把自己装扮成买家掏钱买单呢?
       哥哥终于低下头,注视着搭在轮椅踏板上的双脚。妹妹看到哥哥穿着妈妈亲手做的布鞋,明绱,千层底儿,尖口儿。
       哥,你为什么这样做呀?你为什么这样做呀?王莹催问着。
       灵莹,我还不是为了支持你嘛。王援朝小声说着,好像理亏似的。
       我从小争强好胜,你疼我爱我关心我,不忍心看到我失败,是吗?王莹眼里闪动着泪花。
       王援朝用力点了点头,终于承认了深埋内心多年的情感。
       王莹双手捂脸呜呜哭了起来。谢谢你,援朝……
       老头儿悄悄走进来,轻轻递给她一块雪白的毛巾。
       王莹接过毛巾无毫无遮拦地哭着,竟然体会到一种从来不曾体会的快感。
       王援朝说,灵莹,这位老先生就是我的生身之父勾华东。
       老头儿平静地说,我被俘了,没死。交换战俘回国发配到大兴安岭深处。四十年过去了……
       16、老夫与老妻
       如今长期住在工人疗养院里的老牌劳动模范,只有三人了。据说是“遗留问题”,属于“挂账”。什么叫挂账呢,牟棉花不懂,也不想懂。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打从阿富汗援外归来,高层领导对她的批示是“暂时养起来”五个字。于是养了起来。先是住在“高干楼”等待审查结论,然后搬回丙楼成为疗养员。随着时光流逝,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暂时”相加,就等于“永远”了。
       回首往事,牟棉花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大半生住在工人疗养院里以劳动模范的身份疗养着。自己赢得“棉纺战线一面旗帜”的称号以及全国“接头冠军”的荣誉,只有那么几年时光在生产第一线度过。恰恰这几年时光,宛若一笔无限增值的存款,任她终生享用着。
       住在工人疗养院里,想看报纸只能去饭厅报栏。索性就听收音机。无论听广播还是看报纸,报道普通人的消息越来越少,报道有钱人的消息越来越多,譬如一个大款给农村的老母亲买了一架直升机,说是农忙时播种洒农药,干活儿,农闲时载着老太太上天兜风看云彩,玩儿。牟棉花并不认为人们都富了,譬如从收音机里听到有个下岗女工为了供养两个孩子上学,偷偷上街卖肾。买飞机的卖肾的,听得牟棉花不知所措。
       她在不停地做鞋。起初做鞋是为了保持基本功,时刻准备重返国棉十九厂生产第一线。随着时光推移年代变化,生产第一线渐行渐远,做鞋便成了生活习惯。人老了,没有什么重要事情做了,主要任务是活着。人活着不能生锈,就做鞋。给解放军战士,给抗洪第一线,给希望工程,给医疗队员,给李亦墩同志那样的老干部。
       春天里风大,牟棉花除了做鞋,还有一件事情就是写书。她说我是棉纺战线一面旗帜,我的东西一定要留给后人,不能不声不响淹没了。比如接头技术,比如“牟棉花工作法”,即使织机更新了三代,棉纺女工的奋斗历史不应忘记。
       听说牟棉花写书,躺在高干病房里中风偏瘫的徐贰芬大姐打来电话预祝牟棉花写书成功。牟棉花在电话里向这位革命老大姐表决心说,您放心吧,我六十岁之前一定写完这本书。
       她写书的高级参谋是靳大姑。这位七十三岁的“老棉纺”历经沧桑,已经修炼成为人世罕见的老妖婆了。她老人家耳不聋眼不花,腰不弯背不驼,走路一阵风,说话如敲钟,依旧满嘴粗话。
       听了牟棉花的豪言壮语,靳大姑撇了撇嘴说,扯你娘的蛋,现在离你六十岁不到半年时间,你写书也搞大跃进啊?你他妈的不要命了,我三朝元老还想多活几年呢。
       牟棉花不敢惹靳大姑,说只争朝夕嘛。靳大姑说你争来争去也只能活一辈子。你这辈子是国棉十九厂挡车工,你下辈子还是啊?
       对,我下辈子还是国棉十九厂挡车工!牟棉花不服气了,开始反驳靳大姑。
       靳大姑掏出烟卷儿叼着,依旧不点燃说,你住在疗养院里任屁不知道,咱国棉十九厂南院黄啦,只剩下北院几个车间维持生产呢。等到你下辈子投胎转世当了棉纺女工,北院也黄了八期啦!
       真的?牟棉花极其失望地看着手里的鞋楦子说,挺好的国营企业怎么黄啦?
       你知道合成化学厂吗?你知道耐火器材厂吗?你知道风动工具厂吗?你知道医疗器械厂吗?你知道低压开关厂吗?靳大姑一口气说着,好像相声《报菜名》里的“贯口”。
       都黄啦?牟棉花仿佛不忍心打听遇难亲人的下落,小声问道。
       靳大姑看到牟棉花动了感情,反而安慰她说,也有好厂子啊,就说东方制冷设备厂吧,龙头啊。电视里你闺女大出风头呢。国营企业走出困境,兴许就从灵莹这儿开始呢。
       借您的吉言吧。牟棉花送走靳大姑,马上给王金炳打电话。她跟老伴儿约定星期天上午去看望国棉十九厂。
       星期天一大早儿,已然退休的王金炳骑着一辆红色小三轮车来了。牟棉花站在工人疗养院门前等候着,远远望去老伴儿好像骑着一团火焰。
       这辆小三轮车是设子去年亲手为父亲制作的,说是送给爸爸的退休礼物。那时候儿子还不知道父亲推迟了退休。王建设利用九个公休日,去废品公司买钢管,跑汽车修理厂寻轴承,到车具市场购置零件,在橡胶制品商店配轮胎,只花了八十二元钱做成这辆小三轮车,还特意喷成天蓝色。王建设是普通工人,送小三轮车就等于送给老爹“奔驰”。
       他没想到父亲连连摇头,执意要红色的。他认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与红色有关。外孙冯器知道姥爷的脾气,操着难以改变的江西口音告诉他老人家,红色的英语单词是“瑞德”。
       于是王建设只好“瑞德”。他弄了一罐红漆找来一支喷枪,在“劳模楼”前面拉开喷漆工的架势。王金炳惊诧地说,设子!你没有气泵怎么喷漆啊?
       王建设笑了,在他眼里这世界就是一座大工厂,处处都有工具。他跑去借来一只拖拉机内胎,脚踏打气筒吭哧吭哧揣气。足足揣了一个钟头,那粗似牛腰的拖拉机内胎竟然变成一台具有压缩空气功能的“气泵”。王建设掏出一根胶管连接喷枪,拧开节门噗噗噗开始喷漆。不消片刻时光,这辆天蓝色的小三轮车便“瑞德”了。
       王金炳极为感慨地说,设子啊你生不逢时,工厂不景气你这样的技术尖子没了用武之地。
       王建设从容地摇了摇头,低声说山不转水转。那语气里充满一个普通工人的自信。
       王金炳特意给小三轮车厢里摆了一只矮脚凳,上面铺了一只棉垫,扶着牟棉花上车落座。牟棉花甩手不让他扶,气哼哼说你恨我不老哇。尽管工人疗养院两年没有安排疗养员全面体检,牟棉花坚决认为自己的身体好比一台正常运转的机器。机器是老了,却没有毛病。
       乘坐小三轮车前往国棉十九厂,牟棉花特意穿了那件蓝色毛哔叽上衣。这是当年发给阿富汗援外人员的礼服,代表中国专家形象。一辆辆汽车从身旁驶过,这辆红色小三轮便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国棉十九厂的鼎盛时期,职工近万人。当年这里是东洋纱厂,正是牟棉花得到外号“牟大胆儿”的地方。后来,东洋纱厂改为中纺五厂,她的外号渐渐不为人知了。进入新中国,牟棉花荣获“棉纺战线一面旗帜”的美誉,人们只记住她是全国织布挡车接头冠军。
       南院关闭了,南大门附近生着一丈多高的蒿草。北大门照常通行。身穿制服的门卫拦住这辆红色小三轮车。王金炳解释说,牟棉花是这座工厂的老职工,今天回厂看一看。门卫认为坐在小三轮车里的这个老太婆是来讨账的,摆手拒绝进厂。
       你们的医药费问题厂里答应分期分批解决,保证不会过五一节的。门卫板着脸大声解释道。
       一辆切诺基吉普车从厂里驶出,门卫立正敬礼。一个花白头发的男子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对门卫说,请牟大姐进去吧,她是咱厂的特等劳模!
       牟棉花听说有人认识自己,迈腿下了小三轮车朝着切诺基吉普大声反问说,你是谁呀认识我?
       王金炳含胸驼背骑在小三轮车上,不言不语看着。
       那花白头发的男人推门下车说,牟大姐我是郝伯生。您不认识我啦?当初人们都叫我郝二黑啊。
       郝二黑?牟棉花寻思着,渐渐想起日伪时期东洋纱厂梳棉工房的小伯役,之后想起国民党时期中纺五厂的小护厂队员,最终想起国棉十九厂的青年突击手。她一把拉着对方的手说,是你呀郝二黑!我听说你去支援新疆了,什么时候调回来的?
       我在伊犁毛纺厂工作了二十年,去年调回来担任咱们国棉二厂厂长,现在着手筹建金纺集团呢。国棉十九厂南院争取明年搬迁,北院以后也要走土地置换的路子。您别看棉纺行业不景气,咱们的国棉六厂国棉九厂还有北大桥仓库,随着城市发展成了甲等地段,地皮可值钱呢。
       牟棉花并不晓得郝伯生“以土地换生存,以生存求发展”的战略思路,只是泛泛地笑着,好啊,我盼着你振兴咱们棉纺工业呢!
       这一程子我很忙,五一节我去看望您吧,究竟如何重振棉纺雄风,咱们还要聊一聊啊。俗名郝二黑的郝伯生挥了挥手说了声再见,拉开车门钻进吉普车。
       牟棉花突然大声喊道,默西!默西!
       郝伯生扭身返回,满脸惊诧地望着这位出身日本东洋纱厂的特等劳动模范。
       牟棉花略显顽皮地说,我就想考一考你的记性。你没忘了这句日本话啊?我记得“文革”期间把你打成小汉奸,说你给日本人当伯役是卖国贼。
       我哪有权力卖国呀。不过,如今我有权力卖厂了偏偏没人买啦。现在我就去拜访香港的房地产大老板,洽谈迁厂的事情。郝伯生尴尬地笑着。
       哎,二黑你穿多少码的鞋呀?牟棉花突然问道。
       四十二码。郝伯生猫腰钻进美国出产的吉普车,开走了。
       王金炳知道凡是牟棉花看重的人,她都要做一双鞋子。上至党的高级领导干部,下至普通劳动者,这已经成为一种金钱难买的待遇。
       牟棉花坐在小三轮车里问门卫,这位郝伯生同志现在什么职位啊?
       门卫恭敬地回答说,他是金纺集团总经理,就等于是过去纺织局的局长。
       于是,“工业战线红管家”骑着红色小三轮车载着“棉纺战线一面旗帜”,驶进国棉十九厂北院。工厂大道上,人来车往,都是陌生人物。工厂大道两旁,都是陌生场景。牟棉花恍然大悟:打从工人疗养院前往阿富汗援建巴格拉密棉纺厂,我离开国棉十九厂已经二十五年了,这里的一切既遥远又模糊,似乎是上辈子的经历了。
       踏着小三轮车王金炳念叨着。如今棉纺行业大变样了。一是这几年棉花紧张,全国各地的棉纺厂都去新疆抢购原棉,供不应求就涨价,涨了价还往棉包里掺沙子压分量。二是这几年企业没有资金购买原棉,趴着不能生产。三是这几年出现不合理竞争,国营企业被条条框框捆着手脚,根本没有办法跟乡镇企业和私营企业竞争……
       咦,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啊?牟棉花坐在小三轮车里,觉得老伴儿突然变成一个“万事通”。
       我天天听广播啊。俗话说,秀才不出门,便知道天下事。我呢,仓库听广播,保管知天下。王金炳乐乐呵呵说着,用力朝前蹬去。
       望着陌生的厂区呼吸着陌生的空气,牟棉花觉得从老伴儿嘴里说出一连串陌生的话语,顿时觉得老伴儿也陌生了。是啊,说是老夫老妻,可是这大半辈子也没有仔细端详对方啊。这样想着,牟棉花心里一阵悲凉。
       南院与北院之间的大水坑,早填平了。当年牟棉花去梳棉工房报到,就是从那边踏着冰面跑过来的。如今大水坑变成一个小广场。小广场门楼上残存的标语写着“建设四个现代化”。过了小广场便是已经停产多日的南院了。牟棉花叫王金炳停车,环视着一派荒芜的景象。
       东边的锅炉房只剩下半截烟囱。那里是当年她打瞎白小林一只眼睛的地方。西边的变电站是当年护厂队把守的地方。解放前夜白小林跟她并肩躺在大卡车前面。关键时刻白小林站在了人民一边。
       这里就是我十六岁考进来的工厂啊。望着被一条条木板钉死的车间大门,牟棉花眼窝一酸,坐在小三轮车里呜呜哭了起来。
       稳若泰山的王金炳骑在小三轮车上说,我劝你多想高兴的事儿,心里就不难过了。你看远处的织布车间,当年纺织工业部主办全国纺织擂台赛,上海的许金娣青岛的陆根萍,还有北京石家庄西安郑州无锡一大批技术尖子,都来啦。偏偏是你牟棉花一鸣惊人打破了挡车工接头儿全国纪录啊!
       听了王金炳的讲述,牟棉花破涕为笑。以前三棍子打不出你一个屁来,什么时候你学会说话啦?
       王金炳低头踏着小三轮车说,是啊,我是跟收音机里单田芳学的。
       一辆白色豪华面包车驶进小广场缓缓停下。一群西服革履的男人走下车来,打量着周边厂房,一看就是考察团。一个翻译哇啦哇啦说着外国话,热情地介绍着情况。
       王金炳远远望着说,那翻译好像是白小林。
       噢,这是一群日本人啊。牟棉花眯着眼睛说,他们兴许是来投资的,金炳啊咱们回去吧。
       驶出国棉十九厂大门,那门卫抬手向这辆小三轮车敬了一个礼。牟棉花笑着说,看来还是有人敬重劳动模范的,他们不光朝着小轿车敬礼呢。如今坐小轿车的,除了当官的就是有钱的……
       一路上,情绪激昂的牟棉花不停地向着王金炳发问,金炳啊,你不说跟着收音机里单田芳学的会说话啦,那你告诉我纺织行业还能振兴吗?不光国棉十九厂,还有二丫头的针织运动衣厂,大姑爷的北方电机厂,好端端的厂子怎么越弄越不行呢?为什么灵莹把厂子弄得那么好呢?
       王金炳说,棉花啊,你不是说退了休咱俩好好过日子吗?我退了,那你就搬出疗养院回家住吧!
       好吧,我二十多年没在家里住了。牟棉花兴奋地说,咱们一起过日子!每天吃了早饭你蹬小三轮车拉着我,咱们不逛公园不逛商厦,只逛工厂,工厂才是最好的景致呢!先逛你工作过的那几家工厂,然后逛灵莹啊傻凤啊她们的工厂,反正不用花钱买门票呗!
       一言为定!五一节我去工人疗养院接你。这些天咱们保密啊,给儿女们一个惊喜。王金炳激动地说着,那表情仿佛即将娶媳妇入洞房的新郎倌儿。
       五一节到了。一大早王金炳找出一张大红纸和一瓶墨汁,指派外孙冯器和外孙丁苹果写出“欢迎回家”四个大字,然后贴在迎面墙上。冯器是王莹的儿子,丁苹果是王凤的儿子,这两个男孩儿一起询问姥爷欢迎谁回家。王金炳板着面孔说出五个字:别问了,保密!
       丁苹果比冯器小三岁,抢答道,欢迎我姥姥回家呗!
       出了“劳模楼”,王金炳走到那一株来历不凡的芒果树下,抬头望着枝繁叶茂的树冠说,老伙计呀你也二十多岁了。南方种子在北方长得这么壮实,你全托毛主席的福呢。
       二十多年前王金炳将那颗晾干的芒果核儿栽在一只花盆里,竟然发芽出苗儿。他认为这是天意,就养着。他经常在花盆里埋一个西红柿,增加土壤酸性。记得那是林彪出事的第二年春天,他把这株生命力极强的芒果树苗儿移到室外,栽种在“劳模楼”外的草坪边缘。它默默成长着,从手指粗长到胳膊粗。只是不结果。北方人几乎不认识芒果树,就打听。王金炳嘟嘟哝哝说,毛主席的神树。
       五一节放假人们睡懒觉,清晨“劳模楼”外反而显得清静。如今的“劳模楼”已然名不副实了。有的劳模提拔成了领导干部,搬走了。有的劳模去世了,儿女住在这里做小生意,要么在市场里卖布头要么推车摊煎饼,行走在下岗再就业的道路上。总而言之,“劳模楼”失去昔日光环,成为普通居民住宅楼。前面的“市长楼”也是这样,打从落成以来,由市长而局长,由局长而处长,一路走低,如今称其“科长楼”也勉为其难了。
       这时候,迎面走来脸色苍白的滕维丽,她眨着一双又细又长的眼睛叫一声王老先生,表示五一节的问候。王金炳满脸堆积着和蔼笑容,承应着。多年以来,首长接见叫他“金炳同志”,工厂里叫他“王师傅”,晚辈们叫他“王伯伯”,小孩子们叫他“王爷爷”,只有这位新近搬来的女邻居与众不同,称呼他“王老先生”。王金炳喜欢滕维丽叫他王老先生,听着很舒服。
       名不副实的“劳模楼”与名不副实的“市长楼”之间夹着一块绿地,形成院落。此时大院门口聚了一群人,还架起一台水平仪,远远测量着前面那一座青砖红顶的“市长楼”。王金炳把这台测量工程的仪器当成了电视摄像机,以为这里正在拍摄电视连续剧。还挂了一幅幅“工程重地,请勿靠近”的标语,好像外景地。王金炳扭头望着那一面面迎风也不招展的小红旗儿,愈发认为这是在拍摄电视连续剧。
       去年冬天,一个名为《劳模家庭》的电视剧组丁东丁东按响了门铃,说是前来采访老牌劳动模范为剧本补充素材。光头导演像模像样地在客厅里架起摄像机,一口气给王金炳录了三个小时,请这位工业战线红管家从一九四九年说到一九五九年,又从一九五九年说到一九六九年,从一九六九年说到一九七九年。三个钟头竟然讲了三十年的故事。历史成了一块压缩饼干。王金炳认为再录一个钟头就讲到了现在,导演却没了兴趣。
       五一节的清晨,阳光分外明亮。王金炳蹲在“劳模楼”前面的草坪旁边,把小三轮车擦得锃光锃亮,那心情好像去接新娘子。出发之前,他在楼下公用电话亭给工人疗养院丙楼老伴儿房间打电话,只听铃声叫唤却没人接听。嘿嘿,棉花是三朝元老的疗养员,一准是跟护士们告别去了。
       踏着小三轮车,退休老劳模一路唱着老歌《戴花要戴大红花》,心里很是高兴。
       驶进工人疗养院大门,正逢八面风大酒楼进货,一辆大卡车堵住通往丙楼的道路。王金炳绕路从假山后面骑过去,直达丙楼前面的车棚。
       几个护士从丙楼里跑出来,抬头见到王金炳便吓得站住了。他疑惑地望着她们。这时候靳大姑嘴里叼着烟卷儿走上前来,叫了一声王金炳。
       金炳啊你也这么大年岁了,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得挺住啊!靳大姑毫无表情地说。
       棉花她怎么啦?王金炳丢下小三轮车,小声问道。
       靳大姑点了点头说,这朵棉花呀,终归纺到线里去啦。我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一个人坐在藤椅里走的。
       王金炳古怪地笑了。靳大姑您瞎说什么呀,棉花坐着藤椅走了,人坐着藤椅能走吗?那又不是轮椅……
       说着,他大步冲进楼道奔向牟棉花的房间。靳大姑大声招呼着护士们。你们拉住他啊,你们拉住他!
       王金炳看到老伴儿果然坐在藤椅里:身穿蓝白相间的疗养员服装,戴着一副老花镜,左手握着一只鞋底儿,右手捏着一根细麻绳儿,身体微微侧倾脸庞低垂,好像针儿掉在地上,耐心寻找着。
       工人疗养院的值班医生满面愧色说,牟大姐突发大面积心梗估计在早晨七点钟前后,可惜我们的值班护士没有及时发现……
       王金炳听罢呜了一声,缓缓蹲在藤椅前面,抬头注视着不辞而别的老伴儿。
       今天是五一节,你说让我接你回家咱们一起过日子的,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王金炳伸手摸着牟棉花冰凉的脸庞,声音颤抖起来。
       你住疗养院,我看管仓库,咱俩二十多年没在一起过日子,我还准备今天下午给你炖猪蹄呢。你说让我骑小三轮车拉你去逛工厂,你怎么走啦?你从来说话算话的……
       两个护士过来搀住王金炳。他异常冷静对那位医生说,你们先给市总工会打电话吧,牟棉花是有组织的人。之后给我闺女我儿子打电话,我要把牟棉花的遗体接回家去!
       靳大姑走进房间伏在王金炳耳畔说,你看她纳鞋底儿打结的手法,两根手指头捏着一根细麻绳儿,这还是“牟棉花工作法”的接头儿技术啊。
       王金炳看了看老伴儿最后留给人间的身姿,转身盯着靳大姑的眼睛大声说,是啊,这就叫一辈子!这就叫一辈子!
       受到王金炳情绪感染,靳大姑指着遗体说,牟棉花你放心走吧,我一定替你把那本书写出来!
       第二天的当地晚报第十八版右下角刊登一则讣告,公元一九九○年五月一日,我市特等劳动模范牟棉花同志在工人疗养院丙楼去世,享年六十二岁。
       丧事从简。牟棉花遗体告别仪式规模不大,只有亲朋好友到场吊唁。
       滕维丽来了,跟王莹握手的时候说,我搬到劳模楼住了,跟你父亲隔着两个门洞,是租房。从今往后我会照顾他老人家的。其实从小我也有劳模梦,可惜破灭了。
       听着滕维丽这一番话,王莹心情挺复杂的。尽管这个女人曾经背叛自己,她的劳模梦还是真实可信的。
       李亦墩同志步履蹒跚出席了。他拉着王金炳的手说,我有个心愿就是建立一座劳动模范博物馆,让子孙后代能够看到前辈留下的脚印,可惜没弄成啊。
       王金炳哭了说,棉花走了,她把脚印留在我们心里了,这就是博物馆啊。
       思绪一下飞回当年——李亦墩是工厂账房先生,王金炳是学徒小伙计。往事,宛若淡淡的雾霭,朦胧里透出几分清晰,清晰里又显出几分朦胧。历史,便在清晰与朦胧之间翻过一页页时光。
       王莹控制不住悲痛一头扑到这位伯伯怀里抽泣说,妈妈发病的时候我不在身边,我一辈子也不原能谅自己!
       李亦墩小声叫着她乳名说,灵莹啊不要难过。你努力把东方制冷集团办成真正的龙头企业,就是对你母亲的最好报答。
       坐在电动轮椅里的王援朝泣不成声。王凤伏在耳畔小声说,大朝哥,你是金水集团的铁腕人物,不要让别人看出你有一副软心肠!
       王援朝擦去眼泪,吃惊地望着乳名傻凤的妹妹。全家极度悲伤之际,只有傻凤理性不减,维护着哥哥的公众形象。
       李亦墩拍着王援朝肩膀劝他节哀说,大朝你去德国治腰治腿,疗效如何啊?
       电动轮椅后面站着四个西服革履的保镖。德国脊柱外科世界一流。我治腰治腿都有疗效。王援朝抬手指着脑袋说,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故乡嘛。这里的疗效最大。
       你的金水集团的企业面临产权归属的纷争,属于乡镇企业还是属于民营企业?属于个体企业还是属于合伙企业?这是一个崭新的课题啊。
       王援朝神色澹定地说,只要产权明晰了,我们建立现代企业制度实行股份制就是了。李亦墩向他打听白瀛瀛的下落。王援朝说她去日本了。她的油画《梦中往事》轰动日本了。
       王凤哭着拉住李亦墩的手说,李伯伯我们厂拿到两份订单,这一批运动衣即使赔本也要做啊。
       我老啦,以后全靠你们支撑天下了……李亦墩呼吸急促地说着,退场了。
       一个戴墨色眼镜穿银灰色衬衣藏蓝色裤子的老头儿匆匆赶来。这几十年来王金炳对戴墨镜的男人格外敏感,因此一眼便认出来者正是白小林。
       这位一辈子研究日本企业管理的专家注视着躺在鲜花丛中的“棉纺战线一面旗帜”,泣不成声。
       谢谢你啊棉花,假若没有你,解放前夜我就不会参加护厂队的行动,不参加护厂队的行动我就百分之百成了历史反革命,一解放肯定被枪毙了……
       跟死者家属握手的时候,鬓发斑白的白小林依次对王莹和王凤说,以后你们的孩子要是去日本留学不要上黑中介的当,我开办了一家咨询公司,专门接受国内企业和人士对日本方方面面的咨询。你们的事情,我免费!
       白小林与王建设握手,这位技术尖子趁机向“日本通”请教说,小岛株式会社出产的高速织机,配套电机是三井公司的吧?
       咦,你不懂日语怎么知道这些情况啊?白小林惊讶极了,往鼻梁上推了推下滑的墨镜。
       王建设不动声色说,我正在阅读这方面的技术资料,一知半解……
       走出吊唁大厅,沉浸在往事里的王金炳突然想起老东家,便打听了一句。白小林表情平淡地说,我们的父子关系,你最清楚。我从日本留学回来进了日商东洋纱厂,他对我不肯宽恕,多年没有往来。解放以后我娶了日本遗孤,他更不愿意啊。“文革”结束落实政策,他老人家搬了家,从此失去联系。前几年我在大街上见到他,老爷子挤在人群里买彩票呢……
       王金炳感慨不已说,你们爷儿俩啊其实性格相同,都是一条道跑到黑的人,你呢迷上了研究日本,他老人家呢,这辈子就想开工厂当东家手里拥有绝活儿。
       听了这话,白小林向上推了推墨镜说,王金炳,你说话一针见血啊。
       遗体告别仪式结束,人们回了。只有王金炳独自坐在殡仪馆院里望着远处那座大烟囱冒出一股股白烟,表情淡然。
       棉花你走了,你飞到天上去啦,你一辈子好强,这倒是一个好去处啊。
       一辆切诺基吉普车疾驰而来。郝伯生不等停稳推门下车,跑到王金炳面前说,我下了飞机就往这里赶,还是没见牟大姐最后一面!我约定五一节看望她,她怎么走了呢?
       王金炳指着远处的缕缕白烟说,你现在大声跟牟棉花说话,她还听得见呢。
       郝伯生抬头望天眼含热泪高声喊道,牟大姐,我四处跑贷款赔笑脸,就是不愿意再给别人当小伯役啊!您只活了六十二岁就走了,我一定要让您在天堂看见咱们高新纺织科技园开工典礼的日子!
       其实,减去牟棉花当年报考东洋纱厂的虚报年龄,她真正活了六十年。靳大姑清清楚楚记得,黄毛丫头牟棉花的工号恰恰是丙字9051,竟然暗暗吻合着死期。唯物主义者王金炳坚决认为,这只是一个巧合。
       17、螺丝与螺母
       身穿米色夹克衫的王建设手里拎着一只旅行包,被人流挤进硬卧车厢。南下广州的火车爆满,沿途拥入大量民工使得车厢变成罐头盒,散发人肉味道。
       空气浑浊。附近硬卧席位的一位花白头发男子几次摆弄那扇车窗,就是打不开。王建设一旁观察着这种新式车窗的开启原理,认为它出自日本设计思路。日本人就是这样,规矩之中蕴含着机巧。
       他主动凑上前去,伸出双手按住窗芯轻轻一兜,窗子便倾斜敞开。这种结构很像北京人冬季取暖安装的风斗。
       清新空气扑面而来,人们为之一振。你手真巧啊。身穿紫色棉毛衫的花白头发男子扭脸冲着这位年轻乘客笑了。王建设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说您的报纸借我看看好吗。
       花白头发男子指着自己的铺位请王建设坐下,随手递来《北方周末》。这是一份著名报纸,有深度有广度有速度。尤其“文化大视野”专版,经常刊登令人耳目一新的言论。王建设虽然属于蓝领阶层,却喜欢阅读增长见识的文章。
       果然不出所料,王建设读到一篇标题“大众如此误读,专家何罪之有”的文章,开篇说到一则新闻,某市一位大名鼎鼎的集团董事长先生倚仗手里权力违背市场规律大搞“亲属交易”,以代销名义连年收购某国营企业的产品,尽管有的产品积压仓库照样结账,以此造成某国营企业尽产尽销的虚假繁荣。他为什么这样做呢?因为这家国营企业女厂长是那位集团董事长的妹妹。这种以亲情为纽带的交易现象被著名经济学家侯能之称为“近亲结婚”, 必然孕育出营销领域的“怪胎”。这怪胎反映了商品经济幼稚时期的“企业失重心态”。
       手捧报纸饶有兴趣地读着,王建设被乘务员叫去补票了。
       花白头发男子对王建设说,我到武汉下车,这份报纸我给你留着。
       去列车长席补票途中,王建设在十二号硬席车厢遇到王凤。她身穿粉红色运动休闲装,一把拉住弟弟说去参加服装订货会买不到卧铺只好坐着去广州了。
       王建设告诉姐姐此行应聘东莞一家台资企业,那里招收高级技工。王凤急不可待地问弟弟,你看我这身中年女式运动休闲装有市场吗。王建设仔细打量着乳名傻凤的姐姐说,要是针对中年女性市场就应该打出“一枝花”商标,女人四十一枝花嘛。
       王凤嘻嘻笑着对同事们说,这是我娘家兄弟,有水平吧?那我就写广告词儿——女人四十豆腐渣,穿上它,女人四十一枝花。
       一起出差的同事们纷纷表示赞成,还夸王建设内秀。
       补了票,为了继续阅读那份报纸王建设一节节车厢挤了回来。他终于找到花白头发男子的卧铺厢位。对方递过报纸说,听口音咱们是一个地方的人,我觉得你面熟啊。
       王建设接过《北方周末》说,兴许以前在哪儿见过呢,然后主动介绍自己去东莞应聘高级技工,车钳铣刨电气焊外加机修,都拿得起放得下。
       花白头发男子随便问道,你去广东是为了挣大钱吧,那边工资高得很。
       我的哥哥姐姐都是拿高薪挣大钱的人,我不是。我去广东是为了见大世面长大能耐,争取评上蓝领王。你知道只有广东评选蓝领王,别处都不评。其实蓝领王就是过去的行业技术标兵,只是改了称呼。比如理发所就改称发屋了。
       花白头发男子深沉地注视着王建设。即使评上什么蓝领王,也只是名义而已。人活着可以为了名义,不过这个时代不重名义重实惠啦。
       名义还是很重要的。我母亲为了劳动模范的名义奋斗了一辈子,后来不能重返生产第一线住在工人疗养院里做鞋练手儿,说是不能荒废了挡车接头的基本功,愧对特等劳动模范的名义……
       哎哟,敢情你是牟棉花的小儿子啊?怪不得我看你面熟,长相很随你母亲嘛。花白头发男子起身从行李架上的提包里翻出一双崭新的布鞋。你看,这就是你母亲去世之前送给我的,我舍不得穿啊,无论走到哪儿都带在身边!我负责筹建高新纺织工业园,已经建起五座标准厂房啦。这次我来追到武汉是会见一位台湾地产商,请他开发国棉十九厂的地块……
       您是金纺集团董事长郝伯生叔叔啊,我母亲经常提到你当年做小伯役,后来自学成才去了大西北。王建设钦佩地说。
       我知道你小子是技术能手,可惜生不逢时没有用武之地。柳暗花明,咱们的高新纺织工业园一旦落成,就缺你这样的技术尖子!郝伯生滔滔不绝讲了起来,表情很是激动。你知道吧,随着城市发展咱们有五六座棉纺厂变成黄金地段了。尤其停产多年的国棉六厂的地块被深圳地产商相中,卖了一大笔钱属于天文数字啊。我用这笔钱买下了高新纺织工业园的全部土地。盐碱滩便宜啊。我要把全市棉纺厂统统迁入高新纺织工业园,新人新厂新设备新产品新天地,一下子甩掉陈旧的包袱,跨入国际领先国内一流的行列。毛主席说的坏事变好事,不出五年就会在咱们身上应验了。
       真的?王建设充满向往地注视着激情洋溢的郝伯生说,郝叔叔我自学日语两年了,我看到中国大量引进日本技术,一旦掌握日语就不会吃亏了。
       好啊,当初我给日本人当伯役学会日本话,去年跟日本小岛株式会社谈判,他们私下说话我就听懂了。这叫艺多不压身。
       郝伯生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
       咱们高新纺织工业园三分厂引进了日本射流高速织机,正在安装设备呢。我还有一个宏伟计划,那就是在高新纺织工业园,树立九十八座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市棉纺系统特等劳动模范的铜像!头一座就是你母亲牟棉花……
       王建设起身离开郝伯生的铺位,挤着走向硬席车厢。他哭了,任凭泪珠洒在米色夹克衫上。多少年了,他终于听到如此鼓舞人心的话语,一扫心头累积已久的郁闷。
       穿过几节车厢终于找到王凤。她嘴里嚼着面包手里举着扑克牌,正跟同事们“拱猪”呢。弟弟注视着欢声笑语的场面,被姐姐感动了。工人阶级的乐观态度浸透骨子里弥漫在日常生活之中。
       王凤甩牌赢了,咯咯咯笑着。她抬头看见弟弟,扭脸从小桌上抓起一袋饼干递过来说,你没座儿吧?我去给你补卧铺票!
       他小声告诉姐姐自己不去广东了,决定跟随郝伯生在武汉下车。王凤并不打听原因,说我知道你有主见,只要你认准了你就往前走吧。说着姐姐掏出几张钞票塞到弟弟衣兜儿里,坐下继续抓牌了。
       从傻凤想到灵莹,王建设觉得两位姐姐性格不同,内心都流淌着一股温泉,心疼别人胜过心疼自己。
       第二天中午,火车驶进武昌站。王建设跟随郝伯生下了车。郝伯生拎着手提箱说,你别看我堂堂金纺集团总经理,火车睡硬卧,吃饭方便面,住宿招待所,出门公交车,这就是国营企业啊。
       王建设认为这样很好,颇有一种重新找到组织的感觉。他们住进火车站附近一家机关招待所,挺干净的。郝伯生去服务台打电话。王建设躺在房间里看《北方周末》。一会儿工夫,郝伯生兴奋地跑回来说,我马上去晴川饭店见那位台商,他明天上午飞香港。可惜我没有时间上街染头发了。
       说着郝伯生打开旅行箱换衣服。王建设听到电动剃须刀叫唤起来,放下报纸翻身坐起,抬头看到郝伯生已经变成一个西服革履的潇洒男子。
       神仙、老虎、狗,我什么角色都要扮演啊。郝伯生系好领带,匆匆走了。
       堂堂金纺集团总经理能上能下能土能洋能屈能伸,一会儿寻常衣裳一会儿西服革履,一会儿普通招待所一会儿豪华宾馆,王建设心里挺佩服郝伯生的。我已经穿惯了工作服,这一辈子恐怕很难改变了。
       黄昏时分,王建设上街吃了半斤北方水饺。想起去广州的火车票在武汉就下了车,觉得亏了。亏就亏吧,找到高新纺织工业园这样的归宿,也值了。他回到招待所继续看报,不由咦地叫了一声。
       原来,在这篇“大众如此误读,专家何罪之有”文章里提到经济学家侯能之使用“近亲结婚”和“怪胎”来形容发生在金水销售公司与东方制冷设备厂之间的以亲情为纽带的不正当交易,竟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不知什么原因,这场属于经济领域的虚假销售事件竟然被村里人误读了,一夜之间演化成为兄妹乱伦的丑闻。“近亲结婚——怪胎”。消息不胫而走,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怪不得妹妹几年之前秘而不宣离了婚,怪不得哥哥的妻子远走日本一去不返呢。”
       王建设手捧报纸挺身坐起,满脸惊诧。我的天啊,这场风波的男主角是大朝女主角是灵莹吧?没错,东方制冷设备厂的产品由金水销售公司代销,这就是大朝哥哥和灵莹姐姐。这样一场铺天盖地的风波,我怎么不知道呢?转念一想自己整天蹲在工厂里修理机器,与世隔绝了。
       《北方周末》编者按指出,如此严重的误读发生在中国民间,似乎说明大众心理的严重倾斜。墙倒众人推,鼓破众人捶。乱伦?这是多么刺激的话题啊!于是人们由误读到误传,齐心协力将一个扭曲的销售事件改造成为一对扭曲的男女关系,并且轰轰烈烈上市了。
       读了编者按,王建设心情有所缓解。可是哥哥和姐姐究竟承受了多么大压力,他还是揪心不已。
       郝伯生兴冲冲回来了。我跟台商达成意向书,咱们用国棉十九厂国棉三厂还有玻璃纤维厂的地皮置换四亿五千万贷款建设高新纺织工业园。建设,争分夺秒咱们坐飞机回家!
       王建设不好意思地说,你搞高新纺织工业园要是跟日本人打交道,我懂一点日语……
       好小子!我就知道劳动模范的儿子没有孬种。郝伯生大声说。
       下了飞机,王建设径直奔向东方制冷设备厂。他要当面告诉姐姐,弟弟停止漂泊,重新堂堂正正当工人了。
       深秋时节,东方制冷设备厂一派欢天喜地的气氛。工人们满脸兴奋表情,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奔向食堂,说是免费供应喜面。
       王建设心头一喜。东方制冷设备厂陷入低谷以来,几乎无法生存了。今天一定是庆贺走出困境全厂吃喜面吧?远处职工食堂噼噼啪啪放起鞭炮,还有人欢呼拿到了“三万六”。王建设急急忙忙走进办公楼来到姐姐办公室。
       姐,厂里喜气洋洋的,一定是恢复生产了吧?王建设当头就问,却看到姐姐眼里噙着泪水。
       王莹瘦了,满脸疲惫神色。她抹去泪水告诉弟弟东方制冷设备厂破产了。
       什么!王建设惊讶极了,望着姐姐说,破产了,全厂还吃喜面啊?
       破产是好事儿啊。王莹兴奋起来。谁都知道东方制冷设备厂负债累累无以为继,走到头了。有的国有企业无路可走,就这么耗着。下岗职工一分钱没有!你说这样下去怎么活啊?
       王建设点点头说,很多下岗职工没有生活来源,生了病不敢吃药打针,只能扛着。可是工厂破产就等于拔了工人的根吧?
       王莹红了脸。设子,姐姐天生好强,肯定不会接受破产结局的。不过我要告诉你,经过这几年摔打姐姐变了,不是变得怯懦而是变得勇敢了。如今什么叫勇敢啊?敢于面对现实承认失败,就是最大的勇敢。
       姐姐你承认失败了?王建设小声问道。
       是的。承认失败是勇敢。可是光靠勇敢还不够,必须有智慧。我是主动申请政策性破产的,这就是智慧。你不申请破产,职工的养老金啊医药费啊,什么都没有。如果申请政策性破产呢?企业以资产抵债,八千万美元贷款冲去四千万,市政府征地抵去一部分债务,拨款善后。给职工买断工龄,这样既有养老保险也有医疗保险,今天全厂清兑放款,所以大家吃喜面嘛。
       看着滔滔不绝的姐姐,王建设心里一痛。当年龙头集团的女强人,如今的破产企业清算者,真是一龙一虫啊。
       你知道申请政策性破产,这两年我跑了多少路求了多少情吃了多少闭门羹吗?为了让全厂职工安全着陆,我女强人变成女弱人。王莹颇为感慨地撩起鬓角,露出几丝白发。
       破产之后,你调到哪儿去工作呢?王建设关心姐姐的下场。
       我还有脸调到别处去工作?下岗啦。王莹自嘲地笑了。如今堂堂局机关改成企业控股集团,二百多人只留了十几个人。企业厂长呢,只要厂子黄了你跟工人一样,歇菜。当然,我不能歇着,我天生吃苦受累的命……
       姐,我去高新纺织工业园工作了,郝伯生把棉纺厂土地都卖了,换来一大笔钱,集中建立新的纺织工业中心,前景广阔啊。姐,你也去吧。这样就能告慰咱妈在天之灵了。
       当初你离开东方制冷设备厂,我还怨你呢。如今你去高新纺织工业园,那里有你用武之地。我就不去啦。我从十六岁进工厂这辈子不会离开机械行业的。你还记得滕维丽吗?她把原先的家属工厂做大了,去年实行股份制成立了东方家庭用品制造公司,生产“好帮手”系列产品,有家用取暖炉有家用空气净化器有家用饮水净化机有家用保健按摩椅,市场旺销啊!我决定投奔她去。昨天给她打电话,我说当年你是喷漆工,我是厂长我提拔了你。今天你是厂长了,我去你车间当喷漆工吧,我要从零做起。
       王建设再次惊讶地注视着姐姐。这个从小学三年级就主持家务的中年女人,生性好强,不甘人后,从不服输,今天居然主动表示投奔滕维丽麾下,这太不容易了。姐,你真是能上能下能折能弯啊。
       跌倒了,我必须爬起来呀!从哪儿爬起来?从最低的地方爬起来。我们提倡了这么多年能上能下,其实没人做得到。只有我做到了,大朝也做到了。
       你要是不提大朝哥哥,我还不好意思问呢。我看《北方周末》才知道你跟大朝哥哥被误解了。
       你不知道哇?那阵子闹得满城风雨。幸亏咱妈不在了,否则她老人家非气死不可。你放心吧,虽然这件事情过去了,到时候我还要给公众一个交代的!
       王建设起身从旅行包里掏出两盒湖北麻糖,说给冯器吃吧。王莹似乎感动了,说设子懂得疼人啦。王建设说自从咱妈去世,我一下成熟了。
       设子,你知道我离婚了吗?王莹冷不丁发问。
       挎起旅行包王建设停住脚步低头说,这几年你保密,其实我们早知道了。冯五一当了北方电机厂厂长,跟法国人谈合资,中方控股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动力车间大老刘会算命,说冯五一搞合资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这是天数。
       王莹挖苦地说,老天爷保佑吧,保佑冯五一不要变成冯点一!
       姐,你知道大朝哥哥也离婚了吧。听说白瀛瀛在日本嫁了一个富翁。
       王莹点头说知道,然后突然问道,你知道大朝不是咱家的骨血吧?
       这谁不知道哇!他的亲生父亲牺牲在朝鲜战场啦。王建设不解地望着姐姐。
       既然不是骨血关系,什么近亲结婚啊乱伦啊都他妈的是胡说八道!王莹说着送弟弟走出办公室。设子,大朝的亲生父亲还活着,他老人家从大兴安岭来了。我认为大朝应当认祖归宗。你说呢?
       王建设注视着姐姐,会意地笑了。是的,大朝应当认祖归宗!
       离开姐姐办公室走在厂区里,王建设看到一群工人蹲在大墙下端着饭盒吃着最后的喜面,呼噜呼噜满脸由衷的喜悦。工厂破产了工人们吃喜面,这真是极其罕见的场面啊。遇到一个老师傅,王建设询问买断工龄兑了多少钱。
       三万六!无论怎么说我都感谢王莹。你看那一家家停产的工厂,把下岗职工甩掉不管啦。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东方制冷设备厂弄成政策性破产,让大伙都有了着落——我们软着陆啊。老师傅继续说,这三万六让老婆做小生意,我有技术去私营企业打工!
       这就是工人,懂得什么是知足。王建设心情挺复杂,拎着旅行包走出工厂大门,去看望父亲了。
       马路两侧摆开竞争的擂台。一边是敲锣打鼓宣传太阳神牌燃气取暖炉,另一边是模特走台宣传春天牌燃煤取暖炉。这座城市还没有完全实现暖气化,因此生产“土暖气”的厂家大有市场,只是竞争空前激烈起来。
       走近“市长楼”,王建设抬头看到这是一座空楼了。几个身穿杏黄色信号服的人拉了一圈警戒线,好像准备施工。他快步走向“劳模楼”。只见这里聚了一群陌生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人手里擎着一炷香,弄得青烟袅袅的。
       王建设径直上楼去了。按响门铃,没人应声。这时他看到防盗门上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我去菜市场了。”哦,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带着冯器和丁苹果一起生活。每天外出买菜成为退休生活的一大内容。可是父亲挂小木牌是给谁看的呢?似乎这里常年有人拜访。
       王建设当然不晓得,父亲这个小木牌是挂给滕维丽的。自从牟棉花去世以后,王金炳与滕维丽成了忘年交。
       拎着旅行包来到楼下,王建设看到烧香的人们拥到芒果树下,扬起胳膊采摘树叶儿。
       你们怎么破坏绿化啊?你们知道这棵芒果树的来历吗?王建设大声问道。
       一个老婆子手里挥舞着一枝芒果树叶儿表情亢奋地说,我知道!这芒果树是一九六九年用毛主席的芒果核儿栽种的,所以它是一棵神树。它的叶子泡水喝了包治百病,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高血酸,心绞痛、偏头痛、月经痛、风湿痛、坐骨神经痛,总而言之,一周见效!
       一个年轻妇女抢着补充说,还有还有,舒筋活血通经络,这树叶儿专治白癜风和红斑狼疮,真是神树呢!
       神树?王建设懵了,以为这是拍摄电视剧《聊斋》。他抬头看见芒果树低处的树杈叶子已经被捋光了。有人居然扛来梯子。王建设急了,推开人群冲到树下拦住了梯子。
       一个中年汉子说,普通芒果树在北方能活吗?早冻死啦。这是神树。
       人们拥上前来,七嘴八舌说着。
       毛主席的芒果树当然是神树!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永远保佑中国人民。
       如今假药太多,我们只能依靠毛主席老人家留下的神树为自己消灾祛病啦!
       王建设一下陷入群众围攻之中,很是被动。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大搞封建迷信破坏国家树木,一会儿警车就到,我打110报警啦!
       人们被又尖又细的女声镇住了,混乱的现场一时鸦雀无声。这时可巧有一辆警车鸣笛从远处行驶过来。嗡的一声好似大海退潮,崇拜神树的人群四散而去。身穿黑色连衣裙的中年女士走过来问道,是你啊王建设,我还以为是你父亲受到围攻呢……
       王建设说谢谢你照顾我父亲,猫腰拎起旅行包。我姐的厂子破产了,她说哪儿也不去就愿意投奔你呢。
       王莹天生操心受累的命,上帝是不会让她清闲下来的。我想,只要她活着一定会东山再起的。
       拿出带给父亲的两盒滋补品说是湖北特产,请滕维丽转交。王建设匆匆忙忙走了。他要赶回家去看望妻小,然后去高新纺织工业园报到。舒芸生了大胖小子,王莹给取名王继承。一生日“抓周儿”,这孩子伸手就抓了一把钳子。王莹大喜说这小子就是继承劳模家庭光荣传统啊。舒芸报户口写的名字却是王舒——表示这是王建设与舒芸的爱情结晶。王建设担心姐姐不高兴。舒芸悄悄反抗说,叫王舒就不继承劳模家庭光荣传统啦?该继承的照样继承!
       目送王建设走了,滕维丽远远看到王金炳踏着红色小三轮车回来了。滕维丽迎上前去,满脸微笑。
       没人知道满脸微笑的滕维丽已经确诊为晚期宫颈癌患者,而且出现远程转移。这位创造了“好帮手”家用系列产品奇迹的老姑娘深知自己命不久远,正在思考如何死得更有价值。
       王金炳跨下小三轮车,回身拿起给滕维丽捎来的三样蔬菜,两条莴笋,一只圆白菜,还有一兜儿青椒,说五块八。滕维丽掏出钱包。王金炳说月底统一结算吧,我用苏州码子记账呢。
       低头看到满地树叶儿,抬头看到光秃秃的树冠,王金炳以为来了蝗虫。滕维丽说人们采了树叶儿回家治病去了。王金炳苦笑了,说但愿树叶儿真能治病,求毛主席保佑吧。
       轰轰隆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了。震耳欲聋的声浪扑面而来。
        这是一次由金水集团抢先实施的“定向爆破”——那一座身价不菲的“市长楼”在一声闷响之后,坍塌了。粉身碎骨的“市长楼”好像一个巨人缓缓瘫坐在绿地上,化为一股烟尘腾空而去。
       迎着铺天盖地的滚滚尘烟,滕维丽尖声喊道,虚假繁荣,畸形发展,疯狂开发,这又是一大堆房地产泡沫啊!
       王金炳好似一尊灰头土脸的秦俑说他们把市长楼给炸啦?
       对!滕维丽气得脸色惨白,笔直的鼻梁上沁出细细汗珠儿说,他们哄抢黄金地段的地皮,下一步就要炸掉这座劳模楼啦。
       他们敢!王金炳一挥胳膊,急了。滕维丽走来挽起王金炳,并肩走进楼里去了。
       灰尘渐渐散去。王莹骑着自行车来了。她停在“市长楼”废墟近处,满脸惊诧表情。她对施工的人说,当年很多著名领导人在这里居住,怎么说炸就炸呢。施工的人说这是金水集团开发的。王莹不由笑了。哥哥下台了,金水集团立即进军房地产市场。推起自行车王莹远远看见滕维丽挽着父亲走进楼去,俩人的背影令王莹颇感意外。从小到大,女儿不曾见过父亲被哪位女性挽着胳膊,包括母亲。站在“劳模楼”外面,王莹心里乱乱的,一时梳理不出头绪。
       滕维丽匆匆下楼,迎面遇到王莹。她告诉王莹家里安装燃气取暖炉,一会儿施工队就来了。王莹说我什么时候去你厂里报到啊。
       滕维丽眼窝里猛然涌出泪水说,王莹我告诉你,从分手那天我就期待着咱们重新开始。尽管你独断专行,我还是愿意跟你搭档。你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欢迎!说罢,她匆匆走了。
       一会儿我去你家做客!王莹冲滕维丽背影喊着,哭了。擦去眼泪她上楼去看望父亲了。
       自从跟冯五一离婚,王莹把冯器寄养在父亲家里。如今工厂破产成了“下岗厂长”,她很想跟儿子共同生活,弥补母爱的不足。老人家在厨房里忙碌着,嘴里哼唱着《红灯记》,而且是李奶奶的唱段。女儿不知道父亲曾经饱受乳房隆起的困扰,只觉得父亲的哼唱很有几分老太太的味道。
       她给父亲送来一千块钱。儿子冯器寄养在这里,日常开销不小。她告诉父亲自己的工厂破产了,这几天就去滕维丽的工厂上班。王金炳好像并不感到意外,说人生在世有顺风也有逆风,只要一股劲朝前走就是了。
       滕维丽这人不错,我跟她处得挺好。说着王金炳嘿嘿笑了,前几天她给我一封信,说到时候转交给你。我问她什么时候转交,她说到时候就知道啦。
       什么信呀这样神秘啊?王莹听了没往心里去,走进厨房冲了一碗方便面。平时限制孩子吃方便面说是垃圾食品,今天自己却吃了起来。于是小偷似的吃完方便面,去滕维丽家了。
       劳模楼是一座老楼了。有的劳模早就当了官,搬走了。仍然住在这里的老劳模们过着朴素的生活,从容不迫。滕维丽是跟中药厂的老劳模侯彦英调换的房子,住在四楼三号。
       远远听到电钻声,来到滕维丽门前,已经安装完毕。滕维丽喘着粗气收拾着房间,说安装了一台太阳神牌燃气取暖炉,厂家还赠送一份人身意外保险,冬天可以烧上土暖气了。
       你放着自己厂里的燃煤取暖炉不用,怎么安装竞争对手的燃气取暖炉啊?
       滕维丽表情复杂地吐出一句话,我避嫌啊。王莹认为滕维丽做得对,你用了自己厂里的产品,花钱不花钱那是说不清楚的。
       王莹说参观一下你的闺房吧,就穿过小客厅站在卧室门外打量着滕维丽的小巢:一房一厅一厨一厕,当年按苏联图纸建造的房子,并不显得十分落伍。滕维丽去卫生间洗手了。王莹无意之间看到小客厅方桌上摆着一只小竹篓儿,里面装着几只药瓶子。随手端起竹篓,她看到有两只药瓶上贴着“肿瘤医院监制”的标签。
       咦,滕维丽单身生活这应当是她本人服用的药物啊。莫非她患了肿瘤方面的疾病?
       滕维丽扎煞着双手走出卫生间说,王莹你明天就报到吧,你尽快工作就能接替我啦……
       药瓶引发的猜测似乎得到印证,王莹故作镇定地问道,我接替你?我可不想抢班夺权啊。
       这一阵子我身体不好很想休息一下。咱们是股份制企业,你按照现代企业制度办事就是了。
       听了这几句话,她愈发认定滕维丽身体出了大毛病。匆匆告辞,跨上自行车王莹径直赶往市立肿瘤医院。找到医政处说明自己的身份,终于在微机档案里调出滕维丽的病历。
       轰的一声脑海里好像投进一块巨石,王莹伸手扶着墙壁,浑身颤抖不止。
       当初滕维丽写匿名信反映我独断专行的问题,并没有诬陷我。如今反思起来,我在东方制冷设备厂搞的就是一言堂啊,党政大权一手抓,职代会形同虚设,副书记副厂长没有发言权。如果我认为滕维丽是一个叛徒,她也是一个实事求是的叛徒。如今,我成了“下岗厂长”,滕维丽不计前嫌接纳我,她是好人啊。好人,却患了晚期不治之症。
       想起滕维丽留给父亲的那封信,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王莹坐在肿瘤医院候诊室,好似推理小说家进入构思状态。
       啊!她起身跑到IC电话机前面,拨通哥哥的电话。电话里传出苍老的声音。您是勾伯伯吧我是王莹请援朝马上接电话。
       听到王援朝的声音,王莹快速地讲了一个故事,请他推断结论。王援朝慢条斯理说,这位女厂长不愿使用自己工厂生产的燃煤取暖炉,偏偏安装了一台竞争对手生产的燃气取暖炉,可以解释为避嫌。如果她患了不治之症而且属于理想主义者,那么她很有可能主动选择死亡方式……
       你说的主动选择死亡方式就是自杀吧?王莹惊悚地问道。
       她为自己没有兑现扎根边疆永不返城的誓言而痛苦,这说明她是一个不肯谅解自己的人。电话里王援朝感伤地说,如今这样偏执的人很少啦。假若她选择自杀,我们应当认为这是她最后的献身精神……
       所以她安装了一台燃气取暖炉!听了王援朝的推断,王莹几乎喊叫起来。挂了电话她忘记了自行车——长跑选手似的朝着“劳模楼”方向飞奔而去。
       王莹几乎是冲进滕维丽家的。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望着这位曾经亲密无间的女友,一时说不出话来。滕维丽端来一杯水,王莹接过来泼在地上说,你以为你得不治之症就不久于人世啦?人家铁娃也是这种病已经治好啦!
       你不愿意轻如鸿毛,你想死得其所,所以安装了竞争对手生产的燃气取暖炉。天气降温点火取暖,突然有一天轰地爆炸了。当天电视新闻必然报道这起居民住宅死亡事故,起因是燃气取暖炉泄漏造成爆炸。你死了,燃气取暖炉一夜之间成了不安全产品,销售滑坡。燃煤取暖炉迅速占领市场。你用自己最后的生命发出一声轰响,炸垮竞争对手,你为自己的工厂赢得了最后一次胜利。
       滕维丽无奈地望着王莹说,你一定看了我留给你的那封信,你认为我这样死法很卑鄙吧?我用这种不正当的竞争手段打击对手……
       这时候,王金炳提着一罐鸡汤推门走进,那情形如同走进自己家门。滕维丽当头就说,我嘱咐您不到时候不要把那封信给王莹看,您怎么提前啦?
       没有啊,那封信我锁着呢。
       王莹解释说,我根本没有看到你那封信,这一切都是王援朝的逻辑推理。
       滕维丽听了一愣,猛然低下头去。看到滕维丽承认了,王莹哭了。
       滕维丽我告诉你,有三分之一癌症是可以治愈的,还有三分之一可以带病存活,你为什么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呢?你的理想主义是偏执型的,你的英雄主义也是偏执型的。我被你感动了,但是我反对你这样做!
       我人生最后一场宏大演出,被你取消了。滕维丽苦涩地说着,接过王金炳的鸡汤罐子。
       王金炳勇敢地说,阿丽你不要灰心,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听了父亲这句话,王莹似乎明白了一点点,谨慎地笑了。
       王莹说,只要你打算活下去,明天我就去你厂里报到,跟你当年一样从喷漆工做起。
       天气冷了,这座城市进入取暖期。一天喷漆女工王莹大步进入总经理办公室对滕维丽说,我从市供热办得到信息,咱们这座城市五年实现冬季住宅供暖,我们不宜在取暖炉领域恋战,更不应该把命搭进去!
       正要去医院化疗的滕维丽起身说,我们开始改做工业节能锅炉了,冯五一打来电话订购五台。
       王莹满意地笑了。金水集团炸了市长楼之后,征了劳模楼的地块,限期搬迁实施定向爆破呢。
       真的?滕维丽表情紧张起来。金水集团太疯狂了,可惜王援朝退位了,咱们没有办法保护自己。
       我想总会有办法的吧。喷漆女工王莹含糊其辞地说着,笑了笑。
       临近春节,没有听到劳模楼拆迁的消息。顶着中午阳光,不声不响来了一辆轮椅。出门晒太阳的老劳模们看到王援朝来了,知道他以前是金水集团的一把手,纷纷凑过来询问。
       王援朝说,你们肯定要动迁的,搬到双气双水的新楼里去住嘛。不过这座劳模楼保住了,改成劳模博物馆。
       老劳模们呼的一声散了,回家给亲人打电话去了。王援朝启动电动轮椅,驶进父亲居住的楼门。
       王援朝走进家门叫一声爸爸。王金炳从厨房跑出来问儿子吃饭了吗。王援朝点头说,您放心吧这座劳模楼不会炸了,我投资一千八百万元把它改建成为劳模博物馆,主要展示新中国劳动模范的日常生活。
       这时候王金炳惊诧地叫了一声,援朝你轮椅呢?
       我的轮椅放在楼下芒果树旁边,锁着呢。
       这么说你是两条腿走到二楼来的?王金炳扎煞着双手望着儿子,又惊又喜。
       是啊。我前几年在德国治好了腿,没有急于离开轮椅。为什么呢?因为轮椅成了我的形象符号,不坐轮椅就不是王援朝了。如今,我无官一身轻,也就不用轮椅打掩护了。从今往后我扔掉轮椅啦,扔掉轮椅之后我就不是王援朝了。
       王金炳听不懂这番话的真正含义,他只知道大朝不坐轮椅了,大朝不坐轮椅就是天大的好事。当然,建立劳模博物馆是宇宙大的好事。
       春节前夕,机械技师王建设在高新纺织工业园宿舍里读报,无意之间看到一则启事:“勾援朝先生偕王莹女士特别祝贺勾华东老先生八十岁生日快乐!”
       嘿嘿。王建设由衷地笑了。那一场乱伦风波反而把俩人弄到一起啦。
       过了春节是正月。一天晚上王金炳戴着老花镜给滕维丽读报,看到一则企业注册广告。
       华昌机器厂 法定代表人:白鸣岐 资本性质:民营经营范围:机械制造
       注册资金: 一百万元人民币注册地址:新三条石工业园内
       嘿嘿。老东家今年九十岁了吧?他老人家太顽强啦,有生之年居然重新成了华昌机器厂的老东家。王金炳自言自语说着,流出眼泪。
       滕维丽喝了两粒抗癌胶囊说,如今的华昌机器厂不会是小作坊了吧?白小林应当去做少东家啦!
       时钟滴答滴答响着,好像故意夸张着流水光阴。于是光阴便流水而去了。
       原刊责编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