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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双手合十
作者:赵德发

《长篇小说选刊》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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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是寻找与逃遁这两种冲动,让慧昱一大早就离开叠翠山佛学院,坐长途大巴来到了芙蓉山。
       慧昱已经有两年多没见师父了。2000年春天,他和师父实在忍受不了明洲通元寺的铜臭味道,便决定一起离开,慧昱打算去叠翠山考佛学院,师父却没说去哪里。离开通元寺的那天晚上,师徒俩去了明洲城西的简山,在法泽老和尚的墓塔旁边守了一夜,深切缅怀老和尚生前的清洁道风和对他们师徒俩的深切关爱。天明后下山,在公路边等到了去叠翠山的车,慧昱又问师父今后的打算,师父只说了四个字:冷处安身。说罢,师父摆摆手,目送他上车远去。此后,慧昱再也没有了师父的消息。
       那年夏天,慧昱如愿以偿考上了佛学院,但他对师父的惦念与日俱增。他想,虽然佛门中有云游四方、岩居溪饮的传统,但师父毕竟年事已高,经不起风霜雪露。再想想师父几年来对他极尽呵护,他身为师父的爱徒,现在却不知其去向,不知其安恙,不能贴身伺候嘘寒问暖,心中更是充满了愧疚。他曾打电话给师父的大女儿孟忏,问她知不知道师父的消息,孟忏说,她也不知道,她曾开车跑了许多寺院,到哪里都是扑空。慧昱说,到寺院里怕是难找,因为师父说过要在冷处安身。孟忏问冷处安身是什么意思,慧昱说,我猜想,师父说的冷处,一是冷清僻静;二是位于北方。孟忏问,为什么要去北方?慧昱说,师父曾经讲过,北方天冷,心性易于平静,对修道有利。孟忏说,北方大着呢,我到哪里去找哇?这老头子,走的时候也不跟我说一声,现在住在哪里也不给我个信儿,真是气死我了!慧昱想,师父的踪迹也真是难觅,北京是北方,黑龙江也是北方,找起来可谓大海捞针。
       想不到的是,三天前孟忏突然打电话给他,说她父亲就在本省北部的一座山里,离明洲只有三百公里。慧昱问她怎么找到的,孟忏说,她找来找去没有结果,最后想到了一个办法,给各地旅游局打电话,问他们那儿的山里有没有一个老和尚住。问到怡春市,接电话的正好是旅游局长,是个女的,姓云。云局长说,她那儿的芙蓉山里有一个住岩洞的老和尚,法名休宁,下巴正中有一个大黑痦子。慧昱一听不胜欣喜,说阿弥陀佛,真是太好啦,我放了寒假就去看他!孟忏说,你去吧,也好叫孟悔找不到你。慧昱惊讶地问:什么?她还要来找我?孟忏说,这丫头简直是疯了,说过几天就去找你,如果到佛学院找不到,就跑到你的老家等,看你回不回家过年!慧昱拿着电话老大一会儿没有说话,烦恼像墨黑的乌云一样,无声无息地在他的心中涨满。
       所以,他来芙蓉山还有一个目的:躲避孟悔,消弭业障。
       业障是三年前出现的。那时他还在明洲通元寺。有一天他在天王殿值班,孟忏孟悔恰巧来看望父亲。这姐妹俩每隔几个月便来一次,与他早已认识。他带她们去师父的禅房,正在打坐的师父睁开眼睛,对女儿十分冷淡。孟忏提出,想在通元寺打一次普佛,超度一年前死去的母亲,师父却不同意并撵她们快走。慧昱明白师父的心思。师父十二岁就在通元寺出家,三十六岁那年闹起“文革”,红卫兵来把佛像推倒,强令僧人还俗,他便回了老家。他本想在家继续修行,可是本村红卫兵给他送去一个寡妇,给他们举行了革命婚礼,让这寡妇对他监督改造,结果五年内改造出两个孩子。师父十分惭愧,将两个孩子一个叫做“忏忏”,一个叫做“悔悔”。等到1978年通元寺再度恢复成宗教场所,法泽老和尚又去当了住持,师父便抛却妻女再度出家。回寺后得知,老和尚还俗十二年始终没有破戒,一直独身,他便生出大惭愧,不愿让人知道他曾经娶妻生女的过去。慧昱想了想,便建议姐妹俩到简山普照寺去做。孟忏出于无奈只好同意,却说她们不认识那儿的僧人,怕他们不给好好安排。慧昱说,我送你们过去,我认识那儿的知客。他向当家和尚请了假,就带姐妹俩去了明洲城外的简山。简山并不高,但对穿高跟鞋的姐妹俩来说,那一级级青石台阶却成了险途。走着走着,孟悔突然把脚崴了,一屁股坐到地上痛得直叫。孟忏想扶着她走,但她的那只左脚不敢落地。无奈,孟忏便让妹妹坐在这里等候,自己和慧昱去了普照寺。等把法事谈妥,二人匆匆下来,孟悔还是不能行走。这时天已黑了,路上再没有别人,慧昱也没多想,就说:我把你背下去吧。他往地上一蹲,孟悔就乖乖地伏到了背上。他站起身将孟悔往上颠送了一下,女性身上的软处硬处都让他感觉得清清楚楚。他的心急跳起来,同时也明白了自己已经犯戒。但他想,自己是在救人,而且也没起欲心,应该不是什么大错,于是平息心绪,背着孟悔一步一步下山。然而走了不远,他却感到脊背上有个东西怦怦跳动,同时脖颈上还有气息一下下急吹。那气息带有清香味儿,和麦子开花时走在麦田里闻到的差不多。他觉得事情不妙,便把脚迈得更快。终于走到山下,眼看就要到停车场了,那孟悔竟将头勾到他的左肩,嘴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真想叫你背一辈子!接着,还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用火热的脸颊在他耳边蹭来蹭去。慧昱一边偏着头躲避,一边向着孟忏的车急跑。跑到那儿,把孟悔一放,才站起身来大口大口喘气。
       就是这么一次,孽缘悄然结下。半个月之后,慧昱又在值班,孟悔微跛着脚来了,一进门就看着他羞笑。慧昱心中发慌,说:“孟悔你又来看我师父呀?”孟悔说:“是呀,你快领我去吧?”慧昱便领她往里走。走到大殿后边的甬道,孟悔却说:“慧昱哥,我想到你屋里看看。”慧昱哪里敢应,只说:“你不是看我师父嘛,快走吧。”孟悔站在那里不走:“他有什么看头,我今天是来看你!”慧昱说:“我也没什么看头。”孟悔盯着他的脸道:“怎么没有看头,我整天在梦里看你!”慧昱正不知所措,师父突然走了过来。师父看看他,再看看小脸通红的孟悔,问道:“悔悔怎么来啦?”孟悔说:“来看你呗。”说着就把手中提的一袋李子往他手中递,慧昱这才得以脱身。但他没敢再去值班的岗位,而是跑到自己的寮房呆呆地坐着。晚上,师父把他叫去,问孟悔是不是对他有了意思,他如实以告。师父说:“我知道这丫头的脾气,固执得很。你一定要躲着她!”慧昱说:“师父,我明白。”此后,孟悔又来庙里找过他,他一见便躲。
       其实,慧昱躲得了孟悔,躲不了自己的欲心。他来到世上二十多年,从没和女性有过亲密接触,背孟悔下山是第一回。事后,他时常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即便是坐禅时,也经常感觉到背上还趴着那个孟悔,脖颈边还有带麦花香味的气息轻轻吹拂。这样一来,那尘根昂扬坚挺,久久不倒。好多回在睡梦中,孟悔还和他有更为热烈的举动,让他第二天不得不偷偷去洗内裤。他知道,自己这样虽然还没犯比丘戒条中的“故弄阴出精戒”,但肯定算不上禅心清静,与修行大有妨碍,于是就努力不去想孟悔,竭力熄灭那份欲心。
       和师父分手后,他去了叠翠山。先拜遍山上所有的寺院,然后住进了山下的明慈寺。他在那里紧张地复习了两个月,一举考中佛学院,到九月份便成了一名学僧。进佛学院后,整天让功课追着,那个孟悔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万万没有想到,2001年的一个春日,他吃过午饭正在宿舍看书,传达师父突然来说有人找他。他到学院门外一看,在一丛怒放的山茶旁边,正站着貌美如花的孟悔。慧昱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孟悔莞尔一笑:“只要我想找,你跑到天边也没用——我是在通元寺打听到的,有人知道你考上了这儿的佛学院。”慧昱说:“你来干什么?”孟悔说:“来告诉你:我天天想一个叫慧昱的人。”慧昱一听这话急了,跺着脚道:“你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孟悔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他说:“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你是我前世结下的冤家吧?”慧昱听了这话,茫然地看着叠翠山顶法海寺的塔尖,似要找寻他那幽渺的前生。孟悔又说:“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也知道你不可能还俗跟我结婚,可我就是放不下你。”慧昱说:“你怎么就放不下呢,你看社会上有多少好青年!”孟悔却把小脸一歪,斜视着他说:“俺就看你好。俺就看你好。”慧昱实在招架不了她的话语和眼神,只好逃进学校,任孟悔再三托人叫他他也不再出来。
       那次,孟悔在叠翠山呆了三天,天天站在校门口要见慧昱,最后还是没有等到,只好哭着走了。此后,孟悔经常给他写信倾吐爱意,大诉衷肠,说自己如何如何想他。慧昱也给她回过几封信,劝她赶快警醒,不要这么痴迷。但孟悔还是给他写信,热度丝毫不减。在一封信里,孟悔还畅想了她与心爱的慧昱哥终于相逢的情景,用语相当大胆,描绘十分具体,让慧昱看得周身发热,一连好几天心神不宁。所以,慧昱每接到孟悔的一封信,那烦恼便多上一重。
       烦恼的增多,还有来自同学觉通的蛊惑。
       那觉通是明洲人,俗名叫郗有。慧昱多次想过,与这样的人同住,简直就是与魔鬼为伴。觉通出身于明洲市的富豪之家,上中学时嫌功课太累,竟一时兴起跑到叠翠山逃入空门,他父母找到后求他回去他坚决不干。他说,你们放心,我早晚拿个大学文凭给你们看。后来他果真考进了佛学院,从此父母转嗔为喜,经常来给他送钱送物。慧昱见过他们,都是一副暴发户的做派。尤其是觉通的父亲,初次见慧昱时还给了他一张贴金的名片,上面竟然印着“中国运广集团董事长、总经理”字样。仗着父母有钱,这觉通养成了许多坏习气,功课学得马马虎虎,个人修习从不努力。但这家伙很会伪装,他在大众面前并不张扬,像个老老实实的学僧,可回到宿舍什么事情也不避同住的慧昱。他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网聊天,用手机给女孩打电话或发短信,甚至引诱她们星期天来叠翠山相会。对他的行径,慧昱多次提出批评,觉通却说:净土不离秽土,莲花不离污泥,我做秽土,做污泥,恰好衬托了你的清净与高洁,如此说来,我也是在做功德,明白吗?慧昱只有摇头苦笑。他也想过向班主任报告,还想过在半月一次的诵戒会上公开揭发,但他想想人家是亿万富翁的孩子,便又把念头悄悄捺住。他想,安排我与觉通同住,也许是佛祖对我的考验呢。那我就把宿舍作为道场,刻苦修行吧。
       与魔鬼同住,修行格外艰难。经常的情况是,晚上九点半,熄灯的板声响过,慧昱关灯在床上打坐了,可对面的觉通还在上网。那电脑荧屏亮亮的,映得他脸色发蓝,活赛个魔鬼。慧昱知道,觉通又在聊天,他化个名字,没人知道他是出家人,更没人知道他还是一位学僧。慧昱想,你愿堕落就堕落,反正我要有正信正行,于是就自己坐自己的。可是觉通经常一边上网,一边向他讲起女人,弄得他坐不成禅,心烦意乱。记得今年秋天有一回,觉通还叫醒已经入定的慧昱,将电脑扳转,让他看网友发来的照片。慧昱睁眼一看,心立刻急跳起来,原来那是个穿着极少的女孩,于是急忙闭目合掌:“阿弥陀佛!”觉通又说:“你怕什么?你睁眼看看,然后做不净观、白骨观不就得了?”慧昱还是不睁眼不答话,只是念佛。觉通拍一记大腿笑道:“哈哈,纵是白骨也风流!”而后再不理慧昱,将电脑在大腿上放正,又弓腰低头鼓捣起来。慧昱趺坐在床,默念佛号,以求收心止念。然而,他看到的那个女孩还是在眼前晃悠。晃悠片刻,又变成了孟悔。孟悔歪着一张小脸,斜视着他说:俺就看你好,俺就看你好。这时,慧昱心中大乱,丹田鼓胀,那欲帜也高扬起来。他烦躁地咽下一口唾沫,对孟悔做不净观,想象她九窍常流,污秽不净,剥去一张皮就是个屎包。还做白骨观,想象她皮囊去尽,只剩一架白骨站在那儿。然而这些都不中用,因为他无法驱走耳边那个含情脉脉的女声。慧昱心急如焚,额上冒汗,连屁股都坐不稳了。他想,我带了这个业障,今后可怎么办呢?
       现在从孟忏那里得知,孟悔又要去叠翠山找他。他没等到放假,前天期末考试一结束,便向班主任心澄法师讲了这件事情,说他想早一点离开学院。心澄法师早就听慧昱讲过孟悔追他的事情,立即点头同意。于是,今天一大早他就动身,实施了他的逃遁计划。
       在这陌生的芙蓉山里,他第一次见识了异样的雪天。
       那雪的下法很特别。他在山下,还能看得见西斜的冬阳和芙蓉山那庞大而优美的轮廓,但到了山半腰,却见云遮雾罩,远近峰峦悉数不见,连路边的树木也模糊不清。再走,就发现无数小白点儿在他眼前飞,有的飘然横走,有的悠然上升。他想,这是雪吗?用手接几粒看看,是雪。可这雪怎么不是在“下”,而是在飞?他想了想,便明白自己是走进雪云里面来了。
       原来高山之上还有如此妙境,怪不得师父要一个人住到这里。慧昱向山上看一眼,越发加快了攀登的脚步。
       雪粒虽在飞舞,但毕竟有落下的。慧昱的身上,眼前的地上,渐渐地白了一层。与雪俱来的冷也让他感觉得真切。因为光着头,两只耳朵像遭了猫咬,是一种锐疼;脑仁儿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是一种钝疼。他身上虽然穿了絮棉僧袍,但现在就像披了薄纱似的,根本挡不住那凛冽的风,于是寒噤连连,浑身哆嗦。
       越往上走,那云的含雪量越大,他眼前尽是漫舞的雪花。好在路只有一条,只管向上走就是。走了半天,越过一道山梁,前面忽然出现一道山谷,谷边石壁上刻有“清凉谷”三字。谷底是一条山溪,溪两边尽是落了叶子的合欢。溯溪而上,两边竟然没有一棵杂树。他想,怎么有这么多的合欢呀。这树也叫芙蓉树,芙蓉山肯定是由此得名。
       再往上走,便是更陡的石阶路了。他不知道这山还有多高,这路还有多长。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师父住在山中什么地方。
       他在一棵高高大大的合欢树下站定,放开嗓门喊了起来:师父!师父!我是慧昱!
       立即有了响应。但那是山峦的回声,不是师父。
       暮色四合,天暗了下来。慧昱有些着急:这样的雪天,这样的荒山,如果找不到师父可怎么办?于是,他走得更急,并且走一段就喊几声。
       越往上走清凉谷越浅,那山溪成了一步即可跨过的窄流,合欢树的长廊也到了尽头。慧昱觉得前面发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堵石壁立在左前方,高不见顶,右边则是一块齐胸高的巨石,侧面刻有“罗汉榻”三字。再看那路,一条向右,一条越过山溪向左。他不知道该往哪走,只好又喊起了师父。
       两声之后,左边的高岗上有了一声苍老的咳嗽,接着是一声发问:“是慧昱吗?”
       慧昱欣喜若狂,立即大声道:“师父!我是慧昱!真的是慧昱!”边说边往上跑。
       茫茫飞雪中,果然站了一位老僧。他干干瘦瘦,发须皆白,身上的僧袍褴褛不堪。
       “师父……”慧昱扑到他的跟前,五体投地,泣不成声。
       师父弯腰把他扶起,拍打干净他身上的雪,说:“快进洞暖和暖和。”
       慧昱转身一看,原来那岩壁上有一个黑咕隆咚的半圆形洞口,袅袅青烟正从中飘出。随师父往里走时,见旁边石壁上刻有“狮子洞”三字,便问怎么叫这个名字,师父一笑:“这里面住过狮子。”
       一进洞,融融暖意扑面而来。原来在山洞的一个角落,一堆火正旺旺地燃着,上边架了一把铝制水壶。再看这洞,有两间屋大小,正面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安放了一尊小小的铜佛。他向佛顶礼罢,再看别处,发现离火堆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垫了山草的睡铺,上面有席子和被褥。睡铺旁边则是石桌,上面有茶壶、茶碗和暖水瓶之类。他问师父,到这里多长时间了。师父说,两年了。慧昱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师父说:“离开通元寺,我一路化缘一路向北走,每遇一座山就进去看看,但那些山都不合我的心思。可来到芙蓉山之后,心情突然十分舒畅,感到了一种大自在,大解脱。尤其是发现了这个山洞,进来一坐,真的是远离客尘,万缘放下。感谢佛,感谢菩萨,让我有了这么一个好道场!”
       师父接着说,他听经常来山上游玩的秦老诌讲,唐朝有个和尚云游到这里,想在这山洞住下,可是他到洞口一看,见里面有一头母狮,刚生下一窝小狮子,母狮子忙着用奶水喂小狮子,没空出去打食,已经饿得要死了。和尚想,佛经上讲,当年有人大慈大悲,能够舍身饲虎,那么我也舍身饲狮吧。他就钻进山洞,在狮子旁边盘腿坐下,一边默念经咒一边等待狮子来吃。他等呵,等呵,等了好半天,睁眼看看狮子却不见了。和尚在这山洞里住下,等了一天又一天,狮子再没回这山洞。这时他才明白,狮子是让佛经感化了,自动避他而去。后来,那和尚在山上建起寺院,把这洞叫做“狮子洞”。
       慧昱笑道:“记得书上讲,过去有些僧人在深山修行,‘掬水月在手,沾花香满衣’,师父你现在就是这种境界了。”休宁微笑着道:“对,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哎,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慧昱说:“是孟忏姐姐告诉我的。”师父问:“她听谁说的?”慧昱便把孟忏这两年怎么找他的事情说了。休宁听罢摇头道:“找什么找。”
       说罢,他走到石桌那里,从一堆晒干的茶叶里捡出几片,放进紫砂茶壶。慧昱急忙提起暖瓶,倒水沏上。慧昱倒上茶,给师父递去一碗,自己端起了另一碗。他觉得肚子饿,便从包里拿出了路上吃剩的半条饼干。他还把给师父买的几包点心拿出来,让他品尝。师父却摇了摇头:“明天吧。”慧昱想,师父多年来一直遵循佛制,过午不食,看来住进深山之后还是这样。
       他问师父,平时在这山里吃什么,师父一笑:“一池荷叶衣无尽,数树松花食有余。”慧昱知道,这是唐代大梅法常禅师的两句诗。他又接续下面的两句:“‘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舍入深居’。师父你真是那样?”休宁道:“我吃过松花,可还没穿过荷叶。过去一些僧人在山里住,都是靠野果、松花之类果腹,有的甚至吃树叶,吃青草。在这芙蓉山,能吃的东西多着呢,尤其是春、夏、秋三季,那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慧昱问:“冬天呢?冬天怎么办?”休宁向火堆旁边一指:“你看,我不是早就备下啦?”慧昱过去看看,那里有一些栗子,一些橡子,一些干蘑菇,还有一堆像干姜一样的东西。慧昱问那是什么,师父说是黄精。慧昱问:“这东西也能吃?”休宁说:“怎么不能。这是一味中药,道家叫它‘仙人余粮’,不只是能填饱人的肚子,还能补肺气,强筋骨,延年益寿。”慧昱看看师父,半信半疑。
       休宁又说,他到这芙蓉山之后,当地一些居士知道了,相继过来看他,还供养了许多衣食之物,他只留下了一床被褥、一把水壶、一把暖水瓶和一套茶具,别的一概没要。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不再来了。
       慧昱吃下半条饼干,和师父说起他在佛学院的情况。听慧昱说在那里每次考试的成绩都居全班前列,休宁高兴道:“好,我徒弟能成佛门龙象!”他问慧昱毕业后打算去哪里,慧昱说:“我到这里来伺候你吧。”休宁摆手道:“还是别来。大丈夫志在四方,跟着我这老朽有什么出息!”
       说到这里,休宁沉默片刻又问:“这两年,悔悔找过你吗?”慧昱低下头来,叹一口气道:“找过。刚听孟忏姐说,她最近又要去,所以我没等放假就跑到了这里。”休宁使劲揉搓着自己的双膝,痛苦道:“这丫头,怎么就执迷不悟呢!孽障呵,真是孽障呵!”慧昱哭唧唧道:“师父,你快给我想个办法,让我能够清静一点。”休宁说:“我以前跟她谈过,没起作用。看来,这两年她姐姐也没能劝出效果。这丫头,简直就是个魔了!”
       他吁出一口粗气又说:“可是慧昱你也要明白,无论是你,还是我,修行的路上都不会一帆风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磨难,佛祖不对他的弟子做些考验,那他还是什么佛祖。”
       慧昱说:“我也明白,没有魔道,也就没有佛道。佛魔同在,正是世界的实相。”
       休宁说:“对,就是这样。最要紧的是自己把握住自己,战胜魔障,在修行途中勇猛精进。如果不能抵挡住诸缘侵袭,平息性海风浪,怎能破惑证真,求得开悟?”
       火熄了,只剩下一堆闪着幽光的余烬。休宁去洞外撒一泡尿,捧起一捧雪搓净了手,回来在佛像前点上一支香,而后指着草铺对慧昱说:“你困了就睡。”
       慧昱也去洞外方便。外面风停了,雪还没停。因为漆黑一片,慧昱看不清那雪花,但能觉得有许多凉凉的小东西向他头上脸上撞来。
       回到洞里,他见师父已经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端然趺坐,闭上了眼睛。慧昱想,师父现在坐禅,肯定还是不倒单。
       通宵打坐,胁不至席,这是古时禅师常用的修行方式,称之为“不倒单”。休宁师父从1979年再次出家至今,已经坚持了二十多年。师父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还俗回家,罪孽深重,他要用这个办法消业。再说,参话头修禅,要想开悟,也非下苦功不可。慧昱出家后也曾向师父学习,多次这样练过,可是哪一回也没能坐到天亮,都是夜深时以昏睡倒地而告终。那时师父也没强求他,只让他晚上随大众坐完香即睡。慧昱想,现在我来到这里,一定要陪着师父坐上几夜,以磨砺自己的道心,也让自己的禅定功夫加深一点。
       他在草铺上将两条腿盘起,两手在小腹上结三昧印,微闭双目,念了几声佛号,然后参起了话头:
       念佛是谁?
       念佛是谁?
       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
       照顾着这句话头,把万念放下,慧昱的心渐渐变得平静与安详。此时洞外的风已经停歇,万籁俱寂。但在那静寂之中,有一种声音越来越显清晰。那是雪花飘落的声音。瑟瑟,瑟瑟,瑟瑟瑟瑟。慧昱的心越静,这声音便越响。后来,它竟然像经声,像梵唱,灌满了整个山洞。慧昱这时想起一个佛门故事:明代有位侍郎向莲池大师道:“夜来老鼠唧唧,说尽一部《华严经》。”莲池大师问他:“猫儿突出时如何?”侍郎答不上来,莲池大师就代他答道:“走却法师,留下讲案。”那么,今天夜间这漫天飞舞普被大地的雪花也是在讲经,这么讲上一夜,怕是把三藏十二部真经都讲遍了。
       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
       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直坐着。对那句话头的参究,也一直没有停下。
       坐到后来,旁边有了一些动静。睁眼看看,原来洞口已经朦朦发亮,师父正在蒲团上向佛礼拜,看样子是在做早课。他急忙放腿起身,随在了师父后面。他一边叩头一边想,整整坐上一夜,到天亮也没倒单,这在我还是平生第一次呢。一丝法喜,悄然挂在了他的脸上。
       早课结束,一缕阳光从洞口射进来,打在西面的洞壁上像一块金箔。从那金箔的成色看来,外面的天已经晴透。慧昱走到门口看看,天空果然是瓦蓝,湛然,不见一丝云彩。一轮太阳就蹲在东面的峰顶,身下也铺了一大块闪亮的金箔——那是反射了日光的积雪。再看别处,除了裸岩和树木,便全是白白的了。“走却法师,留下法案”。这雪,就是铺展于天地之间的法案。这种洁净,这种清寂,这种抹平了万物之尖锐使其至柔至软的杰作,不是展示佛法又是在做什么!何为佛法大意?自古以来有无数种回答。有一位大德说是“春来草自青”。那么,我现在也可这样回答:“雪落山辄白。”
       春来草自青,雪落山辄白。
       慧昱望着这满山的雪,一阵禅悦,充满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回头向洞里说:“师父,我想到山上走走。”师父说:“好,我陪你去。”说罢便走了出来。师徒二人迈动双脚,踏进了洞前的雪中。雪有半尺之厚,足以埋没他们的僧鞋。一步一步,二人迈下斜坡,跨过山溪,走过了“罗汉榻”。
       慧昱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原来,他昨天走过的山谷到这儿突然收紧,几乎让“罗汉榻”锁住,而一过这里,地势陡然展开,像巨大的簸箕一样由北向南斜躺在一圈山峰之间。在簸箕的中间,则有一些断壁残垣。师父停住脚向他介绍,正北那个状如覆钟的山峰叫大悲顶,东边如一头卧象的是吐日峰,西边坐落在狮子洞之上的则是天竺峰。慧昱抬头看看,这天竺峰最高最峭,峥嵘万分。尤其是向东一面,竟然像刀削一般,连一点点雪都没挂住,裸岩黑皴,让人望而生畏。向南的一面,半腰里却突出一棵树来,顶着一个厚厚的雪帽,在蓝天的衬托下煞是好看。慧昱问:“那是什么树?”师父说:“茶树。当地人叫它神茶。昨天晚上我还用它的叶子给你泡茶来。”慧昱惊讶地问:“那么高,能上去采吗?”师父说:“在狮子洞西边可以上,但要十分小心。”
       慧昱又问,上面的断壁残垣是不是一座废寺?师父说:“是,过去叫飞云寺。”慧昱问:“它是怎么毁的?”休宁说:“等秦老诌上山,让他给你诌吧。”慧昱问:“昨晚你就提起秦老诌,他是什么人?”休宁说:“一个老头,年纪跟我差不多,住在山西面的柘沟村。这人念过一些书,喜欢胡诌乱扯,人家就给他起了个绰号‘秦老诌’。他经常到山上转悠,跟我已经很熟了。”
       师徒俩沿着进山主路向上走去,不一会儿到了废寺前边。踏上一道台阶,慧昱用脚将雪拨开,见那条浅青色的花岗岩石头光光滑滑,便知道这道场有些历史了。他打量一下,这台阶应该是山门。再往上走,能依稀辨得出一座座殿堂的位置。
       站在大殿遗址的前面,他看见山间几缕云雾循谷而上,轻悠悠飞过他们身边,直扑寺后作为全山屏风的大悲顶,最终擦着崖壁冉冉升空,随风而去。他想,这寺名为飞云,名副其实。他赞叹道:“真是个好地方。”休宁说:“对,你看这里,后有靠,前有照,左右有抱。这样的地势建寺最好。”慧昱说:“应该把这飞云寺重建起来。”休宁说:“当地政府好像有这打算。”
       穿过这片废墟,师徒俩继续登高,来到了大悲顶的下面。慧昱发现,这大悲顶,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被人雕琢过,有身有头,竟像一尊体相庄严的坐佛,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神态中显露出无限的悲悯。休宁情不自禁地俯身于雪地,向它顶礼。
       “好大的雪呵——”
       一声京剧道白,底气十足,像深山虎啸一般传来。慧昱起身一看,见西南方向走来一个人。他肯定是跌过跟头在雪里滚过,全身上下白乎乎地像个雪人。慧昱问这人是谁,休宁说是秦老诌。
       休宁学着他刚才的腔调喊道:“好大的一支雪菇——”
       “在哪里?快让咱看看!”秦老诌攀援着树枝,趔趔趄趄向这边奔来。
       休宁小声告诉慧昱,他听秦老诌讲,芙蓉山产一种雪菇。它最神奇之处就是生在雪中,色白如脂,且通身不沾一粒雪,采到了吃下,能让人体健而长生。但这雪菇一直存在于人们的传说之中,谁也没捡到过。虽然很难捡到,但秦老诌还是每逢雪天必来。
       秦老诌走到了他们跟前。慧昱看见,这老头虽然年逾古稀,发须皆白,但身体瘦瘦的十分精悍,尤其是那张长方脸上,没有一块老人斑,还隐隐透出年轻人才有的嫣红。他跺跺脚,嘴里哈着白气,指着慧昱问休宁:“这小和尚是谁?”休宁说:“是我徒弟,叫慧昱,正在叠翠山佛学院上学。”秦老诌看了慧昱几眼说:“哎呀,还是大学生呢,不简单不简单!”慧昱急忙向他合掌致礼:“阿弥陀佛!”
       秦老诌转向休宁问道:“和尚,雪菇在哪里?”
       休宁向他一指:“这不是吗?跑到我跟前来啦。”
       秦老诌哈哈一笑:“你说我是支雪菇?那你把我吃了吧。”
       休宁说:“我怕把你吃下,再拉出屎来,让屎壳郎吃了成精。”
       秦老诌说:“那也好,让屎壳郎跳出生死轮回,也算咱们做了功德!”
       两位老人拊掌大笑。
       休宁给秦老诌上上下下拍打了一遍,才让老汉的棉衣棉裤露出了本来的深蓝。给他拍完,休宁又拍打着自己的手说:“什么雪菇,没有影儿的事,还不知是你哪一辈祖宗诌出来的,你倒当了真。”
       秦老诌说:“它真也罢,假也罢,我就当耍了一趟山还不行么?”
       休宁点头道:“那是。别的不说,我就想听你过来胡诌。”
       秦老诌捋一把他的花白胡子:“行,有空就再给你诌上一段。可今天顾不上了,我还得趁这雪没化,多转几处地方,那雪菇说不定就在前面等着我呢!”
       休宁说:“那你去吧。小心别摔着。”
       秦老诌仰脸一笑,甩一甩袄袖:“和尚放心!”说罢,转身踏出两行脚印,向东面的吐日峰走去。
       休宁看着他的背影,摇头笑笑,对慧昱说:“咱们回洞去吧。”
       师徒俩沿刚才的路走了下去。走过飞云寺废墟,走下山门石阶,就听有个女声喊道:“爹!爹!”慧昱抬头一看,看见在通往狮子洞的岔路边,白白的雪地里有一红一黄。穿红羽绒服的是孟忏,穿黄色风衣的他不认识。他问那是谁,师父说,是怡春市旅游局长云舒曼。慧昱看一眼师父,发现他神色很不自然,便知他是因为女儿的突然出现,羞耻感又上来了。
       师徒俩走下去,孟忏又叫了一声爹,休宁却不吭声。云舒曼笑着招呼:“老法师,一大早就带着徒弟逛山呢?”休宁耷着眼皮向她合掌致意,也没说话。慧昱向两位女性合掌躬身,行了个佛教徒最常用的“问讯”之礼:“阿弥陀佛。这么大的雪,你们怎么还能上来。”云舒曼指着孟忏说:“孟女士思父心切呀!昨晚她开车过来,住到我家,一夜没有睡好,天还没亮就要上山。”孟忏说:“多亏云局长把我送来。刚才上山时,她还跌了好几跤。”慧昱看看云舒曼的身上,果然还沾了一些雪。他问:“云局长没事吧?”云舒曼嫣然一笑:“没事!”慧昱便向狮子洞那边一指:“请到我师父的住处坐吧。”
       孟忏一进山洞便哭了,漂亮而瘦削的脸上珠泪滚滚。她说:“爹,你城中大庙不住,为什么要跑到这种地方?”休宁说:“为了修行呗。”孟忏说:“修行在哪里不能修?”休宁说:“在通元寺就不行,我再在那里住下去,非发疯不可!”孟忏说:“人家能住,你就不能住?”休宁说:“我不行,自从我师父圆寂,那儿就不是修行的地方了。”孟忏说:“你就是不愿住通元寺,可以去别的庙,跑到这山里干什么。”休宁说:“我想找一个真正清净的地方。”孟忏说:“这地方倒是清净,可你吃什么呀?”慧昱便把师父吃的那些东西指给她看。孟忏过去看了看说:“这哪里是人吃的东西!你再在这山里住下去,非饿死不可!”云舒曼说:“我今年春天上山考察,才发现法师住在这里。之后我来送过一次米面,可他不要,问他从哪里来,他也不告诉我,只说僧俗两界,各不相扰。”孟忏恨恨地说:“什么僧俗两界各不相扰,他是想饿死自己!”休宁冲她说:“我不会饿死,我不用你管。”孟忏把脚一跺:“怎么能不管?你是我爹呀!”听了这话,休宁反而更加羞窘。他往蒲团上一坐,合掌顺目,再不说话。
       云舒曼说:“休宁法师,孟忏真是你的孝顺女儿。她辛辛苦苦找了你两年多,一听说你在这里,高兴得不得了。”她把孟忏手边的包提过来,一样一样向外掏:“你看,她还给你带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这是核桃粉,这是莲子粉,这是你们明洲出的点心……”休宁看一眼那些东西,说:“忏忏,我不是早跟你说过,我不用你管。你这么把我追来追去,反而坏了我的事情,你明白不明白?”孟忏流着泪说:“我不明白!我就明白一条,我娘已经死了,可我爹还活在世上,我对他要尽到一个女儿的责任!”休宁不再说话,只是摇头叹气。
       那边慧昱把茶已经沏好,此时给她俩一人端来一碗。云舒曼接过来道一声谢,说道:“慧昱法师,我听孟忏妹妹讲过你,你是佛学院的高材生。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我们打算开发芙蓉山,重建飞云寺,等到建好之后,你愿不愿意过来?”
       慧昱合掌道:“让芙蓉山道场恢复,佛光重开,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德。云局长让小僧过来,这是小僧的福分。”
       云舒曼看一眼休宁,又说:“休宁法师,你们师徒俩一块儿住吧。你当方丈,让慧昱法师当你的助手,好不好?这样,就不用孟忏妹妹牵肠挂肚惦记你啦。”
       孟忏插嘴道:“这事太好啦!爹你快听局长的!”
       休宁却说:“感谢局长美意。老衲已入古稀之年,精力不支,干不了方丈的。等庙建起来,慧昱愿住让他来住,我还是到别处去。”
       慧昱面红耳赤,抄手立在一边,不再说话。
       云舒曼又呷一口茶,说道:“老法师,我能猜到你为什么不答应我。我读过古代禅师的一首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季节。’你正在这样一种好季节里,不愿再去操心费力。是吧?”
       休宁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云舒曼又说:“但我还读过高僧大德的另一句话,‘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你独自苦修固然好,可如果把芙蓉山的宗教场所恢复起来,你带着徒弟住寺弘法,让更多的世人亲近佛法,解除烦恼,那岂不是一件更大的好事?”
       这话让休宁感到了分量。他目光垂视,眨动了几次眼皮,说道:“局长,你让我再想一想好吗?”
       云舒曼见他口气松动,愉快地说:“好的,过几天我再过来,那时你把你的决定告诉我。”
       孟忏说:“爹,你听云局长说得多好,你一定要答应她!”
       休宁又皱起了眉头:“你又跟我这样说话!你让我答应,如果我偏不答应呢?”
       孟忏说:“你不答应,那你就是个自了汉,是个自私鬼!什么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季节,人活在世上,谁能没有事儿?而且那些事儿不一定都是闲事,有的还是必须对付的大事,你想躲也躲不开的!”
       休宁说:“怎么躲不开,你把它看破,放下,就躲得开了。”
       孟忏道:“有人偏偏看不破放不下,怎么办?就说我妹妹,至今还放不下慧昱,昨天一早又去了叠翠山,你有什么办法?”
       一听这话,休宁立即气恼道:“这丫头,怎么会这样呢!她这是造孽呀!你平时就不劝她?”
       孟忏说:“我怎么不劝,我天天劝呀!可她耳朵里像塞了驴毛,半句也听不进去。我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可无论介绍多少,她一个也不答应!”
       听到这儿,慧昱默默地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充足,天蓝雪白,可慧昱的眼前却是一片灰黑。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像参话头一样反反复复问自己: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真想叫你背一辈子。我天天想一个叫慧昱的人。俺就看你好!俺就看你好!……耳边是孟悔的声音,还有那麦香味儿的气息。
       慧昱想,我如果没有剃度,没穿僧衣,能遇上这么一个多情而漂亮的女子,也真是我许多辈子才修来的福分。那像麦花香一般的气息如果吹拂在我的枕边,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我要是把孟悔领回家去,不把父母喜坏,把全村人惊呆才怪呢。
       可是,我已经迈入佛门,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佛学院的个别同学私下里讲过,如果遇上合适的姑娘尽可还俗结婚,因为《宪法》规定,公民有信仰宗教的自由,也有不信仰宗教的自由。一个人要出家很难,到庙里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但还俗却很容易,只需向任何一位僧人说一声即可。可是,信仰能是儿戏吗?我既然穿了这身僧衣,那就要穿它一辈子,并且不能让它有一点点玷污!
       “还汝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近代曼殊和尚结下孽缘之后,曾写过这样的诗句。可是,我这一钵无情泪孟悔能够接受吗?现在,她又找到叠翠山去了。她找不到会怎么样?她如果知道我在芙蓉山,会不会找到这里?更严重的是,她这么年复一年纠缠下去,误了她的青春,也误了我的修行,可怎么是好?
       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他在雪地上走着,越走心中越是焦躁。走到狮子洞西面的山坡,一丛矮树的后面,他低吼一声,猛地扑倒在地。他咬牙闭目滚来滚去,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雪。最后,他像只受了重伤的雪豹一样,伏在那里急促地喘息。
       “慧昱法师,你怎么啦?”一个女声响在旁边。
       慧昱歪脸一看,原来是云舒曼站在那儿,脸上满带着关切。他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站起。云舒曼说:“看你身上这些雪。”说着过来给他拍打。慧昱近乎本能地退后一步,自己抬手拍打起来,一边拍一边红着脸说:“这雪真滑。”云舒曼一笑:“是孟二小姐把你绊倒了吧?”慧昱只好吧嗒一下嘴承认:“唉,真叫人烦恼呵。”云舒曼说:“佛经上说,世间有八万四千烦恼,佛有八万四千法门,治你的烦恼该是哪个法门?”慧昱想了想说:“惭愧,我修习不够,还没有找到。”
       第二章
       慧昱在芙蓉山住了下来。
       师徒俩分离了两年多再度重逢,自有无限的欢喜。慧昱对师父嘘寒问暖,尽心伺候;休宁也对徒弟疼爱有加,如牛舔犊。送走孟忏和云舒曼,慧昱烧了开水,伺候师父洗了澡,还用随身带的剃刀给他剃除了长长的发须。他砸开清凉谷里的坚冰,在刺骨的冷水里将师父的脏衣全部洗了一遍。见师父的僧袍破破烂烂,他还打算将自己的那件与师父的换了。可师父坚决不干,慧昱便用针线给他好好地缝补了一番。看见慧昱对自己这么尽心,休宁心里十分熨帖,不止一次地说:好徒儿,我的好徒儿。
       但是,师徒之间很快出现了龃龉。而且随着芙蓉山的积雪一天比一天变薄,这龃龉一天比一天加深。
       最初的起因,是慧昱劝师父听从云舒曼的劝说,等飞云寺重新建起,到寺里去住。可师父不答应,说等到那一天,他就离开这里。慧昱说:“‘刚被世人知住处,又移茅舍入深居,’师父你真要这样?”休宁说:“还是自己住好。自修自了自安排。”慧昱说:“师父,咱们信的是大乘佛法,不能只作自了汉!”休宁说:“你懂什么?佛门之人发愿建道场,那是做功德。可他们建庙是为了把这山开发出来,搞旅游赚钱。”慧昱说:“不管他们目的如何,只要让这山里多个道场,就是一件好事。”休宁说:“寺院成了旅游景点,红男绿女,熙熙攘攘,还能潜心修行?”慧昱说:“我记得虚云大师说过,只要道心坚定,十字街头,婊子房里,皆可办道。”休宁冲他瞪一眼:“嗬,上了几天学,要当我的师父啦?”慧昱见师父发了火,只好缄默不语。
       另外一条,是慧昱发现师父“日中一食”,试图劝阻。慧昱记得,当初住通元寺的时候,别人是一日三餐,师父和法泽老和尚一样,只吃晨午两餐,过午不食。而慧昱到山上之后,发现师父连早晨这一顿也废除了,不免心中忧虑。他想,虽然佛祖住世时规定,比丘日中一食,但佛教传入中国后,僧人们从实际出发,“慈悲为怀,方便为门”,对从印度传来的规矩做了许多变通,在进食方式上,就将“日中一食”渐渐变成了“过午不食”。在禅宗兴起之后,由于提倡“农禅并举”,僧人要参加劳动,体力消耗加大,进而实行了“一日三餐”,只是晚上用于疗饥被称作“药石”的这一顿饭不再过堂唱念。想不到,师父住进山里,竟然成了一个“原教旨主义者”。这山里本来就没有像样的食物,他偏又坚持日中一食,身体怎么能受得了。他让师父不要这样,师父却说:“我吃得还算多的了,当年佛祖修行,日中一食,日食一麦,间或七日食一麻一麦。”慧昱说:“你别忘了,佛祖最后饿得瘦骨嶙峋,却一直不能成正果,便决定放弃苦行,喝下牧女供养的乳糜。这样,他才恢复体力,坐在菩提树下开悟成道。”师父说:“没事,我每天中午吃那么多东西,已经足够了。其实,人的许多能量都消耗在妄想上,如果二六时中抱定话头不放,把妄想去除,消耗自会减少,就不需要补充那么多的能量。”慧昱对师父说:“可惜这里没有镜子,不然你就能看到自己脸上的菜色了。”休宁说:“我真的没事。你要吃尽管吃,不要管我。”慧昱听了这话,便一天三回吃自己带来的和孟忏送来的食品,或是那些橡子、栗子、蘑菇、黄精之类。但早晨晚上他独自享用时,看看旁边清坐着的师父,心里总是不安。
       慧昱对师父的修禅方式也提出了异议。当初他出家之后,师父教给他的就是“参话头”,而且只参一个“念佛是谁”。师父讲,师父的师父法泽老和尚也讲,只要你抱定这话头不放,从这四个字发起疑情,念念参究,从不间断,用功用到“终日穿衣,没有挂着一丝纱;终日吃饭,没有咬着一粒米”,甚至“行不知行,睡不知睡,小圊(解手)不知解裤子”,用它十年二十年的功,甚至三十年五十年,那你就可能开悟。在通元寺,慧昱每天每天都是这样去做,一有空就坐上蒲团参“念佛是谁”。法泽老和尚在世时,每年都主持一期“禅七”,组织众多的僧人和居士天天坐香,跑香,在七七四十九天里猛参深究,慧昱也有幸参加了他圆寂之前主持的四期。但他用功不小,收效却并不明显。除了在打坐时曾感受到一阵阵的禅悦,但“念佛是谁”的答案并没有在心里迸出。他焦急地问师父:怎么还没有消息呀?师父说:过去长庆禅师二十年间坐破七个蒲团方得一悟,我参了半辈子也还没得消息,你才坐了几天?好好用功就是!
       到了佛学院,学过禅宗史,慧昱才知道中国禅宗的先贤们最初并不是参话头,而是随方解缚,活泼机用。他们擎拳头,竖拂子,瞪眼扬眉,都深藏禅机,让你会去。宗风严峻者,或棒或喝,机锋变化无穷。这些,从《五灯会元》等记载禅宗公案的书中可以看得清楚。从元代开始,有的高僧鉴于禅门中“文字禅”、“口头禅”、“狂禅”等弊端,采用了“参话头”的方式,即抱定一个话头一直参下去,行坐不离。原来的参话头多种多样,影响大的有“何为祖师东来意”、“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父母未生我以前的本来面目是什么”、“狗子有无佛性”、“拖死尸的是谁”、“四大皆空,五蕴非有,我在何处安身立命”等等。当净土宗盛行时,有人为适应“禅净双修”之需要,开始参“念佛是谁”的话头。至明末清初,这话头已在禅门中占主导地位,多数禅人抱定的都是它。
       这种做法也一直受到批评。有人说:“一句合头语,千古系驴橛。”意思是千百年来这一句话头把参禅者像拴驴一样拴住了。当代在儒、释、道三家均有建树的大学者南怀瑾先生曾无比感慨地写道:“等次以下,禅宗所存者,唯打坐、参话头等形式而已。宗师既无接引后进如唐宋大匠者,参禅之徒,多有老死语下,不落入担板窠臼,即堕在禅定功勋。抚今追昔,吾谁与归!”
       慧昱读到这些时,不禁惊得目瞪口呆。从此,他再参禅时,就不限于“参话头”一种,而是见机行事,灵活多样,像古人说得那样,“无修而修”。他想,六祖慧能在《坛经》中讲:“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若执着于打坐参话头,那就是“执相”了。而如果能够保持心境的空灵,行坐起卧都是参禅,随时随地都有开悟的机会。古时的禅师,有人看到桃树开花而悟;有人扫地时听见砖石击竹作响而悟;有人听见驴叫开悟;有人上街闲逛,听歌女唱出一句“你若无心我便休”开悟。正所谓“落花随水去,修竹引风来”,时时都当机,处处有因缘。
       然而,慧昱把这些说给师父听时,师父却勃然大怒,说慧昱你也太张狂了。无修而修,那是大根器之人所为,今天咱们这些凡俗之辈怎能与他们相比,咱们只有下死功夫才行!你如果不愿再参话头,那就不要再认我这个师父!吓得慧昱再不敢跟他争辩,师父打坐时他也老老实实趺坐在一边。
       这个时候他也参“念佛是谁”的话头。但他参话头时想得很多很远。他想到,“念佛是谁”其实是个哲学论题。西方哲人很早便发出了相似的诘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几千年前,古希腊奥林匹斯山上的特尔斐神殿里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认识你自己!”这也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一再强调的一句名言。他想,时至今日,人类依然没有揭开自我的谜题,人对自我的探索是永恒的。所以,“念佛是谁”也算中国禅人对这项探索的一种响应吧?
       那么,“念佛是谁”有无答案?应该是有的。千百年来许多禅人久参得悟,肯定是对这一问题做出了正确回答。不过,因为禅宗早已认识到了语言的局限性,所谓“一落言筌,便生谬误”,因而对宇宙人生的许多体悟都付诸心印,不用语言表明。对于开悟的情景,他们常用这么一些话形容:惊天动地,大死大活,枯木开花,冷灰爆豆,等等。既是惊天动地的事情,那就不会太多,所以自古以来参禅者多如牛毛,得道者是凤毛麟角。莫说平时,就是目的在于“克期取证”、集中时间和精力参究因而特别见效的“禅七”,几十天下来,几十、几百人中间,也很难有大彻大悟之人。慧昱在通元寺参加的四期,就没有一个人声称自己开悟。
       正因为开悟者极少,所以自宋代开始,佛门就兴起了“禅净双修”,或者“弃禅修净”。在许多人看来,净土宗是方便法门,只要持念佛号,死后就能往生西方净土,是一种比较“保险”的路数。另外,与禅宗相比,净土宗也更适合文化层次较低的普通大众修持。但慧昱想,禅宗毕竟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段辉煌:达摩东来,少林面壁;六祖献偈,曹溪传灯;五祖丛林,百丈清规;五家竞秀,高僧如林。禅宗既使外来佛教有机地融入了中国文化,也因促成宋明新儒学和宋元新道教的孕生为中国文化的建设做出了贡献。可以说,禅宗曾是中国传统文化机体中最幽深、最活泼的一根气脉。今天虽然禅门萧条,但佛家弟子应该接续祖灯,把它继承下去。
       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念佛是谁……
       在狮子洞里坐着的一个个夜晚,他抱定话头,猛参深究。
       然而,他有时也思路旁逸打起了妄想。
       他想,念佛的是谁?是1975年出生于淮北平原茅滩村的那个庄户小子吗?是两次高考都落榜的倒霉蛋吗?是曾经游荡于长江岸边的落魄民工吗?是长跪在明洲通元寺山门前的求度者吗?
       今生幻影,历历明明。慧昱曾经无数次想,自己前生到底积累了哪些罪孽,这辈子才生在那样一个家庭。从他能够辨认双亲的那天起,晃动在他眼前的便是两张丑陋的面孔。父亲的脸上满是伤疤,一对眼睑往下翻着,血红吓人;母亲的脸是左一半白,右一半黑,非人非鬼。父母皆丑,在村里就遭人蔑视,谁见了都怕沾上晦气,隔三尺躲上五尺。慧昱虽然生得眉清目秀,但也受父母牵连,被人叫成“小鬼孩”,让他自卑至极。他后来才知道,父亲本来长得挺好,是二十岁时在公社煤矿干活,让爆炸了的瓦斯烧成了那个模样;母亲的阴阳脸则是胎里带来的,半边脸长满黑痣,人见人怕,二十六岁了还找不到婆家,只好嫁给了烧伤后一直打光棍的父亲。那时候人命不值钱,父亲让瓦斯烧了就烧了,公社给他治好了伤就再也不管,让他回生产队干活。岂不知他胳膊上的肌腱已经烧坏,重活儿干不了,就挣不来高工分,家里非常贫穷。后来分田单干,家里的日子才好过了一点。看到儿子喜欢念书,父母说,你好好念,俺们再苦再累也供你!他也真是争气,从小学到中学,成绩在班里都在前十名之内。高考前夕,母亲到县一中给他送干粮,流着泪说:孩子,咱村还一直没出过大学生,你要是考上了,也给你的丑爹丑娘争一口气!他万般庄重地点点头,暗地里下决心要让自己考好。万万没有想到,在考试前的那天晚上有人给他打电话,说他爹在村头叫车撞死了。他大哭着骑车回家,发现父亲好好的啥事没有。父子俩分析一番后认定,是村里有人嫉妒,怕韩家孩子真的成了第一个大学生,才使出了这一毒招。他看看手表,时间已是十二点多,又满头大汗地往回赶。因为天黑,赶回学校已近天亮。进考场后他头晕目眩,许多题都没能做好。
       等到发榜,他果然不行。父母痛哭一场,说咱来年再考,非考个样子给他们看看不可!于是他又回学校复习。想不到,这年冬天他家里又出了事儿:正在乡驻地念初中的妹妹韩景燕突然回家,不愿再去上学。原来和妹妹同宿舍的一个女孩被社会上一个不良青年勾引,经常在晚上翻墙出去,快天亮了再翻墙回来。这事让学校知道了,班主任就找到女孩劝诫。这女孩认为是韩景燕告了密,就把她叫到校外,让那青年揍了她一顿。她带着满脸青肿回到学校,那女孩却在同学中散布谣言,说韩景燕在外面乱搞,跟人争风吃醋,让人家打了。妹妹有口难辩,一气之下就回了家。他回家整整劝了一夜,妹妹才答应回去。他把妹妹送回学校,找老师说了说,老师答应要对那个坏女孩严加管教,可后来听妹妹说,老师怕遭报复,根本就不敢管,那女孩照样欺负她。因为整天惦记妹妹,他在县一中心神不安,功课复习得不好,第二年高考,他离录取线差了三十多分。得知这个结果,他跑到没人的地方结结实实哭了一场,哭罢决定出门打工。
       本地人打工,多是在离家不远的煤矿。淮北平原是产煤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煤矿随处可见。可他不愿再蹈父亲的覆辙,让自己变成一个活鬼或者死鬼。他到县城一个劳务输出公司咨询,那里收了他二百块钱,介绍他去邻省明洲市的一家工厂,他回家跟父母说了一声就走了。到了明洲,他连擦城而过的长江都没顾上看,直接去工厂报到上班。那是一家电池厂,他所在的配料车间碳粉飞扬乌烟瘴气,工人干活虽然戴着面罩,但下班后都要吐上半天黑末儿。这里工资号称一千,然而老板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罚你,今天罚八块,明天罚十块,头一月下来他只拿到了五百二,第二月拿到六百一。第三个月还没干满,厂子突然被政府查封,原来这里生产的电池一直假冒别处的名牌。
       工人们作鸟兽散,他又去一处建筑工地打工,老板让他搬砖,许诺三十块钱一天。搬了一段时间,工头又让他浇铸混凝土,日工资涨到四十。然而到了发工资的时候,工人们领到的只是一半,老板声称另一半要等工程完工再补齐。那个大楼有十多层,工程量很大,老板想缩短工期,就驱使工人连续加班,工地上每夜都是灯火通明,机器轰响。日复一日,工人们睡不足觉,疲惫不堪。腊月里的一天深夜,他在楼顶加班,中间到一丛立着的钢筋旁边撒尿,尿没撒完却睡着了,不知不觉蹲下身蜷在了那里。后来,有什么沉重而黏稠的东西突然砸在身上,把他惊醒。但他睁不开眼,手脚活动受阻,稍后攒足了劲儿奋力挣扎,才从混凝土堆里拱了出来。他早从工友那里听说过:在另外一个土地,有人夜里加班,天亮时却不见了,众人找来找去,发现刚浇铸的水泥横梁外露出了一角衣服,便猜想他是实在太累,躺在这里睡着了,而浇铸水泥的人也犯了迷糊,就发生了那样的惨剧。事后,他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差点成了这座大楼的组成部分,真是冷汗浇背。他想,干这活儿太危险,趁早走吧。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干了三个月,老板手里还扣着另一半工资,走了实在可惜,因此回家过完年,他还是回到了这里。年后又干了四个月,大楼终于完工,不料,大伙想领那一半工资却找不到老板了。工人们不走,都在那里等着,可老板就是不露面。半个月下去,一百多名工人忍无可忍,爬上楼顶站了一圈,向四面八方大喊:不给工资我们就跳!不给工资我们就跳!结果引来了大量市民,也引来了官员和警察。民工们在楼顶听见,有个手拿电喇叭的官员大声嚷嚷:又是跳楼秀!又是跳楼秀!怎么都来这一手呢?一个绰号王大耳朵的工友指着官员大骂:我操你妈,不叫王八羔子逼急了谁能这样干?你说我是跳楼秀,我就秀给你看看!说罢真的跳了下去,“咕咚”一声,水泥地上溅起一片血花。楼顶工人一片哭喊,围观的市民也指着官员痛骂。另一位官员立即用电喇叭大喊:“请大家冷静!请大家冷静!拖欠的工资马上就发!马上就发!找不来你们的老板政府给你们发!”……当天,工人们果然领到了全部工资。但他们谁也没走,一直等到王大耳朵的老婆赶来,每人从工资中拿出一千给她,这才红肿着眼睛离开这座用他们的血汗浇铸起的大楼。
       他手里剩下的钱是两千六。他想寄两千回家,然后再找个地方继续打工。万万没有想到,次日早晨他走进邮局,刚把钱掏出,却被旁边一个人突然抢去。等他反应过来追出邮局,贼人已在百米之外,转眼间就拐进胡同不见踪影。
       那天上午,他去了长江岸边,看着江水久久地流泪呆坐。他想,人生怎么就这么苦,人心怎么会这么差,人活在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戚戚然想了好半天,忽听不远处有人说话。扭头一瞅,原来是十来个和尚与一些俗人来到了江堤下面。他过去看看,水边放了两桶活鱼半桶鳖,和尚站在它们跟前又念又唱。他向人打听了一下,得知这是放生。他起初觉得好笑,可是听着听着,却让和尚满带悲悯的唱诵给打动了。尤其是为主的那个老和尚,下巴正中一个大黑痦子,面相极善,唱诵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外。他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条被看不见的大网网住的鱼,正口吐白沫奄奄待毙,等待着有人援手相救。那些鱼鳖最后被放进水里,一去不回,他看着长江的滚滚波涛无声地哭了。于是,在和尚们回城的路上,他悄悄地跟在了后面。到了一座寺庙前,他看到庙门两边的红墙上有八个大大的金字:“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他眼睛一亮,觉得突然看到了光明。他拦住那个领头的老和尚噗通跪倒,说师父我要出家,你收下我吧。那老和尚看看他,问道:你为何出家?他指着墙上的字说:就冲了这两句话。老和尚一笑:那好,你把这山门前的沙子分拣一遍,善的放一堆,恶的放一堆,拣完了便收你。说罢径自进寺,不再理他。
       他跪在那里傻了。他看看地面上密密麻麻的沙粒,心想这沙子怎么能分出善恶,如何把它们拣开?但他出家心切,就跪在那儿不走。此时已是中午,骄阳似火,晒得他大汗淋漓,身下的一片沙子渐渐让汗水滴湿。有一些游客围着他看热闹,说老和尚让你拣沙子,分明是刁难你,不愿收你,你赶快起来走吧。但他不起,一直跪到太阳偏西。这时那位老和尚出来了,到他跟前说:走,跟我见方丈去。他不胜欣喜,爬起身来跟他去了。来到后院的方丈室,他第一次见到了法泽老和尚。法泽老和尚当然比让他拣沙子的老和尚更老,连牙都掉光了,说话跑风漏气。老和尚问他:年轻人,沙子拣得咋样?他说:师父,我没法拣,我分不清它们的善恶。老和尚一笑:哈哈,人都难分善恶,何况沙子?那是休宁试验你的出离心呢。他一听便明白了,急忙叩头要求出家。老和尚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从今天起,休宁就是你的依止师,快给他叩头吧。循法泽老和尚所指,他急忙给休宁师父叩头。休宁说:起来,跟我上晚课去。到了大殿,休宁让他在东序一群僧人后面站好,然后去大磬旁边抄起棒子,“当”地敲了一响,起腔唱道:“南——无——”
       那一刻,他全身颤抖,热泪涌流。他抬头看着释迦牟尼的塑像,暗暗对自己说:你终于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了,你终于找到逃离苦难的路途了!
       后来他才明白,自己的那些经历,那些苦难,都不过是今生幻影,不必在意。通元寺禅堂门边,法泽老和尚写有这样一副对联:“不住此岸不住彼岸不住中流问君身在何处,无过去心无现在心无未来心还汝本来面目。”
       无住。无心。这才能参得佛法大意,才能认清自己的本来面目。也只有这样,才能了生脱死,逃离轮回,实现生命的根本超越。
       慧昱就那么陪伴着师父,每晚都坐在那儿参话头。有时候能够坐到天亮,有时候起了昏沉,只好倒头睡下。而师父却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天亮。有许多次,慧昱睡醒了,而师父还是端坐于蒲团,鼻息如游丝,似有似无,他便知道师父还在定中。他蹑手蹑脚起来,拿着随身带来的一本《楞严经》去洞口借天光读一会儿,等到师父醒来,才和师父一起做起早课。
       做过早课,为师父烧好水沏上茶,慧昱随便吃点东西,一个人去外面闲逛。他闲逛时多次遇到秦老诌。他对这个身板奇壮、满肚子都是故事的老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秦老诌也十分喜欢这个谦虚好学、秀外慧中的年轻和尚。二人结伴,几乎游遍了芙蓉山的每一处景点。秦老诌一边走,一边给慧昱讲故事,芙蓉山的历史掌故,飞云寺的兴衰流变,都在他那一蓬白胡子里面哗哗流出。
       秦老诌讲,从唐朝至今,芙蓉山里的寺庙不知有过多少次兴废,建了毁,毁了再建。寺庙毁掉的原因多种多样,有灭佛运动,有刀兵战火,还有其它一些缘故。到了明朝,这庙不知为何又毁了,直到万历年间才重新建起。建庙的和尚叫真智,他云游四方,来芙蓉山之后,一眼就看中了这地方,发愿要在这里建一个道场。他先在狮子洞住,这时候芙蓉山里已经没有狮子,可真智和尚却是一头狮子。为什么?他在山洞里打坐时常作“狮子吼”,吼声传出山洞,十里八里都能听见。他在芙蓉山住了一段时间,听说信佛教的神宗皇帝下令刻印了一批《大藏经》,让全国名山名寺分藏,就决定去京城请一部。到那里一看,天下前来请经的僧人满京城都是,大多求乞无门。真智和尚也找过管事的官员,但因为芙蓉山不是名山,人家不理不睬。正在着急,机缘来了:皇太后患眼疾久治不愈,就张出皇榜,声称谁能给她治好就有重赏。真智得知后,二话没说上前就揭,让太监带到了后宫。他拜见太后,跪在地上看了看她的眼睛,要来一碗清水,念一番咒语,让太后用这水洗眼。太后洗了洗,那双老凤眼明亮如初,急忙派太监向皇上报喜。皇上来后见太后眼疾果然好了,龙颜大悦,就问真智想要什么赏赐。真智道:我别的不要,只求皇上赐给《大藏经》一部。皇上说:朕准你。不过朕要问你,你那里的藏经楼可是妥当?真智说:启禀皇上,芙蓉山不只是没有藏经楼,就连庙宇也毁掉不存。神宗皇帝一听,当即下诏重建,让户部给飞云寺拨款,同时还划地五千亩作为寺产,另外赐给真智紫色袈裟一领。真智从京城回来,落实皇帝命令的官员们也来了,没过多久,飞云寺就建得富丽堂皇。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这山下十几个村子的地都归了飞云寺的名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把这些地送给飞云寺,地的主人也就只好当起了飞云寺的佃户。也正因为这些土地,才让三百年之后的一些和尚有了杀身之祸:一些驻佃户村搞管理的庄主和尚不那么规矩,用大斗收租,还和女人有染,结果在1947年“土改复查”中让贫雇农砸死了。
       慧昱听到这里,想起“因果”二字,神色肃然。
       秦老诌家住山西面的柘沟村。他讲,那里有好多柘树,柘树叶可以喂蚕,过去附近村子的大姑娘小媳妇养了蚕,如果家中的桑叶不够吃,都挎了篮子到那里采。秦老诌还说,柘沟村的柘树王就在他家,让慧昱去看,慧昱便兴冲冲跟他下山。
       进了村子,来到一座普普通通的宅院,秦老诌说他家到了。慧昱抬头去瞅,院中果然有一棵又高又粗的柘树,这个季节虽然落光了叶子,但从枝干的繁密就能想象出它有叶时的蓊郁。院中,一位老太太正吃力地从压水井里向外汲水,慧昱叫一声“大娘”,急忙进门替她,老太太则退到一边大张着嘴喘气。慧昱注意到,正房的门开着,里面一个中年女人正看电视,此时偷眼向外一瞅再瞅。
       压满一桶水,慧昱便去仔细地打量那棵“柘树王”。秦老诌拍着树干道,这树至少有三百岁了,村里人称它为“老媒婆”。慧昱好奇地问:“为什么叫老媒婆?”秦老诌说:“因为这棵树大,而且枝繁叶茂,外村的女人都喜欢到这里采柘叶。我家里人也愿意让她们来,平时备有好几架梯子。有的姑娘来采柘叶,就跟我的祖上成就了姻缘,据说每一代都有这事。实话告诉你,我老伴当年就是这么来的。她是马架村的,第一次来采柘叶就喜欢上了我,非让我帮她采不可,临走还悄悄嘱咐我赶快找媒人去她家提亲。”慧昱看看这树,再看看那边正在洗衣服的驼背老太太,心里感叹世间俗缘无奇不有。
       秦老诌让慧昱到屋里坐坐,领他去了南面的小屋。慧昱进去一看,里面一床一桌,又脏又乱。慧昱问:“你们老两口就住这里?”秦老诌一边给慧昱沏茶一边说:“是。自从二十二年前儿媳妇进门,俺俩就从堂屋搬到这里来了。”慧昱问:“在堂屋里看电视的是你儿媳妇?她也是让你家的柘树王引来的?”秦老诌哼一下鼻子:“不是的,她是真正的媒婆给介绍的。唉,要是让柘树王引来的就好了,我就不会有这么刁酷的儿媳妇了!”慧昱想,看他儿媳妇的样子就不是个善人。他问老汉的儿子干啥,秦老诌说,他儿子在邻村的一家养猪场打工。
       此时,秦老诌端起一把搪瓷大茶缸倒茶。慧昱注意到,这把茶缸的白色搪瓷差不多已经掉光,但“先进扫盲教师”几个红字还能看得清楚,便问:“你当过扫盲教师?”秦老诌笑笑:“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村里办扫盲识字班,叫我当老师,我当得特别好,就得了上级这么个奖励。慧昱你不知道,现在村里出了大学生,我没法跟人家比了,可在‘文化大革命’前,我是柘沟村识字最多、藏书最多的人。”慧昱瞅了瞅屋里:“你的藏书在哪里?”秦老诌说:“全叫红卫兵烧啦!我的书有一百多本呢,《四书五经》,《道德经》,《金刚经》,《康熙字典》,《幼学琼林》,《龙文鞭影》,好多好多。最叫我心疼是一本《芙蓉山志》,清朝乾隆年间飞云寺的一个和尚编的,那本书可真好。”慧昱急忙问:“还有这么一本书?”秦老诌说:“是呵。1947年砸飞云寺,火烧藏经楼,我趁人不注意捡了一本揣回家,可后来还是没保住。”慧昱说:“怪不得你知道那么多山上的事情。”秦老诌摇摇头:“不,过了这么多年,书上写的我已经忘了好多,记不全了。”慧昱笑道:“所以你就诌。”秦老诌哈哈一笑:“诌呗。书上讲的,小时候听说的,我亲眼见的,另外也还有我瞎编的,都掺和在一起,你爱听就听,不爱听就捂上耳朵。”
       正说着,院里传来女人的呵斥声。慧昱从门口瞅瞅,只见秦老诌的儿媳妇正走出堂屋向婆婆瞪眼:“你就不会泼远一点?弄得满天井都是水,是要养鱼呢还是要养鳖?”老太太眼瞅洗衣盆呆呆坐着,任由儿媳发横。慧昱看到这个情景十分生气,说:“你儿媳怎么能这样呢?”秦老诌说:“这还是文明的,有时候还动手打呢。年前有一天,她用巴掌把老嬷嬷的牙给扇掉了一颗。”慧昱问:“她怎么这样待老人?”秦老诌说:“就因为俺俩老不死,老吃她家的粮食。原来讲好的,儿子一年给俺老两口六百斤麦子,可是哪一年也给得不情愿,总是一拖再拖。去年的那份,到现在还没给呢。”慧昱问:“你儿子不管吗?”秦老诌冷笑一下:“儿子?儿子早叫这女人训成哈巴狗了,老婆叫唤啥他就叫唤啥。”慧昱长叹一声,向秦老诌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整天耍山了。”秦老诌叹口气:“咳,咱惹不起还躲得起呵。到了山上,四处走走,就把烦恼忘了。像我这个样子,一天出家一回,算得上半个和尚!”慧昱听了这话只好苦笑。
       回到山上,慧昱向师父说起秦老诌的家事,师父却漠然道:“慧昱,你不该去秦老诌家。”慧昱问:“为什么?”休宁说:“前辈早就有话,出家莫近俗家,俗家人事如麻。咱们出家图的是一份清净,你到俗人家中听多了看多了,心就会乱。”慧昱说:“佛祖教导弟子要普度众生,咱们不接触俗家,不了解他们的烦恼与苦难,怎么去度?”休宁冷冷一笑:“普度众生,谈何容易。能了生脱死,把自己度了,就已经不错。”慧昱说:“师父,咱们真是不能做自了汉,只管自己。应该循大乘之路,倡‘人间佛教’,以出世情怀,做世间事业。”休宁一听这话恼了:“好,你做你的济世菩萨,我做我的自了汉,咱们谁也不再说谁!”言罢,他阖目打坐,再不开口。慧昱悄悄叹口气,坐到一边不再吭声。
       第三章
       孟忏坐在家中,觉得寒意凛冽,直彻骨髓。
       其实,从装修风格到家具款式,这房子给人的总体感觉是一种暖调子,可以说是温馨可人。这是孟忏亲手设计并操办的。她买来一大堆家居杂志,翻阅了无数遍,并让妹妹一回回当高参,才从中选定了一种方案交给装修公司。为了买到合适的沙发与灯具,她还专门跑了一次南京。现在,她坐在被经销商称作“新世纪经典之作”的意大利牛皮沙发上,笼罩在西班牙云石吊灯的柔和光晕中,面对着松下牌超薄大屏幕电视机,却感到自己好像坐在空旷而寒冷的原野上一般。
       她去把电暖器打开,墙上挂的电子时钟在显示时间的同时也显示房间的温度很快升到了18°C,但她还是周身发冷。她明白,这寒意的存在并不是因为时值三九隆冬,而是因为家中的清寂。
       丈夫方建勋还在山西。他倒腾煤炭,每年要有一半的时间在外面。她打过电话,问方建勋什么时候回来过年,方建勋说,他刚跑下一个车皮,等装上煤发走才能回家。孟忏想,方建勋也真是不容易,为了搞到车皮,整天求爷爷拜奶奶,费尽了心血。也多亏这么豁上脸皮拼上性命去干,不然,他一个湖西县芦滩乡供销社的下岗职工,怎么会拉起了鑫汇能源公司,成为明洲市一名不大不小的煤炭供应商,怎么能买下这套一百六十平米的住房,从乡下搬到了市里?
       但方建勋长期跑外,孟忏总觉得心里不大如意。尤其是搬到城里之后,住在这环境优美的“毓秀花园”小区,看到一家家的男女主人出双入对,她都忍不住喟叹声声。
       当然,还有妹妹与她同住。妹妹白天在方建勋的公司上班,晚上回来帮她做做家务,跟她说说话,但她心里的那份落寞是妹妹解不了的。
       现在妹妹也走了,去叠翠山找慧昱去了。她到那儿找不到,难道真会去淮北慧昱的家里?孟忏从芙蓉山回来,几次打电话给妹妹,想问她到了哪里,劝她赶快回来,可妹妹的手机都是关着,这让她又多了一份担心。
       不过,即使方建勋回来,妹妹不走,家里也还是不能完全免除空寂。那份空寂,只能由一个小小的生命取代。
       她没有孩子。这是她结婚八年来的最大心病。
       她早已去医院查明,不孕的主要原因是子宫内膜异位。她十六岁那年的一个周末从芦滩中学回家,中途遇上了大雨,将正来月经的她淋了个透心凉,从此就得了痛经的毛病。这毛病不只给了她严重的痛苦,还毁了她的美好前程。她的学习成绩本来很好,可每月一次、每次持续五六天的剧烈疼痛让她的学习成绩一降再降,直至在高考中名落孙山。有人说,这毛病等到生了孩子就好了,可她婚后却迟迟不能怀孕。去医院检查,大夫说是她的子宫内膜异位,堵塞了输卵管,给她做了清理手术。但手术后她还是不行,肚子照样空空瘪瘪,来月经时照样疼得死去活来。到了去年,她每次的疼痛竟然持续七八天,吃普通止疼药已经不管用,必须到医院挂吊针,还要吃一种必须用红处方才能拿到的特效镇痛药。她本来在丈夫的公司当出纳,可犯病的时候经常误事,方建勋便说,你干脆别干了,在家歇着吧。孟忏无话可说,只好当起了专职主妇。不过方建勋待她不孬,总是给她足够的零花钱,让她随心所欲地消费,还给她买了一辆马自达轿车,让她愿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
       但孟忏不开心。每当在阳台上或街上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每当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家中,她的情绪便像梅雨季节的天空,长时间不放晴。她想,一个女人如果不生孩子,就等于华而不实。一个光开花不结果的女人,还是一个标准的女人么?
       所以她苦恼,她郁闷。丈夫整天跑外,妹妹心里光装着那个慧昱,她想诉说一番也找不到倾听的人。她想,如果娘还在就好了,娘肯定能给她安慰。可是娘已经死了。娘四年前得了肺癌,临死前拉着她的手嘱咐了两件事,一是要她照顾好妹妹,二是让她姐妹俩经常去庙里看爹。照顾妹妹,孟忏一直在尽心尽力。妹妹上完幼儿师范,找不到工作,她就让妹妹跟着她住,并让她在鑫汇公司干业务员。看望父亲,她每年也都去个三五次。可是,前年春天父亲却突然离开通元寺不知去向,让她好一个着急。找来找去找了两年,好容易在芙蓉山找到了,可是爹那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却让她十分伤心。
       孟忏正在沙发上呆坐,电话突然响了。她抓过来一听,是孟悔在叫她“姐姐”。她急忙问:“悔悔你在哪里?”孟悔说:“我在尼姑庵里,我出家啦!”孟忏说:“你又不说正经话!这几天跟你联系不上,我都快急死了!”孟悔说:“你急啥呀,我在这里挺好的。”孟忏问:“你到底在哪里?”孟悔说:“不是告诉你了嘛。我真的在尼姑庵,叠翠山的石钵庵!我的师父叫期果,我已经跟她学会一些早晚功课了。你不信,我唱《炉香赞》给你听听!”说罢果然唱了起来。孟忏听她唱得真像那么回事,越发惊讶,心想妹妹这两三年一直迷着慧昱,深陷于情天欲海之中,怎么会有这样大的转变?她问:“你不是去找慧昱么,怎么进了尼庵?”孟悔说:“姐,是你把我送到这里面来的。”孟忏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孟悔说:“你不要装憨卖傻!慧昱没等放假就跑掉了,肯定是因为你通风报信!”孟忏不想对妹妹说假话,握着电话无言以对。孟悔接着说:“姐我跟你说实话,我出家也是为了慧昱,石钵庵离佛学院不远,等他过了年一回来,我就去找他!”说罢便关了手机。孟忏想再打电话过去劝说,可孟悔已经关机了。
       荒唐!真是荒唐!这丫头走火入魔了!孟忏一屁股坐下,看着墙上姐妹俩搂在一起的大幅照片,看着妹妹那甜美单纯的面容,再想想前些年妹妹在她身边小鸟依人的模样,真不明白妹妹近两年怎么会变得这么任性,这么不可理喻。
       孟忏转念又想,女人也许就是这样,做姑娘时如果与男人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捅开了情窦,那她就会为他着迷,为他疯狂,甚至不计后果。她孟忏就是这样。当年明明知道在芦滩供销社卖布的小方爱拧姑娘的脸蛋,可那次去买布被他拧了之后,回去竟然吃不下睡不着,一直捂着被他拧的那块腮肉不舍得松手。后来,她就整天往六里外的供销社跑,一寸布不买却站在柜台前不走,痴痴地看那小方。那天,小方悄声跟她说:晚上我到你村后,你到那里等我。她回到家,吃过晚饭跟娘说要串门,一溜烟去了村后。在那里她等得浑身发颤,终于等来了骑摩托的小方。小方下车后将他搂到怀里,说,孟忏,你是全乡最漂亮的姑娘,我要娶你。她说,娶吧娶吧,我愿意你娶!可是,她和娘说了之后,娘却坚决反对,说那个小方太花。她不听,说自己铁了心了,这辈子除了小方谁也不嫁!娘再三劝说毫无效果,只好在半年后送闺女出嫁……
       现在,妹妹又和我当年一样,对慧昱动了情,铁了心。可她怎么就不明白,她苦恋的对象是个不能结婚的僧人,这样下去能有什么结果?
       她起身去了卧室,颓然倒在床上。
       无尽的烦恼,无尽的伤感。孟忏长吁短叹,直到夜深才迷迷糊糊睡去。
       但时间不长,她却突然醒来。惊醒她的是小腹的疼痛。仿佛一块轻飘飘的石头投进黑暗而平静的湖水,激起了水花,带起了一圈圈水纹。水纹荡漾着,荡漾着,眼看就要平息了,却又再度呈现,并很快转变成漩涡,且越来越猛,搅得湖水汹涌起来。
       糟糕!它又来了!
       孟忏算一算,明天正是例假到来的时候。疼痛在前,洪水在后,这已经成了惯例。孟忏起身披衣,抱着肚子来到了隔壁。这是孟忏专设的佛堂,里面供了佛和菩萨,平时经常过来上香,叩拜,祈求佛和菩萨能让她如愿以偿怀上孩子。现在,她要求的则是祛除疼痛了。她一手抱着肚子一手点上香,而后在供案前跪下,开始了默默而急切的祈祷。
       祈祷了一会儿,那疼痛非但没有停止,却一阵比一阵更为厉害。她只好艰难地爬起身来,去客厅里倒上一杯水,找来止疼药吃下。
       在沙发上趴了十多分钟,疼痛似乎轻了,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但只是一会儿,疼痛卷土重来,又把她弄醒了。这一次的疼更是凶猛,不只是小腹,还有腰,还有背,再加上整个骨盆。仿佛那里面有一千只鼠在窜,有一万只蛇在咬。后来,那些鼠和蛇竟然爬到了上腹部,让她一阵阵恶心,一阵阵呕吐。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孟忏挣扎着给方建勋打电话,可是方建勋的手机已经关了。她打算去医院,看看表才凌晨两点,心想等到天亮吧,就继续趴在那里强忍着。
       可疼痛没有丝毫的减轻。她抱着肚子打滚儿,她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她汗滚涔涔,她一阵阵昏死过去!
       在疼痛中,孟忏更加体会了佛祖所揭示的人生之苦,理解了为什么古往今来有那么多的人皈依佛祖,虔敬苦修,想彻底地抛却肉身跳出苦海。
       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孟忏一边默念这些,一边艰难地爬向了佛堂。爬到佛像前,她连叩几个头,痛哭失声:佛呵,菩萨呵,你们快救救我!快救救我!
       佛和菩萨端坐于佛龛,居高临下,向她投以悲悯的眼神。
       孟忏还是疼。她咕咚咕咚叩了几个头,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哭。滚了一会儿,哭了一会儿,一阵更加猛烈的疼痛袭来,她昏了过去。等她醒来,爬到客厅看看,时间接近五点。觉得肚子还疼,她爬到电话那儿,拨下了“120”三个数码。
       之后,她又疼昏,直到捶门的声音把她惊醒。她挣扎着去打开门,两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和对门的女邻居小路站在外面。小路说:“孟姐你又犯病了是吧?来,我扶着你,快下楼上车!”等站起身来,孟忏却觉得自己的裤裆湿漉漉的,明白经水已经下来,便羞愧地让大夫稍等,自己在小路搀扶下去卫生间收拾了一番才走。
       住进明洲市人民医院妇科,挂上吊瓶,孟忏的疼痛才稍稍减轻了一些。小路在一边撅着小嘴说:“做女人真是不好,麻烦太大了。孟姐,下辈子咱做男人吧!”
       孟忏勉强一笑:“做不做男人不要紧,要紧的不要做我这样有病的女人。像你,身体棒棒的多好!”
       小路说:“身体棒又怎么样,人不人鬼不鬼的。”
       小路说的这话让孟忏莫名其妙。虽然对门住着,但她并不了解小路的底细,尤其是她的男人似乎有些神秘,好几天才回来一趟,而且都在晚上。
       看看时间到了七点,小路去买来了早饭。孟忏勉强喝下一碗小米粥,便向她道谢,让她回去。小路说:“你自己在这里能行?”孟忏说:“行,没事。”小路便起身走了。
       等她走后,孟忏摸出手机给方建勋打,这一次通了。方建勋开口就问为什么用手机给他打电话,是不是又犯了病在医院里。孟忏说是,已经用上药,不太疼了。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方建勋说,那车煤今天发走,下午去买机票,明天就可以回来。孟忏关上手机想,到底是夫妻,不用明说就知道她又犯病住院。心中一股暖意上来,疼痛感便轻了许多。
       白天连挂三瓶药水,还吃了三次止痛药,她没有再疼。但到了半夜,药劲儿败了,她又在病床上呻吟打滚儿。护士过来给她打了一针,也没见有多少效力,她只好抱着肚子捱到天亮。
       这天下午,方建勋果然来了。此时孟忏已经不太疼痛,便坐在床上打量丈夫。丈夫生了一张娃娃脸,已经三十七岁了还白里透红。孟忏欣慰地说:“整天倒腾煤,也没把脸染黑呵。”方建勋却拍拍心口:“脸没黑,这儿黑了。”孟忏问:“什么意思?”方建勋说:“整天忙着行贿,这心能不黑吗?他妈的,现在车皮越来越难搞了,原来弄到一辆车皮使三五万黑钱就行,现在都涨到七八万了!涨到这么多,不走对门坎也弄不到。原来光在山西跑跑就成,现在山西铁路部门掌握的额度根本打发不过来,我只好到北京找关系。也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我送上钱去,山西那边就接到北京的电话,指示他们马上给鑫汇能源公司安排一个车皮。如果不这么弄,我只好在山西过年了!”孟忏目光柔柔地看着他:“建勋,我晚上回家炒几个菜,好好犒劳一下你。”方建勋说:“你还没有好利索,今天就不要回家了。”孟忏说:“没事,根据往常的经验,今天夜里不会太疼,不用打针了。”
       回到家,孟忏果真挽挽袖子,去厨房忙活起来。等把方建勋爱吃的几个菜端上桌,方建勋一边开酒瓶一边问:“孟悔呢?”孟忏便把孟悔去叠翠山的事告诉了他。方建勋皱着眉头道:“那个和尚到底有多好,值得她这么五迷三道地去追!你这个妹妹,大脑就是少零件嘛!她好歹也算我公司的一个业务员,说走就走怎么能行?过些日子她再不回来,我就开除了她!”孟忏不好替妹妹辩解,只是坐在一边叹气。方建勋一边嘟哝一边喝酒,直喝得醉态毕露。最后,他将酒杯一放,抱起孟忏就去了卧室。孟忏倒在床上让他亲了几口,等他有了进一步的动作时却推拒道:“我还不行,你忘啦?”方建勋愣怔片刻,在她屁股上拍了两下:“对了,不行,你是不行!”说罢就倒在了一边。
       伺候方建勋睡下,孟忏走到客厅,又暗暗伤心起来。方建勋说得对,她是不行,生育上不行,房事上也不行。大概是子宫内膜异位的缘故,她每次做爱达到高潮时,小腹里面都会一跳一跳地剧烈疼痛,让她难以忍受。久而久之,她对房事有了恐惧心理,能躲则躲,实在躲不过去就被动应付,而且还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让高潮到来。见她这样,方建勋每次都是草草收兵,不能尽兴。
       情绪不好,又把疼痛勾了起来。孟忏抱着肚子坐在沙发上,耳听卧室里丈夫熟睡中的鼾声,既痛苦又自卑,任泪水无声无息地奔流。
       次日早晨,丈夫把她送到医院,挂上吊瓶,然后去了公司。傍晚回到医院,方建勋骂骂咧咧,说电厂老总真不是东西,本来答应接他这车煤的,可现在又变卦不要了。孟忏吃惊道:“这可怎么办?”方建勋说:“多亏我还有化工厂这个老关系,不然就麻烦啦。”孟忏说:“电厂不要咱的,肯定是叫别人买通了。”方建勋道:“那还用说。一定是郗化章那老小子干的好事。”孟忏知道,郗化章是运广集团的老板,手下有好几家公司,涉足煤炭贩运、房地产开发等多种行业,财大气粗。她说:“电厂是明洲第一个用煤大户,咱们叫人家踢出来还不完啦?”方建勋说:“就是嘛,借着过年,得给褚厂长多喂一点食儿。”
       回到家,孟忏去做饭,方建勋半躺在沙发上看当天的《明洲晚报》。看着看着他起身去了厨房:“孟忏你看,通元寺发了广告,要拍卖大年初一头炷香的进香权,你看这事新鲜不新鲜!”孟忏停下手,瞅一眼丈夫手中的报纸,果然看见上面有那么一份广告,便说:“通元寺当家的钻到钱眼里去了,大年初一的头一炷香还要卖,怪不得咱爹死活不愿在那里住!”方建勋说:“人家说初一的头炷香挺灵的,往年咱们去烧,人挤得成了堆,哪次也没抢着。现在出钱竞拍,也算是一种公平。咱们去试试吧,拍到手,让佛菩萨保佑咱们明年生意顺,发大财!”孟忏说:“你愿拍就拍,我不拦你。”
       第二天晚上,方建勋给电厂厂长褚运久打电话,说要去拜访一下,褚运久说好的,来吧,我在天怡大酒店516房间。方建勋便将三万元现金装进一个纸袋,开车去了那家四星级宾馆。敲敲516房门,开门的是一个十分标致的小姑娘,而褚运久正穿着睡衣坐在里面的沙发上看电视。方建勋把那纸袋放在茶几上,也不坐,站在那里说感谢厂长这几年对鑫汇公司的支持,希望今后继续给以关照。褚运久一边用遥控器调着电视节目一边道,好说,我这个月的进煤指标确实用完了,下个月再用你的,好不好?方建勋连连点头:好好好!好好好!接着,他就告辞退出。走到门外他在心里骂:褚运久你个老王八,我喂你一口你才给我爬一步,你他妈的也太黑了!你包下这里的豪华套间跟女人鬼混,怎么不长梅毒不得艾滋病呢你!回到家里说给孟忏听,说完还骂,孟忏皱着鼻子说:“你没到那个份上,到了的话,怕也那样!”方建勋听了这话看看老婆,像被噎住了一样住口歇骂。
       又过了两天,孟忏的疼痛期过去,便办了出院手续。那天晚上,方建勋在书房上网,孟忏则在客厅看电视剧。正看到热闹处,方建勋忽然叫她过去,指着电脑屏幕说:“孟忏,你看看这个,咱们也去做吧。”孟忏坐下看看,原来那是上海一家大医院在介绍他们的试管婴儿业务。其实孟忏早在网上查看过这类资料,知道这种技术就是让不孕夫妻的精卵在试管中结合,而后再植入女方腹内,很能解决问题。她早有这个打算,但一直没好意思向丈夫讲,心想自己没有本事,还连累丈夫到大医院丢人现眼,这叫什么事儿。现在丈夫主动提出来,她既感动又羞愧,便抓住丈夫的一只手,眼泪汪汪道:“建勋,你怎么会摊上我这样的女人?”方建勋搂住她的肩膀说:“快别说这样的话。咱们过了年就去,呵。”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五,那天是竞拍头炷香的时间。吃过早饭,方建勋带上支票,和孟忏去了通元寺。根据山门外贴出的告示,他们先去设在天王殿的“竞拍报名处”,向守在那里的僧人交上八百元钱报名费,填了表格,领到了竞拍号牌。随后,一位小沙弥便带他们去了院里。夫妻俩抬眼一看,只见大雄宝殿前檐上挂了红布横幅,上写“通元寺壬午年元日头炷香进香权拍卖大会”,殿前则摆了一大片桌椅,有些俗人早已坐在那里,另有许多香客和游客站在旁边等着看热闹。小沙弥把他们领到一个位子上,说:“施主请喝茶等候,竞拍很快开始。”说罢又回了天王殿。孟忏看看大殿,想想自己前几年来看爹,经常遇到爹坐在那里值班,一边值班一边半闭着眼睛参禅。而现在爹却孤身一人住到北方的芙蓉山里了,心里又禁不住伤感起来。
       小沙弥还陆续往这里领人,有男有女,渐渐把拍家的两排座位占完。快到十点钟的时候,几个和尚和几个官员模样的人到前排就座,一位五十来岁有点儿驼背的和尚走上了大殿前的高台。孟忏以前来通元寺时见过这人,知道他是知客僧,法名莲旺。莲旺对着话筒大声宣布,竞拍大会开始,请“江浙第一棰”、著名拍卖师惠远方先生上台主棰!在僧俗两众的掌声中,一个留背头穿西装的高个男人摆手登场。他先拱手向大家拜了一通早年,而后说自己拍过房产拍过字画拍过古董拍过水域甚至还拍过飞机,但拍进香权还是第一次。愿今天佛祖赐福,保佑各位拍家如愿以偿,让通元寺的新年头炷香拍得好价钱,他也好拿到一笔可观的佣金回上海过年。听他讲得如此坦率,大殿前爆出一阵笑声。
       接着,他拿起木槌,开始拍卖。等他喊出头炷香的起拍价是三万元,下面一片惊呼。孟忏说:“这么贵呀?建勋咱们放弃吧!”方建勋却说:“不,既然来了,就拍拍看。”
       不少拍家没被三万元吓住,他们纷纷举起号牌报价:“三万二”,“三万五”,“三万八”,“四万”……不一会儿,价码便抬到了五万。
       方建勋一直咬住他们,紧紧追赶。到了六万,举牌者只剩下四个人。到了八万,只剩下了三个。而过了十万,就只有32号和15号了。 32号是方建勋,15号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胖女人。那女人脸绷得紧紧的,似乎志在必得。孟忏说:“建勋,到了这么高,咱不和她争了。”方建勋却说:“不,我非跟这女人争个高低不可!”说着又高高举牌。
       那女人也较上劲儿了,方建勋每报出一个数目,她马上举牌把他压住。
       十一万。十二万。十三万。十四万……价码节节攀升。拍卖师在这个时候巧舌如簧,恭维一番32号,再恭维一番15号,让他们两家斗志更旺。全场气氛十分热烈,连一些和尚也没有了平时的矜持,连连拍着巴掌叫好。
       到了十六万以上,孟忏呼吸急促,小脸通红,扯着方建勋的袖子让他退出。方建勋小声说:“听你的。不过,我撮她几把再撤梯子。”接着又举起了牌子。
       十六万六。十六万七。十六万八。十六万九……方建勋一直把15号撮到了十八万,然后不再举牌。拍卖师高举槌子连喊三遍,而后宣布成交,全场热烈鼓掌。
       拍卖师退场,知客僧上场宣布由通元寺监院明心法师和头炷香拍得者签订合同。这时,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和尚上场,向稍后上台的胖女人合掌致谢,然后坐到桌子边签字。
       孟忏看着看着,突然对方建勋说:“这位当家的我以前没见过,可怎么觉得面熟呢?”
       她睁大眼睛再看看,又说:“对了,他像小路的老公。”
       方建勋说:“你别胡咧咧,怎么把他跟小路扯到一起啦?”
       孟忏说:“小路的老公,我只在楼梯上见过两次,可他和这当家和尚一样,也是长了个大方嘴。只是小路的老公留长发,穿俗人衣服。”
       签罢字,拍卖会就散场了。方建勋走到天王殿,见负责登记的两个僧人还在那里,过去小声问道:“师父,那拍到头炷香的女人是哪里的?”两个僧人对视一眼,摇头不语。方建勋看看身后无人,便掏出两张百元钞票,一人手边放了一张。两个僧人又对视一眼,然后告诉他,那位女施主,是运广集团的老板娘。
       回家的路上,方建勋一边开车一边骂,说郗化章指挥老婆过来,花十八万买一炷香,也太狂了。这家伙整天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怎么能舍得把那么多钱扔到庙里。孟忏说,这种人,把拜佛进香也看成是做生意。他认为,出钱把佛和菩萨搞定,干什么都无所顾忌了。方建勋说,对对对,就是这样!
       很快,春节到了。初一这天早晨四点来钟,孟忏把方建勋叫醒,说该去通元寺烧香了。方建勋翻了个身说,今年的头炷香也没拍着,就别去了。孟忏说,只要心诚,头炷不头炷的没有关系。我不信,收到郗化章十八万,菩萨就光保佑他一个人!方建勋听她说得有理,便起身开车,二人一起去了。
       到了通元寺,天还黑着,寺里却是灯光通明,寺门外早聚集了大群香客。隔着栅栏看看,僧人们正在大殿里做早课,他们的高声唱诵与明洲城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混成一片。五点钟,早课结束,僧人们从大殿鱼贯而出,回了各自的寮房。香客们知道上香的时间到了,便更加努力地往寺门前挤去。
       这时,知客僧莲旺站在大殿门口,举着一个电喇叭喊:“烧头炷香的施主请进!”
       孟忏注意到,一个小和尚走到栅栏边,打开了一个侧门。早站在那里等候的一个女孩手举一束高香,随他走了进去。
       孟忏诧异地道:“咦,怎么不是郗化章,或者是他的老婆?”
       方建勋不错眼珠地看着那女孩,突然说:“我认出来了,这女孩是电厂褚老板的姘头!怪不得郗化章非把头炷香拍到手不可,原来是为了讨好褚运久!我操他奶奶!”
       孟忏说:“别瞎猜,你看清那女孩啦?”
       方建勋说:“绝对是褚运久的姘头,我前几天去送礼时见过的!”
       孟忏叹口气,对着大殿那边双手合十道:“佛呵,菩萨呵,你们看看这世道!”
       那边,女孩正在知客僧的引导下,烧香,叩头,一本正经。
       等她烧完叩完,知客僧高声宣布:“请众施主进香!”
       寺门轰然打开,上千香客举着手中早已点着的香一拥而进。
       第四章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法泽老和尚会在新千年到来的那天夜间圆寂。那天晚上整个世界都在激动,就连明洲城上空也砰砰地炸响各种各样的烟花,将通元寺照耀得如同白昼。这千年之交是西历所规定,与西方另一教主有关,僧人们并不太在意,但那满天的烟花却扰乱了一些僧人的禅心,让他们从蒲团上爬起来,从禅房里走出来,散乱地站在院中仰脸观看。
       休宁也出来看了一会儿,他想,看世人的兴头,西历2000年似乎意味着大转折,大跨越。那么,与2000年对应的佛历2544年会意味着什么呢?他当时没想到,佛历2544年,他没有了师父。
       就在寺庙外的烟花终于放完的时候,法泽老和尚的侍者突然急急过来,让众人速去方丈室,说老和尚有事交待。大家跟他去后,只见老和尚穿着整齐,坐于禅床,神态不同寻常。监院和尚了悟走上前问:“师父,你把大众招来,有何见教?”老和尚开口道:“时辰到了,我该走了。”众人听了这话大惊,一齐跪倒在地,有的还涕泣作声。老和尚说:“你们不必惊慌伤感,谁也有这么一天的。幻身非有,涅槃寂静。只是老衲与各位同住通元寺多年,可谓因缘和合。今日临行,不胜感激,请受我一拜!”说着,他从禅床上下来,跪在了众人面前。众人受此大礼惊诧莫名,急忙连连叩头还礼。
       几位执事僧去把老和尚搀起,复又跪倒,流泪请老和尚说法训众。老和尚向几十位僧人看了一圈,而后一字一顿郑重说道:“以戒为师,谨防狮虫!”
       了悟扭头向众人发问:“各位记住了吗?”
       众人噙泪齐声道:“记住了!”
       这时,老和尚收腿上床,结跏趺坐,闭目不再作声。
       休宁擦一把眼泪说:“师父,请留偈。”
       老和尚也不睁眼,却清清楚楚说出了这么四句:“法泽被法泽,混世八旬多。赤身归西日,欣然闻棒喝!”
       休宁说:“请问师父,此刻是哪位祖师施以棒喝,都做了些什么开示?”
       师父不答,默然端坐。一刻钟之后,他幽幽吐出一口长气,脸上的皱纹一紧,接着舒展开来,竟像婴儿一般光滑。休宁去试试鼻息,一丝也感觉不到,便知师父已经走了。
       老和尚荼毗那天,先是举行了隆重的追悼法会,而后,老和尚的嗣法弟子、诸山长老、大德法师和护法居士护送灵龛去了城外简山上的僧人化身窑。一路上白花满地,佛号震天。到化身窑,安放了灵龛,唱诵完毕,简山普照寺方丈法杲老和尚颤颤巍巍走上前去,赞颂法泽一通,掷杖说法:“藏身寂灭乡,念念不彷徨。迥脱根尘界,悠然趋乐邦。”最后,他接过侍者递来的火把,对着安放在化身窑内老和尚的灵龛,高声道:“烧”!伴随着声声佛号,伴随着弟子们无尽的祈祷,一缕青烟从柴堆上升起,向虚空飘去。
       通元寺的全体僧人和一部分居士在这里守候了一夜。次日清早,他们到化身窑里取出老和尚的骨灰,分成三份细心分捡。休宁捡着捡着,手边突然出现圆滚滚的一颗。他捻掉灰尘,那物变得晶莹剔透,好看得很。他万分欣喜道:“看,这不是舍利?”在场的弟子们看了都说是,无限欣喜地继续分捡,最后共得形状各异的舍利十九颗。休宁算了算,师父的亲传嗣法弟子在场者正好十九人,就向了悟建议每人分给一颗。了悟说:就照你说的办。这是师父上人一生修行功德的凝结,是师父上人慈悲众生的垂示,咱们毕生珍藏吧!十九位弟子手捧舍利,向师父的灵骨再三叩头致谢。
       
       后来,休宁把那颗舍利子供奉在禅房里,经常一边看一边想师父留下的遗教,“以戒为师,谨防狮虫”。师父说得多么好哇!佛祖灭度前曾教示弟子:以戒为师,守戒即遵师训,如临师尊教诲。如不持戒而犯戒,如同违背师训,当不得度也。休宁想,佛法的总纲是戒、定、慧,而戒为基础。摄心为戒,戒能生定,定而发慧。戒律是僧众法身慧命的铠甲,修行是一人与众魔作战。众魔是谁?是贪、嗔、痴三毒和财、色、食、名、睡五欲。不严格持戒,不远离三毒五欲,就不是一个真正的比丘。师父生前多次讲过:宁可守戒而死,不可破戒而生。临终,他又用一个“戒”字嘱告众人,可见用心良苦。
       狮虫更要谨防。以前释迦佛住世之时,魔王和佛陀斗法,佛用定力胜过魔王的神通力,天魔波旬对佛说:“我现今虽然没有办法胜过你,可是将来,你的弟子定力不够、知见不正之时,我就混入你佛门寺庙中,披佛袈裟,现比丘僧、尼之相,穿你们的衣服,吃你们的饭,然后毁灭你们的正法,败坏你们的戒律,到时候,看你能把我怎么办?”佛陀很感伤地说:“如果到末法之时,你和你的魔子魔孙要这样做,那我也没办法了。”那些混入佛门,借佛吃饭、败坏佛法的人就是狮虫。僧团这头狮子,如果有众多狮虫附体,吸血噬肉,那它怎能在世间展大威风,现大无畏?
       师父告诫谨防狮虫,狮虫果然出现在通元寺。法泽老和尚荼毗后,市佛协马上派人到通元寺召集两序大众,建议由省佛教协会副会长、市佛教协会会长、简山普照寺方丈法杲老和尚同时住持通元寺。众僧觉得法杲老和尚德高望重,通元寺没人能与其比肩,都表示同意。他们没有想到,法杲老和尚在通元寺搞了个晋院仪式,此后很少再来,只从普照寺派过来三个执事僧。这三位一个作监院,一个作维那,一个作知客,把通元寺的大权全部揽了过去。后来休宁听别人说,让法杲在通元寺挂名方丈,让普照寺知客明心来做监院,这是市里一位领导的旨意。那明心多年来借知客身份,在社会上广泛建立关系网,尤其是与那位领导的关系特别密切。
       明心来通元寺召集僧人开会,首先咧着大方嘴宣布,从当月开始,通元寺僧人每月单金为三百六。这让一些僧人兴奋起来。他们原来每月只有九十元,现在一下子涨这么多,让他们没有想到。但明心接着讲:大家也要明白,今后钱拿得多了,活也得多干。通元寺地处繁华闹市,有地理优势,不像普照寺在城外山上,香客去很不方便。可你们过去看不到这个优势,故作清高,实在可惜了这一方宝地!坐禅坐禅,一天到晚当黑漆桶,做活死人,到头来能有几个开悟成佛?还不如多做一些法事,满足人民群众的需要,也增加寺院收入。这叫“双赢”,“双赢”你们懂不懂?
       法泽老和尚在世时,通元寺一般不做经忏,至多在早晚上殿时捎带着给人打几回“普佛”,水陆法会、蒙山施食、放焰口等等从没做过。他说,做法事第一妨碍修行,第二散乱僧心,弊大于利。老和尚还多次讲他民国初年在高旻寺住,他的师父、高旻寺方丈来果老和尚坚决不做经忏佛事,率僧众一味闭门清修,曾有施主出四万大洋让其做水陆法会,他也不为之所动。法泽老和尚说,他就是要步先贤后尘,宁坐蒲团冻饿死,不做人间应赴僧!
       所以,法泽老和尚的一些徒儿徒孙就不懂“双赢”的道理。在开罢会的第二天,以了悟为首的十几个僧人去祖师殿痛哭一场,然后凄然离去。
       休宁当时也想随他们走。但他想,如果都走了,谁在这里供奉师父的亡灵?再说,在通元寺住了几十年,实在也舍不得离开,就带着几个徒弟继续留在这里。
       通元寺的僧人减少,明心很快从别的寺院引进了一批。这些人多数僧格较差,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各处寺院的单金数额,有几位还在自己屋里抽烟喝酒。休宁气愤地想:再怎么缺人,也不能让这些“马溜子”进来呀!
       经忏活动开始了。因为通元寺原住僧人多数不会唱,就先为本城一个大老板做“万佛宝忏”,礼忏万名佛祖,祈祷他全家平安、增福增寿。这种法会基本上不用唱,只是天天上殿念《佛说佛名经》。那经书上有万佛之名,念一个佛名,就礼拜一次。到了傍晚,有些僧人吃不消了,跪下难,起也难,几个小青年还龇牙咧嘴做痛苦状。但下殿时斋主发给每人一个红包,内装两张十元票子,让他们感到了一些安稳,于是又在第二天继续念佛礼拜。过了几天,众人累得厉害,经声佛号变弱,斋主将每天的红包加到了三十。此后,又加到四十,五十,六十。半个月后法事结束,每人得的红包正好是八百。
       其实,僧人们在法事中得的是小头。他们听说,一场万佛宝忏,那老板给了明心十万。这天,僧人们吃惊地看见,有一辆崭新的轿车从寺外冲进来,开车的正是当家和尚明心。明心下了车,一边晃着手里的钥匙一边跟大家讲,这车是奥迪A6,刚在市里买的。现在全国许多寺院都有好车,咱们通元寺也不能落后。弘扬佛法的需要嘛,与时俱进嘛,对不对?
       休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对徒弟慧昱说:“什么叫做狮虫,现在明白了吧?”
       当家和尚开着奥迪A6频繁外出,揽来了更多的法事。但那些法事上的唱念十分复杂,通元寺僧人多数不会,明心骂他们“不学无术”,是一群“行尸走肉”,下令取消晚课,让大家跟着维那师学习。休宁大为吃惊,说晚课怎么敢取消呢?早晚礼佛,这是僧人最重要的事情。他找明心提意见,明心却说,你老老实实学会唱念,佛菩萨就高兴了,这不比做晚课还强?
       对休宁来说,更严重的事情是他的修行受到了妨碍。他年事已高,做法事期间累得厉害,到了晚间一坐上蒲团就起昏沉。法事结束后,因为庙里的事情让他烦恼,打坐时心绪很是不宁。他想:现在念佛的是谁?是一个经忏客,是一个应赴僧,是一个师父的不肖子孙了!
       经过紧张的突击学习,僧人们大体上学会了水陆法会的礼仪和唱念,当家和尚决定做上一场。斋主是温州一个大老板,明心向他要十八万,他几次杀价,最后定在了十六万。同时明心向他讲,另外要准备六到八万和师父们“结缘”。做水陆法会要七八十人才够,而通元寺只有四十来个,明心就从普照寺调来一批,从外面请来一批。
       开坛的头一天,寺里寺外遍插彩旗,高高挂起红布横幅,横幅上写着:“建启十方法界四圣六凡冥阳两利水陆普度大斋胜会道场。”大殿山墙上,贴出了法会文疏,由十几张整张的大红纸拼接而成,上面写明了此次水陆法会的目的:为亡者超度,为生者祈福,为车辆保险。亡者的名字有一大串,生者的名字有一大串,车辆的牌号也是一大串。僧人们数一数,那车号总共十七个,不禁惊叹斋主的富足。有的僧人就猜度斋主“结缘”能给多少红包,从外寺过来的有经验者说,七天下来,估计少不了千儿八百吧。
       大家便去看客房前贴出的各坛人员分工名单。法会一共设七个坛口,休宁被分到了大坛。再看内坛名单,见里面有一个“本善”。他记得,和他本村的孟庆晏法号就叫本善,但他“文革”中还俗,后来没再出家,这个本善不会是他吧?
       休宁没想到,第二天凌晨开坛,众人在大殿前集合,有一位老僧主动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他借灯光仔细一认,这人正是孟庆晏。他问:“你什么时候又出家啦?在哪个庙?”孟庆晏一笑:“我出个鬼呀。我还是在家干。你们这里人手不够,听说我熟悉业务,就请我来帮忙啦!”
       “熟悉业务”!虽然是一个假和尚,可是因为“熟悉业务”,也堂而皇之地站到佛前了!我怎么能与这样的人为伍?
       休宁声称自己肚子疼,立刻回自己的禅房躺着。明心听说后过来骂他:“关键时刻掉链子。什么时候疼不好,偏偏这个时候疼?多亏我留了几个人作替补,不然非出丑不可!我宣布对你的处罚决定,你好了也不能再上坛,而且扣发这个月的单金!”休宁冷笑道:“你不必费心了,我明天就走。”明心说:“走吧走吧!少了你这样的保守派,通元寺会发展得更快!”说罢,气哼哼去了大殿。
       休宁的禅房离大殿近,那里鼓响磬鸣,僧众齐声唱了起来:“法性湛然周边界,甚深无量绝言诠。自从一念失元明,八万尘劳俱作蔽!”
       休宁想,法会的开篇唱得很好。法性本来湛然明白,人人都有一个被称作元明的真如觉体,可惜被妄念遮蔽,结果是生生世世滚在红尘之中,不能脱离生死轮回,只在苦海中头出头没。举办水陆法会的目的本来是要普度众生,可狮虫们却把它当作了敛财的手段,这多么令人痛心,多么伤佛尊严!
       到了晚上,他听见内外七个坛的法事都已经结束,便找来自己的三个徒弟,要带他们离开这里。没想到,大徒弟不愿走,二徒弟也不愿走。二徒弟还说,他早想买一个手机,等做完这场法会就可以了。休宁瞪眼道:“你俩就知道拿红包买手机,就忘了出家人的第一条大事是什么!”大徒弟不吭声,二徒弟也不吭声。休宁追问道:“你们倒是说话呀,怎么都成了哑巴?”这时,大徒弟和二徒弟向他跪下,齐齐叩了一个头,站起身走了。休宁知道,这两个徒弟是在明确表示对师父的背叛,便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哆嗦。
       身边只剩下三徒弟慧昱。他不敢再向他发问,唯恐慧昱也学他的两个师兄。然而慧昱却说:“师父,我对他们的做法也看不惯,我也走。我打算去叠翠山考佛学院。”休宁说:“你去吧,念几年书也好。咱们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
       大年初一清晨,休宁和慧昱做的早课多了一项内容:拜舍利子。休宁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红绒布袋,从中摸出了那个宝物,接着将布袋平铺在佛像下面的一块石台上,将宝物小心翼翼放上,然后带徒弟退后两步顶礼。
       这舍利子就是法泽老和尚留下的那颗。慧昱以前多次在师父那里看过,它豆料大小,颜色灰白,圆圆润润像一颗珍珠。师父告诉他,这舍利子,只有持戒极严、修为极高的僧人才能在“荼毗”也就是火化时留下。慧昱知道,舍利子,是佛教异于其它宗教的一个十分特别的文化现象,是一个不解之谜。他在佛学院曾请教过多位法师,有的讲,高僧久离淫欲,精髓充满,火化后便会结晶为坚固的舍利子;有的讲,那是高僧一生修习戒定慧三学,精神能量升华的结果,证明了“精神变物质”这一哲学结论;还有的讲,不要管舍利子是怎样形成的,也不要对它一味膜拜,只管以平常心待之。但不论怎样,慧昱觉得看到了舍利子,就看到了高僧的精神,看到了戒行的可贵,也看到了凡夫俗子所欠缺的一种圆融无碍的觉性。所以,他随师父顶礼时,极其尊崇,极其庄重。
       拜完,师父在那儿收藏舍利子,慧昱则去山洞外面站着。他沐浴着从吐日峰那儿初露的阳光,久久地倾听从山外隐隐传来的鞭炮声。他知道,这声音宣告了羊年腊月的结束,意味着他的佛门生涯,也就是“僧腊”,已经有了七载。在从今天开始的第八个年头里,自己将有什么样的因缘际遇?
       七月份,他将在佛学院毕业。毕业后何去何从,他还拿不定主意。他想在叠翠山留下,但那是不可能的。那里各个寺院的僧人本来就多,再加上到那里挂单讨单的每天都有,所以叠翠山佛协早就做出规定,原则上不准进单,佛学院的毕业生,一般都要回原住寺院。慧昱想,我能回通元寺吗?不能,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去那儿,成为当家和尚挣钱的工具。
       到别的地方找寺院住下,也不算难事。但要是到陌生之处当一名清众,我真是不甘心。那样,即使能够通过自己的修为在僧团中显山露水,也不知要等多长时间。我不想等,我不能等,我要尽快找到可以发挥个人作用的位置。这不是执着,更不是权欲熏心,我是想将自己在佛学院所学的一切付诸实践。明若大和尚多次对学僧们讲,你们毕业之后,一定要做佛国栋梁,沙门砥柱,击大法鼓,吹大法螺,为振兴佛教多做事情。我能像师父那样,独善其身,只求自了吗?
       这里的飞云寺即将重建,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他想,等到寺院建起,师父住持,我来协助,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这样我既可以服侍师父,又可以实现追求,可谓一举两得。
       另外,他也真是喜欢上了这儿。芙蓉山虽说不大,但石奇峰秀,一步一景,真叫人不忍离去。那流云峡,到了真正“流云”的时候,将是怎样壮观?那长满山谷的合欢树,到了绿叶葱葱、红花灼灼的那一天,会给人怎样的享受?处清凉境,生欢喜心,安身在此,夫复何求!
       但师父不答应。他劝说过多次都碰了钉子。这让他十分烦恼。
       “唉!”他站在那里,暗暗长叹。
       山谷里突然有了人声。仔细一听,是一个女人在唱佛号,一声声都带着发力的局促,分明是在登攀。很快,清凉谷的山路上出现了两男三女,领头的是一位精精瘦瘦的老太太。
       师父从洞里出来了。他远远地望着那几个人,向慧昱讲,这是怡春市的居士们送饺子来了。领头的女居士叫罗彩玉,原来是小学教师,退休之后去河南一家寺院皈依了佛门,现在是怡春市几十位居士的头头。前年,罗彩玉得知他在这里住山,领人来拜望,送供养,洞里的那尊小铜佛就是她送来的。他不想和俗家过多联系,让他们今后不要再来,居士们答应了,可每到过年,罗彩玉还是带人来送饺子。
       山道上,罗彩玉等人时隐时现。等他们转过天竺峰脚再次露脸,已离这儿只有几十米远了。罗彩玉抬头看见休宁和慧昱,急走过来,大声喊道:“师父,过年好!”说罢跪下顶礼,后面的几个人也随了她。休宁和慧昱急忙还礼,让他们起来。
       休宁向他们介绍了慧昱。罗彩玉合掌向他抖着,满脸皱纹笑成了一朵雏菊:“阿弥陀佛!原来休宁法师还有你这样的高徒!”慧昱笑道:“我哪里是师父的高徒,不成器的。”罗彩玉问:“小师父多大年龄?”慧昱说:“二十八了,惭愧呵。”罗彩玉将身子一挺:“你惭愧啥,你是佛学院学生,是僧宝,哪像我儿子,跟你同岁,可就是不入佛道。”说罢指着身后的瘦高个儿青年说:“就是他,蔺璞。”蔺璞站在那儿只是微笑。
       罗彩玉又向师徒俩介绍另外三人,说那个白白胖胖五十来岁的女人是她的同事纪芬,旁边一个农村汉子是她的远房表弟,姓邢,另外那个妇女则是她的表弟媳妇。等她介绍完,蔺璞把手中提的塑料保温桶递给慧昱,说:“我妈给你们包的饺子,赶快吃吧。”罗彩玉说:“赶快吃赶快吃,不然就凉了!”慧昱合掌致谢,接到手中,招呼他们到洞里去坐。
       到洞里,慧昱给他们沏上茶,罗彩玉也将饺子分到了两个碗里。慧昱摸起筷子说:“师父,吃吧?”休宁迟疑了一下,才把碗端起。
       等到师徒俩吃完,罗彩玉使一个眼色,除了蔺璞,另外的三个人齐刷刷向休宁跪下。休宁问:“你们这是干啥?快起来快起来!”那三人却不起。纪芬说:“师父,我们三个打算皈依,想拜你做师父。”
       休宁却默默坐着,一言不发。慧昱知道,师父住通元寺时,说自己曾经有过十二年的俗家生活,二次出家后再不想和俗家有过多的联系,所以从不收俗家弟子。看来,他今天还是这个想法。
       罗彩玉这时嘟嘟嘟嘟,语速极快地讲起了他们的事情。她说,纪芬平时喜欢吃肉,她多次劝她信佛戒荤,可她就是不听,结果前几天查体查出血糖严重超标,马上就要转成糖尿病了。纪芬现在明白自己遭了报应,打算皈依佛门,再不吃荤。而她表弟两口子想皈依则是因为女儿花花,花花在郑州给人家当保姆,那家女主人嫌花花不会照顾孩子,整天打她骂她。有一天,花花又让女主人打了一顿,等她走后,花花抱起孩子往墙上撞,把孩子撞得直翻白眼儿,还连连呕吐。花花见事不好,跑回老家藏着,可是郑州警察很快来抓走了她,没过多少时间判了十五年徒刑。老两口天天痛哭,想想女儿他们难受,再想想那个孩子撞成脑震荡,可能要影响一辈子,他们更是愧疚,所以想通过念佛减轻闺女的罪过。
       休宁看着他们,沉吟片刻,说道:“我已老朽,住世不会太久,与其枉担师父虚名,不如让年轻人给你们长久而切实的引导。慧昱,你给他们讲三皈五戒吧。”
       慧昱没想到师父会把这事推给他,但转念一想,既然师父恪守自己立下的规矩,那决不能让这三个人失望而归。普度众生,拔苦与乐,是佛子的神圣职责。于是,他起身去佛像前叩拜一番,起身给三个人分别起了法名,然后对他们开示。他住通元寺时见过法泽老和尚授居士三皈五戒的仪规,加上这几年在佛学院的修习,对这一仪规的含义有了更加透彻的理解,就深入浅出,娓娓道来。他从“四圣谛”讲起,讲人生苦难之多,烦恼之多,而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严守五戒,那便是离苦得乐的不二法门,直讲得三位求度者感动至极,热泪潸潸,连坐在一边的蔺璞也不由得连连点头。接下来,慧昱带三位受皈依者忏悔,受三皈,向他们问遮难,宣戒相,最后发愿,回向。仪式结束,皆大欢喜。
       这时,洞外忽然有一个女声在叫:“休宁法师,慧昱法师,你们在吗?”
       慧昱急忙扭头说:“在,请进!”
       洞口一暗,接着是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进来。大的是云舒曼,手里提了保温桶;小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生得眉清目秀,活脱脱是云舒曼的翻版。
       罗彩玉说:“云局长,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你说要开发芙蓉山,重建飞云寺,什么时候付诸实施?”
       云舒曼说:“马上就干。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招商引资,有个外地的企业家过几天就来考察。”
       罗彩玉合掌道:“阿弥陀佛,真是太好啦!那样,我们全市广大佛教徒就有一个就近的精神家园啦!”
       说罢,她招呼儿子和三位新居士:“让云局长跟师父说话,咱们走吧!”走到门外,她和三位居士又向送出洞外的休宁师徒俩庄重顶礼,而后才起身下山。
       师徒俩回到洞里,见云舒曼的孩子正像一只蝴蝶似的飞来跑去,睁大好奇的一双大眼睛看这看那,她指着洞壁上放着的佛像说:“妈妈,那是什么?”云舒曼说:“灿灿,那是佛。”灿灿又问:“佛是什么?”云舒曼说:“佛是一种很了不起的人变的。”灿灿说:“妈妈也很了不起,妈妈也能变成佛吗?”云舒曼笑了:“傻丫头,妈妈不行,妈妈变不成佛,这两位师父还差不多。”休宁急忙向她合掌:“云局长,这话折杀老僧!”慧昱也说:“惭愧惭愧!”
       接过慧昱递来的茶碗,云舒曼看一眼石桌上吃剩的饺子,说:“你看,我来晚了。早知道有居士来送,我就带点别的。”
       休宁说:“局长,你不在家过年,大老远的跑到这里干啥。”
       云舒曼说:“我来给你们师徒俩拜年,也想落实一下,你们到底愿不愿住持飞云寺。如果不愿意,那我就再联系别的僧人了。”
       休宁没有立即回答。看他手捧茶碗,垂睑顺目的样子,慧昱急得抓耳挠腮,但又不敢擅自开口。
       云舒曼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看看号码,说:“是孟忏。”休宁立即抬起头来,看着云舒曼手机,表情复杂。孟忏在电话里先向云舒曼拜年。云舒曼说:“互拜互拜!孟姐,你猜我在哪里?我就在芙蓉山,在你父亲的面前!来,你跟他说话吧!”接着将手机递到了休宁手中。休宁迟疑一下,把手机举到了耳朵上。云舒曼和慧昱听他向电话里的女儿回答一声“吃了”,又回答一声“很好”,接着却是一声惊问:“什么?”再接下来,他听着听着脸色变青,最后竟骂了起来:“这个死丫头!”
       把手机还给云舒曼,休宁便讲了孟悔出家的事。他说,孟忏告诉她,孟悔刚到叠翠山的时候给她打电话,说要住在尼庵里等慧昱,可今天又打给姐姐电话,说她真要出家,打算在尼庵里长住了。慧昱听到这些,先是一惊,接着松了一口气,说:“她真要出家,那可太好啦!”休宁却说:“好什么好,她是胡闹!”云舒曼不解地问:“师父,你不同意孟悔出家?”休宁说:“别人出家是好事,可她出家却是坏事。云局长你不知道,男女出家,最忌一个‘情’字。出家的缘由什么都好,怕就怕感情上受了打击才出家。这种人,虽然声称万念俱灰,心如死灰,可那灰并没有死,还有火种深藏其中,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死灰复燃,让修行中断。”云舒曼一笑:“难道说,那贾宝玉出家,也不会修成正果?”休宁道:“你是说《红楼梦》上的宝二爷对吧?许多人说他看破红尘,了脱尘缘,遁入空门,仿佛是个榜样,津津乐道。其实,贾宝玉那样的风流坯子,即使剃了光头,披了袈裟,也是佛门一个焦种败芽,成不了器的。”这一番高论,让云舒曼感到十分新鲜。她想,同样是宝二爷,俗人去看是一个角度,僧人去看则是另一个角度,很有意思。
       休宁咕嘟嘟喝光一碗茶,将碗一放,说道:“不行,我不能让慧昱回叠翠山。”云舒曼惊讶道:“他不是还没毕业么,就这么辍学啦?”休宁说:“学业哪有道业重要。与其在那里受悔悔纠缠,还不如在这里跟我修行。”云舒曼转过脸问:“慧昱法师,你同意吗?”慧昱说:“我不同意。师父,我的学业不能中断。最后一个学期还有好几门课程,都很重要,我必须善始善终。”休宁说:“就怕悔悔不让你善终。”慧昱说:“她既然住进尼庵,就说明她与佛有缘,说不定会慢慢醒悟。再说,尼庵自有清规戒律,哪能让她随便往外跑?她即使去找我,我不见她就是了。”云舒曼给他帮腔道:“休宁法师,慧昱说得有道理,你不用过分担心。等他毕了业,你让他过来跟你同住飞云寺。那孟悔怕你,她敢找到这里来?”慧昱说:“师父,咱们就照局长说的做,好不好?一旦毕了业,我马上过来。”休宁思忖片刻,终于说:“好吧。为了把你护好,我就答应局长。”云舒曼将双手一拍,兴奋道:“谢谢老法师!等飞云寺建得差不多了,我就向宗教局提议,让休宁法师当方丈,让慧昱当监院,你们再去招募一批僧人。这样,寺建成了,僧人也有了,芙蓉山的软件硬件就都齐了!”
       又说了一会儿话,灿灿拉着妈妈要去外面玩,云舒曼便向师徒俩告辞,走出了狮子洞。
       送走云舒曼,慧昱欢欢喜喜向师父说:“咱们终于有了安身之地啦!”休宁却淡淡地道:“世事无常,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慧昱对师父这话并没在意。然而过了十来天,佛学院将要开学,慧昱正准备回去,事情真是有了变化。
       那天上午,他从山洞角落里拣了一些黄精,打算洗好煮熟,留给师父吃几天。但他端着盆走到罗汉榻旁边时,看见大悲顶前面站了几个人,正对着飞云寺遗迹指指划划,其中有个女人是云舒曼,另外还有一个僧人。慧昱想,这肯定是在做规划,要重建飞云寺了。他一边在心里猜度,一边走向溪边敲开浮冰,就着冰下汩汩流淌的溪水,洗起了黄精。
       等把黄精洗完,走上溪坡,那几个人已经下来了。“慧昱!慧昱!”他看见那僧人一边喊一边向他急走。他仔细一看,原来是同学觉通。觉通身后,则是他的父亲郗老板。
       觉通走到跟前笑嘻嘻道:“慧昱,没想到咱们在这里见面吧?”慧昱说:“你怎么来啦?”觉通满脸得意:“怡春市请来的呀!”
       云舒曼走了过来。她神态有些尴尬,向慧昱说:“真想不到,觉通法师竟然是你的同学。”觉通说:“我和慧昱不光是同学,还住一个宿舍呢!”另一个黑脸男人说:“这么巧呀?芙蓉山真是佛光普照,把你们两位佛学院的高材生都招来了!”慧昱说:“惭愧惭愧,哪里是什么高材生。”觉通却毫无愧色,扛着一张胖脸眯眯笑。
       云舒曼指着郗化章说:“慧昱法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明洲运广集团老总郗化章先生,觉通法师的父亲。”慧昱笑了一笑:“我们在佛学院见过面。”郗总一脸矜持地冲他点点头。觉通说:“慧昱,我和我父亲通过考察,发现芙蓉山是个好地方,决定马上投资开发,今天下午就签合同。等飞云寺建起来,我来当住持。学兄毕业后也来这里吧,我保证亏待不了你!”
       听了这话,慧昱大为吃惊。他看着云舒曼,一时说不出话来。
       云舒曼对那个黑脸男人说:“程县长,你先带郗总和觉通法师下山,我去和慧昱法师的师父说几句话。”
       觉通拍拍慧昱的肩膀:“慧昱你先考虑一下,咱们回学院再细谈。”说罢,随程县长和父亲走了下去。
       云舒曼和慧昱向狮子洞走去。只走了几步,云舒曼停住脚说:“慧昱法师,我真不知怎么跟你和你师父说,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慧昱忍住一腔怒火问道:“云局长,你忙着招商,招来的就是那爷儿俩?”
       云舒曼说:“是这样,我们怡春市年前在南京搞了一个招商项目洽谈会,其中就有芙蓉山开发这一项。可是,对这项目感兴趣的不多,真正有意投资的只有明洲郗老板一个人。我邀请他来考察,他今天终于来了。他投资的事是决定了,但附带了一个条件,飞云寺建起之后,只能让他的儿子当方丈。我已经跟你们师徒俩谈过,让休宁法师住持,你来协助的,可万万没有料到,会招来一个儿子是僧人的客商……”
       慧昱冷冷道:“这样挺好。山是你们的,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和师父无所谓。”
       云舒曼的笑容更加生硬:“真不好意思。我们怡春市和芙蓉县财政都很紧张,拿不出钱来开发这山,不得不迁就他们的某些要求。”
       慧昱低头合掌:“阿弥陀佛!请局长不要再说了,客商还等着你签合同呢,你快去吧!”说罢转身就走。
       云舒曼追着他道:“我得跟你师父也说一说……”
       慧昱说:“不必了,局长请回吧!”
       云舒曼只好停住了脚步。
       慧昱回到洞里,满腔悲愤地向师父讲了这件事情,又讲了觉通的德性。休宁听罢仰面长叹:“唉,佛祖呵!佛祖呵!怪不得您在世的时候就预言,但由出家弟子无正行故,令正法灭!我因通元寺只问金钱,忙于经忏,才抽身逃离,没想到寻了个芙蓉山,还没把石头坐热,又迎来了借佛捞钱之人!佛祖呵佛祖,你让我到哪里找清净之地呢!”
       第五章
       叠翠山在芙蓉山之南,明洲之西,虽然风景平淡,但它自古以来就是佛教圣地。这儿寺院多时上百,僧人数千,中国佛教史上的一些高僧大德曾在这里留下许多事迹。而今,这里的寺院也还有十几座,僧尼六七百。全山方丈,同时也是省佛教协会副会长的明若大和尚是一位学问僧,他从中国佛学院毕业,很有禅学功底,后又到斯里兰卡留学五年,精通巴厘语经文,发表过大量佛学论文,在海内外都很有影响。十年前,他创建了叠翠山佛学院,亲自兼任院长,向全国招生,自此叠翠山的僧伽教育又为全国佛教界瞩目。
       佛学院在叠翠山西面的半山腰,原是一座寺院。改建时保留了天王殿和大雄宝殿,在后院左右各建了一座楼,左边的用作教学和藏书,右边的用作吃饭住宿。学僧们每天四点半起床,五点去大殿做一个半小时的晨时课诵。早课完毕,过堂吃饭,饭后上课。午餐后稍事休息,再上两节课,四点去大殿做暮时课诵。晚饭后两节自习,九点半熄灯就寝。日复一日,都是如此。
       离开学还有两天,慧昱就回到了学院。这时学僧们多数还没回来,宿舍楼里一片寂静。他走进自己的宿舍,放下包,看到觉通放假时懒得没有收拾、乱得像个狗窝似的床铺,心中积压的那股火气腾地上来,便狠狠地冲床边踹了几脚,一边踹一边咬着牙骂:叫你妈的有钱!叫你妈的有钱!而后,他栽到自己的床上,匍匐在那里急喘着粗气,像一条被激怒了的巨蜥。
       有钱怎么啦?有钱就是好!在这个社会,有钱就有一切!
       他又想起了觉通以前向他多次讲过的话。
       是呵,有钱就是好,有钱就有了一切。你看,人家还没毕业,就已经买下了一座山一座庙,买下了无数僧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住持位子。据说整个怡春市没有寺院,等到飞云寺建起,觉通这位大住持、大方丈就承担起教化一方的重任了。哈哈,这有多么滑稽,多么荒唐!
       没有意思。实在没有意思。既然勤奋学习虔诚修行的人还不如堕落者有前途,那我慧昱也干脆堕落掉算啦!堕落堕落!我去堕落!
       慧昱在床上一跃而起,在屋里来来回回急走。
       斋堂前悬挂的云板响了,那是招呼师生去过堂用午餐。慧昱去了学僧斋堂坐下,眼睛盯向了邻座面前的辣椒酱。没出家时,慧昱是很喜欢吃辣椒的,可是出家后师父告诉他,佛祖制戒,出家人要戒葱蒜等“五辛”,辣椒虽然不在“五辛”之列,但也不要吃它,因为修行中的心情平和为佳,而辣味有刺激性,人吃了它会情绪激烈,增长欲念和嗔恚。在佛学院,虽然斋堂不供辣味,但师生们个人弄来辣椒佐餐是不被禁止的,因此许多学僧的座位上都常常放着一瓶辣椒油或辣椒酱。尽管这样,慧昱用餐时也对它们视而不见,从不害馋。今天,他却摸过那个瓶子,往自己碗里狠狠地拨了一些,狠狠地夹了一些送进嘴里。几年没吃,他有些受不了,但同时也觉得十分过瘾十分痛快,于是一口接一口吃它,直吃得头上出汗。
       吃罢饭出了斋堂,觉得自己心里像揣了一团火,情绪十分亢奋。他跑到院中一棵槐树下,突然蹦着高撕那树叶。撕几片,塞到嘴里嚼碎了,“啐”地一口吐掉,然后决定找吴聊老师学写字去。
       佛学院的主课是佛学,但也有英语、书法、会计、计算机等课。教这些课的老师都是从外面聘请的退休人员。因为他们不信佛,单独住在后面的一个小院,慧昱经常在课下找他们请教。那个教书法的老头最有意思,他将自己的宿舍自题为“绿天庵”,每天晚上都要喝上一瓶白酒,醉意上来便挥毫泼墨,一边写一边说:怀素何许人也?我也!怀素圆寂一千二百年后转世为我吴聊!怀素当年是草书天下独步,我吴聊今天也是草书天下独步!不信?不信你就看看!喏,喏,这一弯,这一竖,天下谁人能敌?哈哈哈哈!慧昱知道,吴老师说的“天下独步”肯定有些妄语的成份,因为他在书法杂志上看过一些当代名家的草书作品,那可是自然潇洒、简练含蓄,比吴聊的高出一筹。但慧昱不敢灭他的威风,只转了话题问道:吴老师,你既是怀素转世,为什么不出家?吴聊说:你不应问我,应问怀素为何要当假和尚。他不谈经不说禅,醉来把笔猛如虎,这是出家人的样子么?所以,我转世的时候发愿,佛门不进而傍,禅机不参而悟,明白吧?慧昱心想:吴老师也真是个人物,他这种做派,或许真是悟透禅机了,于是就更加恭恭敬敬地向他学习。
       来到吴老师的“绿天庵”,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慧昱知道,吴老师嗜酒,经常把饭打来,一边喝酒一边吃,墙角的空酒瓶扔了一堆。吴聊听慧昱说明来意,拍拍书案说:“慧昱,你想跟我学写什么?”慧昱不假思索:“当然是狂草啦。”吴聊将袖子一撸:“好!笔墨伺候!”慧昱急忙倒墨铺纸。那边,吴聊从橱里摸出一瓶酒,拧开盖儿,向嘴里“咕嘟咕嘟”灌上一气,打几个酒嗝,抄起笔来叫道:“吴老汉,吴老汉,不谈经,不说禅!秃笔一支扫天下,书界英雄尽汗颜!徒弟,你看好喽!”说罢,他将笔饱蘸了墨汁,“啪”地戳在纸上,稍作停顿,而后笔走龙蛇,再不抬起,转瞬间便挥洒出一幅极为狂放的草书作品。慧昱看看,他写的是苏东坡的名句:“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他全身一阵发热,说:“吴老师,你让我学一学好不好?”吴聊将笔搡给他:“好好好,跟我学没错!”慧昱接过笔,照葫芦画瓢写了起来。但写完看看,比吴老师写得差远了。他说:“弟子真是愚笨透顶。”吴聊把眼一瞪:“你不喝酒,怎么能得到我的真传?”慧昱便向桌上的酒瓶看了一眼。吴聊说:“喝一点试试吧,人生难得几回醉嘛。”慧昱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摸过酒瓶,向嘴里灌了一气。酒下了肚,肚里积压的那团火便更旺了。他将吴老师写的那幅字再看一遍,然后把它拾到一边,自己也“唰唰唰”写了起来。写完最后一个“花”字,吴聊将手一拍:“好!大有乃师之风!”慧昱看看,自己真是比平时写得要好,当然比比老师写的还有差距。他接着再写,一气写了五六张,见吴老师打着呵欠想睡午觉才作罢。他拿了自己写的,又讨了老师写的,一并抱着回了宿舍。
       找胶带把字幅粘到墙上,慧昱看来看去,对自己的字十分满意,忍不住又悬起腕子,在空气中再写,而且边写边念:“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他想,诸行无常,四大皆空,无论生前还是身后,什么富贵什么风流,统统都是草头露陌上花。
       草头露陌上花,草头露陌上花。
       无所谓,无所谓。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孟悔,而且很想把这些道理讲给她听。
       给她讲,给她讲,一定要给她讲!
       他将自己写的一幅最好的取下,落上自己的名字,叠起来揣进兜里。而后,他晕晕乎乎地走出宿舍,走出佛学院大门,直奔石钵庵而去。
       石钵庵在叠翠山的后山腰里,被石崖和树木遮挡着,一般人很难发现。慧昱第一次来叠翠山,拜遍了山上的几十座庙,石钵庵也曾来过。但因为看清了那是尼庵,就没有进去。他后来听人说,这庵之所以叫石钵庵,是因为里面有一奇大无比的石制钵盂,相传是观音菩萨用过的。
       沿一条石阶路向山后登攀,慧昱感到心跳也快,呼吸也急。迎面走来的一些游客都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他知道自己可能是带了酒容。
       破戒了,慧昱今天破戒了。
       不管它,且不管它。我必须找到孟悔,把那些道理讲给她听。
       石钵庵的山门到了。他知道比丘要进尼庵,必须二人以上,自己单身一个则不可,于是在路边坐下,想自己怎样才能见到孟悔。等到两个女游客过来,他起身打个问讯,请求她们进去给他找一个人出来,并交代说那人俗名叫做孟悔、家是明洲。一个中年妇女看着他笑:“那人是谁?是你女朋友?”慧昱的脸更红了:“不,是我的老乡。”中年妇女说:“哎哟,咱早就听说这样的话,‘新时代新气象,和尚尼姑搞对象’,小和尚你害什么羞呀?你等着,我们给你叫去!”说罢,兴冲冲走进庵里。
       搞对象?我跟孟忏搞对象?那女人真是胡说八道!我来找孟悔,是让她赶快破执开悟呢。
       可是,他这么冠冕堂皇地想着,孟悔却好像又伏到了他的背上,耳鬓厮磨,呵着香气。顷刻间,他全身的热血沸腾起来。他在心里说,孟悔你快出来,快出来,让我再真的背你一回吧!
       然而他等了半天,也没见孟悔出来。
       那两个女游客从庵里走出,其中一个笑嘻嘻向他道:“我们给找了,人家说没有这人!”
       另一个说:“估计是人家不让你见,你干脆自己进去找吧!”
       慧昱向她们道个谢,继续站在那里。
       又有游客上来,他又托他们捎讯,但还是没有结果。
       听见庵里传出清脆的板声,庵里的晚课要开始了。这板声一下下敲着他的脑壳,让他的血液降了温度。他摇摇头,托一个游客将字幅带进庵去,悻悻地离开了这里。
       但他不想回佛学院。他沿着另一条路,一直走到了位于山脚的叠翠镇。
       叠翠镇因山而建,住有万把人口,大多是做生意的。傍晚时分,各类店铺纷纷亮起彩灯,放起音响,以种种招数吸引着游客,让人头晕目眩。
       慧昱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到一家网吧前停住了脚步。他想,觉通整天上网胡混,同学中也有人到这里的网吧玩过,我今天也见识见识吧,就推门走了进去。
       这个网吧面积不大,只放了十几台电脑。靠门口的电脑后边站起一个中年男人,热情地道:“师父,正好有一台还闲着,我给开开吧?”慧昱说:“好。”中年男人向里一指:“九号,请!”
       慧昱向那里走时,途经一个年轻僧人身边,便驻足观看了一下。原来那僧正在聊天,看见慧昱,他急忙点动鼠标,换上了一家佛教网站的页面。慧昱会心一笑,去了自己的九号机位。
       慧昱在佛学院学过电脑,坐下后又敲又点,摸索一会儿,便知道上网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浏览了一会儿新闻,便进入了游戏网站。他听同学说过《传奇》,就找到这个游戏,弄懂规则,为自己选定“魔法师”的身份,开始玩了起来。
       那真叫一个刺激。玛法大陆成了他的广阔舞台,领土扩张和文明的建立成了他的神圣职责。前进!防御!攻击!升级!慧昱操动着鼠标,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时间是几点几分。直到腹中辘辘作响,他才转一下头,看到了网吧外面的曙光。但游戏正到紧要处,他舍不得离去,就忍着饥饿继续玩耍。
       玩到中午,有两个染黄毛的小青年走了进来。他们也不买机位,而是蹓蹓跶跶这看那看,来到慧昱身后停住,看了片刻说,和尚,让哥们儿玩一会儿好不好?慧昱见来者不善,就一声不吭站起来,到网管那儿结账。但一个黄毛跟过来,要他买到明天这个时候。慧昱说:“谁玩谁买单,你们玩怎么能叫我买呢?”黄毛嘻皮笑脸道:“用你们的话说,结个缘嘛。”慧昱想了想说:“好,我买就我买。”于是就去身上掏钱,但掏来掏去,自己身上只有六十块钱,把自己玩的十八个小时买上,就只剩下六块了。他对黄毛说:“没办法,只能给你买俩小时了。”黄毛却把眼一瞪:“不行!必须买二十四小时!”慧昱傻眼了,只好向网管求救:“施主,我身上真是没有钱了,你给评评理,说句话。”网管却装作没听见,只是坐在那里翻弄账本。慧昱只好把那六块钱放下,转身就向门外走。黄毛却紧紧跟上,一把扯住他说:“你往哪走?你不拿钱就走不了!”慧昱忍无可忍,就一拳打到了他的脸上。黄毛大喊:“和尚打人啦!和尚打人啦!”在网吧里面的那个黄毛很快跑出来,二人一块儿揪住慧昱狠打。慧昱拼命抵抗,但两手难挡四拳,没几下就让黄毛打倒在地。幸好不知是谁报了警,两个警察骑着摩托赶到,把他们三个连同网管带到了派出所。
       一个小时后,处理结果出来了:黄毛被批评教育一番释放,满脸是伤的慧昱则被佛学院派人领走。
       佛学院来领人的是僧值师定西。出了派出所,他拉着一张长脸对慧昱说:“下山跟社会青年打架斗殴,还要我来派出所领,你算是给学院争光啦!”慧昱说:“法师我错了。我回去向大众公开忏悔好不好?”定西法师说:“肯定要公开忏悔。不过你今天这事影响太坏,不处罚你说不过去。”慧昱想起,去年有位学僧因为和社会青年打架被学院开除,心想我会不会也被开除?要是那样可就糟啦。路上,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定西法师详细做了交代,并十分痛切地做了检讨,但定西法师一直拉着脸不吭声。回到佛学院,他让慧昱先到斋堂忏悔,自己则去了办公室。
       这天是学僧返校的日子,同学们知道了他的事情,都到斋堂门口观看。觉通也来了,他到慧昱身边向佛顶一个礼,小声向他道:“学兄,英雄呵!”
       跪在佛像前,慧昱的羞耻感入骨彻髓。他一遍遍念叨自己的罪过,一次次向佛叩头忏悔。他这时才清楚地意识到,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自己已是多次犯戒:先是饮酒,再是去石钵庵要见孟悔。虽然自己打算去给她“讲道理”,但潜意识里还是欲心作怪,想以这个理由去和她见面。退一步讲,即使没有欲心,那也是犯戒,没受指派而私自去教授比丘尼,或者给比丘尼送礼物,这都是比丘戒律明文禁止的。后来,那就是去网吧玩游戏。上网本身不等于作恶,听法师讲,佛学院很快也会布上宽带,让师生通过网络学习和弘扬佛法,但跑到镇上网吧里玩游戏,那就是错误的了。回想自己曾在游戏里大开杀戒,佛子情怀荡然无存,慧昱恨不得把自己揍扁。他想,进了网吧那样的是非之地,之后和黄毛打架,进派出所,受僧值师训斥,受同学讥笑,那都是咎由自取了。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慧昱心里念着《大忏悔文》,一次次五体投地,向佛谢罪。
       约半小时后,定西法师过来,说明若大和尚召见他,要他马上去法海寺。慧昱一听这话,吓得浑身哆嗦。他说:“僧值师,大和尚是不是要开除我?”定西法师说:“这你别问,到那里就知道了。”慧昱便向佛再叩一个头,爬起身来。
       法海寺是叠翠山的主寺,建在山顶,一座十三层高塔是它的标志,几十里远即可看见。来叠翠山将近三年,慧昱总共去过五次法海寺。除了与同学在周末去山上游玩,他记忆深刻的有两次。第一次,是他刚来叠翠山拜庙,拜到这里,他三步一叩,用整整两个小时才攀上一千多级台阶,到达山顶庙中。再一次,是2001年9月中旬,明若大和尚召集全山僧人在法海寺举办“悼念‘9·11’死难者祈祷世界和平法会”。“9·11”事件发生后,大多数学僧的反应如隔岸观火,还有一小部分说美国人那么霸道,就该给他们颜色瞧瞧,基地分子干得好。但他们没想到,大和尚会专门举办这么一场法会。大和尚在法会上满脸凝重,慷慨陈词。他讲,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他是佛教徒,还是基督徒、穆斯林,或者什么教都不信,大家都是一样的有情众生。虽然我们并不认识,但相互之间都要抱一颗慈爱之心;如果有人受伤或者死去,那我们都要同样感到悲哀。这就是佛陀教给我们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只有这样,人类才有尊严,世界才会和平。愿全世界不同民族的人、不同国家的人、不同教别的人相互宽容,相互关爱,消除仇恨,共建乐土!在与全体僧人齐声诵念《大悲咒》之后,明若大和尚亲自撞响了法海寺那口举世闻名的大钟。听着那沉重悠远的钟声,在场的几百名佛子悄然动容,有的甚至泪流满面……
       慧昱今天是以有罪之身去法海寺见大和尚。他蹬着石阶,没走几步就觉得脚步沉重全身乏力。此时,他不只担心自己会受什么样的处分,更愧疚自己犯戒闯祸,给大和尚添了麻烦。大和尚要修行,要著书立说,要处理全山事务,一天天是多么忙碌,而现在却要为处理我的事情专门安排时间!想到这里,慧昱冷汗浇身,两脚像坠了铅块。
       但大和尚时间宝贵,不能让他久等。慧昱强打精神,连跑带走,用半个小时登上山去,跪在了法海寺方丈室的门前。
       大和尚的侍者看见了,便来引他进去。他进去后复又跪倒,不敢抬头。但他能闻到方丈室里奇香氲氤,令人神清气爽。跪了片刻,就听东边里屋门一响,大和尚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话:“是慧昱同学吧?起来。”慧昱便爬起身来,战战兢兢垂首而立。
       大和尚去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又说:“慧昱过来,你写一幅字我瞧瞧。”慧昱怯怯地瞅大和尚一眼:“院长,我……我不会写字。”大和尚说:“出家人不要打妄语嘛,会写就是会写,怎么能说不会。这里有纸有墨,来吧。”
       慧昱一路上想象过大和尚见到他时的情形,猜他肯定会大发雷霆,严厉训责,但没想到自己一来,大和尚却让写字。他走到书案前,拿起笔来,哆哆嗦嗦问道:“院长,我写……写什么?”大和尚说:“随便。”慧昱想起昨天向吴聊老师学的那两句诗挺好,便决定写它。但他不敢用草书,怕大和尚说他张狂,就板板正正用楷书写了出来。因为紧张,这楷书没有写好,窘得他面红耳赤。大和尚说:“草书也学了吧?你用草书再写一遍。”慧昱只好壮壮胆,学吴聊的样子狂草一通。大和尚看了看说:“‘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苏东坡的这两句诗很好,有些禅意,可你写得不如另一个人。”说着,他从案头拿过一幅折叠着的宣纸,向慧昱展开。慧昱不看便罢,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原来那是昨天他托人送给孟悔的那一幅!慧昱急忙跪倒在地,一边叩头一边说:“弟子有罪!弟子知罪!弟子罪不容赦,请院长发落!”
       明若大和尚将两幅字都铺到桌面上,一边看一边说:“你看,内容同样的两幅字,却迥然有别。前者满带狂狷之气,后者尽显猥琐之态。佛祖说,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你的心怎么啦?”慧昱急忙叩一个头,向大和尚诚心忏悔。他忏悔自己不该饮酒,不该去石钵庵找孟悔,不该去网吧玩游戏。讲完,又请求大和尚给他处罚。
       大和尚听罢,微微一笑:“哦,你犯戒还不止一次。虽然犯的都是遮戒,不像杀、淫、盗、妄语那么严重,但毕竟是犯戒。要论起比丘戒律,论起学僧守则,你也真该受到处罚。可据我了解,你入校以来一直是品学兼优,现在为何突然连连犯戒?”
       慧昱沉默片刻,便将觉通因家中有钱,将要去芙蓉山当住持,自己一气之下也想堕落的事统统讲了。大和尚听罢沉吟片刻,点点头道:“怪不得。怪不得。可你去堕落,烦恼解除了吗?”慧昱摇摇头:“不,烦恼更重,感觉自己已经进地狱了。”大和尚笑了:“就是嘛。咱们凡夫众生,在起心动意的一念之间,即具八万四千烦恼,更何况你将念头付诸行动!”慧昱说:“可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像觉通那样,学修俱差,戒行不净,却因为家里有钱就能去当住持?”大和尚冷笑一下:“这样的事情在今天不足为奇。佛教本来就处末法时代,再赶上当今的经济大潮,什么样的怪事也出来了。我猜想,觉通的父亲投资芙蓉山,不只是让儿子当住持,他还有借这山这庙赚钱的意图。”慧昱点头道:“是这样。可是,佛怎么能成为他们的赚钱工具呢!”大和尚说:“今天,赖佛发财者大有人在,教外有,教内也有。尤其是教内那些狮虫,借佛敛钱,腐化堕落,实在令人发指。”慧昱说:“我原来住的通元寺就是这样。”大和尚叹息一声,然后道:“我早已听说了。法泽老和尚是修为非凡的当代高僧,他经营多年的通元寺是一个道风纯正的禅宗丛林,现在那儿却成了铜臭味弥漫的地方,真是佛门之大不幸。”慧昱焦躁地说:“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大和尚说:“怎么办?咱们从双手合十做起。”
       慧昱不解:“双手合十?”
       大和尚说:“对。咱们佛教徒平日最多的动作就是双手合十。可你知道它的含意吗?”
       慧昱摇摇头:“不知道。”
       大和尚说:“双手合十是古代印度人的礼法。他们认为,人的右手是圣洁的,左手是不净的。把两手合在一起,就代表了人的真实面貌,代表了世界的本相。我们双手合十,就是要明白人是复杂的,世界也是复杂的。”
       慧昱瞪大眼睛道:“原来双手合十的来历是这样!它是不是也代表了佛教界的复杂性?”
       大和尚笑道:“当然。莲花的下面便是污泥,清静庄严的背后是无尽的烦恼。”
       慧昱点点头:“真是这样。可是,光明白了这复杂性就行啦?”
       大和尚摇摇头:“不,双手合十还有一层含意:十指并拢表示‘十界互具’,左右手相合表示‘境智二法’。十界你是知道的,就是六凡四圣。你明白了人在十界中的位置,那么你就明白了人的可悲可怜,也明白了你的修行目标和努力方向。而你的修行,你的努力,都与‘境智二法’有关。境是你的心所游历、所攀缘的境界,智是你勘破境界、修证佛法的智慧。所以,这一含意讲了目标,也讲了手段。总之,你认识了人的复杂性,世界的复杂性,以及佛教界的复杂性,应该怎么办呢?答案就是: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勇猛精进,自度度人,做一个真正的佛家弟子!”
       大和尚的开示如醍醐灌顶,让慧昱的心境豁然开朗。他千般庄重万般虔诚地双手合十,在那里久跪不起。
       等再睁开眼睛,大和尚已经不在跟前,只有侍者立在书案旁边。侍者抄起案上的一幅字说:“大和尚送你的,快拿上走吧。”
       慧昱接过条幅,只见上面是大和尚用柔中带刚的行书写的联句:
       慧染芙蓉 灵机悟透拈花旨
       昱照飞云 正法流芳继有缘
       慧昱向里屋再三顶礼谢过,便退出方丈室,出了法海寺。离山门远了,他到路边坐下,展开那幅字仔细观看。他惊喜地发现,原来在这联句中,竟然嵌上了他的名字。而他的名字又和“芙蓉”、“飞云”相连,这是什么意思呢?慧昱想了想,便明白大和尚是让他毕业后去芙蓉山飞云寺,去干什么?当然是希望他“灵机悟透拈花旨,正法流芳继有缘”。
       可是,觉通要去那里作住持,我实在不愿和他同住。
       不,还是要去。不然的话,佛门名声就让觉通给败坏了。既然觉通曾说让我过去,那我就去以身作则,弘扬正法,在怡春市那块地面续佛慧命,让当年迦叶看见释迦牟尼拈花而发出的微笑在那儿变成连天的花海!
       慧昱叠起条幅,站了起来。这时,日薄西山,暮霭沉沉,满山绿树中露出的一处处佛殿寺塔都显出异样的色彩,而经声梵唱,钟鸣鼓响,此时早已随绚丽的晚霞溶入无尽的虚空。
       慧昱噙一包热泪,任山风鼓动着僧衣,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
       第六章
       慧昱去石钵庵找孟悔的时候,孟悔正在法堂听宝莲师太讲戒。她坐在绣有莲花的明黄色蒲团上,坐在十二位比丘尼、四位沙弥尼的后面。与她并排坐着的,则是另一位还没剃头但准备出家的华云居士。
       石钵庵每天都有两个小时的学戒课。比丘尼戒三百四十八条,每天一条,讲一遍就是一年。向比丘尼讲戒,按古制是不准尚未受具足戒的沙弥尼和居士们听的,但宝莲师太实行改革,每次都让她们旁听。她的理由是,这两类人以修道见习生的身份踏入道场,就要预先学习比丘尼所应具足的种种戒规,不能以为只要持好十戒即可。戒律那么多,需要长期熟悉、牢记并养成生活习惯才行,不然的话,等来日成了真正的比丘尼,犯了戒律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去保持戒体和威仪?
       师太今天讲的是“单提法”第一百三十五条:“度俗敬恚戒”:“若比丘尼知女人与童男、男子相敬爱,愁忧嗔恚女人,度令出家受具足戒者,波逸提。”她说,出家人一定要戒行清净,去欲绝累。如果出家之后还和男人恩恩爱爱,藕断丝连,那你就还俗追求你的爱情好了,不要在寺院过半僧半俗的生活。另外,出家人一定要有良好的心理素质,如果你整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怨这怨那,火气十足,那你就没法安心修道。这两类人都不能受具足戒,因为受戒之后很可能破戒。作为比丘尼,一定要对这两类人考察清楚,不能让她们蒙混过关,不然的话,你就要承担责任,就要波逸提——忏悔。
       这些话对孟悔来说,可谓句句惊心。她刚到石钵庵的时候听依止师讲过沙弥“十戒”,已知道出家后便不能再和男性有感情纠葛,但她没想到如果度这样的人出家受戒,也违犯戒律。唉,当尼姑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孟悔从内心承认,她出家的动机本来就不纯。年前她风尘仆仆来找慧昱,却在佛学院扑了个空,人家说他早已走了。那天下午,她万般愁苦地在佛学院外面的路边坐着,心想到底怎样才能见到她日思夜想的慧昱,恰巧两个年轻尼姑从她身边走过,这一下让她有了主意:我如果当了尼姑,不就可以长住叠翠山,经常见到慧昱了嘛!想到这,她立即提着包,追上了那两个尼姑,向她们讲自己也想出家。尼姑说,出家的事我们决定不了,但我们可以带你去见方丈。就这样,孟悔随她俩来到石钵庵,跪到了生着一头白发茬子的宝莲师太跟前。
       她当然隐瞒了自己的真实目的,说自己父亲就是个和尚,从小受到熏陶,长大了也想出家。师太问:“你皈依了没有?”孟悔想起五年前父亲让她姐妹俩皈依三宝,她随姐姐到通元寺搞过仪式的,就说:“皈依了。”但她不好意思讲,五年来姐姐吃斋守戒,而她一直没断了吃肉。师太又仔细了解她的情况,问她结过婚没有,孟悔说没有;问她谈过对象没有,孟悔也说没有。师太说,那你就先住下吧。说着就叫来一位法名叫期果的尼姑,让她当孟悔的依止师,让孟悔跟她一起住,好好修习。
       告别师太,走到位于庵院最后边的一间寮房,见里面有一位十分漂亮的姑娘正手执经书念念有词。期果介绍说,她叫华云,也是一个准备出家的,半年前来的。华云放下经书,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并接过她手里的包放在一边。这屋里一共安着三张床,期果让孟悔住那张空着的,孟悔答应一声,坐上去左看右看,说:“这屋里怎么没有电源插座?”期果问:“你找电源插座做什么?”孟悔说:“给手机充电呀,你看,我的快没电了。”说着,就掏出手机给期果看。期果瞅了一眼说:“庵里有规定,只有受过戒的才能使用手机。”孟悔瞪大眼睛吐吐舌头:“手机不能用呀?好,不用就不用!”
       期果有事出去,孟悔就和华云攀谈起来。得知华云是盐城人,二十七岁,毕业于那里的一所大学,孟悔便问她为何出家。华云说,她毕业后长时间找不到工作,后来好容易去了一家企业,可老板对她居心不良,上班第一天就对她骚扰,她一气之下离开了那里。后来又找到一家,老板是个女的,本想这回没有那种麻烦了,就努力工作,很快熟悉了业务,得到老板的重用。可没料到,这让一些同事嫉妒起来,他们明里暗里使绊子,经常向老板讲她的坏话,让老板也对她怀疑起来。去年“十一”长假,她孤身一人来叠翠山旅游解闷,听到商铺里播放的佛歌:“三界如火宅,劝君速出离,”她一下子泪流满面,觉得找到了自己的真正归宿。她回去征得父母同意,便辞掉工作来到了这里。说罢这些,华云又低头去看手里的经书。孟悔问她看的是什么,她说是《金刚经》,要把它背下来。孟悔吐了吐舌头,问:“到这里还要背书?”华云说:“当然。首先是早晚两堂功课要背,另外要背一些经书,像《心经》《阿弥陀经》《金刚经》等等。宝莲师太规定,一些经书如《弟子规》《太上感应篇》,虽然不是佛家的,但对修行有益,也要会背。听到这里,孟悔又吐了吐舌头。
       期果从外面回来,手上捧了一件黑色缦衣,让孟悔在上殿的时候换上。孟悔道谢一声接过,展开看看,并让师父教会穿法。这时,外面传来打板的声音,华云放下书本走了出去。期果说:“该上晚课了。不过,你新来庵里,按规矩先下厨房。来,跟我走吧。”孟悔跟她出门看看,见尼姑们从各寮房走出,都穿了月白色的海青,直奔前面的大殿。而期果却领她去了后院靠东面的厨房。
       华云早已穿上围裙,在灶前生火。另一位中年胖尼姑正在淘米。期果对孟悔说:那是饭头一真尼师。一真看孟悔一眼,便让她去旁边择菜。期果走后,孟悔抓过一把芹菜揪起了叶子。她想,自己中午还是个俗家姑娘,现在却成了石钵庵的一个女厨子,真有意思。这时,大殿那边传来了十分悦耳的女声齐唱,孟悔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到大殿加入她们的队伍呢?
       石钵庵的晚饭很简单,就是白米粥加上炒芹菜。斋堂就在隔壁,有一小门与厨房连通。一真和华云先去那里把碗筷摆好,然后提着粥桶端着菜盆,给每个位子上的碗里分好,这时结束了晚课的尼众鱼贯而入。宝莲坐到正中的住持位子上,别人则在两边坐成两排。等住持拿起筷子,众人也都拾筷端碗吃了起来。孟悔站在一边惊讶地发现,虽然是喝粥,但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弄出声音,也没有一个人悄悄说话。当一真和华云提着粥桶为她们加饭的时候,她们或要或不要,都是用筷子做表示。
       等大众离开斋堂,一真才和华云、孟悔吃了起来。这样的饭菜,让孟悔感到过于清淡。她想,就当我来这地方减肥吧。
       收拾并洗好碗筷,期果过来了。她把孟悔领到法堂,向佛跪拜之后,给她讲起了出家规矩。她先讲沙弥尼“十戒”:不杀,不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不著香花、不用香油涂身,不歌舞观听,不坐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捉钱金银宝物。听罢,孟悔吐了吐舌头。接着,一真再讲庵里的时间安排:每天三点起床,三点半上殿做早课,四点半吃早饭,五点半至六点半搞卫生,七点至九点讲经,九点至十一点诵经,十一点吃午饭,饭后休息一会儿,一点半至三点半讲戒,四点上殿做晚课,六点至九点诵经。孟悔听罢又吐吐舌头。
       期果皱着她的一双细眉说话了:“你怎么老是吐舌头呢?出家人讲究三千威仪,八万四千细行,尤其是女身出家,更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能把一些坏习气带进来。”这话让孟悔又想吐舌头,她只张了张嘴,就让牙齿赶紧把舌头卡住。
       睡觉时间到了,一真带孟悔回到寮房,又向她讲睡觉的规矩:不能仰卧,不能俯卧,要做“吉相卧”,也就是向右侧卧。而且,手不能放于不净处。孟悔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是不服:不就是睡觉嘛,还要这么多的讲究。
       等到熄灯就寝,期果和华云果然做吉相卧,且一点声响也没有。孟悔这么坚持了一会儿,又像往常无数个夜晚一样想念起慧昱。
       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春风沉醉的黄昏,自己还是伏在慧昱的肩背上。侧目看看,慧昱那英俊的脸庞离得很近很近,那剃得乌青的漂亮鬓角让她有一种想亲吻的冲动。而且,慧昱的肩背像一艘船的甲板,宽阔而坚硬。那甲板在颠簸着前行,一下下挤压着她的乳房。没有前行多远,她感觉自己的一对乳房都被挤爆,里面的汁液悄悄地流遍全身,让她心酥体软,如醉酒一般。她长到二十多岁,这样的感觉尚属首次。“真想让你背一辈子!”这句话自然而然在心中迸出,自然而然由她讲给了慧昱。回家之后,她一连几天都沉浸在那个感觉里,整夜整夜地失眠。后来,她终于发明了一个办法,让自己俯卧在床,想象那床板即是慧昱的肩背。这么一来,她的两个乳房每夜都被挤爆一回,她的身心每夜都被那种甜蜜的汁液浸润。那汁液是何等的饱满,不只充盈了她的身体,还化作泪水化作别的液体汨汨流出……
       今夜又是如此。想着想着,孟悔就忍不住改变了卧姿。正当她伏在床上娇喘微微时,突然“啪”地一声,眼前遽然亮起,原来是期果打开灯坐在了床上。孟悔羞愧难当,急忙又侧身作“吉相卧”。期果闭着眼睛念一阵佛号,又灭灯躺下。孟悔想:我跑到这里,不是自投罗网、自讨苦吃么,明天干脆走吧。但转念又想,走了再去哪里?来这里一趟,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慧昱的,咬牙坚持吧,起码坚持到佛学院开学,慧昱回来。
       从内心里讲,孟悔很不服气她的师父,觉得她一个农村出来的老娘们,没文化,又刻板。而对华云,她却有着几分尊重,因她读的书多,也因她待人真诚和蔼。有一天,孟悔私下里问她谈没谈过恋爱,华云说谈过,那人是她的同学,二人的关系一直到她出家才断。孟悔问:“那你想不想他?”华云说:“刚离开的时候特别想,现在就很少想了。”孟悔问:“你觉得,抛却爱情值不值得?”华云说:“值得。”孟悔瞪大眼睛问:“为什么?”华云说:“爱情只是生命过程的一个附属物,而且是可有可无的附属物。生命本身才重要,对生命的超越更为重要。出家修道,自净身心,让生命有一个圣洁的归宿,这是真,是善,也是美。”孟悔说:“那爱情也是真善美呵!”华云说:“过去我也那么认为,现在想明白了。你说爱情到底是什么?它的本质其实就是人类的生殖行为。爱情过程中有甜蜜,有快感,那不过是造物主为了让你从事生殖行为而设置的一种诱饵。人类的生殖行为是必要的,但具体到一个人来说,他却有选择的权利。像今天城市里的‘丁克族’,他们就选择了不要孩子。如果再进一步,连性行为也不要,那他不是就和僧侣差不多啦?为了对付性欲,出家人多作‘不净观’,比丘尼还受到这样的教育,男人的性器如同蛇蝎,让你产生恐惧。其实,你只要从根本上想清楚了,你的欲望自然而然就会控制住甚至消失。”
       这一番话深深触动了孟悔。她想,原来爱情是那样一种玩意儿,可有可无的玩意儿。可自己,让慧昱背着走了一回,就觉得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和他相亲相爱,疯疯癫癫不能自拔,也真是有些可笑。
       算啦算啦,我不再找那个家伙啦,我向华云学习,认真修行,真的出家算啦。所以,大年初一这天她给姐姐打电话,说要在石钵庵长住。
       孟悔在石钵庵住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慧昱送字给她。其实她不知道,她正在法堂听戒时,慧昱两次托人来叫她出去,在大殿值班的一个尼师都说庵里没有孟悔这人。到第三次慧昱托人把条幅捎进来,那尼师才把它留下,等宝莲师太讲完戒回到丈室才交给了她。师太让这尼师把孟悔叫去,一上来就问:“慧昱是谁?”孟悔不敢隐瞒,说他是佛学院的学僧,他父亲的徒弟,早就认识的。师太将条幅展开,说:“你看,他刚才托人给你送来了墨宝,你要是不要?”孟悔听师父讲过不能接受男人的礼物,便摇着头说不要。师太说:“你既然不要,就放这里吧,你可以走啦。”
       孟悔从丈室出来,心想:哦,慧昱回来啦,他还给我送来墨宝!那上面曲曲弯弯地写了些什么?她决定抽空去见见他,问问他。她也知道再去找慧昱不合适。但她转念一想,我不再和他发展爱情了,又怕什么?
       然而,当天晚上她还是老想慧昱,像从前那样想。孟悔知道这是造物主设计的那个诱饵在作怪,于是就努力忍住,一直做“吉相卧”,不让自己发生犯戒行为。
       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上午听师太讲经时昏昏欲睡。这时,在前面值班的一个尼师过来,说孟悔的姐姐来了。孟悔见宝莲向她做了个允许的手势,便起身去了。
       孟忏提了一兜水果,正在端详院子中间那个大大的石钵。孟悔跑过来喊一声姐姐,孟忏便转身抱住了她:“悔悔,悔悔。”孟悔也抱紧姐姐,将泪水洒到她的肩头。
       亲热片刻,孟悔把姐姐带到寮房。孟忏打量一下屋里的陈设,坐到床边问:“悔悔,我真没想到你会出家。”孟悔一笑:“你想我只会死缠慧昱是吧?”孟忏问:“你真的不纠缠他啦?”孟悔说:“不啦。现在想想,我这几年真是吃了迷魂药,让你也操碎了心。对不起呵姐!”孟忏说:“你想明白了就好。不过,你真能在这种地方住下去?你吃得消庵里的清苦?”孟悔说:“怎么不能?那些师父师兄能,我也就能。”孟忏笑道:“过年时我跟咱爹通电话,他听说你出了家,还说你是胡闹呢。”孟悔噘起嘴道:“凭啥说我胡闹?兴他出家,就不兴别人出家?”孟忏剥一颗荔枝给妹妹,看着她殷切地道:“妹妹,你出家我不反对。咱爹过去讲过,一人出家,全家都受福报。你好好在这里修行,姐也沾沾你的光。”孟悔嘻嘻笑道:“行,我每天都去佛前叩头,求他保佑你早得贵子!”孟忏听了这话神色戚然:“唉,得什么贵子,没指望了。”孟悔吃惊地问:“怎么回事?”孟忏说:“一年年老怀不上,你姐夫就和我商量,到上海大医院做试管婴儿。前几天我们俩去了,可是一查,人家说我卵子有问题,没法做。”说到这里,孟忏捂着脸哭了起来:“你说我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让我得了那病受尽折磨,到头来连个孩子也养不出来!”孟悔见姐姐这个样子也觉得心酸,便上前搂住她叹气。
       说了一会儿话,孟悔去跟期果师父请了假,要带姐姐逛山。走到院里,正遇见宝莲师太。孟悔向她打个问讯,然后把姐姐介绍给她。师太看看孟忏,再看看孟悔,说:“哦,姐姐倒是佛缘更深。”孟悔说:“我姐早就皈依了,在家长年吃斋念佛呢!”师太摇摇头:“不止这些。你姐是个修行种子。”说罢,笑一笑走了。孟悔瞅着她的背影说:“姐,什么叫做修行种子?”孟忏说:“你出家人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啦。”
       来到庵外,孟悔说:“姐你知道吗,师太当过白毛女。”孟忏问:“她是演员出身?”孟悔摇头笑道:“哪里呀,是像白毛女那样住过山洞!听师父讲,师太是安徽人,十六岁那年找了婆家,结婚前两天,男的突然得暴病死了。她大哭一场,就跑到叠翠山出了家。文化大革命闹起来,红卫兵砸了石钵庵,逼尼姑还俗,她一个人跑到大山里住了整整十年,再出来的时候头发全都白了。”孟忏感叹道:“哎呀,她真是道心坚定!”孟悔接着说,师太是童贞出家,又在山里苦修十年,所以道行十分厉害。有人说,她已经练出了“宿命通”,能预知一些事情。孟忏睁大两眼道:“是吗?那咱们应该请她给算算命!”孟悔说:“听师父讲,她从来不给人算命,但有时在言谈中会向人透露一二。”孟忏问:“她在石钵庵当家有多少年了?”孟悔说:“从大山里回来就当,一直到现在。她治庵是出了名的严格。她常说的一句话是,既然出家一回,就要发心修行,别辜负了这身僧衣。”
       孟忏看一眼妹妹:“那你也记着这话呵。”
       姐妹俩去外面素菜馆吃了点饭,然后见庙拜庙,见景观景,痛痛快快玩了一个下午。晚上,孟悔带姐姐回庵,让知客尼师给姐姐找个地方睡下。第二天上午,姐妹俩又去山顶的法海寺烧了香。下山后,孟忏到僧衣店里给孟悔买了一件长衫,一件短衫,两件海青,都是上等料子的。孟忏说:“妹妹你好好地学,好好地修,等你剃头的时候我再来。”孟悔愉快地回答:“好的!”
       再和妹妹拥抱一番,孟忏开车下山,回了明洲。
       几天后赶上周末,孟悔决定去见见慧昱。她向师父讲,要去山下买洗衣粉,师父说,去吧,快去快回。
       半小时后,孟悔来到佛学院门口,对门卫说找慧昱。门卫审查她几句,便打了内线电话。孟悔担心慧昱还和以前那样不出来,但里面宿舍楼边很快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刹那间,孟悔心房一阵颤动,尘封多日的那些感觉全部涌了上来。
       慧昱神色倒是坦然。他站到孟悔面前合掌道:“阿弥陀佛!祝贺你也成了佛门弟子。”
       孟悔红着脸说:“谢谢。那天你去看我了是吧?”
       慧昱脸上现出一丝羞愧:“是。那天我错了,我不该去见你的。”
       孟悔瞅着他,眼里有情:“怎么不该?我希望你去找我呢。”
       慧昱低着头没有答话,脸上愧色更重。
       孟悔见他这样,只好说起了别的:“你送我的字曲里拐弯,写的是什么呀?”
       慧昱尴尬地咧咧嘴:“苏东坡的两句诗,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
       孟悔说:“什么意思?”
       慧昱说:“意思是人生无常,万法皆空,不管一个人生前有多么富贵,死后有多大的名声,都像草上的露水、田野里的花朵一样不会长久。我给你这字,是想让你明白这个道理,看破红尘,发心修行。”
       孟悔眼神定定地瞅着他:“原来是这意思。身后风流陌上花,我还认为是叫人活着的时候抓紧风流呢。”
       慧昱躲避着她的眼神:“你领会错了,领会错了。”
       孟悔摇摇头,叹口气:“唉,你还和从前一样。”
       慧昱叉手当胸,双睑下垂,久久沉默不语。
       孟悔回头向石钵庵的方向望了望,说:“对不起,打扰了。我该回去了。”
       慧昱向她合十:“请走好。阿弥陀佛。”
       孟悔转身就走,再没回头。她明白,自己与慧昱的缘分从此结束了。
       奇怪的是,她此刻没有伤感,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想,怪不得宝莲师太老讲“看破,放下”,这放下之后真是有点儿轻松,有点儿自在。
       离开佛学院,转上一段弯道,路边一丛迎春花开得灿烂。她驻足观赏片刻,过去折了一枝拿在手上。这时后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她转身又往前走。
       那脚步声更近了,接着是一个男声叫道:“菩萨!”孟悔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胖乎乎的年轻僧人笑着赶来了。等他来到身边,孟悔问:“你是谁,喊我做什么?”那僧人说:“认识认识呀。你不是明洲的孟小姐嘛,我也是明洲的,俗名郗有,法名觉通。”孟悔问:“你在哪个寺院?”觉通笑笑:“我在佛学院。”孟悔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明洲人?”觉通向她挤一挤眼:“我有神通。刚才我在禅房打坐,突然眼前一亮,见一位女菩萨从九重天上飘然而降,直落佛学院门外,我就赶紧追来了。菩萨,小僧这里有礼啦!”说着,他真的躬身打个问讯。孟悔咯咯一笑:“你这人真逗!你有个屁神通,你肯定是听慧昱讲的!”觉通笑笑,不置可否。
       孟悔不知道,这个觉通,刚才在宿舍看见慧昱去会孟悔却又很快回来,便假称下山去玩,一溜烟追来了。
       孟悔上下打量觉通几眼,发现这位学僧虽然胖一点,但并不难看,就说:“你刚才说你叫郗有,你这个姓还真是稀有。我光知道,明洲运广集团的老总姓郗。”觉通笑一笑:“那是我家老爷子。”孟悔现出一脸惊讶:“哎呀真是想不到!那么一个大老板,怎么会送孩子出家?”觉通说:“出家是我自己的主意。原来他不同意,现在呢,不但同意,还大力支持。告诉你吧,他准备在北方一座山上建寺院,建好了让我去当住持。”孟悔说:“哟,那可真好!那山叫什么山?”觉通说:“芙蓉山。”孟悔将手一拍:“哎呀,真是越说越近了!我爹现在就住芙蓉山!”觉通说:“那老师父是你爹呀?他住在一个山洞里,条件很差。等寺院建起来,我把他请到寺里供养好不好?”孟悔欢喜万分:“那太好了,谢谢你呀!”
       觉通看看孟悔手里的迎春花,说:“真漂亮!同样一枝花,放在我这样的俗人手里是暴殄天物,放在你手里就比观音菩萨手里的杨枝还美。”这样的礼赞孟悔从没听过,心旌不由得暗暗摇动,便瞟了一眼觉通:“你这人真会说话。”觉通说:“在菩萨身边,受菩萨点化,再笨的人也学会说话了。”这话更让孟悔受用,一张小脸上春意盎然。觉通入神地看着她:“孟小姐,这儿的迎春花只有几丛,山上有个地方可多了,咱们去观赏观赏好吗?”孟悔正想点头答应,从石钵庵的方向隐隐传来清脆的板声。孟悔说:“哎呀,我说出来买洗衣粉,马上就回的。”觉通说:“我去给你买。”就罢就向山下跑去。不大一会儿,他便呼哧呼哧跑回,交给孟悔两袋洗衣粉和一张纸条。孟悔看看,纸条上写着一个手机号码,问道:“你告诉我电话干啥?”觉通做个鬼脸:“等你修成正果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好向你祝贺!”孟悔把纸条揣进兜里,冲他一笑:“好,等着吧!”说罢便向石钵庵急急走去。
       华云因为修行认真,得到全庵大众的公认,住持决定打破常规,提前给她剃度。孟悔听期果讲,过去之所以要等一两年才给决心出家的女人剃度,其中一个用意就是看她是不是以有孕之身进了佛门。佛教界有人讲,现在诊断手段高明了,没有必要再等那么长时间,只要她心诚愿坚即可剃度。至于验孕一事,有些庵院干脆把将要剃度的女人带到医院查尿。期果说,华云的操行全庵大众都清楚,所以什么检查也不必做。华云剃度的日子定在观音圣诞日,也就是农历二月十九。
       在这头一天,华云的父母和姐姐就从老家赶来,住到了庵里。第二天一早,宝莲师太带大众举行完观音法会,便开始了剃度仪式。大众唱罢《香赞》,华云到中间礼佛,接着向北四拜,又向南四拜,辞谢天地、君主、父母、师长四恩。而后,她向剃度师宝莲师太三拜,长跪合掌,跟随师太念忏悔偈。念罢,师太走到华云面前,先取净瓶中甘露水三洒其头顶,接着拿剃刀去连剃三下,边剃边说:“第一刀,剃除一切恶;第二刀,愿修一切善;第三刀,誓度一切生。”这时,全体比丘尼沙弥尼在两边高唱起来:“金刀剃下娘生发,除却尘劳不净身。圆领方袍僧相现,法王座下大丈夫!”一些比丘尼沙弥尼边唱边流泪,华云的母亲和姐姐更是抱在一起痛哭失声。但华云自始至终面无表情,一直跪在那里,任头上长发纷纷坠地。剃完,华云随依止师期果回到寮房,换上僧衣,以出家相回到大殿,又向剃度师拜了三拜。师太向她教导一番,让她从此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诵经念佛,刻苦修行,做一个清净比丘尼、佛门大丈夫。
       最后,她看着华云道:“你今天剃度,应该取个法名的。叫做什么好呢?有老话讲,‘心清水现月,意定天无云’,‘天鼓不敲自鸣,水月无心而现’,我看你就叫水月吧!”
       华云急忙叩头:“水月拜谢师父。”
       孟悔站在一边看着,也热泪盈眶,感慨良多。她想,华云真是个出家人的榜样。可是,我孟悔能学得了吗?
       第七章
       开发芙蓉山的协议迟迟签不下来,让云舒曼十分烦恼。
       签不下来的主要原因是利益之争。那天,云舒曼和程平安陪郗氏父子考察了芙蓉山,双方来到三十公里之外的芙蓉县城,在县政府招待所拟定了合作方案:运广集团投资修建飞云寺和一些旅游服务设施,将十二公里进山道路拓宽并铺上柏油,另外负责招募僧人住寺;芙蓉县成立“芙蓉山风景区管理委员会”,负责协调有关部门为芙蓉山送电,架设通讯线路,并为运广集团的开发建设提供全方位服务。双方合作期限,定为三十年。但谈到收益分配问题,双方出现了分歧:芙蓉县提出五五开,一方一半,郗化章却坚持六四开,他得大头。郗化章的理由是,分成这么少,他投进去一个亿,莫说三十年,就是五十年也收不回投资。程平安县长说,你怎么知道游客会少,随着群众生活水平的提高,今后游客会年年递增,一年上百万也有可能。一张票定到五十元,一年就是五千万,你四年就能拿回投资。郗化章冷笑:一年一百万,你以为芙蓉山是泰山?我看一年有二十万就不错。再说,我分到手的不是净收益,其中的一大半要养僧人,明白吧?程县长说:僧人要养,但是你寺院另外还有香火收入,佛事收入,这些就不是钱啦?郗化章说:反正我要六四开,五五开我不干。程县长说:郗先生,你要价这么高,我没法向全县七十万人民交代。你来投资开发这固然不错,可你别忘了,芙蓉山是我县的一处重要家产,是风景胜地,你不来开发,它也还在那儿,而且我们总有一天会开发出来的。郗化章摆摆手:好好好,你们就自己开发吧,我告辞啦!说罢提了包就走。当和尚的儿子倒是急了,扯住父亲说:“爸爸别走,再和他们谈谈嘛!”郗化章却说:“没有什么好谈的,走!”他连怡春市也没再去,带儿子从这里直接回了明洲。送走他,云舒曼满脸不高兴地向程平安道:“县长大人,不就是一分利吗,你看,争来争去,人家拍拍屁股走了。”程平安搓着胡碴子道:“搞政治的讲,寸土必争;经商的讲,寸利不让。我答应和他合作三十年,这等于在三十年间把芙蓉山的一半给他了,可我不能再在收益上让得太多。那样的话,我失土又失利,是一县之长干的事吗?唉,这都是叫穷逼的,如果我手里有一个亿的闲钱,还用招他妈的鸟商?”云舒曼听他讲出粗话,知道当县长的确不易,便说:“今天先这样吧,等我再和郗老板通通话,也许他还能让步。”程县长笑着向她拱手:“好妹妹,那就拜托你啦!只要他肯让步,我马上跟他签协议!”
       回来后,云舒曼跟郗化章又通过几次电话。她苦口婆心,大讲合作的种种好处,但郗化章就是不松口。后来云舒曼又讲,如果建起飞云寺,对觉通法师也有利,因为这给他弘扬佛法提供了一处很好的道场。郗化章却说:我儿子的道场在哪里都能建,天下的山多着哩!云舒曼听他这样说,不由得灰心丧气,一连许多天没再和他联系。
       单位里的事也让她烦恼不堪。她自从去年当上了旅游局局长,成为全市最年轻的正处级女性干部,就招来了一些人的妒恨。一个叫魏忠的副局长年龄比她大,资格比她老,本来指望老局长退下去自己好“转正”的,可最后这个“正”却成了云舒曼的,于是整天拉着长脸,开会不发言,分配工作爱干不干,上班时间只有喝茶看报两件事。他自己不干,还不让分管的两个科好好干,科长来汇报工作经常听他这样说:嗬,干得满屁股都是劲儿,怎么也得不到市长赏识,赶快提升提升?规划科科长马锦永实在憋不住,便偷偷向云舒曼讲了,云舒曼气得眼泪都差点儿出来。眼看这两个科的工作成了缺口,她只好直接向两个科发号施令。这样一来,魏副局长更加恼火,跟她更不合作了。
       其实,云舒曼的提升主要因为她的出色。她调到旅游局之后,很快熟悉了业务,在全局出类拔萃,于是当副科长,当科长,当副局长,连连提升。近几年,凡是重要的内宾外宾来怡春游览,都少不了她陪同,她美好的仪表,流利的英语,周到的服务,都让客人赞不绝口。所以去年春天老局长退休时,分管旅游工作的乔昀副市长向市委鼎力推荐,将时任第二副局长的云舒曼提为一把手。云舒曼自然感激乔市长,把许多心里话都向他讲。她向他讲了魏忠的事,乔市长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在预料之中的,不理他就是。云舒曼说:我不理他他会理我呀,他在下级面前胡说八道,叫谁也受不了的!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乔市长说:你跟老魏讲,我乔昀就是赏识云舒曼,就是要向市委建议提拔她,看你老魏能怎么样!这话让云舒曼十分感动,她擦擦泪水说:乔市长,有你这话我就知足了,谢谢。她当然不会把乔昀的话告诉魏忠,心想,有领导的理解和支持,再大的委屈我也咽了,再大的困难我也扛着!
       烦恼在单位有,在家也有。这烦恼主要来自丈夫苑龙一对她的猜疑。苑龙一是她的同学,二人毕业后一起分到了怡春市第一中学,一个教数学,一个教地理。云舒曼在省城师范大学读地理专业时,就不甘心一辈子老在黑板上向学生空谈那些山山水水的美丽,她想亲自去看,去玩,还想把千千万万的人都引导到那里去,所以她在六年前向组织部门自荐去了旅游局。苑龙一起初也是支持云舒曼的,但云舒曼到了那里飞快提升,苑龙一便疑神疑鬼,老觉得她是用了非常手段,说起话来阴阳怪气,让云舒曼整天十分郁闷。无奈,她只好特别注意把握好与领导接触时的言行举止,不让任何有损她名声的传言生成。让她受不了的还有,她在单位忙上一天,回家还要洗衣做饭,伺候孩子,而苑龙一回家就看电视,油瓶倒了也不扶。云舒曼实在累极了,就说:龙一,你帮一下手好吗?苑龙一却在沙发上伸着懒腰道:难道官至正处,你就改变了性别,就可以不尽一个主妇的义务了吗?云舒曼气得心口疼痛,又不愿和他争吵,只好咬牙吞泪,一个人去干那永远也干不完的家务。
       但让她感到不解的是,苑龙一在她面前极力要做男子汉大丈夫,在床上却做不成。前些年他们都当老师的时候,性生活一直很和谐,但后来云舒曼去了旅游局,随着她职位的一升再升,苑龙一的性能力却一降再降,先是偶尔的疲软,然后是偶尔的不举,再进一步发展,就是不能成事的时候居多了。她问是什么原因,苑龙一却烦躁道:问什么问,要问问你自己!直到有一回她再问,苑龙一说他之所以硬不起来,是因为想起了339。云舒曼疑惑不解:什么339?苑龙一却说:你别装疯卖傻好不好?云舒曼想了再想,突然想到乔市长办公室电话的尾数是339。他几次打电话给她家里来,电话号码都显示得清清楚楚。她说:龙一,你怀疑我和乔市长有事是吧?你怎能这么想呢?我跟他……苑龙一却打断她的话道:你不用辩解,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心里有数!云舒曼便明白,她在苑龙一心中肯定是浊的了。可我没有呀,我是清白的呀!她想跟苑龙一好好谈谈,但她想,就凭苑龙一的这种性格,无论她怎么辩解也听不进去。再说,苑龙一其实也可怜,就因为那么子虚乌有的怀疑,连男人的基本功都废了。想来想去,云舒曼心里十分难过。
       丈夫的不行,给她带来了另一样烦恼。她正值盛年,正常的生理需求都是有的。有时候夜深人静,身体竟然自己发动起来,血液在某个部位聚集起来高速奔流,那腾腾的跳动让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移位。但她没有办法抚慰那颗移了位的心脏,只好夹紧双腿一动不动地躺在丈夫身边,努力去想那些给了她烦恼的人和事,让心脏再慢慢回归原处。然而,她请来烦恼赶走欲望,那烦恼却自恃有功,盘结在她的脑海里迟迟不走,让她辗转难眠直至夜深。此时,云舒曼便明白了这样“以毒攻毒”其实是下下之策,会给自己带来更大伤害。
       无论有怎样的烦恼,每天该干的事情还是要干。拿开发芙蓉山旅游这事来说,她一直放在心上。她想,好不容易碰到运广集团这么个投资商,一定不能轻易撒手,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再做百分之百的努力。既然卡壳卡在分成比例上,那就在这一点上想办法突破。她给程县长打电话,让他做出让步,程县长先是不答应,经她好说歹说,才答应把分成比例降到四点五。云舒曼又给郗化章打电话,说芙蓉县已经同意让步,你看是不是也让一点。郗化章说,一点是多少?是一成吧?听云舒曼说是半成,他还是不干。云舒曼气得七窍生烟,放下电话拍着桌子骂:奸商!真是个奸商!恰好这时乔昀打电话来问芙蓉山开发进展情况,云舒曼便把目前的困境说了。乔昀说,舒曼,你把郗老板的电话告诉我,我跟他说说看。
       想不到的是,仅仅过了十分钟,乔昀便来电话说谈成了,郗化章已经不再坚持六四开,同意只拿五成五。乔昀让她最近几天和程平安去一趟明洲,跟郗化章把协议签了。云舒曼心花怒放,说:还是领导水平高,一出马事就成!乔昀却说:舒曼你不要奉承我,这其实是你的功劳。你已经把工作做到九分九了,郗老板觉得跟你不好改口,我一插手,他有台阶可下,就答应了。云舒曼放下电话想,有的领导,出了成绩全是自己的,出了差错全是下级的,像乔市长这样把工作成绩记到下属头上,真是难得。
       三天后,云舒曼和程平安去了明洲。在运广集团的办公室里,他们与郗化章签订了合作开发芙蓉山的正式协议。一周后,郗化章带一位专建寺院的季老板到了怡春。乔市长在一家四星级酒店摆了接风宴,和郗化章大杯喝酒,相谈甚欢。最后郗化章喝多了,一个劲地讲自己的儿子多么聪明,在叠翠山佛学院是多么优秀,佛学造诣是如何了得。乔市长连声说好,让他提供觉通法师的材料,并指示在场的市宗教局局长卫万方,让他抓紧向省佛协为觉通法师申报飞云寺住持职务。
       第二天,云舒曼陪郗化章和季老板上山,芙蓉县程县长和新上任的芙蓉山风景管理区主任申式朋早等在了那里。一行人走到狮子洞旁边时,云舒曼想起自己对休宁师徒俩的食言,心中觉得愧疚,便决定过去看看,一并问一下老法师对建寺有何好的建议。她让其他人先走着,自己一个人去了狮子洞。到那里看看,老和尚正在洞门口晒着太阳打坐。她近前叫了一声,休宁睁眼看看她,却没有言语。云舒曼满面含羞道:“老法师,请您住持飞云寺的事,我食言了,实在对不起。”休宁淡淡地说:“局长莫讲这话。无心恰恰用,用心恰恰无。是老衲可笑。”云舒曼尴尬地站那儿,问道:“你徒弟回去啦?”休宁说:“回去啦。”云舒曼沉默片刻,又说:“老法师,飞云寺重建工程就要开始了,您老对寺院熟悉,请提提建议好吗?”休宁说:“老衲不懂建寺,无法参言。”说罢,闭上眼睛端坐不动。云舒曼摇摇头,吁一口气,又说:“你想不想和女儿通个电话,我给拨过去吧?”说着便掏出了手机。休宁却没有睁眼,只将头摇了两下。见他这个样子,云舒曼只好说一声“您老保重”,便离开了这里。
       走到飞云寺遗址,追上了那一拨人。这时季老板正指着一处处断垣残壁讲,这是什么殿,那是什么殿,并保证让飞云寺再现当年的模样,让本地几位官员笑逐颜开。等季老板讲完,郗化章说,除了飞云寺,进山道路也要马上开工,另外,要在半山腰建停车场,建一座漂亮门坊和一家高档酒店。这一切工程,争取都在半年内完成。程平安听了非常高兴,让申式朋从明天起就到山上上班,一定要全力协助搞好服务。生着五短身材的申式朋拍着胸脯表示:郗总你放心,我保证像当年芙蓉山人民支援抗战那样不遗余力!郗化章哈哈大笑,说够意思,真够意思。
       五天后,开发芙蓉山开工仪式在山下的杏园村边举行。那儿搭起台子,插满彩旗,市、县、乡的许多领导都坐车赶来,十里八村的老百姓跑来站满了半个山坡。两台推土机在一边高举着巨大的钢铲,准备在鞭炮放响之后破土,开始拓宽路基。
       云舒曼来到这儿时,正遇见秦老诌在路边站着,便走过去打招呼,问他这几天上山见没见休宁和尚。秦老诌说:“他呀,不在这里了。”云舒曼急忙问:“他走啦?不知去了哪里?”秦老诌说:“他跟我讲,要拜五台山去。”
       在芙蓉山的西北方向,休宁正在一条乡间道路上边走边拜。他穿一身破僧衣,背一个破行李卷儿,每走三步便跪下叩一个头,念一声“南无大智文殊师利菩萨”。初春的狂风,来往的车辆,都卷起一些尘土往他头上身上洒落,让他变成了一尊能够活动的泥塑。
       他的拜行方向一直朝向西北。几千里之外,是他景仰已久的五台山。五台山居四大佛教名山之首,是文殊菩萨的道场。古往今来,有无数僧人以朝拜五台山为修行方式,不惧千辛万苦,跋涉千山万水,三步一叩,一直拜到那里,然后拜遍那里的几十座寺院和东南西北中五个台顶。休宁早年听师父讲过,光绪年间,禅门高僧虚云大师为报父母养育之恩,从普陀山一直拜到五台山,几经生死磨难。休宁深深钦佩大师的壮举,也多次萌生效仿的念头,但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能成行。
       是郗家父子让他最终下定了决心。他想,那个郗老板重建飞云寺,让儿子当住持,其结果不是佛头着粪、佛门含垢又是什么。我不能与他共住芙蓉山,万万不能。我走,我走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我学虚云大师,一直拜到五台山去,然后在那里找个寺院长住。听说五台山有许多僧人崇尚苦修,到那儿应该能找到同道之人。于是,在郗老板再上芙蓉山准备开工的次日凌晨,他收拾了行李卷儿,走出狮子洞,向天竺峰、大悲顶以及飞云寺遗址拜了三拜,然后长叹一声,下山去了。
       他走的是西路,到山腰时正碰上秦老诌。秦老诌问他去哪,他如实以告。秦老诌听后立刻红了眼圈,说道:“兄弟,你还是不走的好。五台山那么远,你三步一叩,要多长时间才到?”休宁说:“虚云大师从普陀山拜到那里,用两年零十天。芙蓉山离五台山近一些,我想最多一年半就够了。”秦老诌说:“一年半也不得了。你叩着头走,起来趴下的,有多么累,再说一路上吃住都很困难,就不怕把你这把老骨头撇在半路上?”休宁说:“不怕。我师父讲过,以烦恼为道,以疾病为道,以苦为道,以死为道。死在朝圣路上,那是最好的解脱。”秦老诌擦一把老泪,扶着他的肩头道:“既然你这样认为,那就去吧,一路保重!”二人揖别后,一上一下,渐行渐远。
       过了柘沟村,再翻过一道山梁,便是一条大路。他的拜行方式,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有人跟在他的后头亦步亦趋,还有开着各式车辆的人减速观看。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行走,是在给谁叩头,休宁告诉了他们,有人肃然起敬,有人却窃窃私语:这老和尚是个神经病!听见这话,休宁便不再理睬他们,谁问也不答腔,只管向前拜去。
       拜行一天,傍晚到了一个村子。向人问问,得知此地离芙蓉山已有五十里。在村头一闲屋歇到次日天亮,却觉得浑身酸疼,双膝像被树胶胶住一样,直直地难以打弯。他揉搓一阵,活动一阵,才让自己能够跪下。然而跪下后,起身又十分吃力,膝盖里面仿佛有大把的沙石硌着,疼痛难耐。拜了一段路之后,他才习惯了这种疼痛,便咬着牙关继续前行。
       路上还是有人好奇地跟着他后面观看。有一辆小汽车跟了他一段,然后停在路边,从车上下来一个中年人问:“师父,你要去哪里?”休宁见他面善,就告诉他要去五台山。那人听后吃惊道:“五台山?你这样去,要哪年哪月才到?来,快上到我的车,我送你一段!”休宁说:“谢谢施主好意,但我不能坐你的车。那样的话,我去了也等于白去。”中年人摇头慨叹一番,才上车走了。
       后来,屡屡有人要用车捎他一段路,他都一一谢绝。
       这一天他走了三十来里。
       三天后,他身上的酸疼感渐渐减轻,速度稍稍加快,每天都能前行四十来里。他一大早就上路,三步一叩拜下去,拜到用饭时间,如果遇上村子,就从行李卷上解下钵袋,掏出一只木钵,向村人化一些斋饭吃下;如果遇不上村子,那就忍住饥饿继续前行。拜到晚上,他到村头找一处闲屋,或在旷野里寻一个沟窝,裹着破被子结跏趺坐,或参禅,或昏睡,到天亮起来活动活动腿脚,继续上路。
       过了十来天,他拜到一座山下,看到山上有座庙,决定到那里挂单休息一天。到山门前看看,那庙叫做般若寺。进去向知客僧说了说,知客僧马上请出了方丈。那方丈有六十来岁年纪,叫做慈德。他对休宁说,现在的僧人,外出参学都是坐车坐船,连行脚的都少见,像你这样三步一叩地礼山更是罕见。你到了敝寺,应该多住几天,好好歇息一下再上路。到了午间,慈德让饭头僧做了几样上好素菜,好好款待休宁一番,然后把他送进专门接待外来僧人的“云水寮”。休宁在这里住过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向慈德告辞。慈德说:“你执意要走,我也就不留了。”说罢,就让侍者取来两身僧衣和几张百元钞票送给休宁。休宁看了看说,僧衣我可以带上,钱我不要,我早已持金钱戒了。慈德大为感动,握着休宁的手说:“你志悲愿坚,慈德自叹不如。慈德今日率般若寺大众送你一程!”说罢,他留下几个年纪大的守庙,带其他二十多位僧人随休宁下了山。上了大路,休宁在前,般若寺僧人在后,向西北方向齐声念一句“南无大智文殊师利菩萨”,而后庄严叩头。就这么三步一叩,一群僧人一直送出三十里路才住脚。休宁回身向他们顶礼作谢,然后一个人继续前行。
       一天一天,无数的村庄过去了,许多个城镇过去了,休宁也落得个老脸皴黑,骨瘦如柴。再拜行一些日子,就进入了河北境内。这天傍晚突然下起一场雨,将休宁浇了个上下透湿。看看前后都不见村庄,他只好到路边树下坐着。坐到下半夜,他全身发烧,还一阵阵咳嗽。好容易熬到天明,上路再拜,只觉得跪下难,起也难,硬撑着拜行一段,他浑身簌簌直抖。
       再一次下跪时,他觉得眼前一黑,就仆倒在地。好半天才苏醒过来,只见路上车辆十分稀少,而无论人们乘坐何种车辆,谁都不停下来看一看他。他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真要死在路上?
       不行。拜不到五台山,我死不瞑目!
       休宁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地方讨一钵热粥喝下,让自己增添一点力气。他站不起来,就一步一步向前爬行。爬过一片树林,路边出现了一个村子。他精神稍稍振作,便努力站起身来,下了大路,趔趔趄趄走到村头。他发现,那儿不知为何横了一道栏杆,旁边还站了两个戴红袖箍的妇女。
       看见休宁,两个妇女齐声喝道:“站住!”
       其实休宁已经站不住了,他软塌塌地瘫坐在路边,大口喘气,连声咳嗽。
       一个妇女从兜里掏出体温计:“哪里来的和尚?快试体温!”
       另一个说:“不用试了,看这样子就是个疑似!”
       说罢,她走近休宁看了看,拿手去他额头摸一下,立刻向村里大喊起来:“非典来喽!非典来喽!”
       第八章
       笼罩在中国和世界许多地方的“萨斯”阴影,也浓浓重重地笼罩在了叠翠山上。
       按照地方政府的指示,进山的道路严密封堵,各寺院山门统统关闭,禁止外来僧人挂单,禁止各寺之间僧人来往,并且取消一切大型佛事活动。除了山脚的叠翠镇上还有一些人百无聊赖地守着店铺打呵欠,整个山上空空荡荡,连满山的春花也因为失去了观赏者而委顿了许多。
       本来,明若大和尚在五月份有出访韩国的安排。汉城的广佛寺搞建寺三百年庆典,因为其祖师曾在叠翠山修习数年,所以就邀请明若大和尚率团参加。明若大和尚亲自选定三十名僧人随行,其中包括慧昱等九位学僧。出国手续都已办好,但“非典”突然爆发,大和尚只好致电韩方说去不成了,真诚道歉一番,然后全力以赴对付疫情。他对全山寺院逐一检查,敦促落实防范措施,让各寺在早课时增加祈福消灾的内容,祈愿疫情早日降伏,国泰民安。他还发动全山僧人捐款,并从公款中拿出一部分,将总共三十多万的钱捐献给市里的红十字会用于防疫。
       佛学院也比平时更加安静。学僧们谁也不得出门,周末不再休息,照常上课。学院安排人每天喷洒一次消毒液,各个角落都洒到,一些学僧就受不了,叫唤头疼。常务副院长严律法师对他们讲,你把这次“非典”看做是悟道修道的机会,把消毒液看做是观世音菩萨洒下的甘霖,你就不会头疼了。果然,此后就没人再在公共场合喊头疼。
       慧昱真是把这场“非典”当作了悟道修道的时机。虽然韩国没有去成,他略微有些遗憾,但他想,在佛学院的时间已经不多,这样清清静静地度过,也真是不错。再说,我一旦离开佛学院,就很难有这样的读书机缘了,必须抓紧时间,勇猛精进,万万放逸不得。所以,他整天往图书馆跑,像吃老食的蚕宝宝那样不辞劳瘁地将一部部经书啃到肚里。
       慧昱一边读书,还一边开始了毕业论文的写作。他想,我的毕业论文,一定不能是应付之作,一定要体现我三年来的修习结果。经过反复考虑,他将论文题目定为《人间化:中国佛教的必由之路》。他系统地阅读中国佛教史,梳理了“人间佛教”思想的来龙去脉,结合当前汉传佛教的现状,从三个层次论述:一、从否定人生到肯定人生;二、从消极出世到积极入世;三、从向往西方净土到建设人间净土。论文写成后,他交给指导他的益然法师看,法师大为赞赏,说他的论文高屋建瓴,见识不凡,尤其是文中提出目前急需解决两个矛盾——出世间的理想与飞速发展的世俗生活之矛盾,清静不染之菩提与日益泛滥的人欲之矛盾,更是振聋发聩。他让慧昱把这论文压缩一下,由他向叠翠山佛协办的《狮吼》杂志推荐一下,看能不能发表。慧昱改好后交给益然法师,一周后法师告诉他,《狮吼》杂志已经决定发表他的文章,这让慧昱十分高兴。
       他早早完成了论文,觉通却迟迟没有行动。慧昱看他有空就埋头上网,多次提醒他该着手准备了,可他总说晚不了。慧昱说:“眼看咱们快毕业了,你不抓紧修习,日后怎么去芙蓉山住寺弘法?”觉通说:“不是有你吗?你学好了就成。到了那边,凡是佛法上的事情你替我搞定。”“搞定?”这话让慧昱哭笑不得。他想了想说:“如果我不去芙蓉山呢?”觉通笑一笑:“你不去我就找别人呗!去那里监院当家,这在许多人眼里都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嘛。”慧昱听他这么讲,气得再不说话,倒头躺下。
       开学后的这一段时间里,觉通多次和慧昱谈,让他毕业后去芙蓉山,并许诺让他担任监院。慧昱想,觉通之所以让他去,就是想让他把一摊子寺务揽起来,自己好安逸享乐。他这样一个恶魔、狮虫,我能跟他去芙蓉山同住么?那样的话,我就等于下了十八层地狱。
       可是,我如果不去,就任他在那里胡作非为,败坏佛法?
       他想起了明若大和尚送他的条幅,更想起了佛祖那句广为人知的誓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佛祖呵,就让我与魔相伴,直下地狱。地狱未尽,誓不成佛!
       慧昱泪水涔涔,悄悄浸湿了枕头。
       也许觉通把慧昱的沉默看作了妥协和服从,此后便在宿舍里摆起了住持的派头,对慧昱颐指气使,让他干这干那。提水,扫地,种种杂活,都让慧昱去干。慧昱逆来顺受,只管默默做去。
       眼看交论文的时间临近,觉通又发话了:“慧昱,我那论文,你给弄弄吧!”慧昱心想,修学三年,最后完成毕业论文,这是一个学僧最最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能让我给代劳呢?况且,你随口一句“你给弄弄”,吩咐下来,也真把我当成下人啦?要知道,毕业论文可不是学期论文,篇幅要长,分量要重,付出的劳动不同一般。
       他考虑了两天,转念又想:觉通让我写论文,这等于给我一份修习的机会。我写自己的那篇论文,理清了许多问题,可谓收获多多,如果再搞一个选题,那收获就更大了。于是,他心中释然,坦然,决定对佛教伦理研讨一番。他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介绍1993年世界宗教会议在美国芝加哥召开,会上发表的《全球伦理普世宣言》中有这样的话:“没有一种新的世界伦理,一种全球伦理,就没有新的世界秩序,”而这种伦理就是“由所有宗教所肯定的、得到信徒和非信徒支持的一种最低限度的共同价值、标准和态度”。他突然想到,在全球伦理的建设过程中,中国佛教能够和应该贡献些什么?经过一番思考,他联系佛教的“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和基本戒律做出了回答。于是,一篇《中国佛教与世界伦理》的文章很快写成。他写完重读一遍,看到文中的思想高度是自己以前从来没能达到过的,不由得感激起觉通,心想要不是他让我写论文,我怎么能品尝到如此强烈的法喜?
       “非典”还在人间肆虐。每天晚上七点,法师和学僧们都聚集到大教室里看电视新闻,人人都关注着疫情。看到又发现多少病人,又有多少病人死去,人人表情凝重,连声叹息。有一天晚上,看到死者又增加了若干,一位发须斑白的老法师站起来大声讲:“咱们今天夜里都别睡觉,去求药师佛吧!”大众群起响应,一齐走向药师殿。到那里跪下三拜后,老法师高声祈愿道:“非典袭来,生灵涂炭。唯愿药师琉璃光佛大发慈悲,降服疫魔,普令有情,永离灾难!”接着,老法师敲起大木鱼,大众齐声念起药师佛心咒:“达雅他嗡,白卡则,白卡则,玛哈白卡则!匝萨蒙嘎代耶娑哈!”一遍一遍,一遍一遍,直念到夜深,念到天亮。
       此后,这样的通宵祈祷每三天一回,直到电视里报道“非典”势头已被遏制,入院人数和死亡人数一天天减少。
       又过了一段,“非典”绝迹,封锁解除,明若大和尚接到汉城广佛寺住持晓空长老来电:欣闻贵国疫情已灭,大和尚率众来韩传法因缘具足,晓空恳请法驾早日光临。明若大和尚就决定马上过去。他将早已选定的法务团三十名成员集合到法海寺,向他们讲授出国礼仪以及叠翠山和汉城广佛寺的因缘。他说,晚唐时,禅门曹洞宗的开山祖师曹山本寂住叠翠山时,有新罗国僧人清远到他门下为徒。清远学成开悟回国,大阐宗风,弟子达两千人之多。现在的汉城广佛寺就是其传人在三百年前建立的道场,那里的僧人把叠翠山视为祖庭,隔几年便来朝拜一次。那位晓空长老为了精研禅学,早年学会汉语,写得一手好字,三年前来叠翠山时曾和明若大和尚笔谈几番,写下的字幅至今珍藏在山。大和尚向团员们讲,虽然我们没能出席广佛寺三百年庆典,但今天还收到邀请,足以说明他们情真意切。我们去后,一定要乘此机遇,为国、为教、为叠翠山争光。
       五天后,叠翠山法务团在南京上了飞机。这是慧昱第一次坐飞机。上天后,慧昱看着窗外一望无际变幻不定的云海,心想:这就叫诸法无常,这就叫诸行无我。宇宙苍茫,天地混沌,无数的生死轮回,有限的涅槃清静!佛祖呵,你正在这云海的哪一处悲天悯人?你正在这大千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为众生指点迷津?
       想着想着,慧昱泪流满面。
       到达韩国仁川机场是当地时间下午三点。有几个穿灰色僧服的韩僧等在那里,手里举着大牌子,上面用汉字写着“欢迎来自祖庭叠翠山的师父师兄”。领头的是广佛寺的副寺心朗法师,三年前去过叠翠山的。宾主双方相见甚欢,相互打个问讯,通过翻译交谈片刻,然后一起上车。
       半小时后,汉城到了。大巴车在这座庞大而美丽的城市中穿行一会儿,便停在了广佛寺山门前面。此时,几十位韩僧列队迎接,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拄着禅杖走上来。慧昱看过照片,知道他就是广佛寺住持晓空长老。晓空长老走到明若大和尚面前,把禅杖一扔就要顶礼,明若大和尚急忙将他扶住,说使不得使不得。晓空长老用不太熟练的汉话说:祖庭来人,礼应拜迎。还是要跪下叩头,明若只好与他对拜。二人携手起来,一同进寺。宾主双方到大殿一起拜过佛,晓空长老向大家高声道:“走,吃茶去!”大家明白他是学了赵州古佛的做派,便会心一笑,跟他出了后门。
       殿后是一座具现代风格的六层楼房。踩着红地毯,进了一楼挂有“茶室”牌子的那扇门,发现里面很是广阔,地板上早摆了几十个小小的案几,每个案几上放一只茶碗。等大家去案几后的垫子上盘腿坐下,晓空长老将面前那只完全是中国风格的青瓷茶碗一端,用汉语向大家道:“运水搬柴行脚去,焚香洗钵吃茶来,请!”大家合掌一笑,纷纷端起茶碗。
       呷一口茶,明若大和尚放下茶碗,说道:“广佛春茶禅味浓,叠翠衲子满齿香,谢谢!”
       晓空长老突然起身,扯着明若的衣袖道:“我说汉话吃力,咱们还是和三年前那样,笔谈一番吧!”明若笑道:“好,好,咱们笔谈!”
       心朗法师立即将他们引到墙边,那里有书案,有笔墨。晓空长老摸过一支笔,饱蘸浓墨,去墙上写道:“夏日炎炎,叠翠山清凉与否?”他写的是有王羲之风格的行书,飘逸潇洒。
       明若大和尚掂笔略加思索,在长老所写法语之下挥出四字:“蝉衣已蜕。”
       慧昱看了,在心里为大和尚叫好:不说人,却说蝉,而蝉与禅二字谐音,话中有话。
       晓空又写:“蜕衣之蝉在念何经?”
       明若笔答:“遗尿三百泡。”
       慧昱不禁暗暗叫绝,佩服大和尚机锋锐利。老子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如果能说明那蝉念的何经,就没意思了,这样用“遗尿三百泡”作答,恰到好处。
       晓空立即再写:“幸亏今日老衲没有打伞。”
       慧昱明白,晓空这是谦词,把叠翠山的蝉尿比作法雨,暗示广佛寺与叠翠山的法脉关系。
       二人相视一眼,掂笔大笑。
       明若举手捋袖,又去墙上写:“和尚既有伞,请借明若一用。”
       晓空写:“作何?”
       明若写:“将伞倒置,掬汉江水一泓,回叠翠山浇花。”
       晓空长老将笔一掷,上前扶住明若的双肩,老眼里泪光闪闪。
       过了片刻,他放开明若,说道:“咱们三年前在叠翠山笔谈是在纸上,你说会永久保存。这次咱们是在墙上,也算是学习古人的‘粉壁题字’吧。韩中佛教同根同源,法乳一脉,这些字句就是新的见证!”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鼓掌。心朗法师用韩语提醒晓空长老几句,长老说:“对了,咱们还没题款呢。”于是,二位长老分别去墙上写了自己的法名,晓空最后还写上了日期。
       次日上午,心朗领叠翠山法务团去四楼的国际禅学中心参观。那是一个大大的厅堂,有几十位西方男女正在地板上坐着,听一位韩国法师用英语讲课。慧昱随大家坐下,吃力地听了一会儿,模模糊糊听出那法师正在讲赵州古佛的公案“烦恼是佛”:赵州上堂开法,说佛是烦恼,烦恼是佛。有僧人问:不知道佛是谁家烦恼?赵州答:与一切人烦恼。那僧又问:怎样才能免除烦恼?赵州反问:免除它做什么?韩僧讲罢这段,又解说了一通。慧昱听他讲得很一般,并没有扣紧佛祖讲的“万法如一”和禅宗历来主张的“一行三昧”,但那些西方人却听得如痴如醉。有一位鼻子奇大的中年人,竟然一边听一边哭,将大鼻子拧得通红。法师停止讲课,问他为什么哭,大鼻子男人说,他一直在寻找去除烦恼的方法,可是找了大半生也没找到,没想到在这里找到了禅宗这种神奇的东方智慧!他很感动,所以忍不住要哭。
       法务团退出之后,心朗法师在走廊里通过翻译向大家介绍:这个国际禅学中心每年接待上万人次,其中大多数学员来自西方,有人学习一段回国,还建立了各种各样的禅学组织。明若大和尚说:与广佛寺相比,我们在这方面就做得较差。把佛的智慧和禅宗思想向世界推介,这是当代佛子的重要使命,我们今后也要努力去做。
       此后的几天里,法务团在广佛寺举办了多项传法活动,有梵呗演唱,有书法表演,有集体坐禅,最主要的一场是明若大和尚讲经。那天,广佛寺全体僧人、外国学员和社会上许多禅学爱好者都来聆听,将国际禅学中心坐得满满当当。明若从南北朝傅大士那首著名的诗偈“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过,桥流人不流”讲起,谈禅宗思维方式的别致以及在现代社会中的运用,引起了与会者的一致赞赏。
       他讲完后,一些人纷纷提问,继续请教。面对那些五花八门的问题,大和尚逐一解答,侃侃而谈,让大家时而哄堂大笑,时而点头叹服。后来,有一位金发碧眼的白种女人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你们中国僧人为什么要独身,要禁欲?有没有人强迫你们?她一说完,全场哗然。大和尚却不慌不忙,微微一笑说道:为什么要独身,佛经里讲的道理已经够多了,我今天再把佛家之外的观点介绍给你们。你们肯定知道印度的甘地,他就是一个独身主义者。那是一位圣人,他组织了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最终让印度摆脱了英国的殖民统治。他创立的真理静修院,就是要求禁欲的。为什么要这样,他说,一个人如果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了真理,他就要绝对的大公无私,他不可能有时间出于私利去生儿育女、照顾家庭。男女之爱是自私的,排他的,忠实的妻子准备为丈夫牺牲一切,同样忠实的丈夫也会这么做。显然,这样的人达不到博爱的高度,或者他们不可能把所有人看做是自己的亲友,因为他们在爱的周围筑起了一堵墙。这是甘地的观点。出于同样的原因,西方一些宗教,专业的神职人员也是要禁欲、独身,中国僧人也是这样。这不是有人强迫我们,因为我们随时可以舍戒还俗。中国宪法规定,公民有信仰宗教的自由,也有不信仰宗教的自由。但既然我披了僧衣,那就要做一个真正的僧人。比丘、比丘尼是佛教的动力,是职业传道者,因而要遵守修道的最高标准,把心中全部的爱奉献给众生,奉献给社会!
       听罢他的解说,全场热烈鼓掌。
       大和尚的这种讲法让慧昱感到十分新鲜,也十分信服。他想,对,就是这个道理。那么,就让我也做一个真正的僧人,坚决远离男女之欲,把我的身心全部奉献给佛教奉献给众生吧!
       回到叠翠山,九位出国学僧在佛学院受到热烈欢迎。学院举行了一场报告会,让他们讲了出访韩国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慧昱第一个发言,他重点讲了从汉城广佛寺看到的佛教现代化、全球化迹象。他说,进入二十一世纪,人类的物质生活水准普遍提高,但精神问题也在迅速凸现,人欲横流、道德沦丧等社会弊病,引起了人们对文化的普遍反省。生存竞争的高度紧张,使许多人向往放松身心,轻安自在,返朴归真。佛教资深年久,库藏丰富,具有很大的心理治疗、心理安慰和心理开发功能,很可能会在人类文化的重建中扮演重要角色。中国汉传佛教必须应时契机,调整改革,尽快完成现代化进程,以此来与当今世界的发展和变革相契合。这个观点,赢得了师生的一片掌声。
       本来,觉通就对自己没能随团出国耿耿于怀,看到慧昱回来之后这么风光,在宿舍里对慧昱说:“去了一个韩国就了不起啦?等我毕了业,我去周游世界!”慧昱听了只是一笑,没有吭声。
       在将要毕业离校的几天里,觉通开始在学僧中招兵买马,跟这个谈,跟那个谈,让人家跟他去芙蓉山。然而谈过几个,人家都不答应,觉通以为是待遇问题,就许诺到了那里每月发给五百。这样还是不行,觉通就让慧昱替他动员。慧昱想,能动员几个同学一起去芙蓉山,也真是好事,因为要弘化一方,必须有一批高层次的僧才。他听说一凡毕业后的去向还没定下,觉得一凡功课学得好,品行也不错,尤其是精通梵呗,唱功极佳,去芙蓉山作维那师再好不过。然而他找到一凡说了这意思,一凡却连连摇头,说慧昱你能跟觉通同住,我是不行,我看不惯他那品行。慧昱就把自己的思想变化过程讲给他听,让他“不看僧面看佛面”,为了续佛慧命,承担如来家业,一起去芙蓉山住上几年。一凡想了想说,那我就听你的,去住一段试试,如果实在受不了,拔腿就走。慧昱说,可以可以,你想走就走,我决不拦你。
       经过几天苦口婆心的劝说,慧昱终于动员成了三个,除一凡外,还有慈辉和达戒。觉通让能说会道、白面书生模样的慈辉去芙蓉山作知客,让性情耿直、长着一张大红脸的达戒去当僧值。他高兴地说,这样一来,寺院的领导层就有了。以后,再到别处引进一些,新招一些小沙弥,弄到二三十人,就比较有规模啦。觉通对这几个同学讲,离校后大家各自回家看看,顺便也动员一些相熟的僧人,招一些想出家的年轻人一块去芙蓉山。
       七月底的一天,叠翠山佛学院第十届学僧毕业典礼隆重举行,省、市佛协会长,市宗教局领导,明若大和尚和全山各寺住持都来出席。典礼在《国歌》声中开始,领导与长老依次讲话,一个个对毕业学僧谆谆教诲,依依叮咛。明若大和尚的讲话更是爱心拳拳,期望殷切。他对学僧们说,毕业不等于成熟,不等于开悟,毕业后的修行之路漫长而艰难,希望大家一定要坚定信念,学有所用,身体力行,做一番弘法利生的大事业!慧昱眼含热泪代表学僧发言,表示一定要谨遵祖训,爱国爱教,知恩报恩,学修并进,庄严国土,利乐有情。
       最后,《三宝歌》的旋律响起,老少僧人一齐起立,庄严地唱起了这首由太虚大师作曲、弘一大师作词的教歌:
        人天长夜,宇宙黯暗,谁启以光明?
        三界火宅,众苦煎逼,谁济以安宁?
        大悲大智大雄力,南无佛陀耶!
        昭朗万有,任席众生,功德莫能明。
        今乃知,唯此是,真正皈依处。
        尽形寿,献身命,信受勤奉行!
        ……
       第九章
       在“非典”最猖獗的那段时间里,孟忏在互联网上发布了一则启事:
       一对不孕夫妇,渴求子女。诚向年龄在二十-二十九岁、身体健康、五官端正、品学兼优、无家族遗传病史、大学以上学历之女性征求卵子,婚否不限。有愿捐献者,将有万元以上重谢。有意者请回信:kelianren5555@sina.com
       可怜人呜呜呜呜。孟忏在网上注册这个专用信箱,贴这则启事时,真是哭得一塌糊涂。向别的女人征卵,她是多么不情愿,心里充塞了多少痛苦!
       但没有别的办法。想要孩子,自己的身体却有毛病,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春节后,她在上海查出自己的卵子有问题,丈夫方建勋倒是豁达,说孟忏你不要难过,不能生就不能生,咱们一样过日子。孟忏说,我不,我非要生一个不可,医生说可以让别人捐卵,咱们也那么办。方建勋叹口气说,好吧。
       二人回家后商量,这事一定要谨慎、保密。孟忏说,由她在网上发启事,物色好对象之后采用“互盲”方式,不向捐卵者透露地址,不和她见面,一切由聘请的律师代理,免得日后出麻烦。方建勋说,好,就这么办。商量完这事,方建勋就回山西继续倒腾煤炭。
       孟忏忍着心中的剧痛写好启事,在电话里念给方建勋听。方建勋听罢沉吟了一下,说你贴在“芳草萋萋”网站上吧,那是个大学生的社区,容易找到高层次的应征者。孟忏正要上网发布,对门邻居小路来说的事情却让她犯了踌躇。
       那天,小路敲开孟忏的门,一进来就哭。孟忏让她到沙发上坐下,问她哭什么,小路说,她又怀孕了。她和她男的本来很小心,不知道怎么回事又中了。她已经做过两次人流,现在一想到再上手术台就吓得发抖。
       听了她的诉说,孟忏坐在一边浑身冰凉。她心里说:佛呵,菩萨呵,世上的事情怎么就这么不公?有人想要孩子,苦求苦盼就是没有;有人不想要孩子,却接二连三地怀孕,这是怎么回事呵!叹息几声,便强打精神去安慰小路:“不想拿掉,你生下来就是。”小路说:“我也想生下来。医生说,如果我再做人流,可能会终身不育。可我那口子不让生。”孟忏不解地问:“为什么?”小路咬了片刻嘴唇,然后说:“孟姐,我相信你是个能为我保密的人,跟你实说了吧,我那口子是个和尚。”孟忏立即醒悟过来:“他是不是通元寺的当家?”小路惊讶地问:“你早就知道啦?”孟忏说:“年前我跟方建勋去拍香,发现监院和尚跟你那口子长得挺像。”小路摇摇头:“咳,戴假发穿俗衣也没能瞒过你。他说,他那身份,是决不能要孩子的。”孟忏气愤了:“他那身份不能要孩子,难道要老婆就行?”小路低头说道:“我哪里是他的老婆,只不过是他养的一个女人罢了。”
       接着,小路擦眼抹泪,向孟忏讲了她和明心和尚的事情。她说,明心俗姓唐,原来在三丰县开工厂,她是他家雇的保姆。老唐的老婆是个母老虎,对男人管得很紧,疑心很重。她在他家刚做了两个月,那女人就怀疑她和老唐有关系,大吵大闹,还动手打她。她一气之下,真的跑到外面打电话,把老唐招到旅馆,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他。以后,二人就经常偷情。她倚仗自己是老唐的人了,也不怕那女人,声称如果再打她,就把她两岁的儿子弄死,这才让女人稍稍收敛了一些。但她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混下去,就逼着老唐离婚娶她,老唐不干,她就寻死觅活地跟他闹。老唐的老婆不敢再打骂保姆,却敢打骂老唐,经常把他抓得满脸是伤。老唐叫两个女人闹得有家不敢回,这天回来说,他实在受不了了,决定出家当和尚去。他要跟老婆离婚,把工厂拍卖,然后把财产一分为四:一份给老婆,一份给儿子,一份给保姆,一份捐给寺院。两个女人慌了,都去劝他,可谁劝他也不听。老婆不跟他离,他只把工厂卖掉,一个人去了简山普照寺。小路随后也到了明洲,用分得的那笔钱买下这套房子住着,一次次去简山找那位改名为明心的心上人。明心不理她,她无怨无悔,在这里一边打工一边等,一直等了五年。这五年中,明心凭借他当老板时练出的交际本领,在普照寺出人头地当上了知客,又凭借当知客的便利,结交了佛门内外的一些要人,终于在法泽老和尚圆寂之后到通元寺当了监院。也该着他们再续前缘,那天她下班后骑车回家,不小心撞到了一辆轿车上。开车的是个和尚,急忙下车扶她,二人这才互相认出。明心让她上车,把她带到城外一个偏僻地方,听她哭诉这几年独身苦等的经历。明心听着听着也哭了,搂住她说,真没想到你这么执着这么痴情!那天晚上,二人在车里又有了那种事情。后来,明心就经常戴了假发换了装束到她住处,两年间,她两次怀孕两次流产。她想让明心还俗跟他结婚,可明心不干,说他好不容易混成一个名寺监院,是决不能放弃的,而且他还要继续向上爬,争取当上市佛协会长呢。想生孩子,他更不让,说那样容易暴露,对自己的前途十分不利。小路最后叹口气说,其实,他还是不把我当回事。他跟前妻有两个孩子,至今还一年回去看上几次,他家乡的人也都认为他们还是一家子。可我呢,为了他,从十八到二十八,整整付出了十年青春,最后连个名分也没有……
       孟忏听罢他们的故事,喟然长叹。她想,这小路也跟孟悔一样,因为和僧人有了缘分,就把青春年华都耽误了。不同的是,孟悔最终没能把慧昱俘获,无望无奈遁入空门;小路却早就委身于老唐,至今还跟出了家的他暗地里纠缠,不明不白。
       她说:“小路,你既然看清了他,就赶快跟他分手吧。”
       小路哭唧唧道:“我也想过这事。可你看看我,要文化没文化,要形象没形象,好工作难求,好男人难找,可怎么办呀?”
       孟忏看着小路那张已经褪尽红颜的脸,也觉得事情真是不好办。她说:“可你不能老这样下去。现在的首要问题是,你怎么处理肚里的孩子?”
       小路说:“这不是跟你商量嘛。”她停了停,看了看孟忏的肚子,又看着她的脸说:“孟姐,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想……我想把孩子生下来给你,可不可以?我保证,给你就给你了,以后绝对不认这孩子。”
       孟忏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自己曾把不能生育的情况向小路讲过,所以今天她才敢这么讲。自己生养不出,抱养别人的孩子,这也是常见的做法。与其要别人捐卵,要在自己肚子里养上十个月,还不如抱养一个现成的小孩来得利索。她说:“小路,这不是一件小事,你让我考虑一下,跟老方商量一下,好吧?”
       小路走后,孟忏想打电话找丈夫商量,可是几次拿起话筒又几次放下。她想,抱养小路的孩子虽然省心省力,但以后会出麻烦。她说以后绝对不认孩子,可这种保证是难以做到的。对门住着,亲骨肉天天在眼前晃,哪个女人能把母爱深藏心中丝毫不露?再说,小路和她男的相貌平平,孩子肯定漂亮不了,要是把明心和尚的大方嘴继承下来,那更叫人恶心。
       不行,还是找人捐卵去。这样做的好处很多:一是双方不见面,能免除日后的麻烦;二是可以选择一个出色的姑娘捐卵,生一个漂亮小孩。更重要的是,这孩子是方建勋的骨肉,是经她孟忏怀胎十月亲自孕育的。
       第二天,孟忏便去跟小路说,自己不打算抱养她的孩子,请她原谅。小路含泪点头道:“孟姐我理解你。其实我说生了孩子送你,是带了私心,光考虑自己再做人流就不能生育了,没体谅你的心情。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孟忏道:“你别这么说,我不答应你,是自己还没死心,还想找地方治治去。”她对小路只说过不能生育,但并没告诉她准备找人捐卵。
       小路说:“你快找地方治去,愿你赶快治好,早一天生下孩子。”
       孟忏问:“那你怎么办?”
       小路脸上现出坚毅的神情:“我已经想好了。我一定要把这孩子生下来。明心认他也好,不认他也好,我都会把他养大。我吃天大的苦,受天大的罪,也不在乎!”
       孟忏听她这么说,心里十分感动。她想,面对苦难,为了孩子,女人常常会迸发出超常的生命能量。这事放她身上,她也会这么做的。
       她握着小路的手热泪潸潸:“妹妹你生吧,姐理解你!”
       回到家中,孟忏在网上找到“芳草萋萋”网站,把征卵启事贴在了论坛上。
       也就在当天夜间,她又开始了痛经。她不敢自己在家呆着,便抱着肚子开车去了医院,在那里一住就是六天,直到经期过去。
       回家打开电脑,看见自己新开的那个信箱有了十来封未读邮件。打开看看,全是女大学生写来的,都愿意捐卵。有几个在信里明讲,捐卵是为了钱。但也有两个女孩说不是为了钱,是因为理解一个女人不能生育的痛苦。这两个女孩,一个叫“黑蝶”,一个叫“什么什么的鱼”。她对这两个女孩产生了好感,便分别回信道谢,并让她们把照片发来看看。“什么什么的鱼”发来了,那是个胖胖的姑娘,虽然看上去充满青春活力,但孟忏觉得她那对乳房过于肥硕。等到“黑蝶”发来,她只把照片扫描了一眼,就产生了良好的印象:那女孩虽然一看就是农村出来的,有些腼腆拘谨,但她面容清秀,身体苗条,尤其是脸上那对浅浅的酒窝惹人爱怜。孟忏给她回了信,问她详细状况,黑蝶回信说,她生在湖北农村,家里有父母和一个正上中学的妹妹。她是河北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刚念完大三。她身体十分健康,什么病也没有。孟忏觉得,这女孩比较合适。
       但她并没急于和她谈定,而是等了十来天,几次在网上贴出启事,想看看别的应征者怎样。她又接到十来个女大学生的来信,选来选去,又看中了一个叫做“小雨滴”的。这女孩是河南的大学生,也长得不错。孟忏把两个人的照片都发给方建勋,让他看看哪个合适,方建勋打回电话说,就选黑蝶吧。孟忏说:好,那我就办了呵。方建勋说:办吧办吧,办得越快越好!
       孟忏便去本市一家律师事务所,找了个姓宋的女律师。宋律师听了她的陈述,表示一定要帮她把这事办好,并为她保密。二人商定,由宋律师约黑蝶近期到上海见面,并带她到医院捐卵。而后,孟忏交了代理费,写了委托书,并提供了黑蝶的联系方式。
       第二天,宋律师给孟忏打电话,说她和黑蝶联系上了,黑蝶同意这边做的安排,但现在大学校园全部封闭,“非典”不解除她是没法出门的。孟忏无奈地说,那就只好等吧。
       此后的日子里,孟忏比任何人都关心“非典”情势,每天下午四点准时坐在电视机前听国家卫生部发布最新消息。
       这期间,她也惦记着他的三位亲人。第一位是她的丈夫。她得知山西是重灾区,便频频打电话给方建勋,让他千千万万小心。方建勋说,他一直蹲在晋北铁路上的一个小站,那边一直没发现患者。不过,因为不能去北京,车皮跑不下来,生意受了影响。孟忏说,什么生意不生意的,遇上这样的大瘟疫,保命要紧。方建勋说,对,我就蹲在这里不动,你放心好啦。
       妹妹那边,孟忏也打过几次电话。妹妹说,这儿的庵门关得可紧啦,连老鼠也休想钻进来。问她的学修有没有长进,孟悔说,天天当伙夫,能有什么长进!孟忏听出了她的厌倦,就劝她一定要耐住性子,把该干的干好,该学的学好。孟悔沉默了片刻说,好吧。
       孟忏最担心最惦记的人还是父亲。三月里的一天,她接到怡春市云舒曼局长的电话,说她父亲从芙蓉山走了。孟忏问,父亲去了哪里?云舒曼说,听说是去了五台山。云舒曼在电话里还一再表示惋惜和自责,说自己没把事情处理好,让老人家独身一人离去,她心里很是不安。孟忏说,没事,云游四方在僧人来说是常事,五台山是大道场,他到那里住也挺好。一个月后,她估计父亲如果去五台山的话也应该到了,就从网上查明五台山都有哪些寺院,再从那边的电信局查到电话号码,然后一家一家打电话。可是问哪家寺院,哪家就说,没有叫做休宁的老僧到那里挂单。就在这时,“非典”爆发,风声鹤唳,孟忏焦躁不安地想,这会儿父亲在哪里呢?他会不会出事了?
       后来她才明白,因为云舒曼不懂拜山是怎么一回事,在电话里没说明白,她也就不知道父亲是三步一叩地缓慢前行,“非典”爆发的时候尚在中途。
       终于等到疫情解除,孟忏便催促宋律师马上和黑蝶联系。律师给黑蝶打电话,黑蝶答复说,她可以请假去办那事了。在约好的那天,宋律师带着孟忏给的三万块钱去了上海。当天晚上她给孟忏打电话,说已经见到了黑蝶,这女孩果然挺优秀,很招人喜欢。第二天,宋律师又告知,说已经去医院交上委托书,给女孩查了体,打了催卵针。第四天,律师说取卵已经成功。孟忏满心欢喜,让宋律师付给女孩一万六千块钱。第五天,宋律师回到明洲,却只交给了孟忏一张六千元的收条。孟忏问怎么给得这么少,律师说,那女孩先是不要,说不就是一个卵子吗,还要什么报酬,只要能帮别人怀上孩子,她就高兴了。后来经律师一再劝说,她才收了六千块钱,坐火车回了石家庄。孟忏看着字条上那娟秀的笔迹连声感叹:真是个好女孩,真是个好女孩。
       医院已经存上了卵子,孟忏便打电话给丈夫,让他快去上海供精。方建勋却说,他正在北京跑车皮,还要再等两天。孟忏说,是车皮重要,还是孩子重要?方建勋说,老婆你别着急,不就是两天么。我打算先去南京,再去上海,南下一趟把两件事都办了。孟忏问:“你到南京干什么?”方建勋说:“带几个管车皮的去吃河豚。”孟忏惊讶道:“到南京就为了吃河豚?你脑子有病呀?”方建勋说:“不是我脑子有病,是管车皮的人脑子有病。这次我给人家送钱,可人家不要。你猜人家说什么?说是经历了一场非典,把金钱全他妈的看淡了。我没办法,想请人家到高级酒店吃饭,人家也不答应,说北京的酒店已经吃腻了。我问他们想到哪里吃,他们说,想到南京吃那有名的河豚宴。现在南京的宴席已经订好,是周六的晚上。”孟忏说:“吃河豚鱼有危险,那些人不怕死呀?”方建勋道:“那些人说了,经历了非典,等于死过一场了,还怕再死吗?当然,这是他们的玩笑话。吃河豚是有危险,可南京人很会做,洗得特别干净,不会出事的。”孟忏说:“我不放心。你陪他们的时候,自己别动筷子。”方建勋说:“你要是不放心,也去南京吧。等客人玩完了,把他们送走,咱们一起去上海。”孟忏说:“好,这样最好。”
       星期六上午,孟忏接到方建勋的电话,说他们下午坐飞机到南京,让她先去那里的金陵饭店,把他预订的房间落实好。孟忏立即开车上路,去了南京。
       这天晚上,夫妻俩在一家著名的江鲜馆宴请北京的四位客人,品尝“长江四大名旦”河豚、长吻、鲥鱼、鱼鲚,饭后又给他们一人安排了两个小姐,次日又给他们每人一块极品雨花石。最后算了算,总花销将近十万。孟忏说,花这么多钱,如果还拿不到车皮怎么办?方建勋说,你放心,他们能跟我到南京,车皮就没有问题。
       到上海找地方住下,第二天一早去了医院。拿出相关的手续,找到那份储存的卵子,医生给方建勋做过检查,便让他供精。方建勋到医院安排的房间里弄了片刻,很快端着小杯子走出来交给医生。看见方建勋兴冲冲的样子,孟忏又在走廊里暗暗伤心。
       下午医生告诉他们,那卵子已经受精成功,培养四十八小时之后就可以移植,让孟忏住院等候。这时,方建勋接到北京打来的电话,说已经给他批了两列车皮,让他速到山西铁路局办手续。方建勋兴高采烈,说原来的规矩是送十万才给一列车皮,没想到吃了一顿河豚鱼竟然换回两列。孟忏知道,倒两车煤,除去在南京的花费,还能赚三十万左右,所以也很高兴。她让方建勋赶快回山西,她自己在医院等着移植胚胎。方建勋拍拍她的肚子说:老婆,等到种苗栽进去,千千万万要小心哦!
       方建勋走后的第三天,医生检查一番,认为孟忏身体适宜,便给她做了手术。在医院过了两周去做B超,医生说恭喜恭喜,已经发现有胎心跳动,你可以出院了。孟忏摸摸自己的小腹,悲喜交集:喜则喜自己终于怀上了孩子,将要做一个母亲了;悲则悲那孩子严格地说并不是她的,是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结合而成。
       她想:这样生出的孩子,母亲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整整一个夜晚,孟忏像父亲参“念佛是谁”那样,追问不休,搞得自己头疼欲裂。
       第二天,她强打精神办了出院手续,然后开车上路。她走得很慢很慢,唯恐腹中之物受到震动。
       傍晚时分,她回到了明洲“毓秀花园”小区。停好车,歇息片刻,才一手护着小腹,一手扶着栏杆,小心翼翼地走上楼去。
       没想到,她打开房门,竟然发现家里灯火通明,电视机也开着。她正惊诧莫名,一个留寸头、穿吊带裙的年轻女人从厨房里跑出来喊:“姐!你回来啦?”她仔细一看,原来是妹妹。
       她皱着眉头走进去,一把扯住妹妹问道:“你不是出家了吗?怎么又回来啦?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孟悔撇着嘴道:“姐你干嘛大惊小怪。公民有信仰自由,我想回来就回来呗!”
       第十章
       其实早在两个月之前,孟悔就萌生了退意。
       住进石钵庵之后,她一直参与做饭。天天是淘不完的米,择不完的菜,刷不完的碗筷,拖不完的地板。看看自己日渐粗糙的双手,捶打着时时酸疼的腰肢,她心中的懊悔一天比一天增加:庵院生活这么无聊,寂寞,枯燥,劳累,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我真是一个傻冒。
       让她难以应付的不只是劳作,还有功课。期果师父给她讲罢庵院里的规矩,又开始教她出家人首先要学会的早晚课诵。第一项内容《炉香赞》只有几句,孟悔很快学会了。但接下来长达四百二十七句、两千六百二十字的《楞严咒》把她难住了。那是梵文,光念不知啥意思,孟悔只背了十来句就背不下去了。她问师父,你们当初是怎样把它背下来的,师父说,只要发心就能背得下来,那时她把咒语写在胳膊上,写在手背上,走着坐着都背,总共用了半个月。师父说,她用半个月是迟钝的,人家水月,也就是华云,只用了七天。
       那水月也真是肯用功。她把早晚课诵背熟,把庵里规定要背下的《金刚经》《弟子规》《太上感应篇》背熟,自己又发愿背《妙法莲华经》。那《法华经》是六万九千七百七十七个字,全庵没有一人能够背下。所以宝莲师太得知后,特地集合全庵大众为她举行了一次发愿法会。师太讲,《法华经》是最重要的佛经之一,有“经王”之称。先贤说过,“开悟的《楞严》,得道的《法华》”,读诵《法华经》历来是修行的一个法门。水月发愿要背下《法华》大经,这是一项很了不起的举动,我们衷心祝愿她背经成功,同时也应该好好向她学习,在修行的道路上不畏艰险,勇猛精进!
       水月的举动,也曾给了孟悔鼓舞。她想,人家下决心要把一部大经背下来,我怎么就背不下早晚功课呢?再看全庵的比丘尼和沙弥尼,除了一个有智力障碍的老尼,其她人全都会的。孟悔想,人家能背下,我也应该能背下。用功!好好用功!她学习师父的法子,也把每天要背的咒语写在手背上,胳膊上,有空就背。结果用了一周时间,她将《楞严咒》背下了一半。
       后来,她做的一个梦却让她乱了心性。那天晚上她睡下不久,便梦见自己去参加婚礼。那是在一个豪华酒店,灯红酒绿,宾客如云。《婚礼进行曲》响起,新郎新娘手挽手走了进来。猩红的地毯,雪白的婚纱,让人目迷神醉。恍惚间,她竟然成了那个新娘,正挽着新郎的胳膊羞涩而幸福地前行。她扭头看一眼新郎,发现他气宇轩昂,英俊无比。突然,新郎去她面前一蹲,一下子把她背起,跑到了客人中间。跑时的剧烈颠动,让她的胸腹很有感受。她羞得不行,急忙挣扎着要从新郎背上下来。就在这一刻,她突然醒了,睁开眼睛看看,师父正在打着小呼噜睡觉,而水月还在院里背诵经书。她回忆着梦境,好久好久没有睡着。她想,那个梦境,是自己一直的梦想。正因为想得到爱情,所以她才追那慧昱,痴痴地追了好几年。
       自己追到了吗?没有。没追到还不回头,为了想见慧昱,竟然一时冲动,住到了石钵庵里。
       孟悔这才发现,自己的举动绝对是南辕北辙,绝对是一种荒唐行为。
       现在,自己不可能再追到慧昱,那么就心甘情愿地出家,在尼庵里度过一生?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虽然我听水月讲过,爱情是生命过程中的一个附属物,可有可无,但让我选择没有爱情的人生,我真的还不情愿。
       走吧,我不能再在这里浪费时间空耗青春啦。不管爱情那玩意儿是好是坏,是苦是甜,我总应该尝它一尝。
       这个决定生成的时候,“非典”还在肆虐,不宜走路,所以她就将决定揣在心里秘而不宣,继续在石钵庵住着。
       既然决定还俗,《楞严咒》便背不下去了。期果师父一天天检查进度,发现徒弟止步不前,便问怎么回事。孟悔撒谎说,她这些天头疼,想等到好了再背。期果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一番她,也就没再催逼。
       这期间,水月一直在背经。除了吃饭干活,参加集体活动,她有空就背,不放过一点点空闲时间。她最用功的时候是在晚上。尼僧们各自在寮房休息了,她手执经卷,就着房檐下的照明灯看一会儿,然后把经卷抱在胸前,在青石铺成的甬道上走来走去地默默背诵。夜阑人静,院中只响着她那轻轻的脚步声和大槐树下吧嗒吧嗒的滴露声。孟悔躺在床上,听着这声音,有时为水月感动不已,有时又觉得水月这么用功没有必要。但不管怎样,孟悔都承认,水月夜间在院中背经的样子实在是太美太美,她曾不止一次地坐起身来,看门外的水月是怎样在青石甬道上优雅地徘徊,看她那薄薄的僧衣是怎样在夜风中微微拂动,看她那美丽的身影是怎样在地上时短时长……
       水月背经的速度也是不可思议。孟悔见她手中打开的经卷,先是左薄右厚,没过多少天就是左右各半,一个月下去便是左厚右薄了。她问过水月,为什么会背得这么快,水月说,是佛力加持的结果。孟悔说,佛力加持你,为什么不加持我?水月笑一笑说:为什么不加持,你自己最清楚。这么一说,孟悔面红耳赤,不敢再问。
       水月将整本《妙法莲华经》全部背下的时候,也是“非典”疫情消灭的时候。那天,石钵庵又举办了一场法会,并且请来明若大和尚,让水月当众背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水月先背诵了占《法华经》三分之一篇幅的《序品》和《释方便品》。众人看着手中的经书核对,发现她的背诵竟然无一错处,不由得连声赞叹。这时,明若大和尚让她停下,从后面的内容中随便选了一处,念出一句经文,水月便立即从此处背诵下去。再选几处,处处皆然。全庵大众无不佩服,连连鼓掌。
       考察完毕,明若大和尚满脸兴奋,让人取过纸笔,当众写了一首诗:
       今日石钵坠天花,
       原是水月诵法华。
       中途化城暂休歇,
       待折究竟般若花。
       写罢,宝莲师太让两个沙弥尼把字幅扯起,给大家念了一遍,然后讲解:开头两句,大和尚是称赞水月背诵《法华经》,使得石钵庵里天花乱坠。后面两句是提醒水月,告诉她今天能够背下《法华经》,不过是像进入《法华经·化城喻品》中所说的幻化出的城池那样,只是让你尝到法喜禅悦,暂时休息。更重要的是乘胜前进,最终抵达究竟之处,探知实相之理,获得般若智慧。
       水月听罢,拜倒在大和尚面前,五体投地。宝莲师太说:大和尚这番开示,不只是水月,石钵庵常住都应记取在心。修行路漫漫,我们一定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不畏道途艰险,不生懈怠之心,永远向着究竟涅槃的方向前行!说罢,她率领全庵大众也向大和尚顶礼。
       孟悔随她们跪倒,心里生出深深的惭愧。同时她也更加明白,自己和眼前的这群人不是一类。
       既然不是一类,那就赶快离开。她早就知道,僧尼舍戒还俗十分简单,只要向任何一个人说一声就可以了。于是,第二天早饭后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脱下僧服换上俗装,然后向正在院里打扫卫生的师父和水月说,她决定回家。期果一听很着急,将扫帚一扔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定性呢?你别走好不好?”水月却微笑着说:“师父,什么事都讲缘分,尤其是出家共住。她既然要走,你就放了她吧。”说着,就从孟悔手中接过包,送她出门。期果嘟嘟哝哝,也跟在后头。
       走到前院,那个大大的石钵旁边正站着宝莲师太。孟悔不好意思地到她跟前跪下说:“师太,很对不起……”期果站在一边说:“唉,人家不干啦,要走啦,都怪我教徒无方!”师太低头看看,说:“她出家的缘分还没到,要再去尘世火宅里折腾一番才行——孟小姐,起来上路吧!”
       孟悔满面羞红站起身来,再向期果跪拜一次,然后抓过水月手中的包,头也不回地出了石钵庵。
       走到山半腰,面前是那条通往佛学院的路。她想,我来叠翠山是为了慧昱,今天我要走了,最好和他再见一面,道个别,也算是对那份情缘做个彻底了断。想到这,她便转身踏上了那条岔路。
       来到佛学院门口,向门卫说了一声,门卫便打电话给她叫人。孟悔踱到大门一边,很快便听到有人从院中急急走出,她扭头一看,那人不是慧昱,是比几个月前又胖了一圈的觉通。她气恼地瞪他一眼:“怎么又是你?”觉通却坏笑着反问她:“怎么又是你?”孟悔歪起脸问:“我怎么啦?”觉通拿指头点着她:“你不好好在石钵庵修习,一次次往这里跑是干嘛?”孟悔说:“我来跟慧昱说一声,告诉他我要回家了。”觉通惊讶地看着她:“你不干啦?为什么?”孟悔说:“不为什么,就是想走。”觉通笑一笑点头道:“走也好。”他朝院内瞅一眼,又说:“可慧昱今天不在,我送送你吧。”孟悔问:“慧昱干什么去啦?”觉通说:“他去了韩国。”孟悔忙问:“去了韩国?不回来啦?”觉通转一下眼珠子道:“不回来啦。韩国缺少僧人,来中国招了一批,他就报名去啦。”孟悔听了,很失望地摇摇头。
       觉通这时说:“孟小姐,我送送你吧。你等我一下,我回宿舍拿点东西。”
       孟悔说:“谢谢,我不用你送。”说罢,她向觉通摆摆手,向山下走去。
       走在路上,孟悔十分伤感。她想,为了慧昱,自己跑到叠翠山,还出家半年,到头来人家一翅子飞到韩国,连一声招呼都没打!虽然我早知道跟他不可能再有什么缘分,但我毕竟为他耽误了好几年的青春!我孟悔好傻、好可怜呵!
       想着想着,孟悔心酸腿软,坐到路边掉起了眼泪。
       过了一会儿,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孟悔怕让人看见泪水,便把头埋得很低。没想到,那脚步声到她面前变缓变轻,接着是一声招呼:“孟小姐。”
       她擦一把眼泪,抬头去看,先看到一双白色的耐克旅游鞋,再看到一条白色的休闲裤,一件白色的T恤衫,再往上看,便是觉通的一张笑脸。笑脸之上,却是一头黑发。
       孟悔吃惊地站起身道:“你,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觉通做个鬼脸:“这才是我的本来模样呀。”
       孟悔看他手里提着一个包,没拉严的口上露出一角僧服,便知道他是在半道上找个地方换上的。她用鄙夷的语气说:“本来是个俗人,为什么还要到佛学院里混?”
       觉通又做了一个鬼脸:“我是去做魔,助人成佛的。”
       孟悔睁大了两眼:“助人成佛?你还能助人成佛?”
       觉通将脑袋一歪:“当然能啦!世上有了魔,佛门弟子才会勇猛精进,才最终会修成正果。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也是功德无量!”
       孟悔拿指头指点着他说:“你真是个魔,真是个魔。”
       觉通将下巴向山下一甩:“走,跟魔王我到镇上吃顿饭去。”
       孟悔说:“吃饭?我还要赶车回去呢。”
       觉通说:“都是明洲老乡,吃顿饭送送你不是应该的嘛。走吧走吧,吃了饭再上车!”说罢,他将孟悔的包提到了手上。孟悔想,不就是一顿饭嘛,吃就吃吧,遂跟在了觉通身后。
       走上一段,觉通站下,指着对面山崖问:“你知道那是什么景点吗?”孟悔看看那儿,只见山坡上一块巨石,形状奇特。她说:“不知道。”觉通说:“你没看见那是一个大汉背着个小姑娘?那叫‘和尚背尼姑’,也叫‘僧尼下山’。过去有一出有名的扬剧,叫《僧尼下山》,讲一个小和尚和一个小尼姑相爱,就破戒还俗,双双下山。据说那个剧作家就是来叠翠山看了这块石头才产生灵感,编出来的。”孟悔说:“是吗?那出戏我看过,真没想到就出在这儿!”觉通色色地瞟一眼孟悔,然后学戏里的小和尚看看四周山上,惟妙惟肖地念起了道白:“好一派桃红柳绿的春色也!”孟悔想想剧情,再想想自己刚从尼庵里出来,不由得心内惭愧。
       到了镇上,时间已是十一点。觉通领孟悔上了一家饭店,要了一个单间。进去看看,里面除了饭桌,还有沙发和卡拉OK设备。点过菜,觉通让服务员打开音响,然后和孟悔坐在沙发上喝茶等候。听着缠缠绵绵的乐曲,看着画面上的俊男靓女,孟悔觉得自己到了久违的另一个世界,既感到不安,更感到兴奋,心跳得像一只将要被捉的青蛙。
       觉通鼓捣几下机器,放出一首《不说不爱》,接着摸起话筒。孟悔吃惊地看着他:“你还唱这种歌?”觉通说:“怎么不能?这首歌我上高中的时候唱过,还拿了学校的大奖呢,现在我把它献给尊敬的孟悔小姐!”说罢,他就开口唱了起来:“别以为我爱得太多,你就可能错过。别以为你左闪右躲,没有人说你软弱。你不言不语又抓得住什么,你不痒不痛的算什么生活……”
       觉通的嗓子真是不错。尤其是他唱出的拖音一波一波地颤动,让孟悔的心都跟着忽忽悠悠的,仿佛飘上了半空。觉通唱罢,她情不自禁地拍起了巴掌。
       菜上来了。觉通起身倒了两杯红葡萄酒,便邀孟悔入座。孟悔说:“还喝酒哇?你什么戒都犯?”觉通说:“不要提什么戒律,这会儿咱们都是俗人。喝!”他端起一杯酒递给孟悔,然后端起另一杯向她举起。孟悔笑笑,和他碰一下,抿了一口。觉通则一下子将杯中酒喝下一半。
       放下杯子,觉通问:“孟悔,你回去打算干什么?”孟悔说:“还不知道呢。反正我不想再回我姐夫的公司。我这几年疯疯癫癫,他早就生我的气。”觉通说:“你到运广集团干吧。”孟悔说:“运广集团?你父亲能同意?”觉通往椅子上一仰,将膀子一抱:“孟悔你知道不?运广集团的董事长是我父亲,可我父亲的董事长是我!我说怎样他就怎样!”孟悔点头笑道:“对,你是少东家。”觉通说:“少东家,这称呼多土。我是少帅!我告诉你吧,芙蓉山就是我们爷儿俩开发的,我一毕业就要去飞云寺当方丈,但运广集团还要另外派人参与整个芙蓉山的管理,监督门票收入情况。这个职位,叫做‘运广集团驻芙蓉山总代表’,由你来干怎么样?”孟悔听了十分高兴,说:“好的!少帅,谢谢你!”她举起酒杯,和觉通碰一下,然后深深地喝了一口。觉通干杯后跟她说,他毕业后回明洲住几天再去芙蓉山,等那边安排得差不多了,就让孟悔过去。孟悔满脸笑容地说:“我听你的。”
       她刚说完这话,又收敛笑容道:“听我姐说,我爹已经不在芙蓉山住了,如果还在的话,我是不敢去的。”说罢吐了吐舌头。觉通说:“你父亲走了?哎呀,他也真是古怪透顶!他如果不走,我肯定会让他离开山洞到庙里住的。”
       接着,觉通又和孟悔讲运广集团的情况,说现在集团的总资产已有三个多亿,如日中天。孟悔问:“你有没有其他兄弟姐妹?”觉通说:“没有,我是个老独——独生子。”孟悔说:“那你为什么不还俗,当一个名副其实的运广集团少帅?”觉通咧咧嘴:“我也想过,可我老爹不让。”孟悔皱着眉头道:“这就怪了。为什么?”觉通说:“我爹说,要让我披着僧衣进入上层社会。你不知道,他虽然成了亿万富翁,可至今连一丁点儿政治地位也没有。前几年,他想弄个市政协委员干干,可是客请过不知多少次,礼送过不知多少回,最后就是没成。操他妈的,现在有钱的人太多太多,大家都想去政界弄上一席之地,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争得打破头。我老爹看看自己不成,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孟悔问:“你怎么弄?”觉通说:“我爹考察过,怡春市的佛教基本上是空白,到那儿建上一座寺院,让我当上住持,就成了独一份儿,当个市政协委员还不简单?弄不好,当政协常委也是可能的。那样,也算是光宗耀祖啦!”孟悔笑道:“真想不到,你爹还有这种算计。可是,你到那一步是光宗耀祖了,没人接续香烟不也是一大遗憾吗?”觉通笑了:“接续香烟?生孩子?那还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孟悔疑惑了:“很简单?怎么会很简单呢?”觉通冲她挤挤眼:“就是很简单。”
       不知不觉,一瓶红酒喝了大半,孟悔心中发烧,身上燥热,便起身到空调下面去吹凉风。觉通看她穿着衬衣和厚厚的牛仔裤,说:“都到夏天了,怎么不穿裙子呢?”孟悔说:“我不是冬天来的么,哪想到带裙子。”觉通说:“走,咱们到街上买去。”孟悔说:“好吧。”觉通就去结了账,与孟悔上街。
       走进一家大商场,孟悔在成衣区看来看去,觉通一直陪着她。每拿一件到镜子前打量,觉通便站在她的身后发表一番评论。看着镜子里两张红红的脸,孟悔胸腔中揣着的那只青蛙跳得更欢。她想,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男人陪我买衣服呢。
       到了一款吊带裙前面,觉通说:“现在女孩子都喜欢穿这种,你也买一件吧。”孟悔说:“太暴露了吧。”觉通说:“你这么好的身材和皮肤,不暴露真是可惜了。”没等孟悔说话,觉通去开票付款,让孟悔换上。接着,他让孟悔坐在那里等候,自己又去买来一条光闪闪的白金项链。孟悔说:“你买这东西干啥?”觉通看着她的脖子说:“这么漂亮的脖子,哪能闲着。”就动手给孟悔戴。孟悔躲闪了两下,却让那项链晃得头晕,索性就不再动,任由觉通安排。觉通是站在她的面前操作的,金凉手热,还有一股浓烈的男性气味扑面而来,让孟悔一时大晕大醉,只好俯首抱膝一动不动。觉通将项链戴好,蹲到她面前轻声叫道:“孟悔,孟悔。”孟悔不抬头不吭声。觉通说:“孟悔,咱们走吧。”孟悔就晕晕乎乎地站起来,晕晕乎乎地跟他出门。
       沿着大街没走多远,觉通又领她进了一家宾馆。他让孟悔在大厅里坐下,自己到总台那里磨蹭了一会儿,接着回来又让孟悔跟他走。来到一扇房门前,孟悔问:“咱们到这里干什么?”觉通说:“我看你太累,休息一会儿吧。”说着就用手中的钥匙将门打开。孟悔跟他走进去,看见一张大大的双人床,就瞪起眼睛道:“我明白了,你没安好心。”觉通关上门,猛地抱住她说:“我是个魔,能有好心吗?”孟悔挣扎着说:“你真是个魔,你快放开我!”然而觉通不放。这时,孟悔就感受到了挤压。她发现,对于乳房来说,男人用胸脯挤压比用脊背挤压更为有力,那种力量很快传导到她的全身,让她四肢酥软,只好软塌塌地倒在了床上……
       从这天开始,孟悔一直住在店里没走。觉通隔三差五过来一次,直到二十多天后毕业,他打电话让家里来车接,二人才一块儿回到明洲。
       这一切,孟悔都没告诉姐姐。她只说,自己在庵里住不惯,就回来了。孟忏说,你呀,可算叫咱爹说准了。孟悔问:“咱爹怎么说我?”孟忏说:“他说你出家是胡闹。”孟悔吐吐舌头笑道:“是胡闹,是胡闹!”孟忏问:“你现在胡闹完了,打算怎么办?再到你姐夫的公司上班?”孟悔摇摇头:“我不去,我另找地方。”孟忏说:“另找也好。你也知道不好意思再跟着你姐夫干呀?”
       回来之后,孟悔几乎每天都要出门。孟忏告诉妹妹自己怀上了试管婴儿,可妹妹却不大关心,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声称出去找工作,经常是很晚才回。孟忏问她找着了没有,妹妹便说快了快了。孟忏又问,为什么找工作还要找到晚上,孟悔说:请人吃饭呗。
       但过了一个星期,孟悔却不再出门了。孟忏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在等候消息。孟忏说,等候消息还用一天到晚发短信?孟悔不耐烦道:姐,你别管我好不好?
       这天,孟忏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山西省盂县人民医院打来的,问她是不是叫孟忏,是不是有个当和尚的父亲。孟忏急忙说,是,是,我爹他怎么啦?那人在电话里告诉她,昨天有人把一个老和尚送到他们那里,说这老和尚三步一叩去拜五台山,不想在路上遭了车祸,左腿叫汽车轧断,可那辆车已经逃逸。老和尚起初不说是哪里人,不说亲属是谁,经再三追问,才讲了明洲,讲了女儿的名字。孟忏心急如焚,急忙道谢,拜托医院把伤者照顾好,说自己会马上赶过去。
       放下电话,孟忏便对妹妹讲了这事,打算和她一起去山西。孟悔却说:“那么远的路,你不怕把肚子里的宝贝颠掉了?”孟忏想,妹妹的担心也有道理,说:“那你自己去?”孟悔说:“我姐夫不是在山西么,让他去看看,找车把爹拉回明洲吧。”孟忏说:“对呀,我刚才真是急坏了,忘了你姐夫就在山西。伤筋动骨一百天,拉回来慢慢养吧。”她马上给方建勋打电话。方建勋答应得挺干脆,说他处理一下生意上的事情,明天就去。
       孟忏在市人民医院骨科病房订好床位,第三天方建勋便将岳父拉了回来。方建勋说,老人伤的是小腿骨和踝骨,因为家属没去,盂县医院没给做接骨手术,他让医生用夹板把老人的腿固定了一下,就抬上了车。姐妹俩发现,此时的父亲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身上的僧衣破烂不堪。孟忏心疼得掉泪,等护士给爹换上病号衣之后,她端来水给爹洗了头,洗了脸,然后给爹喂下了一碗预先炖好的人参汤。她问父亲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父亲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给她讲:他发愿拜五台山,没想到拜到了河北,却受凉得了感冒,让那里的人以为是得了“非典”。送到医院观察了几天,他的烧退了,可是路上处处设卡,不让他往前走。他打听到附近有一处寺院,想去挂单,可是那里坚决不留外来僧人。无奈,他只好又像在芙蓉山那样,过起了岩栖溪饮的生活。一个月后,他下山打听到“非典”已经过去,又接着向五台山拜去。万万没有想到,他辛辛苦苦拜到山西地面,离五台山只有三百来里地了,却让汽车轧断了腿。说罢,他拍着他的断腿喟然长叹:“佛呵,文殊菩萨呵,你们为什么不让我遂愿,为什么叫我功亏一篑?”方建勋笑道:“那是怕你这辈子就得道成佛,想让你下一辈子继续努力!”休宁两手卡着伤腿说:“看来,再拜五台,只好等到下一辈子啦。”
       说罢,他扭头看看站在床前一直没有说话的孟悔,突然问道:“你是谁?”
       孟悔怯怯地答:“爹,我是悔悔呀,你不认识啦?”
       休宁冷笑一下:“不认识,不认识。”
       孟悔的小脸顿时红了起来。
       第十一章
       慧昱毕业离校后,回老家住了几天,然后带一个年轻人去了芙蓉山。这年轻人叫小冬,是慧昱的本家侄子,原在个体小煤窑打工,听说慧昱回家,就把脸上的煤灰洗净,非要跟他当和尚不可。父母先是不同意,说这样他们就抱不上孙子了。小冬说,你们不让我走,哪一天煤窑塌了,你们连儿子也没有了。父母说不转他,只好放行。
       来到半山,慧昱见这里大变了模样:进山门坊巍然耸立,停车场宽阔平坦,三层楼的“芙蓉山庄”也已落成,并打出了欢迎住宿就餐的大幅广告。再往上走,便见黄墙青瓦入目,新建起的飞云寺到了。进山门,过天王殿,走上几十级台阶,眼前是一个大大的院子。正面是大雄宝殿,东西两面各有一座二层配殿,东边楼下是观音殿和法堂,西边楼下是珈蓝殿和客房。钟鼓两亭,则置于东南角和西南角。
       慧昱带着小冬到大殿拜佛。拜罢出来,只见觉通在东边楼上向他们招手:慧昱你来啦?赶快上楼,我给你安排宿舍!慧昱和小冬上了楼,只见一凡、慈辉、达戒都从各自的屋里出来,一齐向他笑着打招呼,原来他们路近,中午就来了。在他们后边,还站着两位僧人和三位俗家小伙,慧昱问他们是谁,觉通说,那两个僧人是慈辉的师弟,一个叫慈音,一个叫慈光,一起跟了师兄来飞云寺常住的;那三个小伙,则是一凡从家乡带出来的,都决定在此出家。慧昱向他们道:“咱们有缘共住,很好很好!”接着,他向众人介绍了小冬。小冬咧嘴笑笑,算作致意。
       觉通向慧昱讲,这层楼上全是僧人寮房,执事一人一间,普通僧人两人一间,说罢对慧昱和小冬分别做了安排。慧昱进了自己的房间看看,里面是一床一橱,一桌一椅,另外还有暖瓶脸盆之类。觉通跟过来问:“怎么样,条件还可以吧?”慧昱说:“可以。”觉通说:“学兄,咱们在学院里已经谈过多次了,你来当监院,一定把这个摊子给我摆弄好。”慧昱说:“放心吧,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尽职尽责。但我也要郑重地劝你,从今往后一定要收敛习气,不该做的不要去做。你当住持的以身作则,僧众才好管理,飞云寺也才能真正做到‘庙是庙、僧是僧’。”觉通在慧昱肩上拍了一掌:“没问题!走,咱们领导层到方丈室开个会去!”
       方丈室位于大殿后面,藏经楼的一层。正面供着佛像,佛像前是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另有十几把椅子分东西两列对面摆着。郗化章早在那儿等着,见慧昱等人进来,他起身客客气气地让座。这时有一个年仅十七八岁、沙弥模样的男孩从西面的房门里走出来,给他们倒水。觉通指着他说:“介绍一下呵,这是我的侍者永发。”永发没向慧昱等人问讯,只是腼腆地笑笑。慧昱想,这个沙弥,一看就是个假的。
       郗化章一边抽烟一边开始讲话:“都来齐了,很好。你们看见了,这飞云寺已经建了起来。可你们知道吗,建这个庙费老鼻子劲了,来‘非典’的那一段,人走不出去,料进不来,把我急了个半死!开工之前我有多胖?整整一百九十斤哪!昨天我称了称,只有一百四了。那五十斤肉去了哪里,全在这芙蓉山上消耗掉了。我出这大力,费这心思,到底为了什么?往高尚里说,是建寺庙造佛像,弘扬佛法;往实际里讲,是为了让你们几个毕业后马上就有安身之地。所以,这四个半月我算是拼了,也把腰包彻底地掏净了。直到前一天,院子才终于铺好,撤走了建筑队伍。这就是我给你们准备的家,也是我给你们搭起的舞台,以后你们就在这里安心生活,修习,同时在这一块地盘上造出影响,让怡春市四百万人民都知道这里有了一批优秀的佛教界人士。今天,我要感谢慧昱、一凡、慈辉、达戒几位,感谢你们肯到芙蓉山辅佐觉通。觉通当住持肯定缺乏经验,他的佛学造诣也不一定比你们高。你们要多多帮助他,用你们出色的工作弥补他的不足,我在这里拜托你们啦!”说到这里,郗化章站起身来,向三位执事庄重地鞠了一躬。他的这一举动出乎慧昱等人意料,于是急忙起身还礼,都说:请郗总放心,我们一定好好干。
       郗化章满意地点点头,坐下身又说:“慧昱,我请你担任监院。你是寺院的二把手,实际上是总理的角色,不然人家怎么称呼监院为‘当家的’呢。你的责任最重,要协助方丈管理好全寺事务,不管方丈在是不在,你都要认真负责。在财务方面,咱们实行“收支两条线”,凡是寺里收入的香火钱,一律上交集团,然后再由集团拨给寺里。拨给寺里的经费由你管理,五百元以下的由你审批,五百元以上的由方丈审批,一千元以上的由我审批。明白吗?”
       慧昱点头道:“明白。不过我建议,应该成立寺务委员会,集体研究决定一些重大事项。”
       郗化章思忖了一下,说:“成立寺务委员会也好,觉通当主任,慧昱当副主任,别的几位执事僧当委员。但有一点你们要明确,飞云寺是运广集团投资兴建的,寺务委员会要接受运广集团董事会的领导。”
       慧昱点点头:“那是。”
       接着,郗化章对一凡说:“我听觉通说,你嗓子好,唱功好,适合当什么来着?对了,维那。维那就是主管业务的领导吧?那你就把这一摊子好好管起来。”
       一凡抿一下嘴,表示应了。
       郗化章对慈辉说:“慈辉你仪表堂堂,比较灵活,当知客最合适了。寺院里的知客就是社会上各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接待处处长。接待外来人员,不论僧俗,都要热情和气,安排周到。特别是要接待好上级领导,不能有一点点闪失。另外,接待香客,洽谈佛事,收受功德钱,一定要做到账目清楚,不贪不占。”
       慈辉笑了笑:“没问题。”
       郗化章又和达戒讲:“你是僧值,是管纪律的,相当于纪委书记、检察官。我听说过这么一句话:‘能带一团兵,不带一团僧’。因为军人虽然有纪律,但还比不上僧人的戒律严格。所以你的责任特别重大,飞云寺的僧人形象怎么样,在很大程度上靠你整顿出来。我希望你能做到八个字,律己律人,执法如山。”
       达戒却摇摇头:“光靠我一个人怎么能行?”
       郗化章看了看他,又说:“对,也得靠方丈和各位执事共同努力。这样吧,我给你一把尚方宝剑,虽然方丈管着你,但是如果方丈犯了错误,你可以直接向我报告,由我来处理!”
       达戒兴奋起来:“好,我听郗总的!”
       觉通看看他,再转脸看看父亲,脸上满是不悦。
       郗化章不管儿子反应如何,摸了摸他的络腮胡接着讲,他和市里有关领导商量决定,十天之后,也就是八月十八号,要举行飞云寺落成典礼、佛像开光仪式和住持升座仪式,到那天省宗教局、省旅游局和省佛协的领导都要光临指导,市旅游局还打算请外地旅行社来人。这是大事,一定要抓紧做好筹备工作。特别是涉及佛教礼仪的那些项目,要以慧昱为主,考虑周全,提早排练,免得到时出丑。
       最后,郗化章讲了僧人待遇。他说他打听过一些寺院的情况,决定飞云寺高出一般寺院水准,每月给普通僧人发三百,给执事发五百。说罢又从包里摸出了崭新的手机,给四位执事每人一部,说:“这是给你们配备的,从这个月开始,你们每人每月可报销二百块钱的话费。”
       执事们都感到新鲜,拿过来看了又看。
       慧昱收起手机,问觉通准备好升座的穿着没有,觉通说:准备好了,在我寝室里,你们过来看看。他起身打开东边的房门,众人跟他走进去,发现这间房子很大,靠南窗是一张大大的老板桌和一架书橱,中间是一组沙发,北边则是另外隔出的卧室。觉通进入卧室片刻,走出来时是一身大红袈裟,上面的金线直晃人眼。他再摸过竖在墙边的锡杖,在地上顿一顿,上面的铁环咣咣啷啷发出脆响。他得意洋洋道:“怎么样?像个大和尚吧?”慧昱小声说:“像不像你自己知道。”觉通没接他的话,又说:“慧昱,我升座那天要说法语是不是?你得给我写好呵。”慧昱吁一口气说:“好吧。”
       开完会,慧昱到院里用手机给孟忏打了个电话,问她有没有师父的消息。听孟忏说师父伤了腿,正在明洲住院,他又惊又忧,说:“孟姐你告诉师父,等我这边忙完了,马上过去看他!”
       第二天,觉通向几位执事讲,要给新出家的剃度。慧昱说:“那怎么行?出家后要在寺院住一年以上,看他们是否真具菩提心才能剃度的。”觉通说:“菩提心慢慢培养吧。不然,开光那天僧人显得太少。”慧昱说:“那天不就是一个仪式么,人多一点少一点不要紧的,咱们不能因为应付一个场面就坏了规矩。”觉通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出家就剃度,过去许多寺院都这么做。”一凡说:“给他们提前剃度也行,以后加强对他们的培养教育就是。”慧昱听他俩这样说,就没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不过,在由谁做剃度师这件事上,觉通与一凡出现了争执。一凡坚持要给自己带来的三位作剃度师,觉通说:“不行,咱们飞云寺要立下规矩,不许私自收徒,剃度师一律由住持来做。”慧昱说:“一凡,私自收徒是有弊病,会导致供养之争、门户之争。”一凡向他把眼一瞪:“你以为我是为了争供养、拉势力?我是怕这几个好好的小青年拜错师父,走了歪路!”觉通听了这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慧昱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让住持来做剃度师,也不能形成传统意义上的师徒关系,搞人身依附。在飞云寺,寺务委员会应该统领一切,寺内所有僧人都必须服从寺务委员会的管理。住持,你说对吧?”觉通见慧昱给自己解围,便点头道:“对,就是这个意思。”一凡这才不再吭声,默认了觉通提出的规矩。
       第二天上午,慧昱和一凡动用剃刀,将四位求度者的头发剃得只剩下头顶一绺,接着把他们带到了方丈室。觉通早已上了法座,其他僧人肃立两边。慧昱先向住持启白,接着指挥求度者长跪、拈香、礼拜、念忏悔偈。觉通起座,向佛礼拜一番,取过净瓶,走到求度者面前,向每人头顶以指洒水三次。而后,他将净瓶交给侍者,拿起刀子诵偈道:“剃除须发,当愿众生,远离烦恼,究竟寂灭。”他先走到小冬跟前,一刀把他头顶留下的那一绺剃了个干净,接着又给一凡领来的三个剃。
       剃到最后一个,正要下刀时,那小伙子却突然抬手护住了自己的头顶。一凡急忙问:“小阚,你怎么啦?”小阚站起来说:“我不剃了,我想回家。”一凡的脸霎时变得十分难看:“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吗?今天怎么又反悔啦?”小阚说:“我是已经答应了你,可我刚才又突然不想当和尚了。对不起呵,拜拜!”说罢,他就转身走出了方丈室。一凡追出去,几分钟后又回来说:“咳,这小阚真是没定性,说走就走了!”觉通说:“不愿留就走,飞云寺的僧源是不会缺乏的。来,我给这几位起法名吧。”
       看来他早已想好,给小冬起法名为永旺,小魏叫永诚,另一个小贾叫永贤。三位沙弥礼谢了觉通,侍者就领他们去换上早已备好的僧衣。等他们回来,觉通说:“看,你们已经现了僧相,我表示热烈祝贺!至于今后怎样做一个合格的僧人,几位执事师父会给你们上课的。好了,去吧!”
       接着,慧昱把他们领到法堂,给他们讲了第一课:我们为什么要出家。他说,出家是为了断烦恼,了生死,学佛法,度众生。这是一种探索生命究竟的事业,一种追求生命超越的事业,出家有四种:第一,心出家身没有出家;第二,身心皆出家;第三,身出家心不出家;第四,虽然穿了袈裟,身心都没有出家。我奉劝你们,一定要把今天当作自身生命的一个崭新开端,勤修戒定慧,熄灭贪嗔痴,做到身心皆出,做一个真正的佛门弟子!
       晚上,一凡开始教给他们早晚课诵。法堂里传出的一声声《炉香赞》,在寂静的山中传出很远很远。
       八月十七号,芙蓉山的三项仪式筹备工作基本就绪。这天下午,飞云寺张灯结彩,横幅高挂,一条红地毯从山门直铺到大殿和法堂。有关领导和来宾陆续乘车上山,入住芙蓉山庄。省宗教局旅游局冯副局长、省旅游局衣副局长都如约来到,卫万方和云舒曼尽下属之礼,不离左右。本地和外地的旅行社来了几十位经理,红男绿女南腔北调。
       佛教界来宾却只有明洲的法杲和明心。头几天,卫万方打电话给冯局长,让他来时带几个省佛协领导,可冯局长很快回话,说佛协会长观如长老年老体弱来不了,几个副会长也都有事不能过来。觉通说,明若大和尚是我的院长,怎么能不来呢,我亲自请他!就拨通电话说:院长,我是你的学生觉通,我在芙蓉山飞云寺做了住持,请你亲自来送座好不好?大和尚却没答应,说他那天真的有事。觉通灰着脸放下电话,郗化章说:明若不来,我请明洲普照寺的法杲,他也是省佛协副会长。但郗化章拨通的却是通化寺明心的电话,先请他过来,等他答应了,又让他代请法杲。明心在电话里沉吟片刻说:老和尚年龄大了,怕是不好请。郗化章说:就因为不好请,我才找了你。你告诉老和尚,他如果过来,我郗化章一定要对普照寺做一些贡献的。明心道:那就好说了,老和尚要在简山上造一座万佛塔,正四处化缘呢!
       慧昱在一边听到这些,心里很不愉快。他想,任何事情都用钱铺路,这郗化章也真是做得出来。另外,他请明心那条狮虫过来,不是徒增芙蓉山的俗气与秽气?
       明心开车带法杲长老来山上住下,冯局长、卫万方和郗氏父子便去商量,让老和尚一个人担当重任,先给觉通送座,再给佛像开光。法杲看看觉通,说:“送座算明心的,我只为佛像开光吧。”几个人听了这话都很尴尬,冯局长说:“杲老,明心法师目前只是个监院,送座不合适吧?”法杲说:“他就是通元寺的住持嘛。”郗化章说:“通元寺的住持不是你吗?”法杲笑了一笑:“我何时住过,何时持过?你们别再说了,送座的就是明心。”冯局长说:“既然杲老坚持这个意见,就这样吧。明心你做好准备。”明心说:“我听局长的,听杲老的。”
       慧昱晚上没和来宾见面,他一直在寺里组织僧人排演第二天的各项礼仪。光是出山门的迎接,就因为打伞盖、举幡、执手炉的三位沙弥步态不够沉稳,走了一遍又一遍。另外几位僧人吹打法器也不能配合默契,慧昱让他们一直练到夜深。
       直到十二点慧昱才上床睡下。睡到三点多钟,却让雨声雷声惊醒了。他起身开门,借着闪电一看,原来寺中云飞雾走,下起了大雨。他想,坏了,这雨要是下个不完,会误大事的。
       直到打板起床,雨还没有停下。上完早课,过罢早堂,大雨依然滂沱不止。觉通在大殿里急得直跺脚,郗化章穿着雨衣从山庄过来,也是眉头紧锁。本来,为了让开光时人气旺一点,他让申式朋发动山下几个村子的村民多多过来。可下起这样的大雨,还能有人上山吗?
       山门那儿忽然出现人影,一个戴苇笠穿蓑衣的老人进了院子。因为只有山民才有这样的雨具,觉通兴奋起来,指着那人说:“你看,山下有人来了!”
       走到近处,慧昱认出那是秦老诌。他来芙蓉山一个多星期了,还从没见过他呢。他喊道:“秦大爷!秦大爷!”秦老诌走上台阶,摘下苇笠,再抖一抖身上的蓑衣,脚下立刻是一片水。郗化章在山上待过多日,也认识他,问道:“老秦,你估计这雨还能下多长时间?”秦老诌抬起下巴指一指里面的佛:“你问他呀!”一凡说:“咱们快快礼拜,祈求佛力加持,让这雨停下吧!”众僧响应,在佛前跪成一片,连郗化章也在一个拜垫上跪倒。秦老诌却站在他们身后说:“求佛不如求己。”郗化章站起身来,想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秦老诌却戴上苇笠,又走进雨中,转过殿角向后山去了。
       等到八点来钟,有二三十人或穿雨衣或打伞,冒雨进寺。慧昱认出那是怡春市的一群居士,领头的正是罗彩玉。他三天前给老太太打过电话,请她今天带一些居士过来。他向郗氏父子做了介绍,父子俩迎上去,一个劲地表示感谢。罗彩玉合掌道:“阿弥陀佛。今天佛像开光,天上就是下刀子我们也要来的!”说罢,她带领众居士在檐下除去雨具,搭了缦衣,接着就进殿礼拜。
       云舒曼和她的几个部下以及申式朋来了。云舒曼满脸焦急,说乔市长和市人大、市政协、芙蓉县的领导已经到了芙蓉山庄,可这雨还在下,是不是将活动的时间推迟一会儿。郗化章说:“九点十八分,本来是个好时辰,没想到遭遇了这样的天气!等等看吧,兴许过一会儿能停下。”云舒曼就向乔市长打电话,讲了将活动推迟一会儿的建议,乔市长说:“好吧,我同意。”
       申式朋看看空空荡荡的大院,再看看设在大殿檐下的主席台,说:“你看这雨下个没完,山下村民也来不了,咱们把落成典礼放在大殿里搞吧。”云舒曼说:“也只好这样了。马科长,你快把设备挪进去!”
       马科长急忙去搬设备,郗化章和觉通领云舒曼和申式朋去方丈室喝茶。等到九点半,那雨依旧不减劲头。乔市长的秘书小牟打来电话,说乔市长和法杲长老刚商量过,不要再等下去了,他们现在就开始上山,你们做好迎接准备。云舒曼立即紧张起来,说赶快赶快!她和郗化章去了前面的大殿,觉通则喊来侍者,手忙脚乱地披袈裟,戴毗卢帽。
       走到大殿,见慧昱已经将迎宾队伍排好。云舒曼亲自到山门边向外看着,等到一簇人影在天竺峰下的雨雾中出现,她立即让马科长跑到院里,通知僧人居士们出来迎接。
       霎时间,幡伞游动,梵乐悠扬,僧人在前,居士在后,踏着那条饱含雨水的地毯向山门走去。一队僧俗只有觉通被侍者打着的金黄伞盖遮住,其他人都没带雨具,很快被淋得透湿。
       在山门外成两列站立,迎来了领导和来宾。觉通上前打个问讯,接着陪他们进寺。慧昱发现,除了领导和两位客僧,旅行社的来宾只有稀稀拉拉十来个人,看来多数人都怕挨淋留在了山庄。
       他这时也看见了穿着雨衣走来的明心。三年没见,明心发福多了,那张大方嘴似乎更加阔大。他厌恶地转过头去,再不去瞅他。慧昱想,自己在通元寺只是一名清众,而且在明心去后很快离开,估计不会被他认出来。
       按照原有的安排,先举行住持升座仪式。僧人们先去大殿,明心将一串深栗色念珠给觉通挂上。觉通问讯上香,合掌云:“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顶礼三拜,然后去了法堂。在法座前站定,他问讯,卓杖,又合掌云:“法王狮子座,人天普护持。衲僧今住此,好转法轮时。”这时,维那敲出一声磬响,带大众唱起《香赞》,觉通上香三拜,然后将搭在臂间的敷具交给送座法师明心,双方一齐向上问讯。待《香赞》唱完,明心将敷具安于座上,并说了一通祝贺词。觉通向他合掌答谢,然后上前就座。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觉通的屁股刚刚落座时,院子里突现一片火光,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
       法杲长老这时合掌闭目,念念有词。多数僧人居士脸色陡变,念起了佛号。觉通在法座上呆若木鸡,眼里满是惊恐。郗化章站在人丛里脸色焦黄,全身哆嗦。
       倒是维那师一凡镇定,他开口唱了起来:“法筵龙象众,当观第一义。”觉通也意识到自己该拈香说法了,但他抓过如意,起身之后,竟好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慧昱知道,他是把仪式中最重要的一大段法语忘记了,便小声提示道:“此一瓣香。”觉通说:“此一瓣香。”但他还是想不起后面的词儿,直急得满头大汗。省里冯局长气得脸色发青,小声说:“这是怎么搞的!”乔市长见状急忙解围,举起双手高声道:“让我们热烈祝贺觉通法师升座!”众人纷纷拍起巴掌,这才让觉通下得台来。
       慧昱与众人一同走出法堂时,看见秦老诌正站在台阶下,苇笠让又急又密的雨滴打出一片怪异的响声。他想,这个老人,又亲眼见证了飞云寺历史上的重要一幕,以后,他可以再诌上一篇或者几篇了。
       接下来是在大殿里举行的飞云寺落成典礼。程平安县长主持,乔市长讲话,省里二位局长讲话,然后是郗化章讲话。郗化章本来准备了讲稿,可是讲稿在手里直抖,念得结结巴巴,大概是余悸未消。
       最后是给佛像开光。法杲长老走到大殿正中,从侍者手里拿起一条崭新的毛巾,向佛像做一个擦拭的动作,开口说出一通赞佛法语,再拿起一面镜子,与佛像对照,说道:“恭维芙蓉山飞云寺,创始于唐代,世事沧桑,历经兴废。今值盛世,怡春市和芙蓉县为落实宗教政策,发展旅游事业,恢复名胜古迹,宣扬佛教文化,将此寺修复,令古刹重兴。今值寺宇落成、佛像开光之际,又怎么道?”
       他从侍者端着的盘子里摸起一支饱蘸朱砂的毛笔,接着说:“我佛再现芙蓉山,清净庄严呈妙颜。喜舍慈悲皆具足,光明闪耀照人寰。点眼眼通,一切皆明见;点耳耳通,返闻闻自性;点鼻鼻通,妙香遍法界;点舌舌通,法音清净妙;点身身通,三界随化现;点意意通,通达无量义。”
       而后,他拿朱砂笔向佛眼的方向做一个点的动作,大喊一声:“开!”
       此时钟鼓齐鸣,僧人居士顶礼三拜,仪式结束。
       众人出殿,发现那雨已经停下,各地旅行社客人和当地百姓也来了一些,正在寺院内四处观看。省宗教局冯局长说:“咱们到寺后山上看看吧?”法杲长老说:“你们看吧,我不去了。”觉通说:“慧昱,你陪长老到方丈室坐一坐,让明心师也去逛逛。”说罢,他在前头领路,与省市领导以及来宾去了后山。
       慧昱搀扶法杲长老去方丈室,让座,上茶,然后抄手立于一侧。长老端起茶碗喝了几口,抬眼看看他,问道:“你是这里的监院?”慧昱答:“长老,我是。”长老问:“你是从哪里来的?”慧昱说:“从叠翠山佛学院。我是觉通的同学。”说罢,他“噗通”一声跪倒在长老面前,说:“长老,小僧有许多事想不明白,请您开示。”长老看着他说:“你有什么事想不明白?”慧昱说:“长老,我在去佛学院读书之前,是通元寺的一名清众,上法下泽老和尚是我的师祖。通元寺本是禅宗大丛林,以道风纯正著称,可是老和尚圆寂之后,明心去做监院,只管驱使僧人做经忏赚钱,铜臭气弥漫于全寺,令一些正信僧众心寒齿冷,不得不迁单别住。请问长老您是否晓得?”
       法杲听罢神色凝重,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慧昱不起,只在他面前低头跪着。他听见,法杲终于长叹一声,说道:“你说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僧俗两界看到通元寺成为今天这个样子,都怪罪于我,这也难免。因为,我兼任通元寺住持,这是一;二呢,明心原是普照寺知客,人家肯定说我用人不淑。可他们并不知道,这明心何等了得!他当知客,当监院,都是官场上有人说话,我还能怎么样?我只能相信一条,因果。一个人,一个寺院,乃至整个佛教界,无论是荣是辱,是顺是逆,都是有因果的。包括你现在跟随的觉通,升座下座,自有他的因果。你只管随缘顺变、冷眼旁观就是。”
       慧昱心中不服,壮着胆子说:“看来,你和我师父一样,是走自了一途的。”
       法杲又叹息一声:“能够自了,就大不易呵!”
       言罢,他闭上眼睛,手抚念珠,再不说话。
       慧昱只好起身,闷闷地站在那里。
       郗氏父子带领导和来宾去了后山,先居高临下看了看飞云寺全貌,又沿着那条从巨岩上凿出的窄道,去了大悲顶西北面的半天亭。
       云舒曼跟在乔昀市长后面,扶着石壁一步步前行。那窄道仅容一人,魁梧高大的乔昀便在他面前成了另一面崖壁。云舒曼忽然觉得,这崖壁是那么的坚实,宽厚,她真希望在那儿倚靠一下。想到这儿,她的心急跳起来。
       但那崖壁是移动的。她只好亦步亦趋地追随。正走着,忽听前面的省旅游局衣局长惊叹道:“啊,漂亮!”
       原来是半天亭到了。云舒曼收束心猿意马,急忙跟着乔昀走了进去。她站住脚一看,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壮观至极的画面。
       这一刻的流云峡名至实归。不知怎的,那洒净了雨水的云彩全都铺展在山体上,白皑皑的,软绵绵的,让半天亭里的观望者有了身处仙境的感觉。而且,那云是在缓慢地流动,从东西两面巨大的山坡上流向峡谷,聚在一处,又像涌浪一样缓缓流出峡谷的尽头,悠悠地飞出山外。
       乔市长一边看一边说:“流云如瀑,舒迟曼妙!”
       云舒曼心里一动:乔市长说的八个字,正好嵌上了我的名字呢。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中午在芙蓉山庄吃午饭,乔市长和程县长当正副主陪。他们二人都是海量,频频向省里二位局长敬酒,云舒曼也只好随着。偏偏桌上只有她一个女性,大家敬罢省里领导又争着跟她喝,一来二去,她便喝高了。她两颊晕红,眼神迷蒙,心里揣着的那个疑问越来越大:乔市长那两句赞美流云峡的话,其中到底是不是另有含意?
       她很想马上问个明白,看见乔市长正跟别人说话,只好努力收束住这个想法。她坐在那里,一眼接一眼去看乔市长,越看越觉得他儒雅可亲,风度翩翩。
       宴会结束,省市官员告别法杲长老等人,各上各的专车,相跟着下山。云舒曼坐着自己的那辆帕萨特在前头带路,行至山下平地,她给乔市长发了一个短信:“市长,流云如瀑,舒迟曼妙,我在不在其中?”
       乔市长很快回信:“在,你是云瀑中的美丽一朵嘛。”
       云舒曼大着胆子,又发出这样几句:“谢谢!你知不知道,这一朵云,崇敬、喜欢一棵乔木高树,好想萦绕在他的身边,好想铺展在他的脚下?”
       发走这信,她心跳气喘,斜靠于后座闭上眼睛,将小巧精致的手机贴在滚烫的脸腮上,等待着回信的到来。
       然而,走出三公里,手机没有动静;走出五公里,手机还是一声不响。她想,坏了,我那短信太直白,太露骨,乔市长一定生气了,一定是瞧不起我了。云舒曼呀云舒曼,你是个坏女人,你竟敢勾引市长,你死定了!
       她将手机往座位上一扔,双手捂脸久久没有放开。
       车子突然停下,原来是到了去省城的高速公路入口,省、市两方面的人纷纷下车道别。云舒曼下得车来,脸通红通红。衣局长和她握手时打趣道:你看,云局长今天去了一趟芙蓉山,脸似芙蓉一样美啦!
       送走省里的,乔市长与部下们一一握手,而后第一个上车回城。在和云舒曼握手时,她感觉到乔昀的手特别地用力一握,同时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他没生气!他没生气!他不但不生气,还说了一声“谢谢”!一路上,她瞅着前面乔昀坐的15号车,感觉自己真成了一片轻飘飘的云,正追随着那个让她心动的男人飞翔,飞翔。
       回到市里,眼看15号车后面的转向灯一闪一闪,接着拐弯去了市政府,云舒曼觉得自己的那颗心还在跟着那辆车飞。让自己的车子拉到旅游局,去了局长办公室,她像丢了心的人一样呆呆地坐着,直到一位科长过来请示工作才醒过神来。
       下班回家,照样是匆匆忙忙做饭,伺候丈夫和孩子。吃完饭,云舒曼没顾上刷碗,便去看电视上的本市新闻。今天的头条新闻就是飞云寺落成典礼,镜头上当然出现了乔昀,也出现了云舒曼。女儿指着电视屏幕喊:“妈妈妈妈!”接下来,有一个画面是众人在半天亭观云瀑,她和乔市长正站在一起。女儿又喊:“妈妈妈妈!”苑龙一却在一边冷冷地道:“不但有妈妈,还有爸爸哩!”
       云舒曼登时火了:“苑龙一,你怎么当着孩子胡说八道?”
       苑龙一说:“哦,我说得不对。那个爸爸只是个副的。”
       云舒曼让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灿灿却扯着她道:“妈妈,为什么电视上的爸爸是副的?”云舒曼泪水汹涌,起身奔向卧室,扑到床上就哭了起来。灿灿跟过来,趴在床边看看妈妈,突然跑到门口向苑龙一叫喊起来:“苑龙一你胡说八道!你是副的!你是副的!”苑龙一说:“对对对,我是副的,我是副的。”云舒曼听了越发焦躁,下床将女儿扯进来,把门“砰”地关上,抱着女儿继续哭泣。
       过了一会儿,女儿睡了,云舒曼把她放到床上,自己躺在一边想:苑龙一整天这么猜忌我和乔昀,我何必担这个虚名?乔昀这几年给了我关爱和提携,我要是和那些放得开的女干部一样,早就以身相报了。再说,我的的确确喜欢乔昀,能和他这样的优秀男人相爱,那将是我一生最大的造化。
       于是,她摸过手机,给乔昀发去了两个字:想你。
       她知道,乔昀这些日子是自己在家。他女儿是小提琴天才,一放暑假,他夫人就陪女儿去北京找名家学习去了,要等月底才能回来。
       乔昀很快回了信:言身寸。
       呵,一个拆开的“谢”字。这种别致,足以说明他已经接受了我的示爱。
       云舒曼思忖片刻,抖着手又发:言不尽意,身体寸寸皆相思。
       等了一会儿,乔昀回道:寸玉佩身,意想千般却无言。
       云舒曼又给乔昀发去一句:言身寸,寸身言,一对二联。
       发走后,她得意于“一对二联”的双关深意,并期待着乔昀再对下句。
       然而,乔昀再没来信。看来他真是“无言”了。
       云舒曼却心潮澎湃,“意想千般”。
       夜深了。客厅里的苑龙一终于关了电视,去隔壁房间睡下。云舒曼翻来覆去,耿耿难眠,就穿着薄薄的睡衣来到窗前,拨开了半边窗帘。
       她将目光越过万家灯火,投向了两公里之外乔昀居住的市政府生活小区。
       身体寸寸皆相思。意想千般却无言。
       云舒曼将窗帘捂到脸上,将小腹顶在窗台上,两条修长的腿拧成了麻花儿。
       第二天,云舒曼给乔昀打电话:“市长,银岗县的香炉山风景不错,很有旅游开发价值,明天歇周末,咱们一起去考察考察好吧?”乔昀说:“好哇,我正想找地方蹓蹓腿。”云舒曼说:“明天你别带车了,我给你当司机。”乔昀迟疑了一下,说:“好吧。你八点半到市政府西街的百花书店,我在那里等你。”
       不在市长宿舍楼等,却到书店,看来乔昀也把明天的出游当成了秘密行动。一种黏稠而温热的幸福感,把云舒曼的心彻底地糊住。香炉山她曾去过一回,它在银岗县南部山区的最深处,处于未开发状态,难见人影。和乔昀悄悄去那儿度周末,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她又是意想千般。
       第二天早饭后,云舒曼把女儿送到妹妹家中让她照看,自己开车去了百花书店。她刚在门口把车停下,乔昀穿一身休闲服,戴一副墨镜,匆匆走出来上了她的车子。云舒曼回过头,用火辣辣的眼神看着他。乔昀摘掉墨镜说:“傻丫头,看什么看?”云舒曼说:“看你换了行头,显得更帅。”乔昀说:“帅什么呀,像个特务。快走快走!”云舒曼莞尔一笑,发动了车子。
       出城,驶上去银岗县的公路,云舒曼说:“咱们今天来个与世隔绝好不好?”说着就把自己的手机关了。乔昀说一声好,也把自己的关掉。二人抬起头来,在后视镜里对瞅一眼,会心地一笑。
       接着,云舒曼摁开了车载CD机。轻音乐像水一样流淌出来,把两颗心冲得飘飘忽忽,到了一处。二人都不说话,都在默默地感受着心和心的碰触。
       走了二十来公里,乔昀突然指着前面说:“你看,花阵!”花阵是银岗县的县委书记。云舒曼一看,果然有一辆挂银岗县车牌而且是“001”号的奥迪车从对面开来,飞速地错过。
       乔昀从后窗里看一眼,说:“没听说今天有会,这小子进城干啥呢?”云舒曼说:“这个老花,工作上真是会弄花样。最近弄的县域经济六大突破,还把省委书记召去视察。”乔昀说:“不弄点花样,怎么往上走。”云舒曼说:“等到市政府换届,他能干副市长?”乔昀说:“副市长是铁定了的。不过我听说他胃口挺大,想干常务。银岗戚县长跟我说,老花还到北京活动过。”云舒曼惊讶地说:“干常务副市长,进市委常委?崔市长这次年龄大了要退到人大,那位子不应该是你的么?”乔昀说:“就应该是我的嘛。花阵欺人太甚!”云舒曼说:“那你也应该跑一跑。”乔昀说:“跑一跑是必要的,可我北京没人,只能在省里活动活动。”云舒曼说:“在省里活动也起作用,你应该抓紧!”
       乔昀没再说话,而是低头打开了手机。他看了看说:“坏了坏了,宁市长找我了!”说罢他让云舒曼把音响关掉,自己回拨了电话问道:“市长你找我?刚才我的手机没电了。”宁市长在电话里说:“老乔你搞什么名堂?关机干嘛?五柳路拓宽出事了,村民把拆迁人员打了,你快到现场处理处理!”乔昀头上立刻冒出汗来。等把事情问了个大概,说:“市长放心,我马上过去!”说罢,就让云舒曼赶快掉头回城。进城后,他让云舒曼还是把他放在百花书店门口,说自己在这里等15号车,云舒曼只好悻悻地开车回家。
       下午,云舒曼给乔昀打电话,问事情处理好了没有,乔昀说处理好了。云舒曼说:“今天真是万分遗憾!”乔昀说:“也是万分惊险。”云舒曼说:“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今天出事,真是倒霉。哎,明天咱们再去香炉山吧?”乔昀说:“不去了。”云舒曼问:“为什么?”乔昀说:“今天的经历,其实是一记棒喝。你想想,要是宁市长一直找不到我,后果会多么严重。”云舒曼问:“你后悔啦?”乔昀说:“不只后悔,还要忏悔的。”云舒曼惊讶道:“要忏悔?”乔昀说:“是。我在回来的路上想明白了。一个从政者,要像僧人修行一样,万般虔诚,严格守戒,这样才能修成正果。”云舒曼说:“怎么叫修成正果?是职位的提升对吧?”乔昀说:“也可以这么讲。”云舒曼不无嘲讽地说:“佛门的果位分好几等,阿罗汉,菩萨,佛。一个常务副市长是什么果位?是菩萨吗?”乔昀哈哈一笑:“差不多吧。”云舒曼冷笑一声:“那好,我祝你顺利登上菩萨宝座!”说罢便放了电话。
       第十二章
       这天下午,慧昱正在飞云寺客房和慈辉、达戒一起商量制订僧人请假销假制度,突然接到明洲普照寺知客明筌打来的电话,说法杲老和尚今天凌晨五点圆寂,封缸仪式定于后天举行,特此讣告。慧昱大吃一惊,忙问怎么回事,明筌说,老和尚从芙蓉山回去就发高烧,吃药打针也不管用,昨天晚上留下遗嘱,让准备坐化缸,今天早晨就走了。慧昱急忙打电话到芙蓉山庄,向正在那里的郗氏父子说了这件事情,他们也是吃惊不小,说真是想不到。慧昱说:“咱们得去人参加仪式吧?”郗化章说:“当然啦。”他沉吟一下又说:“慧昱,你代表飞云寺去吧。”慧昱说:“我去不妥,你和觉通去才合适。老和尚发病,很可能是因为那天在咱们这里过分劳累,又淋了雨,你们应该郑重其事地去吊唁。”郗化章说:“慧昱你可不要乱说!老和尚那么大年纪,是风烛残年了,说走就走的,跟来芙蓉山有什么关系?这几天我和觉通正找人估算被砸损失,搞索赔,实在脱不开身,你带上两千块礼金去吧,就这么定了!”
       放下电话,慧昱摇着头道:“怎么能这样不讲情理呢?”达戒在一边说:“你知道那爷儿俩为什么不去?”慧昱问:“为什么?”达戒说:“请法杲老和尚来开光,郗老板不是答应给通元寺二十万吗?老和尚临走的时候,老板还跟人家说,等他过几天回明洲,马上把这钱划过去。可老和尚现在突然圆寂,这钱肯定不会付了,但老板又怕通元寺别人知道这事,向他讨钱,所以就躲着不去。”他这么一说,慧昱和慈辉都明白了,说郗化章真是冷酷无情,真是老奸巨猾。
       第二天,郗化章派车把慧昱送到了怡春客运站。慧昱坐上长途大巴,下午四点到达明洲,接着去了城西的简山。在公共汽车上看见简山山顶矗立着高高的脚手架,他心里一阵难过,想那法杲老和尚为了建塔,四处化缘,甚至不顾年老体弱去芙蓉山。现在塔没建好人已走,郗化章却存心赖账,实在让人齿冷。
       这一路公共汽车的终点,是简山下面的停车场。慧昱下车后突然想起,那一年,就是在这儿,他开始了和孟悔的孽缘。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他把孟悔从半山腰背到这里,孟悔在背上对他做出种种亲昵举动。想到这,慧昱心旌摇动,荡起了一阵性海识浪。他晃了一下脑袋,暗暗向自己示警:慧昱,不可!接着念诵起《心经》,大步向山上走去。念了二十多遍,他走完了那段背孟悔的山路,心情就基本上平静了。
       普照寺依山而建,梵刹庄严。走近山门,便见幡幢高竖,花圈摆满,一片治丧气氛。门边有吊唁登记处,普照寺知客明筌正和另一位僧人坐在那里。他硬着头皮走过去,打个问讯,在登记簿上写下“怡春飞云寺监院慧昱”这一行字,并掏出了带来的两千块钱。那边收下钱,给了他一张用于吃饭住宿的小牌牌。明筌这时问道:“慧昱师,郗老板和他儿子怎么没来?”慧昱说:“芙蓉山那边有事情,他们都脱不开身。”明筌冷笑起来:“这个脱不开身,那个脱不开身,就我们老和尚脱得开身!”说罢再不理慧昱。慧昱灰头灰脸地离开登记处,进了山门。
       法杲老和尚的灵龛供奉在祖师殿,此时殿里殿外都跪满了人,齐声唱诵的佛号像海潮音一样声声相连,无休无止。慧昱在人们后面跪了一会儿,只见一位老和尚在明心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从外面走进来,旁边有居士小声说:观如长老来了。慧昱便知道,这老和尚便是省佛协会长、省城祥慧寺方丈。他早听说这位长老是国内天台宗高僧,止观功夫十分了得,对他景仰已久,但他不愿看老和尚身边明心那张谄媚的笑脸,便爬起身来去了斋堂。他想,杲老走了,明心巴结一番省佛协领导,自然就会升任通元寺住持了。想到这里,他心中郁闷难耐。
       吃过晚饭,慧昱打算去看望师父。他给孟忏打电话,问师父住在哪家医院。孟忏说,在人民医院病房楼,骨科6号,我现在正在这里。慧昱便下了山,买一些点心、水果提着,直奔医院而去。找到那一间病室,他叫一声“师父”,在床前跪倒顶礼。等他站起身,休宁向他笑着说:“慧昱,你道在这里念佛的是谁?”慧昱问:“是谁?”休宁哈哈一笑:“是个瘫子,是个瘸子啦。我没想到,我二十多年不倒单,现在却不得不倒下了。”慧昱说:“人生无常嘛。师父别着急,你会好起来的。”休宁说:“要是像法杲老那样走了多好,就不用天天躺在这里拖累人啦。”慧昱问:“老和尚圆寂,你知道啦?”孟忏在一边说:“是我告诉他的。”她接着转过脸说:“爹,你再说拖累人这话,我就真的生你气了!你是谁?你是我爹!你就是瘫了瘸了也是我爹,你就是跟西山老和尚那样死了殁了也是我爹!我孝敬你、伺候你是应该的!”休宁闭上眼长叹一声:“对,应该的,应该的。我再不说了,再不说了。”
       这时,一个五十来岁的秃顶男人走进来,将手里洗好的便盆放在床底。孟忏介绍说,这是请来的护工老张,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这里。慧昱问他家是哪里,老张说,就在明洲。慧昱说,你今天夜间回家住吧,我在这里伺候师父。老张有些犹豫,休宁说,你走吧,让我徒弟住下,我俩说说话。孟忏说,老张你坐我的车吧,我也要回家,正好捎着你。她站起身问父亲明天中午想吃什么,父亲拍拍床头柜上慧昱提来的点心,说这不是有了嘛,明天你不用送饭了。孟忏便向慧昱告别,同老张走了。
       慧昱送他们到门外,回来看看另两张病床都空着,问师父是怎么回事,师父说,是孟忏怕住进别的病号太闹,影响他的休养和修行,就把这间病房包了下来,只让他和雇来的护工住。慧昱感叹道:“孟忏姐对你真是孝顺!”休宁说:“那是。不过,我真是恨我自己,在山西伤就伤,死就死,怎么能告诉人家我还有这么个闺女呢?唉,我一直想了断俗缘,到头来还是不能了断。”慧昱劝他道:“师父,咱们生为人身,俗缘与生俱来,难以了断。再说,有些俗缘也不一定非要了断。没有俗,哪来的僧;没有凡,哪来的圣,这都是相互成立、相互依存的。”休宁说:“反正等腿养好了,我马上就走。”慧昱说:“你再去哪儿?”休宁说:“我腿坏了,再拜五台山是不行了,想再找一处僻静的地方住着。”慧昱说:“你去芙蓉山吧。”休宁说:“你能和狮虫同住,我可不能。慧昱,听忏忏说你又去了芙蓉山,我就想不明白,你明明知道你那个同学是佛门的焦种败芽,怎么还跟他去呢?”慧昱说:“原因很简单,我不能叫世人看到芙蓉山全是焦种败芽,我想让他们看到那儿还有高大正直的菩提树!”休宁看看他,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可在那种地方,长成菩提树谈何容易。”慧昱说:“只要根扎得深,就能长成。”休宁说:“看来我劝不了你。咱们还是各走各的路吧。”
       这时,休宁欠起身来,伸出一只手要去抓那条伤腿的末端。慧昱问他干啥,他说,这条腿上打了石膏之后,脚老是痒。慧昱便撩开被单,给他挠了起来。他看见,师父的脚底板上,在石膏筒子另一端露出的膝盖上,全是厚厚的胼胝,心想,这就是一位当代苦行僧的证明。佛祖呵,菩萨呵,你们如果能够看到,快发发慈悲,让我师父早成正果吧!
       挠了一会儿,休宁让慧昱停下,问起法杲封缸的时间。慧昱说,是明天上午九点。休宁说:“老和尚是我的师叔,我应该为他守灵送丧的,可我却躺在这儿不能动弹。”慧昱说:“明天我代你去就行了,我一定把你的心意捎到他的灵前。”休宁说:“老和尚这辈子不容易,真是九死一生呵。”见慧昱诧异,休宁便讲起了从他师父法泽那里听到的故事。
       原来,法杲俗姓王,是南通人,十六岁的时候,看到日本鬼子在中国烧杀掳掠,便去当兵打仗,屡建战功也屡次受伤。鬼子投降后,他所在的国民党军又跟共产党打,在淮海战场上他再次受了重伤。大战结束后,他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爬到一座庙里,被寺僧收留,养好伤之后便出了家。后来,他又去扬州高旻寺住,和法泽一同拜来果老和尚为师,开始修禅。“文革”中也是被迫还俗,可一回家乡,他那段当国民党兵的历史就叫人揭发出来,从此蹲了十年监狱,在里面差一点病死。出来之后,他到明洲通元寺和师兄法泽同住,那时简山上的普照寺还是部队营房。等到两年后部队撤出,普照寺恢复成宗教场所,他便去做了住持。
       慧昱是第一次听说法杲的传奇经历。他想,老和尚之所以逆来顺受,之所以不愿多管闲事,大概是因为自己九死一生,才从根本上看轻了尘世善恶,只教人相信因果。
       因果,因果。老和尚临死时选择坐缸,而不是荼毗火化,也是想证明因果吧?但愿他修得一具金刚不坏之身,三年后开缸现出肉身舍利,让僧徒敷金供奉,永远昭示世人!
       他正沉思着,休宁又说话了:“慧昱,你知不知道,悔悔在叠翠山尼庵里混了一段,现在又回来了?”慧昱愣住了:“我不知道呵,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休宁说:“有半个多月了。”慧昱摇头道:“唉,她怎么拿出家当儿戏呢?”休宁说:“我早说过,她是胡闹。再回到红尘之中,她愿怎么扑腾就怎么扑腾,只要不再纠缠你就好。”慧昱说:“我估计她不会了。因为半个月前我还在叠翠山,没见她去找我。”
       师徒俩又说起别的,直说到夜深。中间慧昱伺候他喝水,解手,殷勤备至。后来,师父将两手搭在小腹上结三昧印,不再言语,便知他又开始参禅了。慧昱到另一张床上打了一会儿坐,然后躺倒睡下。
       次日上午,慧昱又去了普照寺。只见祖师殿前早已布置成追悼会现场,僧俗两界来人挤满了院子。九点,省市领导和佛教界要人在法杲老和尚遗像前站成一排,慧昱发现明若大和尚也在其中。
       仪式开始了。省宗教局衣副局长致悼词,然后梵乐呗声齐作,与会者依序而入,每人手拈一支清香,向老和尚遗体礼拜。等了好大一会儿,慧昱才随人群进殿。他看见,在正中的一个平台上,是一只大大的坐化缸,缸身上有佛光普照的彩绘。法杲老和尚坐在里面,仅露头脸,颜面如生,就像仍在抱着话头入定一样。慧昱想,这老和尚五天前还在飞云寺里回答我的疑问,今天却黄布裹身,坐在这口缸里了。于是泪水满目,庄重顶礼。
       好半天,众人才顶礼完毕。主持人宣布,由明若大和尚为法杲老和尚封缸。因为祖师殿面积不大,只进去了原来站在主席台上的那些人,但明若大和尚的封缸说法还是通过麦克风让外面人听得清清楚楚。他先说了句法语:“禅心雨后山,慧命水中月,清净与光明,湛然周法界。”接着简略总结杲老的一生,最后说道:“念佛念心心念佛,参禅参性性参禅。但求灵性超三界,哪管幻躯埋不埋——封!”
       “当啷”两响。慧昱知道,这是坐化缸上覆了头盖和天盖,并且还要用黏着剂封牢。
       等到仪式结束,明若大和尚走到院里,慧昱挤了过去。因为人多不能顶礼,他向大和尚深深打个问讯,说:“弟子慧昱拜见院长。”明若也认出了他:“哦,这不是芙蓉山的当家么。”慧昱羞惭地笑笑:“我能当什么家,家是人家老板的。”明若却一边笑,一边伸手轻拍他的头顶:“莫慌,莫慌。”说罢便跟随其他贵宾去了丈室。慧昱摸着头顶想,大和尚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参加过仪式,慧昱决定去通元寺看望一下两位师兄。坐车来到通元寺山门前,慧昱发现三年没来,这儿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当年激发他萌生出家念头的八个大字“诸恶莫做、众善奉行”还在墙上,师父让他分拣成善恶两类的沙粒还铺展于寺前空地。可他知道,这寺已不是原来的寺,僧也不是原来的僧了。
       慧昱一边打量着那些熟悉的景物一边往里走,走到天王殿外,里面有人喊一声“师弟”,接着出来一个高个子僧人,原来是他的大师兄慧光。慧昱向他打个问讯:“师兄别来无恙?”慧光说:“无恙倒是无恙,白头发倒是有了。”慧昱看看他的两鬓,果然有些发白,说:“你今年是四十整吧?”慧光笑道:“是呵,不惑之年呐!可我却是越来越糊涂。”慧昱问:“怎么回事?”慧光笑笑:“你该明白。”说罢,他向殿里一个沙弥打个招呼,便领慧昱去了他的寮房。
       坐下后,慧光问慧昱现在在哪,师父又在哪,慧昱一一相告。听说师父伤了腿,而且就住在明洲,慧光瞪大眼睛道:“我还不知道这事呢,真是惭愧,晚上我就去看他。”听慧昱说他在芙蓉山,慧光说:“要不是离父母太远,我也去你那儿,我在这里真是住够了!”慧昱说:“那年师父要领你走,你跟二师兄都不愿走,怎么样,手机早挣上了吧?”慧光说:“咳,手机算个什么?想想那年惹师父生气,我就后悔得要死。”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前院忽然传来了吵闹声。慧光说:“糟糕,好像是慧亮和知客吵起来了,咱们快去看看吧。”慧昱跟他跑到前院一看,果然是二师兄慧亮正和知客莲旺吵架。年轻气盛的慧亮指着客房门口写着晚上放焰口参与人员名字的木牌大声吼叫:“你说,你为什么不让我上?为什么不让我上?”莲旺说:“放焰口用人少,大家不可能都上嘛!”慧亮说:“再少也用人!你为什么用别人不用我?”莲旺把眼一瞪:“我说用谁就用谁,没用你你就一边歇着,莫要叨叨!”慧亮急喘两口粗气,跑去将那牌子摘下,“啪”地一声在石阶上摔得粉碎,嘴里说:“叫你不用我!叫你不用我!”莲旺气得脸色铁青,蹿上去抓住慧亮就打。慧亮当然不怵他,立即和他抓挠在一起。在场者急忙去把他们拉开,慧光和慧昱连推带搡,将慧亮弄到了后院。莲旺在客房前跺着脚嚷嚷:“什么东西,还敢摔牌子?你闹上天去,我该不用还是不用!”慧亮回过头猛啐一口:“狗日的,老子跟你没完!”
       把慧亮拉到寮房,慧昱说:“师兄,一台焰口,值得你大动肝火?”慧亮气呼呼地说:“那狗杂种开牌,十有八回没有我,你说我能不生气么?”慧昱说:“没有你你就歇着,生什么闲气。”慧光说:“慧昱你不知道,他是急着挣钱。”接着他又讲,慧亮家中有个弟弟,准备明年盖屋娶媳妇,慧亮考虑到全靠弟弟在家照顾父母,就想帮弟弟一把。前两年,慧亮积攒了三万块钱,今年春天见寺里有的僧人炒股赚了钱,也想去赚上一点,过年回家时多带一万两万的。没想到,他买的一只股票只跌不涨,现在已经缩水三分之二,所以他想多参加佛事,多挣一点钱。慧昱听罢叹息道:“帮弟弟是应该的,这是善业,可你过于执着,甚至近贪,这就转成恶业了。二师兄,一切随缘吧,你弟弟那里,能帮多少帮多少,不要为了这事再犯嗔恚。”慧光也劝慧亮息怒,并说如果钱不够,他可以帮一些,慧亮这才把气消了一点,同慧昱说些别的。
       说了一会儿,慧昱看看表已过四点,问怎么还不上晚课。慧光说:“晚课已经取消两年了,只在下午三点去大殿打个三皈依,一刻钟就够了。”慧昱大吃一惊,说:“为什么取消晚课?”慧亮说:“当家的讲了,寺里人人都有岗位,不好集合。”慧昱说:“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哪个寺不设有各种岗位,可再怎么忙也不能取消晚课呀!”慧光说:“根本的原因,是明心本人不愿上早晚课。晚课已经取消了,可早课他也不参加,都是让维那师组织,结果是稀稀拉拉,每次都到不了一半。”慧昱摇头道:“真是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
       五点,斋堂那儿响起板声,慧光说:“走吧,吃饭去。”慧昱便随他们去了。吃完,慧昱说他明天就回芙蓉山了,今天要再陪师父一夜。慧光说,我和慧亮应该去看望一下师父,当初他想领咱们三个一起离开通元寺,可我俩贪图挣钱就背叛了他,现在想想真是可耻。慧亮听了这话默不作声,等师兄师弟出门时也跟在了后面。
       坐公交车到了医院,正往里走,慧昱突然听到有个女的喊他,寻声一看,原来是孟悔正从医院里走出来。慧光和慧亮也是认识孟悔的,二人向慧昱说:“我们先进去了呵。”接着加快脚步走向了病房楼。
       孟悔留寸头,穿紫裙,走近慧昱时脸上带了羞红:“慧昱,我知道你来明洲了。你什么时候回芙蓉山呀?”慧昱冷冷地道:“明天。”孟悔说:“那好,我也是明天去,咱们一块儿走好不好?”慧昱愣住了:“你去芙蓉山?你去那儿干什么?”孟悔捂着嘴一笑:“你别这么紧张好不好?我不是为你去的。”慧昱问:“那你为了谁?”孟悔说:“告诉你吧,我现在是运广集团的人,刚被任命为芙蓉山经营部经理,明天要去上任呢!”慧昱向她合掌低头:“恭喜恭喜。”孟悔叹一口气,幽幽地说:“慧昱,你一定会恨我的——恨我缠你缠了好几年,恨我住了半年石钵庵又还俗回家,恨我跟你同学觉通走到了一起。”慧昱抬起头来问她:“你说什么?你跟觉通走到了一起?”孟悔说:“是,反正你早晚要知道的,我得跟你说实话。以前你一直冷淡我,劝说我,我住进石钵庵之后也想通了,不打算再纠缠你了。可我受不了尼庵里的清苦,想还俗回家,结果又碰上了另一段孽缘。那天我去找你告辞,遇到了觉通,他骗我说,你去了韩国再不回来了,就陪我去叠翠镇玩。后来,我就糊里糊涂让他占有了……事到如今,我也离不开他了,再说,我也需要一份工作……”
       慧昱听到这里,觉得自己体内此刻储满了炸药,随时随地都会爆炸。他离开孟悔,像个炮弹一样飞进了医院。
       但他没去病房楼。他怕炸着了师父。他一直往里急走,想找一个无人的地方把自己炸个粉碎。
       绕过一个个楼角,他来到了大院最后面的一个角落。此时天色已黑,但借远处一盏路灯的照耀,能看得见那儿孤零零地立着一间平房,门口还堆着一些破旧的花圈。走近一看,那门口上方的水泥墙上写着“太平间”三个黑字。他想,真是佛祖显灵啦,不然,他怎么会把我指引到这个地方?
       好,好。让我死,让我死。
       太平间的门没锁,里面黑咕隆咚。他抬手一推,突然“嗡”一声,有成千上万只蚊子扑面而来,撞得他的脸麻酥酥的。他走进去,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三个水泥台子,分别靠在三面墙上,便知这是停放死尸的地方。他走近正中靠北墙的那一个,猛地倒下,仰躺在上面,心里说,死呵,死呵。
       死了好,死了利索,死了就没有任何烦恼了。孟悔你不用折磨我了,觉通你也不用折磨我了,我远离你们而去,你们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死,死!
       蚊子听到了他的心声,像要成全他似的,一齐扑来,落到他的脸上,手上,脚上。慧昱索性把裤腿往上提起,把上衣解开,裸露出更多的皮肤,心里说:你们咬吧,咬吧,快把我的肉吃掉,快把我的血吸干!
       蚊子真的落满他的身体,真的开始吸血啃肉。慧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痒,却感觉到了一种快意。
       然而有一些蚊子对他的肉体不感兴趣,老是去他的耳边叫唤,嗡嗡嗡,嗡嗡嗡。它们叫唤什么呀,慧昱就不想别的,一门心思去听。
       听得久了,他发现,原来这些蚊子在给他念经:嗡……嗡……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
       真是这样的。他越听,那声音越清晰。他相信,蚊子中也有一心向善、向佛的。
       嗡嘛呢叭咪哞。六字真言。他知道,这真言可意译为莲花中的珍宝。它赞美佛,赞美法,也赞美僧,法力无穷。
       莲花中的珍宝。莲花中的珍宝。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
       恍惚间,慧昱觉得自己正陷在污泥之中,而一朵朵莲花正在他的上方拔擢而起,皎然而放。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体内“砰”地一下,他感觉自己爆炸了。他碎尸万段,他飞向了虚空,而回头瞅瞅,却见一颗幼芽正从他所躺的停尸台上生长出来。
       那幼芽竟又成了他。他坐起身来,张目四顾,只见太平间空空荡荡,连蚊子也都不见了,而门前的地上,正有一些月光洒下来,淡而清凉。
       他下了停尸台,走出了屋子。
       到师父的病房里看看,两位师兄还在那里。慧昱让他们回去,说今夜还是由他在这里守护。慧光和慧亮走后,师父问他:“你见到悔悔啦?”慧昱说:“见啦。”师父说:“她傍晚来跟我说,要去外地打工,不知她要去哪儿?”慧昱说:“不知道。”师父问:“那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慧昱说:“给我讲佛法呢。”师父惊讶地看着他:“她给你讲佛法?这怎么可能?”慧昱说:“佛法无边,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师父,你该解手了吧?来。”说着,他弯腰摸起了床下的尿壶。
       第二天一早,慧昱辞别师父,去了明洲汽车站。他知道,从这里发往怡春的车每天只有一班,他可能与孟悔同行。果然,他一上车,就见孟悔在车上坐着。他平平静静地向她合掌致意,然后到后面找一个位子坐好,眼观鼻,鼻观心,参起了“念佛是谁”的话头。孟悔回头向他瞅过几眼,见他没有反应,便掏出手机给觉通发起了短信。一会儿发一条,一会儿发一条,发了整整一路。
       下午到了怡春车站,觉通早已等在了那里。他接过孟悔手里的包,面带尴尬,向慧昱问道:“明洲比这里热吧?”慧昱说:“西瓜圆得很。”觉通咧了咧嘴:“这话蛮有机锋。”慧昱一笑:“机锋多少钱一斤?”然后大步流星在前头走了。
       第十三章
       上山后,觉通带孟悔进了芙蓉山庄,慧昱一个人回到寺中。次日凌晨,到了上早课的时间,慧昱没见觉通的影子,便知他夜里没有回寺。他对着满天残星深吐一口闷气,整一整身上穿的黑色海青,带领众僧走进大殿拜佛诵经,如法如仪。早课后过堂用斋,虽然住持位子空着,但慧昱和大众唱时庄重,吃时肃静。斋毕是打扫卫生的时间,他又和众僧一道,把院子和各个殿堂打扫得干干净净。
       十点多钟,觉通和孟悔来到了寺里。孟悔撑一把小花伞,穿黄汗衫蓝短裤,性感而窈窕。觉通走在她的身边,东指西指一一向她解说。每到一个殿堂,他都向值班僧人介绍说,这是孟经理,代表运广集团来管理芙蓉山的。孟悔羞笑着对僧人说:“请多多关照!”
       慧昱当时正和好了一摊水泥,在斋堂门口的墙上抹着。觉通走过去问:“慧昱,你干啥呢?”慧昱说:“我想做一块黑板,日后在这里办黑板报。”觉通点点头说:“好,在学院你就是黑板报的主编,到这里应该继续办下去。”孟悔走过来搭讪道:“寺院里还出黑板报?都登什么东西呀?”慧昱说:“登一些有利于修行的东西。请孟经理多多指导。”孟悔红着脸说:“我会指导什么。哎,觉通,你不是要陪我去看流云峡吗,咱们走吧?”觉通说:“好的,现在就去。”说罢,他和孟悔从西侧门出去,往后山去了。
       达戒走了过来,他瞅一瞅在寺西山坡上并肩登攀的一对男女,说:“慧昱,我正在这边给几个沙弥讲戒,住持在那边公开犯戒,这叫什么事儿!”慧昱道:“这更好呀,让他们知道什么是佛行,什么是魔行。”达戒说:“我能跟沙弥这么讲吗?对了,郗总说过,如果觉通犯了错误我可以直接向他报告,我现在就跟他讲!”说罢,他果真掏出了手机。然而电话拨通后,他讲了自己看到的情形,郗化章却说一声“知道了”,接着便挂了电话。达戒拍打着手机说:“你看你看,他老子是什么态度!”
       慧昱兜里的手机响了。达戒看他满手水泥,便替他掏出来,摁了接听键,举到他的耳边。电话是郗化章打来的,让慧昱马上到芙蓉山庄一趟。慧昱甩甩手,去旁边的水龙头那里冲洗。达戒向他说:“你见了老板,一定跟他谈谈觉通的事情!”慧昱点头道:“我有这打算。”
       郗化章住芙蓉山庄218房间。慧昱敲门进去,只见屋里浓烟滚滚,呛得他连声咳嗽。看看地毯上,烟蒂扔得到处都是,有的地方还烧出了黑洞。他抬头看看郗化章那张满布焦虑的脸,合掌道:“请问郗总,你把小僧叫来,有何吩咐?”郗化章说:“我有些话想跟你谈一谈。来,坐吧。”
       二人在沙发上坐下,郗化章猛抽几口烟,然后苦笑着道:“慧昱,人有八万四千烦恼对吧?”慧昱点点头:“对,佛经上有这一说。”郗化章道:“不知道这八万四千烦恼中间,包括不包括我遇到的烦恼?”慧昱说:“不知郗总有何烦恼?”郗化章说:“我的烦恼多得数不清楚,可最严重的一条就是儿子。他太叫我失望,太不争气了!”
       这话让慧昱感到惊诧,他没想到郗化章会这样说。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好低头不语。
       郗化章接着说:“你是他的同学,肯定对他有所了解,但你不了解的还有很多很多。现在想起来,这孩子不成器,也有我和他妈的责任。我们觉得,就这么一个独生子,不能委屈了他,结果就把他给惯坏了,让他变得自私、任性、贪图享受、没有事业心责任感。他脑子不笨,可从来不刻苦学习,光贪玩儿。现在孩子念书哪个不累呀,可是人家受得了,他就受不了。念到高三,他死活不干了,赖在家里不去上学,气得我狠狠揍了他一顿。没想到,挨揍的当天,他竟然留下一张字条,说要出家当和尚去。他妈哭得死去活来,我用各种方式四处寻找,可一直找不到他。过了两年多,他忽然从叠翠山寄来一封信,说他出走后到杭州一家寺院出家,现在考上了叠翠山佛学院。信里还说,你们不是梦寐以求让我拿大学文凭吗,我三年后拿一个给你们瞧瞧。看过这信,我和他妈高兴得简直要疯了,心想这一下不但找回了儿子,还有了一个金不换的回头浪子。我去佛学院看他,说儿子,希望你在这里好好学习,毕了业当一个名僧、高僧,我全力支持你!他答应着,让我到时候给他建个道场。从去年开始,我就物色地方准备建庙,选来选去最后定在了这芙蓉山。慧昱你知道么,在这里我整整扔下了九千万。我的自有资金远远不够,向银行贷了四千万呢!这芙蓉山离城市远,游客少,要想收回投资,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我敢断定,除了我老郗,再不会有人到这里扔钱的。可我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儿子么!你说说,我费了这么一番苦心,做了这么大的投入,他还不应该好好干,尽快在佛教界、在社会上干出一些名堂么?”
       他叹口气,摇摇头,接着说道:“可是,他不。他还是贪玩,还是把正事当儿戏。升座前,你给他写好了法语,我多次嘱咐他,叫他一定背熟,他说没问题,没问题,结果那天当众出丑,羞得我没处放这张老脸!升座之后,他应该好好熟悉一下业务,当好住持吧?可他又想别的。他一次次央求我,让我安排那个姓孟的女孩过来。我说,儿子,你喜欢那个女孩,就把她放在明洲,隔些日子去会会她就行了,不要领到山上招招摇摇好不好?你毕竟是飞云寺住持,披着袈裟。可他不听,非叫我给弄来不可,还威胁说,如果不答应的话,他就不干飞云寺住持,云游四方去。你想想,他要是真的撂了挑子,我这些心血不是都打了水漂?没有办法,我只好答应他。昨天这女孩来了,他把她接到山庄,两个人就混到了一起。我给儿子打电话,说你陪一会儿女孩也可以,但一定要回寺里住,明天早晨准时参加早课。可他不听我的,在山庄里一夜没走,今天八点多了才起来吃饭,接着又带女孩逛山去了。你想想,这是住持能干的事情么?他这么不注意影响,能有个好结果、好名声吗?我气得连早饭也没吃,到现在还害心口疼……”
       说到这里,郗化章又续上一支烟,凶猛地抽着。
       慧昱说:“郗总,感谢你的信任,能把这么多心里话说给我听。觉通的习气这么重,是你的烦恼,也是我的烦恼。实话跟你说,我在佛学院念书的时候,来芙蓉山以后,都曾多次想过,不能和觉通这样的人共住。”
       郗化章扭头看着他:“是吗?慧昱师父,你可不能离开芙蓉山呵!”
       慧昱微微一笑:“我打算走的话,早就走了。佛祖对我们出家人讲过这样一句话,烦恼即菩提。就是说,烦恼能让人增长智慧,帮助修行。”
       郗化章苦笑着说:“我明白,在你的修行道路上,觉通就是个反面教材。”
       慧昱说:“无所谓正面反面。在佛的面前,我们都是芸芸众生,都是不净的一粒种子,只是染重染轻而已。”
       郗化章叹一口气:“唉,我真是对他不放心哪!可是,我又不能老住在这里。你知道的,运广集团总部在明洲,那里有许多业务,再说,我也得抓紧挣钱还贷款呵。我今天叫你过来,就是要向你交个底,拜托你两件事情。”慧昱道:“郗总你别说‘拜托’二字,让我做什么事情,请尽管讲。”郗化章说:“是这么两件,第一,把飞云寺管好;第二,把觉通管好。”慧昱说:“我身为监院,一定尽职尽责,让飞云寺法轮常转,争取不出大的娄子。但第二条,我觉得很难。”郗化章说:“是很难。现在我不指望他能当一个好和尚,只希望他做事别太出格,免得招来危险。你是他的老同学,也熟悉佛门规矩,多提醒他,多劝劝他,好吧?”慧昱点点头:“可以。”
       这时,郗化章从床头提过一个包来,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慧昱。慧昱伸手接过,感觉沉甸甸的,从封口看看,里面竟是一摞百元钞票。他急忙放到郗化章的面前,说:“郗总,请不要这样。”郗化章把信封拿起来再向他递:“你别见怪,这些钱只是我的一点心意。如果你干得好,年底我会再给你红包的。”慧昱张开两手推挡着:“郗总,你交代的事情我一定好好去做,可这钱我不能要,我是受过菩萨戒的。”郗化章把钱收起,叹息道:“唉,我儿子要是跟你一样就好啦!”
       接着,他又向慧昱讲:“我走了之后,宋经理作运广集团的全权代表管理这里的业务,你要好好和他配合。”慧昱问:“觉通不是说,孟悔代表运广集团管理芙蓉山么?”郗化章眉头一皱:“这么个大摊子,我哪敢交给一个丫头片子。她在这里,也就是帮着卖卖门票吧。”
       而后,他打电话叫来了宋经理,又对一些事情做了交代。说罢,他把手中的半截烟一扔:“好,我走了。宋经理,你陪我到风管委向申主任告别一声。”宋经理说:“你不等住持回来?”郗化章沉着脸说:“我等他干啥,我肚子里的气已经够饱了!”宋经理不再吭声,提着地上的一个大包就向门外走去。
       芙蓉山风景区管委会就在进山门坊旁边的几间平房里,离芙蓉山庄有四五百米。郗化章和宋经理上车后去了那里,慧昱一个人沿着清凉谷溯流而上,向寺里走去。
       这应该是芙蓉山最美的季节。谷底清溪潺潺,石阶上青苔点点,而水边的合欢树则是叶绿花红。那合欢花,近看是一把一把的小红伞,远看则是大片大片的红云,遮蔽了整个山谷。
       走了一会儿,眼前的红云消失,一个黄点儿闪现出来。他驻足抬头,只见“罗汉榻”巨石旁边,站立着穿黄色汗衫的孟悔。孟悔开口问道:“慧昱,我爹在这里的时候,住哪个地方?”慧昱向左边一指:“就在那边。”孟悔说:“你领我去看看好吧?”慧昱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在前头带路,走向了狮子洞。路上他问觉通干什么去了,孟悔说:“知客找他商量事情,他让我先走一步。”
       来到洞口,慧昱止住脚步,孟悔一个人进去了。她看了一圈出来说:“这种地方,怎么能住人呢?”慧昱说:“像师父这么苦修的人,的确少见。”孟悔看着他说:“你也行,够了不起的。你和我爹,还有石钵庵里的宝莲师太、水月等等,都是真正的修行人。”慧昱说:“既然出家,就不能玷污了这身僧衣。”孟悔低头道:“可惜,有人却做不到。像我,像你的那位同学。惭愧呵!”
       她停了停,又问:“慧昱,刚才你去哪里了?”慧昱说:“郗总要回明洲,把我叫去谈了一些事情。”孟悔警觉地问:“他都谈了什么?”慧昱道:“说了他的一些苦衷。”孟悔问:“苦衷?他有什么苦衷?”慧昱道:“郗总说,他在芙蓉山投下九千万巨款,重建这飞云寺,就是为了让觉通有个修行的道场,正儿八经地做个住持。可是,他说他现在很失望。”孟悔的脸腾地红了,她吐出舌头,好半天才收回去:“慧昱,我能猜到他为什么感到失望,是因为他儿子身边有了我这个魔女。”慧昱道:“他可没说你是魔女。”孟悔道:“不,在他眼里我就是魔女!前几天觉通让我上山,说他爹也是同意的。可我昨天一来就看出,他爹不欢迎我,连话都不跟我说。当然,不欢迎我的还有你,还有寺里的那些僧人。我现在真的有点后悔,我不该到这里来的。”慧昱说:“你能说出这话,善哉善哉!”孟悔说:“你先别善哉。我后悔,也惭愧,可我的心里很矛盾,恐怕一时还离不开这里。”慧昱问:“有什么矛盾?”孟悔瞅着他说:“这你不懂。”慧昱见她眼神古怪,便转过身说:“咱们走吧。”于是二人就相跟着离去。
       走到罗汉榻旁边,正遇见觉通从寺里下来。觉通看看孟悔,再看看慧昱,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说:“孟悔你先下去,我要跟慧昱谈谈。”孟悔看出了他的异样,张口要说什么,觉通大喝一声:“叫你下去!听见了没有?”孟悔眼里涌出泪水,一扭头走了。
       慧昱站在那里只是微笑。觉通到他面前,盯着他问:“慧昱,刚才狮子洞里的一幕很精彩吧?”慧昱点头道:“是,很精彩。”觉通挥起手,“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叫你精彩!”慧昱摸摸被他打过的左腮,依旧是微笑:“这也很精彩。”觉通把指头指着他的头皮说:“慧昱,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给我滚蛋!”慧昱说:“我不走。”觉通问:“你为什么不走?”慧昱说:“你问问你的父亲,他是不是想让我走。”觉通瞅着他愣了片刻,然后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沿着石阶路噔噔噔跑了下去。
       看着觉通的背影在山路上消失,慧昱扶着齐胸高的“罗汉榻”边沿一跃而上。
       和师父同住这里时,他听秦老诌讲过“罗汉榻”的传说。秦老诌说,当年唐僧去西天取经,回来之后皇上高兴,举国欢庆,这里的一个奉梵和尚心想,佛祖的经书多得很,唐三藏只是取回来一小部分,我也去一趟天竺国,再取一些回来。想到这里,他就在寺里宣布了这一计划,并在佛前发了大愿,接着一个人上路了。那时候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都已经成了佛,没有人再给他保驾。他背了行囊,拄着禅杖,一边化缘一边向西走。宝象国过去了,乌鸡国过去了,车迟国过去了,可是到了女儿国他没过去。为什么?他不像三藏那么坚定,他让那里的女人稍稍一纠缠,就掉进了温柔乡里出不来了。奉梵在女儿国住了三年,这天拿着镜子一照,发现自己已经两鬓斑白,心想可不能再荒唐下去,得继续赶路,就不辞而别偷偷跑了。哪知道,他身子早叫女人掏空,上了路两腿发软,再也走不动了。奉梵和尚想,看来我去不成天竺国了,我回东土大唐芙蓉山吧。这个念头一出,立马有一股黄风刮来,把他轻飘飘地托起来,没过多久就把他送回了这里——修行就是这样,向前进特别特别艰难,向后退特别特别容易。他回到芙蓉山,师父问,师兄弟也问,说你取的经在哪里?他没有脸面再在寺里住,就一个人住到寺前这块石头上。他把石头西边的山峰称作天竺,白天向它跪拜忏悔,夜里就睡在石头上面。石头上面有两个膝盖印儿,还有一个人身印儿,都是他留下的。奉梵和尚在上面住了几十年,最后死在了这里。人们说,这和尚虽然没经受住考验,没取来真经,可是回来之后忏悔到死,也真是了不起。他没能像三藏那样成佛,但也称得上一个罗汉,所以就把那石头叫做“罗汉榻”。
       今天,慧昱寻到那个奉梵和尚躺出的身子印儿,四仰八叉躺了下去。
       石头清凉无比,沁人肌骨。他想,有这样的床榻,何愁大梦不醒?
       满山的蝉都在鸣叫,似在响应他的心声。头顶树枝上的一只,还冲他“噗嗤”撒了一泡凉尿。慧昱大笑着起身,擦干净脸上的蝉尿,回寺去了。
       晚上到了十点,慧昱见觉通还没回来,便给他打电话,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寺了,不然明天会耽误早课。觉通在电话里发起了脾气:“孟悔催我回去,你也催我回去,烦不烦呀?”慧昱说:“我们都是为你好。你知道吗,现在寺里有的沙弥已经议论起你的操行,你不做些遮掩,我怎么向他们解释?”觉通说:“这么晚了,天黑路险,我怎么走呀?”慧昱说:“这不要紧,我马上下去接你!”觉通说:“好好好,你愿来就来吧!”
       站在电话旁边的永发说,他也要去,接着拿了手电筒随慧昱出门。
       这是个无月之夜,寺外一片漆黑,二人借手电的一柱光亮,深一脚浅一脚向芙蓉山庄走去。虽然共处了一段时间,但慧昱一直不知道永发的来历,只看得出他是农村孩子,文化程度不高,虽然对觉通唯唯诺诺,殷勤伺候,但还是经常挨觉通的臭骂。有一次慧昱还看见,这孩子挨了骂,躲到方丈室后面的夹道里偷偷哭。他一边走,一边让永发走路小心,不时扶他一把。走到“罗汉榻”下面,永发一脚踩空,差一点摔到沟底,多亏慧昱把他扯住。永发感激地说:“监院师父,你这人真好,比我表哥强多了。”慧昱问:“你表哥是谁?”永发说:“觉通呀。”慧昱说:“你们原来是亲戚?你怎么跟他到这里来啦?”
       永发沉默了片刻,便一边走一边讲起了他的来历。他说他今年十六,家在安徽南部山区,穷得很。他今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父母看他还小,干农活不行,就说,你二姑父是大老板,就到他那里找点事干吧。二十天前,父亲带他去了明洲二姑家,把来意一说,二姑夫不理,说这么个小伢儿能干什么。二姑说,郗有不是要到芙蓉山当住持嘛,住持身边好像都得有个贴身秘书,就让他干这差事。她这么一说,姑夫和表哥也都同意,就给他剃了头,买了一套僧衣穿上,表哥还给他起了法名叫“永发”。可是到了这里,表哥嫌他不够机灵,伺候得不够周到,说骂就骂。有一回他端洗脚水慢了一点,让表哥一脚踹在地上,膝盖都跌破了。
       慧昱听后,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打不打算真的出家?”
       永发摇摇头:“我不。表哥待我这样,我能受他一辈子气呀?”
       慧昱暗暗摇头,不再吭声。
       来到芙蓉山庄,慧昱在大堂里等着,永发去三楼孟悔住的房间叫来了觉通。觉通见了慧昱一句话不说,怒气冲冲走出门去。上山的路上,他虽然走在前头,可是腿脚发软,呼呼直喘,走几步就停下歇一歇,慧昱和永发只好在后面驻足等候。回到寺里,已经是十点多钟,僧人们大多熄灯就寝了。
       此后,觉通收敛了一点。他虽然还去找孟悔,但一般都选在白天,而且是在孟悔不值班售票的时候。他在那里厮混半天,一般都回寺里过夜,早课也能起床参加。
       但过了一段时间,觉通仍在寺里睡,早课却屡屡缺席。达戒嘟嘟哝哝,说住持这么搞,让他做僧值的怎么去抓僧人纪律。慧昱悄悄问永发,觉通都是什么时候睡觉,永发说,他不定时,有时候上网上个通宵。慧昱想,这家伙,又管不住自己了。
       这天晚上,慧昱去找觉通谈话,让他早上准时起床,觉通说,我那时候还没睡醒呵。慧昱说,你晚上早睡一点不好么?觉通歪嘴一笑:我每天晚上都考虑振兴飞云寺的大计,睡不安稳呀!慧昱道:把你的大计说出来听听。觉通便胡诌了一通,又是招募僧人啦,又是举办大型法会啦,都很虚。慧昱说,其实,振兴飞云寺,首要的还是把道风建设好。道风不正,僧纪涣散,什么事情都做不成的。我刚起草了一份《飞云寺共住规约》,你看看可以吗?说罢就将一页纸递给了觉通。觉通接过去看看,规约一共十四条,对全寺僧众的修行生活做了具体要求。觉通看罢,咂起了牙花子:“慧昱,咱们不要自己给自己戴紧箍咒好吧?”慧昱说:“制订规约,将传统的戒律具体化、现代化,以此来整饬道风,这是当今各个寺院的普遍做法,咱们飞云寺也不能例外。”觉通只好点头:“那就这么办吧。”慧昱说:“你同意了就好,明天上午咱们寺务委员会再把它讨论讨论,如果别的执事没有意见,就向大众颁布。”觉通说:“可以。”慧昱又说:“不过,规约一旦正式颁布,你这个住持可要带头遵守。”觉通歪嘴一笑:“尽量争取吧。”
       第二天,住持、执事们坐在一起,把规约讨论了一番,大家都说很好。晚上,全体僧人集合到法堂开会,慧昱就宣读了这十四条。他读完后说,请大和尚做开示。觉通装模作样讲了一番话,要求大众认真遵守这些规约,共同建设良好道风云云。
       在这之后,觉通果然有些转变,每天的课诵都能参加,孟悔那里也去得少了。
       第十四章
       来芙蓉山的香客和游人多了起来。
       最初的一拨是得知飞云寺重新建起的本地人,近的步行,远的坐车,每天都是成百上千。特别是到了周末,县城和市里来的游客会大量增加,停车场上各种车辆满满当当,路上行人首尾相接,山上各个景点都晃动着人影儿。飞云寺里更是游人如织,院内烛火点点,香烟袅袅,大殿里接连响起香客礼拜时由值班僧人敲出的磬声。
       随后,外地旅行社也带团来了。一辆豪华大巴便载来一群人,导游手里的小旗四处挥舞,电喇叭四处鼓噪。那些男女导游不知是从哪里了解的芙蓉山掌故和佛教知识,谬误百出却自以为是,哄得游客只管点头。有些导游每到寺里,还推出这么一个项目:请出方丈大师同游客合影。每到这时,觉通从不推辞,穿袈裟,挂念珠,走出丈室,笑嘻嘻站到前排中间给他留好的位置上。照完相,一些游客意犹未尽,往往口称“大师”向他请教佛理,觉通合掌念一声佛号,接着给他们一些答复或开示。他毕竟在佛学院混过三年,一些最基本的佛理还是懂的,所以多数时候能让请教者感到满意和满足。还有人请他解答人生疑难问题,他便开出“看破”、“放下”、“随缘”等处方,也能收到良好效果。
       有一天,觉通正在方丈室上网,在大殿值班的慈音跑来,说有三个人非要找住持说话不可,觉通便下线去了。走到大殿门口,见佛像前站着两男一女,一个中年男人留光头,一个年轻男人扎小辫儿,那个年轻女人则顶着一蓬橙黄色的碎发。觉通大声招呼道:“欢迎施主来寺!”奇怪的是,光头男人看看他,竟一言不发,努嘴仰脸,“噗”地一声,将一口唾沫直吐到佛像上。觉通立刻大怒,吼道:“你要干什么?怎么能向佛像吐唾沫?”光头男人瞅着他扬眉一笑:“你让我向哪里吐去?”觉通骂道:“向你妈那里吐去!”窜上去就要打他。光头男人并不还手,一闪身跑出殿外,且嘻嘻作笑。觉通也跑出去追赶,一边追一边骂,二人在院子里兜起了圈子。和光头男人同来的女人,竟一边笑一边用DV拍他们。
       全寺僧人都跑了过来,有的去拉架,有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慧昱问明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突然大声说:“禅友,我与你道!”
       光头男人听见这话,急忙跑到他的跟前。觉通撵过来还要打他,慧昱说:“大和尚,不劳你动手,让我领教领教。”觉通便停了下来,瞪着那人直喘。
       慧昱向光头男人打个问讯:“善知识今日来此,实为飞云寺之大幸,请多多教诲。”
       光头男人瞅着他笑道:“会了么?那我给你洗去。”说罢,就举起了手中的一瓶矿泉水。
       慧昱却一把抢过来,拧开盖儿,整个儿倒拿着,让水咕嘟嘟流到了地上,嘴里说:“好了。”
       光头男人见状,将双手一拍:“行,有点意思!”
       那扎小辫的年轻男子走过来,指着光头男人说:“各位师父,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呵,这是怡春禅社社长、著名画家曹三同先生。”
       慧昱惊讶地问:“怡春市还有禅社?”
       曹三同说:“是。我们已经成立两年了,成员有十几位呢。”他指着扎小辫的年轻男子道:“这位是我们的骨干,热砂主人。那位小姐是他的女朋友,也是禅社的,姓沈名婕,法号砂粒儿。”
       “热砂主人”晃着小辫儿笑,“砂粒儿”却抬脚踢了曹三同一下:“叫你胡闹!”
       慧昱说:“请三位赏光,到客房吃一杯茶好么?”
       热砂主人“啪”地打个响指:“太好了!我们今天就冲你这杯茶来的!”
       慧昱一笑,和慈辉一道领三位客人去了客房。众僧一边议论一边散去,觉通则悻悻地回了丈室。
       主客在客房坐下,慈辉端上茶来,曹三同便问他俩上下怎么称呼。慧昱答后,向曹三同道:“先生想必对曹洞学问有些偏爱。”曹三同说:“你怎么知道?”慧昱说:“先生的名号已经告诉了我。三同不是一个‘洞’字么?”热砂主人指点着慧昱道:“师父你行!老曹本名叫曹正端,后来用这名号,极少有人懂得,还以为是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三同呢。”曹三同说:“在禅宗五灯之中,我真是喜欢曹洞宗。平易耐心,精耕细作,多好哇。”热砂主人说:“我偏偏喜欢临济,动不动就当头棒喝,多么过瘾!”曹三同说:“热砂,你只图过瘾,早晚会把自己弄成禅疯子。”热砂主人说:“你说临济都是禅疯子,那为什么到了晚清,天下禅寺多属临济,有‘临天下、曹一角’之说?”曹三同说:“曹一角怎么啦?只要是上等法门,莫说一角,就是只有一个洞,也能成正果、出人才!”热砂主人说:“好好好,你就钻你的洞好啦!”那个沈婕说话了:“你们两个不要吵好不好?当着师父的面,不是班门弄斧么。”
       慧昱由衷地说:“你们的禅学造诣真是不低,我虽然出家后就参禅,并且在佛学院读过这方面的课程,但也只是在禅海边上湿了湿脚而已,不明白的多着呢。”
       曹三同说:“慧昱师这么说,咱们就走得近了。我们禅社每周都搞一次聚会,谈禅论道,喝茶聊天,请你们去指导好不好?”
       慧昱说:“指导谈不上,但我们愿意参加你们的聚会,一起探讨、参究。”
       热砂主人便问,这个周末就去可不可以?慧昱说可以,并与慈辉商量,二人一起去。热砂主人说,那好,星期六那天我开车来接,你俩八点左右到下边的停车场。
       慈辉这时问热砂主人:“哎,你的名号好怪,怎么叫热砂主人呵?”
       热砂主人哈哈大笑:“我喜欢坐禅,可又离不开女人。佛经上不是讲,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砂石,欲其成饭,经百千劫只名热砂。我整天在煮热砂呢!”说着,他拍一拍沈婕的头顶:“这就是我的一粒砂子。”沈婕却冲他一翻白眼:“还不知谁煮谁呢!”
       二位僧人大窘,不再接话。
       曹三同看看墙上佛像两边的对联,说:“这字甚好。”
       慈辉指着慧昱道:“是我们监院写的。”
       曹三同看着慧昱说:“是吗,等你去禅社的时候,一定要留下墨宝!”
       又闲聊了一会儿,三位客人起身告辞,说说笑笑出寺去了。
       中午,僧人吃罢斋饭,等觉通回丈室之后,便围在一起议论上午那件事情。慈音说:“今天多亏监院能跟他们过招,不然咱们就难堪啦。”
       永贤问:“请问慧昱师,他们为什么向佛像吐唾沫?后来你把矿泉水倒在地上是什么意思?”
       慧昱说:“他们唾佛,其实是东施效颦。这是一个禅门故事。说仰山慧寂禅师在世时,一行者随法师入佛殿,行者向佛而唾。法师问:你为什么向佛吐唾沫?行者说:你找个没佛的地方我吐。这意思是说大地虚空,佛无处不在。仰山的对策是,让法师向行者脸上吐唾沫。但那个曹三同见我会得,就声称要拿水把他吐的唾沫洗去。我夺水倒在地上,自然回应事件原委。”
       一凡说:“我也明白他是重演古人故事,可我不知他们深浅,没敢接招。”
       慈音说:“慧昱师,你往后给我们讲讲禅宗吧。以前我住的那个寺院是净土道场,只念佛不参禅,可我以后遇到这样的客人怎么办?”
       慈辉说:“对,真是该给他们讲一讲。”
       慧昱说:“好,几个沙弥已经跟一凡师学完了早晚课诵,下一步应该学学修禅。像慈音你这样从别处来的,如果愿意,也可以一起修习。我和住持打个招呼,就马上开始。”
       慧昱去和觉通说了这事,觉通说这事很好,你去办吧。当天晚上,慧昱就把法堂临时改作了禅堂。他向几位学禅者先讲禅门第一公案:当初佛祖在灵山法会上拈花示众,众人不懂,只有摩诃迦叶破颜微笑,于是佛祖宣布:“吾有正眼法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讲完禅宗渊源,简单地讲了讲历代传承,接着又讲怎样坐禅参话头。他说,他跟着师父在通元寺参了好几年话头,后来上了佛学院,对这种做法起了疑心。但现在想来,今天的人根器劣弱,满脑子妄想,修禅的第一步,还是得坐下来,歇下来。坐就是菩提,歇就是菩提。慧昱让大家也参“念佛是谁”这一话头,并且教众人怎样坐,怎样参。
       讲了一个多小时,他看看佛龛前的长香已经燃尽,便说,修禅,关键是真修实证,咱们每天晚上讲一支香,坐一支香。说罢,他让众人活动一会儿,解解手,再去烧一支香插上,然后就和众人一起坐下。
       然而只坐了一会儿,禅堂里就有了动静。慧昱睁眼看看,原来是离他不远的永旺坐不住了,竟然两手在背后撑地,张目四顾。他抄起身边那把下午赶制的“香板”,伸手就朝永旺的脑袋上打了一下。永旺抱住脑袋说:“你还真打呀?我腿疼!”慧昱说:“我打的是你的习气。你腿疼,悄悄活动活动好了,怎能摆出那样的懒汉架势?”永旺说:“好,我改正。”又重新让自己坐好。
       终于等到那支香燃尽,慧昱将香板在地上敲出一声响,说道:“开静。”于是众人睁眼放腿,龇牙咧嘴地起身。永旺说:“这一支香真难熬!”慧昱说:“等你顺过腿来,尝到禅悦的滋味,还会不想起来呢。”
       到了星期六早上,慧昱和觉通说,要去怡春市看看禅社活动情况,问他愿不愿去。觉通不悦,说我不去,跟那些禅疯子搅和在一起干什么,他们都是闲得无聊,借禅找乐子的。慧昱说,他们能从禅学中找到乐子,这证明佛教文化在知识界还在受欢迎,还是有生命力的,我们应该加强跟这些人的联系,借机光大佛教文化才是。觉通说,我说不过你,你去吧。慧昱只好和慈辉一起下山。
       来到停车场,只见那里停着几辆车,却不见热砂主人的影子。二人正这看那看,有一辆白色小轿车突然启动,直向他们冲来。二人见势不妙急忙躲闪,那车却在咫尺之外“嘎”地一声停住。车门打开,热砂主人跳出来笑道:“逢佛杀佛,逢祖杀祖!”慧昱立即明白这是演绎临济宗风,遂向山下一指:“祖师正在山道弯处放尿,速去撞他!”接着坐到了副驾驶位子上。热砂主人哈哈一笑,打个响指,到驾驶座上发动了车子。
       热砂主人一边开车一边说:“真好!我们禅社办了两年,一直没有真和尚做伴,这一回有了。”慈辉这回也敢接话茬儿了,说:“我们如果是假的呢?”热砂主人说:“拉到山下,打煞喂狗!”三人同时大笑。
       到了山下,慈辉问道:“热砂主人,能告诉我们你的真实姓名吗?”
       热砂主人说:“我姓释,名迦,字牟尼。”
       慧昱扭身向他合掌:“本师在此,弟子失敬!”
       热砂主人拍着方向盘直笑,把脑后小辫晃得像一条撒欢的狗尾。
       拐上公路,热砂主人说:“二位师父,我给你们坦白交代呵,鄙人姓许,叫许平原,职业是捏泥巴。”慈辉问:“捏泥巴?捏泥巴干啥?”热砂主人说:“糊弄人呗。”慧昱说:“我明白了,你是雕塑家。”
       又说了一会儿别的,就进了怡春城。车子东拐西拐,最后停在了街边一家店铺门口。热砂主人说,到了,这就是社长的画店兼住处。下车后,慈辉看看这里挂的牌子上写着“无拣斋”,便说:“这是什么意思?”热砂主人问慧昱:“你说呢?”慧昱看出这是考他,就说:“我猜,这店名取自曹洞宗的一则公案,有人问曹山,国内接剑者是谁,曹山答:曹山。”慈辉将脑袋一拍,“想起来了。那人又问:拟杀何人?曹山答:一切总杀。那人再问:要是遇见本生父母怎么办?曹山说:拣什么!这就是‘无拣’。”热砂主人打个响指:“好,二位师父请进!”
       进去看看,这画店面积不小,货柜上摆满文房四宝和古董玩器,四周墙上则挂满了字画。沿店角楼梯走上去,便进入一个大大的客厅。有十来个人正在那里喝茶,见他们来了都站起来鼓掌道:“欢迎师父!”慧昱和慈辉向他们打个问讯,慈辉抢先说:“各位施主好!”一个胖子道:“叫施主?打算向我们化缘吗?”慧昱微笑道:“是来化缘。请禅友们赐一杯茶吃。”曹三同指着身边的两把藤椅:“茶早备好了,请落座。”
       寒暄几句,禅友们便向慧昱请教禅学上的一些问题。慧昱不慌不忙,一一解答,让大家甚感满意。
       这时,本来卧在地上的一只黧色小猫突然窜上曹三同的膝头,“喵呜”叫了一声。一个大胡子男人突然抓住猫的尾巴,将它倒提起来,向慧昱问道:“斩是不斩?”
       慧昱一言不发,只将一只芒鞋脱掉,放在茶几上,同时在嘴里学了一声猫叫。曹三同见状,将茶碗一端:“好,喝茶喝茶!”大胡子向慧昱晃晃大拇指,顺手将猫放在了地上。
       另一个瘦小男人说:“我知道,刚才刘大胡子是效仿‘南泉斩猫’的故事,有一天,东西两堂和尚争一只猫,禅师一把将猫抓起,对他们道:你们说,说得即救了此猫,说不得就斩了它。两堂和尚目瞪口呆,南泉这时手起刀落,将猫斩为两截。南泉这样做是有深意的,他斩的不是猫,是和尚们的争心。这颗争心,是遮蔽自性的,是必须抛弃的。”
       沈婕竖起染了红指甲的一只手指说:“可是,他把猫斩了,这有多么残忍!”
       慧昱接过去说:“按照佛教戒律,杀猫的确是残忍的事情。但南泉这样做,主要是为了当机立断,平息烟尘。大家都知道‘快刀斩乱麻’这话,这就是当机。在一个‘机’字面前,猫儿的死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热砂主人拍了两下巴掌:“对对,慧昱解释得好!由此我联想到,邓小平也深谙‘当机’二字。他说,不要争论。发展才是硬道理。他的做法和南泉有异曲同工之妙。”
       曹三同说:“邓公其实就是个大禅师。在许多时候,他的许多做法,都透出禅机,尽管有些当机之举还包含着杀机。”
       众人听到这里,都默然点头。
       沈婕又问:“慧昱,你脱鞋放在茶几上,还学猫叫,这是什么意思?”
       大胡子男人说:“我猜他是学赵州。南泉斩猫的时候,赵州和尚恰巧外出,他回来听说此事,就脱下鞋子顶在头上。这做法有多种解释,一种是,斩猫不干我事;一种是,顶鞋等同顶猫,表护惜之意;还有一种是说,南泉颠倒了。”
       慧昱道:“我不是学赵州,我是当机行事。”
       曹三同说:“你们怎么不明白,他让芒鞋跳上桌子,还叫了一声,为的就是救真猫一命。说到底,和尚还是慈悲为怀!”
       慧昱笑了。众人皆恍然大悟。这时,曹三同介绍说,那个大胡子是怡春大学的副教授,叫做龚青。
       慧昱转过话题:“社长,我现在正式提出申请,加入你们的禅社,不知能否得到批准?”
       慈辉说:“还有我。”
       曹三同摸一把光头说:“按照我们的章程,接纳新社员,必须老社员集体表决。哎,同意的举手!”
       众人都把手高高举起。慧昱和慈辉急忙起身,向大家合掌致谢。
       曹三同诡笑一下:“不过,入社是要交社费的,考虑到和尚没有钱,又不便剥你们的僧衣典当,就请你们各留一些墨宝顶了吧!”说罢起身,扯了慧昱和慈辉的袍袖往画案那儿去。慈辉急忙推拒道:“我的字不行,让慧昱写。”慧昱笑道:“好好好,这种便宜事到哪里找去?我的字不值钱的。”说罢,撸袖走到案边,拈笔在手,稍作酝酿,便用楷书去宣纸上写下“同登觉岸”四个大字,那字庄重遒劲,众人都拍手叫好。写罢这幅,沈婕向他讨字。慧昱为她用行书写了“松风鸟语清,花雨禅心寂”一联。这字横逸飘发,喜得沈婕笑靥如花。接着,其他人也相继要他写,慧昱便每人给写一幅,一直写到中午。
       终于搁下笔来,去洗了洗手,曹三同说吃饭了,接着有一个很富态的中年妇女端着两盘菜从厨房走出来。一些禅友跑去帮忙,茶几上很快放得满满当当。人多坐不开,禅友们都是站着,一人抓一个馒头,一边吃一边在书架边、画案前游逛,想吃菜了就去茶几边夹一口。
       那些菜,有荤有素。慧昱和慈辉当然是只拣素菜。慧昱再一次去夹菜时,热砂主人用筷子将慧昱的筷子一打,喝道:“拣什么?”慧昱一笑,伸出筷子将他脑后的发辫用力夹住,让他动弹不得。曹三同大笑,说:“叫你乱喝!和尚如果无拣,就把你当成一盘菜啦!”
       吃过饭,慧昱说要到书店看看,接着回山。曹三同和禅友们送他俩到楼下,热邀他们今后经常过来,慧昱和慈辉满口答应。二人同热砂主人、沈婕一块儿去了新华书店,慧昱找到宗教类书架,见佛教书籍竟然有几十种之多,有经书,有佛学专著,有谈禅论道的散文随笔,心想,仅从这一条看,佛教文化在今天还是很受一些读书人尊崇的,“人间佛教”的建设是有民间基础的。他在书架前浏览了一会儿,发现有一本经书合集,里面有《金刚经》和《坛经》,便拿了六本,准备带回去给学禅的僧人们用。另外,他又选了一本日本创价学会会长池田大作的谈话录《佛法与宇宙》,还有一本中国学者陈兵、邓子美的《二十世纪中国佛教》。慈辉则选了一本《佛教仪轨》,一本《中国古代僧尼名籍制度》。二人抱着书去收银台付账,热砂主人却抢先掏了钱。慧昱说:“老让你破费,这怎么能行?”热砂主人晃着小辫道:“我想做点功德,到头来能混得一碗米饭——热砂硌牙呀!”这话说得慧昱和慈辉都笑,沈婕则娇嗔地打了他一掌。
       回到山上,当晚慧昱收到一条手机短信:“我是沈婕,好喜欢师父的广博与聪慧。”慧昱回道:“小僧愚钝不堪,还请沈小姐多多指教。”沈婕又发来一条:“师父这么说就更加可爱了。你知道吗,我做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白日梦,你想不想知道梦的内容?”慧昱看到此信,觉得沈婕那一双生动的美目就在眼前,正直盯着他。他正不知怎样回复为好,手机上又出现了新的短信:“没有僧俗,只有男女。”
       慧昱的心暗暗急跳起来。他用力将手机握在掌中,反复摩挲着,闭目良久。
       砂粒儿。砂粒儿。还不知谁煮谁呢。煮,煮,煮,煮。经千百劫,只名热砂……
       他醒了过来。他想起,宋代诗僧道潜和苏东坡交往,席间一位美女请道潜为她作诗,道潜就写了一首很著名的七绝。慧昱便将这首诗给沈婕发了过去:“寄语东山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
       不过片刻,沈婕回信道:师父俺领教了,再不敢了。
       果然,此后她再没和慧昱单独联系。
       第十五章
       进城买来经书,慧昱讲经就方便多了。他每晚给学禅的僧人讲一段《金刚经》,接着就和他们一起打坐参话头。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教,几个沙弥的腿子变软,定力大增,可以坐得很久,基本上不用再动香板责打。那个永旺,有几次在开静之后还不睁眼,依旧笑眯眯坐在那里。慧昱只得手拿引磬,去他面前轻敲一下,把他唤醒。永旺揉着眼睛说,哎呀,你把我弄醒干啥?我正舒服着呢,真想这样一直坐下去。慧昱说,你尝到了禅悦,可喜可贺,但你不可沉迷于那个境界。那也是一种“相”。永旺说,对,经上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我不迷它啦,不迷它啦。
       这天晚上正在坐着,慧昱忽然听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睁眼看看,原来是一位陌生的老僧。他又黑又瘦,身体前弓,脑门上有两排香疤。他进来看看众僧,将背上的旅行包放下,便在离慧昱不远的地方坐下,微闭双目轻声念叨起来。慧昱以为他是一个外来挂单的,就没在意,继续抱定话头去参。可是,那老僧念着念着声音大了起来: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
       在场的僧人都睁开眼睛,惊异地看着他。慧昱知道,“拖死尸是谁”也是一句话头,和“念佛是谁”含义差不多,禅门中也有一些人参它。没想到,老僧念着念着老泪纵横,带着哭腔,接着还俯身在地放声大哭。众僧急忙下座,围了过去。慧昱问:“老师父,你怎么啦?你从哪里来?有什么伤心事?”可老和尚已经不能自控,直哭得身子乱抽。
       哭声惊动了全寺,觉通和其他僧人也都跑了过来。觉通看看老僧,说:“这老头不是有神经病吧?”老僧听见这话,却坐起来看着他,抽咽着道:“你、你才有神经病呢!”觉通说:“你没有病,跑这里哭什么?”老僧止住哭,擦着眼泪说:“我哭开山祖师,哭历代前辈,哭师兄师弟,也哭我自己。”慧昱问:“老师父,你是从哪里来的?”老僧说:“我从台湾来。”慧昱问:“你要到哪里去?”老僧说:“到这里执掌丈席。”众僧听了这话都很惊讶,说:到这里当方丈?搞错了吧?我们的方丈在这里!说着便向觉通指去。老僧将袍袖猛一挥,大声道:“不,我就是方丈,我就是现任住持!我有飞云寺的镇寺之宝,历代住持传法的信物!”觉通瞪眼骂道:“你他妈的越说越离谱了!你不是神经病是什么?”老僧说:“你不信?不信就看看我带的宝贝!”说着,他颤巍巍爬起身来,抖着手把大褂解开。这时一股汗臭味放出,熏得众僧都往后退,有几个还捂上鼻子。
       老僧不在意大家的反应,继续去解僧衣。当他把里面一件小褂解开时,大家吃惊地发现,在他瘦骨嶙峋的胸脯下部,竟横挂着一样东西。那物棕黑色,有十多厘米长,层层叠叠,像半截折扇。它一端拴一条丝绳,竟挂在老和尚那单薄而松垂的胸肉上。老僧说:“看见了吧?这是贝叶经,当年开山祖师进京,一个西域和尚送给他的。开山圆寂,就把它传给了二祖。此后几百年里,谁有了它谁就是飞云寺的当家人。”慧昱凑近他,仔细看看那物,原来是七八页薄片,像竹又像木,每一片都刻有梵文,让油汗浸染得发黑。他读过有关资料,知道古印度人有用贝多罗树叶刻写经文的传统,这种贝叶经防潮、防腐、防蛀,历数百年而不坏。
       他搬来一个凳子让老僧坐下,给他把僧袍掩上。因为老僧瘦,并且习惯性地把身体向前弯着,所以那贝叶经就藏而不见。慧昱道:“请问长老上下?”老僧说:“雨灵。”慧昱又问:“雨老你知道旧日飞云寺宗派吗?”老僧将头一扬:“当然知道。开山祖师是临济第三十一代传人,上真下智。开山制订的世系用字是‘真如性海,寂照得空,天花法雨,悟彻圆明’。我是第十二代。”慧昱听他说得顺畅,便断定他真是飞云寺旧时僧人了。但老和尚今天回到芙蓉山要“执掌丈席”,这未免可笑。
       慈辉话语里带了讥诮:“老师父,你既然是飞云寺传人,为什么不在这里一直住着,跑到台湾干嘛?”雨灵沉默了一下,说:“去游方。”慈辉问:“你在台湾游过哪些地方?”雨灵答:“台北、台中,住过七八家寺院呢。”达戒说:“你这一游就是五六十年,你看今天的飞云寺还是你那时的飞云寺吗?”雨灵说:“还是。它就在芙蓉山老地方嘛。”觉通说:“你睁大眼睛好好看一看,这寺是不是新建的!”雨灵说:“新建的又怎么样?过去哪个寺不是建了毁,毁了建的?”觉通说:“说得轻巧,运广集团在这里花了一个亿,你知道不知道?”雨灵说:“哦,原来遇上个大施主。”觉通说:“运广集团不是施主,是芙蓉山的股东!”雨灵摇头冷笑:“我只听说,天下寺庙都是如来的家业,没听说还有谁是股东。”觉通指着他吼了起来:“放你的屁!你快给我滚!”雨灵说:“我让我滚?搞没搞错呀?我是这里的方丈,住持!”
       觉通更加恼火,抡起拳头就要打他。
       慧昱急忙拦住他,对雨灵说:“雨老,你先在这里住一个晚上,明天去风景区管委会,跟他们谈谈好吗?”
       觉通说:“对,你找他们问问,如果他们认定你是飞云寺住持,我就乖乖地让给你!”
       雨灵看他一眼,便提上包,跟慧昱走出法堂。
       到楼上开一间空闲的寮房,慧昱问老和尚吃晚饭了没有,老和尚说没有。慧昱就去斋堂让厨师把剩下的米粥热了热,盛上一碗,连同两个馒头和一碟咸菜端了过来。老和尚看了说:“就给我吃这个呀?在过去,方丈都是开小灶的。”慧昱听了这话,说:“你吃不吃?不吃我就端回去了。”老和尚说:“咳,将就着吃一点吧。”伸手就抓起了一个馒头,张开缺齿的老嘴啃了一口。
       在他吃饭时,慧昱一直站在旁边抄手而立。他想,不管怎样,这老和尚是佛门前辈,而且在台湾住了几十年刚刚回来,是要给他一些尊重的。
       老和尚吃下几口馒头,问他叫什么,是寺里的什么执事,慧昱如实以告。老和尚说:“我看你是个善者。等我升了座,还请你的职。”慧昱一笑:“你不是飞云寺现任方丈么,怎么至今还没升座?”老和尚面露片刻尴尬,说:“那时候飞云寺乱了套,哪顾得上升座?”慧昱问:“是怎么样乱了套?”老和尚摆摆手:“不说那些,不说那些。”慧昱猜想,他一定说的是1947年的事情。那时候寺毁僧散,谁知道这老和尚是怎么把这贝叶经弄到手的。他说:“请问,当年还有谁知道你接任飞云寺住持?”老和尚警觉地看了看他,说:“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我告诉你,我虽然没来得及升座,可是十一祖法扬老和尚确确实实把位子传给了我。他不只传给我贝叶经,还传给我一首藏宝偈。”慧昱问:“藏宝偈?什么藏宝偈?”雨灵道:“你不知道吧,这芙蓉山里至今还有宝贝藏着,找宝的钥匙就在我这里!”慧昱问:“那是什么宝贝?”雨灵摇摇头:“不知道。我当年出家到这芙蓉山,就听师父们说过,当年开山祖师在山里藏了宝贝,谁找到它谁就会得道。他有一首藏宝偈,圆寂的时候口授给二祖,二祖又传给三祖,后来,这藏宝偈连同贝叶经就成了飞云寺代代相传的信物。”慧昱问:“那藏宝偈怎么说?”老和尚诡秘地一笑:“这可不能告诉你。”说罢,一口气把半碗米粥喝完。慧昱见他这样,便不再问,收拾了碗筷走了。
       他到斋堂放下碗筷,洗了洗手,便去了丈室。敲门进去,见觉通正在上网,页面上有个窗口,里面有个女孩坐着,不时还动一下。慧昱往沙发上一坐,埋怨道:“你这习气,是不打算改了。”觉通歪嘴一笑:“在这山上也太寂寞啦!不过,拨号上网速度太慢,我能看到什么?人到了这画面上,连木偶都不如。”慧昱不愿和他说这些,就告诉了他雨灵讲的那些事。听说这山上还藏有宝贝,觉通把两眼瞪大到极限:“宝贝?那一定要把它挖出来!”慧昱说:“你别以为是些金银,老和尚说,谁找出那宝贝,谁可以得道。”觉通一下子泄了气:“得道?得什么道?扯鸡巴蛋!”
       电脑页面上有新的一行文字出现,觉通噼里啪啦打一句话发回去,接着说:“慧昱,明天你把那老东西撵走。”慧昱说:“他刚从台湾回来,让他住几天吧。就是挂单,也还可以住三天呢。”觉通说:“他哪是来挂单的?他想来纂我的权,夺我的位子!你说他是不是瞎了狗眼?”慧昱说:“你甭担心,他纂不了夺不去的。明天他找风管委,申主任也不会答应。”
       这时,觉通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说:“孟悔呵,你还没睡?明天?明天你不值班?好,我过去一趟。”慧昱听他跟孟悔通话,便转身走了。走到大殿旁边,他握拳在墙上狠狠捶了一下,心想:这个觉通,一边跟孟悔偷欢,一边还在网上勾搭别的女孩,真叫一个荒淫无度。如果说,雨灵老和尚想回来当住持是一个笑话,那么觉通在这里当住持,便是一出十足的荒诞剧。
       这一出荒诞剧到底要演多长时间?我这个配角能够长期坚持下去吗?
       慧昱心中充满了烦躁。他拐过殿角,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时,清凉谷里的云雾带着凉意,成团成团地从山下涌来,扑到他的身上,而后又向寺后飞走。院子里的灯本来不多,现在让云雾一遮,昏昏暗暗,使得慧昱的心情更加糟糕。
       走到院子的西南角,他忽然发现墙根有几个隐隐的光点。近前一看,原来是雨灵老和尚正跪在那里,手里拈着三支长香。他问:“你在这里给谁烧香?”雨灵说:“我师父,上法下扬老和尚。”说着,将香插到地上撮起的一堆土里。慧昱问:“你怎么在这里给他烧香?”雨灵说:“他就死在这个地方。”慧昱说:“有人对我讲,这里是过去的斋棚,支了一口有名的‘千僧锅’,他怎么会死在这儿?”雨灵突然痛哭失声:“他就死在那口锅里呀!”接着,他一边哭一边连连叩头。
       慧昱跪下,陪老和尚叩了个头,然后离开了这里。他站在院子中央,向四周巡视了一圈,心想,在这飞云寺里,在这芙蓉山中,到底隐藏了多少往日的秘密?
       他回到自己的寮房,去蒲团上坐下,想借参话头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忽然,他耳边迸出一句“拖死尸是谁”,便决定今天参这个话头。
       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拖着一具死尸行住坐卧的是谁?是我吗?是。那我又是谁?现在的我是谁?过去的我是谁?父母生我之前我是谁?这具死尸被烧成灰之后我又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这一话头在他心中萦萦绕绕,绵绵密密。渐渐地,他身心俱寂,如如不动。照而寂之,寂而照之。最后,他心体湛然,进入了虚极静笃的境界。
       后来,耳边就传来了醒板声:梆,梆,梆,梆。这是达戒敲板让僧人起床,时间是凌晨三点半了。慧昱下了座,去解手,洗脸,然后搭衣持具下楼。
       院中云雾蒙蒙,僧影憧憧。大殿里灯火通明,被分派作香灯师的慈音在佛前忙着设供。等到四点,众僧在殿外自动排成一行,相跟着进入大殿,分东西两序站好。
       慧昱在西序站着。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做两手准备:如果觉通来参加早课,他就一直在这个位置上;如果觉通不来,他就要代表一寺之主,出班趋前,去佛前的中央拜凳上拈香顶礼。
       现在,维那师一凡向门口看了几看,准备敲磬起腔了,可是觉通还没在门口出现。他看看慧昱,慧昱用眼神示意他开始,别等了,一凡就将手中的短棒敲向大磬,起腔道:“炉——香——”
       慧昱正要出班,却见门口红光一闪。他转脸看时,只见雨灵老和尚穿着袈裟进来了。他弓腰驼背,却一脸庄严,缓缓地走向中央拜凳,完全是一副住持的派头。众僧见他这样,都有些吃惊,但因为老和尚这是要去拜佛,所以谁也没动,都跟着一凡唱了起来。
       永发却悄悄跑出大殿,去丈室告诉了觉通这边发生的事情。觉通正睡懒觉,听说此事急忙穿衣下床,也没顾上披袈裟,就去了大殿。雨灵老和尚正跪在供桌前拈香,觉通蹿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像抓小鸡一样把他拎起,接着向门外拖去。老和尚挣扎着说:“干啥?干啥?我的香还没拈完。”觉通将他往门外一扔骂道:“滚你妈的,少在这里给我捣乱!”老和尚一边起身一边说:“我是方丈!我要主法!”觉通抬脚将他一踹:“叫你主!叫你主!”慧昱怕觉通把老和尚打坏了,急忙过去阻止。他将老和尚扶起看看,好像还没伤着,就劝他回寮房歇着。觉通却说:“不能再叫他住!永发,你去把他的东西拿下来,叫他现在就滚!”永发一溜小跑上了东楼,提下老和尚的背包,扯上他就往山门外拖。这老和尚还不愿走,觉通威胁道:“再不走,我敢叫你现在就往生!你信不信?”老和尚听了这话,立马低头往觉通怀里拱去,说:“那好,你快成全我,叫我死吧。”觉通又要动手,慧昱急忙把他抱住,说:“慈辉,你赶快把老和尚送走!”慈辉等几个僧人围上去又拉又扯,把老和尚弄到寺外,然后关了山门回来。
       慧昱招呼众僧回殿,继续着被中断了的早课。但他心里还是牵挂着老和尚。吃过早斋之后,他向觉通建议,一起去和风管委申主任说说这事,并打听一下老和尚的下落。觉通说,打听老和尚的下落干什么,他是死是活和咱们都没有关系,跟申主任说说这事倒有必要。
       二人一块儿下去,到了停车场,见申式朋正在那里训几个小姑娘。这几个小姑娘他们都见过,是山下几个村的,没有经过培训,没有旅游局发的证件,却整天游荡在停车场上,一来散客便要给他们当导游。本来风管委配备了专职导游,带客人游一圈山收二十块钱,可这些野导只收十块。她们带上游客,信口开河,胡讲乱说。
       走得近了,听申式朋向小姑娘说:“今后,你们再敢上山,抓到一回罚三百!”一个嘴角长了黑痣的女孩说:“人说靠山吃山,你总得给俺一口饭吃吧?”申式朋向山道两边的货摊一指:“小郑你别瞎说,谁不给你们饭吃?你们可以摆摊子做生意嘛。”另一个胖胖的女孩说:“俺没有本钱。”申式朋说:“你别跟我说这个。当野导是不用本钱,张一张臭嘴就来钱。”几个女孩恼了,一齐扬起小脸说:“你臭嘴。你臭嘴。”
       觉通在一旁乐了,说:“谁嘴臭不臭,闻闻就知道。”
       小郑姑娘白他一眼:“别打岔!你去闻孟小姐的吧!”
       慧昱听了这话一怔。他想,觉通跟孟悔明来暗去,不避人耳目,显然已经造成了不良影响。他脸上一阵阵发烧,为觉通,更为芙蓉山整个僧团害臊。
       申式朋却像没听见似的,又向姑娘们吼:“你们别耍赖,我再逮着你们,绝对轻饶不了。你们快走!”
       小姑娘们努着小嘴,转身向山下走去。只走了几步,却齐声唱了起来:“哎大哥,大哥,你——好吗?”有个胖妞还回头来了个飞吻。申式朋摇摇头无奈地道:“这帮小丫头,真拿他们没办法!”
       慧昱这时问申式朋,见没见一个外来的老和尚。申式朋说,见了,早晨一上班就来找我,说自己是飞云寺第十二代方丈,今天从台湾回来上任,还让我看他胸脯上吊着的贝叶经。我说,你从台湾回来,我们欢迎。你想在飞云寺住下,我也可以帮着做做工作。可你要当方丈,那是大白天说梦话。如今的飞云寺还是他们的吗?是芙蓉县政府的,是运广集团的。他见我这么说,就嘟嘟囔囔地走了。觉通说:“这个老东西太可恶了!要不是慧昱拦着,我非揍扁了他不可!”慧昱打断他的话问:“申主任,他离开你,又去了哪里?”申式朋说:“好像是又上了山。”觉通瞪眼道:“他还没走哇?他真想死在这里不成?”申式朋说:“觉通你可别动硬的,老和尚毕竟年纪大了,一旦有什么闪失可不好。”觉通悻悻地摇摇头,同慧昱走了。
       来到芙蓉山庄楼前,觉通忽然笑着向楼上摆手。慧昱一看,原来孟悔正站在二楼的一个窗子后面向他们看。觉通说:“慧昱你先回寺,我上去坐一会儿。”慧昱想开口规劝,觉通却已急匆匆走进楼去。
       慧昱独自一人回寺,心情极其烦乱。想一想此刻觉通和孟悔正在鬼混,他胸腔里又像贮满了炸药,随时随地都会爆炸。离开停车场一段,山道上没有人了,他对着山谷“啊啊”大叫两声,接着发疯似的向山上跑去。他一步跨一个石阶,将暮秋里的合欢落红踢得乱飞。
       跑到罗汉榻旁边,他精疲力尽,只好趴在那块巨石边沿上大口大口喘气。也真是奇怪,趴了一会儿,那石头的清凉传达到他的身体,竟然驱走了他胸腔里的戾气,熄灭了他的一颗嗔心。
       这时,身后有人问道:“慧昱,你怎么啦?”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秦老诌正从狮子洞那边走来。慧昱转身站直,擦擦汗掩饰道:“没怎么,我走得急了一点。老诌,你逛狮子洞去啦?”秦老诌说:“我见那边有个老和尚,过去看了看,嗨,没想到还是当年的烟油子小和尚!”慧昱马上想到了雨灵,就问:“你认识他?”秦老诌说:“认识,当年我在法扬小学念书,他是法扬老和尚的侍者。他比我大五岁,绰号‘烟油子’。”慧昱问:“他在狮子洞那里干啥?”秦老诌说:“跟你师父一样,在洞里住下了。”
       接着,秦老诌就坐到路边一块石头上,又向慧昱诌起了芙蓉山的往事。
       我说过,飞云寺建了毁,毁了建,不知经历了多少轮回。从明朝再次建起,到1947年再次毁掉,这中间是三百多年,有十一代住持。法扬是最后一代。
       法扬是东海县人,出身富户人家,俗姓庄。因为他娘信佛,他也就信了,上私塾上到十三,非闹着出家不可,父母就把他送进了飞云寺。老方丈一看这孩子聪明伶俐,当即留下,后来又叫他当了侍者,收他为法子。民国十五年,老方丈得了重病,临死把传家宝给了他。
       飞云寺有两件传家宝,一件是藏宝诗,一件是贝叶经。据说,这山里埋了元宝,有金元宝,有银元宝。谁埋的?开山和尚真智。当年皇上拨下钱来建飞云寺,建好后还剩下一些,真智就在山上找个地方埋下,想让飞云寺后人急需的时候扒出来用。那个地方只有真智自己知道,他编了一首藏宝诗,里面暗示了藏宝地点,临死传给了他的接班人。他的接班人也就是第二代住持,想把财宝扒出来用,可是看不懂那藏宝诗,到死也没能动那宝贝,只好又把诗传给了第三代。往后,一代一代的住持都想找那财宝,可谁也没能找着。还有一样宝贝是贝叶经。当年开山和尚有一卷贝叶经,是传法的信物,谁要是有了它,谁就是飞云寺的住持。正因为这样,历代和尚为了得到这件宝贝,不知用了多少心计,起了多少纷争。两样宝贝到了法扬手里,那年他三十八岁。
       法扬升座之后遇上了乱世,土匪遍地,战争不断,叫他难以应付。1927年春天,蒋介石领导的南军打了过来,跟张宗昌的北军在芙蓉山一带交火,飞云寺先驻北军,后驻南军,粮食让当兵的全部吃光,弄得和尚们吃了半年野菜树叶。1928年秋天,土匪头子刘黑七带大队人马过来,在庙里住了七天,又把这一年刚收入的租粮全部吃光。后来,芙蓉县新来了个齐县长,忽然贴出告示,要破除迷信,砸掉全县的寺院。法扬吓坏了,就去南京找蒋介石。在总统府门口跪着,声称如果委员长不接见,他就在墙上撞死。后来,蒋介石的秘书出来了,问他有什么事,法扬就把芙蓉县长砸庙的事讲了。秘书让他等着,等了半天,人家给他一封信,让他回去交给齐县长。他回来把信一交,齐县长说:好,我听委员长的,你回芙蓉山吧。回去后,飞云寺果然没砸。
       法扬保住了飞云寺,接着办了一件事:办学。当年飞云寺第四代住持在山前官湖镇建了一座精舍,法扬就在那里挂起“飞云小学”的牌子开始招生,他亲自当校长。他规定,飞云寺佃户村的孩子都可以来上学,一律不收学费,只收书钱。这一下,芙蓉山周围十几个村的小孩蜂拥而来,编了八个班。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飞云小学是“洋学”,开的课有国语,算术,到五年级再加自然、地理、历史、公民,另外还有音乐、体育。我们那个班在大殿里,正面有佛像,尘土盖得老厚,老师在西墙上挂一块黑板,就给我们讲课。老师有本地的,有从外地请的,都是男的,由寺里发给他们工资。
       那时人们都说,法扬办了一件大善事。后来我才听说,那时候国民党政府有人提出庙产兴学,就是要撵走和尚,把寺院办成学校。法扬在南京听说了这事,心想,与其让人家办学,还不如自己办呢,自己办既能积德又能保庙。这样,就办起了飞云小学。
       我是到飞云小学上学才见到法扬。那时他刚满五十,细高挑,有点塌肩,黄面皮,一脸苦相。他一般不住山上,常年住在飞云小学最后面的一个独院里,我们见了他,都称师父。每到星期六,师父都叫学生集合在操场上,他领大家背《总理遗嘱》。他背总理遗嘱就跟念经似的,一个字接一个字,句与句之间没有停顿,学生学他,也像念经一样嗡嗡地背。他不要求学生信佛,只是一早一晚,自己到大殿里叩拜。
       不知从什么时候,法扬挂上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三十来岁,长相一般,是官湖村的。女人一般不进学校,都是走后门到法扬那里。那女人是有男人的,外号叫二马虎。二马虎在西山给财主家当长工,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后来知道了这事,就去法扬那里找老婆,老婆躲在里屋不出来。法扬跟他说,随缘吧,随缘吧。说着提了半袋子银钱给他。二马虎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就不吭声了,就随缘了,提上钱袋子就走。打这以后他就不管了,由着老婆跟法扬混,一直混到鬼子来了法扬回山。
       法扬在官湖住的时候,是雨灵跟另一个饭头和尚伺候他。雨灵那时候是十三四岁,整天给法扬端茶倒水点大烟。那时候飞云寺一些管事的和尚都抽大烟,他们讲,戒本上没有戒烟这一条,所以他们就抽。别看雨灵小,可伺候老和尚抽烟特别周到。抽大烟一般都是躺着,法扬抽的时候爱翻身,法扬翻到左边,雨灵就跟到左边;法扬翻到右边,雨灵就跟到右边,反正是跟着烟枪走,像烟锅里滴出来的大烟油子,黏糊糊的,人们就叫他“烟油子小和尚”。俺们这些小学生见了他也这么喊,他气得追打俺们,俺们不怕,一边跑一边喊,弄得学校里可热闹了。
       法扬一年上不了几回山,都是二当家的下山跟他汇报,他做个指示,让二当家的办去。鬼子来了,飞云小学停办了,法扬才上山去住。
       飞云寺有好几个佃户村,每个村都派一名庄主,长年住在那里收租粮。租子收得并不高,是二八分成,庙里要二,佃户留八。因为开山和尚有交代,这些地虽然是皇上赐给的,但原来属于山下农户,寺里要两成就不少。在各村收的租粮,当然都要交给寺里。那些庄主吃什么?吃“抹峰”。佃户来交粮,要把那些斗呵,升呵,合(ge)呵,装得冒尖,庄主和尚用木尺抹平,抹下来的这一小部分就是自己的。这是寺里的规矩,一般来说完全够庄主吃用。可是这些人都吃大烟,一吃大烟钱就不够用了,就想邪的歪的。有的私自换了大斗大升大合,该收一百斤的实际收一百多。另外,有的庄主还跟女人不清不白,看谁家女人俊俏,就给小恩小惠,或者送钱,或者免减租粮,讨人家欢心。虽然不是回回得手,但总还有上钩的。这样,两个庄主都有几个相好女人。按规矩,出家当和尚就不能再沾女人,再沾女人就不能成就道业。可和尚里毕竟是凡夫多,六根难以清净。你想,连法扬老和尚都挂了个女人,他手下人还不学着?一个清末,一个民初,都是乱世。乱世里的寺院,如果当家的不守规矩,官府又不管不问,乱就是必然的。
       飞云寺是土改运动中毁掉的。那时候芙蓉乡的乡长姓武,武乡长带着几个佃户村的干部上山去找法扬谈了谈,法扬就让二当家的交出了地契。武乡长又给和尚们开会,说谁想还俗,就跟穷人一样分地。飞云寺一百多个和尚,有三十来个还了俗,多是当地的。其余的和尚,政府也给他们留下了一些地,让他们自己耕种。那些和尚闲散惯了,哪里干得了农活?今天走一个,明天走两个,一年后只剩下三十来个。四七年夏天搞土改复查,各个村子贫雇农当家,砸死了一些人。官湖村的二马虎也当了干部,他主张上山斗和尚。这时候乡长已经换了老苗,老苗支持他,就发动群众召开了斗和尚大会。
       那天,飞云寺和尚多数吓得跑了,只有十来个在那里。雨灵说,他就是斗争大会的头一天夜里跑的,他先跑到南方,第二年又跑到了台湾。斗争大会开始,老苗让民兵把法扬跟另外几个管事的和尚押到台上,叫贫雇农有冤的诉冤,有苦的诉苦。二马虎第一个上来,先揍了法扬几个耳光,然后说法扬是个大地主,大恶霸,霸占了他老婆十多年。他诉苦的时候,下边老百姓就小声议论,说法扬霸占你老婆,你当年怎么不放一个屁?现在法扬早把老婆还给你了,你还提这事,真不害臊。
       他控诉完了,杏园村的老文接着。他说的是庄主和尚用大斗收粮坑害佃户的事,讲得还比较在理。后来又有几个诉苦,有说和尚霸占自己老婆的,有说上山砍柴让看山和尚打了的。控诉完了,二马虎大喊:弄死法扬!弄死法扬!有些人也跟着喊:弄死庄主!弄死庄主!苗乡长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手一挥:好,乡政府尊重贫雇农意见!
       听了这话,二马虎带一些人蹿上来,把法扬和两个庄主拉到了千僧锅旁边。千僧锅就支在寺院的西南角,高两米多,宽一米多,可装三十二担水,一次煮出的粥能供上千人吃。我早看见二马虎叫人烧水,还以为他是给开会的人喝呢,没想到是要煮和尚。法扬到了锅边,看着锅里打着滚儿的开水,双手合十大声说:拖死尸是谁?拖死尸是谁?说罢,一头栽到锅里去了。那两个庄主没种,吓得瘫在地上,屎尿都出来了,是让人抬着扔进锅里的。我吓得不敢看,就跑到一个墙角蹲着。后来,我就闻到了一股味儿,那是煮和尚煮出的味儿,跟猪肉汤差不多。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喝猪肉汤了,一喝就恶心。
       开完斗争会,弄死了和尚头子,剩下的和尚一夜间全部跑光,苗乡长就带着八个村的干部分胜利果实。把地分了,把庙里的东西也分了,桌子,椅子,香炉,灯台,锅碗瓢盆,各种响器,分得一干二净。藏经楼里有八个大木柜,苗乡长让每个村分一个。那柜子都装满了经书,其中就有当年开山和尚去京城请经书,皇上赐给的那套《大藏经》。村干部们想抬抬不动,就把那些经书全都扯出来扔到地上,楼里扔了半人高的一片。抬走柜子,就把经书点着了火。那火烧不旺,多是暗火,一气烧了半个月,藏经楼里才不再冒烟。和尚留下的一些旧衣裳也分了。分到一些贫雇农手里,有的改一改样式再穿,有的懒得改,直接穿在身上。那几年,芙蓉山下经常看到一些和尚模样的人晃来晃去,其实不是。
       芙蓉山一带搞完土改复查,还乡团来了。他们都是跑走的一些地主富农,跟共产党有血海深仇的,组成队伍回来杀干部,杀贫雇农。官湖镇死了好几个,那个二马虎要不是跑得快,也叫还乡团杀了。还乡团杀了人想撤,可退路叫共产党的县大队给截了,只好退到山上,进了飞云寺。飞云寺易守难攻,王县长领着县大队攻了三天三夜,才攻进寺里,把打光了子弹的还乡团抓了起来。王县长把他们拉到大悲顶旁边,一个个都枪毙了,尸体扔进了流云峡。
       杀完了还乡团,王县长说,这庙不能留,留着会给敌人提供堡垒,就让乡里组织人拆掉。苗乡长让粮秣助理老单带人去拆,可老单胆小,到了那里光抽烟不干活,三天没拆下一片瓦来。苗乡长生了气,就撤了他的职,另派司法助理老蒋去。老蒋胆大,踩着梯子上了大殿屋脊,乒乒乓乓,转眼间把瓦块扔了一院子。他一带头,去的人也都动手,不到两天把飞云寺全拆了。
       去年,我在山上遇见了老单,他是来耍山的。整八十的人了,还不用人扶。我问老单,当年你三天拆不下一片瓦来,心里想的是啥?他说,我想的是报应。你看见了么,我当年不肯拆庙,八十岁了还能来耍山,可那老蒋,四十岁上就得了脑溢血死了,不是报应又是什么?
       第十六章
       怡春市居士首领罗彩玉由儿子蔺璞陪着来到了山上。她对觉通、慧昱说,一些居士想利用国庆长假念佛修行,飞云寺离大家近,可不可以组织一个“佛七”。觉通有些犹豫,说那几天正是旅游黄金时段,僧人们忙着值班,哪有闲空打佛七。慧昱说,值班用不了几个人,没问题。商量一会儿,事情便定了下来。
       说到法会由谁主持,觉通说,算慧昱的。慧昱说,不行,这种法会应该请一位高僧过来。罗彩玉说,请我师父上宗下道老和尚来好不好?他现在正住持河南开封的一家寺院。他专修净土,特别会讲,经常主持佛七。觉通有些犹豫,慧昱说,这样很好,请修为高的老和尚过来,会给飞云寺增光添彩的。觉通这才点头说,那就请吧。罗彩玉便兴冲冲地给宗道老和尚打电话。可是老和尚迟迟疑疑不愿答应,经罗彩玉好说歹说他才松口。
       母子俩走后,觉通嘟哝道:“念佛在家念得了,跑到山上干啥。”慧昱说:“参加佛七,在短期内放下万缘、收摄身心,专精念佛而一心不乱,是一种很好的修行方法。再说,寺庙一旦建起,就应该担当起弘化一方的重任,密切联系在家修行者,把寺庙办成居士之家。”觉通挥挥手道:“你说好你就办去,我不操那个心!”慧昱说:“不操心哪能行,虽然佛七不用咱们主持,可是法务杂事是很多的,你身为住持,起码要陪好老和尚。”觉通说:“好吧。”
       接下来的几天,慧昱便带领全寺僧人筹备佛七。他和罗彩玉一次次通话,托她在城里买这买那。罗老太太也真是能干,她动员有钱的居士们做功德,把东西置办得齐齐整整,并且用车送到山上,不用飞云寺付一分钱。其中一位当老板的居士,一次就给山上买了六十张床。还有十几位女居士,聚在一起忙活了三天三夜,做了六十个蒲团,并在上面各绣一朵漂漂亮亮的莲花。
       二十八号这天,觉通接到明洲通元寺的电话,说明心大和尚已升任该寺住持,明天举行升座仪式,请他光临。随后,他父亲也来电话说这事,让他务必回去一趟。觉通便跟慧昱交代了一下,让他把摊子守好。慧昱说,这你放心,不过你三十号一定要回来,别误了一号的佛七。觉通答应着,接着收拾了东西开车下山。慧昱想,明心如愿当上住持,今后通元寺的铜臭味道怕是更加浓厚啦。
       三十号这天下午四点,罗彩玉给寺里打来电话,说她和儿子已经接来老和尚,再有一个小时就能上山。慧昱给觉通打手机,问他到了哪里,觉通说,正在路上,不过他经过海晏市的时候要办点事情,可能住一夜。慧昱说,你不回来,请来的老和尚怎么接待?觉通说,我让山庄宋经理安排好食宿,你和慈辉去陪就行。我明天一早从海晏动身,九点前一定回山。慧昱只好摇摇头,挂了电话。
       他叫上慈辉,二人一起到芙蓉山庄等候。走到罗汉榻旁边,慧昱说:“这顿招待晚宴,让雨灵老和尚也参加吧。”慈辉说:“叫他参加干啥。”慧昱说:“同住一山,同为僧人,哪能老死不相往来?再说,他是从台湾回来的,一块儿吃个饭,也算咱们对他有所表示。”慈辉说:“好吧。多亏觉通不在山上,他要是在,绝对不会同意。”
       二人就去了狮子洞。这老和尚正坐在洞口旁边的石台上吃东西,看见二人过来,他警觉地放下手里的面包,起身道:“要撵我下山是不是?你们休想!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芙蓉山!”慧昱笑着向他打个问讯:“放心吧雨老,我和知客师过来,是请你去芙蓉山庄一起吃饭,陪一陪外来客人。”雨灵听了这话大喜:“是吗?好,好!可惜我已经吃下一个面包了!”慈辉看见石台上有面包、凉拌豆腐皮和矿泉水,说:“嗬,伙食不错!”雨灵说:“在这山上,能买什么就吃什么。但是大陆的面包不如台湾做得香。”慈辉说:“师父挺有钱嘛。”雨灵说:“钱没有多少,不过还能在这里住上十年八年。”
       慧昱走进洞去看看,见里面有一张床,床上被褥齐齐整整,床边有许多日用物品,和师父在这里住时大不相同。慈辉跟进来看看,回头对雨灵说:“你有钱,干脆住芙蓉山庄得了。”雨灵说:“我想过去,可人家不接待,说觉通有过交待,不让我在那里住。”
       往半山走时,雨灵得知山上要打佛七,请莲宗高僧主持,他说:“以后你们组织个禅七,我来主持!”慧昱和慈辉都不吭声。雨灵接着向他们讲,跟他修禅才是正路子,许多人参“念佛是谁”,那其实是禅净双修,不纯粹的。只有参“拖死尸是谁”,才能得禅宗三昧。慈辉便反驳他,佛祖传下八万四千法门,只要真参实修,哪一个法门都会成功,不能厚此薄彼。老和尚说,法门是很多,可有快慢之分,顿渐之分,“拖死尸是谁”就是最好的话头!二人争了一路,也没争出高下。
       到半山停车场不久,一辆蓝色捷达轿车到他们身边停下,在正副驾驶座上坐着的正是罗彩玉母子。慧昱和慈辉去把后门打开,恭恭敬敬搀出老和尚,然后双双向他顶礼。老和尚慈眉善目,笑着让他们起来。老和尚的侍者也提着包下来了,他十七八岁,憨厚可爱,罗彩玉叫他善缘。老和尚原地转动身体,看了一圈山景,说:“好道场,好道场。”
       几个人领老和尚去芙蓉山庄,宋经理早已等在门口。把客人送进房间,正好孟悔从售票处下班回来,宋经理说:“小孟,你也跟我们一块吃吧。”孟悔点头答应:“好的。”
       芙蓉山庄的雅间都带“云”字:飞云厅、流云厅、白云厅、彩云厅等等。宋经理带大家去流云厅坐下,等菜的空当,雨灵听说宗道老和尚来自河南,便说自己回大陆之后第一站就去了少林寺,因为那儿是禅宗初祖达摩修行之地。宗道老和尚问:“法兄修禅是吧?”雨灵说:“是呵,拖死尸拖了一辈子啦!”宗道笑一笑:“现在从台湾回来,要把死尸扔在芙蓉山?”雨灵说:“是。不过更重要的事情是,我要回来接续芙蓉山法脉。”宋经理听了这话,问道:“接续芙蓉山法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如果不想吃这顿饭,就快回你的狮子洞!”雨灵见事态不妙,吧嗒几下嘴再不吭声。
       菜一样一样上来了,又一盆端上来,女服务员热情洋溢地介绍说:“师父们,女士们,先生们,这道菜叫做‘芙蓉雪菇’,是用芙蓉山特有的山珍雪菇做的。这种雪菇,在春天、夏天、秋天都没有,只在冬天下了大雪它才生长,很难捡到,是芙蓉山一绝。据《芙蓉县志》记载,这种雪菇大滋大补,吃了它能强身健体,长生不老。”她一讲完,雨灵立即兴奋起来,说:“哈哈,我就想长生不老!”立即夹了一大筷子送进嘴里。蔺璞夹起一块看看,疑惑道:“下了大雪才生长?真的吗?”慧昱在一边只是笑。蔺璞问:“当家师你笑什么?”慧昱便讲了从秦老诌嘴里听到的雪菇传说。蔺璞说:“秦老诌捡了一辈子都没捡到,宋经理你是从哪里捡来的?”慈辉夹起一筷子瞅瞅,说:“我看就是一种普通蘑菇。”宋经理讪笑着道:“借雪菇的传说包装包装嘛,不然,芙蓉山庄哪有那么多的特色菜。”
       孟悔什么菜也不吃,一直坐在那里拨弄手机。短信发了一条又一条,她眉间的疙瘩也越聚越大。后来,她发过信后,再也等不来对方的回应,气得脸色煞白。宋经理一眼接一眼地瞥她,说:“小孟,你也吃点嘛。”孟悔这才心不在焉地夹一点蘑菇送进嘴里。
       这时,慧昱向宗道老和尚讲起了佛七的安排:明天上午九点起七,七号下午解七,每天上午十点到十一点请大师开示。接着,罗彩玉又汇报说,这一期佛七,共有五十一名莲友参加,男十九,女三十二,其中居士三十六名。她说,她和蔺璞今天晚上就住在庙里,按照这份名单分配好房间,明天让他们直接领钥匙就行了。众人听了,都点头说好。
       吃过饭,众人把宗道送回房间,雨灵回狮子洞,慧昱、慈辉和罗彩玉母子回寺布置法堂为念佛堂。正忙着,慧昱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接过一听,原来是孟悔。孟悔问:“慧昱,你从山庄回去,接没接到觉通的电话?”慧昱说:“没有。”孟悔立即骂了起来:“这个流氓,晚上他一直关机,不知又跟哪个女人混上了!”慧昱说:“你不要胡乱猜疑,也许他真是有事。”孟悔说:“你别说这话,我还不知道他?慧昱,我真后悔呵,真后悔呵!”说罢就挂了电话。慧昱拿着手机呆立片刻,从心底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第二天一大早,参加佛七的人陆续上山。他们报到时纷纷解囊,争着为佛七做贡献,有一百二百的,有三百四百的,有一位念佛多年的老头,还一下子掏了一千。他们到房间放下东西,套上缦衣,接着到法堂跪下虔诚念佛。
       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罗彩玉找到慧昱,说住持还没回来,你快代表他跟大家见个面,讲几句,慧昱便随她去了念佛堂。他向众人施礼,然后说:诸位同修,上午好!因为本寺住持觉通大和尚有事外出,还没赶回来,我先代表大和尚欢迎各位同修的到来,也祝愿各位同修通过参加这次佛七,积累净土资粮,求得功德圆满!接着,罗彩玉给莲友们讲了佛七纪律,一二三四,整整讲了十条。最后,她又宣读了值日表,让大家轮流帮厨,打扫卫生。
       讲完快到九点,觉通还没回来。慧昱想,那海晏市离芙蓉山只有一百六十公里,开车用两个小时足够,这是怎么回事。他给觉通打电话,得到的回应却是对方关机。
       但是时间到了,宗老也由慈辉陪着从半山上来。慧昱和罗彩玉、慈辉、一凡、达戒碰了个头,决定不等觉通,按时举行佛七。九点整,一凡指挥僧俗两众站好,带他们唱诵起来:《香赞》,《祝圣仪》,《弥陀经》,《往生咒》,《赞佛偈》,然后是五百声佛号,礼佛四十八拜。
       接着,身穿大红袈裟的主七师宗老就讲了起来。他说,佛七,旨在专一念佛,贵在至诚、虔诚,专其心、摄其意。请参加佛七的专修莲友在七日之内,放下其它一切作务,不假他想。通过专精念佛,令心中佛号历历分明,不昏不散;务使二六时中,行住坐卧,洪名不断,心佛不离,最终达到心佛一如,一心不乱,实现真信、切愿、力行的高度统一,从而为往生极乐世界奠定坚实基础。整个开示过程中,他满面红光,底气十足,慑服力极强,有些莲友听一句就默念一声佛号。
       起七仪式结束,慈辉陪宗老去芙蓉山庄用餐、歇息,其他人在寺里过堂。由于慧昱和罗彩玉母子指挥得当,斋堂里虽坐得满满当当,但秩序井然。
       下午,觉通还没回来,还是关机。念佛堂里的佛号声声不断,客堂里的慧昱却如坐针毡。他想,觉通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就决定打电话给郗化章试探一下消息。郗化章接了电话却说,觉通没事,只是手机丢了,联系不方便。刚才我还接到了他的电话,说还在海晏市,事情还没办完。听郗化章这么说,慧昱才稍稍放了心。但他又想,觉通在那里一直不回,到底在办什么事情?是不是像孟悔猜想的那样,跟哪个女人鬼混上啦?不过,照觉通的性情推断,他不管正做什么事情,手机丢了会马上买的,这一回是怎么啦?再说,这里正打着佛七,他这个住持老不回山怎么能行?
       但佛七还要一丝不苟地操持。慧昱白天忙这忙那,晚上还到念佛堂和大众一起念佛,一直念到子夜。第二天凌晨,又早早起来与僧俗两众一起上殿。
       上午,宗道老又来做了一次开示,做完便由侍者陪着回了芙蓉山庄。午后,慧昱正在寮房稍事歇息,罗彩玉母子突然在楼下喊他。他打开门到栏杆边问有什么事,罗彩玉说:刚才宗老打电话,让咱们一起下去一趟。慧昱答应一声,到一凡寮房交代了一下,便下楼去了。
       到了芙蓉山庄,走到楼前,蔺璞忽然说:快看,小孟为什么哭?慧昱抬头看看,发现孟悔正站着二楼窗前,一边看着外面一边抹泪。他想,觉通两天没回就哭成这样,她也真是痴得可以。
       进了118房间,三人发现,宗道老和尚正襟危坐,慈眉善目变成了金刚怒目。罗彩玉“噗通”一声跪下问:“师父,你怎么啦?弟子惹你生气啦?”老和尚说:“你知不知道,飞云寺住持觉通大和尚现在哪里?”没等罗彩玉开口,慧昱跪下说:“宗老,觉通在海晏市,因有事拖延,尚未回山。”宗老说:“有何事拖延?”慧昱说:“不知道。”宗老说:“你不知道,可社会上都知道!”说罢气得咻咻直喘,连声咳嗽。罗彩玉急忙爬起身来去给他捶背,边捶边问:“师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快告诉我!”老和尚说:“寺里没有电视吧?善缘,你说给他们听听!”
       善缘便给他们讲,刚才方丈看电视,省台播了一条新闻,说海晏市刚破获了一个绑架案子。被绑者是位僧人,还是本省某寺住持,前天晚上去海晏市会女网友,不料被一帮人绑架。绑匪打电话给他父亲,索要赎金一百万元,他父亲就老老实实交了钱。哪知道绑匪拿到钱却不放人,父亲这才报警。就在绑匪准备撕票的时候,警方把他成功解救出来。善缘说,画面上的僧人面孔不清楚,但他的车牌看得清楚,正是怡春市的。怡春市只有一座佛寺,不是觉通又是谁?
       罗彩玉母子都傻了。罗彩玉跺着脚说:“这个觉通,怎么行出这种事来!”蔺璞说:“是真的吗?我有朋友在海晏当警察,我打电话问问。”说着就掏出手机。慧昱说:“你不用问,这事一定错不了。觉通前天下午就告诉我,他要在海晏住一夜。”
       宗老拍着沙发痛心疾首:“这是佛头着粪呀!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当上住持!罗居士,你也真是糊涂,怎么能让我到这种污秽之地呢?我苦修莲宗六十年,眼看净土离我一天天近了,阿弥陀佛在向我微笑招手了,现在却一脚踩到了污泥坑里!我走,我得赶快离开这里!蔺先生,劳驾你开车送我回去好不好?”
       罗彩玉又是“噗通”跪下,连连叩头:“师父,弟子罪该万死,弟子真不知道觉通是这种德性。看在几十位在家佛子的份儿上,请师父把佛七主完,以求圆满。”
       老和尚说:“圆满?在这种地方能求得圆满吗?”
       慧昱听了这话心中不满,跪下说:“宗老,飞云寺不只觉通一人,多数僧人还是严格持戒,一心向佛的。”
       老和尚说:“这我相信。可住持代表着寺院形象,住持一身污秽,寺院自然臭名远扬,我真的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善缘,咱们走吧,蔺先生要是不愿送,咱们走下山去。”
       蔺璞只好说:“好,我送,我送。”
       宗老站起身来,走出门去,慧昱和罗彩玉只好起身跟在后面。走到车旁,二人给老和尚顶礼,罗彩玉伏地大恸,痛哭失声。
       看着那车驶下山去,慧昱心里愤懑至极,不由得仰天长叹。这时,他又看到了孟悔,孟悔还是站在那扇窗子前擦眼抹泪。
       慧昱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一凡打来的。一凡焦急地说:“慧昱你赶快回寺,一些莲友嚷嚷着要走。”慧昱忙问:“为什么?”一凡说:“有人接到了亲属打来的电话,说觉通去海晏市找女人遭了绑架。莲友们知道了都很气愤,有的人就打算回城,不在这儿念佛了。”慧昱说:“你把他们稳住,我和罗老师马上回去!”
       慧昱关上电话,把这情况和罗彩玉说了说。罗彩玉擦一把泪水,将两手一拍:“走!我和他们都走!”说罢转身,急急上山。
       慧昱跟在她的身后,边走边说:“罗老师,请你三思而行。打佛七不是小事,既已起七,就应该善始善终。”罗彩玉说:“主七师都走了,怎么个善始善终?”慧昱说:“主七师由我接任。”罗彩玉停住脚,打量了一下他:“你?你不是修禅吗?”慧昱说:“我原来是跟着师父修禅,可进了佛学院才明白,佛为普度众生,当机说法,才有了八万四千法门。所以,我在那里对各门课程都下了些功夫,为了帮助自己修行,也为了毕业后能当机弘法,其中净土一门,我也读也修,还算有些体会。”罗彩玉思忖片刻,说:“那好,就由你接着主持。莲友们好容易有了个七天长假,应该让佛七善始善终。慧昱,咱们这样给莲友们讲,老和尚因为有急事回开封了,好不好?”慧昱说:“也只好打个妄语啦。”罗彩玉说:“我知道,打妄语是罪过,会遭报应的。可是,只要莲友们念七天佛能有福报,再重的惩罚我也认了!”慧昱感动地说:“罗老师,你菩提心切,佛一定会明察的。”
       二人继续往山上走,忽见达戒背着包下来了。慧昱问:“达戒你要去哪里?”达戒冷冷一笑:“去清净地方呗。我可不愿再在这里背污名!”慧昱说:“咱俩以前不是谈过多次么,不管觉通怎样胡作,咱们几个也要把这道场撑起来。”达戒说:“我已经撑了好几个月,可怎么样呢?觉通不体谅咱们的苦心,越做越狂,越闹越大,现在成了新闻主角,我怎么能再跟他共住!”慧昱说:“忍辱嘛,忍辱嘛,‘六度’里面不是有这一条嘛。”达戒说:“忍也是有限度的,不然佛门怎么还有怒目金刚?你能忍就继续忍,我可是要走了。学兄保重!再见!”说罢,他向慧昱打个问讯,大踏步向山下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慧昱看着达戒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愤懑和感伤。
       他和罗彩玉回到寺里,十几位莲友正提着包在天王殿里闹闹嚷嚷,一凡和慈辉则满头大汗劝说他们。罗彩玉走到门口,大声向他们说:“怎么回事?咱们是来念佛的还是吵架的?”居士们就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总之是一个意思:飞云寺出了这样的丑事,哪里是修行的地方,我们回城。慧昱说:“请各位莲友还是不要走。各位决定在国庆长假里到这里参加佛七,可谓善根深远。怡春市第一次有僧俗两众集合在一起念佛,可谓因缘殊胜。希望各位珍惜因缘,培养善根,把这一期佛七做完。你们可以对某一位僧人的操行提出质疑,但他代表不了整个僧团,更代表不了伟大而圣洁的佛法!”
       听他这么讲,有的莲友点头称是。罗彩玉说:“回去回去,大家都回去!”大家便跟她一道,回了寺里。很快,念佛堂内的佛号又变得整齐嘹亮。
       次日上午到了主七师开示的时间,罗彩玉向大家说,宗老有急事回了开封,现在由慧昱师父给咱们讲。听了这话,莲友们一片惊愕。他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看上场的慧昱时,眼神都带了些疑问。慧昱却坦然大方,他向大众深深一个问讯,接着侃侃而谈。他讲的中心意思是“创造人间净土,净化现实人生”。他说,“净”表达了人类理想——真、善、美的统一,净土则是佛教徒所共仰共趋的蕴含了真善美的理想境界。一个真正的佛教徒,既把西方净土作为理想的归宿,同时又应该努力奉行五戒十善,增长道德,净化人生。《无量寿经》讲:“善人行善,从乐入乐,从明入明。恶人行恶,从苦入苦,从冥入冥。”你只有在现实人生中不断增长善根,努力实践菩萨精神,为创造“人间净土”,建设和谐社会而努力,才能使你的生命最终得到升华。
       听着听着,莲友们对慧昱由疑转信,不少人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
       这时,孟悔正在半山腰等着觉通。
       自停车场以下,至杏园桃园,有三百多米的落差,可谓峰回路转,险处多多。在一个山道拐弯处,有一棵苍老而粗壮的马尾松,孟悔就隐身于树后。
       透过树枝空隙,她看着脚下来回盘旋的山道,紧盯着上山的那些车辆。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了泪水,也没有了表情,只有一阵阵的秋风,把她刚刚变长了一些的头发吹得微微拂动。
       直到今天早晨,孟悔才打通了觉通的电话。她说:“祝贺你成了新闻人物。”觉通说:“等我回去再和你解释。”孟悔说:“我不听你解释,也不希望你现在回飞云寺。”觉通问:“为什么?”孟悔说:“我不听你解释,因为你办的事情我已经很清楚。不希望你回飞云寺,是因为那里正打着佛七。”觉通说:“打佛七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回去?”孟悔说:“佛七是净土法会,你不能把一身秽气带到那里。”觉通沉默片刻,说:“我一身秽气,你以为自己就干净?”孟悔冷笑一声:“我当然不干净,我也是一身秽气。咱们这几天都不要去飞云寺,等到佛七结束再到佛前忏悔。”觉通说:“你什么也不要再说,我这里事已经办完,现在就走!”说罢就关了手机。
       流氓,这个流氓!他到处找女人鬼混,遭人绑架已经臭名远扬,如今被人解救出来,却又打算回山,人模狗样地做住持了!
       不能让他回寺,不能。从开封请来的老和尚已经让他给气走了,是慧昱勉强支撑,才让佛七得以继续,让那么多人安安静静住寺修行。今天,我就是带一身秽气,也要做一回护法!
       一股悲壮之气,让孟悔来到这里,一站就是半天。
       上山的车不时就有一辆。在山下都是小小的甲壳虫,七拐八拐上来,就越变越大,最后带着轰响从她脚下驶往山上。
       终于,下面出现一个银灰色的甲壳虫,把孟悔的目光吸牢。等甲壳虫在山腰里变成大蚂蚱,她从高高的陡坡下去,站到了路的中央。
       三菱吉普到她面前,觉通带一脸诧异打开车门说:“你在这里干啥?”
       孟悔用冷冰冰的目光瞅着他说:“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你不能回寺。”
       觉通脸上有了怒气:“我是一寺之主,我想回就回!你快滚开!”
       但孟悔不动,任凭觉通把车子开得几乎触到她的衣襟。
       觉通刹车跳了下来,他抓住孟悔的双肩恶狠狠道:“你真想跟我捣乱呀?”
       孟悔让他晃了几晃,却嘻嘻一笑:“跟你闹着玩的,别当真。来,大和尚辛苦了,我开车拉你上山!”
       觉通笑了:“嗯,这还差不多。”他把驾驶座让出去,自己去了另一边的车门。他知道孟悔以前跟姐姐学过开车,到山上还几次开着他这辆吉普在停车场上兜圈子。
       孟悔上车后,抬手捋了捋头发,接着踩离合器,挂挡,启动车子慢慢向上驶去。
       觉通一边看着前面一边指挥:“右拐。”“左拐。”“减速。”“加油。”……
       车子在山上盘旋五六个弯儿,终于到了售票处。看见他俩,卖票的小伙子赶紧把拦路的横杆打开。孟悔一脸冷峻,将车“嗖嗖”地开到了停车场。她打了几下方向盘,做出要到一边停车的样子,接着猛一个回旋,让车子冲出停车场又向山下飞奔。
       觉通喊了起来:“孟悔你干什么?”
       孟悔说:“不能回就是不能回,这两天我陪你进城逛逛。”
       觉通说:“逛个啥呀?你快给我停车!”
       孟悔却不停,飞快地打着方向盘在山道上下行。
       觉通吼了起来:“你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
       孟悔不听他的,还是没让车子减速。觉通见她这样,只好伸出手脚打算制动。这样,一车之主就不知是谁了。突然,前面出现一个急弯,车子直直地栽到了崖下……
       第十七章
       是秦老诌发现了那一起车祸。当时他正在清凉谷另一边的吐日峰上逛荡,忽然看见对面山路上有一辆车跑得歪歪扭扭,像一只被猫追赶着的受伤老鼠。转眼间,老鼠便掉进了谷底树丛不见踪影。秦老诌顿时浑身僵直,大叫一声:“出事啦!”接着不顾崖高坡陡下到谷底,趟过河去,钻进树丛搜寻起来。在一棵刺槐旁边,他找到了觉通。这位住持大和尚此刻血染袈裟,躺在地上一下一下蹬腿。旁边歪着的吉普车里,孟悔趴在方向盘上,小脸蜡黄,口鼻滴血。秦老诌抬头瞅瞅,道路还在树梢之上,知道凭他自己是没办法把这二人弄上去的,于是气喘吁吁爬上崖坡,拦下一辆小车,对车上人说,飞云寺的觉通和尚在这里掉下去了,你赶快打电话给芙蓉山庄的宋经理和飞云寺的慧昱!
       宋经理带两个人很快开车来了。他们把觉通和孟悔抬上来,来不及叫救护车,立即往怡春市医院里送。路上,宋经理见孟悔还在喘气,而觉通一点动静也没有,就急忙给郗化章打电话,说觉通开车伤着了。郗化章问伤到什么程度,宋经理说,反正挺重。郗化章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这个狗东西,他真是往死里作!他在海晏差一点叫人宰了,我费了老鼻子劲才把他救出来,现在我正从海晏往明洲走,他怎么又出了事?”宋经理说:“郗总,别的你不要说了,赶快掉过车头去怡春吧!”
       到了市人民医院,急诊科的大夫看了看说,男的已经死亡,女的还可以抢救。他们把孟悔抬进急救室,让宋经理把觉通送太平间。到了太平间,宋经理拍着停尸台上的觉通叹道:“郗有呵,郗有呵,像你这样的真是稀有!”
       过了一会儿,慧昱、慈辉和罗彩玉母子也到了医院。慧昱和慈辉过来看看觉通,双双流泪,罗彩玉母子也是不住地摇头叹息。四个人给觉通叩个头,接着去抢救室外面等孟悔的消息。等了一会儿,一个医生出来告诉他们,孟悔的脾脏破裂,无法修补,正在接受切除手术。罗彩玉说:“慧昱师,小孟这个样子,得叫她的家里来人。”慧昱就拨通了孟忏的电话。孟忏听说妹妹受伤住院,马上哭了起来。她说正好方建勋也在家里,他俩立马上路。
       申式朋也从山上过来了。他在路上给云舒曼和卫万方打了电话,二位局长也火速赶到医院。他们看看觉通,再去抢救室问了问情况,接着和宋经理、慧昱商量善后事宜。卫万方说,觉通在海晏被绑,已经在社会上广为流传,今天又和女孩子一起坠崖,影响太不好了。申式朋说,今天这事故,责任在小孟。卖票的小刘看见,小孟开着车从停车场掉头下山,觉通好像跟她争方向盘。她和觉通相好,是不是听说了觉通的丑闻,跟他一起自杀呀?宋经理却摇头道,不是,你们猜错了。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手机,拨弄了几下说,这是觉通的手机,里面有孟悔发给他的短信,孟悔是想拦住他,不让他在佛七期间回寺,以免污染了净土法会。云舒曼说,宋经理你把这手机送给交警,这是一份重要证据。
       慧昱悄悄走到走廊尽头,一个劲地流泪。他万万没有想到,车祸的真正原因竟是这样。他想,孟悔虽然有心性迷乱的时候,但今天挺身而出勇猛护法,真叫人刮目相看感佩不已。不过,她这么做也太过分了。觉通为此丧了性命,她自己身负重伤,这是不是也算造业?
       慧昱双手合十,默默地为孟悔祈祷起来。
       郗化章来了。他下了车后,脸色煞白站立不住,是申式朋和宋经理把他架到了太平间。见到水泥台上躺着的儿子,他扑上去摸着那张冰冷的脸说:“儿子,你老实啦?这一回老实啦?你不跟我犯犟啦?不再给我惹麻烦啦?儿子!儿子!”说到这里,他伏到觉通身上嚎啕大哭,站在一边的人也都纷纷落泪。
       云舒曼等人连劝带说,好一会儿才让郗化章止住哭声。这时,交通警察也来了,他们验尸,拍照,做笔录,最后对郗化章说,我们初步断定,孟悔无证开车,应对这起车祸负完全责任。等她伤好出院,我们会做出处理,你有什么要求到时候可以提出。郗化章长叹一声道:“唉,到时候再说吧。”
       而后,他让宋经理把觉通拉去火化。等骨灰出来,他买一个盒子装着,让宋经理开车,回了明洲。
       下午三点多钟,孟忏和方建勋来了。这时孟悔早已做完手术,正躺在监护室还没醒来。孟忏隔着门玻璃看了看,连声哭喊:“悔悔!悔悔!”喊过几声,脸上扣着氧气罩的孟悔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瞅着门外的姐姐,两滴清泪滚落颊边。
       医生和护士给她检查一番,出来说,你们放心,伤者现在情况不错。一听这话,在场的人都舒了一口气。方建勋说:“各位领导,各位师父,谢谢你们!我和孟忏在这里陪着就可以了,你们都快回去忙吧!”云舒曼拉着孟忏的手,关照她几句,说有什么困难就去找她,孟忏点头答应。
       走出病房楼,卫万方和云舒曼、申式朋商量片刻,接着过来对慧昱等人说:“觉通不在了,我们的意见,在下一任住持确定之前,先由慧昱主持飞云寺工作,你们看好吧?”
       慈辉说:“好,我拥护领导的决定。”
       罗彩玉说:“慧昱师父道心纯正,很有修为,我们居士也拥护领导的决定!”
       卫万方说:“那好,咱们现在就上山,向僧人居士宣布去。”
       一帮人到芙蓉山时已是傍晚。走到罗汉榻旁边,忽听上面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老衲在此等候各位。”
       原来是雨灵老和尚趺坐石上。他瘦肩高耸,上身赤裸,胸前吊着的贝叶经十分显眼。
       云舒曼和卫万方都很吃惊,说这是从哪里来的老和尚?申式朋便小声向他们做了简单的介绍。云舒曼向雨灵合掌道:“欢迎从台湾回来的老师父!请问,你说在此等候,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雨灵说:“该来的肯定要来,该走的肯定要走。你们看,老衲一来芙蓉山,那个觉通就走了,假住持就是要给真住持让座嘛!”卫万方向他招手:“你先别说真住持假住持的话,下来让我看看你的宝贝!”雨灵便从石台上跳下来,走到了他们面前。卫万方、云舒曼和罗彩玉母子都凑近了看那贝叶经。卫万方用手拨弄着说:“你不会是为了回来当住持,弄虚作假,使苦肉计吧?”雨灵轻蔑地一笑:“是真是假,你可以找人做做鉴定嘛!”慧昱说:“我认为,雨老这贝叶经是真的。”罗彩玉说:“哎呀,那天咱们见过一面,却不知你是一位真罗汉!顶礼!”说罢倒身就拜,蔺璞也随她跪到地上。雨灵向他们做个手势:“请起。你们想叩头,等我升座的时候吧。”卫万方说:“你要升座?你想得也太简单了。按一般程序,住持要经全寺僧人推举产生,报市宗教局和省佛协批准。鉴于芙蓉山的特殊情况,还要征求运广集团的意见。”雨灵说:“经全寺僧人推举,那是十方丛林的规矩,飞云寺是子孙庙,老住持传谁就是谁。”卫万方说:“飞云寺过去是子孙庙,现在已经是十方丛林了。你这贝叶经不中用的!”云舒曼开口道:“老法师,咱们先不说谁来接任住持的事,我跟你先商量一下,你和贝叶经的故事,能不能让新闻界报道一下?”雨灵点头道:“可以。”云舒曼说:“那好,我回去就找记者过来。”
       慧昱这时和慈辉小声商量了几句,说:“雨老,天气眼看就要转凉,请你离开狮子洞,到寺里住好吧?”
       雨灵脸上立即现出笑容:“好,好,谢谢当家师和知客师。要不是觉通打我,我能去住山洞吗?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呵。”说罢,急匆匆走上了通往狮子洞的岔路。
       云舒曼等人继续往寺里走。申式朋说:“云局长,刚才你说让记者报道一下,这样做真是很有必要,能大大促进芙蓉山旅游事业,咳,老和尚已经来了这么多天,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太没有新闻头脑啦!你让广播、电视、报纸、网站的记者统统过来,借这事好好打一打芙蓉山的知名度!”
       到了寺里,僧俗二众刚好做完晚课,正在斋堂用餐。慈辉进去招呼一下,说卫局长要向大家讲话。卫万方就走进去,讲了觉通遭绑架的事情,讲了今天的这一起车祸,他说,觉通不守戒律,自毁形象,最后连性命也丢了,实在令人痛心。希望飞云寺僧人引以为戒,洁身自好,自觉抵制享乐主义的影响,做一个道心纯正、受人尊敬的佛教徒。
       最后,他宣布在新任住持确定之前,飞云寺宗教事务由慧昱临时负责,僧俗二众听了一齐鼓掌。
       几位官员走后不久,雨灵背着包来了,慈辉去楼上给他开了一间寮房,又让他到斋堂吃饭。吃罢,蔺璞在院里叫住他说,能不能向他请教一些事情,雨灵说,好的好的。就把蔺璞领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晨上殿,雨灵和蔺璞没有参加,一直到过堂时才露面。过完堂,罗彩玉把儿子叫到一边,问他为什么不参加早课,儿子说,他和雨老通宵长谈,最后决定拜老和尚为师,正式皈依,今天早晨老和尚给他授了三皈五戒。罗彩玉听了很惊讶,说:“那老和尚是有些来历,可你要知道,修禅很难,不如念佛方便。”蔺璞说:“我不喜欢混在老太太堆里念佛。”罗彩玉说:“不愿跟我们一道,你可以自己念呀。”蔺璞说:“妈你别强求我了,选修行法门是讲缘分的,我就觉得跟雨老投缘。昨天下午,我看到他胸前吊着的贝叶经,一下子起了敬畏,当时就有了拜他为师的念头。昨天晚上他教我参话头,我一念那句‘拖死尸是谁’,立马泪流满面。想想这些年我当律师,虽然也伸张了一些正义,但许多的时候是唯利是图,不管当事人有理没理,都要千方百计帮他打赢官司,有时还教他们作伪证,提供虚假材料。我挣来了钱,胡作非为花天酒地,现在想想,不是一具死尸又是什么?”罗彩玉说:“你平时是造业不少,可光靠参话头就能消业?”蔺璞说:“我抱定那句话头,时刻忏悔自己,让一颗心得到平静,有了归宿,这难道不是消业?”罗彩玉摇摇头:“好,我说不过你,你愿意修禅就修去吧。”
       八点钟,僧俗二众又去念佛堂集合,雨灵老和尚则带着蔺璞出了寺院西门,往山上爬去。
       十点来钟,两男一女来到寺里,有一位还扛了摄像机,说他们是怡春电视台和报社的,要采访身上藏有贝叶经的老和尚。慧昱说,我给你们找去。他打蔺璞的手机,但那手机关了,他只好出了西门,一路走一路找,最后发现雨灵正和蔺璞站在礼西台上。那礼西台是一块巨大的石坡,从东面上去,步步登高,登到最高处,向远处望是连绵的群山,向脚下看是陡峭的悬崖。
       慧昱远远地喊了两声,那师徒俩看见了他。听清楚有记者采访,雨灵急忙走下礼西台,一溜小跑回寺,把年轻力壮的蔺璞都甩在了后面。
       等到蔺璞走来,慧昱问:“蔺先生,你们到这里干啥呢?”蔺璞说:“师父带我来寻宝。”慧昱问:“寻到了吗?”蔺璞摇摇头:“没有。你想,三百多年了,飞云寺的多少代住持都没找到,哪能那么容易。”慧昱说:“那首藏宝偈到底是怎么写的?雨老告没告诉你?”蔺璞说:“没有,师父说,还不到传给我的时候。”慧昱笑一笑,不再说话。
       二人回到寺中,雨老已经开始接受采访了。他以大雄宝殿为背景,面对摄像机镜头,慢慢宽衣解带,徐徐露出胸脯。看到那件奇物,几个记者都瞪大了眼睛。
       而后,雨老掩怀回答一位漂亮女记者的提问。关于贝叶经的来历,关于他的台湾经历,关于他的禅定功夫,关于飞云寺的历史,老和尚一一作答,神情自若。采访过老和尚,记者又拍了法堂内大众念佛的场面,拍了寺内寺外的一些景观。
       把记者送到停车场,慧昱发现觉通那辆撞坏了车头的三菱吉普已经被人吊了回来,正放在一边,心中立时涌起一阵浓重的伤悲。他对慈辉说:“佛七期间,咱们给觉通放一台焰口吧。”慈辉说:“觉通给咱们丢尽了脸面,还为他超度?叫他下地狱受受罪吧!”慧昱说:“不管觉通生前怎样,他毕竟穿了几年僧衣,还跟咱们同窗三年,而且,他除了贪恋女人,别的也没有多少恶行。举办一场法会,对他也是一种悼念。”听他这么说,慈辉才点了头。
       回寺后,慧昱考虑到放焰口十分复杂,他也不是太懂,就找擅作佛事的一凡商量,让他主法。一凡说,好吧,在佛学院时我曾借他五十块钱,至今没还,为他当一回主法大士,就算还他的债吧。
       又过了一天,宋经理从明洲回来了。慧昱、一凡、慈辉到芙蓉山庄找他坐了坐,问了觉通善后的情况。宋经理说,昨天,觉通已经在他老家郗氏墓地下葬,按照当地习俗,父母还给他配了阴亲,在当地找了个刚死去不久的姑娘与他合坟。慧昱听了心想,觉通这回是彻底地还俗啦。
       宋经理说完这些,问几位僧人:“那个永发还在庙里吧?”慧昱说:“还在。”宋经理说:“这几天觉通的母亲哭儿子哭得死去活来,但还没忘了侄子,今天我临来的时候,她嘱咐我好好照顾永发。你们回去给他捎个话,如果他愿意到我这边干,马上就来,我这边正缺卖票的。”
       慧昱等人回到寺里,向永发说了他姑姑和宋经理的意思,永发却摇头道:“我不到别处干,我就留在这里。”慧昱问:“你考虑好啦?”永发说:“考虑好了。从表哥身上,我明白了造孽会遭报应,也明白了人生无常,实在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我不如在这里,好好向师父学习,当一个真正的和尚。”一凡笑道:“你表哥出事,反倒让你悟出了道理,坚固了佛缘,善哉善哉!”
       佛七的第六天晚上,大殿里布置了瑜珈坛、面然大士坛和觉通的灵坛,僧俗齐聚,放起了焰口。一凡头戴毗卢帽,拈香礼佛,而后登座唱诵。他唱一句,众僧合一句,唱了一段又一段。到了“召请”,有一段唱词是这样的:“一心召请,浮生如梦,幻质匪坚,不凭我佛之慈,曷遂超升之路?三爇名香,三伸召请觉通灵魂。惟愿承三宝力,仗秘密言,此夜今时来临法会,受此无遮甘露法食!”
       唱到这儿,慧昱恍惚看见,觉通晃着胖胖的身影从门外进来,匍匐在佛的脚下再三礼拜,接着起身,向他,向僧俗二众,深深打个问讯,而后遽然逝去。
       慧昱心中大悲,泪流满面。
       第二天上午解七,慧昱做了最后一次开示。他说:感谢各位同修能排除干扰,在飞云寺坚持了七天的修行。今天,你们又将回到各自的家中,开始了俗世生活。莲友们要明白,学佛不一定非得青灯黄卷、深山古刹。如能真修实证,在哪里都能成功。有一首古诗写得好,“佛在心中莫浪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只向灵山塔下修。”一切众生都具足如来佛性,只是被无明、执着、妄想、颠倒、烦恼等等遮蔽。我们修行的过程,就是使自己的佛性逐步彰显的过程。心即是佛,佛即是心,每一个人自己的本身,就有一个灵山塔。只要领悟了佛的真义,只向灵山塔下修就行了。祝各位同修福慧双增,早成佛道!
       大众鼓掌,随即解散。但解散后有七八位男女走到慧昱身边,说这几天听他开示,对佛法僧三宝更加崇敬,想拜他为师。慧昱说,欢迎各位皈依佛门,但慧昱根底浅薄,不堪为师。罗彩玉说,当家师父你就别谦虚了,快满足他们的要求,收下这些徒弟吧!慧昱只好给他们做了三皈五戒仪式,才把他们送走。
       罗彩玉走得最晚。因为蔺璞跟着雨灵一大早又到山上寻宝,迟迟未归。一直等到中午,才见蔺璞背着老和尚从西面山上下来。慧昱和罗彩玉急忙迎上去问怎么了,蔺璞说:“回来的路上,师父把脚崴了。”到了院里,雨老要下来自己走,哪知脚一落地,疼得他差一点摔倒,多亏慧昱将他扶住。罗彩玉说:“雨老,你这么大年纪,千万要当心身体。如果山上真有宝贝,就让慧昱蔺璞他们去寻得了,你不要亲自上山!”雨灵一边歪着嘴抽冷风一边说:“藏宝偈是传给我的,我不亲自去怎么能行?”慧昱说:“那你安心把脚伤养好,好了再去。”
       蔺璞送母亲回去,慧昱决定去看望一下孟悔,便约了慈辉一起随车进城。在路上,罗彩玉问儿子:“你和你师父天天去找宝贝,到底是怎么找的?”蔺璞说:“按照那首藏宝偈的提示呗。”罗彩玉说:“藏宝偈怎么讲?”蔺璞说:“藏宝偈在师父心里,我不知道。”慈辉说:“那你就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满山乱转?”蔺璞说:“不是满山乱转,主要是在礼西台一带。”慈辉笑着说:“你一定要跟紧一点哦,一旦找着,你们师徒俩会一同得道。”罗彩玉说:“找着什么宝贝就能得道?我不相信。要得道,必须一心一意持名念佛!”
       进城去医院,四个人走进了孟悔所在的病房。奇怪的是,孟悔身边竟坐着一位年轻漂亮的比丘尼。罗彩玉向她打个问讯:“请问师父上下?是从哪里来的?”正挂着吊针的孟悔说:“这是我师兄水月,俗名华云,从叠翠山石钵庵过来。”水月起身向罗彩玉等人打个问讯,笑吟吟道:“师太让小尼过来伺候孟悔。”慧昱问:“宝莲师太是怎么知道孟悔出车祸的?”水月说:“不清楚。前天早晨上罢早课,她说,孟悔伤着了,住在怡春人民医院,你快过去好好伺候。我就按她的吩咐,赶紧坐车来了。”慧昱问孟悔:“你姐姐和姐夫呢?”孟悔说:“师兄前天过来,听我说姐姐有孕在身,就让姐姐姐夫回明洲了。”
       接着,孟悔向水月介绍了慧昱等人。水月看着慧昱道:“慧昱师,我师太知道你。她前天跟我讲,咱俩有邻居缘。”
       慧昱吃惊地问:“师太讲这话是什么意思?”
       水月笑道:“我想,你在山上住着,我在这里住着,离得不远,就等于是邻居了吧?”
       慧昱又问孟悔的情况,水月说,孟悔恢复得很快,医生讲了,再过两周就可以出院。慧昱听了十分欣慰,合掌念了好几声佛号。
       过了几天,宗教局局长卫万方带着一名科长到了山上。他先到风管委和申式朋讲,他已和郗老板通了电话,征求他对飞云寺新住持人选的意见,郗老板说他不管了,从今往后飞云寺和他没有关系了,所以,他今天带闵科长来组织僧人推举住持。申式朋说:“还要推举?多此一举嘛,叫雨老干就行了,他这一段给芙蓉山做了多大的贡献,游客增加了好几万呢。”卫万方说:“那是另一码事。当住持,仅凭胸脯上吊一卷贝叶经还不行。说实在的,上次我这个宗教局长就有些失职,迁就投资方的意见让觉通干,结果搞得飞云寺声名狼藉,这一回必须按照上级规定,实行民主推举。”申式朋见卫万方不采纳自己的意见,只好摇摇头随卫万方上山。
       等把僧人集合起来,卫万方向他们讲了来意,接着让闵科长向僧人发放纸笔,让他们每人写一个名字。可是发到雨灵老和尚那里,他摇头表示不要,说:“飞云寺现任住持五十六年前就有了,还搞什么推举。”卫万方听见了这话,并不理会。很快,除雨灵之外人人都写了,闵科长将纸收回,与申式朋一道统计完毕。卫万方过去看看,然后宣布,慧昱得七票,一凡得两票,雨灵得一票。他讲,在市里省里批下之前,飞云寺事务还是由慧昱主持。
       第十八章
       关于贝叶经的消息被怡春市的媒体披露了出来。报纸新闻的正副标题叠加,很是引人:《传承数百年悬胸半世纪印度贝叶经现身芙蓉山》。电视新闻的标题简捷明快,带了夸张:《芙蓉山惊现千年贝叶经》。这些报道很快上了省电视台和省报,并在全国不胫而走。申式朋不止一次地用电话向云舒曼报喜,说来芙蓉山的游客明显增多,多亏局长组织了这次宣传活动。
       但申式朋很快又来电话说,游客们虽然大批过来,但都是乘兴而来,扫兴而归。云舒曼问:“怎么回事?”申式朋说:“看不上贝叶经呀。雨老整天把大褂紧紧掩着,对谁也不敞开。游客说,大师,我们来一趟不容易,你让我们看一看嘛!可老和尚说,还不到看的时候。人家问他要到什么时候,他说,要到升座的时候。游客听了这话,都去风管委问我,老和尚要到什么时候升座。局长你看,一方面,老和尚在演逼宫戏,另一方面,如果不让老和尚当住持,广大人民群众也不答应啦。你们领导赶快商量商量,把这事定下吧!”云舒曼说:“这事是应该赶快定下,可咱们也要照顾郗老板的心情。他儿子刚刚过世,怎么能问他由谁接任飞云寺住持的事?”申式朋说:“唉,那我只好先糊弄糊弄游客,告诉他们快了。反正要吊起他们的胃口,勾引他们再来芙蓉山。”云舒曼说:“勾引?老申你用了个什么破词?”申式朋笑道:“哈哈,咱们搞旅游工作,就是得善于勾引!”
       云舒曼放下电话,心中很是不快。因为老申的“勾引说”,丈夫苑龙一以前讲过。有一个晚上,她伺候女儿睡下,坐在卧室里改材料,然而客厅里电视声响大太,影响了她的思路。她走出去说:“龙一,我正改着材料,你让电视小一点声音好不好?”苑龙一说:“改材料怎么还得回家改,白天在单位干啥呢?”云舒曼说:“青岗县报来一份《香炉山旅游推介方案》,这两天我参加市里的经济工作会,一直没顾上看,明天他们的陈县长和刘局长要过来听我的意见。”苑龙一说:“很好。我这里有一本参考书,你可以看看。”说着就去了书房。云舒曼感到奇怪,丈夫从来没在工作上给出过点子帮过忙,今天是怎么啦?苑龙一走出来,递给云舒曼一本书。她一看,原来是丹麦作家克尔凯郭尔的小说《勾引者手记》,登时火了:“苑龙一你什么意思?”苑龙一学西方人做派,耸耸两肩摊开双手:“什么意思,干你这一行,整天不就是忙着勾引么?”云舒曼让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扭身回到卧室,把门关上,扑到写字台上哭了起来。
       好一会儿,她才止住哭,抬起了头。她泪眼模糊地看着桌上的那份推介方案,心想,苑龙一说得有道理,搞旅游就是勾引。自己平时经常说,要吸引游客——吸引和勾引意思差不多,仅是褒义和贬义之分。问题是,苑龙一的话,明显地带了双关。他一直怀疑我在外面勾引男人,尤其是和乔市长不清不白。
       是的,自己对乔昀真是用过勾引手段。香炉山,就是自己勾引乔昀的道具。那天如果不是突发急事,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便成了自己和他的欢爱之地。但在出事之后,乔昀想起了他自己的前程,想起了官场的戒律。为了在年底能够进市委常委,当上常务副市长,他迅速地扑灭了二人之间迸发的那一点点火花,又一本正经地去做官做人,像一个改邪归正认真守戒的和尚。
       乔昀的做法,给了云舒曼沉重打击。在好长的时间里,她从丈夫那儿得不到一点点温暖和快乐,乔昀便成了她情感的归宿、性幻想的目标。她一点点向他靠近,眼看就要美梦成真,可是乔昀突然将她一把推开,让她不知所措,羞耻万分。她想,在乔昀眼里,自己一定是个勾引者,一定是个淫荡的女人了!她后悔,她惶恐,她不知以后怎样去面对这个顶头上司。那几天,她真像霜打的花朵,整个儿蔫了。
       有一天晚上,高中时的同学包兰兰来到她家。包兰兰丈夫有外遇,去年跟她离了婚,她曾经寻死觅活,云舒曼为劝解她不知费过多少唇舌。可是这一次见到云舒曼,竟是一脸平和,言词里也没有了对前夫的怨愤。云舒曼问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包兰兰说,因为她练起了瑜珈。云舒曼说,瑜珈有那么好?包兰兰说,就是好。练了它,暴躁的人会变得冷静,浮躁的人会变得沉稳,忧伤的人会变得快乐。去年我经历了那件事,心里老是顺不过气来,可是瑜珈给了我解脱的方法。我听着瑜珈音乐,轻轻闭上眼睛,就跟纷繁复杂的世界做了告别,心里是一片安详。舒曼,我今天看你情绪不高,气色也不好,是不是也碰上了烦心事儿?你快练吧,它会给你解除烦恼的。云舒曼动了心,就说,好吧,我也试一试。
       到了周末,包兰兰带云舒曼去了樱花路的“水莲瑜珈馆”。那儿挂一个大大的招牌,上面有一朵出水莲花,有一位双手合十闭目端坐的美丽女子。包兰兰说,这就是开办水莲瑜珈馆的蔚玉。她是很有名的瑜珈师,还专门去印度孟买参加过国际瑜珈培训班呢!
       从此,云舒曼就和瑜珈结缘了。水莲瑜珈馆成了她每个周末必去的地方,蔚玉老师成了她的教练兼知心朋友。她从蔚玉那里得知,瑜珈的本义是给牛上轭,是古印度人创造的修身养性的方法,与佛教有十分密切的关系,佛经中就有关于瑜珈的许多经典之论。现在瑜珈在中国和世界上许多地方很流行,但大部分传授者只重形体训练,不重内心修养,而内心修养才是瑜珈的根本。习练者要学会自我控制,讲慈悲,不贪婪,正直,纯净,知足,不受欲望束缚,保持对天地的虔敬之心,最后才能得到瑜珈真谛,达到人和宇宙精神的合一。从此,双手合十,静坐冥想,便成了云舒曼每日的功课。渐趋深沉的静定,日益专注的观想,让她一点点了悟生命的本质和意义。她明白了,生命既复杂,又简单。人的存在其实就在一吸一呼之间,没有必要向这世界要求更多。于是,她的心境一天天变得平静。
       当然她也做瑜珈体位练习,但那只是一种身心结合、内外兼修的方法。深层意识对于肢体的控制,让她的身体一天天变得柔软和美妙。伸展、扭转、弯曲、折叠,她一次次感受着在极限边缘那温和伸展的快感,感受着超越自我的喜悦。
       烦恼果然很少再来侵扰。官场上的纷杂人事,家中丈夫的冷嘲热讽,在她的心目中都变得无足轻重。就连因为长期没有夫妻生活,经常折磨得她难以入眠的欲望也似乎变淡,那颗心脏跳动得安分而平稳,再没有移位的情况发生。这一切的变化,最后都在气质上显示出来。她比原来更加娴静和从容,恰如莲花照水。
       她没料到,乔昀会有一天想让死灰复燃,想把他亲手扑灭的火种再度复活。
       就在对贝叶经的宣传造成声势,芙蓉山游客大增的时候,乔昀在一天上午给云舒曼打电话说,想单独见见雨灵老和尚。云舒曼说,可以,我马上联系。是你上山,还是让他下山?乔昀说,让他下山吧。你在市里找一家宾馆安排个房间,午后把他接到那里。
       云舒曼就按他的意思去办。她自从把心态调整好了之后,将自己与乔昀的关系重新定位于上下级关系,每当乔昀布置了工作,都是认真扎实地做好。她先打电话给慧昱,让他问一下老和尚,可不可以来见乔市长。慧昱说,好的,我去问问他。不过,他的脚前几天上山崴伤了,恐怕不太方便。云舒曼说,你问一下吧,如果不行就再等几天。时间不长,慧昱就打回电话,让老和尚跟她直接讲了。老和尚说:“云局长,我很愿意见见市里的长官。”云舒曼说:“听说你的脚伤了,能行吗?”老和尚说:“没问题,现在已经好多了。”云舒曼说:“那好,你午后在芙蓉山庄门口等着,我派车接你。”老和尚说:“好好好,你派车过来吧。”这时,云舒曼听见老和尚旁边有人说,不用市里来车接,我开车去送。她猜出,这是蔺璞,因她已经听说这位律师现在拜老和尚为师,整天在山上伺候他。可老和尚说,还是让他们来接,还是让他们来接。云舒曼想,这个老和尚,还真会讲排场。
       云舒曼在五洲宾馆订了个豪华套房,让司机一过午就接老和尚。两点半钟司机来了电话,说已经把老和尚送进房间。云舒曼就给乔昀打电话,说老和尚到了,并告诉他房间号。乔昀说:“舒曼,谢谢你呵。”
       批阅了一些文件,时间到了五点。云舒曼正考虑要不要给乔昀和老和尚订晚餐,乔昀却打来电话,让她派车把老和尚送回去。云舒曼也不再多问,立即让司机过去。可是过了一会儿,乔昀又打来电话,让她过去一下。云舒曼说:“我的车还没回来,有事能不能在电话里说?”乔昀说:“电话里说不方便。你还是打个车过来吧。”云舒曼只好下楼打车,去了五洲宾馆。
       敲开303房间,云舒曼发现乔昀满面红光,眼神炯炯。他关上门,让云舒曼坐下,亲自为她倒了一杯水。云舒曼道一声谢接过来,问:“市长,怎么没留老和尚吃饭?”乔昀说:“我和他这次是私人之间的会面,让人看见不好。我已经给他钱,表示心意了。”自己掏钱给老和尚,这种做法让云舒曼有些吃惊。她沉默片刻,喝一口水,又问:“跟他谈得好吗?”乔昀兴奋地在她面前踱来踱去,说:“好,很好!这个老和尚有些道道!”云舒曼问:“有什么道道?”乔昀说:“他坐禅六十多年,不只是精通禅理,还有了神通。他在台湾,就预见到飞云寺现任住持要出事,所以就赶了回来。”云舒曼笑道:“他跟我也说过这话,可我认为那是巧合。”乔昀说:“就算是巧合,可他刚从台湾回来不久,和我初次见面,怎么会知道我的那么多事情呢?就连我女儿在一中谈恋爱他也知道,还说出了那男孩的体貌特征和家庭情况。哎呀,我算是服了!”
       云舒曼不相信老和尚真有神通。她想,老和尚知道乔昀的情况,很可能是因为身边有个蔺璞。当律师的人,会了解到许多事情。但她不愿向乔昀指明这一点,只是微笑不语。她猜想,市领导班子换届在即,乔昀私下里约见老和尚,大概是问询官运的。
       这时,服务生敲开门,端来一些酒菜,摆在茶几上。服务生走后,云舒曼满心疑惑地问:“这是给谁吃?”乔昀瞅着她暧昧地一笑:“我和你呀。难得今晚没有应酬,咱俩好好喝上一回。”云舒曼觉察出乔昀的异样,站起身说:“对不起,我还要回家给孩子做饭。”乔昀拧着眉头说:“今天给孩子做饭,明天给孩子做饭,你那个老公就不能做一回?难道他不是孩子的爹?”云舒曼叹口气说:“好吧,我陪你喝一杯再走。”乔昀赞许地笑起来:“这就对了!”说罢,他拍拍双人沙发的另一边:“来,快坐。”云舒曼像没听见一样,坐到了侧面的单人沙发上。
       乔昀对此似乎没有介意,他把一瓶高级红葡萄酒打开,斟上两杯,然后举起一杯:“舒曼,很高兴你能留下来陪我,我敬你一杯!”云舒曼只好把另一杯端起,和他一碰,说:“谢谢。”乔昀喝下半杯,瞅着她说:“我特别喜欢你这个‘谢’字。”说罢,他用指头蘸茶,在茶几上用漂亮的行书写了两行字:“言不尽意,身体寸寸皆相思;寸玉佩身,意想千般却无言。”
       云舒曼记起来,这是她往日为情发烧时与乔昀的对句,里面都有拆开的一个“谢”字。她羞红了脸,伸手将字抹掉,一边擦手一边说:“写这些做什么,我早就忘了。”
       乔昀摇头道:“我可没忘呵。我今天郑重地向你道歉。”云舒曼说:“道什么歉。”乔昀说:“爽约香炉山,悔心重如山呐!”云舒曼听了这话心中一酸,差一点掉了眼泪。但她还是将情绪稳定下来,说:“乔市长,我那时犯了糊涂,不该有那种不健康的想法。”乔昀摇摇头道:“怎么叫不健康。我的表现才是不健康。对你这样的优秀女性那么粗暴,冷酷,不是有病又是什么?我自罚一杯呵!”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又倒上一杯,端起来说:“舒曼,这一杯我来约你吧,哪个周末如果没事,咱们再去香炉山。”云舒曼说:“可以再去,但不一定只有我和你。我和青岗县已经议定了开发方案,你可以去现场指导。”乔昀说:“现场指导不是不可以。可我现在说的是,咱们像上次那样去。”云舒曼微微一笑:“怎么,你不想年底升上菩萨果位啦?”乔昀眼里放出光来:“雨老下午说了,我实现那个目标完全没有问题。”云舒曼暗暗冷笑,端起杯子道:“那太好啦,我提前向你祝贺!”乔昀举杯“当”地和她一碰,一口气喝光,然后说:“我并不是搞唯心主义,盲信老和尚的话。你想,我乔昀干副市长这么多年,论德论才论政绩,在怡春应该算是有口皆碑吧?这次换届不考虑我,天理不容!”
       云舒曼想,撇开个人恩怨平心而论,她也觉得乔昀应该得到重用,起码是当上常务副市长。她给乔昀再倒上酒,端起自己的半杯说:“乔市长,我真的很敬佩你的领导才能,同时非常感谢你这几年来对我的栽培。我敬你一杯!”乔昀又干了一杯,说:“别说这些话,和你共事,是缘分,也是我的福分,我该感谢你。”说罢,他含情脉脉,向云舒曼伸出了一只手。
       云舒曼迟疑了一下,觉得不做回应不好,就抬起手和他握了握。但乔昀突然用力握住那只手,把她拉向自己。云舒曼一边向后拽一边说:“乔市长,别这样。”但乔昀不放手,更加用力,云舒曼终于被拉到了他的怀中。乔昀将她的双肩搂住,将脸贴到她的腮边说:“舒曼,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说罢就用嘴咬住了她的耳垂,轻轻柔柔地吮着。云舒曼并不知道,自己的耳垂原来暗藏了机关,让那乔昀只吮几下,机关就悄悄开启,一股电流从那儿传导出来,让她全身的每一条经络都开始抖动。她觉得周身发热,四肢酥软,只好伏在乔昀怀中一动不动。
       后来,她觉得自己变成一片云到了空中,游走了一段路程之后,便停在了一处地方。接着,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上来,让她突然坠落。她睁眼一看,身上是乔昀,身下是床。久违了的男人的压迫,让她感到了一种幸福的窒息,而瑜珈理论中的一些告诫,却让她采取了推拒的动作。但乔昀搂住她不放,且疯狂地吻她。云舒曼说:“你先停一停,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吧?”乔昀果然停住,喘息着说:“什么问题?快说。”云舒曼说:“你破了戒,当不成菩萨怎么办?”乔昀哈哈一笑:“老和尚说了,我乔昀呵,官运财运桃花运运运亨通,百无禁忌!”
       听了这话,云舒曼心中一凉:怪不得乔昀今天这么大胆,原来是老和尚的话让他有恃无恐。那么自己今天成了什么角色?自己只是乔昀要走桃花运的一个采撷目标而已!
       她用尽全力将乔昀一推,抽身下床,跑到了外间。
       乔昀追了出来,他羞恼地问:“舒曼你是怎么回事?”
       云舒曼理一理零乱的头发,冷笑道:“怎么回事,我写给你看吧。”说罢,她用指头蘸着杯中残酒,在茶几上写下两行字:“君觅桃花且须觅,可惜桃花不是云。”
       写罢,她拿一张餐巾纸将手擦擦,往垃圾桶里一扔,提起包开门走了。
       第十九章
       运广集团断绝了对飞云寺僧人的供养。
       本来,芙蓉山庄宋经理每到月底都会来一趟寺里,给僧人发放单金,并按每人每天八元钱的标准拨给下一月的伙食费。但十月份将尽,宋经理一直没来。
       他却没忘了取香火钱。按照郗老板原先定下的“收支两条线”的原则,香客们每天投进功德箱里的钱都由宋经理派人来收。每天傍晚,僧人们的晚课还没结束,宋经理派来的两个人已经等在外头。僧人们离开大殿,他们便去把功德箱的锁打开,倒出一摊纸币硬币,在慧昱或慈辉的监督下清点完毕,然后提着钱回芙蓉山庄。慧昱或慈辉只在自己的小本本上记上一笔,作为宋经理查账的依据。在觉通出事之后的一段时间,香火钱急剧减少,有几天甚至连一毛也没有,功德箱空空如也。直到媒体开始宣传雨灵老和尚的贝叶经,来芙蓉山的人增多,功德箱才倒出了较多的钞票,每天几十块、上百块不等。这些钱,当然都被运广集团收走。
       进入十一月,还不见宋经理来发钱,有些僧人就沉不住气了。这天,一凡和慈辉把慧昱叫到客堂说,咱们不能这样等下去,得找宋经理问一问。慧昱便打电话给宋经理说了这事,宋经理说:“对不起,我请示郗总了,他说让飞云寺僧人自食其力,运广集团今后不再管了。”慧昱一听着急起来,说:“这怎么行,原来定好的事情怎么能改呢?”宋经理说:“没办法,老板怎么定我怎么执行,你们自己想办法吧。”慧昱说:“让我们自食其力,那你怎么还每天来收香火钱?”宋经理说:“往后不去收了,我现在就把钥匙给你。”
       过了一会儿,每天来收香火钱的小王果然跑到寺里,送来两把钥匙。飞云寺三位执事僧守着这钥匙,面面相觑。一凡问:“全寺每月开支大约多少?”慧昱说:“要六七千块。”一凡又问:“咱们每月收多少香火钱?”慈辉说:“原来一个月一两千,上个月多一点,有四五千。可这一段又开始少了,一天也只有百八十,可能是看贝叶经的风头过去了。”一凡说:“那咱们今后多做些佛事。我组织僧人加紧训练,不光打普佛,放焰口,争取也能打打水陆。”慈辉说:“搞水陆法会起码要几十口子,咱们哪有那么多人?”一凡说:“到别处请人帮忙呀,付给他们酬金就是喽,现在许多寺院办大型法会都是这样。”慧昱说:“咱们先不要打这方面的主意,做经忏僧搞钱,毕竟不是正路子。”
       这时,厨师老马来了,说刚才小王跟他讲,运广集团也不给他发工资了。老马向三位执事哭唧唧道:“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拿不到工资他们吃啥?你们寺里给不给我发?不发的话我就下山。”老马是杏园村的,从飞云寺开工重建时就在这里做饭,一月五百块钱。慧昱说:“老马你别走,我给你拿钱去。”说罢回自己的寮房,将自己平日的积蓄拿了一千元给他,说一半是他的工资,另一半是近期的伙食费。老马接过钱,高高兴兴地回了厨房。
       慈辉说:“慧昱,你掏自己的钱,撑得了一时,撑不了长远。”一凡说:“我想起来了。后天是觉通的‘五七’,咱们去几个人做场法事给他送行,顺便也跟他爹谈谈,让他继续供养咱们。”慧昱说:“他既然那么定了,咱们就不要去求他。再说,让一个商人养着,会失去好多重要的东西,譬如尊严,譬如自在的心境。他不给钱,咱们就少发单金或者不发,过去僧人哪有发单金的,你们没听秦老诌说,过去飞云寺普通僧人一天只有三顿糊粥?”一凡说:“那是旧社会,你看当今的寺院,有几个不发单金?”慧昱说:“发还是要发的,咱们慢慢想办法吧,好在目前吃饭还不成问题。不过,觉通到了五七,去几个人给他送行,这倒是应该的。”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慈辉留寺,由慧昱、一凡带着慈音、永发、永诚过去。
       第二天,五位僧人去了明洲。他们打算先去通元寺挂单吃晚饭,然后再去觉通的家里。然而一进通元寺,发现这里到处插着彩旗,是一派做大法会的样子。走进天王殿,慧昱见值班的正是大师兄慧光,便上前打个问讯:“师兄别来无恙?”慧光认出了他,苦笑着摇头:“咳,怎么会无恙,这几天累得我犯了胃病。”慧昱说:“你们正打水陆是吧?”慧光说:“是,而且还是两台。对了,一台是郗老板为儿子做的,今天是第六天了,他儿子不是在你们那儿死的吗?”和慧昱同来的几位僧人都很吃惊,一凡看着同来的几个人说:“为觉通打水陆,怎么不叫咱们来参加?”永发说:“就是,我还伺候他那么长时间呢!”慧昱说:“可能是郗老板怕见了咱们难受。”一凡又问慧光:“两台水陆套着做,你们能忙得过来吗?”慧光说:“那怎么忙得过来,我们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慧昱说:“忙不过来还这么安排?”慧光说:“本来是郗老板订的一台,可是江滨区税务局的匡局长又来订,说他父亲也到了五七,住持就答应了。”一凡问:“这两台水陆,斋主都给多少钱?”慧光说:“不知道,人家都是跟住持说话,我们只管干活。”
       接下来,慧昱问起师父的情况,慧光说:“师父刚出院,正住在女儿家里,我前几天还去看过他。”慧昱说:“我抽空也去看看。”他又问起二师兄慧亮,慧光说:“他的脾气改不了,还是一听法事就瞪起眼来,非上不可,经常跟知客干仗。这天大和尚训他,他还跟大和尚吵起来了呢。”慧昱问:“哪个大和尚?明心?”慧光说:“当然是他。”他看一眼院里,说:“慧昱,你们是不是要挂单?快去客堂吧。”
       慧昱等人就出了天王殿后门去客堂。还没走到那里,却听里面传出吵架的声音,其中一个女声特别凶猛。走到门口看看,只见觉通的母亲两手叉着粗腰,正和一个穿税务制服的中年男人嚷嚷:“凭什么让你先做?凭什么?”那税务干部是一只手卡腰,另一手夹着香烟,满脸怒气道:“凭什么?你说我凭什么?敢跟我叫板,你他妈算老几?”知客僧莲旺站在一边劝解:“先做后做一个样子,两位施主不要争好不好?”觉通母亲说:“谁说一个样子?我家水陆今天晚上是关键时刻,安排到下半夜,人困马乏的,哪个师父还有力气念经唱偈子?”
       这时,慧昱只听背后有人说:“吵什么吵?”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郗化章来了。一个月没见,这位大老板瘦了许多,脸也黑了许多。慧昱等人急忙向他问讯,永发还叫了一声“姑夫”。郗化章认出了他们,淡淡地说一声:“你们也来啦?”接着走进客堂。他老婆眼泪汪汪道:“老郗,今天晚上寺里本来先给咱们做,可现在又要改。”税务干部说:“郗老板,我家老爷子生前有早睡的习惯,法会做得太晚不合适。”觉通母亲说:“这跟他生前习惯有什么关系?我们就不改,我们跟前几天一样,七点就上内坛!”税务干部把眼一瞪:“你敢!”郗化章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向税务干部道:“匡局长,女人家没有涵养,你别生气。既然你家老爷子有那习惯,那就先做,我们晚一点不要紧的。”匡局长听他这么说,放下脸来对莲旺说:“听见了吧?你赶快给我安排!”莲旺把双掌合在胸前抖着说:“局长放心!局长放心!”
       待匡局长走出去,觉通母亲哭道:“儿子呵,你真可怜,到了这个时候还受人欺负……”郗化章说:“没办法,你不让着他,他会在税收上把你卡死!”
       永发走进去叫了一声“姑姑”。觉通母亲看了看他,一把搂过去哭道:“侄儿呀,你哥走了,你姑也不想活了,也跟他一块儿走算啦……”
       慧昱等人也走了进去。慧昱说:“郗总,阿姨,我们是来给觉通送行的,请你们节哀。”
       慧昱又对知客说:“莲旺师,我们都和觉通共住过,今天夜里也参加法事,表示一点心意好不好?”
       莲旺瞅着郗化章说:“郗总,你看这事……”
       郗化章说:“让他们去吧。”说罢,就走出了客房。
       在莲旺的安排下,慧昱等人吃了晚斋,然后到云水寮休息。他向莲旺问明,郗家水陆今晚放五方焰口,要在子时也就是十一点才开始,决定在这之前去看望师父。他给孟忏打了电话,孟忏说,太好了,你到山门外等着,我马上派车过去接你。
       慧昱到寺门口等了十来分钟,果然有一小伙子开车过来把他接走。小伙子自我介绍说,他姓冯,是方总手下的职员。到了毓秀花园9号楼下,小冯摁响门铃,说师父你上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慧昱独自走上四楼,孟忏正腆着微凸的肚子在门外等他。慧昱向她合掌致意,接着走进去向坐在沙发上的师父顶礼。师父让他起来,到一边坐下,孟忏便让一个保姆模样的中年女人端上茶来。慧昱看看师父,说:“师父,你胖了。”休宁摸摸腮边的肉,笑道:“闺女那么上心伺候,我怎能不胖。”慧昱问:“你的腿好了吧?”休宁说:“好了,只是下跪有些难。”慧昱说:“不再去拜五台山了吧?”休宁笑着摇头:“等来生吧。”
       接着,休宁问芙蓉山的情况,慧昱将前段发生的事情一一讲给他听。休宁听罢长叹道:“唉,清清净净的芙蓉山,可让觉通和悔悔给糟蹋了!”慧昱说:“孟悔糊涂一时,可后来舍生护法,也真是让人敬佩。”休宁问:“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孟忏说:“前天我打电话到她的病房,她说快出院了。”
       慧昱又问师父,打算在这里住多久。休宁说:“闺女家再好也是俗家,不能久留的。”孟忏说:“怎么不能久留?你住在这里,一样坐禅。”休宁看一眼女儿的肚子,摇头道:“不行的,不行的。”慧昱说:“师父,你去芙蓉山吧,我伺候你。”孟忏想了想说:“去慧昱那里也好,我放心。”休宁沉吟一下,点头道:“行,我去。我余日无多,想找个地方闭生死关,芙蓉山的狮子洞挺合适。”孟忏问:“什么叫闭生死关?”慧昱说:“就是找个地方闭关修行,闭门塞户,不死不出来。”孟忏立即瞪圆了眼睛去看父亲:“那怎么行?你真想把自己饿死?”休宁微微一笑:“禅悦为食,饿不死的。”慧昱说:“有我护持,师父不会饿着。可师父还是去住寺好。我在书上读过,有的高僧这样评价生死关:‘此关名为生死关,无生其心无须关。倘能在关无关相,不在关中也在关。’只要发心修持,在哪里都是一样。”休宁摇头道:“那是大根器之人才能做到的,像我这样的凡夫,不用非常功夫是不行的。这事我早就想好了,你不要多言,只管把我再带到那个山洞。”慧昱只好说:“那就听你的。觉通的水陆是明天上午结束,咱们下午走好不好?”休宁说:“好。”孟忏叹息几声,对慧昱说:“唉,走就走吧,我派车送你们。”
       看看时间不早,慧昱起身告辞。下楼时,正遇上一位中年男人往上走,乍一看有些眼熟。那人见了慧昱,却马上将头低下,从慧昱眼皮下过去的只是那一头浓密的黑发。走出楼门,上了车子,小冯一边打火一边说:“他妈的,那和尚又来找女人了。”慧昱吃惊道:“和尚?你说的是谁?”小冯说:“刚才上楼的那一位。那辆奥迪车我认识,通元寺住持明心的。”慧昱恍然大悟,气愤地骂道:“这个狮虫!”
       回到寺里,看看子时将至,慧昱和一凡等人搭衣持具,去了大殿后面的内坛。内坛设在原来的禅堂之内,正中悬挂佛像,下置供桌,摆满香花、灯烛、果品。慧昱站在僧人群中,心里非常难过。想想前几年他住通元寺时,每天晚上都和全寺僧人在这里打坐。那个时候禅堂寂寂,四壁空空,唯有僧人们拷问自己灵魂时偶尔发出的叹息此起彼伏。而今,包括二师兄在内的一些僧人,心里装的大概只有金钱了。
       慧昱身前站着一位五十来岁的胖大和尚。这人叫休江,是慧昱的师叔。慧昱记得,前些年这位师叔一坐禅就打昏沉,不知挨过法泽老和尚的多少香板。可今天不知怎的,他虽然只是跟着别人小声哼哼,可还是累出满头满脸的汗水,海青后背上也有大片的汗湿。过了一会儿,休江的身体开始晃悠起来。晃悠了几下,突然两手摩挲着向后一仰,恰好倒在慧昱的身上。慧昱抱住他问:“休江师,你怎么啦?”可是休江闭眼咬牙,只管往地上出溜。别人也看见了这一幕,都停止唱念围了过来。有人说:“他心脏不好,可能是犯病了。”大家都说:“快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在等救护车的时候,僧人们一边照顾休江一边议论纷纷。慧亮大声说:“别人拿钱,咱们卖命,还讲理不讲理呀?”
       在休江被医院来的救护车拉走之后,莲旺招呼大众进坛继续做法事,主法者又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出尘上士,飞锡高僧,精修五戒净人,梵行比丘尼众。黄花翠竹,空谈秘密真诠;白牯黧奴,徒演苦空妙偈。呜呼!经窗冷浸三更月,禅室虚明半夜灯!”
       慧昱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流泪。
       法事散后,他随一些僧人到客房打听休江的情况,莲旺说,那边来电话了,说休江是大面积心肌梗塞,正在抢救。回到寮房,慧昱对一凡等人说:“明天的送圣,咱们不要参加了。”
       第二天一早,慧昱给孟忏打电话,说要带师父提前回去,孟忏打着哈欠说,好吧,我让小冯送你们。很快,小冯过来把他们接走。小冯启动车子,看一眼通元寺的山门,小声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慧昱说:“大和尚生了孩子,庙门上也不挂个红灯笼。”慧昱惊讶地问:“你说什么?”小冯说:“昨天我把你送到这里,回家刚刚睡下,孟姐又让我赶快过去。我到了那里,孟姐扶着个大肚子女人让我往医院拉。我在头里走,发现明心开车跟在后头。到了那里,孟姐让我回家,她和那女人进了妇产科。明心虽然没下车,可是眼巴巴地隔着车窗看那女人,样子挺着急。我就知道,这是他的女人。刚才孟姐是在家里给我打电话,估计孩子已经生了。”
       慧昱耳边似乎听到了哇哇的婴啼。他想,欲为生死根本,因为明心的破戒,一个不知经历了多少次轮回的灵魂又获得了人身,要到尘世间走一遭了。明心披着袈裟造这份业,不知会有什么样的报应?
       来到毓秀花园,孟忏和师父已经等在了楼下。孟忏果然是通宵未眠的模样,满脸憔悴。她将满满一袋子补品放到车上,对慧昱说:“我爹要在闭关之前见一次悔悔,你们先带他到怡春医院。另外你告诉悔悔,让她出了院回姐姐家住。”慧昱答应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扶师父上车。
       这时,大师兄慧光打来电话,说休江师没有抢救过来,已经走了。寺里两场水陆法会都没结束,又有人死了,通元寺整个地乱了套。慧昱听了,心重如铅。
       上路之后,慧昱见师父的情绪平平静静,在座位上微闭双目又开始参禅,便知孟忏没把明心姘头生孩子的事情告诉他。他决定,也不把休江师累死的消息向师父讲。他想,如果师父知道了这些事情,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
       中午,车子开进了怡春市人民医院。慧昱扶师父进了病房楼,坐电梯找到孟悔住的那间屋,却发现她不在那里。问一问别的病号,人家说,孟悔刚刚办了出院手续,跟着伺候她的那个尼姑走了。退出病房,慧昱说:“她可能又出家了。”休宁点头道:“善哉善哉。”慧昱摸出手机,向孟忏讲了这事,孟忏道:“她跟着水月师父走,也是件好事,可她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小冯把一帮僧人送到芙蓉山,接着回了明洲。从停车场往上走时,慧昱见师父走路吃力,就将他背到身上。走了一段,一凡等人见他累得气喘吁吁,就轮番替他。来到罗汉榻旁边,慧昱跟师父商量,今天先到寺里住下,过几天再到狮子洞闭关。休宁却不答应,要直接去狮子洞,慧昱只好把他送到那里。看看里面有雨灵留下的一些垃圾,他打扫了一番,又让永诚和永发去寺里抱来一套铺盖,拿来一些吃的。休宁到铺盖上坐下,挥挥手说:“好了,你们走吧。”慧昱只好和一凡等人离开这里回寺。
       心里惦记着师父,慧昱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过罢早堂就去了狮子洞。到那里发现,师父正和秦老诌在搬石头堵洞口,慧昱说:“师父你真要把这洞做成关房?”休宁说:“当然了,不然还叫什么闭关。”秦老诌一边垛石头一边笑:“你师父想死在这里,我来成全他!”慧昱不再说话,也挽挽袍袖帮忙。
       石墙越砌越高,渐渐把洞口堵上一半。这时慧昱忽然想起,师父的吃喝可以留一个小洞往里递,可是他要解手怎么办?他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秦老诌做个鬼脸:“拉了屎尿,让你师父吃回去喝回去!”休宁却说:“这么一个大洞,一百年我也拉不满呀。”慧昱说:“那味道怎么受得了。”休宁说:“那也是一种禅味。”慧昱大惑不解:“屎尿也有禅味?”休宁说:“怎么没有?你天天闻着,就益发明白你是个欲界众生,就益发增长你的出离心,想赶快办好你的生死大事。”慧昱听罢,默然点头。
       到石墙垒到齐胸高时,休宁便要进去。慧昱说:“咱们选个日子,集合僧众给你搞个闭关仪式,然后你再入关好不好?”休宁摇头道:“不必啦,搞那些花架子干什么?”说着就往洞里爬,慧昱和秦老诌只好伸手帮他,将他托上墙头。
       等休宁到了里边,秦老诌说:“兄弟,有什么遗言快给你徒弟讲。”休宁说:“我是有话要说。”慧昱慌忙跪下说:“弟子听着,师父请讲。”休宁贴墙站着,露出头来,向蓝天白日看了片刻,然后看着慧昱说:“慧昱,咱们今生有缘,结为师徒,我今闭关,还劳驾你护持我一段。”慧昱道:“那是应该的。”休宁说:“其实我也不会给你增添多少麻烦。这洞里有一处泉水,渴不着我,你只要每天送我一个煎饼就行。如不方便天天送,隔几天送一包也可。”慧昱说:“遵命。师父,我会天天来看您的。即使我有事外出,也会让别人来送。”休宁说:“另外,我决定闭关之后禁语,你们不要和我说话。”秦老诌说:“不说话?为什么?”休宁说:“佛法不可说,禅机不可说。”慧昱说:“这一条徒弟也明白。请问师父还有什么嘱咐?”休宁说:“没有别的了,等到煎饼死,方得法身生。封吧!”说罢,他退到了洞里。
       慧昱不由得汪然出涕。他高声道:“愿师父早日得道!”他庄庄重重叩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去搬石头垒墙。他在墙中间留出一个书本大小的洞口,然后继续往上垒。秦老诌一边帮他一边问:“你师父说,等到煎饼死,方得法身生,是什么意思?”慧昱说:“他是说,有一天放在洞口的煎饼没人拿了,他就修成正果了。”秦老诌张大了嘴巴:“噢,原来是这样,那咱们得好好看着点儿!”
       洞口全部封死之后,慧昱往里面觑一眼,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等他走到一边,秦老诌趴到洞口大声说:“兄弟,往后我只要上山就过来看你,你有事就跟我说,禁语别太认真!”
       然而,洞里没有一点点回应。秦老诌冲慧昱笑道:“山上这两个老和尚,一个活活把自己葬了,一个疯疯癫癫地寻宝,真有意思。”慧昱问:“那宝贝能找得到吗?”秦老诌说:“谁知道呢。他经常带着那个姓蔺的到礼西台旁边转悠,还拿镢头到处刨。我问过他们,可他们不跟我说实话,只说那宝贝对俗人无用,让我离远一点儿。”慧昱向礼西台的方向看一眼,自语道:“那到底是什么宝贝呢?”
       第二天上午,慧昱拿了一个煎饼来到狮子洞,试探着叫了几声师父,里面没人搭腔,便知师父果然禁语,就把煎饼放进小洞转身回寺。第三天再来,发现那煎饼已经不见。他想,现今师父与人世的联系,只剩下这一个煎饼了。
       可是我呢,我与人世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家人,师父,还有飞云寺的僧众,每一条联系都有责任在其中。别的不说,就说僧众在今后的生存问题,就让我很伤脑筋。慧昱想,是不是找卫局长、云局长、申主任他们反映一下,让他们和运广集团做做交涉。但又一想,如果郗化章下决心不出钱,这些本地领导也拿他没有办法,因为他们和运广集团签订的合同上只有飞云寺僧人由运广集团供养这一句。如果运广集团不再供养该怎么办,合同并没有别的约定。
       罢了,罢了,求人不如求己。古时百丈禅师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遗训,留下“农禅并重”的传统,今天的飞云寺为何不能继承?他想起,芙蓉山区从三十年前试验南茶北移,获得成功,因为这一带纬度高,光照充足,种出的茶叶片厚、滋味浓、香气高、耐冲泡,在北方市场很受欢迎,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带领飞云寺僧众也在山上开一些茶园?建成之后,每亩一年能收入几千,要是有十几亩、几十亩呢?
       慧昱兴奋起来,当天在山上跑来跑去,看好了多处可建茶园的地方,如清凉谷两面的沟坡、吐日峰的南面等等。然后,他到风管委找到申式朋,说了运广集团停止供养的事,又说了自己的打算。申式朋说:“他妈的,姓郗的真是个奸商,儿子当住持就供养寺院,儿子不在了就给掐奶,把门票分成都装进自己腰包。慧昱你想自力更生,也算是有骨气。你干吧,我支持!”
       回到寺里,慧昱向一凡、慈辉讲了这事,慈辉表示支持,一凡却不同意。一凡说,农禅并重是什么朝代的事了,那是僧人们让生存问题逼得实在没有办法才实行的,如今哪个寺院还这么干。慧昱说,不完全是让生存问题逼的,每日“出坡”,也是修行的手段。建国初期,虚云大师已经一百一十多岁了,还在江西云居山率领僧众开荒种田,自给自足,由此造就了一批高僧。那里的真如禅寺至今保持这一传统,成为全国的农禅典范,咱们应该学习他们。一凡摇头:要学你们学,我反正不学。慧昱说:这样吧,咱们向大众讲讲这事,做个普请,谁愿参加就参加,不愿参加并不强求。
       他让厨师老马回村找来一些开荒工具,第二天早斋结束时讲了这个打算,普请大众。雨灵老和尚摆着手说:“开茶园?当家师也真是想得出来!我要是升了座,保证叫全寺常住有饭吃有钱花,不会叫你们出这大力,可惜你们不推举我,哼!”慧昱说:“咱们出坡,实行自愿。除了雨老,除了每天留下两人值班,其他人愿意出坡就出,不愿出就在寺里修行。今天一凡和慈音值班,别人愿干请跟我走。”说罢,他从门口放着的一堆工具中摸出一把镢头,扛在肩上,头也不回地去了山门之外。慈辉、永诚、永旺毫不迟疑地跟上了他,其他几个犹豫片刻也去了。
       蔺璞看看他们,再看看雨灵,说:“师父,我也去吧?”雨灵说:“不行,咱们今天还去礼西台!”蔺璞只好扶上他,又出了寺院西门。
       慧昱带领七位僧人去了罗汉榻东面。那里有一个缓坡,只长了些矮矮的松树和野草。根据地形,慧昱用镢头划出了一块梯田的轮廓,告诉大家要把这里深翻整平,然后带头干了起来。大家也都抡起手中的镢头,刨向了地面,“咕咚”,“咕咚”,声音传出老远。在山道上走着的游客看见了他们,都惊疑地去看他们,有的说:“这帮和尚不呆在庙里,到这里折腾啥呢?”
       秦老诌来了。他听说要在这里开茶园,点头慨叹道:“当年的五千亩寺田,要是留下百分之一,也不用你们费这劲儿。”慧昱说:“五千亩寺田被分净,也是有因果的。那地本来就是山下老百姓的嘛。”秦老诌说:“也是,也是。”
       下午再去开荒,一些僧人手中的镢头就抡得慢了。有的说,手上起泡了;有的说,胳膊又酸又疼。慧昱说,你们谁觉得吃不消,明天可以不来。
       第二天出坡,一凡虽然没有值班,但他没去工地。
       第三天,一凡的徒弟永贤也不干了。出坡的路上,永旺小声向慧昱嘟哝:“我在煤窑刨了好几年的煤,本想出家图个悠闲自在,没想到在这里还要刨土。要不是给你捧场,今天我也不来。”慧昱道:“我不需要捧场,你愿回就回。”永旺咬咬牙说:“我再坚持几天吧!”
       这天中午,开荒的僧人收工刚进山门,就听里面有女人叫骂的声音。问在天王殿值班的慈光,慈光笑道,里面正在上演白娘子大闹金山寺。他说,上午来了一个女的找蔺璞,让他回去跟她结婚,蔺璞说他已经决定出家,躲进雨老的寮房不出来,那女的就一直在那里哭闹。
       众僧进了院子,见雨老住的观音殿门口果然围了一些游客。过去看看,原来里面有个长着一双猫眼的年轻女子正用脚猛踹里间的房门,嘴里叫着:“姓蔺的你出来!你出来!咱们把话说清楚!你答应跟我结婚的,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你要出家,为什么不在认识我之前出?为什么不在睡我之前出?你睡够了,日够了,提上裤子跑到这里出家,你可真够潇洒的呀你!你出来,你出来,你不出来我跟你没有完!”
       她踹不开门,就指着坐在观音像前的雨老恨恨地道:“你这个老东西,真是个老法海!你快放蔺璞下山!”雨老微笑着说:“请女施主息怒。蔺璞打算出家,是他本人的意愿,我并没强求他。”蔺璞在里屋也大声道:“我真是自愿出家,仲茗茗你不要难为我师父!”仲茗茗又冲着里面嚷嚷:“自愿自愿,你就没问我自愿不自愿!今天你不下山我就不走!”说罢,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哭。
       慧昱见状,进去把雨老叫出来问,蔺璞是不是真要出家?雨老说:“是,他已经决定了,前天回去跟家里谈过,他母亲很同意,说自己身为居士,能为佛门贡献出儿子,那是她的最大荣耀。可是,他的女朋友不干,蔺璞说啥她也不听。”慧昱说:“蔺璞想出家咱们欢迎,可他应该把世间情缘好好地做个了断,这样老躲在屋里怎么行?”雨老说:“当家师你不知道,蔺璞打算出家,一方面是因为我的摄度,一方面也因为不堪女朋友的折磨。他刚和仲茗茗谈恋爱时,不了解她的毛病,可后来发现她好逸恶劳,花钱无度。蔺璞想跟她分手,可她坚决不干,非要三十万青春损失费不可。蔺璞拿不出来,又不想再跟仲茗茗处下去,就决定出家。”慧昱说:“她老在这里闹怎么办?”雨老想了想说:“实在不行,我给她钱好了,反正我得把蔺璞留在身边。”说罢,他转身进殿,敲着里屋的门说:“徒弟,你开开门,师父有办法了。”蔺璞把门打开,雨老把仲茗茗招呼进去,接着把门关上。游客们哄笑起来:哈哈,法海和白娘子谈判喽!
       这场谈判时间很长,直到慧昱午后出坡干了一会儿,才见他们三个走出山门。那个仲茗茗跟在老和尚和蔺璞后头,没有了凶恶模样,平平静静像一个淑女。走到罗汉榻旁边,蔺璞对慧昱等人远远地打了个“OK”的手势。傍晚回来,蔺璞对僧众讲,经过讨价还价,仲茗茗把要钱数额减到了二十万。他的钱只够付一半,另一半是师父给他拿上的。一些僧人十分惊讶:老和尚一把掏出十万,他那么有钱呀?
       第二天,慧昱带着一些僧人继续开荒。干了一会儿,慈辉忽然说:“你们看,市里来人了。”
       山道上走来的是云舒曼、卫万方、闵科长和申式朋。到了罗汉榻旁边,申式朋喊慧昱过去,慧昱就扔下镢头去了。走到那儿,卫万方说:“听申主任介绍,你要实行农禅并举,这么搞很好。社会上老是有人指责僧众是寄生虫,你们实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看他们还会说。”
       云舒曼在一边看着慧昱,目光里的成份很复杂。她说:“听说你师父闭关了是不是?你带我们去看看好吗?”
       慧昱就带他们走向了狮子洞。路上,云舒曼仔细询问了闭关的规矩,走到那里,她扒在墙洞上叫了起来:“老法师!老法师!”听不见里面的回应,她摇头道:“法师还真是禁语了。他不会在里面出事吧?”慧昱笑道:“云局长请放心,煎饼还没死呢。”
       接着,她满脸歉疚地瞅着慧昱道:“慧昱法师,我们今天过来,应该向你们师徒俩道歉。”慧昱不解地问:“云局长为何这样说?”云舒曼说:“关于飞云寺住持一事,真的对不起你们师徒俩。年初我说过让你师父干,可因为招商引资,却又食言。现在觉通去世了,应该让你接任的,可是……”卫万方接过话茬说:“慧昱,你是一位很优秀的僧才,在飞云寺僧众中享有较高威望,那次推举结果就很说明问题。可是,由于某种原因,具体说吧,就是根据有关领导的意见,今天你要委屈一下。”慧昱的心陡地一沉,说:“是让雨老干,对吧?”卫万方说:“对。”慧昱咬了咬嘴唇,说:“很好,请领导快去宣布吧。”卫万方说:“我们去宣布,你也得到场呵。”慧昱说:“我就请个假吧,我想在这里陪一会儿师父。”见他这样说,几位官员只好离开狮子洞,去喊开荒的僧人一道回寺。
       狮子洞前的慧昱泪流满面,他转身俯在那个墙洞上,向着里面说:“师父,你听见了吧?上次他们来搞推举,我得票最多,可今天他们过来,竟然是让雨老干住持。我不是贪图那个位子,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大众推举的结果,在领导那里就可以随意更改。师父,我再也不去飞云寺了,我就在这里伺候你吧。师父……”说到这里,他趴在石墙上泣不成声。
       哭了片刻,他忽然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出现,他擦一擦泪水去看,原来洞口里伸出一只老手,那手向上摊开,手掌上有一粒圆圆融融的东西在阳光下熠熠闪亮。舍利子,师祖的舍利子!慧昱慌忙跪下,庄严顶礼。礼罢抬头,那颗舍利子,连同师父的手却又不见了。
       慧昱如梦初醒,跪在那里说:“师父,徒弟一时糊涂,起了嗔心,罪过罪过!”
       说罢,他起身离开这里,走到山溪对面的茶园工地,高高地抡起了镢头。一个小时后,几位官员离寺下山,他笑着向他们招了招手。卫万方向他翘起拇指大声道:“慧昱,好样的!”慧昱笑着摆了摆手,接着又抡起镢头。
       中午回寺过堂晚了一点,大众已经在斋堂里坐好,雨灵也坐在了正中高高的方丈座位上。见慧昱进来,众僧都拿异样的眼神看他,但慧昱面色从容,带着一身泥土走向一个空位。
       雨灵微眯着老眼,一直去看慧昱,等慧昱坐下,他连拍几下胸脯,让里面吊着的贝叶经发出簌簌响声,而后笑道:“各位同修,一卷贝叶经在老衲的胸脯子上挂了五十六年,今天终于发法音,得结果。老衲执掌飞云寺丈席,其实是在五十六年前就定了的,来讲给你们听,你们还不服,现在怎么样?长官亲自来任命了。有句老话说,‘王法即佛法’,你们服也罢,不服也罢,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本方丈不会亏待你们,今天就给你们送一份厚礼。那个明洲老板断绝了供养,当家师不是一筹莫展吗,我用我的钱给你们发,而且还要加码。普通僧人每月提到五百,执事提到八百。”
       听到这话,一些僧人眼神变得明亮起来。
       老和尚接着讲:“但有一条,咱们要讲清楚,飞云寺丈席既然属我,那就要接续法脉,让这贝叶经按老办法传承下去。在座的各位,只有按飞云寺既定辈分改过法名,以我为师或师祖,才有继承衣钵的资格,否则你只是一个外来僧。”
       此言一出,僧人们都瞪大了眼睛。慧昱说:“这样做不对。飞云寺不能搞成‘祖孙庙’,还是作为‘十方丛林’比较好。咱们僧人自古以来就有行云流水、四方参学的习惯,有以寺为家的传统,所谓‘十方常住十方僧’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实行祖孙承继,把僧众分成嫡传和外来,亲亲疏疏,不利于僧众和合。”
       慈辉也说:“法名是剃度师父给起的,怎么能随便改呢?”
       雨灵说:“拜名师而改法名,在禅门早有传统,你就不记得二祖慧可的故事?”
       慈辉嘟哝道:“反正我不改。”
       雨灵说:“你不改就不改,别人呢?过两天我为蔺璞剃度,你们谁打算改名,一块儿行礼。”
       下午,蔺璞便下山取来钱分发。多数僧人拿了钱喜形于色,然而发到慧昱那里,他却不要。他说,我只希望方丈答应我一件事,能允许我每天拿一个煎饼给师父。蔺璞去向雨老讲了,回话给慧昱:老和尚同意你的要求。
       晚上,永旺到了慧昱寮房,说听永发说,他准备改名,一凡师和他的徒弟永贤也改。慧昱听后有些吃惊,他想永发觉得觉通死了,自己在山上无依无靠,改名投靠雨老情有可原,可他的老同学一凡要改名,让他甚感意外。但他转念一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都是挡不住的事情,他们想改就改吧。
       永旺接着说:“老和尚发钱真是不少,一月五百,加上吃饭,再加上做法事的红包,一月也能折合千儿八百,跟我挖煤挣得差不多,在这里不出大力,也没有危险,真是不错。”慧昱问他:“老和尚发钱多,你是不是也想改名?”永旺说:“我是跟你来的,你不改我怎么能改?”
       第二天用完早斋,慧昱拿了一个煎饼,扛上镢头就往山门外走,永旺追上他说:“钱的问题解决了,你怎么还去开荒?”慧昱说:“我开的是心荒。”永旺不解:“心荒?什么是心荒?”慧昱拍拍他的脑袋:“钱厚五尺。”一笑走了。
       两天后,蔺璞正式剃度,他母亲罗彩玉带几十位居士前来贺喜。雨老给蔺璞剃了头,为他取法名“悟玄”。悟玄跪到罗彩玉面前庄重顶礼,感谢母亲养育之恩。罗彩玉眼含泪水说,儿子你能出家为僧,是我今生最大的福报。希望你跟着师父好好修行,早成佛道。
       接着,一凡、慈音拜雨老为师,永贤拜雨老为师祖。雨老为他们一一改过法名,叫一凡为悟相,叫慈音为悟尘,叫永贤为彻识。
       这两项完成,方丈请职,宣布让悟相任监院,慧昱任维那,慈辉任知客,悟尘任僧值,悟玄任侍者,慈光任悦众,永诚任巡照,彻识任钟头,永发任鼓头,永旺任香灯。刚改名为悟相的一凡瞅瞅慧昱,红着脸向雨老说:“监院一职,还是让慧昱担任为好。”雨灵说:“我是方丈,我请谁就是谁,你不要多说。”
       仪式结束,一凡把慧昱叫到一边,嗫嚅着道:“慧昱,我不知道老和尚会这么安排。”慧昱说:“你现在是雨老的大法子悟相了,自然要挑重担。你精通法事梵唱,那个维那,还是由你兼任吧。”一凡问:“那你干什么?”慧昱一笑:“我当园头和尚。”说罢,他去拿了一个煎饼揣上,抄起镢头出了寺门。永诚、永旺扛上镢头要跟他去,雨老看见了喝道:“给我回来!出家人就得像出家人,天天刨地成何体统!”二人只好收住脚步。
       而慧昱不听他的,依旧是每天给师父送上一个煎饼,然后去埋头开荒。
       十天后,雨老升座。那天芙蓉山大雾迷漫,飞云寺云飞风走。以乔昀副市长为首的一批市、县官员出席了仪式,罗彩玉的师父宗道老和尚为雨老送座。老和尚是头一天罗彩玉母子用车接来的,他对上次主持佛七时觉通出的丑事耿耿于怀,不愿再来芙蓉山,罗彩玉母子跪求半天他才答应。送座时,他对雨灵老和尚说:“敬祝飞云寺法务兴隆,雨灵老和尚身心安乐。”雨灵老和尚答:“雨灵依教奉行,领众熏修,爱国爱教,努力工作。”后两句话,是闵科长预先教给他的。
       升座之后,申式朋大声说:“咱们请雨老展示一下贝叶经好不好?”官员、居士、游客及数百名山民齐声说好。于是,老和尚解开袈裟,抻成双翅模样,将胸脯裸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一些居士见了顶礼膜拜,在大殿前黑压压跪成一片。
       仪式结束,雨灵和蔺璞请领导到芙蓉山庄吃饭,乔昀却要马上回城。卫万方说:“我给大家报个喜讯,乔市长给雨老升完座,他自己也要升座啦!省委组织部下了调令,让他去明洲担任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明天就去报到!”
       雨灵老和尚双手合十,向乔昀笑道:“恭喜恭喜!市长,我说得准吧?”
       乔昀喜气洋洋,也向老和尚合十:“谢谢雨老,谢谢雨老。”
       第二十章
       孟悔回到叠翠山,是三步一叩去石钵庵的。水月劝她说,你刚刚出院,身体还没完全康复,不必这样,可孟悔说,我不这么叩着头去,怎么有脸踏进石钵庵的山门。于是,堆满黄叶的石阶上,落下了她的一对对膝印和手印。
       正艰难地行进着,前面的高处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回来就好,不拜也罢。”二人抬头看看,原来是宝莲师太正领着一群尼僧站在那里。师太的发茬儿有半寸高,在阳光下雪白闪亮。水月扔下背包,急忙叫着师太顶礼,礼毕起身欲扶起孟悔,而孟悔却长跪不起,流泪哭道:“师太,孟悔罪孽深重,孟悔想回来向您忏悔赎罪……”师太说:“前心作恶,如云覆月;后心起善,如炬消暗。你历经一番欲海沉浮,体会了因缘果报,今天回庵,重新踏上修行之路,老衲为你高兴。起来吧!”说罢转身走了。
       几个尼僧走过来,扶起孟悔,帮水月背着包,随师太向石钵庵走去。进了石钵庵,孟悔去大殿里跪下,向佛虔诚忏悔,久久不起。
       孟悔原来的依止师期果来了,她陪孟悔跪一会儿,和水月一起把她扶到了原先住过的寮房。那儿,三张床剩下了两张。期果说,庵里新来了一个要出家的,就带她住到了隔壁。期果让她赶快躺下歇息,孟悔实在累极,也不再客气,躺到床上就睡,直到晚上水月端来饭菜把她唤醒。
       吃下一些东西,期果忽然跑来,让她去客房接电话。孟悔到那里摸起话筒,就听姐姐说:“悔悔,你真的又去叠翠山啦?怎么也不跟姐说一声呢?”孟悔说:“我想到山上再打电话给你,没想到你先打来了。”孟忏说:“你的手机呢,我老是打不通。”孟悔说:“让我送给医院的护士小宋了,她跟我师兄水月一样,待我可好了。”她听姐姐说话有些气短,便问她身体怎么样,孟忏说:“没有大事。前天对门小路生了孩子,我到医院跑了两趟,可能是动了胎气,现在正卧床休息呢。”孟悔说:“你可不能累着,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个小宝宝,千千万万要小心!”孟悔又问父亲怎么样,孟忏说,他跟慧昱去芙蓉山了,说要在那里闭关。孟悔说:“闭关?咱爹打算闭几年?”孟忏说:“是闭生死关,不死不出来。唉,爹在山洞里这一坐,不知要多长时间,要是我能伺候他就好了。”孟悔说:“慧昱不是在那儿吗?”孟忏说:“他是在那儿,可我心里还是惦记着。”孟悔说:“慧昱肯定会好好伺候的,你不要惦记爹,先照顾好你自己吧。”姐妹俩又说了一些别的,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孟悔觉得身上有了力气,就随水月上殿、过堂,闲下来就背诵早晚功课。
       水月在照顾她的同时,仍在背诵经书。她正背的是一部《大方广佛华严经》。在怡春陪孟悔住院时,她就带去经书,有空就背。孟悔问过她,《华严经》有多少字,水月说,是三十六万。孟悔万分惊讶,说你背下七万字的《法华经》就了不起了,三十六万字的大经怎么能背得下来?水月说:把心清空,就能装得下经书。水月也真是厉害,在医院除了伺候孟悔打针吃药、解手进餐,别的时候都是手捧经书坐在病床旁边。水月手中的《华严经》是线装本,那竖排着的繁体字让孟悔一看就头疼,可水月却默默地拿眼扫上两遍,就能把一整页背诵下来。在陪孟悔期间,她把随身带去的两本背得滚瓜烂熟。
       重回石钵庵,孟悔才在水月的床头见到了全套的《华严经》。那是蓝布套装的三函,整整十八本。孟悔抚摸着它们问:背这经有什么用处?水月说,《华严经》是最重要的佛教经典之一,它的中心内容是四个字:“法性本净”,背诵这部经书就是修行,就是求“净”的一个法门。孟悔说,怪不得你的心那么净,我得好好跟你学习。于是,她努力清除心中杂念,一心只背早晚功课,不出半月,就把全部内容背了下来,上殿时和别的尼僧一样唱念无碍。
       这天,期果师父和孟悔说,师太看她安了心,决定腊八节给她剃度。孟悔一听十分高兴,连声念起佛号。期果问:“你姐姐能不能来?”孟悔说:“她怀着小宝宝,就不叫她来了,我跟她说一声就行。”她打电话把这事告诉了姐姐,姐姐果然高兴,连声说好。姐姐说,她虽然不能到场祝贺,可那天她在家里一定烧香拜佛,感谢佛祖对妹妹的拯救。
       腊八这天,叠翠山下起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孟悔跪在宝莲师太面前,满头青发随着雪花纷纷飘落。师太为她剃完,说:“明珠投于浊水,浊水不得不清;佛号投于乱心,乱心不得不佛。你法名就叫水清吧。”孟悔叩谢师太,起身更衣,而后站在院里闭目仰脸,让泪水将落到脸上的雪花融化,一同流下。
       成了沙弥尼水清,她的修习更加刻苦。她想向水月学习,也选一部经书背诵。水月说,你先背《阿弥陀经》吧,说着便将那部经书找出给她。孟悔问这经多少字,水月说,一千八百五十八字。孟悔说,好,我争取三天把它背下来。然而,她很不习惯竖排和繁体,好不容易念完一行,再抬头找下一行时往往找错地方。这样,她用了两天工夫,只背下了三分之一,心中很是懊恼,她对水月说:“看来,我的心还是不清不净。”水月说:“佛祖应众生不同根器,因病予药,教出了八万四千法门。我想起你剃度那天,师太说过这样的话,佛号投于乱心,乱心不得不佛。她是不是让你专心持名念佛?”水清说:“师太是说过这话。那我试试看。”于是,她拿一串念珠在手,趺坐于蒲团,念起了“阿弥陀佛”。这一来,果然是心清气爽,得大欢喜。
       从此,水清每天除了参加尼众的集体活动,余下的时间全是念佛,行住坐卧之中,单提一句阿弥陀佛。她默默持念,字字分明,不疾不徐,时时寂照,无间无杂,密密绵绵。不知不觉,冬去春来,叠翠山已是姹紫嫣红。
       一天上午,师太给全寺尼僧们讲完戒宣布:近期叠翠山将开设二部僧尼大戒戒坛,石钵庵水月、水清前去受具足戒。尼僧们听了一齐向她俩祝贺,她俩欢喜不尽,双双跪下拜谢师太和全体尼众。
       回到寮房,水月对水清说,终于盼到受戒啦,上戒坛之前,我要把《华严经》全部背完。水清说,是呵,三坛大戒下来,咱们就是真正的比丘尼啦,我也要加劲儿念佛。于是,二人朝乾夕惕,勇猛精进。尤其是水月,那简直是拼了命,连吃饭睡觉都觉得是累赘,用斋时草草吃上一点,睡觉时匆匆睡上一会儿,其它时间都是捧了经书用功。
       一天一天,一卷一卷,水月渐渐地憔悴不堪。离受戒集合还有三天,她终于把一部三十六万字的大经全部背了下来。那天午后,水月让水清拿着经书对她检验,水清随便翻出一段,水月都是背得一字不差。将十八册全部验过,水清扔下经书,抱住水月流泪道:师兄你真伟大,真是了不起。能背下这部大经的人,在全国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来。我去报告师太,让她再给你举行一次庆祝法会!说罢就跑去了方丈室。宝莲师太正喝下午茶,听过水清的禀报,却淡淡地说:知道了。水清见状,便退了出来。
       第二天,庵里没有动静,师太依然和平时一样率尼众上课,过堂,过完堂让尼众各自修习。第三天,一切都是照旧。中午过堂,水清只见坐她旁边的水月面色蜡黄,吃下一口米,好一会儿咽不下去,接着“哇”地一声,一口黑乎乎的血就吐在了脚下。水清惊叫一声,急忙把她扶住,众尼僧也都扔下饭碗围了过来。水月喘息两口,又继续呕血,水清看着端坐在中间高台上的宝莲大声问:“师太,怎么办?”师太却一边嚼着饭一边说:“让她把那颗贪心呕出来就好了。”说罢,她将菜碗里的剩汤喝下,离座而去。
       等水月止住了呕吐,水清和期果等人将水月嘴边擦干净,然后把她搀回寮房。这时,师太派侍者送来了一包药,让水月吃下。而后,水月躺在床上昏昏睡去,一直睡到晚上,吃了一点水清端来的饭菜接着又睡。第二天凌晨水清睡得正香,却听水月说:水清,该收拾东西去菩提庵了。水清睁开眼惊喜地说:“师兄你好啦?”水月说:“好啦。真的感谢师太,让我呕出了一颗贪心。”水月说:“你还有贪心?我不明白。”水月说:“以前我跟你说过要把心清空,其实我的心还是没有空。这些天,我揣了一颗贪得之心,贪名之心,只想赶快把这部大经背下,创造一个奇迹。背完之后,你去报告,我不加阻拦,还想和上次背下《法华经》一样,在大众面前露露脸、出出风头,这真是可笑可悲。”
       过完早堂,二人告别宝莲师太和期果师父,带了随身物品去靠近叠翠镇的菩提庵报到。菩提庵是叠翠山佛学院女众部,这一期受戒的沙弥尼都要去那里住。走近庵门,只见上面挂着横幅,上写:“热烈欢迎全国各地戒子的到来!”水清的心怦怦直跳,想,戒子,这名称多么庄严。
       到客堂挂褡后,一位照客尼将她俩领到了戒堂。那是佛学院的小礼堂,里面临时安放了几十张床,有一些戒子已经提前来了,口音南腔北调。水月和水清找到自己的床位,放下东西,便去大殿拜佛。下午,知客师来戒堂找了十位新戒前往书记处,求书记代写了请启,而后去客堂迎请十位引赞师。引赞师是十位中年尼师,有本山的,也有外地的,在整个戒期里负责管理戒子。从第二天开始,引赞师向新戒们教习各项礼仪,从日常的行住坐卧到参加受戒活动的礼节。七十三名沙弥尼身穿一色的褐色海青,每天每天都在菩提庵法堂里演练。
       学罢礼仪,又奉请三师讲沙弥十戒,同时露罪忏悔。新戒们每人领了《出罪单》,将自己在以往犯过的罪愆一一填写。水清流着眼泪,将自己出了家又还俗纵欲的事情写了。负责指导她的引赞师意定看了很惊讶,说按老规矩,男性可以还俗后再度出家,最多允许七次,而女性不行,还俗就还俗了,再想出家万万不能。看来,你们庵的师太真够慈悲。水清明白了这事,想想师太在她出事后立即派水月前去护理,还允许她再度出家,待她真是仁至义尽。她哭着对水月说了这事,水月说,允许你再度出家,当时庵里有人提出异议,可师太说,为什么男的七次退转都行,女的一次退转就打入尘世不能再进佛门?我今天就要改一改!水清听了,心中益发感激师太。
       传沙弥戒的头一天晚上,新戒们通宵礼佛,祈求业障消除,诸佛加被,保佑她们得以受戒。次日上午,她们排队去山顶的法海寺,与三百多名男性戒子一起接受初坛大戒。在经过了请戒师开示、忏悔、问“遮难”等一些程序之后,明若大和尚手持戒尺,宣说戒相。他说一条,男女新戒们便响亮地齐声作答。
       不杀生是沙弥戒,汝尽形寿能持否?
       能持!
       不偷盗是沙弥戒,汝尽形寿能持否?
       能持!
       不邪淫是沙弥戒,汝尽形寿能持否?
       能持!
       ……
       问答之中,水清双泪直流万分感动。她想:我于百万劫的沉沦中,遇上了这难遇的殊缘,我一定终生铭记这一刻,终生对得起自己的圆领方袍!
       受过初坛大戒,沙弥尼新戒们依然排着队回菩提庵。这时,水清感到热烘烘的南风扑面而来,抬头一看,原来路两边山花烂漫,春深似海。
       “好一派桃红柳绿的春色也!”
       觉通的那一句道白,突然在她耳边响起。她向山下一瞥,繁华而世俗的叠翠镇尽收眼底。去年夏天的一幕一幕,又在她脑海里迅速回放,尤其是在旅馆里和觉通的一次次幽会,一次次交欢。彼时所有的记忆,一时间全部激活。水清只觉得头晕腿软,无法再走,只好离队蹲在路边。意定师看见了,急忙示意别的戒子继续走路,她去水清身边蹲下问:“你怎么啦?”水清没法答话,只是捂着脸摇头。等一队戒子都走过去了,她才放开手,流着泪道:“意定师,我就是一块该下地狱的烂货……”接着向她讲了刚才自己的欲念。意定师听了瞪大眼睛道:“这可不得了,你六根这么不净,怎么能上得了二坛?赶快忏悔赶快忏悔!”水清便向着法海寺的方向跪倒,在心中一遍遍坦陈自己的罪过,一遍遍发誓要改邪归正。一直到了午后,意定才让她起来。
       此后,水清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觉通,总算熬过半月,等到受具足戒。这天法海寺里戒坛高筑,戒子们三人一组,依次登坛。由十位高僧大德担任的三师七证对他们一一问过“遮难”,然后表决授不授予他们具足戒。戒子们中间早就流传一个说法:有罪不露的上不了戒坛。果然,登坛时有的戒子踌躇犹豫,有的全身发抖,还有几个迈不动步或者摔倒,只好万分狼狈地回来。
       水清也是紧张。但她想,我虽然有罪,可已经发露并且忏悔了,诸佛应该让我登坛。轮到她时,果然还能走得上去。她和另外两名戒子跪在三师七证面前,回答羯磨师的提问,接受加入僧团之前的最后一次审查。而后,坐在中间的传戒大和尚明若问:“诸师以为怎样?”九位大和尚都不出声。不出声就是没有异议。大和尚将手一挥:“下去吧。”三位戒子谢过大和尚,欢天喜地起身下坛。
       这坛大戒花费时间最长,结束时已近傍晚。七十三名女戒子,有七十二名成为比丘尼。一名江西来的沙弥尼,引赞师发现她有怀孕迹象,问过几次她都不承认,到了登坛时突然小腹剧痛,只好捂着肚子退回来,接着满面含羞走出了法海寺。
       随大队戒子们回菩提庵时,水清全身轻松,脚步轻快。没料想走到半途,她又听到了觉通的那句道白:“好一派桃红柳绿的春色也!”接着,热烘烘的南风直刮进她的身体深处,转化成一泓暗暗激荡的春水,让她一时间无法自持,只好又闪在了路边。等到别人走远,身边只有意定一人,她哭道:“师父,我又遇上鬼了!”意定问清楚是怎么回事,皱眉道:“还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快念《大悲咒》!”水清便闭目合十,默念咒语。过了一会儿,身心平静了一些,才跟着意定下山。
       以后的几天,水清又有过几次春心荡漾的感觉,每次都是通过念《大悲咒》平息。然而这天夜间,她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住在芙蓉山庄,又和觉通上床,而且是极尽缱绻。当她登上快乐的峰巅,蓦然醒来,见一屋戒子睡得正香,而窗外月轮高挂,把佛殿上的每一片瓦都照得发亮。她感受着身体的潮湿,回味着梦中感觉,心想,这个魔,知道我睡着之后不能念咒,竟然跑到我的梦里来了。
       起床后她找到意定,万般惭愧地说:“师父,我犯戒了。”意定听她讲过梦中所为,说:“梦中所为不算犯戒,关键是不要拿梦当真,让魔迷惑了你的心。水清我问你,你到底是想随魔还是想随佛?”水清说:“当然是随佛了。”意定又问:“真的不再还俗?”水清说:“决不。”意定说:“那好,你受菩萨戒的时候烧香疤吧,那是对佛做终身之誓。”水清看着意定脑门的两排香疤,问:“烧香疤疼不疼?”意定说:“到时候你一心一意念佛,就不觉得疼。”水清想了想说:“好,我烧。”意定说:“那我就去准备,你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到了受菩萨戒的前一天,过完早堂,意定便带水清悄悄离开菩提庵,去了山的东面。她说,在叠翠山,现在只有文霖师太会烧香疤,她和她的一个徒弟本澈共住一座精舍。翻过几道山梁,在一处断崖下面,果然有一座小小庵堂,挂了“福田精舍”的牌子。水清随意定走进去,见师太已是七老八十,掉光了牙齿。顶礼罢,师太问水清烧香疤是不是自愿?水清回答是自愿。师太说,如是自愿,就写一张文书。这时,她的徒弟本澈拿了两张纸过来,一张纸上写有“我请文霖法师爇顶系自愿”字样,让水清在另一张纸上抄写一遍,签上自己的名字。
       接着,本澈让水清到佛像前跪下,给她在脖子上围了厚厚的一块毯子,捉刀为她剃光头皮。师太取出一个红布小袋儿,从里面掏出黑色宝塔糖状的艾绒,一粒一粒,一共掏出十二粒才住手,接着将每一粒底部都涂上蜡油。本澈让意定帮忙,二人站到水清两边,伸手扶住她的脑袋。师太伸手托一下水清的下巴,让她的脑门成水平状态,将十二粒艾绒在上面排成两行,拿火捻一一点着,而后退到一边坐下。本澈对水清说:“赶快念佛!”水清便一声声念了起来,师太、本澈、意定也都开口助念。起初,水清脑门上只有异物感,过一会儿就觉出了温热。她知道,那十二团暗火正一点点接近她的头皮,心中发怵紧张,口中佛号渐渐加快。助念的三人也不纠正,继续随了她念。再一会儿,温热变成了炙热,她念佛不但念得快,而且将声音变大。再一会儿,炙热成了烧烤,她感到疼痛,不由的缩颈耸肩动起了脑袋,本澈和意定二人急忙把她紧紧捉牢。水清抬眼看去,只见莲花宝座上的阿弥陀佛正瞅着头顶十二座火山的她,目光里流露出无尽的悲悯,于是心中大恸,泪流满面地哭喊起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在场的三位尼僧也随她快念,佛号响彻整个庵堂。后来,水清觉得那十二座火山突然崩塌,灼烂了她的头皮,穿透了她的头骨,让她的大脑连同所有的神经都感到了剧痛,她将牙一咬,再也念不出佛号,只能在本澈和意定的怀抱里剧烈颤抖。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师太说:“道喜啦。”本澈和意定就取下水清围着的毯子,扶她起来。
       谢过师太,坐到一边歇息,本澈给水清讲了一些爇顶后的注意事项。其中最主要的是,在夜半之前要四处走动,不能躺下,更不能睡去,否则会落毛病,重则瞎眼,轻则肿头。讲罢,意定就带水清走了。她们没有回菩提庵,而是在山上一直走,走到傍晚才一起回去。晚饭后回戒堂,水月发现了她脑门上残留的艾灰,说:“烧香疤是过去的做法,全国佛协已经在二十年前就明令禁止了,你怎么还烧。”水清说:“我以身供佛,无怨无悔。”水月只好不再说她。得知爇顶后要一直走动,水月就陪她去后院,绕着佛塔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十二点才回去睡下。
       第二天起床,水清睁不开眼睛,便知自己肿了,伸手摸一摸,面胀如馍,头大如斗。水月也发现了她的异样,急忙叫来意定。意定看了看说:“你的业还没消尽,这是消业呢。”说罢扶了水清去上早课,过堂,而后又扶她随大队戒子去法海寺受菩萨戒。
       这一次受戒,虽然仪式隆重但过程简单,先请佛菩萨作三师七证,接着全体新戒忏悔三世罪业,发十四大愿,最后明若大和尚宣说十重四十八轻出家菩萨戒,戒子们集体作答。
       发了戒牒和《同戒录》,撤了戒坛,戒子们各奔东西。水月带水清回石钵庵,宝莲师太找出一样药让水清吃下,嘱她好好休息。回到寮房,期果告诉水清,她的姐姐曾经来过电话。水清忙问:“她一定是告诉我生小孩的事。”说罢就去客房打电话。通了之后,孟忏告诉她,二十天前,她生下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水清欣喜道:“阿弥陀佛!姐姐你苦盼多年,现在终于遂愿啦。我刚受完戒,烧了香疤,等香疤落成,我请假回去看小外甥去!”
       第二天,水清开始消肿,只是脑门上的灼伤处还隐隐作痛,不断流水。七天后,水清的脑门不再流水,出现了十二个黑黑的痂块,疼痛感也渐渐消失。又过了七天,那痂块悄悄退掉,留下十二个光光亮亮的圆疤。在石钵庵,烫香疤的年轻尼僧只有她一个,所以特别显眼,经常有一些女游客找她合影。水清来者不拒,谁想照就照,她只管笑吟吟地面对镜头。有人不解地问:“你怎能这样随便让人拍照?”水清说:“他们拍下的,不过是我的今生幻影,真正的我在哪里,他们能知道吗?”
       又过了一些日子,水清打算回明洲看望一下姐姐和小外甥。想不到,她正要向师太请假,姐姐却突然来了,她身穿黑色缦衣,憔悴不堪。水清问,姐你怎么来了?小外甥呢?姐姐摇头苦笑:什么小外甥,那是人家的孩子,我今天过来是要出家。水清益发吃惊,忙问是怎么回事,孟忏便讲了她的遭遇。
       孟忏说,她虽然怀的是试管婴儿,卵子来自别人,但自己怀胎十月,历尽艰辛,直至分娩,早把那孩子当作自己的亲骨肉,疼爱之情无法言表。方建勋对这孩子也很喜欢,这一段连山西也不去了,有空就在家里逗孩子玩。有一天,他领着一个漂亮女孩来家,说那是公司刚刚招聘的大学生刘长燕。刘长燕说,她刚到公司里来,听说老板喜得贵子,特来祝贺。说罢,就放下提来的礼品,急乎乎地去看孩子。孟忏发现,刘长燕看孩子时,眼角里竟有泪水。她正诧异,方建勋拉起刘长燕,说看一眼就行了,走吧。可是,那刘长燕向外走却是一步三回头,神色悲戚。从此,孟忏心里就揣上了疑问。又过了两天,刘长燕借口给孟忏送吃的,又来了一趟,来时还是痴痴地去看孩子。孟忏让刘长燕坐下,直盯着她说:你是不是黑蝶?刘长燕先是一愣,接着说我不是,我不是,拔腿就走。孟忏拉着她说:你别走,咱们今天把事情谈个清楚!刘长燕走不了,沉默一会儿,接着向孟忏交代了捐卵的真相:原来,她真是那个捐卵的黑蝶。她是湖北人,生在农村贫困家庭,父母省吃俭用才供她考上了河北大学。那回她在家过完暑假回石家庄,在火车上遇到了方建勋,二人说了一路话,临分手时方建勋给她留了名片,让她遇到困难找他。过了几个月,刘长燕的母亲突然得了重病,家里没钱,她想起方建勋,就打电话要借点钱送母亲上医院。方建勋立即给她的卡上打去了一万,她用这钱回家给母亲治好了病。从此,她和方建勋就经常联系,去年十一长假,方建勋让她去山西,陪她去五台山玩了一趟,二人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肉体关系。去年冬天,方建勋告诉她,他妻子不育,需要找人捐卵,问她愿不愿意,她说我早想报答一下你,这回有机会了,于是就按照他的安排,对孟忏在网上发的征卵启事做了回应,后来就去上海捐出了卵子。方建勋和她谈过,卵子是你的,可孩子不是你的,你不能去认孩子,不能妨碍我的家庭。刘长燕说,我答应你,我不会认这孩子。可是,当她得知孩子生出之后,却突然有了一种无法遏止的冲动,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过来看一下孩子。被纠缠不过,方建勋答应了她,可她从见到孩子的第一眼起,就把诺言忘得一干二净,以至于在孟姐面前严重失态。这几天她老在心里念叨:那是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老想再过来看看。今天,就背着方建勋来了。孟忏听她讲罢,像遭了雷击一般,当时就晕倒在地。刘长燕吓坏了,急忙打电话叫来方建勋。方建勋回来,对刘长燕大发雷霆,让她赶快走,可孟忏说:该走的是我,这是你俩的孩子,我成全你们。等刘长燕走后,方建勋痛哭流涕,向她认错忏悔。孟忏说,你不要这样,是我对不住你,我要是能自己生孩子,也不至于到这一步。刘长燕马上就毕业了吧,你让她过来照看孩子,我要走了。方建勋问她去哪儿,孟忏说她要出家。方建勋说不行,绝对不行。孟忏说:我决心已定,你不要拦我。我爹我妹妹都已出家,现在就缺我了。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份上,看在我给你们作代孕母亲的份上,你给我在芙蓉山建一处尼庵,让我住到那里,好方便照顾我爹。在这之前,我先去叠翠山和妹妹同住。方建勋听罢嚎啕大哭,最后只好答应了她。昨天夜里,孟忏搂着孩子哭干了眼泪,天亮之后换上缦衣,让方建勋送到了车站。
       水清听罢姐姐的叙说,愣愣怔怔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孟忏凄然一笑:“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人生无常嘛。师太在哪里?你快领我见她。”
       第二十一章
       整整一个冬春,慧昱一直在当他的“园头和尚”。每天过完早堂,他给师父带去一个煎饼,然后就去开辟茶园。一镢头一镢头地刨下去,遇土翻土,遇石撬石。他的挖掘深度都在半米左右,劳作于荒坡与新土之间的凹沟内,人们只看得见他的上半身和他高高抡起的镢头。一场场的寒风,一场场的雪,从没挡住他每日的出坡。
       寺中一些僧人也曾过来帮忙,像慈辉、永诚、永旺等等,但他们每帮一次,回去都要遭到雨灵的训斥。他说,“和尚”二字,本意为“上人”,上人去开荒种茶,岂不是自轻自贱?你们老老实实在寺里呆着,值班的好好值班,不值班的就去坐禅,谁再不听,我就扣他的单金!这么一来,那几个想帮的不敢再帮,只好每天用复杂的目光送慧昱出门,用复杂的目光迎接他回寺。
       经常去给慧昱帮忙的是秦老诌。这老汉只要上山,都会到慧昱那儿呆一会儿,一边捡石头一边给他诌上一段儿。芙蓉山的传说,飞云寺的过去,云山雾罩,真假难辨,慧昱一边刨土一边听。
       这个冬天里,只要下雪,秦老诌必定在山上寻寻觅觅,他的脚印和野兔、狐狸、黄鼠狼等小动物的蹄印相互交错,杂乱无章。慧昱说,老诌哇,了生死只能通过修行,靠外力是不起作用的。秦老诌说,你师父也这样劝过我,可我不听,我非要找到雪菇不可!于是,每次下雪他都找个不停,直到积雪化完。有好几回,他还在险要处跌倒,磕得鼻青脸肿。慧昱劝他说,你再这样走火入魔,非出大事不可。秦老诌一笑:还能有什么大事出?我和你师父一样,都是视死如归的人了。慧昱想想也是,这两个老头,虽然方式不一样,但都是想摆脱生命的既定轨道,追求超越,是异曲同工。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秦老诌一无所获。然而,芙蓉山庄却声称新捡了雪菇,把那道“当家菜”做得红红火火,不知赚了多少票子。秦老诌实在看不下去,就找来笔墨,在芙蓉山庄对面的石崖上写下了这么四句:
       
       芙蓉雪菇古来稀,
       百年不遇奇中奇。
       有人大碗让你尝,
       准是坑你没商量!
       诗作发表后的第二天,秦老诌正帮慧昱捡石头,申式朋气呼呼地来了。他说:“你这个混账老头,胡写八写,破坏投资环境,想找死是吧?”秦老诌哈哈笑道:“老汉我揭露骗子,你不给我记功,反说我找死,这算什么事儿?”申式朋说:“商业炒作嘛,这个避免不了,你不要再写呵,再写我就不客气!”说罢,他打量一下那片新土,说:“慧昱,我劝你别受这罪了,老和尚腰包里有钱,没必要再开茶园嘛。”慧昱说:“谢谢主任关心,可我还是要干下去。茶禅一味,我还没种出茶来就体会到啦。”申式朋摇摇头:“你愿干就干吧。不过你看你,以前是个白面书生,现在粗皮糙肉,成了什么样子!”慧昱笑道:“一具臭皮囊,皮粗皮细都无所谓。”申式朋笑了:“好,无所谓无所谓,你这个和尚就是跟别的不一样!”
       怡春市的禅友们也曾来帮慧昱干过。那次曹三同和热砂主人来芙蓉山,想和慧昱探讨禅理,发现他正在开荒,甚感惊奇,说慧昱农禅并举,有百丈遗风,实在难得。他俩夺过慧昱的镢头,轮流替他刨了半天土,说下个周末要把“怡春禅社”的全体成员都拉到这里。七天后,二十多位禅友果然乘车过来,带来镢头铁锨,叮叮当当干了起来。
       正干着,热砂主人突然大喝一声,把众人吓了一跳。大家去看他时,他却瞅着旁边的山坡说:“野鸭子。”他的女友沈婕说:“野鸭子?在哪里?”有人说:“寒冬腊月,怎么会有野鸭子在这里?”
       慧昱和曹三同却不答话,依旧干活。怡春大学的龚青老师突然放下镢头,跳过去就扭热砂主人的鼻子,一边扭一边说:“疼不疼?疼不疼?”热砂主人猛地摆脱鼻子上的那只手,一屁股坐下嚎啕大哭。沈婕急忙跑过去,一边抚摩着他的鼻子一边向龚青翻白眼:“你干啥呀?”龚青却指指自己的耳朵,摇头不语。热砂主人这时将沈婕一推:“你净添乱!”沈婕不解,说:“你又发什么神经?社长,你快解释解释!”曹三同说:“让慧昱禅师解释。”慧昱却摇头一笑:“我不明白,我解释不了。”沈婕说:“你是佛学院毕业的,还解释不了?”慧昱说:“解释不了。”依旧埋头干活。
       其实,慧昱早就知道热砂主人和龚青是在演绎百丈怀海的故事。他大喝一声,龚青指着自己的耳朵摇头不语,讲的是百丈被马祖大喝一声耳聋三日;他说野鸭子,龚青去扭他的鼻子,也是一则著名的公案,是马祖让徒弟不要受生灭法的牵制;而热砂主人嚎啕大哭,那也是公案里的一个情节,百丈用哭来表示自己挨了师父的“杀人刀、活人剑”之后开悟。慧昱想,这帮人对禅学有热情,有研究,真是禅门之幸事。有学者早就说过,禅学是沟通佛教与现代人的最好桥梁。禅僧们应该充分重视这一因缘,让这些人好好领教禅学智慧,并通过禅学接近和了解佛教。但是,他又对这些禅友们热衷于钻研公案、疯疯癫癫地模仿古时禅师做派不那么喜欢,甚至感到厌恶。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那一帮禅友,还是继续嘻嘻哈哈地作“模仿秀”,后来,他们只管秀来秀去,已经顾不上干活,镢头铁锨只是他们偶尔用上一用的道具。到了十一点钟,一些人喊累喊饿,嚷嚷着要去吃饭。曹三同说:“好,咱们到芙蓉山庄撮上一顿!”他让慧昱同去,慧昱摇头谢绝。热砂主人临走时,到慧昱跟前小声说:“我发现你今天情绪不高,是不是没当上住持郁闷呵?”慧昱没有回答,笑一笑继续刨土。
       在此后的几天里,慧昱一边干活一直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如何让禅学契合现代社会。他想,像师父那样的禅僧,整天抱定话头枯坐,甚至闭关不出,只能让俗世之人敬而远之。像曹三同他们这样,一味地掉书袋,弄玄机,矫揉造作,也显然不利于普及禅学。
       那么,到底怎样为好,什么才是殊胜法门呢?慧昱苦苦思索。
       这天,他坐在地边休息,看着面前的镢头,忽然想起古时一位叫陆希声的人问仰山禅师是否持戒、坐禅?仰山作颂答之:“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禅。酽茶三两碗,意在镢头边。”慧昱想,仰山在这里并不是说不用持戒,因为锄头(古时称镢头)时时像除草那样去秽去净,故不持戒而未尝不持戒,不坐禅而未尝不在坐禅,只是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这也就是古德讲的“平常心是道”。
       平常心是道,那么禅也应该归于平常。
       “平常禅”。这三个字突然从他心中跳了出来。
       平常禅。平常禅。平常禅。
       慧昱想,应该从这个角度阐释禅法,使之成为禅人的修行要领,并让禅以平常的姿态走向社会,走进民间。
       他经过一番思考,归纳了“平常禅”应具备的几个特征:
       第一,佛我统一。指的是禅人要明心见性,彻见“本来面目”,认识到人人都具澄明圆满的本心,只要不执着于分别妄想,那么就会“踏着本地风光,管取超佛越祖”。
       第二,心平行直。心不住诸相,如如不动,行住坐卧,纯一直心。心平行自直,行直心必平。
       第三,不修而修。不刻意持戒、坐禅,饥来吃饭,困来即眠,去除造作,随缘任运,在黄花翠竹间领悟禅学的玄妙,于日常生活中感受真理的律动。
       第四,出入自如。打通世间、出世间,以出世的情怀做入世的事业,将禅境化为亲切平易的人生境界,以般若智慧建造人间净土。
       回寺后,慧昱通宵达旦,将他的思考进一步扩展,写成一篇万字长文。此后的几天,他反复斟酌修改,并增加了防止将“平常禅”庸俗化的内容,将文章题目定为《回归平常方是禅》,投寄给了叠翠山佛协办的《狮吼》杂志。
       从此,慧昱也实践着他的主张,任性逍遥,随缘放旷,将生活与禅打成一片。他每天都去开辟茶园,回寺后该上殿上殿,该过堂过堂。晚上在寮房或看书,或写字,或念佛,或坐禅,自由无碍,身心轻安。
       春节后,他收到了叠翠山寄来的《狮吼》杂志,原来是自己的那篇文章发表了。让他惊讶的是,文章发在这一期的头题位置,明若大和尚亲自写了按语。按语说:“当年太虚大师说过,中国佛学的特质在禅,中国佛教若能复兴,仍在乎禅。禅以明心见性的简易之道解决人类文明、个人生命的终极关怀,统一了现实与超越、世间与出世间,最能适应现代人的需要。而怎样为现代人提供在现实生活和超现实信仰上都能得到满足的原则与技术,这是禅学能否普及的关键。叠翠山佛学院毕业生慧昱通过此文展示了他的思考成果,实为难得。愿此文能为广大禅人提供修学方面的启发与帮助,愿‘平常禅’能够成为禅海之中一条灵便的航舟。”
       慧昱看了十分激动,立即给大和尚打了电话,说:“感谢院长鼓励。”大和尚在电话里笑道:“哈哈,慧染芙蓉,灵机悟透拈花旨;昱照飞云,正法流芳继有缘。我给你的那副字没有白写嘛!”慧昱说:“灵机悟透远远谈不上,还恳请院长今后多多开示。”
       过了一段,热砂主人给慧昱打来电话,嚷嚷道:“慧昱,你真了不起,你成了高僧啦!”慧昱说:“你这禅疯子又说胡话!”热砂主人说:“怎么是说胡话,你还不知道吧,《佛学文荟》转载了你的大作呢!”慧昱问:“真的?”热砂主人说:“谁打妄语,叫他来生变个大王八!”慧昱心里便有些激动。《佛学文荟》是北京一家佛学研究机构办的杂志,专门选载佛学领域的精粹之作,他在佛学院时每期必看,但从没想到自己的文章会入该刊法眼。热砂主人在电话里又说:“我们想请你方便的时候下山,到禅社好好地讲一课。”慧昱问:“讲什么?”热砂主人说:“就讲平常禅。”曹三同在旁边接过电话说:“慧昱,以前我们这一帮人痴迷于文字禅,东施效颦,疯疯癫癫,不着边际,还自以为是。现今你提出了‘平常禅’,让禅回归平常,这才是学禅修禅的一条好路子。你的文章许多人都读了,但文章是理论,是浓缩了的,我们请你展开讲,仔细讲,结合修学实际讲,好不好?”慧昱说:“行呵。”曹三同就跟他商量,星期六早晨让热砂主人接他下山。慧昱说:“国家规定,凡属讲经布道一类的活动,必须在宗教场所进行。你们到山上来吧。”曹三同说:“还有这规定?那好,后天不是周六吗,我们九点左右到你那儿。”
       接完电话,慧昱便去和监院悟相打招呼,说周六这天要用一下法堂。悟相问他干什么,他如实以告,并拿了那本《狮吼》杂志给他看。悟相粗略看过了一遍,说:“慧昱你了不起,佩服佩服,你想用法堂只管用。”
       想不到,星期六这天过早堂,升座后便开了小灶的雨老却破例到斋堂和大众同吃。吃罢,他抹抹嘴说:“大众听着,飞云寺法卷在老衲这里,传经布道的宗旨,不离‘拖死尸是谁’。可今天,有人想用野狐禅惑众,老衲无法与他共住。”
       老和尚这话,是清清楚楚要撵慧昱走。多数僧人听了都很吃惊,永旺把筷子一摔嚷嚷起来:“凭什么要撵慧昱师走?论学问,论修行,你们哪一个能比得上他?”慈辉脸色铁青,捅一捅旁边坐着的悟相小声斥责:“是不是你鼓动老和尚撵慧昱走的?你想接老和尚的衣钵,也不用这么急!”悟相急赤白脸:“慈辉你千万别误会,咱们都是老同学,我怎么会那么干呢?老和尚的这个决定,我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
       那边,永诚起身到老和尚座前跪下,说:“请方丈三思,不要让慧昱师走。”
       永发也去跪下:“方丈,求求你啦!”
       而老和尚却说:“他留下也不是不行,可他必须老老实实做一个清众,不要鼓捣野狐禅,更不能私自在社会上招徕信众,扰乱本寺。”
       慧昱一直面无表情地坐着。听到这里,他淡然一笑,起身向大众打个问讯,说:“各位珍重,慧昱告辞了。”说罢,他出了斋堂,回自己寮房收拾东西。永旺在他后面大声道:“这是什么鬼地方,老子也走!”说罢,“嗵嗵嗵”跑上楼去。慈辉跟在后面说:“慧昱你要走,你师父怎么办?谁给他护关?”慧昱说:“当然是我。”慈辉说:“哦,你还在这山上不离开呀?那咱们还会经常见面。”
       师徒二人收拾好了,到大殿向佛顶礼一番,然后背上行囊往外走去,慈辉等人含泪送到山门。
       到了罗汉榻旁边,曹三同带着二十多位禅社社员恰巧上来。热砂主人说:“慧昱师,你在寺里等我们就行了,还用跑到这里迎接?”永旺说:“到这里不是迎接你们,是雨灵那个老不死的把慧昱师撵出来了。”众人都很吃惊,忙问怎么回事,永旺把原因一讲,众人无不愤然。曹三同说:“慧昱师提出平常禅,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创造,怎么能是野狐禅呢?”热砂主人说:“走,去庙里找老和尚说理去!”慧昱急忙摆手:“你们可别这样,僧团共住的原则是六和,和则共住,不和则分开,这都是正常的。”沈婕问:“那你以后到哪里住?”慧昱向狮子洞的方向一指:“陪我师父去。”沈婕说:“住岩洞?那怎么受得了。”慧昱一笑:“师父住得,我就住不得?来,咱们开始讨论禅法吧。”曹三同打量一下四周说:“哈,这里还真是个好道场!来,咱们就地坐下,听慧昱师开示!”
       众人或坐草地,或坐石头,散乱成一片。慧昱则坐于罗汉榻之上,讲了起来。他从“平常”二字讲起,既符合祖师本意,又融入现代理念,契时切机,深入浅出,一气讲了两个小时。最后,他口占一偈作结:
       平常心,平常禅,
       柴米油盐任自然。
       红尘滚滚禅心皎,
       随缘自在得天然。
       讲罢,社员们热烈鼓掌。龚青扶扶眼镜说:“好一个随缘自在得天然!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今天慧昱师让我有了闻道之喜!”
       大家纷纷发表感想,讨论起来。这期间,热砂主人带两个人到下面买来了煎饼、咸菜和瓶装矿泉水,看看快到中午,便分给了众人。慧昱取过两份,说要给师父送一份去,说罢转身跃过山溪,走向了狮子洞。
       到那里,他见昨天送的煎饼已经不见,就在洞口又放了一块,对里面说:“师父,我今天来晚了,你快吃吧。”接着,他就把自己被雨灵从寺里撵出的事说了,但他没说被撵的原因,只说自己和雨老意见不和。他对师父说,从今往后,他就住在洞外护关,让他放心。说罢,他见洞里没有动静,就席地而坐,吃下了手中的一块煎饼。吃完回头瞅瞅,洞口那块煎饼不见了。
       永旺一脸兴奋地来了,左手紧紧地握着一卷东西,走到慧昱面前,他将手一展,原来那是一卷百元大钞。慧昱问:“哪来的钱?”永旺将钱塞到慧昱手中,说:“那帮人给的,每个人都掏,总共掏了一千八。我还愁咱们今后的花销呢,这一下半年没问题了!”慧昱说:“你怎么能收人家的钱呢?”永旺说:“我不收,可人家说,这是付给你的讲课费。”慧昱笑道:“平平常常讲了一会儿,就值这么多钱呀?他们是想供养咱们罢了。”他站起身来,向清凉谷里看看,那些人已经走出老远,只剩下一片脑袋在沟崖边时隐时现。
       下午,慧昱带永旺捡来石头,在狮子洞西面的崖壁边开始搭建茅棚,晚上吃下从半山买来的煎饼之后,靠着山崖拥被而眠。第二天,秦老诌过来问清事情原由,摇头直笑:“那个雨灵,也真是小心眼儿!不过这么一来,你师父可有伴儿啦。”说罢,他就动手帮忙。垒起墙来,秦老诌说,他家有木棒,有草苫子,让慧昱和永旺明天一早去他家拿,二人急忙道谢。
       第二天一早,慧昱与永旺下山去柘沟村。进了秦老诌的院子,永旺绕着那棵柘树王转了三圈,连声称奇,说这样大的柘树,他从来没有见过。秦老诌说:“告诉你吧,前几天有人上门出一万块钱买它,我都没卖。”永旺说:“你想要多少?”秦老诌说:“出多少也不能卖。”永旺问:“为什么?”秦老诌指着老伴笑道:“是她不让。我跟慧昱已经讲过,她当年是来采这柘树叶子爱上我的,对这树特别有感情。”永旺张大了嘴说:“呵,明白了,你们老两口是树为媒呀?那真得好好留着这树,叫子子孙孙都记着你们俩的奇缘!”
       三人扛了木棒和苫子走到村外,慧昱忽然看到左边的山坡上有一茶树苗圃,就问秦老诌,现在是不是可以栽茶了。秦老诌说,现在正是好时候。慧昱便让他去问一下价钱。秦老诌道,好说,这苗圃是我一个本家侄子的。他放下肩头上的木棒,去问了一下,回来说,茶苗本来是一毛钱一棵,他给讲了讲价,就降到了八分。慧昱说,那好,明天我就来买。秦老诌说,不用你俩过来,我每天给你们捎一些上山,一天能栽多少就捎多少。
       三人爬到山上,正搭着茅棚,申式朋过来了。他板着脸说:“风景区不准乱搭乱建,你们这是干啥?”秦老诌说:“他们俩让老和尚撵出来了,你总得叫他们有地方住吧?”申式朋说:“雨灵不让慧昱在寺里住,这事我已经听说了。他这么做不大合适,我去跟他说说,再让你俩回去好不好?”慧昱说:“多谢主任关心。可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和尚是不会让我回去的,再说,我也想在这里陪护师父。”申式朋看看已经快搭好的茅棚,摇头道:“想不到,你们僧人内部也有这么多的是是非非。好吧,你俩想在这里住就住,本主任不再追究。”
       第二天,云舒曼和卫万方来了,云舒曼说,申式朋打电话向她讲了慧昱的遭遇,她今天特地约上卫局长来看望一下。说罢将手上提的一把钢精壶和一把暖瓶递给他,让他用来烧水,慧昱急忙道谢。卫万方道:“慧昱,你那篇关于平常禅的文章我看了,真好。我为咱们怡春有你这样的知识僧感到高兴!”云舒曼劝慧昱:“每一种宗教里面都有教派之争,法理之辩,希望你以平常心对待遇到的种种事情,好好在这里修你的平常禅。”卫万方说:“不光是自己修好,还要把平常禅推向社会,现在不是讲建设和谐社会嘛,我觉得这平常禅就是一剂良药。”慧昱合掌道:“多谢领导指示,慧昱依教奉行。”
       茅棚搭好之后,慧昱和永旺下山买来一些日用物品,接着开始栽茶。慧昱一共开了五块茶园,面积在三亩左右,全部栽完,共花掉八百多块钱。永旺咂舌道:“咱们那些钱,是黄瓜打驴,一下子少了半截!”
       栽完茶苗,慧昱又在狮子洞正前方的山坡上看中了一个地方,打算再开一块茶园。他回茅棚把这计划一讲,永旺瞪大两眼道:“还开呀?你到底要开多少?”慧昱说:“再干上两年,让茶园有个十亩二十亩的,几年之后见了效益,飞云寺常住的生活就不成问题了。”永旺哼了一下鼻子:“人家都不叫你住了,你还操心常住的生活,傻不傻呀你?”慧昱说:“你不愿干,在茅棚里歇着就是。”永旺说:“那像什么话?俺不跟着你住了,俺走。”慧昱问:“你去哪里?”永旺说:“俺到大城市里的寺院住去。那里清闲,收入也高,哪像住这茅棚,僧不僧、俗不俗的。”慧昱说:“你还没受戒,没资格挂单,人家不留你的。”永旺说:“俺重新出家,重新拜师剃度还不行么?”说罢,他就动手收拾东西。慧昱见他执意要走,就取了五百块钱给他作路费,永旺也不客气,将钱收下。他向慧昱顶一个礼,起身背上行囊,大踏步下山去了。
       慧昱看着永旺远去的背影,心中十分伤悲。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和这个大侄子在村街上玩耍,曾做过“跳房子”的游戏:单腿跳跃,一次次踢着瓦片前行,跳了一个格又一个格,直至自己的“老家”。他想,许多年过去,我和他都在人生路上跳了一次又一次,那么,我的老家在哪里?他的老家在哪里?还有洞中师父的老家又在哪里?这么想着,慧昱的眼圈不由得红了起来。
       等到永旺的身影在清凉谷里彻底消失,他擦拭一下眼角,又扛起镢头去了刚刚选定的茶园。
       第二天秦老诌过来,问永旺哪里去了?慧昱如实以告。秦老诌说,他是想当闲肉呵。慧昱问,什么是闲肉?秦老诌说,当地人称那些不出大力、不干粗活的人为闲肉,过去在庄户人眼里,读书人是闲肉,教书先生是闲肉,和尚更是闲肉。在他小的时候,人们谈起飞云寺的和尚,经常这样说:那一堆闲肉。
       闲肉。一堆闲肉。
       这个称谓引起了慧昱的思索和警觉。由此,他也坚定了走农禅之路的决心,将手中的镢头抡得更加有力。
       秦老诌不是天天上山,但三天两头总要来一趟,给慧昱一边帮忙一边诌上一通。不过,就在清凉谷两边山花烂漫的时候,一连七八天没再过来。慧昱心里正惦记着老汉,老汉却在一天上午露了面。让慧昱惊讶的是,秦老诌步履蹒跚,弓着老腰,下巴挂在了胸脯上。慧昱问他怎么啦,秦老诌往慧昱开出的新土上一坐,干笑一下道:“俺家老嬷嬷走了。”
       慧昱知道,“走了”就是死了,忙问:“她得了什么病?”秦老诌说:“她不是病死的,是喝了农药。”
       “喝农药?为什么?”
       秦老诌长叹一声:“为了那棵老柘树呗。”
       他狠狠地揪了几下胡子,就讲起了家里发生的事情。他上一次耍山回家,发现老伴正坐在山半腰里哭。他问老伴哭什么,老伴说,柘树王叫儿子卖了,下午买主来挖树,她自己拦不住,就上山找他,到这里却摔了一跤,腿疼得不能再走。他背上老伴回家一看,院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个大坑,树已经叫买主拉走了。他去堂屋责骂儿子,儿子却说,不就是一棵树么,有人想买咱就卖呗。秦老诌说,你要卖也得跟我商量,这树是你自己的么?儿子却说,你的还不就是我的?你跟俺娘还能活几天?秦老诌问儿子卖了多少钱,儿子说是三万。秦老诌说,树卖了就卖了,可那钱你得给我一些吧?你娘浑身是病,想吃药也没钱,你难道不知道?儿子说:治病慢慢来,这钱我有用处。他问儿子有什么用处,儿子说,用处多着呢。爷儿俩正在争吵,老嬷嬷却从南屋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叫着儿子的小名说,大柘,那钱用处再多,也得拿出一点给我办丧事吧?秦老诌见她说话蹊跷,又闻到一股农药味,跑到南屋里看看,发现地上果然有一个盛1605的空瓶子。他急忙找葱管探老伴的喉眼儿,让她呕吐。等老伴呕出了一些,他责问老伴,干嘛要办这傻事?老伴说,这树就是我的命,树没了,我的命也就没了。秦老诌让儿子赶紧找车去医院,可是找到车,把老嬷嬷拉到县城,医生说已经没救了。
       慧昱听罢,连念几声佛号,泪水沾襟。他问老诌,现在儿子儿媳待他怎么样?秦老诌说:“咳,把他娘气死了,那两口子一点儿也不觉愧,对我不管不问。”慧昱说:“你要是在家里住不下去,就到这里跟我同住好了。”秦老诌说:“慧昱你真是个菩萨。好吧,我往后就住你这里,哪天死了,你把我往山沟里一扔万事大吉。”
       从此,秦老诌就很少下山,和慧昱同吃同住同干活。
       暮春时节,当芙蓉山上的松花粉被风吹成漫天黄雾的时候,慧昱和秦老诌又开出了一块茶园。这天,二人正垒着地堰,申式朋带着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在山上蹓蹓跶跶,走了过来。慧昱见那人长着娃娃脸,有点儿面熟,便想起这人是孟忏的丈夫方建勋,和他在怡春医院见过的。等他俩走到近前,慧昱向他打个问讯:“方老板,你怎么来啦?”申式朋说:“你们想不到吧,方老板要来做一件大善事!”方建勋红着脸说:“哪里哪里。是孟忏让我在这里建一座道场。”慧昱不解:“她在这里建什么道场?给谁住?”方建勋说:“建一座尼庵她来住。她说,住在这里照顾父亲方便。”慧昱问:“孟忏打算出家?”方建勋说:“已经出了,正住叠翠山石钵庵。她说,等到这里建好,就请个方丈,一块儿过来。”申式朋喜滋滋道:“芙蓉山多了佛家道场,也多了旅游资源,这是多么好的事情。方老板过来说了这事,我就带他在这山上选址。”秦老诌问:“打算选在哪里?”申式朋说:“我们俩转来转去,发现这块地方最合适:向阳,平缓,离休宁法师住的狮子洞也近。不过,要定在这里的话,你俩这块茶园就白开了。”慧昱说:“建道场是大事,我们愿意让出去。”申式朋说:“那好,就这么定了。方总,咱们下午就去市里找宗教局申报,争取尽快拿到批文,尽快动工。”方建勋说:“不过,这尼庵还没有名字呢,慧昱你说叫什么好?”慧昱思忖片刻说道:“就叫清凉庵吧。”
       第二十二章
       在清凉庵开工建设的时候,飞云寺推出了新的旅游观光项目:看贝叶经。
       雨灵老和尚升座时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了一回胸前的贝叶经,此后除非官员、记者或者施主,一般不让人看。有些普通游客慕名而来,想亲眼瞧瞧,老和尚都是紧紧地掩着怀说:“这稀世珍宝,能是随便看的?”有的游客说:“给你钱好不好?”老和尚说:“给钱的话可以商量,看一回三百。”多数人觉得太多,摇头离去;个别人舍得掏钱,就饱了一回眼福。在一个冬日,又来了几位想饱眼福的,老和尚解开棉袍,袒露胸脯,让他们又看又摸,谁知过后得了一场重感冒,又发烧又咳嗽,只好让悟玄拉到怡春医院住了七八天。一场病花去两千多,人也瘦得成了骷髅,老和尚说,得不偿失,以后可不能随便叫人看了。
       冬去春来,飞云寺的经费问题让雨灵伤起了脑筋。他算了算账,自己从台湾带回的钱总共是九十万新台币,换成人民币是二十二万,来大陆后游历了一些地方花去两万,为悟玄赎身拿出十万,到升座时还剩十万。因为他给僧人提高了单金数额,再加上自己开小灶,给悟玄带来的车辆加油,飞云寺每月都要开销一万多,香火钱远远不够,他每月要填补六七千,照这样下去,到年底就会无法开支。他本来寄希望于悟玄,让他想些办法。悟玄多次打电话或直接下山找母亲,让母亲发动居士多多来做佛事,有几位居士也来山上打过“普佛”,但每次只能收入五百。悟玄还曾联系一些先前与自己有过交情的老板,动员他们来做佛事,有几个动员成了,可他们只出小钱,做点简单的法事。主要原因,是怡春这一带经济不发达,而且信佛的企业家很少。他搞不来钱,雨灵就不大高兴。老和尚当初舍得拿大钱为悟玄赎身,一是喜欢他的向佛心切,二是看上了他的社会关系。老和尚想,蔺璞在社会上混过多年,交往甚广,他母亲还是怡春市的居士头目,有了这位徒弟就有了大批的施主和大量的供养。然而事非所愿,徒弟在这方面并没起到太大的作用,老和尚就经常在悟玄面前嘟哝说,要不是掏出十万给他赎身,飞云寺的日子会过得很好。这样一来,悟玄觉得十分羞愧。
       得知芙蓉山要建尼庵的消息,雨灵很是生气,说芙蓉山的草本来不多,不够一群公羊吃的,如果再来一群母羊怎么得了。再说,山上多了女众,也会让男众起心动念,不利于修行。七十年前曾有女众想到芙蓉山建道场,也是在狮子洞前面,可是法扬老和尚坚决不让,几次动工都被撵走,现在也不能让她们得逞。雨灵找到申式朋讲了自己的意见,可申式朋却说,南方还有僧尼同住一寺的呢,同在一个山上住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希望芙蓉山有朝一日能成为叠翠山,和尚尼姑满山住遍呢!老和尚又打电话给市宗教局卫局长,卫局长说,怡春市佛寺本来就少,增建一座完全可以,这事局里已经同意,正要下发批文,请老法师不要拦挡。雨灵扔下电话骂骂咧咧,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老高。
       进入夏天,老和尚看见天气变热,胸脯可以裸露了,决定拿贝叶经换钱。他亲自拟定了宣传语和价码,宣传语为“看贝叶经,增福禄寿”;价格是:只看不摸,收费五十;连看带摸,收费一百;如果拍照,再加一百;集体观看,八折优惠。监院悟相说,价码有些低。老和尚说,没办法,薄利多销吧。他让悟相写了一个大牌子,立在院中显眼的地方,而后在藏经楼坐等来客。
       果然有人掏钱观看。有单独的,有成伙的。他们先去客堂买上参观券,然后才去藏经楼。将参观券交给把门的悟玄,走进去之后,便见满厅堂香烟缭绕,老和尚趺坐于正中座位,像一尊塑像。他的两边,悟相带几名僧人合掌而立,齐诵经咒。老和尚见看客来了,便抬起一双老手,哆哆嗦嗦去解自己的僧衣。先解外面的袈裟,再解里面的贴身僧褂。他解得十分缓慢,意在加剧看客的急迫心情。终于,该解的都解开了,贝叶经露出来了,几名僧人念诵声骤然增强。看客瞪大眼睛去看,或抬起手去摸,把掏钱预定的项目完成了,老和尚便慢慢将衣襟一层层扣好,而后在众僧渐渐变弱了的念诵声中闭目稳坐,作入定状。
       虽然掏钱看贝叶经的不是天天都有,但这一项目还是带来了丰厚收入,一个月下来,飞云寺进账五万多块。寺内僧人都很高兴,对老和尚敬重有加。外来的游方僧人得知这里有个能挣钱的老和尚,单金发得也多,先后有多位要求留单,老和尚经过考察,选了三个留下。这三人都是重新拜雨灵为师,重新改了法名。
       然而好景不长,这个很来钱的项目只搞了一个半月只好停止。那天有个旅游团进入藏经楼正看贝叶经,外面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雨中夹了冰雹,乒乒乓乓落了一地,散发出的凉气直扑室内,把老和尚冻得直打寒噤。也巧,那天看客较多,又看又摸的,过了半个多小时才完。结果,老和尚到了夜间发烧咳嗽,天一亮悟玄就送他去了市医院,诊断为感冒并发的急性肺炎。因为喘得厉害,贝叶经也在他胸脯上一升一降,落差很大。医生说,你快把经书取下来吧,那样可以减轻压迫,但老和尚连连摇头,坚决不允。
       老和尚住了半个月才出院。他虽然不再烧不再喘,但身体十分虚弱,回山时要悟玄把他背着。此后,老和尚病病恹恹,咳嗽不断,多数时间躺在丈室。
       寺内事务主要依靠悟相和慈辉。悟相身兼监院、维那两职,从行政到业务事事操心,算得上兢兢业业。他看老和尚久病不愈,还隔三差五率领僧众为他做消灾延寿法事,让老和尚甚感满意。
       知客慈辉也能恪尽职守,一天到晚守在客堂。但悟相发现,这位老同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发短信的爱好,经常是端着手机,目光专注,大拇指在上面忙忙活活。悟相问他给谁发信,慈辉说给他妹妹。终于有一天,慈辉向悟相说,他要还俗。悟相吃了一惊,说你出家已经八年,还是进过佛学院的,怎么能够轻易放弃?慈辉说,我和小郑商量好了,和她开一家旅行社去。悟相忽然想起了那个嘴角上长一颗黑痣的野导游,也明白了悟相平时频频发送的短信原来是冲着小郑去的。悟相劝他三思而行,慈辉却说:“你不用再劝,我已经想好了。我出家是真诚的,还俗也是由衷的。我和小郑有了缘分,那就去和她认认真真地过俗人生活。”说罢,他果然收拾了东西,向雨灵老和尚辞别,决绝地下山去了。
       这件事对老和尚触动很大。他说:“像慈辉这样的学问僧舍戒还俗,真是可惜。不过,他这么做算得上光明磊落,比明里为僧暗里为俗要好。说实话,当年我对我师父十分敬重,可对他身边有女人这一条就是看不惯。”当天晚上,他让悟相把僧众召集到藏经楼,让悟玄扶他出来,讲了自己的这一看法,接着宣布,让悟玄接替慈辉担任知客,让永诚担任僧值,让悟相的徒弟彻识给他当侍者。
       几天后,慈辉果然和小郑带了游客上山。慈辉穿一身时髦俗装,拿一个电喇叭,向游客讲飞云寺来历,讲佛寺建筑特点,讲佛和菩萨的故事,娓娓而谈,头头是道,让游客们听得入迷。只是,游客对他的称呼已经改为“陈导”了。“陈导”见了寺中僧人也不脸红,嘴里叫着“某某师父”,落落大方。倒是悟相觉得别扭,一见“陈导”过来就急忙回避。
       过了中秋,雨灵的身体还是没有多大起色。这天,他让悟相扶着上了藏经楼的二层,隔窗看着变黄了的山色,突然老泪纵横,说:“我拖了一辈子死尸,如今快要拖到头了。”悟相说:“师父不要伤心,你身体会好起来的。”雨灵说:“生死大限,谁也躲不过的,只是扔 掉这具死尸之后的去向不同。可惜我愚钝不堪,到死也寻不到那件宝物。”悟相看看老和尚的脸,小心翼翼地问:“师父,那到底是什么宝物?应该怎样去找?”雨老从窗子探出头去,向寺西方向看了看,然后退回来说:“悟相,难得你改名从我,而且帮我打理寺院,我决定将衣钵让你继承。”悟相一听,急忙跪下:“师父莫说这话,拜你为师是我自愿,打理寺院也是我应尽的职责,别的话师父暂不要讲。”雨灵说:“反正我离启程的日子不远了,有些话早说为好。”他隔着大褂摸了摸胸脯,说道:“这贝叶经传承了三百多年,从十二代住持手上走过,但只有持经的人才知道经文,不知经文的人就没有资格持经。我现在告诉你,你记好喽。”悟相连叩三个头,然后说:“师父请讲。”雨灵压低声音说:“这几片贝叶,刻了《起世经》中的几句,意思是:‘诸比丘,有三天使在于世间。何等为三?所谓老病死也。’”这几句经文,是悟相读过的,意思是有老、病、死这三样东西,世人才知人生之苦,才生出离之心。他说:“师父,我记住了。”
       接着,雨灵进一步压低声音,向悟相念出了那首《藏宝偈》:
       二人去礼西
       二竹午间泣
       阳消待佛诞
       三景山尖栖
       雨灵讲,当年法扬老和尚口述给他这首藏宝偈,说开山祖师在这芙蓉山上的的确确藏了宝物,谁能找到谁就能得道,而这藏宝偈就暗示了藏宝的地点。开山祖师圆寂之后,不知二祖是不愿破解还是没有能力破解,反正又传给了三祖。后来一代代的住持都是这样,临死的时候把这藏宝偈传给继任者。据他了解,法扬是真想破解,但直到圆寂也没能遂愿。他回到芙蓉山,也想在有生之年把这偈语破了,看看山上到底埋了什么,可是找来找去却一无所获。雨灵说:“看来我是不行了,但愿你能解了此偈,找到宝物,让我看一眼,我死也瞑目。”悟相说:“弟子愚不可及,但愿意试试。”
       此后,悟相就整天琢磨这偈语。见偈语中有“礼西”二字,他和雨老一样,有空就去礼西台转悠。到了那儿,攀上高高的石台,一边在心里念着藏宝偈,一边这瞧那瞅。但他去了一次又一次,都是空手而归。
       这天下午他又去了。想来想去,看来看去,心中却是一片茫然,就闷闷地坐在最高处休息。他看了一会儿脚边碌碌爬动的蚂蚁,再抬起头时突然看到,在远远的西方,正躺着一尊大佛!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去看,那大佛南北向仰面躺着,真真切切。大佛有头有脸,有躯干有腿,在腿的尽头,甚至还有微微翘起的脚!
       “找到了!找到了!”
       悟相欣喜若狂,跃起身来又叫又跳。
       他想赶快回寺宣布这个重大消息,从礼西台上下来时接连跌了好几个跟头,脸上身上多处磕破。他跑回寺里,径直奔向钟亭,抱住那根悬吊着的木棒,“咣咣”地撞起钟来。僧人们听见钟声非时响起,不知出了什么事情,纷纷跑来。悟相一边撞钟一边向他们大叫:“我找到宝物啦!我找到宝物啦!”
       悟玄听了,急忙去丈室报告雨老,并把他扶了出来。老和尚问:“悟相,你快说宝物在哪里。”悟相放下撞钟棒,指着西方说:“在那儿!在礼西台上才能看见!”
       众僧呼啦啦都向那儿跑去,悟玄也背起老和尚跟在后面。
       大家爬上礼西台的高端,悟相便将那尊卧佛指给他们看。此时,夕阳西下,晚霞满天,衬托得卧佛更加清晰,更加伟大。僧人们纷纷跪倒,合十念佛。
       慧昱和秦老诌也从天竺峰那边匆匆走来。秦老诌说:“听见寺里敲钟,又看见你们往这里跑,出了什么事呵?”悟相兴奋地说:“老诌、慧昱你们快来看,我把宝物找到了!”
       秦老诌和慧昱爬上来,悟相把卧佛指给他们看。秦老诌说:“我以为找到了什么宝物,那不是王家岭村西边的几座山么,这一带的人都叫它西山。我以前也看出它像一个人在那里躺着,没什么稀奇的。”
       悟相说:“怎么不稀奇,那是一尊卧佛!”
       秦老诌一边看一边摇头:“不大像。最不像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鼻头到嘴唇这一段,应该有个悬崖才对,可那儿是个斜坡。另一处,是下巴到胸脯这一段太高。”听他这么一说,跪着的那些僧人都停止念佛,站起身去看,看后都不说话。
       慧昱问:“悟相,你说那山就是要找的宝物,依据是什么?”
       悟相说:“我依据的是《藏宝偈》呀。二人去礼西……”
       雨灵老和尚这时突然咳嗽一声。悟相看看他,急忙住口。
       老和尚说:“那山真是一尊卧佛,悟相能够发现,也算是独具慧眼。这里为什么叫做礼西台,我想就跟卧佛有关。该上晚殿了,都快回去吧。”
       听了这话,僧人们一个个转身回寺,只留下慧昱和秦老诌站在那儿。
       秦老诌说:“你那师弟真有意思,把这山当成了要找的宝物。”
       慧昱笑了一笑。
       秦老诌说:“看来,悟相要接雨灵的班,当飞云寺的第十三代方丈啦。”
       慧昱又是一笑。
       第二天,慧昱见好多天没有下雨,茶园有些干旱,就和秦老诌从清凉谷挑水去浇。刚挑了两担,只见申式朋从飞云寺中出来,边走边打手机。等他走到近前,秦老诌说:“申主任,你一大早就进寺,给老和尚叩头去啦?”申式朋关掉手机说:“给老和尚叩啥头,我是给那尊卧佛叩头去了。昨晚老和尚给我打电话,说是发现了卧佛,我刚才去看了看,喜得我心脏病差点儿犯了。难得芙蓉山又有了新发现,这一回咱们这里又要大大地增加人气啦!”秦老诌说:“你看那山像卧佛吗?鼻子不像鼻子,脖子不像脖子。”申式朋将手一挥:“那有什么难的,看看哪个地方不像,出一些人工和炸药,修理修理就是!”慧昱急忙说:“那要炸多大的一片山?”申式朋豪迈地说:“立下愚公移山志,敢把西山变卧佛!我老申要来上一个大手笔!”秦老诌冷笑道:“你把西山修理成卧佛,芙蓉山的门票就会再涨,是不是?”申式朋说:“门票不一定涨,刚才雨老跟我建议,因为这卧佛只有在礼西台上才能看得真切,到时候在台下单独设卖票点,庙里和风管委五五分成。”秦老诌摇头:“又是一个五五分成,雨灵也够精明的。不过,那山是王家岭的,他们要不要分成?”申式朋将脑壳一拍:“对了,我怎么就忘了他们的利益呢?这事是得协商一下。”说罢,他飞快地走下去了。望着他的背影,慧昱说:“老诌,咱们下午去看看西山好吧?”秦老诌说:“好,我带你去。我以前去过那里。”
       吃过午饭,二人先去礼西台打量了一番西山,看准了需要修理的地方,然后下山直奔那儿。真是“看山跑死马”,看起来西山离得不远,但真正走近它,却费了两个多小时,累得秦老诌气喘吁吁。到了王家岭村西,慧昱发现,这儿呈品字形排列着三座山,卧佛的影子荡然无存。也就是说,只有在芙蓉山的礼西台上看,三座山的影子才能勉强组合成一尊卧佛。二人找来找去,在最南面的那座山上找到了一个长满松树的高岗,确定那就是卧佛的鼻子。他们估计了一下得出结论:如果在这里修出鼻头至嘴唇的悬崖,要搬掉的土石体积相当于好几座大楼。二人往北走一阵,找到了卧佛的脖子——中间那座山的山体。慧昱估计,要把这里挖低,更是一个耗资巨大的工程。
       秦老诌捋着胡子说:“申式朋如果到这里看看,肯定不会干了。”
       慧昱说:“凭空造出个卧佛的影子,而且只在一个地方才能看到,纯粹是劳民伤财。”
       又过了两天,秦老诌有事回村,慧昱一个人去浇茶苗,正在溪边往桶里装水,见申式朋领着云舒曼和卫万方走上山来,猜出他们是来考察“卧佛”,就拦住他们讲了自己去考察的结果,劝他们不要炸山造佛。申式朋没等他讲完,就怒气冲冲道:“慧昱,你在山上私建茅棚,乱开茶园,我从没对你亮出红牌,我要开发卧佛项目,你竟然给我打横炮!”慧昱说:“那山真的不炸为好。”云舒曼微笑道:“慧昱,炸山造佛的可行性,我们会仔细考察认真论证的,请你不必担心。”慧昱听了这话,退到路边不再吭声。
       卫万方走了几步,又停住脚说:“哦,我差一点忘了。慧昱,省里要开佛代会,咱们市分了两个代表名额,雨老算一个,你算一个,怎么样?”慧昱说:“我够格吗?”卫万方说:“怎么不够格?你提出‘平常禅’,产生了那么大的影响,我如果不让你当代表,省佛协领导还不说我埋没人才?”听了这话,几个人都笑。云舒曼向慧昱抬一抬下巴:“听卫局长的,去吧。”慧昱说:“谢谢卫局长。那会什么时候开?”卫万方说:“下个月。等接到正式通知,我会告诉你的。”
       几位官员上山后,在寺里呆了一会儿,去礼西台观望了一会儿,接着从西坡下山,大概是到王家岭考察去了。
       此后,慧昱在山上又见过几次申式朋,每次都问他卧佛项目是怎么定的,申式朋含含糊糊道:正在论证,正在论证。
       一天早晨,慧昱起床后到溪边洗脸,正遇上悟相带了七八个僧人从寺里往山下走。走到慧昱身边,悟相说:“走,一块去明洲吃千僧斋去!”慧昱问是哪个寺院举办千僧斋会,悟相说是明洲通元寺,那儿前天打来邀请电话,说凡是参加斋会的僧人每天发二百元红包,另外报销路费。慧昱摇摇头说:“不去。”悟相说:“其实我也不愿去,不过再一想,大众闲着也是闲着,跑上一趟明洲,人人都有收入,寺里也省下了饭钱,何乐而不为?我去请示了一下雨老,他也同意,让悟玄留寺,其他人都去。”慧昱一笑,继续洗他的脸,悟相等人就径直下山去了。慧昱想,那个明心也真会折腾,不知又从哪里拉了个大斋主。顾名思义,千僧斋要组织一千位僧人参加,场面相当浩大。据说,供千僧用斋功德无量,尤其是祈福消灾,那是很灵验的,因为这一千位僧人中说不定就有菩萨。不过,在明心住持的通元寺办这种斋会,会有菩萨到场吗?
       第三天,去明洲的僧人回来了。永发跑到狮子洞边和慧昱说,那千僧斋会场面可大了,简直是人山人海,光是请去维持秩序的警察就有一百多。吃饭时斋堂里坐不开,禅堂用上了也还不行,只好分成三批,从十点吃到十二点。听说,斋主是个台商,一下子掏了二百万呢。
       讲完这事,永发又说,他在明洲抽空去了一趟姑姑家,没想到得知了一个大秘密:调到明洲去的那个乔市长有个小蜜。慧昱正色道:“你可别胡说八道。”永发说:“是真的。我去姑姑家,刚说了一会儿话,有个漂亮女孩来了。那女孩一进门就哭,说乔昀没有良心,把她睡了却不答应娶她。我姑马上火了,说,小涂,乔市长调来之后没搬家,独自一人生活不方便,公司才派你去伺候他。这是你的工作,你怎么能想到嫁给他呢?他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小涂说,什么人?他是男人,我是女人,他睡了我就得娶我。我姑气得连揍她几个耳光,让她清醒清醒,接着打电话叫我姑夫回来处理这事。我不想见我姑夫,就起身走了,也不知这事后来怎样。”
       慧昱听了合掌道:“阿弥陀佛,乔市长离地狱不远了!”
       半月后的一天下午,悟玄从寺里下来对慧昱说,接到市宗教局的电话,省佛代会明天报到,卫局长让他开车送老和尚和慧昱一起去。慧昱说:好,谢谢。
       悟玄走后,慧昱拿着水桶去溪边汲水,一边走一边想,省里召开佛教界代表大会,这可是一件大事。在佛学院的时候听说,佛代会五年才开一次,会上一定是高僧云集,我可遇上参学的殊胜机缘啦。
       正想着,就走到了罗汉榻旁边,他听见有人在喊:“慧昱!慧昱!”抬头看看,见一位穿俗装的矮胖汉子从山道上快步走来,走近了才认出,那是住通元寺的二师兄慧亮。他惊讶道:“师兄怎么来啦?你还俗啦?”慧亮看看身后无人,小声道:“我没还俗。我来找你有事。走,找个僻静地方说去。”慧昱到溪边打上水提着,领慧亮往狮子洞走去。
       到了洞边,慧亮看见那座茅棚,不解地问:“慧昱你怎么住在这里?你不是飞云寺的当家吗?”慧昱就简单地向他讲了让雨老撵出来的经过。慧亮说:“真是想不到,我看那老和尚欠揍!”慧昱急忙说:“师兄,一切随缘,请不要造次。”慧亮摇摇头又问:“师父现在怎么样啦?”慧昱向狮子洞一指:“正在里面闭关。”慧亮看看那洞口,跪到石墙边顶礼罢,起身趴在洞口上说:“师父,慧亮看你来了。你怎么样?你还好吧?”
       问了几句,见洞里没有任何动静,慧亮对慧昱说:“师弟,我在通元寺做下事儿了。我不知怎么办好,想叫你给出出主意。”慧昱急忙问:“你做下什么事儿啦?”慧亮说:“我把明心的车给烧了。”慧昱大吃一惊:“烧车?你怎么这样干呢?这可是犯法呀!”慧亮说:“我实在是叫那个狗东西气坏了,烧了他的车才出我一口鸟气!”
       接下来,慧亮讲了烧车的缘由。他说,明心自从当上住持,更是一门心思向钱看,疯狂地招揽法事,让大众没有个闲着的时候,一个个身心俱疲。大众是拿了一些红包,而施主的钱大部分都进了明心的腰包。大众原来不知道那个杂种都把钱用在了哪里,后来才听说,他在外面养了个女人,还生了孩子,他新买了一套别墅给她住着,据说花了二百多万。前几天他联络了一个台商,出一百五十万打“千僧斋”,这场斋会撑破天也就花个四五十万,另外那些钱又叫他揣了起来。他原来那辆奥迪车已经够好了,可是前天他又换了一辆宝马,花了将近一百万。听人说,在整个明洲,宝马车也只有十来辆,并且都是大老板坐的。他越想越火,当天去街上买了一瓶汽油,夜里偷偷给它泼上,点火烧了。车起火的时候,楼上有人看见了他,他就回寮房收拾了东西,翻墙跑了。他怕他们跟踪追击,就化了化装,坐上车找慧昱来了。
       慧昱听了又气又急,狠狠拍着慧亮肩膀说:“师兄,明心再怎么造孽,你也不能犯嗔去烧车呀!你快回去向公安局投案自首吧!”慧亮说:“我还想在你这里藏下来呢,你倒叫我投案自首?”慧昱说:“对,投案自首。”慧亮说:“我不干。我在这里跟你一块儿伺候师父,有谁知道?”慧昱说:“怎么没人知道,起码是你知我知。”慧亮哼着鼻子说:“不够意思,慧昱你真不够意思。”说到这里,他对着狮子洞大声说:“师父,我惩治明心那号狮虫,应该是对的吧?可慧昱不肯留我!”
       话音刚落,那个小洞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慧昱向那儿一指:“师父!”二人急忙起身去看。
       那真是师父的一只老手,皱纹纵横的掌心里,一颗舍利子在夕阳的照射下莹净如玉,闪动着异彩。
       慧亮问:“师父,你让我看舍利,是什么意思?”
       慧昱说:“师父的意思是,咱们的言行要像舍利一样光明磊落。”
       慧亮跪下哭道:“师父我听你的,我回去投案就是。”
       再抬头看时,师父的手已经不见了。
       慧亮站起身来,将身上用作伪装的俗衣统统脱掉,再从包里取出僧衣穿上,整一整皱褶,大声说道:“师父,师弟,我走了!”说罢就要转身下山。慧昱说:“天晚了,你在这里住一夜,明天再回吧。”慧亮这才走进茅棚,提起里面的水壶,咕咚咚往口里灌水。
       第二天早晨送走慧亮,慧昱便准备了行装,去省里开会。他拜托秦老诌好好照顾师父,然后打算去寺里搀扶雨灵下山。然而刚走到罗汉榻,看到悟玄背着老和尚,悟相跟在后面,已经从山门出来。等到几个人走近,却见老和尚在悟玄背上闭着眼睛急促喘息。悟玄说,师父昨天夜间又犯了病,打算去市里住院,不能去开会了。慧昱说,这么不巧,快送雨老去医院吧,我到会上给他请假。
       几个人一起到停车场上车,风驰电掣一般去了怡春。把雨老送到医院住下,慧昱一个人去了长途汽车站。
       下午四点钟,慧昱进了省城,找到了开会地点“现代宾馆”。那是一家比较普通的饭店,因为有些光头僧人在门口出出进进,才显出了今天的特别。慧昱报到后,给雨老请了假,便去自己的房间。看看刚领到的会议材料,发现自己竟然和明心同住一屋。他瞅着对面的空床想,真是冤家路窄,我怎么和一个大狮虫住到一起了呢?
       然而一直到了晚餐时间,明心却没有报到。吃过晚饭,慧昱从材料上看到,叠翠山来了四位代表,一位是全山方丈明若,一位是佛学院常务副院长严律,一位是极乐寺住持灵运,一位是石钵庵比丘尼水月。他见明若住在432房间,就打算去拜见一下。然而到了那儿,却见大和尚正和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说话。明若介绍说,这是省宗教局汪局长。汪局长听明若介绍了慧昱,立即笑着向他道:“我知道你,平常禅的倡导者。佛教界有你这样的青年才俊,真叫人高兴呀!”慧昱腼腆地笑道:“小僧不知天高地厚,信口开河,局长过奖了。”明若说:“慧昱,汪局长正和我商谈事情,咱们明天见吧。”慧昱急忙道歉一声,退了出去。
       他又去拜见叠翠山佛学院常务副院长严律法师。到了那儿,恰巧碰见了达戒。慧昱惊喜地问他离开芙蓉山后去了哪里,达戒说,他去了晏平县圆通寺。今年春天住持老和尚圆寂,他接了衣钵。因为圆通寺是全省唯一的律宗道场,所以他就当上了代表。严律法师说,这次佛代会代表中,有二十多位是在叠翠山佛学院学习过的,从第一届到第八届都有。有这么多知识僧成为佛门栋梁,真是叫人欢欣鼓舞。达戒说:“慧昱你不知道吧,院长这回要当省佛协会长啦。”慧昱说:“是吗?那真是太好啦!”严律说:“省佛协再不换会长也真不行,观如老和尚年事已高,对佛协工作过问得很少,道风没人去抓,近几年一些寺院出现了问题。明若大和尚上任后,肯定会有一番新气象的。”
       正说着,又有往届毕业学僧来拜见严律,慧昱和达戒就起身告辞。达戒到了慧昱的房间,问一年来芙蓉山的情况,慧昱一一相告。达戒说,咱们同学五个一起去芙蓉山,没想到仅仅是一年多,走的走,死的死,还俗的还俗,改名的改名,你呢,竟然在那里住起了茅棚。慧昱慨叹道:这就是因缘聚灭、诸法无常。
       交谈到半夜,达戒才回自己的房间睡觉。慧昱看看对面那张空铺,心想都到这时候了,明心还没来,肯定是有事不能离寺。是不是慧亮回去自首了?他会落个什么结果?一边想一边就睡下了。
       次日早晨刚刚起床,门突然被人打开,原来是明心提着包拿着钥匙进来了。慧昱说:“明心师,你怎么才来?”明心将包往地上一扔,没好气地答:“遇上鬼了呗!”说罢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掏出烟就抽。慧昱问:“慧亮回去自首了吧?”明心翻眼看看他:“是。你怎么知道的?”慧昱说:“他前天到了芙蓉山,是我师父劝他回去的。”明心问:“你师父是谁?”慧昱说:“上休下宁老和尚。他正在芙蓉山狮子洞闭关。”明心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上午九点,102名代表齐聚会堂。高奏国歌之后,一位副会长致开幕词,接着是汪局长讲话,另一位副会长代表第四届理事会做工作报告。年老体弱的观如会长被人扶上台后,一直面无表情地坐着,连茶杯都没动上一动。
       下午分组讨论,第二天上午酝酿第五届理事会候选人。慧昱看看发下来的名单,明若果然是会长候选人,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是45位理事之一。那个明心一看名单上没有他,脸色立即变得十分难看。
       到了正式选举,所有的候选人都顺利当选。在热烈的掌声之后,明若代表新一届理事会讲话,他对代表们的信任表示感谢,接着讲起了佛教的今天和明天。他说,中国佛教徒要认清肩负的重任,庄严国土,利乐有情,为社会的和谐、为世界的和平做出更大贡献。
       接着,他神色凝重,讲到了当前佛教界的问题。他指出,一些僧人信仰淡化,戒律松弛,道风败坏,结党营私,追名逐利,奢侈享乐,乃至腐化堕落,这样下去,势必败坏佛教界的声誉,严重影响弘法利生大业。他说:“在这里,我仅举一个寺院的例子。大家知道,明洲通元寺曾是我国著名禅寺,前任住持法泽老和尚一生戒行精严,声名远播,是举世公认的一位高僧。可就在他圆寂之后,当家和尚一门心思向钱看,驱使僧人整天忙于经忏,以致于发生累死僧人的事故。他聚敛了大量钱财,都拿去做了什么?去包养女人,去购买豪华轿车,在社会上造成恶劣影响,也引起本寺僧人严重不满。就在三天前,有一位僧人一气之下把住持的宝马车给烧掉了。这位僧人现在已经投案自首,但那位住持大和尚却依然坐在我们中间!”
       说到这里,全场一片惊愕,认识明心的都去看他。明心脸色红紫,额头冒汗。
       明若会长瞅着他厉声质问:“我问你,你到底是不是一位僧人?你心中到底还有没有戒律?你身为一寺之主,不守戒律,贪财贪色,你把你身上的僧服玷污成了什么样子……”
       这时,明心站了起来,他抬起一只手向明若示意一下,说:“会长,你不要讲了,我不配为僧,舍戒还俗就是。”说罢,他离开座位,一边擦汗一边走出了会场。
       明若从会场出口收回目光,接着讲道:“像他这样的狮虫,光是逐出僧团还不够,省佛协要组织人会同地方宗教管理部门审查账目,如果发现问题严重,就请司法机关介入,让他们接受法律制裁!”
       全场掌声热烈,经久不息。
       明若接着讲,剔除个别狮虫还不行,下一步省佛协要把工作重点放到佛教自身建设和提高四众素质上来,不定期地派出道风督察组,发现问题及时纠正。对于违犯戒律、败坏道风者,视不同情况,要给予收回戒牒、迁单离寺、摒出僧团、撤销僧籍等处分。总之,要让全省佛教界僧是僧,庙是庙,自尊、自重、自强、自立,以崭新的形象与风貌展示在世人面前!
       会长的讲话掷地有声,代表们又是长时间鼓掌。
       散会后,慧昱正往自己房间里走,突然听见有个女声喊:“慧昱师,慧昱师。”站住一看,原来是叠翠山的比丘尼水月从后面走来。水月站在慧昱面前,笑吟吟道:“再过一段时间,咱们真的要做邻居了。”慧昱疑惑不解:“这话怎么讲?”水月说:“孟忏不是让她前夫在你那儿建了一个道场吗,她想让我带她和她的妹妹去住,我们师太也同意了。师太前几天刚给孟忏剃度了,她的法名叫水玉。”慧昱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欢迎你呵。那道场已经快建好了,我还斗胆给起了个名字,叫做清凉庵,可以吗?”水月说:“很好很好,出家人不就是图一份清凉么。阿弥陀佛,咱们后会有期!”她向慧昱合十告辞,飘然上楼。
       回到怡春,慧昱先去市医院看望了雨灵。老和尚正在挂着吊瓶,看样子有些好转,但身体还很虚弱。慧昱和他说了会上的情况,他有气无力地说:知道了。从医院出来,他又去市宗教局向卫局长做了汇报,卫局长说:好,省佛协换了届,咱省佛教事业肯定会有大发展!谈了一会儿会上的事情,卫万方说:“慧昱,你当了省佛协理事,下一步应该有大作为的。我想把你扶持起来,但目前时机还不成熟,希望你不要急躁。”慧昱一笑:“我急躁什么?我的茶园还没建好呢。”
       在清凉谷的合欢树被霜打掉了叶子的时候,清凉庵建成了。那是一座中型庵院,主要建筑是天王殿、大殿、法堂、寮房和斋堂。虽然规模较小,但处处做工精细。方建勋过来验收完毕,把一串钥匙交给慧昱,打电话告知了孟忏,然后就走了。
       第三天下午,慧昱和秦老诌折了两抱松树枝,去给茶树做越冬的风障,三位尼僧上山来了。慧昱看见她们,急忙走到路上迎接。寒暄几句,水玉和水清急着要看父亲,慧昱便带她们去了狮子洞。
       到了那里,姐妹俩跪倒叩头,连声叫爹,洞里却没有反应。水玉站起身来,趴在洞口上又喊,里面还是不见动静。慧昱说:“师父自从闭关,一直是这个样子。”水玉说:“慧昱,多谢你一年多来在这里照顾他。从今往后,送饭的事就是我们姐妹俩的了。”慧昱说:“好吧。不过你们记着,师父闭关后一直是吃煎饼。”说罢,他带她们三个去了清凉庵。
       第二天,姐妹俩从半山买了煎饼送给父亲。然而到了午后,慧昱发现那煎饼放在洞口没动。他有些吃惊,到洞口喊了几声也没得到回应,心想,明天再看看吧。
       第二天姐妹俩再送,煎饼还是完好不动。慧昱心里有些慌张,就给姐妹俩讲了师父入关时的话:“等到煎饼死,方得法身生。”
       姐妹俩听后,一齐扑到洞口喊爹,然而里面还是没人答应。水玉说:“快把墙拆了看看!”慧昱说:“拆开看看也好,如果师父安然无恙,就再把墙垒起。”几个人就动起手来。
       墙拆去一半时,水玉翻过墙头跳了进去。可是片刻之后,她大声喊道:“这里面没有人呵,你们快进来!”听到这话,慧昱和水月、水清也急忙进去。
       洞内真是没人。慧昱转了一圈,只发现了师父的睡铺和睡铺旁边坐烂了的蒲团。再抬头看看,睡铺上方的石壁上有什么东西在莹莹发亮。过去一瞧,原来是师父多年来一直珍藏着的舍利子。
       慧昱跪下,含泪叫道:“师父,师祖……”
       三位尼僧也一同顶礼。
       四人礼罢站起,水玉说:“我爹他去了哪里?洞口封着,他是怎么走的?”
       水月说:“会不会是得了道,像西藏一些高僧那样虹化啦?”
       水清说:“他为什么不见一见我们姐妹俩再走?”
       慧昱指着那舍利说:“我猜,那是师父留给你和你姐姐的,快收起来吧。”
       姐妹俩毕恭毕敬,走近了那颗舍利。
       第二十三章
       休宁失踪之后,秦老诌说,冷天到了,咱们到洞里住吧。慧昱点头同意,就把铺盖搬进了狮子洞,将外面的茅棚用作厨房。
       晚上躺在洞里,感受着无边的黑暗与宁静,秦老诌对慧昱说:“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师父得道了,也不带上你。”慧昱说:“你别忘了还有一句俗语:师父带进门,修行靠个人。我可不当那种鸡狗。”秦老诌说:“我猜,你师父不是得了道,是趁夜间偷偷跑了的。”慧昱说:“你怎么会这样想?”秦老诌说:“我早发现,你师父对自己曾经还俗一直感到羞耻,不愿别人提起他的闺女,更不愿跟他闺女住在一块。前天他两个闺女都来了,他就装做得道,悄悄地跑了。”慧昱道:“我也有这种猜想。他很可能趁夜间拆了墙出来,再悄悄把墙垒上,然后不辞而别。”秦老诌说:“这个老家伙,他会跑到哪里去呢?”慧昱叹口气道:“谁知道呢?他去一个新的地方,还能有谁给他送煎饼?我真想再去找他。”秦老诌说:“他这样离开,就是为了不让你和孟忏姐妹俩去找。算了吧,让他找个地方继续修行,早早得道。”慧昱沉默一会儿说:“老诌,你不要把咱们的猜想告诉水玉和水清。”秦老诌说:“放心,我不会说的。”
       白天,慧昱还是继续开辟茶园。秦老诌有时帮忙,有时回村里看看,有时在山上闲逛。这天,慧昱吃过早饭刚要出坡,水玉和水清姐妹俩过来,说受水月之托,来请慧昱去庵里给写几副对联。慧昱说:“什么对联?你们自己写还不行?”水玉说:“水月说她写不好毛笔字,我和水清更不用说了,慧昱师,求你啦。”慧昱只好拿了笔墨跟她们过去。
       沿一条窄窄的小路下去,走三百来米,就到了清凉庵的后门。进去后,看见寮房前面晒了一些衣服,其中有乳罩和内裤,正在风中飘来荡去,心便跳了起来。他急忙转过脸去,跟随姐妹俩去了前院。转过殿角,只听一个念经的女声清清脆脆,从东侧的念佛堂里传出。二人走进去,水月放下了手中的经书,笑着说:“书法家来了,有失远迎呵!”慧昱心跳还没平复,脸也红着,站在那里羞笑道:“我算什么书法家,别笑我了。哎,你又在读什么经?”水清告诉慧昱,水月不是读经,是在背经。她原来背下了《法华经》,背下了《华严经》,现在又开始背《圆觉经》。慧昱听了这话,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水月师,你真行!”水月淡淡一笑:“这有什么,不就是背书嘛。”
       水月接着跟他说,清凉庵各道门上的楹联已经齐全,都是建庵时刻上去的,但各个堂口贴的佛像两边,还缺对联,请慧昱给写上。说着,水清就去拿来了裁好的红纸。慧昱让自己平静一下,然后现编现写。每写一副,三位尼僧都拍手说好。
       刚写罢最后一副,只听外面有人大声道:“法师!法师在吧?”他们出来看看,原来是申式朋领着云舒曼、卫万方、程平安等人进来了。走在头里的云舒曼笑着说:“我们刚开完一个会,过来看看你们。我和孟家姐妹都是老熟人了,和水月法师也在市医院见过面,你们三位过来,真是为芙蓉山增光添彩呵!”水月说:“芙蓉山是好地方,来这里住是我们的福分。”程平安说:“你们到了这里,遇到困难尽管找我,找申主任和孙乡长也行,芙蓉县各级政府为你们保驾护航!”水月三个急忙道谢。
       卫万方说:“清凉庵虽小,但也应设住持。你们三位谁当呵?”水玉、水清一齐指着水月说:“当然是师兄啦。”卫万方说:“好,那就是水月了。我回去抓紧向省佛协申报。”申式朋说:“等省里批下来,咱们隆重地搞一个升座和开光仪式,借机会把清凉庵好好地宣传一下。”水月说:“我们这样的小庵院,不用搞什么升座仪式。”程平安说:“不,一定要搞,而且还要请一大批领导和佛教界要人。”水月急忙合掌道:“阿弥陀佛,那样折煞小尼,请领导千万不要那么做!”云舒曼说:“那就简单一点,只请叠翠山石钵庵来人就可以了,让师太给你送座。”水月想了想说:“让师太来看看芙蓉山也好。”
       接下来,程平安说:“芙蓉山多了一座清凉庵,肯定会吸引更多的游客。县政府决定,尼僧们的单金和生活费,从芙蓉山门票收入中拿出一部分贴补,每人每月按五百元拨付,不足部分,你们用香火钱弥补,这样可不可以?”水月又是道谢。慧昱说:“县长,飞云寺经费现在十分紧张,你看是不是也给贴补一些?”程平安立即摇头:“那可不行。飞云寺僧众由运广集团供养,这是签了合同的。郗老板给飞云寺断奶,寺僧应该找他去。不过,卧佛项目一旦完成,在礼西台专设卖票点,飞云寺提三分之一,寺里的经费就不会紧张了。”慧昱说:“你们今天开会,是要把西山造成卧佛是吧?”申式朋说:“对,你看,今天西山乡乡长老孙跟王家岭村长老王都来了,刚才跟雨老一起开了个现场办公会,决定马上动工。明年佛诞日,也就是阴历的四月初八,搞卧佛建成典礼。”慧昱忧虑地摇摇头:“把好好的山炸掉一块,就为了造一个卧佛的影子,我觉得没有必要。”申式朋说:“慧昱你又泼冷水!为了增加旅游资源,现在全国哪个风景区不都在想尽各种办法。我早就跟领导立下军令状,两年内把芙蓉山打造成4A级景区,不开发新的旅游产品怎么能行?”慧昱见官员们是这种态度,只好缄口不语。
       官员们在庵里转了一圈,便出门走了,慧昱和三位尼僧送到门外。他们刚走下谷坡,到了几位僧人看不到的地方,只听那个孙乡长说:“哎呀,三个尼姑都是美女,馋死人啦!”程平安说:“老孙你个色鬼,敢对尼姑动心?”孙乡长嘻嘻笑道:“和尚动得,我动不得?”听了这话,慧昱和三位尼僧都尴尬不堪,回到庵中,慧昱收拾了笔墨就告辞了。
       这天,秦老诌不知为何没有上山,晚间慧昱一个人坐在狮子洞前,看着清凉庵后窗透出的灯光,脑海里老有东西在飘飘荡荡。
       那是白天在庵里看到的女性内衣。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乳罩是粉红色的,内裤也是粉红色的。
       一种久违了的感觉,从他身体的深处悄悄膨胀起来。
       “都是美女,馋死人啦!”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
       想起孙乡长的猥亵话语,慧昱胃里翻江倒海,直想呕吐。
       他结跏趺坐,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过了好长时间,他还是心中燠热,尘根不倒。他后悔自己白天去清凉庵,给人家落下口实。同时也痛恨自己道行不深,又动起了凡夫欲念。
       不过,他想起在佛学院时,有位大德曾给他们讲课,一位学僧问他,自己老是有欲望,深为苦恼,该怎么办,向他请教怎样制欲。那大德说,欲望是无明,是与生俱来的。他坦率地承认,自己年过七十,还是存有欲心,但有欲心不等于破戒,犯不上为此烦恼。
       慧昱又想起一则禅门故事:当年一个尼姑去参访赵州从谂禅师,问什么是佛法大意,赵州便伸手捏了一下尼姑的身体。尼姑吃惊地说:“和尚你还有这个在?”赵州说:“是你还有这个在。”那尼姑于是大悟。那尼姑悟了什么?是悟出自己还有分别之心,还执男女之相。男女接触怕什么?如果去掉分别心,懂得“人有男女形,心无男女相”,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
       将异性作平常看,将欲望也作平常看。有了一颗平常心,什么都能对付得了。
       他睁眼看看清凉庵的后门,忽然想,该给那里写这么一副对联:
       观法如法便无男女,
       见相灭相岂有这个?
       两天后,西山那儿响起了隆隆的炮声。慧昱和秦老诌到礼西台一看,硝烟散处,那座山上出现了大片的裸岩。秦老诌骂了起来:“这些孬种干部,把好好的山给炸坏了!”慧昱说:“经上讲,造佛建塔,功德无量,可用这个办法造佛,到底是积德还是损德?”
       又过了几天,申式朋来找慧昱,说关于水月担任住持的批文已经下来,要他帮忙筹备清凉庵建成典礼和住持升座仪式,而且到那一天由他主持。慧昱点头答应,就与水月她们商量,把仪式定在腊月初八。
       水月向有关方面发出邀请。她给宝莲师太打电话,请师太亲临芙蓉山对她施行教诲,师太痛痛快快地答应,说给你水月送座,是我余生中的一大乐事,我一定要去的。水月带着水玉、水清去飞云寺拜见雨老,请他届时“驾临指导”,老和尚见三位比丘尼跪在面前,面现悦色,说他到那天应该去清凉庵祝贺的,但可惜走不动路,就让监院带大众过去。水月又给怡春市居士头目罗彩玉打电话,罗彩玉也答应带人过来。至于市、县有关领导,申式朋早已招呼停当。
       腊月初七这天,宝莲师太果然带了八位徒子徒孙过来。别后重聚,师徒自然喜不自胜,小小的清凉庵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傍晚,师太说要到山上走走,水月劝她先歇一歇,明天搞完仪式再走不迟,师太却说,明天有一场大雪,我去不了。水月只好陪她走出庵去。
       到了狮子洞前,师太跪下庄重顶礼。水月不知何故,只好喊一声“慧昱”,仓促随她。慧昱从洞里出来,看见老师太在行大礼,急忙道:“师太赶快起来!”师太被水月扶起来,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此洞历来藏龙卧虎,我岂能不拜?”
       秦老诌正坐在洞里喝茶,见师太进来,他局促地站起。慧昱向师太简单介绍了一下,师太看着秦老诌说:“好一棵老蘑菇。”说罢转身出洞,沿小路向东走了下去,水月和慧昱跟在她的身后。
       走到罗汉榻旁边,师太拍着那块巨石说:“慧昱师,知道这是谁的座位么?”慧昱说:“当地人传说,唐代有位僧人,吃睡坐卧都在这石头上,直至涅槃。”师太一笑:“那就是你。”慧昱和水月面面相觑,都很吃惊。水月面向慧昱合掌道:“顶礼罗汉。”慧昱急忙答礼:“别!水月师你干嘛取笑我呢。”水月说:“怎么会是取笑。我师父从来不打妄语的。”慧昱便站在那里看那巨石。他想,如果那个奉梵和尚是我曾经的前生,一千多年来经过了多少次生死轮回才成为现在的慧昱?当年我在取经路上失身失心,经过一千多年的累世修行,今生虽也遭遇情缘,但总算还能把持得住,说明我还是有进步的嘛,嗬嗬。
       水月向上面一指:“那就是飞云寺,师父要上去看么?”师太摇摇头:“那儿现在死气沉沉,不去也罢。”说完这话,就往回走。
       第二天早晨,果然下起了雪花。好在路上没有多少积存,有关领导、飞云寺僧众、远近居士和山下村民来了一大批,把清凉庵站得满满当当。仪式一项一项,如法如仪。最后宝莲师太为水月住持送座,说出这么几句法语:
       
       瑞雪苍茫布六合,
       生死大梦谁先觉?
       芙蓉山上得清凉,
       莲风丕振遍娑婆。
       十点半,仪式结束,来客四散,有两位姑娘却跪在院中雪地里不走,要求出家。水月问了问,原来她们来自十里外的一个村子,平时在外地打工受了不少欺侮,听说芙蓉山有了尼姑庵,就商量好了一块出家。水月慨叹几声,让她们先住一段再说,二位姑娘急忙叩头谢过。
       雪依然在下,满山皆白。慧昱回到狮子洞,发现秦老诌不在这里,便知他又去捡雪菇去了。
       到了晚上,秦老诌没有回来。他想,老汉不会是出事了吧?他走出洞去,向各个方向喊了起来,可是听到的只有回声。他想去找一找,然而四处黑咕隆咚,没法行走,只好回到洞里坐等天亮。
       雪下到半夜停了。天一亮,慧昱就踏着积雪,四处寻找起来。他绕过天竺峰,找到礼西台,找到流云峡,找到大悲顶,再一直找到观日峰,突然看到在一块平地上有一个异物。
       那物像一个白白的蘑菇,只是菇帽较小,菇身较粗。难道真有雪菇?难道今天让我慧昱发现了?他急急忙忙跑了过去。
       待到近了,才发现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他头戴斗笠,披了厚厚的一身雪。斗笠下面,是秦老诌的脸和胡子。慧昱喊了两声,秦老诌一动不动,也不答应。近前看看,他眼睛闭着,神态安详。再试试鼻息,连一丝也没有了。
       “老诌!”慧昱喊他一声,接着哭了起来。
       哭过一会儿,他想,秦老诌一辈子心心念念想找到雪菇,让自己永生不死,到头来也没能如愿,真是可悲可叹。
       然而,他看着眼前老汉这尊坐像,却觉得是那么可爱,那么圣洁。他想,如果就让他一直在这里坐下去,有多么好呵。他拿出手机打给热砂主人,让他带着相机赶快上山。
       两个小时后,热砂主人到了秦老诌的面前。这位雕塑家,眼含热泪,端着相机,绕着老汉拍了又拍。他说,他一定要选取一块上好的汉白玉,将这个形象尽快塑好,永久地安放在这里。作品名称,就叫《雪菇》。
       慧昱向他深深道谢,接着去通知秦老诌的家人。
       年后,热砂主人将作品完成,就带一帮人来山上安放。慧昱看看,那雕像远看像雪菇,近看像秦老诌,都在似与不似之间,深感满意。热砂主人说,忘了做一牌子,把秦老诌寻雪菇的故事介绍介绍。慧昱说,不用了,让他的故事在这山里自然生长,随缘流变吧。若干年后,人们诌出关于秦老诌的许多故事,岂不是更有意思?热砂主人听了,点头道:对对对,那样更妙!
       怡春禅社社长曹三同也一块儿来了。等到雕像安放完毕,他说:“慧昱师父,我们禅社建了个网站,请你看一看。”说罢,他将身上背着的一个大包打开,掏出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他采用无线上网的方式,很快打开了网页。慧昱看到,那网站就叫做“平常禅”,内容已经十分丰富,栏目有禅宗经典,有公案故事,有参禅心得,有平常禅。打开平常禅栏目再看,有慧昱的那篇论文,有禅友们的大量帖子。在右上角有一栏目,标题为“慧昱禅师答疑”。曹三同指着那儿说:“这儿是留给你的,你看,现在已经有不少人给你提问题了。”慧昱看看那些问题,有请教修“平常禅”的下手处的,有请他解释“平常禅”与当代禅师提出的“安详禅”、“生活禅”有何不同的,当然也有对他发出诘难的。慧昱说:“我怎么回答他们?我住在山洞里又没有电脑。”曹三同拍着那台笔记本说:“这就是给你的。”慧昱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敢要。”热砂主人说:“你就收下吧,这是我们禅社全体成员捐款给你买的,就是想让你用网络的方式倡导平常禅,推广平常禅。上网费用我们给你交,你只要找地方给电池充电就行了。”慧昱无比感激,合掌道:“慧昱那就收下。让咱们共同营造网上禅苑,让更多人了解平常禅,修习平常禅。”
       慧昱把电脑抱回狮子洞,将禅友们提出的问题一一答复,并对平常禅网站做了一些必要的更新和完善。从此,他每天都要上网一段时间,孜孜不倦,“平常禅”网站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禅僧、居士和社会上的禅学爱好者。针对社会上有精神疾患的人日益增多的现实情况,他还特别开设了网上心理咨询业务,解答人生难题,劝诫人们对万事万物都以平常心处之,结果大受欢迎。有许多人解除心结,改换心态,在人生道路中化险为夷或绝处逢生。还有人不满足于网上交流,或打电话,或专程跑到芙蓉山与慧昱交流,或请慧昱到外地讲学。慧昱既要应付这些,还要管理茶园,忙得不亦乐乎。
       这期间,西山那儿炮声一直不断。清明前后,炮声忽然停了。慧昱到礼西台上看看,原来那卧佛基本修成,鼻子像鼻子,脖子像脖子,只是那几处裸露的山体和别处相比,白惨惨的十分难看。他想,这样毁山造佛,肯定有悖佛陀的本意。
       正郁闷地在礼西台上坐着,悟相来了。慧昱不无讥讽地说:“卧佛成了,你这发现者可立了大功了!”
       悟相羞笑一下:“学兄,我知道你不同意建这卧佛。可你看看,现在全国许多地方不都在建么,有依山而造的,有石刻铜铸的,而且竞赛似的,造得越大越好,越豪华越好。这不全是佛家所为,好多是一些俗人借佛敛财。不过,飞云寺经费艰难,造一尊卧佛,也许能够缓解。过几天,申式朋就派人把这礼西台建个围栏,谁上来谁买票。”
       慧昱说:“其实不造这卧佛也成。再坚持一两年,那些茶园就能养活咱们了。”
       悟相惊讶地看着他:“你准备把那些茶园给寺里?你辛辛苦苦开了两年,有十来亩呢。”
       慧昱说:“不给寺里给谁,我自己还用几个钱?”
       悟相低下头,沉默良久才说:“慧昱,和你相比,我真是自愧不如。我想接雨老的衣钵,就拜他为师改名易号,现在想想真是可耻!”
       慧昱说:“老和尚不是已经传给你藏宝偈了么,等他归西后,再把贝叶经取下来,你就什么都有了。”
       悟相更加羞惭:“慧昱你别说了,他给我这两样东西,我也当不了住持,以后还是由你来干。到那时,我还是你的老同学一凡,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慧昱见他说得恳切,便抓住他的手,久久没有放开。过了一会儿,他又一笑:“好像下一任住持咱俩就能决定了似的,别忘了要由大众推举。”
       悟相说:“大众肯定推你。”
       接着,悟相告诉慧昱,老和尚身体一天比一天差,看样子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他现在迫切想找到宝物,想亲眼看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慧昱说:“卧佛不就是那件宝物么?”悟相摇头道:“不是,我当时是牵强附会,理解错了,老和尚也说我解得不对。但对外宣传,就说是解开藏宝偈才找到了卧佛。老和尚不甘心,他说,飞云寺传承的衣钵,有一件贝叶经足够,藏宝偈可以让别人知道,不管由谁破解,都是好事,反正要把芙蓉山的这个谜团解开。
       慧昱说:“那偈到底怎么说?”
       悟相就将那四句话告诉了他。
       慧昱念叨起来:“二人去礼西,二竹午间泣。阳消待佛诞,三景山尖栖——怪不得你们经常在这儿转悠,是因为偈上有礼西二字。你发现了卧佛,就把建成之日定在了佛诞日,这就是‘三景山尖栖’吧?可是,‘二竹午间泣’是什么意思?‘阳消’是什么意思?”
       悟相说:“就是呵,我解释不了呵。”
       慧昱反复念叨了几遍偈语,也是不懂,就说:“咱们慢慢琢磨吧,也许真能把它解开。”
       回到山洞,慧昱把藏宝偈拿纸抄写出来,贴在洞壁上,一再研究,可就是看不出门道。以后,他有空就看就想,但一直找不到答案。
       进入阴历四月,卧佛项目彻底完成。完成的重要标志,是远远看去,西山上炸出的山体已经变绿。慧昱不知为何绿化得这样快,那天在山路上遇到申式朋,向他问了问,申式朋说:“那是我想出的主意,用绿色伪装网盖上的。你知道么,那是几万平方米,编这网子花掉六万呢!”慧昱听了哭笑不得,连念了几声佛。
       四月初八这天早晨,慧昱吃过饭等着参加庆典,趁这段闲暇又看着藏宝偈面壁琢磨。琢磨来琢磨去,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看出偈子中藏着四个字:
       “二人”是“天”;
       “二竹”是“竺”;
       “阳消”是“阴”;
       “三景”是“影”。
       ——天、竺、阴、影。
       对了,就是天竺峰的阴影,而且是午间的阴影,佛诞日这天的阴影。山尖所投之影,就是藏宝之地!
       那么,“礼西”和“泣”又作何解?
       他想了想,认为“礼西”二字是藏宝者为了迷惑人才用的。至于为何而“泣”,大概是指人们寻到宝物喜极而泣吧?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慧昱在洞中手舞足蹈,像疯了一般。
       听到山上人声喧闹,知道庆典快要开始,慧昱急急火火扛了一把镢头去了。
       山上已是人山人海。领导、来宾和僧人站在礼西台最高处,居士、游客和大批山民站在下面。罗彩玉看见了他,走过来说:“慧昱师父,你扛着镢头干啥?”慧昱说:“寻宝。”罗彩玉没有听清,看着上面成群的僧众说:“你看,师父们都在上面,你也快去吧。”慧昱说:“那里不差我一个。”就站在原地不动。
       庆典开始了,怡春市洪副市长首先讲话。罗彩玉看着他说:“飞云寺以前搞庆典是乔市长讲话,可惜他已经进牢房了。”慧昱惊问道:“乔市长进了牢房?真的?”罗彩玉说:“真的,是儿子告诉我的。乔市长去了明洲以后,开发这芙蓉山的郗老板送他个保姆,没过多久乔昀就和她搞上了。可是那小保姆非要嫁给乔昀不可,你想这怎么能行?乔昀的夫人可是高级知识分子。乔昀不同意,小保姆就威胁他,要把他收受贿赂的事捅出来。乔昀一气之下,就找人把她杀了。前几天这案刚破,乔昀已经让公安抓起来了。唉,也是雨老害了他,他在这里没走时,有一回找雨老问前程,雨老对他说,他官运财运桃花运运运亨通,他就有恃无恐,作下大孽。”
       慧昱听罢,看着礼西台上哆哆嗦嗦站立不稳的雨老,心中生出无尽的悲哀。
       庆典结束,人们开始散去。慧昱拉住悟相,说他已经破解藏宝偈,午时必见分晓。悟相激动地说:“是吗?太好啦!”他大声喊道:“僧众们听着,请留下别走!”参加庆典的僧尼全都站住,围到了慧昱身边。雨老听说了原由,冷笑道:“几百年没人能破的,你就能破?”
       慧昱什么也不说,只领大众离开礼西台向南走去。此时,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把天竺峰的影子清清楚楚打在了地上。慧昱走到山影的最尖处,向大家讲了他是怎样理解藏宝偈的。大家听了都说有理,有人还跑回寺里拿来一些锨镢。
       悟相看看表,已是十一点半,问:“可以了吧?”慧昱说:“可以了。”就带头抡起镢头。
       大家刨掉几棵矮松树,铲掉草皮,发现下面土质松软,全然不像开荒时的感觉。悟相说:“看来,这儿真是埋着东西。”慧昱让大家小心,不要过分用力,众人于是倍加谨慎,连镢头都不用了,只用锨一点点向外掘土。
       掘到一米多深,慧昱手中的铁锨突然“咯噔”一声,遇到了阻力。他扔掉铁锨,蹲下去用手扒土,慢慢地,一个大大的佛头现了出来。
       众僧大惊,急忙跪倒。
       慧昱和悟相等人继续发掘,又扒出一条佛腿,一只佛手。
       再往下扒,下面竟然全是佛像。有全身的,有残缺不全的,满满当当一大窖子!
       僧尼看见这些,全都合十流泪。
       慧昱怔怔地站在那里,他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接着“铮儿”一响,他连拍三下手掌,高声吟出一偈:
       天竺阴影东西移,
       移来移去藏东西。
       东去西来经万卷,
       不及这窖好东西!
       悟相听罢大声道:“不得了,慧昱师开悟啦!”
       众僧起身欢呼,声震全山。
       等欢呼声平息,僧尼们发现,雨灵老和尚坐在窖边一动不动。悟玄喊他两声他也不应,众人过去看看,原来他已经圆寂了。
       把雨老抬回寺里,悟相取下了雨老胸脯上吊了几十年的贝叶经。他问慧昱这经以后放在哪里,慧昱说,就作为镇寺之宝,放在藏经楼上供人瞻仰吧。
       办完雨老的丧事,飞云寺僧众推举慧昱担任住持。半月后举行升座仪式,省佛协会长明若大和尚亲自来芙蓉山送座。那天风和日丽,观者麇集。在明若大和尚口出法语,将慧昱隆重送上住持法座时,有人看见,飞云寺上空出现一片祥云,美轮美奂。
       仪式结束后,有一对中年男女走到慧昱面前顶礼。慧昱一看,原来是郗化章夫妇。他说:“你们也来啦?”郗化章说:“我们打算皈依佛门,在家修行,来这里一是祝贺你升座,二是想拜你为师父。”慧昱说:“你们以后不开公司啦?”郗化章说:“公司还是要开的,可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走歪门邪道。你知道吗?我这几年不知向多少官员行过贿,结果把他们一个个送进了监狱,明洲电厂老板是一个,乔昀又是一个。我自己也被抓起一段,判刑三年,缓刑四年。另外,我前年让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当飞云寺住持,也给佛门抹了黑。这一切,都是罪孽呵,今后我们一定认真忏悔,好好修行,你快收下我们吧!”
       慧昱点头答应,当即为他们授了三皈五戒。郗化章穿上缦衣之后说,他决定把他在芙蓉山的全部财产都捐给飞云寺,包括每年几百万的门票分成。慧昱说,飞云寺用不了这么多钱呀。郗化章说,反正我给寺里了,由你安排吧。慧昱思忖片刻说,这样吧,咱们在市里建一座居士林,给在家信众提供方便。同时在那里办一个慈善超市,让民政部门选择一些贫困户,给他们每月发一两百元的扶贫券,让他们凭券领取生活必需品,感受佛法的慈悲,你看好不好?郗化章说:太好了,我完全同意!
       从芙蓉山上挖出的那一窖残佛,很快引来了省、市、县的考古工作者。他们把残佛转移到怡春市博物馆,经过整理,向媒体正式发布了消息。很快,新华社发出通稿:《怡春市飞云寺出土佛教造像精品》,称这么一大批精美绝伦的北魏至北宋时期的佛教造像被掩埋1400多年后重见天光,是建国以来最重要的佛教考古发现之一。这一下,芙蓉山声名大噪,游客纷至沓来,4A级大牌子很快领到了。
       然而,考古学家在整理和研究过程中,久久解不开这样一个谜:是谁在这里埋下一窖残佛。从挖掘现场看,窖藏的遗像排列有序,整齐地分上下三层,较完整的身躯摆在中间,头像则沿窖壁边缘排放。最上层的造像上还有席纹,并有祭烧过的痕迹。在坑的东侧,还有运送佛像到掩埋现场的坡道。这些迹象都表明,飞云寺窖藏是有计划、有步骤、有组织的行动。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历史上灭佛运动的结果,还是佛教徒对破旧佛像的精心安置?历史的悬案令人遐思无限……
       有无数人曾向飞云寺住持慧昱请教过这一问题,而每当这时,慧昱都是淡淡一笑:吃茶去。
       是呵,他栽种的茶树已经长起来了,他沏出的茶好香好香,沁人心脾。
       原刊责编赵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