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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我的表情
作者:朱 辉

《长篇小说选刊》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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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一字令
       夏天早已该过去,可它炎热的尾巴还拖在后面。火车站倒是不远了,但路上车子堵得厉害,最后索性不动了。车里开着空调,但孔阳的身上开始出汗,黏搭搭的不舒服。很远的地方有两个司机碰了车,正是他们造成了路堵。他们很君子,既不动手也不动口,一人叼一支烟,倚着各自的车头,冷眼对峙着,看来交警不来解决不了问题。司机倒不着急,反正停车等待也要计价,车轮不转计价器照转。他打开了收音机,一个说话快得一泻千里的老兄正在卖弄他的口齿,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东西。这个时候,孔阳的手机响了。他看看号码,是家里的电话。刚一接,手机却断了,原来是没了电。车子半天才挪动一下,简直没有指望,想来交警也一样被堵了。电话肯定是儿子打的,小家伙放了学先回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孔阳在心里骂一声“狗儿子”,掏出十块钱往司机面前一扔,“不用找了!”拉开车门跑了出去。他准备打完电话往前绕过这一段,换部车再去车站。他跑进路边的商场大门,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通完电话付钱时他突然发现,他把包忘在车上了!他心下一惊,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找到点零钱,往柜台上一扔,立即又往回跑。
       真是好运气。他坐过的那辆车还堵在那儿。孔阳上了车,心情非常愉快。儿子的电话果然没什么事,他小测验考了110分,向爸爸报喜,他得意地解释,他连附加题都做出来了;另外现在电视里正在播一场足球赛,都不是本地球队,他不知道帮谁,让爸爸给他拿个主意。孔阳三言两语把儿子打发了,包又没丢,心里很感谢司机,或者说很感谢堵车。他到车站是去接人的,现在既然已经耽误,皮包又失而复得,他索性心闲气定了。他掏出香烟给司机一支,司机满脸晦气地接过去,扔在车窗边。司机刚才已经开包看过,这时心里有点发虚,很想找点话来扯扯。他是开车的,客人是坐车的,最顺口的话题就是抱怨本市的交通状况,一堵就堵半天,但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立即闭上了嘴。这一整天司机心里都很沮丧,看谁都不顺眼,路上违了一次章,给扣了两分,回家又跟老婆吵了一架。他奇怪的是,那个坐车的运气怎么就那么好,简直等于白捡个皮包。
       孔阳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半小时赶到车站,幸运的是火车也很体谅地晚点了。钟若铁从软席车厢下来,孔阳简直不敢认他。他们已经两年没见,但万想不到他已经胖到这个规模。钟若铁现在是外省某出版社的社长,不光胖了,气色也非常好,满面红光,一看就很贪污。虽说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晃得很是亲热,但孔阳心里暂时还有些生分。等到了晚上,他们在一起吃饭,酒席间他们的话才渐渐谈开来。孔阳开玩笑说,如果不是专门去接你,而是在街上,我绝对不敢相信这人曾经在我的上铺睡过四年。“是啊,是啊,”钟若铁接过话头说,“我现在一上去说不定床板就会蹋到你身上了。”
       孔阳道:“不对,我想你根本就上不了床。”
       晚上的酒席在“拜福楼”。这是一家位于市中心鼓楼的酒店,金碧辉煌,气派非凡。
       一共是四个人,还有两个是焦耳和小陈。焦耳是钟若铁用手机招来的,也是同学。焦耳原本当然另有个名字,他有个缺陷,右耳有点卷,像卷心菜。他自己解释说,是小时候玩火烧的。当年这一解释启发了几个促狭鬼,送他一个绰号,叫“焦耳”。这个外号一经喊出,就如影随形。他也习惯了,讲得高兴时也是“我焦耳”这样,“我焦耳”那样,绝对坦然。焦耳赶到酒店时钟若铁和孔阳正坐在大堂的沙发上里闲聊,孔阳嘴里答着应着,散淡地看着外面金光闪烁的酒店招牌,“拜福楼”三个大字反着,仿佛是从银幕背面看过去的电影。看着看着,孔阳心中一亮:“拜福楼”,不就是福楼拜,法国小说家嘛!他一下车就感到有点怪,觉得这三个字似曾相识,但他又确实没来过这个地方。这三个字一看破,孔阳忽然想起,自己原来也是读过中文系的;不光他读过,面前的钟若铁也是同学,还一起弄过文学社,不过人家已经是社长了,自己这个副总编在单位也还要尾随着社长的指挥棒,现在能和一个社长促膝而坐,其实也不过是因为他们曾经同过学。心中正感慨着,焦耳进来了。三人见了面无非是一阵亲热的笑闹。
       说话间,钟若铁突然冲着酒店大门站起了身。孔阳以为又来了同学,扭头一看,没有别人,只一个漂亮小姐。钟若铁笑吟吟迎上前去。孔阳以为钟若铁认错了人,又以为是某个女同学多年不见,越活越年轻,去年二十,今年十八,自己认不出。钟若铁把小姐领过来,孔阳焦耳站起身,“这是我的老同学,孔阳,老焦;这是我们单位的小陈。”小陈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她的手肌肤丰盈,柔若无骨,孔阳只敢轻轻地碰一碰。他很好奇她和钟若铁为什么没有同车而来,也许小陈早已等在本市。但他知道这是敏感问题,除非他们自己说,你不好问。其实知道这是敏感问题,孔阳已算是知道了答案。
       小陈艳光四射,举止得体,她冲大家笑笑,径自进了餐厅包间。焦耳朝孔阳挤挤眼睛。钟若铁实在是太牛逼了。孔阳一直还在想,钟若铁是老江湖,怎么还会要自己接站,现在他断定,这家伙是在摆谱。孔阳在学校里当了两年生活委员,其中一项工作就是给同学联系买回家的车船票,他不接站谁接站?这么一想,孔阳顿时觉得浑身没劲,好半天打不起精神。他是个比较细心的人,给同学发了几年助学金,从来没出过错,今天他打定主意不再干了,等会儿入席他不张罗,菜单上来,也不点菜。
       事实上菜没要他点,小陈已经操持停当。几个人入了席,菜已经摆了一桌。小陈请大家各人再点自己喜欢的菜,孔阳和焦耳都说由她做主,点什么吃什么。钟若铁环顾全桌,哈哈笑道:“‘拜福楼’也没有法国大餐啊,那我们就——吃!”
       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九点。他们喝了三瓶白酒。酒越喝越少,话越说越多。钟若铁好酒量,几乎来者不拒,极其豪爽。桌上有一盆火锅,固体酒精快要烧完时,孔阳要叫小姐来添,钟若铁大手一摆,直接把手里的五粮液倒了进去,火苗一蹿老高,杯中剩下的酒他一仰脖子就干了。天啦,有火苗为证,这可是真正的酒精啊!天知道他能喝多少!孔阳看着他喝酒的雄姿,想起在学校时的钟若铁,他喜欢吃甜,那时却买不起糖,就跑到校医院说自己感冒咳嗽,领止咳糖浆来喝。也才不到十年,人家连二奶都有了,孔阳想起自己从前的那个梦想,一仰脖子猛喝了一杯酒。他的舌头已经麻木,辨不出什么滋味。焦耳倒显得很快活,他原本就好说好动,现在酒下了肚,更是乱说乱动,他嘴不停,手不停,眼睛还直往小陈身上瞟。八点过后,孔阳到总台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他一回来,焦耳冲他说:“你这么乖呀,还要续假?”他搛起一片驴钱道,“我们都把手机关掉,我早就关了,今天谁也不能先走,”他扬扬手里的驴钱,“让她们鞭长莫及吧!”
       孔阳钟若铁都笑起来。小陈愣一愣,也笑,拿一片餐巾纸捂住嘴。以前在本市的几个同学吃饭,总要交流一些脂肪较高的段子,今天钟若铁带了个小陈来,他们本该有所节制。现在焦耳开了头,小陈也知情识趣,并不小气,渐渐也就放了开来。焦耳说:“人家说有一个情人是人物,一个也没有是废物,情人很多是什么……什么的啊?”
       孔阳道:“怪物!”
       “不是吧,”小陈道,“是动物。”
       “对了,动物,”焦耳道,“孔阳,你是什么?”
       “我是废物。”
       “你是废物?是废物?”焦耳道,“你不是动物,但也不是废物,我才是废物呢!”
       “我是废物。”
       “我怎么听了像是垃圾堆里两个垃圾在讲话?如此自弃!”钟若铁抽着鼻子笑道,“你们也讲错啦,情人很多不是动物,是宠物!”说时看看小陈。
       “反正你们至少都是人物。”焦耳叹道,“孔阳,你说不定马上就要变废为宝了!”
       “是吗?你揭发吧。”
       “我说不揭发就不揭发,你激我也没用。”他一付真理在手的样子,倒弄得孔阳有些疑惑。他叹口气道:“我还变废为宝!家有一妻一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聊以自慰罢了。”
       焦耳突然开颜一笑:“对了,我有个段子:男女有别,打一八个字的俗语。”
       “老掉牙的东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不对?”钟若铁笑道,“其实谁还不是一样?”
       孔阳承认,也确实是这样。他自己比钟若铁那自是大大不如,和焦耳比,那还要稍强一点。焦耳到现在还是个主任科员。连科长都还不是。主任科员这个位子也尴尬,索性就是一介书生,还可以说是淡泊明志,现在美其名曰主任科员,这“主任”二字,只能说明想上而没能上。但人家焦耳心态好,有酒就喝,喝得快活,这一点孔阳也自愧不如,今后还得好好学着。
       焦耳的谜底被钟若铁一枪中的,心有不甘,又翻出个花样,提议大家来个“一字令”,一字打头的成语或者俗语后面,再接个尾巴,最好也是俗语,说不出来就罚酒。他解释半天,众人佯装不懂。这时候酒店餐厅的老板进来了。三十多岁,衣冠楚楚,戴个金边眼镜。他一进来就向大家敬酒,一问,果然读过中文系,前几年才下海,竟然还是校友。老板看来玩过“一字令”,有心凑趣,他一眼就看出钟若铁身份最高,冲他躬躬腰,“今天多承关照,招待不周,”他一仰脖子干了杯,说,“我一饮而尽心尽意。”
       焦耳大喜,道:“我们算是校友,你现在才过来敬酒,一见如故此失彼——谁接?”
       老板道:“你们都是老学长,我们一脉相承前启后!”
       孔阳觉得有趣,但脑子有点发木。他知道焦耳的脾性,总之不会冷场。果然焦耳腆着脸看着小陈道:“一顾倾城门失守。
       小陈瞟一眼钟若铁道:“一箭双雕虫小技。”
       钟若铁指点着焦耳道:“我祝你一石二鸟枪换炮!”
       孔阳梗起脖子:“我一不做,二不休妻!”
       大家哄堂大笑。后面就多了……一清二白吃白喝,一举两得陇望蜀,一触即溃不成军,一技之长短不拘,一败涂地动山摇,一命呜呼风唤雨,一孔之见多识广……
       轮到钟若铁,他摸着脑袋脱口道:“一丝不披挂上阵!”大家齐嚷起来:“什么一丝不披?!你喝!”
       “我喝,我为什么要喝?我唱!”钟若铁大笑道,“我一唱雄鸡天下白痴!”
       钟若铁话音落地,几乎有一锤定音的味道。天下全是白痴,他真是牛啊!孔阳的头脑被酒刺激得很亢奋,要再接下去,他觉得自己可以源源不断,但他实在不想再闹了。他刚才打电话回去,妻子朱臾还在为忘记她生日的事在生气。不等他们再开口,孔阳道:“散了吧,时间不早了,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日不绝,我要倒了。”钟若铁看看表,吩咐小陈买单。老板还要再送个果盘,被焦耳拦住了。
       钟若铁的住宿不用大家操心,“拜福楼”楼上就是客房。分手时,钟若铁和小陈送大家出门。孔阳和钟若铁握手道别,坐上出租车回家。孔阳和焦耳同一段路。焦耳在车上对孔阳说:“有没有听说,辛夷在美国离婚了。”孔阳心里格登了一下,散淡地问:“是吗?”焦耳道:“你真不知道?我不相信,谁不知道你们当年那档子事。”孔阳看着窗外灿烂的夜景,说,“你知道什么?”
       城市的夜晚温柔而迷茫。温柔被钟若铁和小陈留在了酒店,迷茫被孔阳带上了车。酒劲是一点一点从胃里爬上来的,爬上了头。焦耳在北京路下了车,出租车继续往前开。孔阳坐在车上,身上有点发冷。如果算上大学四年,孔阳已经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几年,他白天走在大街上,每每会觉得眼前的这个城市和他读大学的城市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路不一样了,房子不一样了,人更是不一样了。这完全是两个城市啊,虽说它们拥有一个不变的名字,孔阳现在坐在车上,突然意识到还有第三个城市,那就是他此刻置身其中的不夜城。路很宽,车流如潮,车窗外幻灭的霓虹灯绵延不绝,五彩泼墨般扑向孔阳的视野,他微微有一丝晕眩。出租车在鼓楼拐了个弯,驶向了绿树夹拥的四牌楼大街。孔阳远远地,看见了自己母校的大门。门楼高大而辉煌,屹立在凝重的树影之上,仿佛是一个梦,一个和他相处四年的旧城的入口。孔阳不由坐直了身子。校门前有一些成双结对的男女学生在出入,明亮的灯光下,他们的影子活泼而单纯。校门前的路口摆了一些馄饨、豆腐脑摊子,车速稍稍慢了下来,孔阳的目光突然被一对手挽手的学生牵住了。他觉得疑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们。他看不见他们的脸,只能看见他们亲密的背影。孔阳感到头昏,他被自己弄糊涂了。他想不出什么理由在这里见到他所熟悉的人。那对背影走进了校园,那男生不知说了什么话,女生抬手打了他一下,两人笑成一团。
       车开出老远,孔阳还似乎能听到那女生的笑声。笑声清脆悠扬,小钉子一般啄破了孔阳的记忆。他眼睛一亮,所有的灯光都开在他头脑里。那是记忆中的影子,是久违的梦。他看见了,那女的是辛夷,男的就是他自己。
       故事留在旧城里,出不来;孔阳活在新城里,也没有回去过。
       母校大概早已忘了他这个学生。他或许还不能说忘了母校,但差不多也只落实在“履历表”之类的某个栏目上。有次和一个校友碰面,说起母校的名字,“石城大学”,那校友说这名字不好,听起来让人想起“石沉大海”,所以大部分毕业了都弄不出什么声响,可是这四个字,那巨大的门楼里,留下了孔阳的青春,他最初朦胧的爱情。
       当年跨出校门的那一刻,孔阳怀揣毕业证书,突然觉得心中一阵痛楚。他的心揪着,几乎要落泪。他踩上校园外的地面,看着前面熙攘的人群,觉得自己是踏上了一条船,一条茫然不知彼岸的船。现在这船颠簸着,摇晃着,又一次掠过了校园。
       辛夷离婚了。他们分手后就没有再见过面。孔阳隐约听到过她的一点消息。星星点点,勾不出轨迹。结婚了,离婚了,八年了。几年以前,有一次孔阳骑车,突然看见前面有一个骑车的女孩,很像是辛夷。她穿着一袭深红色的长裙,裙裾飘飘。孔阳的心被电击了般地狂跳,他飞快地追了过去。前面出现了红灯,他闯过去,一个警察在后面冲他吼着,他不加理会。可是,那红裙女子已经在视野里消失。他疯狂地沿着周围的岔道一条一条寻找,奇怪的是,他连一个穿红衣的女子都没有再看见。那是一条魔幻的大街,像一部缺色的电影,没有红色。
       当年的疯狂让孔阳哑然失笑。那天以后不久,孔阳听到了辛夷结婚、出国的消息。他彻底平静了。仿佛一只一直注视着的鸟,突然投入了树林,孔阳不再牵挂。他很忙,他的头脑里没有空隙。焦耳,他是从哪里得知辛夷的消息的呢?奇怪。焦耳果然不是一般的耳啊。焦耳说话时孔阳显得若无其事,其实这消息就像吃饭时突然吃到的一根鱼刺,是意外的刺痛。焦耳在酒席上一直都没有提这件事,只告诉孔阳一个人,似乎他认为,孔阳更应该得知这个消息。
       孔阳到家时已经过了十点。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清冷的月亮挂在宁静的小区上,仿佛小区的主灯。路灯一盏一盏,在地上投下一连串昏黄的光斑,给月色做着补充。孔阳使劲地做了几次深呼吸,排一排嘴里的酒气。家里的灯还亮着。孔阳刚把钥匙插进锁孔,门就开了,是儿子迪迪。孔阳换着鞋,问:“妈妈呢?”
       “妈妈睡觉了,她说你去大吃大喝了,是不是?”
       孔阳不答儿子的话。卧室的门关着,儿子自己的房间里玩具摊了一地。他小心翼翼地插着脚走到儿子的书桌前,拿起儿子的日记本。“你怎么还不睡?明天不上学啦?”
       迪迪说:“我睡不着。我心情不好。”
       儿子的日记上第一句就是“今天心情参差不齐”。孔阳想笑,问:“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今天考试得了满分,可是晚上看足球我不知道帮谁,没有立场了我就觉得没意思。”
       孔阳道:“我不是叫你找一个你觉得亲切的球队的吗?”
       “是啊,我本来想帮北京队的,小姨答应我明年暑假带我到北京去玩,可是,上海我已经玩过了,也很气派的,”儿子遗憾地说,“要是你和我一起看就好了。”
       “为什么?我帮谁你就帮谁,是不是?”
       迪迪说:“不对!你帮北京我就帮上海,你帮上海我就帮北京,我和你作对,这才有意思!”
       孔阳扑哧笑起来。他摸着儿子的头,让他去睡。儿子说他还有个问题,“什么是光年?”
       孔阳已经没心思解释。卧室里寂静无声,就像是没有人。孔阳敷衍地告诉儿子说,光年说的是距离,就是光走一年的距离。“‘年’怎么会是距离呢?光怎么走啊?”迪迪不满意地说:“米才是距离哩,爸爸你肯定喝醉了!”孔阳把闹钟调好,“啪”往桌上用力一顿,掀开了被子。
       迪迪有点怕了,他脱掉衣服钻进了被子。
       孔阳关掉灯,一片漆黑,他顿时失去了距离感。他摸着黑,慢慢地走向客厅。他头脑乱糟糟的,上了床也睡不着。他迟疑一下,摸到开关把客厅的灯打开。客厅里很乱,沙发前的茶几上摊满儿子的玩具。一架小摄像机扔在沙发上。那是他们家几个月前买的。刚买来时你拍我,我拍你,很是新鲜了一阵子,后来也就没兴趣了。朱臾过生日本可以用一下的,但他忘得精光,也难怪她生气。他随手拿起摄像机,打开了监视器。
       一片雪花,空的。他往回倒了一段。小小的液晶屏幕上出现了图像。是他自己家,客厅,卧室,卫生间,一个个扫过去;迪迪在做作业,朱臾正在厨房里做饭,油烟无声地腾了起来;录像是他拍的,所以没有他自己。屏幕闪了一下,跳到了岳父家,那是个周末,厨房里岳母在摘菜,朱臾和岳父正看着电视,屏幕突然黑了,定睛一看才看出是一只手;转眼间手又消失了,从下方升上一张脸,变了形的鬼脸,那是迪迪在调皮。孔阳哑然失笑。不觉中屏幕里又出现了街景,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个也不认识;镜头拉近,再拉近,他看见了朱臾和迪迪的背影……
       这就是他的生活。虽然他没看见自己,但他确实置身其中。孔阳心里有一种辨不清的滋味。这时屏幕又微微抖动了一下,那是朱臾妹妹的房间,小巧的,整洁的,阳光照着碎花窗帘,洒在地上。柔桑侧着身体睡在她的小床上,小腿伸出了被子。她一动不动,半晌翻了个身,直直地躺在床上。
       孔阳突然间觉得局促。他飞快地瞥了瞥卧室的门。这是他的妻妹,他这样看,似乎太不像话。记得那是一个中午,柔桑午睡时他们偷拍的。柔桑自己提起,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是个什么样子,说过了也就算了。那天中午他们逛街后路过岳父家,朱臾突然想起这事儿,摄像机正好又在那里,就怂恿孔阳偷拍了一段。柔桑醒来后一看,大喊不像话,要删掉,一家人笑着闹着,后来也没有真删……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孔阳再看到这段画面,突然间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屏幕,看着纹丝不动的柔桑,忽然被自己的感觉惊呆了!
       这真像是死。是死的预演。
       如果没有摄像机,没有人能看到自己的睡相。孔阳也没见过他自己睡着的样子。不知道柔桑当时看到这个画面,有没有想到死。
       他浑身冰凉,轻轻地把摄像机扔到了沙发上。头脑里真的是乱了,酒精在血管里横行。他又想起了辛夷,想起了八年以前的那些日子,但奇怪的是,他一时竟想不出辛夷的长相。
       客厅的地板上淡淡地反射着窗外的月光,树影婆娑,在地上摇晃着,令人感到冷静的晕眩。孔阳伸伸麻木的腿,站起身,走向卧室。卧室在他的左前方,离他所在的位置大概还有三米。
       第二章“祝你生月快乐”
       人人都知道,鸟儿比人醒得早;但没有人去想,各种各样的鸟类,究竟是哪一种醒得更早。孔阳家里,谁先起来,谁可以再睡睡,有个自然形成的一定之规。早晨六点四十三分,闹钟先吵起来,持续两分钟,这两分钟,留给儿子在床上眨巴眼睛伸膀子蹬腿;四十五分,儿子开始起床,孔阳这时已经穿好衣服。儿子穿好衣服,孔阳已经洗漱完毕,准备早点。父子俩手忙脚乱忙到七点十分,孔阳带儿子下楼,骑车送他去上学。朱臾在电视台做记者,不要坐班,可以再睡睡。
       今天,闹钟吵着的两分钟,孔阳躺在床上发呆。这样,他就比平日晚起了两分钟。这一百二十秒钟里,闹钟模仿公鸡报晓不依不饶地吵,他很奇怪地琢磨起了究竟是哪种鸟醒得更早的问题。一夜无梦,也许是因为他一直没睡着,到凌晨才打了个盹,把做梦的时间挤掉了。但无论如何,他更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一句不折不扣的鬼话。从前有几回,他半夜梦醒,见到了辛夷,但他白天确实绝没有想到她,可是自从昨天晚上,辛夷就一直若隐若现活在他的脑海里,但辛夷偏偏没有在梦中出现。没有做梦的孔阳突然觉得理直气壮,他碰碰身边的朱臾,想和她搭搭话,不想一搭上她放在被子外的手,手指间突然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孔阳被电击一下,手一颤,一直麻到心脏。朱臾手猛地一舞,“呀”地叫了一声。她早醒了,但没想到有人用电打她。她赌气翻过身子,被子裹得更紧了。
       这是个老问题。夫妇俩只要几天不亲热,手一碰上就要放电。他们曾经想过很多办法,比如经常用手摸摸墙啊,频繁用水洗手啊,也去看过医生,但还是束手无策,一不留神还是要被打。问题究竟出在谁身上,一直也没有个定论。这天傍晚,朱臾情绪已经正常,两人说笑起来,当场实验了一次,他们分别去摸自来水管,孔阳觉得自己没反应,朱臾也说自己没感觉,谁都不承认自己说谎。朱臾说:“好啦老公,这说明我们应该经常亲热,”说时手已经挽上来。孔阳心里发木,他差点说出来:“这说不定正说明我们完全不该亲热。”但朱臾的嘴已经堵了上来……
       这天孔阳迟起了两分钟,急得迪迪直嚷嚷。他一贯讨厌老师拖堂,但更害怕迟到。父子俩手忙脚乱,洗漱、吃饭,所有的程序都草草了事。谢天谢地,七点十分,他们还是赶回时间,准时出门了。楼下卖早报的正在支摊子,卖早点的大声吆喝着。马路上人流如潮,一股脑涌在十字路口,红绿灯一换,呼啦啦冲了过去。这条路上的一切,孔阳都非常熟悉。两处红绿灯,五个书报亭,他骑过第一个报亭时那人肯定正在支摊子,他骑到儿子学校门口,摊主也正好把摊子理好。今天的路上面貌迥异。平整的柏油路面被开膛破肚了,民工们不知是往里埋什么东西,还是在往外掏。路上碎石烂砖,孔阳骑得像在路考。迪迪上学大小考试不断,骑自行车送他上学的孔阳每年也要被考上好几回。劳动是愉快的,所以电信、供水、煤气等部门你来我往,配合默契,发誓不让这路闲着。小学门口的报贩站在路边,手举报纸大声叫卖,叫得比平日更加热情,好像他的报纸是这地下掏出来的秘密。孔阳赶得很吃力,到了学校门口,孔阳没敢看手表,生怕迪迪抱怨他。迪迪随着人流进了校门,孔阳看看时间,还好,没有迟到。
       现在孔阳的车速慢了下来。他不着急了。这倒不是说上班没有上学重要,而是因为单位已经不远了,十分钟足够。他买了份晨报,扔在车篓里。单位订了十几种报纸,这些报纸面目威严,口气确凿,个个都像是权威,这种报纸只适宜在单位看。孔阳到单位签到时,八点还差十分,签到单上四个领导的名字已经签了三个。孔阳突然“扑哧”笑了出来,三缺一,他好像是来赴牌桌的。孔阳来到自己的总编办公室,抹抹桌子,翻开书稿,接着昨天看起来。孔阳协助总编管选题,每年也还有几本书的编辑任务。这部书稿孔阳已经编了十多天,编得苦不堪言。书稿是一本关于企业管理的论文集,由各级领导集体完成,级别最高的一个领导出任主编。管理这个词自从引入中国,很多人茅塞顿开,立即找到了出书的选题,只苦了做编辑的人。书稿里不光充满了领导们转化后进、凝聚人心的苦口婆心,更充满了大量的错别字和病句。论文集有几十篇论文,有几篇语通句顺,甚至还略有文采,另一些简直像是故意和人闹别扭。孔阳看了几天,看出了奥妙:他发现处级以上领导的文章都不错,级别不够的就等而下之了。单纯一点的人会认为官越大水平也越高,很自然,但孔阳是行家,他能从通顺的文句里看见那些当枪手的秘书们灯下的影子。孔阳看得火起,把稿子往前一推,不干了。突然他脑子有点发懵,他觉得今天刚开始看的一篇文章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不可能啊。
       总编室三张办公桌,最靠窗的那一张属于马社长,他兼总编;马社长这里的桌子只是个象征,他在社长室办公。另一张桌子是总编室主任刘可的。孔阳正坐在那里发呆,老刘进来了。他和孔阳打着招呼,放下皮包,转身出去拎开水。走廊里脚步声说话声杂杂沓沓,即使大家都不说话,仅仅从脚步声孔阳就可以辨认出他们谁是谁。这些人孔阳是熟得不能再熟,只有哪一天偶尔看到几年前的全社合影,孔阳才会惊叹,呀,都老了不少——可是,孔阳面前正在看着的这篇文章,没有理由也是熟悉的呀。看重是不可能的,编这样的稿子,就像和一个麻烦的人打交道,孔阳顶多和他握一次手,断无回头再看的道理。唯一的可能就是,书稿里有两篇文章是雷同的。孔阳轻轻骂一声娘,把书稿往回翻,他在目录里一下就把两篇文章拎出来了。两篇标题,一篇说企业文化是命脉,另一篇说企业文化是关键;一篇在开头设问:我们在工作中,究竟应该把企业文化建设置于何种地位;另一篇开篇就说:我们把企业文化建设摆在各项事业的中心位置,取得丰硕成果。一问一答,十分凑趣。更妙的是,一篇的作者是烟厂厂长,另一篇的作者是酒厂经理,可见烟酒确实不分家。不用说,两篇中必有一篇是抄袭的,两篇全是抄的也未可知。孔阳烦躁地把笔摔到桌上。笔在纸上一弹,掉到地上去了。刘可正好进来,诧异地看看孔阳。孔阳如此这般地把情况说了一下,让他出个主意。刘可说,恐怕只能删了,哪一篇错别字多就删哪一篇。孔阳说为难,酒厂的错别字虽说多一点,但他已经编过了,烟厂的还没编,最顺手就是把烟厂删掉。可要是烟厂出的钱更多怎么办?正说着,电话响了,楼上社长室喊孔阳上去一趟,有作者来访。
       孔阳上楼时心情不好。虽说做到副总编,但他自己就是当编辑出身,现在也还要编书,为人作嫁倒也罢了,可是编这样七凑八拼的书,简直就像在为人做一件百衲衣。钱,都是因为钱!到了社长室见到那个作者,社长介绍说他是那本论文集的主编。那人坐在沙发上,长了一副久生冻疮的酱耳朵。除了马社长,李副社长也在,都和那主编很亲热。以孔阳现在的心情,他差一点就要质问他,这个主编究竟是怎么当的,书稿至少也要看一看吧。主编递上一张名片,立即就把孔阳噎住了。没想到他正是烟厂厂长,今天是来询问书稿的进度。厂长给大家敬烟,烟雾腾腾,自己倒不抽,孔阳立即觉得自己是在吸毒,慢性自杀,最好马上就戒掉。马社长让“孔总”说一下书的情况,孔阳简单介绍了一番,忍不住,还是把有两篇文章雷同的事说出来了。厂长听了一愣,拍一下沙发扶手,骂道:“这家伙!”不知道是骂酒厂经理,还是骂自己的秘书。他请孔阳把酒厂的文章撤掉,他回头让他们另补一篇。孔阳沉吟着,马社长说:“就这么办,行不行?”口气不容置疑。孔阳当然说行。
       孔阳继续回去改病句。他抬起头,看着窗外摇晃的树梢,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辛夷。那一丝飘忽的感情,仿佛风中的蛛丝,想去抓住,却又断了;断了,却又在闪烁。辛夷在美国,现在正是黑夜,不知道她半夜是否会梦醒?一只红色的塑料袋被风吹到树枝上,鼓鼓地飘荡着,像一只气球,引人去戳破它。更远的天空有几只风筝,花花绿绿,凝固在天幕上一动不动,孔阳似乎能听到它们遥远的唿哨。他的心里一阵疼痛。
       孔阳下了班回家,柔桑和她男朋友杨乾尘已经来了。家里灯火通明。客厅,房间,厨房,卫生间,所有的灯都开着。柔桑和小杨在厨房里忙碌。砧板响,油锅也在响。孔阳微笑着不时出声指点一下。柔桑正在切莴苣,突然“呀”一声,扔下菜刀,她的手指切破了。杨乾尘立即抓住她的手,孔阳奔到卧室找创可贴。他拉开抽屉,那边杨乾尘又叫了起来。孔阳跑回来,两人看着冒火的油锅,手足无措。孔阳抓起莴苣,整的碎的,一股脑扔了下去。火苗立即熄了。孔阳面有得色,把没切的莴苣往外拣。“菜没切好不能先放油,万一油锅起火了也不要急——”突然他自己笑了:一条创可贴挑在他的锅铲上,已经被炸成一片焦树叶。几个人一起哄堂大笑。迪迪急忙从小房间跑出来,一迭声地问:“怎么啦?怎么啦?有什么好玩的啊?”
       这时门铃响了。迪迪跑过去。他拉开防盗门上的视窗朝外面张望。这是爸妈教他的,看清楚是谁再开门。他朝外一看,一个五花八绿的狰狞面孔正盯着他,双目炯炯。迪迪吓了一跳,几步跑到厨房里:“鬼!爸爸,有个鬼!”
       孔阳走到门前看一看,笑着说:“呀,袁世海来了,你老人家请进吧!”话音刚落,门已经被钥匙打开了。朱臾把面具平举着,像举个盾牌,走了进来。迪迪猛扑过来,跳起来去抢她手上的面具。朱臾边躲闪边换着鞋子,脚下一软,差点滑倒。
       朱臾对柔桑道:“你这小猫来啦?”冲杨乾尘点头笑笑,“孔阳你有没有烧鱼?猫来了是要吃鱼的。”
       “鱼好了。”
       朱臾走到厨房,一盆糖醋鲤鱼盛在盘子里。台板上其他的东西乱七八糟,好像所有的原料就只做了这一盆鱼。孔阳说:“鱼是我做的,其他的菜他们要来过家家,柔桑把手都切破了。”
       朱臾忙问切得厉害不厉害,抓她的手指看。柔桑说不碍事,其实只切到指甲。那边面具又过来了。迪迪拎着面具上的两根线,把面具倒挂在脸上:“妈妈,这是风筝吗?”
       朱臾说:“我下班给你买的。星期天我们去放。”
       柔桑说:“我们也去。”
       朱臾道:“好,一起去——孔阳,我们什么时候有饭吃?”
       孔阳挽起袖子进了厨房。三个人在客厅说着闲话。朱臾家就姐妹俩。两人相差七岁。因为年龄相差大,小时候姐妹俩很少在一起玩。朱臾开始上小学,柔桑才会在地上爬;朱臾上大学了,柔桑小学才毕业。朱臾周末从学校回家,总能看见妹妹趴在书桌前做作业。那张书桌是朱臾当年用过的,妹妹那时常和她争;柔桑披着一件外套,也是她留在家里的,她做的作业做姐姐的以前也全做过了。朱臾看着妹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另外的家,那个背影仿佛是她的女儿。柔桑回过头,看到姐姐站在门口,突然就把手一伸,问:“鱼干呢?你忘了吧?”柔桑小时候很调皮,突然有一天就变得安静了,她安静地读书,安静地和同学玩,很少惹是生非。只有在姐姐周末回家时,她才会闹一闹,半夜使劲往朱臾的被子里钻。朱臾在学校睡惯了单人床,不愿和她睡,抱着被子威胁说要去睡沙发,她才会央求姐姐过来,安静下来。柔桑的书读得一般,远不如姐姐。大专毕业后进了一家公司,依然是很安静地做事。很多同学跳槽跳得像个跳蚤,只一个柔桑安安静静。渐渐地,家里有了点恐慌,她早已到了交男朋友的年龄了,却依然不见动静,父母和姐姐都有点着急了。但柔桑是个不要人操心的姑娘,突然有一天,她下班回家,身后跟来了一个高高大大的杨乾尘。杨乾尘在另一家公司工作,他是个不喜张扬的人,他的稳重不是出于城府,而是天性使然。他静静地听姐妹俩讲话,不时和迪迪玩玩。这是一对生活在自己的爱情中的年轻人,如果不出意外,他们还将共同走过一段路,一直走向他们自己的小家里。朱臾走到厨房,看丈夫忙得怎么样了。厨房里油烟有些呛人,抽油烟机看来得赶紧换了。朱臾回过头,看到了烟雾那边的客厅,影影绰绰,两个青春的人——天啦,自己已经三十五岁了!整整三十五了。
       “来了,开饭了!”孔阳叫一声。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桌子摆好。水陆杂陈,十分丰盛。孔阳久经锻炼,果然好手艺。柔桑对孔阳使使眼色,孔阳突然醒悟,举起杯子向朱臾道:“祝你生月快乐!”
       “生月快乐!”
       朱臾疑惑地举起杯子,突然明白了,扑哧一乐,和大家碰一下,一饮而尽。迪迪喝的是可乐,所以喝得极其豪爽,一口就下去一半。他奇怪地问:“什么是生月啊?”
       柔桑道:“那你说什么是生日?”
       “生日就是出生的那一天。”
       “那生月呢?”
       “我明白了!生月就是出生的那一月。对吧?”迪迪又是一口,杯子里的可乐全光了,“以后我也过生月吧,妈妈过生月,爸爸,小姨,叔叔,外婆外公,大家全过生月。唉——”他手一指一指的,突然叹一口气,“我们家要是有十二个人就好了!”大家都奇怪,不知他要说什么。“要是有十二个人,我们就天天有酒喝了!”
       众人全笑起来。柔桑笑得扔下筷子,往杨乾尘身上倒。她原本也忘了姐姐的生日,到了这里,孔阳向她诉苦,说忘了朱臾生日还被批评了,她这才想出个生月。柔桑拿起可乐瓶,给迪迪满上,笑得身上软软的。有个孩子是真好。他永远会给你带来意外的快乐,虽说也会添一些烦恼。但快乐其实要和适当的烦恼掺杂,那才算是幸福。迪迪是她看着长大的。刚出生时这孩子身体弱,一个星期医院也不让看。后来托了熟人,才偷偷地抱出来。孔阳托着个软绵绵的身体,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双方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在旁边指点,但多年不带孩子,他们也紧张。倒是柔桑胆大,伸手摸摸孩子的头,突然叫起来,天啦,他头怎么是软的,像个乒乓球!柔桑吓得缩回手……然而柔桑是多么喜欢这孩子圆圆的脑袋啊,每次见面她都要摸摸他。软软的头上长出了稀疏的绒毛,渐渐地变硬了,小小的脑袋里也装满了无数稀奇古怪的想法。迪迪举起杯子说:“妈妈我说个儿歌,你不要气啊!”表情一本正经:“祝你生日倒霉,祝你蛋糕发霉,祝你出门见鬼,祝你一生残废!”
       朱臾笑道:“你从哪儿学的这些?我才不气呢,我生日昨天就过了。”
       杨乾尘道:“你这‘祝’是‘猪’,对不对?”
       迪迪说“你怎么知道?”
       杨乾尘得意地不答。迪迪说;“妈妈你属猪吧?所以我说的是祝你,不是猪你。我不骂你。”
       这顿饭吃得很热闹。孔阳听着大家对他手艺的称赞,心里突然感到烦闷。这种突如其来的烦闷心情以前也常出现,最近更是频繁。他很想说什么,但是没法说,也不能说。屋里光线明亮,迪迪后面的衣帽架上,那只脸谱风筝挂在上面,狰狞夸张的面容,怒目金刚似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们,瞪着孔阳。孔阳抬抬下巴,自我解嘲地做个鬼脸。循着迪迪的头顶看过去,是小房间里的书橱。书橱的玻璃反射着光线,像是某种怪物斜视的眼睛。一阵疼痛的感觉忽然袭来了,它躲在郁闷的心情后面,仿佛闷热的雨云后陡然刺出的闪电。孔阳一时间痴了。
       风筝。很多的风筝。一群男女学生牵着线在空阔的广场上交叉奔跑。初春浑黄的天空上,有一只细巧的蝴蝶,辛夷悠然自得地独自牵着长长的细线。还有另一根线,也牵着那蝴蝶。那是孔阳的视线。天空浩瀚无边,长风浩荡,不知不觉间风渐渐乱了,挟着雨点,辛夷尖叫着手足无措。孔阳扔下手里的风筝,跑过去帮忙。他拼命地收线,手掌被线拉出了血痕……突然间手上一轻,重重地震一下,蝴蝶摇晃着飘去,飘到了城墙外面……
       “你怎么啦?”朱臾问。
       “哦,哦,没什么,我想起了单位的事,很烦人。”
       “出版社也那么烦啊?”杨乾尘问。
       “说不定还更烦,”孔阳对朱臾道,“我那个同学,钟若铁,下午又打电话约我出去,说是要在我们出版社买书号,这事我怎么能决定?”
       “那你就让你们社卖呗,我们台还卖台标呢。”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们的书号是阿拉伯数字,我们台标还是中文呢。”
       “你这话倒有点像钟若铁他女秘书的话。”
       钟若铁下午见到孔阳,手里拎着个密码箱。他们找个茶馆一坐下,钟若铁就提出了书号的事。孔阳有些为难,说做不了主。钟若铁道:“操,我和你们社长认识,就是不太熟,所以先找你了解一下。”小陈道:“不就是一串阿拉伯数字吗?”钟若铁道,说:“你们给我一串数字,我这箱子,还有这密码就奉送!”他拍拍手里的密码箱,“我这是密码换书号,都是数字。”孔阳笑道:“你这箱子里是一箱钱?”钟若铁道:“不是钱,是卡。这事要是成了,除了给你社里一笔钱,我这箱子送你,让你自己以后装钱,满满的!老同学,干吧!”孔阳在心里筹划一下,先答应了下来。这一对男女,身在外地,没有顾忌,出了茶馆就勾起了膀子。现在不知道又在哪里逍遥呢。
       柔桑和杨乾尘是九点多走的。迪迪耍赖,要小姨陪他睡。柔桑只好和衣躺在他边上,等他睡着再走,弄得自己走时也开始哈欠连天。她捂着嘴不好意思,杨乾尘保证把她安全送到家。朱臾拎一袋东西,让柔桑带给父母,送他们下楼。孔阳虚掩上门,把家里的灯一盏盏关掉。
       楼道里的延时灯熄了,片刻又亮起来。朱臾推开门,看不见孔阳。她感到奇怪。儿子的小房间还有一丝动静,莫不是儿子醒了,父子俩在闹什么玄虚?她探头一看,迪迪睡着,小被子被踢在一边,胖胖的小腿挂在床边。孔阳站在书橱前,正翻着里面的书。见到妻子进来,显得有些心慌,手边的一摞书哗啦啦碰到地上。
       “你怎么不给他盖被子?”朱臾拉拉被子,笑着问,“你还不睡觉,找什么东西?安眠药还是伟哥?”
       孔阳尴尬地笑笑:“我就是要睡觉,才找本书看看。”
       “你这是什么毛病?今天的报纸你不是还没看吗?”
       “我要看书。”
       “你这毛病该不是钟若铁的女秘书传染的吧?”
       孔阳不答。朱臾道:“你找哪本书,我来帮你找。”
       “我要看沃尔夫的《到灯塔去》,大学时我看过,意识流,流着流着就能睡。”
       朱臾诧异地道:“那,地上,不就是吗?”
       孔阳苦笑一下,拣起了书。
       这天夜里,夫妇俩亲热了一回。朱臾很热切,她把孔阳手里的书轻轻抽出,扔在地板上。但是孔阳头脑有点乱。他的意识散落四方,无法聚拢。纲不举目也不张,身体自然聚不起来。朱臾倒是没有责怪他,翻过身子沉沉睡去了。孔阳躺在她身边,觉得今天的做爱很麻木,像坐久压麻了的腿,明明是自己的,却像是别人的,或者说,就像是一张贴在皮肤上的膏药。
       第三章印在水泥上的脚印
       细究起来,没有一个人在婚姻前是一片空白。十几年的时间,你即使记不得青梅竹马,长大后,也一定有人在你心中短暂停留,甚至曾经执手相看。婚姻是一篇文章的句号,此前的文字间,总有一些异性在出没。
       未识人事前,孔阳曾经很喜欢和小女孩玩。邻居和亲戚家那些年岁相当的女孩,大多是他童年的伙伴。那些女孩头发黄黄的,一律扎着小辫子,身穿花布衣服,有一种青草的味道。相比与男孩,她们干净,细声细气,懂得忍让,她们会使小性子,会闹小矛盾,但决不会你争我抢,更不用说大打出手。这是一种清淡的风格,和他们那时单调而又细水长流的饮食风格类似。后来长大一些了,孔阳开始回避女孩,有一半出于内心,和女孩在一起他觉得羞怯惶恐;另一半则由于周围的气氛,班上所有的男生都不愿再和女孩掺和,哪怕这女孩是他的妹妹。谁和女生多说一句话,招致的不是窃窃私语,而是直接的嘲笑和起哄:嗷!嗷!小两口,打酱油!芝麻油,热炕头!下了课,要是女生们先出门,则男生推拥着,谁也不愿跟着出去。哪一个不在乎女生,能把她气哭,谁就是英雄。孔阳右手掌上有一个淡淡的伤痕,就是那时留下的。那时男女生同座,课桌中间都有一道刀刻的界线,上课时男生紧紧地盯着。老师在上面板书,突然就会听到“咚”的一声,女生就哭起来,原来是女生不小心,手臂伸过了“三八线”,挨了男生一下。女生后来学精了,悄悄把手伸过来,突然又缩回去,引那男生来打,打在桌上他自己手疼。孔阳那时个子小,坐在前排,对女生倒比别人更凶。他打疼过几次手,看那女生又伸过来,就抓起桌上的铅笔,猛地戳过去!不想仓促间笔拿倒了,笔尖对着自己,一下子手掌就出了血。一个淡淡铅笔印从此以后就留在他右手掌上的皮肤里,成为发育过程的一个印记。
       班上有同学偷偷相好了,孔阳仍是懵然不懂。有一次他听说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在谈恋爱,他无来由地感到紧张。那时候他当然已经学过“谈”字,他组过词:谈心,谈话,谈天,还有谈判。但他不知道什么是谈恋爱。他无端地感到,谈恋爱是一项很秘密也很艰苦的事情。关于老师在谈恋爱的传言还在继续,老是有人在议论他们“成功了”还是“没成功”,这加剧了孔阳的紧张。期末考试时语文卷子上有道题,就是用“谈”组词,这道题无比简单,但孔阳写字时手直抖,他很想写“谈恋爱”,但他终于还是没敢,呵呵,他也没有“成功”。一碰上语文和数学老师,孔阳就脸发红心乱跳,他很想在他们身上看出什么,又怕真的发现什么。他特别注意语文老师的脸和她的肚子。他心里暗暗觉得,自己长大后也是要谈恋爱的,天,那怎么谈,谈什么啊?直到上了大学,直到毕了业,他和辛夷已经在若远若近的状态中度过了两三年,他对这个问题依然没有明确的答案。真正的体验是朱臾带来的。有一天晚上,他和朱臾在玄武湖的林阴小道上散步,另一对情侣站在一棵银杏树下,那男的做着手势,讲个不停,那女的专注地看着他,很崇拜的样子。儿时的这段记忆这时突然复活了,孔阳哑然失笑。那是在深秋,明洁的月光下,可以看清孔阳的笑容。朱臾一迭声地追问,他到底笑什么。孔阳抚着自己的右掌,说起了自己当年的故事。朱臾“扑哧”笑了,直笑得倒在草地上。“妈呀,还有这种事,你们那儿真这么闭塞?”孔阳争辩道:“不是闭塞,是人小。”朱臾道:“什么人小,你现在不小了,你倒说说,什么是谈恋爱?”
       孔阳语塞。突然道:“我们现在这样不就是啊?”
       朱臾夷道:“谁跟你谈恋爱!你跟辛夷谈去!”
       “你看,你看,你又来了。”孔阳闭上嘴,不再说话了。长久地沉默以后,还是孔阳先开了口。“好啦,别闹了。我们谈论学术问题——什么是谈恋爱?”
       朱臾懒洋洋地说:“你说,你有经验的。”
       “好吧。我用文字表达。”孔阳找根树枝,在地上写字。朱臾忍不住好奇,趴过去看。月光下的三个字是:“我爱你。”孔阳说:“这就是我的文字表达。”
       “去!你倒滑头!”朱臾笑道,“我们说的是‘谈恋爱’这个词的定义,你不及格。”
       孔阳道:“那你说。”
       “你呀,会组词,但是不会算术,”朱臾得意地说,“谈恋爱等于谈心,谈话,谈天,加谈判。”
       孔阳愣一下,忽然笑起来。那时侯他已经毕业,基本从对辛夷的情感中摆脱,开始了和朱臾的交往。朱臾稳定,也聪明,但并不敏感,更不尖锐,如果她会扎人,那也只像丝绸台布下的桌角。
       也许沉醉于爱情之中的,永远只是人类的少数。对大多数人而言,爱情要么在将来,要么在过去。将来的爱情令人向往,但爱慕的人还在远方,只是某一幅风景画里的侧影;过去的爱情早已背影似的远了,越来越远,尘封在记忆里,仿佛早已打包存放的日记,或者情书。
       为了一部书稿里的专业问题,孔阳要找作者李教授当面请教。他来到了母校。事情办好以后,他又在校园里流连了很久。
       校园后门那里,当年有一段水泥路,被进出的车辆碾得坑坑洼洼。有一天晚上孔阳下晚自习回宿舍,那里正在维修,他一不小心在未干的水泥上踩下了一个足迹。第二天水泥干了,孔阳路过那里,看到自己的足迹已经固定,和他的脚印并排,不知是谁又踩了一下。那脚印小小的,有个高跟,很秀气。局外人也许会认为,那是一对情侣的恶作剧,但它确实不是的。以后每次走过那里,孔阳都会猜想一下,究竟是谁,和自己并列,会是辛夷吗?他甚至暗自注意过她的鞋子,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孔阳在校园中的“大十字”那儿忽然想起这事儿,他来到后门口,却发现那里地面已经被垫高,他们的足迹早已被不知多少层水泥和柏油覆盖了。一切都变了。足迹被水泥覆盖,校园被时间覆盖。孔阳以前住过的学生七舍、四舍,原来青砖红瓦的三层楼房已经被七层的混凝土大楼所代替,辛夷和朱臾住过的女生三舍也已重建,变成了女生公寓。正是下课的时间,无数的男女学生一群群,一对对,走在林阴大道上。和十年前相比,一样是年轻的脸,一样是年轻的笑声,但是成双结对的多了,多得不计其数。他们谈笑着,或者用眼睛交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对情侣一前一后走过孔阳的身边。男生背着两个书包,女生一手拿一只碗袋,笑嘻嘻地轻轻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声音。男的主外管学习,女的主内管生活,这真是一种成熟的模式,他们走过去,孔阳“扑哧”笑了出来。
       孔阳那一代学生的生活,确实错过了一些东西。那时的大学还只像是中学的某种延伸,高一、高二、高三、高四、高五……他们就这么过来了。严格说来,孔阳的爱情也并没有真正开始。有一段时间,孔阳常常反思自己的情感。他只有一个弟弟,家里再没有女孩,这种家庭出来的男孩很容易被家里没有兄弟的女孩所吸引,这女孩往往还是家里的长女。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原因,孔阳一直想不透。但至少,这样的女孩一般比较温柔,会关心人,她们是女孩中的女孩。在这一点上,辛夷和朱臾有某种类似。
       那对业已被覆盖的足迹其实正是一种暗示。孔阳的足迹等在那里,但最后和他并排固结的,并不是他最期望的足迹。
       一个人生活旅程中的绝大多数环节,并不能由自己决定。小时候是家庭,长大后是社会,无数实实在在或若隐若现的因素决定着他的行为和心理。孔阳读中文系,就不是他的主动选择。他中学各科成绩平平,也许对理科兴趣还要大一点。但他父亲一定要叫他考中文系。而且不由分说,利用他和学校老师的关系,直接把儿子分到了文科班。父亲的理由来自于他自身的经验。他文革前考上哈尔滨军工大学,文革一开始被迫提前毕业,分回家乡,在乡广播站开广播。孔阳中学阶段的记忆,除了铺天盖地的各类习题,就是父亲那嘶哑响亮的声音。他不在家里就在广播里。那时候乡里有无数的通知,没有通知干部们也喜欢信口开河说两句。开场白是父亲的任务。“砰砰砰!听见吗?下面请?菖?菖乡长播送一个通知!”包括试效果的声音,一般也就三句话。父亲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很不满意。如果他学的不是通讯专业,他就不会被弄去开广播,如果他上的是中文系,他完全有可能在某一级领导手下做秘书,现在说不定自己也做了领导,再不济也可以到中学当一个语文教师。给儿子分班也不需要去找人,自己甚至可以直接教他。孔阳学文科学得苦不堪言,因为不是出于自愿,他逆反性地夸大了自己的理科天赋,偷空还去找理科班学生切磋数学题。不想因祸得福,高考成绩下来,他各科均衡,和那些瘸腿的文科班同学相比,他分数高出一截。就这样,孔阳上了一流大学的二流专业。
       进了大学孔阳才知道,他还是亏了。周围的同学绝大多数都是数理化太差,不得已才去学文科的。钟若铁现在春风得意,当年在学校,也曾闹出笑话。他们宿舍住七个人,总有几个人晚上要躺在床上看书。钟若铁强烈要求要把日光灯关掉睡觉,要么就门窗大开,理由是日光灯要消耗氧气。孔阳笑他把日光灯当成了煤油灯,笑得满床打滚。为了这事,钟若铁好多天不理他。后来孔阳又创造了一个“焦耳”的绰号,害得焦耳跟别人打了一架。等到焦耳自己认可了这个绰号,孔阳慢慢才把读中文系的懊恼之心收起来。
       如果不读中文,他就不会遇上辛夷,也不会有朱臾,孔阳也不会是现在的“孔总”;如果不读中文,他自己将会怎么样,孔阳想不出。对父亲的情感永远是矛盾的。父亲自以为是,固执,但这种固执也曾坚定地庇护过孔阳。高三时,已经开始复习迎考,满世界都是习题、来路不明的试卷,还有某个考上大学的上届同学,寒假里满嘴普通话衣锦荣归的消息。那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大事小事都立个倒计时的牌子,但每个人心里都在计算着高考的时间。孔阳每天起五更睡半夜,完全没有注意到家里常有个女孩,叫李萍的,来和母亲闲聊,帮母亲结毛衣。李萍是中学校长的女儿,大学没考上,已经在工厂上班。她长得甜甜的,圆圆的一张笑脸。她悄悄地喜欢孔阳。他父亲看出女儿的心思,主动上门来提亲。中学校长算是一方人物,孔阳的父亲那时正想调到县电视台工作,还要仰仗他在县里的关系,所以校长来提亲完全是一副女儿下嫁的心理。当然他很会做工作,晓之以理:“老孔,你家孔阳考什么大学啊,你看我家小萍,每月工资不算,奖金比你我要多多少?就是考上了,毕业了又能怎么样?”校长老于世故,但在这个问题上,他失了算。前年孔阳回家探亲,听说李萍和她丈夫都下了岗,在学校门口开个誊印社,生活艰难。孔阳暗自庆幸,幸亏父亲当时一口回绝了那桩亲事,否则那下岗的丈夫说不定就是他自己。父亲很坚决地得罪了一个关键人物,调动的事当然泡汤,但他从来没有在儿子面前提过,当时大概是怕儿子分心,后来也不再提起。还是后来孔阳的弟弟偶然说起,孔阳才知道了前因后果。
       李萍的事孔阳当时蒙在鼓里,但班上有一个女生总是在注意自己,孔阳却是怦然心跳。男女生那时没有接触,但是那个叫张黎的女生却经常朝孔阳射来异样的目光。下课时张黎和其他女生聚成一堆,孔阳一过来,原来闹着的张黎立即就会安静下来,如果她原本没说话,马上又会唧唧喳喳地讲个不停。孔阳脸红着,心跳着,从她们身边经过,他很想听她们说些什么,但不敢停脚。上课的时候,孔阳耳朵听着老师讲课,眼睛的余光一直留意着张黎那边。每当老师讲一句有趣的话,两人的目光都会像物理实验里的人造雷电,啪啦啦闪一下。张黎坐在左前方的前排,每一节课她都要回很多次头。孔阳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当年两人的相对位置,她的梳着辫子的侧影。这种情况约莫持续了两个月,目光相接的直接结果是,孔阳期中测验全面倒退。父亲急了,他坚持要带孔阳去找他的班主任。孔阳挨不过,只能心惊肉跳地跟在后面。父亲真是急了,他一再追问班主任,儿子到底为什么掉队。孔阳低着头,身子缩得很小,耳朵拼命张大,他料定班主任对他的情况洞若观火。如果他说出来,孔阳会恨他一辈子。那真是一个好老师,遇上他是孔阳的幸运。他安慰孔阳的父亲,说他相信孔阳一定能够追上,因为他原本基础就很好,只是最近有点分神,大概还是学习方法的问题。多年以后,孔阳还记着这位可亲的老师,他曾经给他去过一封信,请老师主持一本教育理论的书稿编撰,但师母回信告诉他,老师去年已经过世了。
       一个人长大,可真是不容易啊。
       孔阳上了大学。城市对他的冲击几乎是颠覆性的。这里是省城,十朝古都,那时旅游还是一种奢侈品,家乡的人除了上访和生了重病来求医,没有机会到这里来。第一个学期,他盼着回家,但寒假回去,他又有些待不住。他和张黎的故事也还没有完。有一天他闲来无事,路过邮局,偶然看到了张黎熟悉的身影。张黎没有考上学校,也进了工厂。她看到孔阳,脸腾地红了,张一下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打个招呼。孔阳慢慢踅过去,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手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露出孩子的屁股晒太阳。孔阳仿佛挨了一棍,心里有什么东西一路沉下去,沉下去。两人呆呆地站在那儿,还是张黎先开的口,她问孔阳是不是回来过年,孔阳说是。下面两人又没话讲。孔阳伸手逗逗小孩,他觉得孩子长得和张黎像。终于还是忍不住,他期期艾艾地说:“这孩子真像你,什么时候——”张黎好像早等着他这一问,受了冤屈一般立即打断他:“你瞎说什么呀!这是我姐姐的小孩!”脸上红得好似要渗血。孔阳的心砰一声落了地。他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了一回。事实上高中毕业才半年多,孔阳的心思可笑到极点。事后回想,孔阳每次都要脸红。即使张黎已经结婚生子,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后来一个穿着劳动布工装的年轻人从小巷里走出来。他从张黎手上把孩子接过去,冲张黎诡秘地一笑,和孔阳打个招呼就先走了。张黎告诉他,那是她姐夫。但孔阳看着他逗着孩子远去的背影,却仿佛看到了张黎未来丈夫的形象。他又搭讪了几句,就和张黎分手了。
       这是孔阳和家乡关系的一个标志性细节。孔阳由此明白,脐带已断,他是再也不可能回到家乡生活了。以前习以为常的一切都已变得陌生,连父亲偶尔在广播里出现的声音也让他觉得不习惯。寒假的最后几天,他急切地想回学校。另一个影子越来越清晰,把依然梳着辫子的张黎,以及她周围影影绰绰的背景完全覆盖了。
       那是辛夷。
       仿佛照相底片浸在显影液里,一个淡淡的影子逐渐浮现。齐耳的短发,秀气的脖子,逆光中的侧影。孔阳多少次努力,试图在脑海中呈现一幅辛夷工笔画般的面容,但他做不到。不光在他们刚刚同学了一学期的寒假,即使是四年同窗后大家已各奔东西,只要她不在孔阳眼前,他就想不出辛夷的样子。这真是奇怪。孔阳闭上眼睛,只能想出辛夷远远走过来的身影,她轻盈的步态,还有她欲笑又止的神态。但这已经足够了,足够使孔阳在寒假的最后几天里魂不守舍。终于挨到假期结束,孔阳返回了学校。
       那是一段温情的路程。虽说已经立春,但其实还是冬天,车窗外寒风凛冽,孔阳的脸颊和脚趾冻得发疼。温暖只在他自己的心里。从老家到学校大概有五小时车程,两边的景物就像一本已经读过一次的书,慢慢在他视野中流淌。半年前到学校报到时,他坚决谢绝了父亲要送他到石城的打算,也是独自上路的。那时候他还不清楚在终点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这一次就完全不同了。他好像是去赴约,到一个熟悉的地方赴约。有一个地方在等着他,有一个人等在那个地方。车过仪征时,两边出现了低矮而连绵的山峰,山上光秃秃的,只有些灌木,有一群羊在山包上寻觅着草根,仿佛一片移动的棉花。汽车穿过山口,驶上了宽阔的高速公路,孔阳心里已不像第一次经过时那么激动,只有一种温温的兴奋。汽车很破旧了,车窗的缝隙灌进阵阵寒风,伴着引擎的轰鸣声,孔阳好像听见一丝熟悉的旋律。四周看看,乘客们大多在睡觉,并没有谁在唱歌。他突然笑了。那声音其实是自己心里发出的,在嘈杂的噪音中,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听,那声音就从什么时候开始。
       事后回忆起来,这种温温的兴奋其实是十分危险的。如果得不到回应,它会在你心里燃烧很久,直到把你的热情耗干。
       对辛夷的注意从他们入学的第一天就开始了。那是九月七号,全校的新生到礼堂参加入学典礼。各系的新生列队入场。中文系的女生和其他各系一样,也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四个班,三十几个女生站在一起。那时大家还很拘谨,大概暂时还不适应用同一种语言交流,只在举止上表示着谨慎的友好。倒是女生之间自来熟,在礼堂前等待入场的时候,她们已经开始交流。有几个还交头接耳,不知说到什么,吃吃地笑出了声。她们说的是石城方言,其实土得掉渣,但孔阳当时听来,却是新鲜而洋气。他听不清她们说的什么,就是听清了也还听不懂。他的目光渐渐地从那群女生身上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修长的眉毛,细长的眼睛,阳光下的侧影。齐耳的短发活泼地晃动着,谁说话,她就专注地看着谁。太阳很辣,细密的汗珠沁出来,头发晃一下,粘在额上,她抬起手指轻轻往后划一下。
       辛夷在大学第一天,就遇到了和她一样家在本市的同学,不由她不高兴。她们互相询问着对方的中学,有的很远,有的原来竟是邻校。她很开心。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一个男生当时正在远远地看着自己。正像她无数次轻轻走过,衣袂的微风带动了路边的草叶,但她不知道。孔阳始终没有告诉她礼堂前的这一幕。
       孔阳在报到时已经知道了本班女生的名字,他无端地预感里面就有这个女生。他猜想着她的名字,心里竟有点紧张。直到他们正式开学,上第一节课,辛夷走在女生的最后,鱼贯而入,孔阳才松了口气。
       但辛夷和孔阳同班,并不只和孔阳一个人同学,他们班上一共有三十五个人呢。第一学期,大学生活才刚刚开始,大家还都是泛泛的,他们并不去刻意寻找友情,只等着那友情自己慢慢长出来。倒是几个球友很快打成一片,隔三差五地到球场去打篮球。那几个人里有焦耳,也有孔阳。焦耳身材粗壮,动作刚猛,一个月里就打掉了同学的两颗牙齿,没人肯再跟他玩,说他是牙医。他只好自己上街买个哨子,往脖子上一挂,跟着大家到球场去当裁判。孔阳身材颀长,弹跳出众,原本就是个好手。下午的球场上人声鼎沸,球场上全是人,每个球架前往往同时有几只篮球在穿梭。孔阳拿到球,运出三分线外,突然启动,反身投篮,球划出弧线应声入网。焦耳“嗷”地叫一声好。孔阳慢慢走出人群,站到球场边,茫然四顾。一个球滚过来,他一个大脚把球踢了回去。他希望能够在这里看见辛夷。她的出现将会像太阳一样把孔阳的球场照亮。但篮球场只像是拥挤的男生浴池,一个女生都没有。这里是男生的世界。
       一切都还是朦胧的,就像这夜色渐临的篮球场。打球的人还能够在球场上活动,但旁观者只能看见一些晃动穿梭的影子。孔阳寒假后回到学校,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浓密的树杈把夕阳挡住,筛碎了撒在地上。大道两边的树上涂着白石灰,齐刷刷的向远方延伸。路上有不少返校的学生和孔阳同行。经过教学区,走过“大十字”往左一拐,就是宿舍楼。宿舍楼后面还是宿舍楼。灯火通明的楼群依着山坡层层叠叠,像一幅画。楼群的方向有两个人在吹口琴,不知道来自哪两个窗户,两股旋律断断续续地绞着,缠着,仿佛要把你心里的什么东西挤出来。夜色温柔,有人拖着行李箱从孔阳身边经过,轰隆隆的声音像破浪的船头,把琴声荡了开去。孔阳心里突然涌上一丝感动。他几乎要落泪。
       同宿舍的同学七个里已经来了四个。经过一个寒假,他们突然亲热得无以复加,每个人都把自己带来的家乡特产拿出来,聚在一起乱吃一气。后来又开始打牌,桌子擂得震天响。孔阳坐在边上看他们玩了一会儿。他走上阳台,眺望着马路对面的宿舍楼。三楼最东头的窗户亮着灯,似乎有一个人影映在窗上,轻轻地点着头,像在说话。孔阳从没有见识过皮影戏,那天晚上,他无师自通地知道了皮影戏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他更想知道,那影子是不是辛夷。
       辛夷当然是按时返校的。如果钻起牛角尖,这自然也算是一种约会。但这种约会并不属于某一个人;和辛夷相约的是她自己的学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辛夷的目光从未在孔阳身上多停留一刻。在辛夷眼里,孔阳只是她众多同学中的一个。也许他个子是高一点,人也不笨,经常穿件运动衣,听说会打篮球,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下午课少一点,她就回她在本市的家,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走读生。因为担任班干部,她不得不参加一些班级活动,但她并不很热衷。一年级下学期,学校组织系际篮球比赛,她被安排主持后勤。球场上喊声震耳欲聋,辛夷站在一大堆汗津津的男生运动服前,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她基本上弄不清那些稀奇古怪的规则,只知道球进了篮圈就得了两分。但慢慢地,她还是看出了点门道。那些身穿背心短裤的男生,勇猛地在球场上奔跑,一方带着球力争杀入对方腹地,把球送进篮圈,另一方众志成城交叉跑动,拒敌于国门之外。即使这里没有他们系的球队,她没有立场,她也能感受到球场上的张弛和力量。可她渐渐地,却又糊涂了,裁判的哨声响个不停,手势也做个不停,像在打着哑语。那些男生激烈地争辩,各不相让,仿佛天塌下来都没有这个球重要。围观的人也开始躁动,他们冲裁判叫喊,谁都有理。这个纠纷最后不知道是怎么解决的,总之比赛又重新开始了。他们班的孔阳被换上了场。因为是一年级新生,老生们不太信得过,只能被作为生力军使用。孔阳上了场,活蹦乱跳,像个撒欢的马驹子。但他几乎立即就显现了他的实力。他高高跃起,抢到一个篮板,转身带球,长驱直入。对方两个队员上来防守,孔阳突然起跳,球划出弧线,“嗖”一声,空心入网。周围一片掌声,辛夷也忍不住拍手。这时对方又开始发球,孔阳跑回去防守,经过辛夷身边时,他突然投来了深深的一瞥。那目光是异样的。
       如果说这还只是一个偶然,但随着被孔阳视线的一次次触及,辛夷感到了心慌意乱。几乎每投进一个好球,孔阳都会朝这边看一眼。似乎他的视线只有两个终点,一个是球,另一个就是场边的辛夷。他简直像一个做了什么得意事儿,希望得到夸奖的小男孩,期望不断用目光迎来鼓励。辛夷觉得局促不安,她生怕别人注意到这些;球场上又似乎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打球的孔阳,另一个就是看球的自己。辛夷的心,真的有点乱了。
       她觉着了危险。球赛还没有结束,她找个借口,把汽水巧克力之类的东西托给别人,自己先走了。
       她从来也没有留意过孔阳,就像球场边的那堆运动衣,她不关心谁穿的是哪一件。她是三姐妹中的长女,从小家教很严,她没有预先设想过,自己要在大学里谈恋爱,而且是跟同学,跟一个外地来的学生。但是孔阳那跃起的身影,那落地后掠来的一瞥,她也无法立即抹去。
       她带几分警惕,带几分兴奋地约束着自己的言行。
       篮球赛后的某一天,孔阳的父亲突然来到了学校。其时已临近暑假,同学们已经在商量着去旅游或者回家的行程。孔阳对父亲的突然到来感到很意外。父亲是来出差的,他很得意自己能争取到这个机会,对自己没有通知儿子去接却能够顺利地找到儿子的宿舍更是得意。他穿着一套化纤的西装,打着一条拉链领带,从鼓鼓囊囊的大包里不断掏出各种东西请儿子的同学吃。谁要是客气,他就往他手里塞。几个同学本来要去上晚自习,这下索性不走了,围着孔阳父亲大吃海聊。父亲在孔阳宿舍四处察看,问他们住几个人,哪个同学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他既像是这个宿舍的慈爱的父辈,又像是一个老学长。他好像已经忘记儿子的专业是他自己确定的,言谈中流露出对文科功课轻松的羡慕,甚至轻蔑,感叹自己当年读工科的辛苦。孔阳有点坐不住,他打来洗脸水,让父亲去洗一下,又问吃过晚饭没有,要带他下去吃饭。但父亲谈兴正浓,说他不饿,他路上已经吃过了。“我带了这么多东西,自己能饿着?”孔阳很窘迫。父亲的声音又大又亮,说着蹩脚的普通话,孔阳恨恨地想起,父亲播了这么多年通知,怎么就甩不去乡音?!这时候门外有女生的声音,孔阳立即紧张起来,他听出辛夷就在门外。没等到轻轻的敲门声再响,孔阳已快步走过去,把门打开,自己也跟了出去。孔阳是生活委员,辛夷是代表女生来交定票单的。孔阳的脸红彤彤的。父亲听到门外有女生的声音,似乎还是来找孔阳的,对儿子生活的背面感到了关心,大声说:“孔阳,没关系,你应该请人家进来!”辛夷随口问道:“怎么,你有客人啊?”孔阳愣了一下,轻声说:“对,对,是我一个老乡,来出差的。”
       那一瞬间,孔阳仿佛自己穿着一双破得露出脚趾的袜子,怕那鞋子掉了,被人看见。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谎话让他羞愧惊恐了很长时间。辛夷她们走后,孔阳回到宿舍里,他简直不敢正视自己的父亲。几个同学开始挤眉弄眼,做神秘状。他们倒不是看出了孔阳和哪个女生有什么特别关系,也没有听到孔阳的谎话,他们只是觉得有个由头,可以撩拨一下,好玩。孔阳的父亲一付心中有数的模样,当着别人的面也不再加追问,怕把儿子惹恼。父子俩出去吃饭的时候,他才闪烁其词地往这个话题上绕。孔阳支支吾吾,不承认,也不否认。不承认是因为确实什么还没有开始,但一否认却又好像是给出了结论,冥冥中的希望也就破灭了。
       那句谎话像他私处的一个伤疤,痒着,痛着,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
       一只知了从地底钻出来,爬在树上,它会蜕壳,会张开翅膀,但它依然是一只知了,永远不可能变成真正的鸟。这是孔阳的隐痛。不管是在大学里,还是在社会上,哪怕孔阳已经当了副总编,比大多数城里人活得还要好一些,但在不经意间,他依然能感受到出身在一个人身上刻下的印记。那句谎话别人是不会知道了,其实最受那句话伤害的,还是孔阳自己。它提醒孔阳注意一些事实。仿佛刚要入梦的人被重重拍了一下,孔阳在漫漫长夜中再也难以入睡了。
       校园的大路上随时可以看到衣着时髦,神色飞扬的学生,但不那么时髦的衣服里面,也一样是一个青春的躯体。孔阳内心燃烧着激情。他很努力地读书,不光是因为这是学生的本分,更因为辛夷担任着学习委员,所有的考试成绩都由她去系里拿回来。他常常在校园的大路小径上漫步,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遇上辛夷。她低着头,远远地从对面走来,猛一抬头,看见了自己的同学,然后孔阳和她站在一起,慢慢说着他想说的话……但这样的场景很久都没有出现,他多次碰到过辛夷,可她身边总是有几个女生,一路说笑着,她只朝孔阳微笑着点点头,又继续走远了。唯一的一次单独邂逅是在图书馆的山坡下,孔阳坐在绿草茵茵的草地上,书包扔在一边。突然他听到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他产生一种预感,立即站起了身。辛夷吃了一惊,路边陡然立起一个人,她愣在那里。孔阳的心狂跳着,好像要跳出去,话却说不出。辛夷看清是他,放了心,冲他笑了笑,马上又慌乱起来。他坐在这里,太像是等待着自己了。她的慌乱影响了孔阳,他好像重感冒病人再着一次凉,浑身发烫。这是他预演了无数次的场面,台词早已练熟,但真上了场却像仓促间打不开的箱子,无从开口。“你好。”不知过了多久,孔阳才说出这么一句。辛夷想走,他这一开口,她却不好立即就走了。短短的时间对两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这时远处山坡下,突然有人喊辛夷。是朱臾。辛夷应一声,逃跑似地道个别走了。孔阳如蒙大赦。两人走到一处,朱臾不知说了什么,辛夷打她一下,笑起来。孔阳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先是感谢朱臾,后来又有点恨她。
       其实要不是朱臾出现,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总不成真像那时流行的什么诗那样,“我们站在夕阳里,站成两棵树”吧?童年时的那个疑惑又出现了,谈恋爱,怎么谈,谈什么?小时候这还只是个问题,现在已成了难题。即使你想好谈什么,也是无从谈起。谈,恋爱,谈恋爱,一想到这三个字,孔阳暗自红了脸,他的思维火烫了似的跳开了。
       一切都在慢慢成长着。抑郁的心情并没有能压抑青春的身体,一年多过去了,孔阳有一次上街,偶然量了一次身高,竟发现自己比入学时又长高了五厘米。这意味着他的视线也相应增加了同样的高度,可是他的视线依然萦绕在辛夷身上。他悄悄写了不少信,给辛夷,但他在写信封时犯了难。他早听说有人写情书,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写个“内详”,结果被取信的同学认出笔迹,成为笑话,可如果这地址不写,孔阳又担心辛夷一旦拒收,连拆都不拆,退给邮局,那邮递员没处退,大概就要自己拆开来看了——写个“内详”辛夷说不定倒反而会拆开来看。后来他灵光一闪,决定到校外寄。他借了辆自行车骑上了大街,不知不觉竟骑到了雨花路,他听说过,辛夷就是雨花中学毕业的。正是放学的时间,中学生们被关了一下午,那老校工还在那开着大铁门,学生们就急不可耐地从边门涌了出来。五颜六色的学生们潮水一样流上了夕阳下的大街,向西面八方延伸。男生们你呼我应,女生们唧唧喳喳地说笑着,好像他们有无数有趣的事情要带出来说。他当时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想到雨花中学的校园里去看看,不是凭吊,也不是探险,他只是很好奇,一种温柔的好奇心。他推起车子往校门走,迎面过来的学生们故意让得歪歪倒倒,夸张地怪叫着。孔阳停住了。他突然想起一句老话“逆历史潮流而动”,他现在可不就是?他既不是家长,也不是老师,做学生又太大了些,孔阳觉得了别扭,跨上车子骑走了。
       他在路边的邮筒前匆匆写好地址:“雨花中学”,想一下,又在前面添上“本市”,把信投入了邮筒。
       夜晚已经降临。路边小店铺全开了灯,下了班的人骑着车飞驰而过,络绎不绝。这里是城南,有名的“长干里”、“朱雀桥”都在这附近。“乌衣巷”两边的房屋大多是两层的小楼,楼下开店,楼上住家,一律是青砖木栏,古色古香。一个少妇大概是刚洗过头,披着长发,站在楼上的木栏杆里收着晾晒的衣服。孔阳推着车子慢慢地走着,他幻想着晾衣服的竹竿会突然掉下来,落在他面前。那少妇会冲他灿然一笑。那时孔阳还没有读过《金瓶梅》,只觉得这地方充满了《拍案惊奇》或者是《聊斋》的氛围。一只黄猫在巷子口蹲着,见有人来了,倏然转身跑进了巷子深处,跑得看不见了,才传来一声“喵”的叫声。孔阳痴痴地,他无端觉得这只猫和辛夷有什么关系,是她家养的猫,辛夷似乎突然就会从小巷深处走出来。
       辛夷那天并没有回家。她是个聪慧的学生,但并不很用功。她读的是中文,最下工夫的却是英文。她的父母在同一家科研单位工作,父亲是书记,管着人事。他是转业军人出身,在单位里科研他自然插不上话,因此常常私下里发牢骚,说那几个业务干部酸,自作主张,故弄玄虚,其实酸的是他自己的心,他感到酸楚。每年都要有几个年轻人从他手上签字出国,他一般都要先认真询问、审查一番,表示他这字并不随便签,但字一签下来,他就会使劲握着年轻人的手,一来表示祝贺,二来代表组织提醒他们学成以后回国工作,最好还到本单位。他的提醒是真诚的,一想到这些年轻人一旦回国,业务上肯定要比他现在的这几个酸同僚高上一个档次,他就感到提前的快意。他回家,经常把这些年轻人的事迹讲给家人听,有时还把意外收到的海外来信拿出来宣读,其用意不言而喻:他希望自己的三个女儿能争口气,以后也争取出国。如果仅仅是父亲讲女儿听倒也罢了,关键是这些年轻人中有不少是辛夷从小熟悉的。书记的三个女儿如花似玉,引来了不少同事和他们的儿子的关心。他们的消息充满了辛夷的成长过程。辛夷在学校里和同学们都交道不深,她觉得自己终究要出国,她现在只是站在跳板上,至于船以后开到哪里,她还没有细想。
       但是孔阳的来信,把她的心弄乱了。她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看着信上那些混乱、炽热的语言,心在怦怦乱跳。她觉得全教室的人都在注意她,全世界的人都在注意她。她飞快地把信收起来,继续看书,那是一本英语散文集,每个单词她都认识,一个句子也连不成,仿佛她读的只是一本辞典。看看没人注意,又把信压在书下面看。跳板上的人也许不会落水,但她的脚步确实有点乱了。
       孔阳的表现倒显得冷静,若无其事,似乎他的所有热情都已经封好寄出,辛夷简直怀疑那信究竟是不是他写的,心里竟有些气恼。下课后她原本想回家,躲到家里,走到大门口,突然又赌气似的决定,偏不回去。晚上她找地方看书,找了几个教室都是满的,最后到西一楼,才在靠后的一个角落发现几个空位。长长的书桌上落满了灰尘,辛夷掏出一张纸,仔细地把桌子擦干净,坐下来。灯光很暗,上面有一盏日光灯坏了,所以才会有空位子。她从书包里找出本书看着,字迹有些模糊,看着看着却又清楚了,脸上渐渐发烫。她警醒过来,原来那封信不要从口袋里拿出来也可以读,你躲进书里也没用。这时她的头顶上“砰”地轻轻一响,坏了日光灯突然又亮了。亮了片刻,你刚习惯了,忽然又熄掉,好像在恶作剧,又好像在提醒你,它也亮得不容易。辛夷坐在座位上发呆,心里也明明暗暗,闪闪烁烁。有人从书桌那边走过来,凳子被碰得小心翼翼地响着。辛夷迟疑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抬起头。她呆住了。
       信发出后,孔阳内心忐忑不安。他像是病人被抽了血,等待着报告单出来。回到学校,走到收发室那儿,他突然吓出一身冷汗:他真是昏了头了。他自己就是生活委员,取信是他自己的任务!这可怎么办?难不成那封信兜了个圈子,还要自己亲手交给辛夷?本市的信第二天就会到。他好不容易才找个借口,让焦耳替他去取信。焦耳取了信,好事做到底,还把信全部分了出去。孔阳想问他有没有辛夷的信,话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第二天没法再让人代劳,也许还有点不放心,他鼓足勇气自己去收发室。收发室里乱哄哄的,他打开信箱,手有些发抖,果然看见自己的字迹赫然在目。天啦,真是乱了套了。难道谈恋爱不能让别人代劳,情书也必须自己送达吗?信是他自己写的,孔阳此刻却好像正在偷看着别人的信,生怕被别人发觉。他一路上像丢了魂,正好遇到本班的几个女生,幸好别的女生也有来信,孔阳把几封信一起交给辛夷,一句话也没说,就若无其事地快步走了。
       以后回忆起来,这似乎是个不好的预兆。孔阳的心时刻追随着收到了信的辛夷。他真像是被抽了血,浑身软软的。辛夷进了教室,他站在教室门口,迟疑了很久才进来。辛夷看见他,愣了,两人尴尬地对视一下。日光灯突然一亮,像偷拍的闪光灯,两人都吓了一跳,像被惊醒。孔阳坐在辛夷旁边,他座位前的灰尘已经被辛夷刚才顺带着擦干净了,如果有人看到全过程,会以为他们是约好了的,辛夷是在等他。辛夷简直有点恼火。头顶上的灯光忽明忽暗,刷地把他们照亮、凸现,又蓦然将他们缩小,自有一种惊心动魄。他们仿佛是坐在列车上,穿越着城市的灯火。那列车轰隆隆地开着,似乎是开向一座从未经过的桥梁,不知道列车是否能安全通过。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孔阳压住心跳,不时侧眼看一眼身边的辛夷。长眉入鬓的眼睛,细巧的鼻翼,轻轻咬着铅笔的嘴角和尖尖的下巴,一遍遍在孔阳心里描着,描着,他看一眼,那笔痕就又加深一层。他想说些什么,但不知如何开口,更不敢在教室里当着这么多人说。辛夷假装看书,心里紧张,渐渐地又平静下来。她的呼吸均匀而深长,只是脸上的红还一时没有褪尽,是红酒兑进白酒里的温温的氤氲的红色。她是个给自己的生活准备了计划的女孩,但她首先还是个女孩。一个男生因为自己而满腹心事,欲言又止,这是一种动人的幸福。她想走,又不敢起身,怕孔阳立即就会跟出来。两人就这么坐着。
       “前天下午,我到雨花路那儿去了。”还是孔阳先开的口。辛夷动了动面前的书,这是听到了的表示。她没有接话,反倒增添了孔阳勇气。他继续说:“我看到了你的中学,一个老门楼,可我没敢进去。”
       辛夷突然把书推开去,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拨弄着桌上的铅笔,还是没有说话。
       “中学的东边有个邮筒,我在那里给你寄了封信,你收到了吗?”
       “不是你亲手交给我的吗?”辛夷说,“可我没拆。”
       孔阳的心沉了一下,问:“为什么?”
       “我知道就是你的信。”
       “那信的内容,你知道吗?”
       “我知道,”辛夷脸转过来,但不看着他,“可我不想知道。我也不想在这里和你说这个。”
       “那我们能不能出去走一走?”
       “不行。我来这里就是看书的,我出去了就是要回宿舍,你不能跟着我——那可是女生宿舍哦。”辛夷的口气突然缓和下来,她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城市姑娘,性格中自有一种天生的佻脱调皮,也许还有些随意,她突然吃吃地笑一下说:“你跑了大老远的去寄信,还又再亲手交给我,如此舍近求远,你不觉得好玩啊?”
       孔阳不说话,伸手把她桌上的铅笔拿过来,在桌上一下一下地顿着。他猜不透她这话是不是在暗示,他以后写信可以直接面交,还是仅仅是在调侃。头顶上的日光灯依着它原有的频率继续闪烁着,前面有两个学生似乎已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不时地扭头看一看。辛夷把书收进书包,慢腾腾地系着书包上的搭扣。她站起身说:“我走了。我看不下去。”孔阳突然想起手里的笔,伸手递给她。他知道不能跟着她,哪怕是仅仅出于自尊他也不能跟着,他反倒轻松起来。他指指日光灯说:“是它不好,你不能怪我。”辛夷这时已走到孔阳身后的走道,她轻声说:“它原来是好的,你来了它才发神经。”孔阳斜靠在椅子上,目送着她走向教室后门,沿着高高的台阶走下去。
       算起来,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初次接触。每一句话孔阳都能清楚地记得,倒是他自己那封信上写了些什么,他总有些模糊。其实每个人的第一封情书大概都差不太多,有一个冥冥中存在的经典等待着写信的人去因袭。孔阳记不清第一封信上他说了些什么,却感觉有源源不断的话要他继续写下来,写给辛夷。辛夷那晚上的话鼓励了他,而且她并没有退回那封信,孔阳不再“舍近求远”,而是找机会直接把信交给他。作为同学,他并不缺乏这样的机会。辛夷的态度一直很不明朗,但不明朗就意味着希望。很长一段时间,辛夷没有给孔阳写过一封回信。但她对孔阳的态度,明显地有了变化。在路上许多同学碰上,她会很亲热地和其他男生说话,好像看不见站在一边的孔阳;有时候很多男生在一起,她远远地走过来,又会首先和孔阳打招呼。孔阳捉摸不定。在外人看来,这或许就是一种同学间的随意,但当事人冷暖自知。孔阳忽而激动,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爱情;忽而又沮丧到极点,觉得世界一片黑暗。他只能把他的感情继续写下来,悄悄交给辛夷。辛夷不给他回信,但她的一颦一笑,一个有意无意的眼神,都给孔阳接受到,保存在心里,就像不断存钱的人珍藏着他的存折。
       他们的故事就这样延续着,仿佛他们天生就在一列列车上,也要这样一直沿着平滑的轨道走下去,滑下去,没个头。孔阳也约她看过电影,是《少林寺》。辛夷答应去看,还约好了碰面的地点时间。等到孔阳去喊她,却发现她另外又叫上了两个女生,票她也准备好了。辛夷没有让他太难堪,看电影时和他坐在一起。她好像看得很专心。银幕上刀光剑影,两派人物在厮杀,孔阳神思恍惚,是他自己在和自己厮杀。他瞟着辛夷的侧影,似乎能嗅到她的发香。他想和她说话,想悄悄抓住她的手,但辛夷端坐着,完全沉浸在剧情里,那巨大的银幕仿佛不是立在前方,而是隔在他们中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却又感到坐在另一处的两个女生不是在看电影,是看着他。
       对这样的状态,孔阳无能为力,他似乎也不想去努力改变。波浪起伏着,忽高忽低,他只能随波荡漾。一个星期三的下午,正好没课,孔阳意外地在学校不远的街上遇到了辛夷。辛夷没有回避他。他们一起在路上慢慢地走着。孔阳注意到,离清凉山公园已经不远了,他不动声色地弯上了通往公园的路。辛夷看了他一眼,没有反对。
       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在公园的约会——如果这也算约会的话。他们在一处树阴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他们随意地聊着学校、同学,还有他们中学时代的事情。辛夷说着说着,就会问:“你呢?你呢?说说你。”孔阳小心地避开那些他认为粗鄙的背景,有选择地说他少年时代的一些事,那些带着乡村气息的趣事,令辛夷感到新奇。清凉山是个很僻静的公园,有不少年轻人成双成对地依偎着从他们身边经过。孔阳觉得有些局促,又有些兴奋。他们的话像水一样流淌着,流淌着,一块石头横卧在小溪当中,水流激荡着,跳一下,小心地绕开了。他们没有谈到爱情。不知不觉中天就暗了,有一对恋人在不远处的草坪上拥抱在一起,辛夷瞥一眼那边,提出要走。他们一前一后走下石阶,走出了那片浓荫。天其实还没有黑,夕阳竟有些刺眼。孔阳在金黄的草坪上站一下,觉得恍若隔世。有一对恋人从石子路上走来,两人依偎着,走得磕磕碰碰,走近了,孔阳才看出那是两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也就是初中年龄。他们看见有人注意到自己,立即分开了,脸上红得像要出血。孔阳看一眼辛夷,她装作没看见,把目光躲开了。
       但不管怎么说,那是一次较为深入的交谈。孔阳知道辛夷毕业后想要出国。她并没有明说,只隐约说了她的家庭周围的几个出了国的年轻人的事。孔阳触摸到她的想法,但并没有深想。孔阳只是爱着她,他当时只是很单纯地爱着一个人,没有理由。至于将来,他确实没有深想。现在看来,这也许不可思议,但那是他的初恋,初恋又有多少逻辑可以经得起分析呢?三年级下学期,学校文学社利用国庆假期,组织采风,选定的地点在楚水,是孔阳老家的邻县。孔阳和辛夷都去了。那是个偏僻落后的地方。他们借住在一个小村里。这里的风土人情,还有方言,和孔阳的家乡几乎一模一样。村长是个大嗓门的汉子,还没见到他的人影,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孔阳吓一跳,以为是父亲在说话。他定定神,在心里笑话自己,因为家乡的广播断无扯到这里的道理。村长操着力所能及的普通话,热情地招待着远道而来的大学生。他的普通话实在是蹩脚的,辛夷他们常常听不明白,这时很需要一个翻译,但孔阳不愿意去做这件事。他甚至自己也说普通话,可能比平时还要标准。辛夷他们很兴奋,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很新奇,连男女合用的厕所都是见所未见的。辛夷上厕所,总要叫上一个女生做伴,她们互相望着风,防止别人闯进来。辛夷她们说起在厕所里,突然听到隔壁猪圈里有一头猪“呜呜”直叫,像是马上就要拱过来的情景,几个没心肝的男生也跟着哈哈大笑。孔阳心里简直充满仇恨,他甚至连受了惊吓的辛夷都恨上了。那次去的还有他们班的焦耳,他知道孔阳老家就离此地不远,临回学校的前一天,他们在商量行程,焦耳突然问他,要不要回家看看,反正也不远了。孔阳装作没听见。他还问,孔阳悄悄回头瞪了他一眼,他这才闭嘴。
       三年级的那个寒假,还有后来的暑假,孔阳收到了辛夷的来信。邮递员送信来的时候,孔阳的父母眼光狐疑。母亲忙不迭地接过信,再交给儿子。孔阳不急着拆信,随手把信装在口袋里。父母亲对视一下,目送着儿子走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孔阳的心里盈满了幸福。至今他还能清楚地记得辛夷在她的第一封来信上说了些什么。除了假期里的生活,期末考试的成绩这些事,她还似乎是漫不经心随口提了一句,说有个中学同学给她写了信——“他写的什么,你是知道的。”孔阳头“嗡”了一下,顿时像失去了知觉。他恨不能立即对她说:“你应该把信还给他!”——当然,应该委婉一点,也好像一笔带过,“如果你不喜欢他,可以把信退给他,否则他还会写的。”他没有说,也许他的潜意识里,害怕那退回的倒是自己的的信。孔阳把信写好,家里却找不到一个漂亮一点的信封。他正着急,父亲突然进来了,手里拿着他乡广播站的信封。孔阳红了脸接过来,等父亲一走,就把信封扔到了抽屉里。辛夷的信封左下角,印着一束淡淡的兰花,孔阳跑到邮局,也没有买到一个像样的信封。只好挑一个相对好一些的,把信寄出了。
       那是收到第一封信的情景,那还是在三年级的寒假里。后来孔阳回家就预先带上了信封。每一个上都印着一个生肖,他买了一打,12个。他开始盼着回家,因为分开了辛夷就会给他回信,如果,如果既得到回信,又能不分开,那就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孔阳知道这是奢望。辛夷大概给他写了8封来信。每一封都被他反复看过不知多少遍。他躺在床上看,熄灯睡觉前把它们压在枕头底下。朦胧中他翻一个身,信纸在枕头下发出轻微的声音,他感到了广阔无边像黑夜一般浓稠的幸福。那些信没有多少实在的内容,是一些拉拉杂杂的话题,就像在学校里她远远射来的眼神,朦胧、柔软,难以捉摸。假期结束的时候,他仔细地带上那些信,返回学校。短短的几个小时,是他最为温馨的旅程,给他写信的辛夷正离他越来越近,他想像着辛夷提着她的小包,走出深深的小巷,骑车赶往学校的样子。她骑得很快,迎面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惹在她眼上,痒痒的。她晃一晃头,抬起手臂,轻轻理了一下……遥远的孔阳看得痴了……
       汽车突然震一下,孔阳被惊醒了。汽车行驶在大桥上,城市已历历在望。庞大的城市沿着长江延伸,看不到边。孔阳看着前方城市的轮廓,看着宽阔的桥面弯成弧线向着城市的边缘伸展出去,看着看着,他的心忽然间揪了一下:天啦,已经快毕业了啊!
       你不想未来,可这未来自己走过来了。它猫着腰,绕着弯子,突然一折,在你面前亮出了它黑压压的身影。辛夷对自己原本是有规划的,这规划里不但没有孔阳,甚至也没有她目光所及的任何一个男孩的位置。她的人生要等到国外才会真正展开。可是,辛夷还没有被她的规划结成冰,她是一条小河,朝着她的目标流淌,水面上的风掠过来,掠过去,水面上还是起了浅浅的涟漪。小河一直在流着,朝前流,流过了四季,又一个四季,水面结冰了,水面又化了,然后又结冰,等到这冰一直寒彻到她心里,把她自己也要冻住,她突然觉到了悲痛。她终于是要失去一些什么了,这是不是她一生中最可珍贵的,她还不知道,但她舍不得。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临近毕业的那个寒假是最寒冷的一个冬天。辛夷在家里吃饭。因为明天就要到学校去,父母为她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席间,父亲问起了她下一学期的功课,还没等父亲说到他为女儿已经在做的具体安排,没等他再提起那个给女儿写信的即将要出国的年轻人,辛夷渐渐地就呆在那里。父母亲和她的两个妹妹停住了手里的碗筷,怔怔地看着她。
       开学前的那个晚上,辛夷没有见到孔阳。也许她在有意无意地躲避着他。第二天两人在教室见到了,她的目光有些畏闪。最后一学期,他们都要去实习。辛夷被安排在报社,孔阳去的是一家出版社,两家单位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东。刚刚接触工作,辛夷很忙乱。她每天都回家,似乎提前过起了上班的生活。她呆在报社的时间很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骑着车子在大街上,要么是去报社,要么是从报社回家,要么就是去采访。大街永远是喧嚣的,她的心情黯淡,人流如潮,她看不到孔阳,也看不到希望。到报社实习了一个多月,她没有收到过孔阳的来信,也许是因为她不是正式职工,他担心写信不保险;部里的人告诉她,有过几个电话找她,是个男孩,她估计来电话的不会是别人。有一天早晨,她到报社签到,主任正在接电话,是孔阳实习的出版社总编室打来的,希望他们能来一个记者,宣传一下新出的一套书。主任放下电话,刚要问谁能安排开,去一下,辛夷已经接过了话头,说她可以去。她很急切,像是生怕别人抢了这个差事。主任看着她急匆匆开门出去的背影,有点奇怪。过了片刻,辛夷又回来了,她红着脸,问了出版社的电话,却又不在办公室打,急匆匆地出去了。主任是个老江湖,他本能地感到这个女孩不是为了工作,因为他还没见过有谁为了工作会这样。他觉得这个女孩有点猜不透。
       辛夷在街上给孔阳打了个电话。电话那一端的孔阳喜出望外,他紧紧抓住话筒,另一只手拉着电线,似乎这样就可以抓住电线里传来的声音。他们约好了,40分钟后在离出版社不远的一个十字路口见面。
       20分钟刚过,孔阳就开始坐不住,他下了楼在路口边等着;40分钟过去了,辛夷还没有出现。又等了几分钟,孔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他立即骑上他在旧货市场买来的破车,依次到周围的另几个路口去找。每到一个地方,他都担心辛夷会不会刚到他已经找过的路口,他更担心辛夷不见他在等,会赌气走掉。他仿佛不是在找一个人,找的是人生的机会。等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原来的十字路口,他一眼就看见辛夷正骑着车子远远地过来。
       他连忙下车迎了过去,不知道要说什么。辛夷扶着车子站在路边,站在他对面不远的地方。她侧着脸,不说话,看着路边的商店。孔阳还以为她在生自己的气,这时,一个中年人从辛夷身后走上前来,冷静地对孔阳说:“你是小孔吧,我是辛夷的父亲,我想和你谈谈。”辛夷突然喊道:“你走!你怎么还不走!我的事不要你管!”这时正好遇上红灯,路口很快聚集了一大片推着车子的行人。不少人已经注意到这边,齐刷刷地扭头朝这边看。辛夷的父亲继续用征询的眼光注视着孔阳,不理会行人,也不理会辛夷。
       孔阳突然间长大了几岁。他立即冷静下来,说:“好吧,我们往那边走,”又对辛夷说,“我和叔叔谈谈,没事的。你直接去找我们总编室主任吧。”辛夷担心地看着他们,两个男人的背影。她怕自己哭出来,骑上了车子。
       辛夷的父亲是一个敦实的汉子,他远不如孔阳高,但孔阳觉得他厚实的身体是一种强大的压力,他简直支不住。这是两个男人间的对话。辛夷的父亲话不多,也很和蔼,但句句到位。孔阳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不知道他见到这一幕,又会怎么想。孔阳自始至终是勇敢的,他勇敢地面对辛夷的父亲,听他说,勇敢地陈述,也勇敢地接受了最后的结果。
       一切都结束了,他毕业了,这一天是他真正的毕业典礼。他结束了自己的初恋,从此完成了他人生的重要一环,他的婚前情感教育。
       但他知道了辛夷曾为他而流泪,许多次无人时的饮泣。他幸福地触摸到了她的痛苦,像丝绸里的伤疤,只有亲切地触摸才能感觉到。只可惜他刚刚确认了自己的爱情,她却就要离开了。
       他们的分手不是那种渐行渐远的分手,他们原本是相对而立的,突然间各自侧过了身,慢慢转过去,渐渐地远了。孔阳的姿态是坚强的,但他内心软软的,像根泡在水里的绳子,爬满青苔和小虫。辛夷算不上跟他谈过恋爱,但她完全占据了他的心,占据了他的大学生活。现在孔阳的心空荡荡的,仿佛百树凋敝的旷野。一场小雨细细巧巧地落在旷野上,很安静。孔阳躺在床上,满耳都是同学尖利刺耳的鼾声。他的心里浑浑的,像从激烈流淌的小河里舀上来的浑水,不时有一只手下去旋一下。
       只有那些信还在。辛夷没有要回去,孔阳把它们放在箱子的最底层。他的衣服拥抱着她落在纸上的爱情,仿佛是一只鸟,现在终于安静了,但安静了也就意味着死了,成了标本。以后,孔阳搬了多次家,那些信他一直悄悄地带着。渐渐地,他淡忘了,竟不知道摆在了哪里。但它们肯定还在,还在他家的什么地方,就像水里的沉淀物,静静地,沉在晦暗的光线里,等待着有一只手伸进去,触动它。
       第四章一光年有多远
       小孩子心里存不住疑问。孔阳在单位忙了一天,天擦黑才回家。迪迪在桌前做作业,一见爸爸回来,立即放下手里的笔,跑了过来。
       “爸爸,你不是说光走一年就是一光年吗,”迪迪说,“我走一步要用一秒,所以一步就是一光秒。”
       原来是这样。小家伙还在琢磨那个“光年”。
       “我就这样往前走,一直不停,走一年,就是一光年,对吧?”
       孔阳问:“这怎么就是一光年呢?”
       “我拿着光啊,”迪迪摇摇手里的电筒说,“我这样走一年,不就是光走一年啊?”
       孔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个过于深奥的问题,迪迪能想成这样,已经大大出乎意料。孔阳解释了半天,迪迪对光怎么“走”,还是似懂非懂。孔阳说:“你拿着手电筒走一年跟你空手走一年不是一样啊?跟光有什么关系呢?”迪迪虽然还在争辩,说不拿手电筒夜里他就看不见路,走不起来了,但心里已经承认自己是错的。孔阳和所有家长一样,抓住机会,大讲了一通世界是多么奇妙,知识是多么没有止境的话,鼓励儿子要好好学习,先把课本上的知识学好。这一番教育水到渠成,迪迪马上就趴到桌前继续做作业去了。他一手拿笔,另一手还拿着手电筒。孔阳轻轻走过去,把手电筒拔下来。
       和朱臾的恋爱始于那段丧魂落魄的日子。毕业分配后,他和朱臾都分在本市,算起来还在同一个系统。这无形中给他们的接触提供了机会,或者说借口。第一次接到朱臾的电话时孔阳很吃惊,隐隐地又觉得这个电话迟早会打来。这是一个毫无理由的预感。他和朱臾只是普通同学,因为不在一个班,话都没有说过多少。这个电话是他们正式交往的开始。他们频频接触,有时是她先约孔阳,有时是孔阳主动约她,每次他们都有理由,但见了面,那理由也就完成了任务,不再被提起。奇怪的是,城市这么大,他们竟还时常在街上遇到,这种偶然的相遇,连理由都省略了。对孔阳来说,那是一段混乱而懵懂的日子,他就像一根被旋风刮起的羽毛,摇着晃着,在半空飘忽,不知所终,一个人飘荡的衣袂掠过,羽毛轻轻地粘在了上面。那是失重的感觉,常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似乎无处不在,寻找着过去的影子。突然有一天,孔阳惊醒过来,他仿佛突然找到了自己的身体,重量回到了自己身上,他从空中飘落,砰地砸在地上。他定睛看看,朱臾笑盈盈地坐在他身边。
       时间在流逝,孔阳觉得自己该结婚了。在那个具有标志性的事情上,朱臾依顺了他,他也依顺了朱臾,或者说他们一起依顺了某种必然。虽说他和朱臾还没有谈到婚娶,但这话就在他嘴边,理应由男的来挑破。他和朱臾家里人,她的父母,她的妹妹,都处得不错。有一天从朱臾家出来,关于结婚的事,话到了嘴边,他还是忍下去了。朱臾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期待着,又觉得奇怪。前几天,孔阳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得知了辛夷即将出国的消息,算算日子,就在今天。仿佛一阵旋风刮过,孔阳的心又乱了。她就要走了,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人将彻底从他的现实世界里消失,只留在历史里。那是个阴天的晚上,他们从朱臾家出来,站在街边上,他听到飞机的轰鸣声,断断续续划过了天空。天空浓云密布,间或可以看见闪烁的航灯,红的绿的,在云层间移动着,好像要把那黑压压的天空割开来。天空在轰鸣,夜色水一般震动着,鼓荡着。求婚的念头像马路上的汽车飞驰而过,但他没有理会。他没有说。他觉得要是在此情此景下提出结婚,他将永远对不起朱臾——尽管她并不知道辛夷出国的消息——甚至,也对不起他自己。
       他的眼里突然间盈满了泪水。天很黑,朱臾看不见。
       朱臾是个好恋人,结婚后,孔阳也承认,她是个好妻子。他们恋爱了大概一年多,然后就结婚了。对孔阳和辛夷以前的事,朱臾隐约知道一些,但是她几乎没有正面追问过。她是个现实主义者,习惯于脚踏实地地生活和工作,她不像有一些女人,是“未来学家”,耽于憧憬和幻想,把周围弄得一团糟;也不是专注于历史的“索隐派”,不把陈年老账翻个底朝天就决不罢手。只有偶尔,当他们的话题掠过大学期间的生活时,她才随口问一问孔阳和辛夷当年的故事。她的语气略带调侃,仿佛烧菜时撒一点胡椒粉,是调味的,不是大把的干辣椒,霸道得让人面红耳赤,受不了。那不是朱臾的风格。她的大度放纵了孔阳,有一次鬼使神差,孔阳自己绕到了那个话题上,朱臾开始时还饶有兴味地听他说,后来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也不再答话,低着头让他自言自语。他回忆里的那些环境她是熟悉的,那些细节也清晰得不需要借助于想像力——天知道,这些细节绝大多数都是孔阳梦幻中的自欺欺人,什么上坡时辛夷伸出她的手等他拉呀,在树丛里突然听到夜鸟叫她一头扎在他怀里呀,全都是事实的延伸——孔阳自己也知道。说着说着孔阳清醒过来,住了嘴,尴尬地看着朱臾。朱臾冷笑道:“还有情书哩,怎么不朗诵一下呀?要不要配乐?——告诉你孔阳,不管今后我们怎样,我不要看到那些东西,永远永远不要看到!”
       那是他们难得一次的不欢而散。孔阳警惕了,他回到单位宿舍,立即从抽屉把那叠信拿出来,本想再看一遍,但他没有看。他抽出一本书,把信夹进去。他迟疑一下,书被他插在了书架的最底层。
       这是一个没有观众的告别仪式。对一段经历的告别。他依稀记得那本书是他大学时的一本教材,具体是哪一本,他记不清了。结婚时他和朱臾的书并在一起,他们是同一专业,大学教材顶多只需保留一套,整理书的时候,孔阳突然惊慌起来,他喊住朱臾,主动去理书。慌乱中,那本书和一大堆书一起,不知被他塞到了什么地方。他在出版社工作,产品就是书,自己社里出的书,好一些的他会带回家,同行也常和他交流,家里的书是越来越多,那本夹了情书的书,渐渐地被稀释,被淡忘了。他也曾经动过把它找出来看一看的念头,但那动作实在太大,说不定不光是书橱要乱,家里也很可能要乱套,他只好作罢——直到那天同学聚会,焦耳向他提起辛夷,往事重又被勾出了水面。他想重读那些信,甚至有些急切。他知道这种重温是没有意义的,也许还很可笑,但他站在现在的生活里,突然间觉得有些自爱自怜。他有时觉得,他和朱臾的恋爱是一对男女结婚前的准备,和面见未来的岳父岳母,或者到各自单位开介绍信一样,是结婚的某种必不可少的程式。如果说这有问题,那问题确实是出在自己身上。他和辛夷的那种没有计划、也没有未来的情感,已经把他青春的幻想和浪漫耗尽了——也许在他和辛夷分手后再等一段时间,他还会重新积攒一些激情,但朱臾出现得太快,太及时了。
       那几封信,点燃了孔阳的回忆,它们安静地等在某一本书里,就像一个喜欢开玩笑的少女,甚至就像辛夷本人;少女躲在僻静处,等待着她约见的人找到她,那些信等在某一本书里,等待着孔阳某一天和它们相遇。
       孔阳认真地开始了寻找。他并不焦急,希望重温那些信的最急切的时候已经过去,他心里只有一些温温的希望。他有计划地从最不常用的书橱底层开始找。他们搬过几次家,那些可能放信的教科书已经被打散了。一本,两本……一天,又一天,家里没人时他就去找一找。说不定他永远也找不到那些信了,但也许,它们下一刻就会出现。很奇怪的,他竟从这种不紧不慢的寻找中感觉到了某种快乐,每当他把那些找过的书一本本理好,放回书橱时,他都不由自主地轻轻舒一口气,说不上懊恼,倒有点释然。还没有找过的书在一天天减少,他好像是在路上,在赴一个约会的路上,他浏览着路边的风景,心里明白,去得太早,那个他将要见到的人也还不在。
       朱臾完全没有觉察到孔阳的心思。她见到过孔阳在书橱里找东西,但她以为他是在找书,就像去银行的人,不是存钱也是取钱——她就没想到孔阳找的不是一般的书,是情书——她不觉得孔阳找书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既不是别人开了自己家的书橱,也不是丈夫在别人家乱翻。就像他们夫妇一接触就常常要放一点电那样,朱臾不觉得这有什么异常和危险。对生活她已经完全习惯了。天下千百万男人,就只分了这么一个给她,她觉得蛮好。对孔阳她也不能说是十全十美的满意,但这种不满意是她自己的事,就像自己的鼻子还不够挺,她在镜子里看见,拿手按一下,做个鬼脸,自己认了。
       
       钟若铁已经走了。孔阳和他一起喝过一次茶,钟若铁提出了书号的事,他用他那个密码箱诱导孔阳,后来他们又通过几次电话,钟若铁鼓动他,说战争年代有人卖密码,现在和平了,你们应该卖明码,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孔阳不敢随便答应,就笑话他像是在做生意,买菜买肉。钟若铁说,操,什么“像”,就是!卖书就不是做生意啊,你还以为你是个文化人!这道理孔阳不是不明白,但还没有哪个出版社社长这样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过。钟若铁不知在哪里打的电话,周围乱哄哄的,像是在什么大市场,小陈在他旁边,好像是在挑什么东西,一会儿问他这怎么样,那怎么样,钟若铁说“这不行”,又说“好,就这个,”他的话把孔阳弄得一愣一愣的。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具有某种导引作用,恍惚中孔阳好像和他们一起置身于某个市场之中,看着钟若铁付过钱,把买来的东西递给小陈。钟若铁谈书号,说,我们这是公平买卖,双赢!——小陈明知说的不是自己,似乎还是红了一下脸。钟若铁最后说,要不是我们那儿出版局出书范围卡得紧,我才不要找你们,你这老同学只要到时候顺水推舟,促成一下就行了。
       钟若铁行踪飘忽,这个电话后,一连两天他们都失去了联系。孔阳打手机,他一直关机,弄得孔阳以为他已经回去了。这时孔阳倒有点失落,像是丢了什么东西。第三天,他突然一个电话打到孔阳办公室,说他就在楼下。孔阳忙放下手里的工作,迎下楼去,一眼就看见了身体庞大的钟若铁,再一看,看到了婷婷袅袅的小陈。小陈今天略施粉黛,虽不如初次见面时那般明艳逼人,却令人感到更为可亲。孔阳舒了一口气,他突然明白,自己竟有点惦念小陈。立即又觉得这不好,很不好!吓得不敢看她。钟若铁一见面就说书号的事已经和马社长说得差不离了,今天最后搞定。孔阳说那就好,带他们上楼。钟若铁体重超人,压得木制的楼梯吱吱作响,自己也直喘粗气。这两天小陈辛苦了,孔阳头脑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差点就说出来。即使话没出口,孔阳还是觉得自己这样想有点对不住老朋友,因此后面谈到书号的事,孔阳就很配合。
       这天钟若铁是空手来的,但孔阳从他的话里觉得他时时都在晃悠他的那个密码箱。这两天他和马社长肯定有过亲密接触,但马社长水平高,几个副手都在,他却不拿主意;他肯定也知道了孔阳和钟若铁的同学关系,常常把话头扔过来,让孔阳去接。他什么时候这么信任过孔阳呢?卖书号的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马社长说的话像是给孔阳儿子迪迪做的题目,留下不少括号,虽说那答案是唯一的,由他掌握,却等着孔阳去填空。孔阳有些惕惕自警。钟若铁是有备而来,谈笑间道理成串。“我们这不叫买卖书号,我们这叫联合出版,”钟若铁侃侃而谈,“你们比我懂,这里面名堂不少,譬如把书卖给一个人就叫包销,政策不允许,但换个说法就叫批发,一点毛病也没有。”他的话很有说服力,孔阳最后爽快地答应下来,具体由他来操作。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工作却肯定要请客吃饭,下班后单位做东,大家共进午餐。钟若铁事情办成了,兴致更好,接着前面的话题源源不断。“我搞了这么多年出版,算是入门了,出版就是商业,”他大概也喝多了一点,红光满面,“你看,你搞出个东西,不管是什么,但你要是在一个人身上赚很多钱,那就叫骗,诈骗!你要是卖给很多人呢,钱是赚得一样多,但那就不叫骗了,叫商业。我算是悟出来了。”马社长接上去说:“那这套书的销售就要仰仗你们了。”钟若铁举起酒杯说:“放心,发行你们不用操心!”
       钟若铁离开孔阳单位,直接去了车站,孔阳没有去送他。他打心眼里觉得老同学真是今非昔比了。他不但职位比自己高,有个艳丽的小陈相伴,水平也远在自己之上。这,你不服不行。
       第五章情书
       发行的事确实暂时不要孔阳他们操心,但选题报批孔阳却马上就要着手办。不知钟若铁是不是选准时间来的,反正他来得正是时候。每年九、十月份,各出版社都在制定下年度选题计划,钟若铁提出的选题正好可以放进去。本来孔阳社里有一些零散的选题,归归拢也有大几十个,孔阳称它们为“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现在正好和钟若铁的选题一起报上去。搞出版现在不容易,能赚钱的选题是出版社求作者,跑来求出版社的十有八九都是要亏本的。每年孔阳他们在制定年度计划时都要煞费苦心,有社会效益(能得奖)的,亏本也要做几本,超出专业分工范围的擦边球也要打几个,否则出版社就要关门。钟若铁的选题就属于后一种,美其名曰“素质教育”,其实就是中小学生的教辅读物。现在也就这个还好卖。按钟若铁的话说,茫茫人海,13亿人民,最肯掏钱买书的就是中小学生;写书的人虽然也买书,但他们最愿意的还是买自己写的书,好去送人,而且还要拿稿费,所以中小学生才是最可爱的人。
       年度选题计划由总编室主任刘可草拟,孔阳先看看,再交由马社长主持的社委会讨论决定,最后以文件形式上报省出版局。计划洋洋洒洒,有一百多种书,涉及理工农医各个学科,是一桌满汉全席。他们出版社是科技出版社,每年孔阳都要为选题计划缺乏主打项目犯愁,因为酒席也要有主打菜;孔阳的办法是加上几个虚拟的“重点选题”,不管到时能不能端上来,先把菜谱开出来再说。今年的选题与往年不同,钟若铁的选题就像上不得台盘的狗肉,看来看去总是很碍眼。按照惯例,计划报上去,出版局批复时总要砍掉一些,这是他们的职责,也是他们权威的体现。如果来个换位思考,让孔阳操刀,钟若铁的选题大概也难免要被一刀了断。孔阳拿着计划,坐在那儿发愣。出血虽然免不了,但总不希望被伤到要害。这套选题由两社合作,孔阳他们出书号,钟若铁负责组稿和发行,两家共同经营,共同得利,要是选题被砍,一切就无从谈起了。遇到这种情况,以往通常的办法是,为了保住擦边球,那就索性打几个出界的球,等着裁判来判,具体地说,就是在自己脸上按几个无比醒目的瘤,让刀子来割,或者说,就是未等枪响,自己先举起靶子,心里还在呼唤:向我开炮!向我开炮!——但是这个靶子,一时半会还真不好找。
       孔阳正在伤脑筋,不曾想那靶子自己找上了门。第二天总编室主任刘可又补上一套书的选题,是孔阳母校的李教授介绍来的,他是老作者,找孔阳没找到,刘可先把书接下来了。书稿已经交来,李教授还附了一封信,作为《我的国企改革良方丛书》的审稿人,他不但亲自作序,还“郑重推荐”。孔阳只看了一下序言就倒抽一口凉气,因为那序言就像个药引子,内行一眼就能看出所谓“良方”虽不是毒药,却也过于刚猛,没病的人不用吃,生了病的却绝对受不了。他正想着怎么委婉地回个条子,请刘可把稿子退掉,突然头脑里电光石火般一闪,他的目光和刘可一碰上,就倏地跳开了——这好像有点太对不起天真而又认真的李教授了。他递一支烟给刘可,虚弱地问:“老刘,你看呢?”
       “那,我们就补上去?”刘可吸一口烟,喷出一片烟雾。
       年度计划报上去,正式的批复还要等一段时间。隔了两天,孔阳从出版局得到了口头的答复。孔阳担心节外生枝,拿个本子在那里聆听上级指示时心里很有些忐忑。他和图书处的几位处长私交不错,处长们对他也很客气。果不其然,他们一眼就盯上了那套“良方”。孔阳心中窃喜,却装出竭力争取的样子,大讲出版社的难处,最后又顾全大局,忍痛割爱,倒弄得处长们有点过意不去,其他的选题当然得以保全了。从出版局出来,孔阳轻松愉快。不知怎么,突然又觉得没劲了。刚才从出版局出来的那个模样,实在是无聊得可以,一个选题蒙混过关没被毙掉,就乐成了那个样子!当年他在大学军训时,实弹射击打了个优秀,高兴得举个靶纸活蹦乱跳,现在他举的是什么?
       十几分钟后他在苏州路建设银行门口遇到了柔桑。她是给公司来办托收的。这还是孔阳结婚以来第一次见到柔桑工作的情形。她穿着藏青的职业装,颀长的小腿,修长的颈项,纤巧的肩窝,但她显得很疲倦。孔阳见到她,宛若见到当年的朱臾。他们站在路边说了几句话,孔阳关切地说她脸色不好,问她为什么这几天没到他家里去。柔桑说没什么,只是最近有点累,还答应今天有空就去看迪迪。
       孔阳到家时,头上竟沁出了一层细汗。因为柔桑要来,他拐到菜场买了一些熟菜。装烤鸭的塑料袋大概是被车篓挂破了,汤汤水水一路洒在楼梯上。家里有声音,脚步杂乱,还有皮球落在地上的声响,像是有好几个人在里面闹腾。孔阳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三,儿子只有一节课,想来是他把同学带回家了。孔阳把皮包夹在腋下,腾出手来按了按门铃。
       门铃声像是裁判的终场哨,家里立即静了。门一开,迪迪站在面前,满头大汗,手里抱着足球。
       孔阳奇怪地探头看看,问:“还有人呢?”
       迪迪跟在他后面,伸手拽拽他手上的熟菜,嗅嗅鼻子,“什么人?没有啊。”
       “骗我!”孔阳把手里的塑料袋摆到厨房,快步走到儿子的小房间里。“真的就你呀,怎么像有千军万马?”
       “那你是幻觉,就我一个人在练射门。”
       孔阳叹了口气。迪迪头上冒着热气,身上汗津津的,手里已经捏一块从破洞掏出的烤鸭,吃起来。小房间同时还要兼做球场,迪迪经常把足球当壁球在里面玩,原本雪白的墙壁上斑斑点点,全是球印,台灯也被打碎过几次。孔阳狠狠地瞪他一眼,到浴室打了盆水,扔进一块毛巾,端到迪迪面前。迪迪把鸭骨头放在桌上,捞起毛巾马马虎虎地挤了一下,就要往墙上擦。
       “你这是油漆呀还是要干什么?”
       “擦球印。”
       “那你先去洗洗你的油手!”
       “洗就洗,”迪迪跑到浴室,打开水龙头比划了两下,“擦就擦!”他嘴里嘟哝着又回来了。
       孔阳看他把地上弄得水叽叽的,也懒得再去说他。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走了过去。他站在书橱前,定了定神。他先要回忆一下,这一排排书里面,上次他找到哪里了。迪迪以为爸爸是来帮他,见他不理自己,生气地冲他挤挤鼻子。
       小房间原本有个阳台,装修时打通了,整个面积很大,三个书橱一字排摆在迪迪小床的对面。孔阳蹲下身子,接着上次找过的地方一本本翻着书。天已经黑了,朱臾大概很快就要回来,为了避免到时候慌张,他每找过一本书,立即就把它插回原位。他显得很有条理,没有丝毫的急切和盼望,遇到一本久违而又原本熟悉的书,他甚至还要多看两眼。这整个三个书橱,就像一本硕大无朋的书,那结尾他早已知道了,没有任何悬念,他只是在重温,可有可无的,有空就看上几页——这种散淡冷静的心情,连他自己有时都会感到吃惊——他随手又抽出了一本。书很厚,也许还受了潮,往外抽时有点吃力。
       “爸爸,上面的我擦不到!”
       孔阳吓了一跳。腿有点麻,他站起来。“你球怎么打到的啊?”他还要说什么,书里的一叠东西掉了下来。迪迪奇怪地盯着地上,手里的毛巾滴滴答答往下滴水。一滴,一串,一摊水。孔阳斥道:“你看看地上!”
       迪迪指着孔阳脚下说:“地上有东西。”
       “那不关你的事!你把水端去倒掉!”他觉得自己的口气太凶了,立即又和缓一些,“水倒掉你就完成任务了,上面的我来擦。”又补上一句,“你阿姨马上还要来呢。”
       “真的?”迪迪马上端起了水盆。孔阳若无其事地捡起地上的信。一共是八封,橡皮筋扎着。第一封信的信封左下角,有一支淡淡的兰花。
       孔阳百感交集。他的心激动着,似乎是在一条熟悉到已经没有感觉的路上,劈面遇到一个久违的人,遇到了辛夷。但是他的手好像不连在他的心上,僵硬得完全没有拿着东西的感觉。故事已经远了,淡了,仿佛稀薄的影子,一时还聚不起来。
       浴室里“咣当”一声,是迪迪把水盆打翻了。孔阳跑过去。信还在他手里。
       门铃响了。尖厉的声音好像是戳破了门射进来的。有好几个人在外面说话,仿佛千军万马。孔阳怔了一下,快步走到书橱那里,把信夹进书里,插了回去。
       门外响起了钥匙的声音。门开了,朱臾奇怪地看着屋里。柔桑和杨乾尘站在她身后。
       孔阳站在客厅中央,笑着说:“你看看你儿子,闯祸了。”
       有柔桑在场,即使朱臾不去做饭,她也是一个成熟的主妇形象。她常常手脚麻利地整理着房间,或是收着窗外晾晒的衣服,一边抱怨丈夫和儿子把东西四处乱摆;今天他们没有洗衣服,没有东西可收,她放下上班的包,快步走去,把窗户打开了通气——如果是冬天,她就把窗户关上,好让家里暖和一点。她这么做倒不是出于机心,只能说是一种本能,恋爱中的妹妹需要一个主妇的榜样。柔桑在时她基本上不下厨房,等着饭菜上桌,陪她说话,无意中强化了一个与她们的母亲不一样的现代幸福女人的形象。但是,今天她还是进了厨房。迪迪打翻了水盆,站在水汪里,柔桑和杨乾尘在帮着收拾,孔阳无奈地苦笑着,一付已经被儿子弄得筋疲力尽的模样。幸亏熟菜都是现成的,只要再炒两个蔬菜就好了。
       孔阳坐在沙发上。他的身体很虚弱,似乎像蜡那样化了,流在沙发上,只剩下大脑,还蜡烛芯一样竖着。他记得那些信当年不是夹在刚才那本《中国文学史》里的,以前夹在哪本书里,他实在记不清了。虽说他一直在寻找着,但信的出现还是太突兀了。他仿佛是在寻找一个熟人,但是那熟人却意外地出现在一个陌生的门里,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大吃一惊,然后是,茫然。好像是在梦里。
       惘惘中似乎有一双眼睛,那目光一直尾随着自己。孔阳觉得坐立不安。他突然醒悟到自己正在发呆,立即手足无措起来。柔桑和杨乾尘已经把地上收拾好,领着迪迪进了小房间。孔阳走到厨房想去帮忙,朱臾正在炒菜,还放了点辣椒,呛得他实在站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那边小房间里,迪迪哈哈大笑起来。他那么快就忘记了刚才的事,正笑着,自己也“啊哧”打了个喷嚏。这下大家全笑了。
       “有人想你啰。”
       “谁?什么?”朱臾的话令孔阳吃了一惊。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关于喷嚏的一个玩笑,不敢接话,悻悻地踱到迪迪他们那边。书橱所有的门都关着,安稳得像个嘴紧的老人。柔桑斜靠在迪迪的小床上,手里捧着迪迪的语文书。迪迪在背书,他仰着头,好像有什么字写在天花板上。
       柔桑和杨乾尘对视一下,他们觉得孔阳今天有点怪。孔阳略有些尴尬,他并没有注意到柔桑和杨乾尘的眼神,但房间里短暂的冷场已经足以使他觉察到自己刚才的好笑。他刚想说什么,那边朱臾喊着开饭了。
       和以往一样,他们边吃边聊着天。迪迪受了打击,不像平时那么活跃了,他闷头吃饭。平时他吃饭时话特别多,有时说得有趣,孔阳虽然心里得意,还是要批评他一下。孔阳总的来说算是个循循善诱的父亲,有一次他说,人长了两只耳朵,两个眼睛,却只长了一张嘴,这说明上帝已经设计好,人应该多看,多听,少说话。不想迪迪不服气,反驳说,眼睛和耳朵都只会进,不会出,嘴会呼气,所以天生就要说话。他这歪理竟然把孔阳噎得半天无言以对,心里倒又惊又喜。事后背着迪迪,孔阳感叹地对朱臾说,小孩子其实很厉害,迪迪很会观察,大人们有时不说话,其实眼睛里的话比说出的要多得多,真正连眼睛也沉默的人其实是很少的。今天迪迪不参加大人们谈话,眼睛里的话还真是不少。孔阳因为内疚,不时把菜往他碗里夹,他夹一块,迪迪就吃一块,决不留在碗里,眼睛还时不时地斜着看一看孔阳。孔阳看出他心中不满,有意和缓气氛,把话往他身上引。电视里正在播一部爱情连续剧,孔阳背对着屏幕,听上去那些台词全是一些疯疯癫癫的话,他突然笑起来,说他想起了那年看《水浒传》的时候,一家人围着看,那一集宋江被包围了,宋江问:谁能替我解围?林冲说:小弟愿往。迪迪看不懂,问,什么替我减肥,小弟冤枉?他冤枉什么呀?怎么还要减肥?大家愣了半天,突然明白过来,哈哈大笑……柔桑他们也全笑起来,一边看着迪迪。迪迪终于忍不住了,很不服气地说:“那时我才多大呀,我还没上学呢,有什么好笑!”他正好吃完了饭,把碗一推,坐到电视前面去了。
       朱臾使个眼色,示意大家别理他。迪迪躺在沙发上,腿翘得老高,把遥控器按个不停。屏幕飞快地闪着,像是一只不断眨巴的大眼睛,刚看到男女卿卿我我,突然冒出一架飞机在轰炸,火光一闪,却又来一个计划生育表彰会;红通通的会场陡然一黑,原来又有个遗体告别仪式;忽而有个人发了疯,杀气腾腾地举刀要砍人,刀还未砍下,讲台上又坐了个首长在讲话;一句还没听清,倒看到一个人被抓起来了,手铐“吧嗒”一声拷住了双手……迪迪还在那里按遥控器,屏幕里像是一篇巨大的文章的缩写,学过中文的孔阳觉得像是一个所谓“宏大叙事”,但迪迪反正看不懂,他要的就是闪来闪去。
       孔阳起身去收拾桌子。柔桑吃得很少,饭没吃完。她斜倚在沙发上,搂着迪迪,看上去很累。孔阳说:“柔桑,你下午说你感到累,我看你应该去检查一下。”
       朱臾也说:“你气色不好。”
       杨乾尘说:“昨天他们公司集体去体检了,结果还没出来。”
       朱臾问:“你们怎么现在体检?”
       “公司要去买健康保险,办手续前要先体检,怕付冤枉钱。”柔桑说,“我也就是这几天气色差一点,别的没什么。”
       孔阳说:“那你体检结果出来,告诉你姐姐一下。”
       杨乾尘说:“这我来负责。”
       他们看起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杨乾尘话不多,但看得出,他很爱柔桑。现在已经是电话时代,不知道他们之间还写不写情书?孔阳竟然想问问他们。
       但在这个乱哄哄的世界上,能这么安静地爱着一个人,无疑十分难得。杨乾尘也许不像水晶那样一目了然,但他就像是一根实心的木头,实实在在,没有一点空洞和虫眼。
       迪迪要睡了。柔桑带他去浴室,给他洗脸洗屁股。迪迪很乖,很难得的,还主动提出要刷牙。柔桑很耐心,叮嘱迪迪刷牙要仔细一点,像个真正的母亲,杨乾尘拎着毛巾站在旁边,等着迪迪刷过牙再来给他洗脸。这几乎就是他们未来家庭的雏形,孔阳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心里涌上一丝感动。朱臾在儿子房间里忙着,孔阳以为她是在铺床,突然竟听到了她打开书橱的声音。他吃了一惊,愣住了!
       “你干什么?”他快步走过去,人没到,声音先到了。
       “怎么啦?”朱臾果然是在翻书橱,“我在找书,给柔桑带去。你上次不是带回来一本什么《百病食疗》吗,在哪里?”
       孔阳松了一口气。她打开的也不是“那个”书橱,暂时还没有危险。但他还是紧张,仿佛那本他仓促间插上去的书会突然促狭地跳出来。他立即过去,站在那个书橱前帮着找,同时构筑起一道防线。背后有谁在笑,他吃了一惊。原来是柔桑,领着迪迪过来了。她吃吃笑着说:“别找了,什么‘百病食疗’,我会生一百种病啊?”
       朱臾说:“你有空看看嘛,让妈妈给你做点好吃的,无病防病。”
       “别找了,”柔桑笑着说,“我要吃什么到这儿来吃不就行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孔阳从书橱最上层的边上把书抽了出来。柔桑接过书说:“菜谱我拿着,挑到好吃的我还要来,还是你们做。”
       迪迪本来已经打了两声呼噜,这时又咕噜一句:“我也要吃。”
       大家全笑了,跑到房间外面。孔阳顺手把灯关了。
       这一天,孔阳和朱臾的身体接触的时候没有放电。孔阳躺到床上,本没有打算立即就睡,他随手抓了本书,朱臾伸手就把灯关了。她赤裸的胳膊仿佛无意间挥动了一下,落向孔阳胸口。孔阳顿时紧张,等待着那接触的地方被麻一下——那是一个无可避免的刺激,就像他预见到朱臾即将全面地激起他的身体一样——然而没有,朱臾的胳膊温软地落了下来,接触的地方也是温软的。这真是见了鬼了,看不见,摸不着,无法预期,就像你不知道断在地上的电线是否有电一样。朱臾的呼吸有些急促,但是孔阳的心散散的,一时无法聚拢。黑暗中,他只能以有力的动作掩饰自己的散乱。
       他的身体在床上,心却在隔壁,放书橱的小房间里。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像一串爆竹从天空落下,不可抑止地炸响。两人都吓了一跳。铃声不依不饶,孔阳伸手要去接,朱臾拉住了他的手。他们以一种凝固的姿态等待着铃声的结束。肌肉紧张着。可是铃声沉默了片刻,继续又响了。这是谁?孔阳无端地感到一丝慌乱。
       他抓起电话。可是电话里传来的是忙音。
       第六章如期而至
       那个电话究竟是谁打来的,孔阳不知道。
       和每一天一样,孔阳依然忙碌。单位的事很杂乱,编稿,审读,发排,接待作者,确定封面设计方案,没有一件事算是大事,但却一件也撂不下。刘可拿来一张纸,是钟若铁传真来的丛书书名,总共有几十本,问孔阳要不要现在就给它们编列书号。孔阳沉吟着,心想这事还要慎重。钟若铁的书名取得很妙,语文百分百,数学百分百,物理百分百,外语百分百……各门功课,各个年级,百无一漏,一网打尽。这还不够,传真纸的空白处还写着一行广告词:“天才,天才,天天练,能成才!”孔阳早已忘记钟若铁的笔迹,但这口气足以使他断定这是钟若铁的大作。这家伙确实是个高手。“百分百”是几分,谁能说清?莫不是比满分还要高?但总之是百战百胜,百发百中。孔阳并不怕这书名把话说得太满,但书号是个大事。这纸上每个书名后面都留了足够的空余,书号填上去容易,但控制不好就可能会出乱子——对,这填空题还是让马社长来做。一般的填空题要的是知识,这道题目要的是权力。
       “你先放在这儿吧,”孔阳说,“我等会儿上去,请示一下。”
       孔阳头脑里乱糟糟的。他打算给钟若铁打个电话,了解一下那边书稿的进展。这是到楼上汇报的必要准备,马社长做填空题之前肯定要先问几个问答题,孔阳答不出,他肯定就不会填。但孔阳瞅瞅桌上的电话机,没有去动它。他面前放着一部等待终审的书稿,其实他的目光是虚的,焦距根本就没对好。早晨上班前的那段时间,家里总是一片忙乱。孔阳到迪迪的房间催了几次,迪迪磨磨蹭蹭的,孔阳发了火,他才拎着套了一条腿的裤子一步一绊地出来。孔阳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排书橱的左下角,书橱的柜子关着,里面的情书沉睡了一夜,沉睡了八年,似乎等待着有人来唤醒。孔阳很想去把它抽出来,放到自己上班的皮包里带走,但他又担心迪迪或是妻子会突然走过来。迪迪还好搪塞,朱臾可就不那么容易打发了。如果被她当场拿获,肯定是天下大乱;现在天下自然没有大乱,但孔阳心里发生了内乱。那些信具有一种无形的渗透力,它们总是能从孔阳的思维中找到缝隙,突然现身。所有的方位都可能出现它们突然闪现的身影,仿佛丛林中的游击队。孔阳面对着书稿,他试图从那些编辑加工过的红色笔迹切入,好歹把稿子也看上一点。他进去了,但速度越来越慢,像刚识字的小学生在阅读。突然间自己警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走神,他拿过桌边的皮包,拉开来,在里面翻。
       一包乱糟糟的东西,名片,两支双色圆珠笔,一个笔记本,几张卡,是他现实生活的碎屑。他下意识地找着,找了个遍。没有。他没找到他正在找的东西。到这时他才明白,他要找的是那些信。他确实没有把那些情书带来。
       朱臾最后才离开家。她会不会发现那些信呢?
       孔阳吓出了一身冷汗。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那铃声好似破梦而来。孔阳电击了一般震动了一下。他拿起电话。“你好。”
       “你好。请问这是出版社吗?”
       “是的。请问你找谁?”
       “我找孔阳。”
       “我就是。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是辛夷呀,”电话里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你真的是孔阳吗?”
       这是一个穿越时空的电话。浩瀚无边的大海上有一个个浮玉般的岛屿,八年的时光弹片一样呼啸着从身边飞掠而过,每一个碎片里都有一个暌隔的影子。
       孔阳无法回忆那天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那个电话肯定也不很长。孔阳似乎问过:你回来啦?辛夷说:回来了。——他们说过这样的话吗?但即使不是这样说的,在孔阳的印象里,他们久别后的第一次电话似乎也就只说了这些。那语气是淡淡的,好像辛夷只是出了一次远门。如今,她如期而至。
       刘可可能觉察到孔阳的异样,孔阳拿起电话不久他就知趣地出去了。他出门时孔阳不知道,他听到的是他重新回来的推门声。电话已经挂了,孔阳的手暂时还放在话机上。他的眼睛有些湿润,面颊凉飕飕的。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流了泪。即使已经有所准备,刘可还是感到诧异。他并没有发觉孔阳的眼泪,但是孔阳的表情还是令他吃惊。这时候不问一下是不礼貌的。他还没有开口,孔阳主动说:“有个亲戚病了。刚才我才知道。”
       “什么病?严重吗?”
       “现在还不知道,但情况很不好。”孔阳叹了口气,不愿再说下去了。
       他拿上钟若铁传来的传真纸,准备上楼谈一谈书号的事。他现在需要分一分神,无论如何,辛夷的电话是突如其来的。他被冲乱的心需要理一下。工作和他的内心世界完全是不相干的两块,工作是谋生,内心是生存以后滋长出的情感。通常它们是平衡的,这使得孔阳能够像绝大多数人那样若无其事地工作,若无其事地生活,没有人能够看透他的心底。但此刻他的心宛若狂飙扫过,乱糟糟的气象万千,面部表情一时也难以回复平静,他必须在激荡的心里镇一块石头。他走出办公室,手里拖着长长的传真纸,一付有事要急办的样子,然而脑子里依然是枝枝蔓蔓,辛夷的声音,她的身影,在他的前面飘忽,若还若往,若远若近,他慢慢停住了脚步,凝住神,想抓住一点什么,但他的视野里空荡荡的,只有走廊,长长地延伸,拐弯处是灰暗的楼梯。
       楼梯在他脚下“嘎吱”一响,他吃了一惊。一只老鼠更是吓一大跳,飞快地从他脚边跑过,嗖地钻到楼梯底一个洞里去了。孔阳头脑里霎时一片空白,然后,像一片银幕,有一点轮廓淡淡显现。他忽然想起了,他还没有给钟若铁打过电话。不和他先通个气,你上去说什么?孔阳把那条长纸在手上甩一下,转身回去了。
       他没有回自己的总编办公室,是在社办公室打的电话。为了避免周折,他直接打到了钟若铁的手机上。孔阳叮嘱他排好后一定要把校样寄来终审,钟若铁说:操,还不就是你审吗?孔阳说不是,马社长也要审。钟若铁无可奈何地说,好,好,一定呈上送审——不审你不给我条形码还不行吗?最后又说:我办事,你放心。下次见面,我给你一个号外!他的语气突然神秘起来。
       孔阳有些愣神。钟若铁的神秘语气弄得他也不敢再追问。什么“号外”?
       他放下电话,突然头脑里闪过一个问题:辛夷是怎么知道自己单位的电话的呢?这么多年过去,本市的电话已经升了两次位了。当然真的要问,问一下114就可以,但直觉告诉他,辛夷是从其他渠道知道的这个号码。
       还有昨天晚上打到家里的那个电话,也是她打的吗?
       刚才和辛夷通话时,他记得自己没有问过这个问题。既然没有问,他决定永远也不要再问了。
       时隔多年以后,辛夷和她的情书接踵而至,倒仿佛那些情书是辛夷的先行使者。但孔阳瞅着空子寻找那些情书,隔三差五的已非一日,如果他找的时间更多一点,或者他的藏书不是经过多次搬家而摆乱了,哪怕他只是运气好一点点,无论哪种情况,他都很可能早几天就找到了它们——如此一想,倒好像辛夷和那些尘封的情书有一种奇异的感应,他们相约着从某一个悠远的时空中同时出发,先后抵达。
       他们依然还有一段距离,最先传来的是她的声音。似乎比从前有一点变化,具体是什么,孔阳抓不住。但记忆中的声音是不稳定的,像遥远的律动的灯光,像远方的歌声,你只能把握一丝缥缈的节奏和旋律,无法和耳边的声音相比较。八年了,他们各自结婚了,她离婚了,她的声音骤然重现,然后款款而来,走向他的生活,他终于有机会能够面对面地听下去,听清她的歌声里说的是什么,那些具体的歌词。
       孔阳的眼前突然明亮起来。一道瀑布丝的阳光从楼梯拐角处的窗户射进来,洒在楼梯上,陈旧的楼梯更显得破败。他在楼梯上停顿了一下,看看窗外,似乎是估摸一下可不可以先把满腹心思丢到外面,这才上了楼,走向社长室。
       今天的社长室气氛异常。孔阳老远就听到了里面传出的争吵声。他及时停住了脚步,但房间里显然还是有所察觉,立即静了下来。孔阳迟疑着,他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但现在不进去也不行。他的两个顶头上司,马社长和李副社长的关系不佳,他早已心知肚明,但往常他们彼此敷衍得很好,从来没有正面冲突过。楼上另有一间房间,本可以作为总编室,孔阳正是为了远离矛盾,才找理由说他要方便和编辑们接触,坚持坐在楼下。把自己的位置放得低一层,原本也没有坏处。社长室的隔壁现在做着档案室,门整天关着。孔阳快步走过去,一把将社长室虚掩着的门推开了。他这么做自有道理,宁可显得冒失,也不能做个偷听的下属。他有事要汇报,冒失一点也无妨。
       马李两位社长都正襟危坐,一个在看文件,另一个也在看文件。只是脸上还残存着看文件不应有的激动神色。孔阳走过去,手里的传真纸像一面拎在手上的小旗,哗啦啦直响。刚才的争执显然很激烈,两人还一时弯不过来。李副社长只冲孔阳点点头,打个招呼,继续去看他的文件。马社长勉强地笑笑,看着孔阳。
       接下来的过程孔阳相当被动。他汇报的时候有些走神,他想他猜不透他们两位,正像他们猜不透自己。马李两位社长刚才正在较量,胜负未分,孔阳的出现迫使他们只能暂停,就像球赛中球突然打飞了。可惜孔阳做不了裁判,只能做那个你来我往的球。他们表面看态度温和,但其实各不相让。孔阳坐在他们两张办公桌的对面,不偏不倚。马社长令人奇怪,孔阳万想不到他对书号的事竟然态度暧昧,和那天在酒席上与钟若铁推杯换盏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其实这不奇怪,原因是李副社长插了句话,他说他觉得问题不大,但是今天他觉得没问题,马社长就一定觉得有问题;他说钟若铁可以信任,书号先给了也没关系,马社长就不置可否。酒席上的话本来算不得数,况且合同也没有签。如果不是因为孔阳和钟若铁是同学,他就会断然拒绝,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他倒不愿意过分得罪孔阳。他和李副社长绵里藏针较量了几个回合,李副社长不再说话,他也就见好就收了。他让孔阳通知钟若铁先寄一部书稿来看看,大差不差,全部书号随后就传真过去。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窝火。当年提拔孔阳,他是主要推荐人,但此人今天看来,明摆着带了立场。他对孔阳也反了感。也难怪,比赛的球应该是浑圆的,孔阳既然做了球,就不该是歪的。
       关于比赛的想法,倒不一定就是马社长的意思。孔阳只是猜摸到马社长对自己的不快。都说老婆是别人的好,其实下属——不,上司——又何尝不是别人的好呢?孔阳出了社长室,心里很憋闷。这一场较量下来,运动员累,但他们想不到那球其实也苦。何苦呢?我这又是何苦?孔阳一阵酸楚。瞧这架势,今后这栋小楼怕是不得安宁了。这就是现实,他孔阳无可避免的现实,他躲不了。回到办公室,他本想给钟若铁打个电话,号码拨了两位,又挂了。让这小子再等等吧,什么事能这么顺利呀!
       但他随即又改变了主意。他还是怕真的耽误事情。他把马社长的意见转达给刘可,叮嘱他马上通知钟若铁。
       这一天是孔阳生活的一个缩影。每一天都是这么类似,但没有哪一天有如此集中。他要工作,有一点企图,也有一点权力,但烦恼不断;有一个稳定的家,早晨出去,下班再回去,那是他的岛,上班就是踏上航船;同时他漂浮在梦幻般的希望里,一座玫瑰色的海市蜃楼正等待着他的进入。一束尘封的情书在冥冥中被唤醒,响箭一般从他身后呼啸而来,洞穿了他的身心,在他身边卷起一股漩涡,裹挟着他,疾速而去。和辛夷的重逢就在前方,虽然他还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但那故事的主人公早已确定。背景是模糊的,他们四目相对。他们会说些什么?第一句话又是如何开口?
       孔阳突然感到一丝惶恐。想像中的辛夷依然是一双细长的眼睛,眉梢上挑,或是弯弯地笑着,但他的脑海里无法显现出现在的辛夷。不知道她是会滔滔不绝,还是默默无语,自己又能说些什么。是啊,说什么呢?——这大概不能再算是谈恋爱了,可笑的是,少年时代的那个问题:谈恋爱怎么谈,谈什么,竟然再次令他感到了惶惑。
       第七章儿歌
       迪迪今天特别高兴。他平时最讨厌的就是老师拖堂,拖得他肚子呱呱叫,今天不光没拖堂,还只上了一节课。这不是一节一般的课,是一节语文公开课,他们班坐着大客车到区进修学校一间特别宽敞明亮的教室上课。更令他感到得意的是,他一共被老师提问了五次,名列第一——第二名才被提问三次。他认为这相当于他考试比第二名领先了两分。这一天他们班比其他班级放学早得多,他们回到学校,在操场上站了个队,老师满面红光,表扬了几个同学,马上就解散了,教室里其他班的同学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早放学的感觉很好,又被表扬,真是大大的高兴!迪迪和几个同学同了一段路,灵机一动,拐上了一条新路。他天天走的那条路实在是太破了,他前天看到工人把一根大管子埋在地底下,那管子有霸王恐龙的身子粗,小孩子肯定可以在里面跑步!新路虽然远一些,但很干净。路上行人不多,有两个老太太坐在藤椅上晒太阳,几个老头围着个小桌子在打扑克,脸上贴着白纸条,乐呵呵的。迪迪背着书包从旁边经过,他们抬头看了他一下,有个老头还伸手从口袋里往外掏东西,抖抖索索掏了半天,原来是一块怀表。他看看表,想对迪迪说什么,旁边的老头在他手上敲一下,让他快摸牌。迪迪昂首阔步地从他身边走过,走出老远,突然回头说:“我又没逃学!”心里想,没准这老头是一个退休的小学校长呢。
        “迪迪!迪迪!”
       有谁在喊他。迪迪奇怪地四处张望。拐弯处,妈妈推着车子站在那里。
       朱臾今天原本要到父母亲家的。下午,她打了个电话回去,家里没人接,录音电话里是柔桑的声音:“这里是柔桑的家,现在主人不在,若有事,请留言。”录音电话是柔桑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朱臾开始很不习惯,说她上班经常要对着话筒说话,给家里打电话还要再对着机器说,很别扭。她嘴上这样说,其实是那一句“这里是柔桑的家”让她觉得别扭。妹妹原来是那么小的,突然一下子就长大了,摆一部电话就让自己成了外人。朱臾心里竟有些伤感。今天父母家里没人,她虽然有钥匙,但一个人回去,冷冷清清的没意思,只好回自己家。
       朱臾没想到她会在路上遇到儿子。她一见到迪迪,又惊又喜,像是凭空得到了一个喜讯。迪迪小脸红彤彤的,背着个比他身体宽得多的书包,像背着个盾牌,刚刚从战场凯旋。迪迪见到妈妈,立即飞奔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书包卸下来,放到妈妈的车篓里。
       “妈妈,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从这儿走啊?”
       “你是妈妈的儿子呀,妈妈什么不知道呢?”
       “那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提早放学?”
       “我知道,”朱臾做出思考的样子,“你今天是学校提早放学,不是逃学对不对?”
       “那当然了!”迪迪高兴地说,“今天我们是上公开课——”他突然捂住了嘴,“我都告诉你了!”
       朱臾忍不住笑起来。母子俩唠唠叨叨地说着话。迪迪本想告诉妈妈他被表扬的事,又觉得太骄傲了,决定等自己真的得了第一名再说。他是个外向的性格,经常被老师批评太骄傲了,其实他心里并不服气。他突然问道,“妈妈,为什么小孩子稍微有点得意就要被批评呢?”
       朱臾愣了一下,“怎么,你又被批评啦?”
       “没有!我就是问一下。”
       “因为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那为什么国家呀,党啊就能骄傲,小孩子就不能骄傲?”
       “它们怎么骄傲了?”
       “它们当然骄傲了!”迪迪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取得了令人骄傲的成就’,电视里老在说。这不是骄傲吗?”
       “这个骄傲跟你那个骄傲是不一样的。那是另一种用法。”
       “反正不公平,”迪迪不服气,“你们大人都以大欺小。”
       一辆出租车野马般飞驰而来,在身边鸣一声喇叭,飞快地开远了,好像它开来的任务就是要吓人一跳。车过去了,朱臾才反应过来,把迪迪拉到身边。“你走路要小心,只能走人行道!”正这么说着,前面一只小狗差点被那车压着,汪汪地大叫起来;那狗的主人,一个中年女人跳着脚对着车的屁股也在大叫。她在那骂个不停,但车早开得没影了,所以要让人明白她为什么要骂,还得向人解释,这下她有的说了,一时半会歇不下来。见有人走过,她马上就要说,朱臾立即把目光避开了。
       迪迪对那只小狗很有兴趣,他想去逗它;小狗倒满高兴,那中年女人猛地一拽它脖子上的细绳,气冲冲地走了。朱臾让迪迪坐到车上,迪迪不肯,说她没有爸爸骑得好。路是直的,迪迪在路上乱兜圈子,走过一棵树他要兜一下,走过电线杆子他也要绕一圈。朱臾被他转的眼花。迪迪突然说:“妈妈,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
       朱臾说:“我不知道。”
       迪迪晃着脑袋说:“你是妈妈的儿子呀,妈妈什么不知道呢?”
       朱臾扑哧笑了。迪迪从电线杆子上撕下一张纸片,突然往妈妈膀子上一贴。“非法广告!我每天都能撕很多。”
       这是一张代办文凭的广告,这个城市里满世界都是。有一段时间,朱臾发现家里的楼道上突然增加了不少这种广告,自行车上有时也被贴几张,心里还在骂,现在她明白了,那大概是迪迪带回来的。她把纸片从手臂上揭下来,扔在地上,“你不要撕这个东西,脏死了。”迪迪说:“它是非法的,我为什么不能撕?”说着欢呼一声,跑上前去,又撕下一张。“妈妈,我们照着这上面的号码打一下,看他们是谁好不好?”
       “反正是坏人,”朱臾说着,忽然停住了脚步。迪迪奇怪地看着她,又看看前面。“妈妈,那个人在贴呢。”
       那是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骑着个车子,骑几米,贴一张,再往前骑一下,又贴一张。他贴得很仔细,好像在找着地方贴。朱臾觉得奇怪,难不成他还要讲究个篇章布局,贴出个花样来?她看看身边的树上他刚贴的一张,突然就明白了:他这是在找别人贴过的,把自己的广告压在上面!这也是竞争啊!她刚想把自己的发现讲给迪迪听,那人却好像发现他们了。迪迪正在撕树上的广告,树皮不平,很好撕,而且一次就撕了几张,他很开心。那人回过头,恨恨地盯住迪迪。他眼里好像要喷火。
       朱臾警觉起来。她轻声喝住迪迪,拿目光朝那人迎过去,直把他瞪得顶不住,骑上车子悻悻地走了。等他拐了弯,朱臾一把扯过迪迪手上的纸片摔在地上,让他上车。她不容置疑的样子使得迪迪不敢再分辩,乖乖地坐在了后面。
       在回家的路上,朱臾反复叮嘱迪迪,不许再撕广告。以后要是再撕,就要挨打!也不许跟陌生人搭话,更不能跟他走。上楼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显示的是孔阳的号码。她没有接,进了门,她回了个电话。孔阳在电话里问儿子回来没有,说他今天单位有个应酬,外地来了人,他不回家吃晚饭了。
       这当然是个谎言。外地是来了人,但不是单位的事。孔阳将要见到的是曾经遥远的辛夷。
       临近下班的单位,好像清晨的树林,渐渐地嘈杂起来,突然一下子就空了。孔阳走得比较晚,仿佛有一件什么事情做了一半还没有做完,他需要定定神再想想。刘可已经走了,孔阳整理着他的桌子,同时也把他自己的大脑理一理。
       马社长进来的时候孔阳已准备出门。他有些诧异。马社长寻常不到总编室来,尤其现在已经下了班。他手里拿着一部书稿,是那个烟厂老板的管理学大作。孔阳编好后,刘可送给马社长终审,按程序,他审好后还要拿到总编室,由总编室交生产部安排排版。马社长把书稿放在刘可桌上,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掏出两支烟,一人一支,自己坐了下来。孔阳心里很不耐烦,他好像真有什么重要的事已经约好,现在却被人扣住了。但他不敢流露,给马社长的烟点上火。马社长说:“这稿子你看过就行了,你就可以终审,这刘可也是不知变通。”还没等孔阳接话,他又接着说:“其实我已经老了,以后这社里还不就靠你们?现在这情况你也看到了,效益不好,上上下下又是各有想法。”孔阳立即想到了他中午和李副社长的争吵,越发不敢多话。马社长一边说话,一边在书稿上轻轻拍着。他的话孔阳当然听见了,但到不了心里,他心不在焉,他几乎只能看见马社长拍着书稿的手,好像那是个了不得的巨著。孔阳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一下。这是个需要表态站队的时候,他这一笑破坏了马社长的情绪,一篇文章刚开了个头,三言两语就草草结了尾。既然无法深谈,马社长就再绕回书稿,他让孔阳抓紧出书,不要耽搁。孔阳答应着,他差点就要说,那烟厂厂长搞思想工作研究,还不如让他给读者免费送点烟呢!马社长站起身来时,孔阳如被释放。两人出门时孔阳清楚地看到了马社长染了半截的白发,他突然感到烦躁。这么老了还赖在单位不走,烦不烦啊你说?该下班就是要下班!该退休就要退休!——真是巧了,这正是李副社长心底的想法。马社长万想不到,他这次谈话的效果适得其反。可见谈话也要看时机,不能乱谈。
       分手时孔阳很客气,没有失掉下属应有的礼节,但他的心直想逃跑。真的骑上车,他却又不知要去哪里了。按理说,他应该回家,但一回家,这一天似乎就真正结束了。辛夷白天的电话是一个由头,一条线索,是一个期待。难道这个期待今天还不能够实现吗?他没有辛夷的联系办法,如果有,他也许会主动与她联系——但是,为什么非得是今天呢?他慢慢地蹬着车子,朝家的方向骑去,然而他的心,已经肯定回不去了。
       他的手机响了。他吓了一跳,使劲捏住闸,后面的人差点撞着他。那人骂了句什么,绕过他朝前走了。孔阳把车子撇到路边,看看手机,显示的是一个手机的号码,以前没见过,不熟悉。他略感奇怪地接了电话。对方只“喂”了一声,他就知道了,是辛夷。
       这是他久已期待的电话。这声音在那些情书中沉睡了多年,现在终于醒来了。中午的电话是突如其来的,仿佛熟睡的人突然间的一串梦呓,是沉睡多年的一个结尾,现在这个电话才是真正苏醒的前奏。辛夷的声音非常清晰,能听到唇齿轻微的摩擦,宛若耳边的私语。他们之间现在还有一段距离,但这距离马上就会消失。孔阳边说话,一边继续骑上了车子。在最初的几句话里,他已经约好了将要和辛夷相见的地点。他迫切地要见到她。他要循着这声音找到她,站在她面前,看看八年后的辛夷现在是什么样子。八年前,也是在这里,这个路口,他和辛夷最后一次约会,她的父亲突然出现了。这是他人生旅程的一个驿站,他在这里突然成熟,尔后他在这里度过了八年。而今天,他们的约会又从这里起步了。
       他的车速突然加快。他收起了手机。车身轻快,自行车仿佛真成了会自动行进的车,他轻轻一踩,那车子就嗖嗖地向前滑行。凉爽的秋风摩擦着耳廓,人行道上满是下班回家的人流,他的两腿仿佛驱使马匹的鞭子,急切地摆动。他超过了人群,又进入了另一个人群。长长的路上,两边的路灯忽然打开了,一条明亮的通道展现在他的前方。孔阳现在就像一颗欢乐的彗星,无数骑车的人尘埃般尾随在他身后。到了一个下坡,所有的人都收住了脚,任由车子疾速地滑行,在车链细碎的交响中,他们一起向着灯火通明的前方驰去,向着璀璨的黑夜飞驰而去,好像所有的人都正和孔阳一起去赴一场盛宴,他们都将和他一起去分享他的幸福和喜悦。
       但是最前面的一辆车慢慢地减了速,折到了路边。那是孔阳。他的轨迹扰乱了车流,周围响起一片刹车的声音。孔阳抱歉地冲他们笑了笑。路边有个电话亭,真正让他们刹车的其实是这个东西。它提醒孔阳,他应该打个电话回去。他摸出了手机。
       家里的朱臾放下了电话。迪迪不用问就知道这是爸爸的电话。他撇着嘴说:“嘿,爸爸又去大吃大喝了吧?他倒快活啊!”
       朱臾说:“那我们今天也不做饭了,我们出去吃,你想吃什么?”
       “耶嘿!”迪迪欢呼一声,“我想吃什么你知道!”
       第八章长青藤
       前面约莫一箭开外是长青藤茶馆。到达茶馆前还有一段上坡,骑上去很吃力。孔阳下了车,推着车子。他有点后悔,如果打车,就不至于这么拖沓,要怪还得怪那个马社长。之所以约在这里,是因为辛夷的方位距此不远。孔阳推着车,心里竟开始有点忐忑。早晨出门时走得太急,随便扯了件西服,天天穿的东西,早就有些黯淡了;他没有系领带,皮鞋上尽是灰。路边的橱窗里映出的是一个头发蓬乱的灰色的男人,孔阳的目光在玻璃上触了一下就跳开了,仿佛那橱窗就是辛夷挑剔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理了理头发。顶多还有几分钟他将和辛夷面对,他不能确定辛夷现在的模样。还像以前那么细长苗条,还是丰满一些了?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说话的时候她的短发还是那样活泼地摆动吗?——也许她已经留了长发了——孔阳心里突然有些紧张,他觉得自己将要见到的原来是一个陌生人,一个他从来也没有熟悉过的人。往事突然间爆裂了,碎片般漫天飞扬,一个嗔怪,一个浅笑,一个侧影,一个背影,总也不肯正面迎来,他无法勾勒出一个明确的形象,摆在对面供自己预演。刹那间孔阳简直有点慌了神,他甚至没有把握能把辛夷从茶馆众多的客人中一眼认出来,如果那样,可真是尴尬了!
       事实上茶馆里没有多少人,只有一桌牌客,两男两女,坐在迎街的落地窗前打扑克。朝他们身后看过去,圆柱下,一个长发女子,一袭白衣,坐在那里。孔阳的心跳动起来,他想装作路过的样子再看清一点,雕花的木门突然打开了,门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孔阳吓了一跳。两个系着红围裙的小姐迎了上来,“欢迎光临!”
       对面的女子也站了起来。她微微地笑着说:“欢迎光临!”
       孔阳憨憨地笑着,不知说什么好。他的目光有些畏闪,不敢直视。那目光一旦射出去,就不可避免地炽热,他只能像武术表演里的对练,目光刚一射出,又让一让,于间不容发中避开。突然又觉得自己太委琐,小家子气,立即鼓起勇气,直瞪瞪地看着辛夷,仿佛视死如归。辛夷倒坦然,抿嘴一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先坐下了。
       这是长发的辛夷。她的眉眼,鼻子,嘴角,似乎是梦的碎片,飞扬着,在瞬间组合了,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那一缕青丝,仿佛是飞来之物,轻轻地飘落在辛夷的形象之上,粗一眼,几乎完全改变了她。孔阳面对的,是一个亲切却又陌生的人。八年了,这世界发生了多少的变化,短发的辛夷走了,长发的辛夷又来了,这其间辛夷其实也不知多少次修理过她的头发,但在坐下的一刹那,孔阳却觉得,她的头发就一直那么长着,长着,一直长到现在。
       辛夷用麦管吸着冰水,“你喝点什么?”她问。
       他的面前已经摆好一杯冰水,孔阳端起杯子说:“我就喝这个,你呢,再来点什么?”
       辛夷摇摇头,说:“你没有什么变化。”
       “哪里呀,老罗!”孔阳端详着辛夷说,“可是你变了。”
       “怎么?”
       “头发长了——不过这样好像更好。”
       “嗬,你可是更会说话了,”辛夷抬起手,把一缕挂到面颊的头发理到后面。“我知道我老多了——你别夸我——如果你在街上见到我,你会认出来吗?”
       “我当然能认出来,不管在哪里,”孔阳的声音低了点,“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我都能一眼认出你,哪怕在美国。”
       “那我们就美国见!”辛夷扑哧笑了一下。她的脸腾地红了,马上又褪了色。她把目光投向外面,用嘴唇玩着麦管。窗外夜幕低垂,灯火斑斓。门上的风铃不断地响着,好像有个调皮的孩子一直在玩着门。客人们渐渐多了。
       沉默了片刻,辛夷问:“你怎么样?你们,好吗?”
       “我们?——还好。正常。有个男孩,八岁了。”
       “像你?”
       “说不清。可能都有点像吧。你呢?”
       “我?”辛夷笑笑,不知是苦笑还是冷笑,“我做了一个梦,梦一醒来,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自己还在。”说这话时辛夷一直看着外面,一个小男孩趴在玻璃上朝里看,小脸被挤成了一个小南瓜,那南瓜软了,扭过来,歪过去。“你倒是一天没耽搁啊。”
       “什么?”孔阳似乎没听清。
       “你孩子不是八岁了吗,”辛夷吃吃笑起来,笑着笑着笑出了声,“你年纪轻轻,小孩八岁,典型的早婚早育!”
       孔阳的心像被搓了一下,又被她的笑声揉一下。搓着揉着,像被谁胳肢了,也笑了。这时候小姐走了过来,拿着单子和笔问:“先生小姐还要点什么吗?我们这里有简餐供应。”
       孔阳拿眼询问辛夷,问要不要换个地方,辛夷摇头。“我来一个比萨饼,先生要什么?”
       “一客扬州炒饭。”
       辛夷说:“扬州炒饭马上就好,还有这个——”她把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推了过来,“不过不是吃的。”
       小姐捂嘴笑着,走开了。孔阳接过小盒,辛夷示意他打开看看。
       是一条领带。淡蓝色,一些细碎的明黄图案,像是弯月、椰树或者热带鱼,有一种黄金海岸的情调。孔阳在脖子上比画一下:“真漂亮!谢谢你还记着我,”他的脸红了,“我没来得及准备礼物给你。”
       辛夷道:“带个礼物就算是记得啦?你倒是好打发。其实带礼物未必就说明记住,你不带礼物我也不信你就把我忘了。”
       这话相当火热,简直像是在挑逗。孔阳差点说出:“我没带礼物,我自己就是礼物。”话临出口,又降了点温:“对对,带礼物的说不定是在机场临时才想起来的,没带礼物的是心里已经满了,把礼物都挤掉了。”
       这像是在抬杠,又有点像小孩子在撒娇耍无赖。辛夷含嗔带笑说:“总有你说的。你还是那么执著,一句话非得说赢。”这么说着,小姐把简餐端了上来。叮叮当当,盘子、刀叉、调羹摆了一桌子。“我真是饿了,”辛夷说,“吃吧。”
       两人慢慢地吃着。周围的茶座几乎座无虚席,茶馆里渐渐嘈杂起来。男人潇洒,女人漂亮,如果你有兴趣,这里的很多男女,他们的关系,都可以供你揣摩一下。辛夷感叹着国内的变化之大,和孔阳散淡地说着话。说他们的同学,说孔阳现在的工作,只是不提及他们当年共同的故事。这是一种无意中的默契,但如果能看到他们今后故事的走向,这又可以看作是一种合谋。在这八年里,往事也许已经分别被两个主人公无数次阅读过,他们现在见面,不是为了谈读后感,是为了下一幕。
       辛夷看来是见过世面的,她很少插话,听孔阳说,不时淡淡地说一句“是吧”,或者“真的?”鼓励孔阳说下去。辛夷的比萨饼吃不下,孔阳帮她吃完了。小姐及时把桌子收拾干净。头顶有一盏灯,压得低低的,不很亮,左右开攻,给两人的脸上打着光。仔细看去,辛夷的变化确实不大。修长的眉毛,细长的眼睛,线条分明的鼻子和嘴,一张小巧的脸庞。她的眼睛当然不能算很大,但细长的眼睛自有一种欲飞欲扬的神采。哪怕是她沉默的时候,你也有一种期待。和辛夷的眼睛比起来,那些巨大的眼睛只能属于卡通画里的小孩,而辛夷是个成熟的女人。大眼睛是儿童画,辛夷是印象派。大眼睛的姑娘让人一眼看透,却不大看得透别人。辛夷的眼睛不夸张,和眉毛互为诠释,决不喧宾夺主,她低着眉眼,安静地喝着杯里的咖啡,突然又抬起来,淡淡地看你一眼,或者扬起眉毛,表现出她的疑问或是惊诧——孔阳突然一激灵,正是这个表情,使孔阳突然想到了某种动物:那种惊诧和疑虑,实在有点像一只狐狸。即使只从长相上看,那精致甚至有些消瘦的脸颊,也和狐狸有某种神似。孔阳感到奇怪,当年的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一点呢?是她变了,还是自己的眼光变了?——不久以后他终于明白,比起现在,那时的辛夷还是个小女孩,小女孩就像小动物,而小猫小狗之类闹在一起,你分不出哪个是小猫哪个是小狗,也不知道里面还有只小狐狸。远处的桌子那里发出一阵哄笑,一个浓妆的女孩站起身,叱骂着,指责某人打牌搞鬼。好像正为了和辛夷做出对比,她是个圆脸的大眼睛姑娘,她闹着笑着,引去所有人的目光,她的脸像举着的一个浅薄的广告画。辛夷和孔阳收回目光,相视一笑。
       辛夷不可能不知道孔阳说话时一直在注视自己,但她有一种自信。欣赏的目光永远是不讨厌的,即使这目光再暧昧一些也无妨。她装作懵懂不知,给孔阳的杯子里加了点奶。孔阳谢过她,不再说话了,拨弄着杯子里的调羹。桌面很光滑,反射出的光线勾勒在辛夷下巴上,显得精致清晰。那下巴的线条仿佛一个指示,把你的目光导向下巴下面,那里有一根纤细的白金项链,仿佛很沉,挂在皮肤上,勒出一线清晰的凹凸。更深刻的凹凸在下面,白色的绸缎里,一个深深的乳沟,辛夷并不是一个特别丰满的人,只有注意到她的乳沟,你才能想像出她乳房的高度。在安静的姿态下,是呼之欲出的动感。孔阳似乎嗅到了一股幽香,不是空谷幽兰的幽香,而是与茶馆的酒气、烟味和嘈杂混杂在一起的尘世的香气,像一条艳丽的蛇。孔阳在心底虚弱地呻吟了一声,天啦,这是一种怎样的诱惑啊!这还是他原来的辛夷吗?可如果能够被这样诱惑一下,又有什么不好呢?
       辛夷支着下巴闲看窗外,人行道上,闲散的,或急匆匆的人在来来往往。辛夷看着窗外,孔阳忍不住看一眼辛夷。乌翅般的黑发袅然而下,披在她白皙的手上,有一种恣意的凌乱,辛夷不去理它,孔阳忍不住想帮她理一理。他看得痴了。突然他警醒过来,自己先红了脸,慌乱地站起身,说声“对不起”,离开座位走向了洗手间。
       洗手间里很清净。虽然逼仄,但灯光明亮。孔阳站在镜子前,理理自己的衣服。镜子里是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满面潮红,目光游移。他沾点水捋捋头发,突然他发现自己的鬓角处有一根白发。他被他的白发吓了一跳,几乎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震惊。他凑到镜子前,仔细地找着,试图把它拔掉。
       “老兄,这样你是拔不掉的。”
       孔阳吃了一惊。他保持着镇定,没有回头。镜子多了一个中年人,看起来年龄比孔阳还要稍大一些。他穿着考究,头发纹丝不乱。
       “我第一次发现白发也吓了一跳,这其实没什么。”
       孔阳“嗯”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
       “你沾上水就很难找到了,反光。你可以在洗头房洗过后,请小姐帮你拔。”
       长青藤茶馆的霓虹灯是一条长长的绿色枝蔓,从“长青藤”那三个字上缠绕着披挂下来。怕别人看不见,枝蔓上还长了许多绿叶。远远看过去,不像常春藤,倒像是初春的柳条。
       马路对面,朱臾和迪迪从“麦当劳”里走了出来。迪迪手里拿着个吃剩的“巨无霸”,边走边啃。迪迪说:“妈妈,我不想走回去了,我们到哪儿乘车啊?”
       “对面,那不是?”
       这地方没有红绿灯,迪迪很老到地在车流里穿行,朱臾喊他一声,紧跟上去,抓住他的手。
       车站离长春藤茶馆不远,可以看见里面朦胧的人影,如果再走近几步,里面将一览无余。车还没有来,他们只好等着。
       “妈妈,茶馆是干什么的?”
       “喝茶的,吃东西的——这关你什么事?”
       “我就问问。我的巨无霸还没吃完,我们能不能进去吃?”
       “不能!不能带东西进去吃。”
       “为什么?”迪迪奇怪。
       “都带东西进去人家还做什么生意?”
       “那我们进去,你再给我买个冰淇淋吧。”迪迪拽妈妈的手,见拽不动,自己就往那边走,他相信妈妈会跟过来的。朱臾喝一声:“迪迪,小孩不能去!”
       迪迪见妈妈火了,不情愿地折回来。他刚才已经看到了里面的人,确实都是大人,没有小孩。如果朱臾刚才跟着迪迪过去,她也许就会看见里面的辛夷,她的同学。故事终究要发生,朱臾注定要错过今日的尴尬。这没有办法,因为迪迪自己走回来了,回到她身边。
       这时车来了。迪迪老练地上了车,他已经超过一米四,驾驶员示意他要买票,迪迪手朝后指指,意思是有他妈妈买。汽车启动了,离长春藤茶馆越来越远,拐个弯,看不见了。迪迪拽拽妈妈的膀子说:“我知道了,茶馆也是儿童不宜,对不对?”
       朱臾扑哧笑了:“对,对,儿童不宜。”
       孔阳从洗手间出来,两人又坐了一会儿。孔阳不时抬起头,他觉得他会看见刚才洗手间里的那个男人。但其实他没有看见,一直都没有看见。对了,他肯定是洗头去了,孔阳想着,微微地笑了一下。辛夷询问地看着他。孔阳挺想把刚才的事说给辛夷听,但好像不便出口。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码的?”
       辛夷说:“我至少有十个渠道可以知道,这有什么奇怪?”
       “奇怪——你问谁了?”
       “我不用问,”辛夷笑眯眯地说,“我就这么随便按了一个号码,正巧是你接的,这总可以了吧?”
       “对了,我以后怎么跟你联系呢?”
       “还不算太晚啊,怎么就犯困了?你的手机上有我的号码。”
       孔阳自我解嘲地摇了摇头。他刚要再说什么,辛夷举起了手指:“你已经问了两个问题了,我顶多再回答一个,”她略带责怪地说,“你今天晚上还有多少疑问,优选一下,其他的,留着以后问。”
       “你这次回来住哪儿?呆会儿我好送你。”
       辛夷没说话,举起手,朝吧台哪里做了个手势。小姐跑了过来。孔阳抢着把账结了。辛夷站起身说:“我们走吧。”
       走到门外,在马路边上,她回头对孔阳说:“你真是个实心眼儿。如果你不问刚才的问题,就那么水到渠成地送我,你也就知道我住在哪儿了。现在我不告诉你了。”
       “我当然要送你,”孔阳伸手拦车,“你住哪儿?”
       辛夷说:“不用你送了,我就是这里的人,可住的地方多了。”她的脸上有一种捉迷藏的表情。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辛夷冲孔阳摆摆手,上了车,“我住在哪儿,还是给你一个答案吧:我住在你家里以外的一个地方。”
       孔阳有点手足无措。车亮着尾灯绝尘而去,上下晃动的车灯显示出路面的起伏。长长的车流,蜿蜒的马路。他站在原地,琢磨着她的表情和她的话,他觉得她并没有真正生气。顶多是有点醋意。但她看似淡然,间或又波动不定的情绪还是令孔阳感到捉摸不定。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兆头。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已经配了手机,这说明她将住上一段时间——孔阳在茶馆曾经问过辛夷要住多久,她并没有正面回答。现在孔阳坚信,他们既然已经见面,故事就一定会继续下去。
       他们是重逢,而不是擦肩而过的相遇。
       柔桑病了。
       朱臾晚上回去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柔桑在电话里说,没关系的,是肝炎,医生说只要注意休息,一边治疗,还可以继续上班哩。迪迪见是小姨的电话,跑过来也要说话。柔桑说自己生病了,以后不能和迪迪一起吃饭了。迪迪问为什么,柔桑告诉他会传染。迪迪说我抵抗力强,细菌肯定怕我。柔桑笑着说,没有细菌不更好吗?那倒也是,迪迪想了一想说,那你可以来吃巧克力呀,你一块我一块,细菌就传不起来了。
       柔桑在那边咯咯大笑。离话筒老远朱臾都能听见。她的笑声,还有恍若眼前的笑容使朱臾放了点心。柔桑从小体弱,小时候就生过乙肝,虽说后来好了,但有些指标一直都还是阳性。这一次大概也不会有多大问题。朱臾自己是个很少生病的人,这一点和柔桑恰恰相反,有一次柔桑又生了病,眼泪汪汪地抱怨妈妈,说她偏心,把病都集中到她一个人身上了。他们一起安慰柔桑,也笑话她。其实天下所有的痛苦都只有当事人才能感受,生病也是如此,任何别人都只是局外人,哪怕他生的是一样的病,那感觉也是类而不同的——哪怕他是你父母,是姐姐。在身体健康的朱臾看来,妹妹的病就是妹妹的一个组成部分,虽说有点倒霉,但妹妹天生就要生病,就像妹妹天生就是自己的妹妹一样。柔桑病过几次,后来总是又好了,活蹦乱跳的一个小姑娘。似乎这病已经和柔桑达成默契,时不时地捣一下乱,但并不打算把她彻底捣毁——捣毁了它还在哪里施展手脚呢?——柔桑有一次出了院(那是最重的一次),朱臾跟她开玩笑,“怎么样,好了吧,病也不想无家可归呀。”柔桑气恨恨地说:“它不会去找别人啊,就找你!”说着,自己也笑了。
       就像小孩不可能想到自己会死,朱臾绝对没想过柔桑的肝炎真的能把她怎么样——她以为也就是肝炎,那是熟面孔,不可能翻脸的。孔阳从外面回来,脸上有些潮红,像是喝了酒,人很疲惫:这倒是歪打正着,这副样子完全是公务应酬归来的形象,装都装不来的。他先看看儿子,见他已经睡了,走过来和朱臾说话。朱臾告诉他,柔桑病了。
       孔阳知道了还是肝炎,倒比朱臾重视得多。他抱怨朱臾应该问得详细一点,还说明天要是她没空,自己一定抽空去看看柔桑。他唠唠叨叨,颠着跑着去找书,《家庭医药大全》,又要给熟悉的医生打电话,因为时间太晚了才作罢。他的态度弄得朱臾倒有点自责,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掉以轻心了。这下做姐姐的也开始紧张,两人躺在床上还在商量着这件事。她万想不到孔阳现在也生了病,他是在拿柔桑的病来掩饰自己的心病。这种心病在中年男人中较为常见,属于疑难病症,虽然这种病的表现症状各不相同,一般也不致命,但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对自己的妻子会突然关心起来;有的不光关心妻子,还泽及妻子的妹妹——生病的柔桑可不知道,她还沾了光了——但不管怎么说,孔阳的急切更符合柔桑实际的病情。事情确实远比他们想像的要严重得多。
       孔阳到书橱那里找书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偷偷看了看左下角的那个橱柜。柜门关着,那本《中国文学史》立在那里,合着,那些情书安静地呆在里面。仿佛报晓的雄鸡,当太阳出现以后,它就沉默了下来,那些情书此刻已失去了令孔阳魂不守舍的力量。虽说孔阳还计划着找个机会把它们带走,但也只是基于安全考虑,他暂时已经没有了重温它们的欲望。只有失恋的人才会去咀嚼恋情,孔阳现在是失而复得。如此看来,那几天丧魂落魄般地寻找它们,只是辛夷出现的一个铺垫,一个情绪的酝酿过程,仿佛主角登场前必不可少的锣鼓。
       孔阳朝那个柜子做了个鬼脸。不久以后,他向辛夷提起了那些情书,还有那本《中国文学史》,说她真厉害,一不留神作品进入了文学史,再不留神没准儿也弄出部《红楼梦》来,引得辛夷娇笑不止,满脸飞红。但这会儿,他没有打开书橱触动它们。他本可以悄悄把它们放在皮包里带走,但皮包里当时已有了一条领带——把两样物证摆在一起,孔阳暂时还没有那么高的道行。
       第九章一间房,四面墙
       业已远去的初恋是一抹天光,它悬挂在婚姻生活的窗外,宛如遥远的彩云的一角。失败的初恋有时也是一笔财富,它似痛若痒地存在着,诱惑你从现在的婚姻里伸出手,时常去触摸那块伤疤。初恋是一个具有不断的自我美化能力的梦,而梦是现实生活的必需品。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孔阳这样的机缘,可以续写自己的初恋。悠远的往事仿佛天边的汽笛,隐隐约约,如丝如缕,本已远得不像是自己的故事,突然间周围刷地彻亮,那火车不知在哪里一拐,排山倒海般轰隆隆地开到了自己面前,等待着他上车。他是唯一的乘客。明亮的车窗里,有一张暌隔已久的笑脸。
       地面震颤着,他的心也震颤着。他的心房里盈满了惊喜、疑虑和向往。在他的视野里,每一件事物似乎都有了新的意义,一切的景物也都是新的,仿佛这世界刚刚经历了一场豪雨。中午他和朱臾约好,准备下班后回家,去看看柔桑。但不久朱臾电话又打了过来,让他马上就去,说柔桑病情很严重。孔阳提前下了班,骑车往柔桑家里赶。朱臾的电话很简短,甚至没有顾到安排一下放学后的迪迪,这已经明确表明了事情的严重性。孔阳头脑里有点乱,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重新出现的辛夷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他脑子里,柔桑的病情却是一个突然的闯入者。这是两件势如冰炭的不相干的事情,正因为不相干,它们一起搅在他的脑子里,就成了一锅粥,一锅从冰箱直接拿到微波炉里的粥。孔阳永远也不会去揣摩,辛夷的出现和柔桑的病有没有某种隐秘的联系,即使显而易见的时间上的巧合也没有引起他的丝毫联想——这显然和他的角色有关,如果朱臾能及时得知辛夷的出现,她很可能会把她和柔桑的重病联系在一起,她会迁怒于辛夷,甚至孔阳——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两件事在时间上的重合,要等到一个多月以后,她才会知道辛夷回来的消息。
       朱臾父母家在城市的西边,因为整个城市呈窄长形,距离并不很远。柔桑的病是一件大事,孔阳骑得很快。不一会儿他的身上就沁出了微汗。自从和辛夷见过面,孔阳一直有一种感觉,他觉得自己会在街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遇见辛夷。虽然他不知道辛夷现在具体在什么方位,在做着什么,但他确凿地知道辛夷此刻也正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真正的邂逅其实是不需要寻找的,但孔阳骑在车上,还是忍不住地往两边张望。辛夷的长发已经成为了一种标志,他特别留意着那些长发的女子。如果说辛夷和他多年之后的相约是一个意外,那么茫茫人海,街头的偶遇就更是一个奇迹,相似的奇迹是很难重复出现的,孔阳本不应该有这种奢望。但事实上直到进了小区,朱臾家的阳台已经遥遥在望了,孔阳才把心收回来。
       但他头脑里依然残留着辛夷的影子。她的长发,仿佛是她毕业照上镶嵌的一个乌木镜框,那镜框是柔性而灵动的,给她的面容增添了一丝妩媚和活泼。锁车的时候孔阳有些发愣,他突然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一天,他在大街上疯狂的寻找,那一次是寻找红衣的辛夷,那段失去色彩的黑白电影,一个男人飞驰在灰色的大街上,他简直是疯了。孔阳的脸顿时红了,他突然感到一丝羞愧和自责:在此时此地,他实在是不应该再想起这些!这真是过了分了。
       车棚里静悄悄的,孔阳一眼就看见了朱臾的车子,他并排停好车,锁好,绕过花圃。两只麻雀从树上落下来,喳喳叫两声,好奇地跟在他身后。它们也许是急于进化吧,学着他用脚走路,一跳一跳的,一边走两只麻雀还互相看看,突然又不耐烦了,尖叫一声飞上了天。孔阳轻轻地笑了笑。他解开了上衣的几个纽扣,身上的微汗虽使他感到一点不舒服,却让他减轻了心里的自责:不管怎么说他毕竟立即就赶到了,并没有因为什么而耽搁。
       岳父岳母家是一个三居室,房子不算小,装修得很普通。门虚掩着,等着孔阳。朱臾果然已经到了,三个人坐在柔桑的房间里,见孔阳进来,岳父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夕阳透过西边的窗户,照着墙上柔桑和朱臾的合影。房间里气氛暗淡。
       “是肝癌。”
       岳父的话音刚落,岳母就啜泣起来。朱臾靠过去,抱着母亲的肩膀。她的眼睛红肿着,想来已经陪着母亲落过泪。孔阳心里有过猜测,但一旦得到证实,他还是呆了。他摸出根烟,刚要点着,岳父伸出手,孔阳慌忙递一支烟给他,帮他点着。墙上姊妹俩的合影笼罩在阳光里,柔桑的面容被一片强烈的反光覆盖着,孔阳突然觉得,此刻的情景,就像是柔桑已经不在了。他心里一阵难过。
       “柔桑呢?她知道吗?”
       “她还在上班,她不知道。公司瞒着她。”岳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平时不抽烟,烟拿在他手上很别扭,不过他看上去还算平静。他们也是刚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柔桑公司集体体检后,她和大家一样拿到了一张报告单,医生只告诉她有些指征偏高,是肝炎,要她注意休息,但紧接着公司领导就得到了消息,他们马上通知了家里。诊断的结果很明确:肝癌,而且已经到了中晚期。医生建议再去做一次检查,但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不可能有那么好的运气。
       孔阳有些疑惑,柔桑病得这么重,难道她自己一直没有感觉吗?虽说前两天她曾说过有点累,但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完全不像生了重病的样子。他刚想说什么,朱臾开口了:“柔桑肯定说过她不舒服的,你们怎么就没有注意?”她的语气有些责备。母亲立即用手帕捂住了脸,哭起来:“这孩子老实啊!前一阵她说累,又劝我们说没什么大事,我哪儿想到会这个样子啊!”
       孔阳说:“大家都掉以轻心了。柔桑从小就有肝病,连她自己都没有往坏处想,爸爸妈妈又怎么能想到?”
       朱臾哽咽着说:“那天我做了梦,好像是我家里出了什么大事,柔桑还在劝我,”她突然“哇”一声哭出了声,“没想到这个梦会应在她身上!”
       孔阳仿佛被抽了一记,朱臾的那个梦立即让他想到了自己。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好奇,不知道朱臾具体是哪一天做的梦,是在他找到情书,还是在他和辛夷约见之后?他手足无措,看上去像是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别人。岳父拭了拭发红的眼角,又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爸爸,你别抽了。”
       “你别管!我抽死了又有什么呢?你妹妹她才二十二岁啊!”岳父说不下去了。
       “老天啊,你干吗不让我来生这个病呢!”岳母又哭起来。
       家里乱了。对面的楼上有人推开窗户,大概是朝这边看。孔阳走过去把窗户一个个关起来。“爸爸,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岳父长叹一声。“尽力治疗。尽我们最大的力量。不到不得以,争取不影响你们——”
       “爸爸,你这话说道哪里了?”孔阳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一起,竭尽全力。”
       “迪迪呢?迪迪在哪儿?”岳母突然想起了外孙。
       “迪迪放了学自己回家,你别担心他,他能干得很。”朱臾说着,往家里打了个电话。迪迪果然放学了,说正在家里做作业,但朱臾能听到他敲打电脑键盘的声音,知道他在玩游戏。不过她现在管不上这些了。
       “我们不能让柔桑知道她的病情,”孔阳说,“应该跟她公司交涉一下,请他们配合。”
       岳父说:“我已经去过了。他们老总是我以前的学生,他答应决不泄露出去,还同意柔桑可以一直上班,直到她不能上为止。”说到这里,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至于医药费,我没好再提,还是先治病吧。”
       孔阳心里一阵酸楚。两个老人头发都已经花白,突然间似乎又老了不少。这是他继当年自己的母亲去世后,再一次体会到生活的严重性。而柔桑是那么年轻,病魔却毫无理由地选中了她,要摧毁她。孔阳突然感到,没有病,是多么的好。外面的天是蓝的,艳丽的黄昏渐渐笼罩了城市,那是个没有病的健康的世界,他似乎不应该再奢望别的什么了。
       他们说好,第二天由岳母一个人带柔桑去复查,一个细心而啰嗦的母亲领着女儿去看病,不至于显得过于郑重其事,以免柔桑疑心。岳父还说,明天他一定给他认识的医生打个电话,诊断报告只能让家里人取。想想,再没有什么遗漏了,孔阳提出要和朱臾先走。朱臾有些迟疑,还想再陪陪父母。正犹豫着,门锁“吧嗒”一响,是柔桑,她下班回家了。杨乾尘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一个装菜的塑料袋。
       柔桑一抬头,看见他们,怔了一下,转颜又笑起来:“姐夫在我房间抽烟了吧?哦,我知道了,你是来探访我姐姐的发祥地。研究出什么来啦?”
       孔阳尴尬地笑笑。柔桑把杨乾尘手里的菜接过去,送到厨房。母亲忙不迭地抢了过去。杨乾尘跟在后面说:“阿姨,我来帮忙吧。”
       柔桑奇怪地走到自己房间,父亲斜靠在沙发上。见房间里烟雾腾腾,去把窗户打开。“你们很奇怪呀,这个时候——迪迪呢?”
       孔阳接过话头说:“还说哩,就是迪迪骗我们的!他中午和我们闹别扭,发狠说他放了学要自己坐车到外婆家,害得我和他妈妈一下班就跑过来。刚才一打电话,这小家伙已经到家了。”
       岳母话没听清,从厨房跑出来问:“你说迪迪怎么啦?啊?”朱臾连忙说:“没什么,没什么。”惊异地看看孔阳。孔阳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增强了说谎的本领。柔桑道:“原来又欺负迪迪了,我还以为我今天忘了谁的生日呢。”说着,吃吃笑了起来。朱臾想起了自己过生日和孔阳斗气的事,脸红了。忽然心里又是一阵疼痛。
       “我们走吧?”孔阳说,“迪迪还在家里呢。”
       “还走什么?杨乾尘你去把迪迪接来。”
       厨房里答应:“好。”
       “不了,我们还是走吧。”
       岳父站起身,要挽留的样子,眼里有一丝不堪重负的恳求。杨乾尘从厨房走出来,擦着手,找车钥匙,要去接迪迪。孔阳拦住杨乾尘,招呼朱臾还是快点走。他心里还真是有点急,他拿迪迪撒了个谎,作为父亲,总还是有点内疚。杨乾尘站在门口,送他们出门。孔阳的目光落到他身上,突然间有些畏闪。
       他们已经决定要瞒着他了。他将要被蒙在鼓里,就像生了病的是他本人一样——但这也是为了他好!他是那么的爱着柔桑,一旦知道实情,那还不等于山崩地裂?那种痛苦,大概不亚于自己爱着的人突然去国离乡。
       孔阳他们没有提起柔桑的病。孔阳走得很急,像是在逃跑。按正常情况,就算是肝炎,他们也应该问候一下,但他们都没敢去触动这个话题。
       回家后他们补救了一下,打了个电话过去。杨乾尘还在那里,朱臾在电话里叮嘱他,请他多陪陪柔桑,她生了肝炎,情绪可能会不好,说不定还会疑神疑鬼,要多开导她,叫她不要乱想。
       电话是孔阳提醒朱臾打的,但他自己不肯说,让朱臾说。也许因为身份相似,孔阳对杨乾尘心有戚戚。朱臾在电话里说的话再正常不过,似乎也只能这么说,但孔阳听了不是个滋味儿。他们确实已经商量好,要对杨乾尘隐瞒病情,他自己也同意了,但他觉得朱臾的话是一个确凿的欺骗,这是一个过程的正式开始,他虽不是主角,还是感到一种负担。他忍不住打断朱臾,让她告诉外婆,迪迪一个人在家一直很乖,自己把作业都做完了。
       “而且一题也没有错,”迪迪跑过去冲着电话喊道,“全对!”
       “是吗?我来检查。”孔阳把迪迪拽到他的书桌前。
       杨乾尘那天走得比平时要晚。吃过晚饭,大家一起在厅里看了会儿电视,柔桑说有点累,要去躺躺,杨乾尘关切地跟着她进了房间。电视前的沙发上,两个老人对视了一下。
       两个人在房间里轻声说着话。柔桑斜靠在床上,拿一本杂志,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杨乾尘面前的桌上有一只小狗,手一碰头就乱点,杨乾尘不时用铅笔戳它一下。房门虚掩着,电视的画面揉成一片色彩,挤进门来,在地板上闪烁。因为柔桑的病,整个房子里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重,但同时也多了一份宁静,至少在柔桑和杨乾尘的天地里,爱情的气氛更加沉郁,就如同没有月亮的夜空,星星的闪烁更为明晰。杨乾尘看着柔桑推荐的一篇文章,台灯的光线直射在他脸上,他的侧影投射在柔桑身上,柔和的光圈里,有两个安静的影子。柔桑怔怔地看着杨乾尘,他觉着了什么,回过头,正好接着柔桑的目光。
       她慵倦地斜躺着,双脚交叉着平伸,一个在前,另一个稍后。袜子里秀丽的脚趾轻轻地活动着,仿佛戴着手套的灵活的小手。他看着她,她的脚趾,她的脚踝,柔和的小腿,被灯光勾勒着向上延伸。杨乾尘的眼神渐渐的变了,他放下了书。
       柔桑突然把脚抬起来,做了个像是交通警“停止”的“手势”,脚心正对着移过来的杨乾尘。
       “别碰我!”
       “不。”杨乾尘的声音很轻,被电视的声音掩盖着。
       “会传染的!”
       “不会,我身体好。”
       “我们两个就你身体还好了,你不要。”
       “你也会好起来的,”杨乾尘说,“肝炎现在算不了什么,你很快就会好的。”
       房门突然轻轻地响了一声,被关上了。房间里的两个人愣了一下。杨乾尘不敢回头。柔桑看见是母亲关的门。电视的声音被隔在外面,窗外秋虫的鸣叫声传过来了,房间好像变大了。
       这个时候把门关上,杨乾尘再单纯,也会理解成一种默许,甚至是鼓励和怂恿。他有点疑惑,还没等他深想,忽然间自己脸先红了。门外的两个老人肯定一直听着他们的动静。这个念头立即传染了柔桑,她红着脸把头转向窗外。一盏路灯,被树叶笼罩着,有小虫在光线里飞舞。一触即发的欲念消散了。
       “我听说有一种乙肝疫苗,”柔桑说,“他们说基本上能够刀枪不入,你这两天就去打一针。”
       杨乾尘答应了,又说:“也许命中注定我们要同甘共苦呢?”
       “你神经!”
       “我倒不是在瞎说,你这次生病,说不定也是因为我。”
       柔桑夸张地扬起眉毛,伸手摸摸他的脑门,笑着说:“不烧啊,怎么又说胡话了?”
       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前一阵她同办公室有人生肝炎,说是好了,却不自觉,公司明明提供一次性纸杯,他不用,随便拿别人的杯子喝。偏偏柔桑喜欢喝茶,也不用纸杯,因此首当其冲。杨乾尘听说了,特为给柔桑买了个杯子,用胶布写上“肝炎病人专用”贴好,让柔桑带去。原以为可以把那人吓住,不想他更是喝得个不亦乐乎,还说反正是专用杯。柔桑抹不下面子,一直不敢明说。虽说柔桑吓得索性不喝茶了,天知道是不是就此晦气。就为了这个,杨乾尘已经自责了好几天。
       柔桑劝他:“那别人怎么不生病呢?他又不光喝我一个人的杯子,还是怨我自己身体不好。”她的声音有点哽咽了,“是运气不好,我们运气不好。”
       杨乾尘见她流泪,忙从纸盒里扯两张纸巾送过去。他想帮她擦眼泪,但却忌惮着身后的房门:它既然会悄悄关起来,也就可能突然打开。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他一贯话不多,比较稳重,他的稳重的背后不是像有些人那样,是城府,他是确实的单纯。现在有的小男孩,沉默寡言,其实是颇有心计,他们是想找机会争取一点什么,至少也是在人家说话时想悄悄学上几手,但杨乾尘是个例外。他不爱说话,是因为不善于说话,他小时候稍有点口吃,虽说矫治好了,但从此也落下个寡言少语的习惯。除了这个,他的成长道路算得上是一帆风顺。他的老家在一个小县城,父母都是教师。到了大学,老师们也很喜欢他,因为这个学生从不惹是生非,各门功课都不错——当然他也不是最拔尖的。在大学里就懂得刻苦奋斗的人,十有八九都富有心机,深藏不露。杨乾尘不属于这一类。他是个经历简单的大男孩。大学毕业后他到了公司工作,这家公司由国家控股,还有点“官商气”,这是他自己选的,符合他温和的性格。他工作得很顺心。不久,他遇到了柔桑,同时也就遭遇了自己的爱情。
       他们不在一家公司,但有一些业务联系。他们偶然结识,慢慢地靠近,试探着,迂回着,或远远一瞥,或回眸一笑,终于,并肩走到了一起。也许,一切都是所谓命中注定,杨乾尘一见到柔桑,所有关于恋人甚至妻子的想像都在瞬间有了着落,他从来也没有刻意去找谁,但柔桑的出现仿佛使他如梦方醒,他明白了自己一直是在寻找着,找的就是眼前的这个人,这个文弱的女孩。然而也许因为他此前的人生过于平淡了,他的爱情注定要经历一些波折:柔桑的父母对他并不满意。女婿是“半子”,他们没有儿子,对未来的女婿就格外看重。大女婿孔阳他们原本也不甚满意,但大女儿从小就有主见,孔阳的出现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想反对也为时已晚。柔桑一贯性格柔顺,如此一来,温顺的柔桑注定要承受双倍的关心了。这种关心的具体体现,就是父母亲不断地在耳边唠叨,追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同时又经常对周围那些本不相干的男孩评头论足,挑剔得厉害——他们借此表明他们的标准。按理说,杨乾尘的学历、相貌、人品、工作都不差,走在街上,谁都觉得他们是一对佳偶,但柔桑父母心目中的女婿应该是一个各方面都很拔尖的人,能让他们感到风光体面,让他们看到后半辈子的希望,然而在这个男孩身上,他们还看不到苗头。柔桑的父母也都是教师,正因为如此,他们对这个职业及其相关的家庭背景有着特别深刻的理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样。况且,柔桑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小有声望的“名师”,而杨乾尘的父亲在一个县城的中学教书,这不由让柔桑的父亲有点小觑,在同一个比较系统里的小觑,再跳出这个系统,他连这个职业也一起看不上了——也许连他自己也在内。
       当然,很多事情是不能明说的。他们只是用和缓而坚定的态度拒绝着杨乾尘。柔桑母亲经常在楼下遛弯,柔桑带着杨乾尘过来,有邻居问她那小伙子是谁,她就大声说:是工作上的同事,你们不要瞎猜。杨乾尘听见了,心里很别扭。隔一段时间他又来了,又有人问,她会换个说法:你别瞎猜,那是我女儿的同学!——同学比同事似乎近了一步,但永远也不会被承认是男朋友。如果他不是深深地爱着柔桑,他也许早就绝望放弃了。幸亏他不是个敏感激烈的人,他的温和同时也就是一种耐力。柔桑代父母向他道歉,有时也会为他们辩护,他们会争执,但最后总能和好如初,甚至比以前还要更好。
       时间久了,杨乾尘慢慢也习惯了。柔桑的父母似乎也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他的存在。他和柔桑尽量在外面约会,或者到她姐姐家。偶尔他也跟着柔桑回家。柔桑的父母很客气,情绪好的时候,也会一起聊聊天,他们提醒杨乾尘,年轻的时候要把精力用到发展上,要多学习;情绪不好了,她母亲可能就会说:哎柔桑,怎么不见你们单位其他人到我们家来玩啊?这句话让杨乾尘的心一落千丈,他硬着头皮再坐一会儿,黯然的走了。
       只要是在家里,他们很少能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即使进了柔桑的小房间,他们也不敢关门,更不会有任何亲热的举动。但是这天晚上有点不一样。门是柔桑母亲亲自关上的,厅里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小,好像怕打搅两个年轻人。开始他还以为门虽然关了,但两个老人还是不放心,怕他们越轨,把声音关小是为了听着这边。但两个老人一直都没有来打扰,以前做母亲的常常会进来,送一瓶水或是别的什么,甚至直截了当地说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今天柔桑的母亲也进来过一次,轻轻地敲着门,几乎听不见,她拿来了几个橘子,剥一个塞到杨乾尘手上,看着他开始吃,脸上还有一丝陪着小心的表情——杨乾尘立即反省,在心里指责自己错了:这是一种慈爱,在自己母亲身上经常见到的慈爱,现在终于来到自己的身边了!
       他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幸福,简直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他暗暗发誓,要好好地去爱眼前这个女孩,他们的女儿,要让他们觉得女儿终身有托。他本能地觉得,他们会对自己越来越好,一直到他们成为一家人,今天是一个转折点,从量变到质变,这是最简单的哲学,他的真情终于打动了这对深爱女儿的父母。
       杨乾尘的心被广阔的温情淹没了。母亲出去了,他吃着橘子,又给柔桑剥一个,简直无法自持。柔桑也感觉到母亲的变化,她面色酡红地看着杨乾尘,吃吃地笑着说:“看美得你!”
       “丈母娘给的橘子,能不美吗?”
       “你还美得不轻哩!”柔桑拿个橘子皮扔了过去。
       天已经不早,杨乾尘要走了。柔桑送他出门。房门一开,柔桑的父母就站了起来。柔桑顺手把吊灯打开了。“就走啦?”母亲拿了一袋橘子,往杨乾尘手里塞。他推辞着,柔桑说:“你不是说我妈妈给的橘子特别甜吗,怎么不要啦?”杨乾尘红着脸拎上了。
       柔桑送他下楼。走到楼下,柔桑说:“你看到没有,我妈妈眼圈红红的,好像刚才哭过。”
       “是吗?好像是有点,”杨乾尘说,“我知道了,他们肯定是在看一部悲情电视剧,把你妈妈惹哭了——她以前是不是也这样?”
       “差不多,不过我已经好几年没见她看电视看哭了,”柔桑想了想说,“什么电视剧这么能搞哭,有空我倒要看看。”
       第十章漂白玫瑰
       柔桑第二次的复查似乎要更为复杂一些,第二天,第三天,报告还没有出来。全家人都焦急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只有柔桑和杨乾尘还被蒙在鼓里,他们希望能等来一个好消息,得到一个比以前恢复得更好的治疗方案。也许朱臾还抱着最后的希望,但至少孔阳已是心中雪亮。任何事情都没有像柔桑的病这样,使他感觉到生命的珍贵。他身体一直很好,除了比以前胖一些,内外都没有大的变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头上出现白发时,他震惊过,但很快也就想开了:还有人少白头哩,但并不因为他有白发,他就不是个少年了,而自己才三十多,马马虎虎还能算个青年。更强烈的感觉是在一次看电视的时候,正在转播的是一场篮球赛,作为多年前一种特长和爱好的延续,孔阳对篮球比赛一直情有独钟,但那天看转播,解说员嘴里经常出现的一个词突然就触动了他:老将,?菖?菖是一员老将了。孔阳心里“咯噔”了一下。解说员显然是个小家伙,比起他来,?菖?菖是当然的老将,但这员“老将”曾经是孔阳心中的偶像,年岁也和他相当。解说员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菖?菖驰骋赛场多年,?菖?菖已经雄风不复当年,球队因为没有做好新老交替,所以跟不上节奏,言下之意是必败无疑。孔阳气恼地换一个台,是一场田径赛,又一个“老将”被解说员挂在嘴上。孔阳叹息一声,恍惚间觉得,那个“老将”就是自己,自己老得就要退休了。
       但柔桑的病更是一种切肤之痛。他和朱臾结婚近十年,差不多可以说是看着柔桑长大的。一个如此年轻的生命即将不可避免地消逝,孔阳简直不敢设想那最后的情景。他平生第一次认真地去琢磨死亡。他偶尔读到一则关于死亡感觉的资料,那则资料基于对一些死而复生的个案的调查,说死是一种漂浮的感觉,向着一个明亮的或者黑暗的通道漂浮而去,身体消失了,只有意识还舒适地浮游着,仿佛泡在温水里。孔阳苦笑着把那张报纸扔掉了:这是死而复生的人的梦话!他们复生了,所以还可以在这里痴人说梦。死是什么?死就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连梦都没有。国家正在申办奥运,玄武湖正在治理,花会开,树叶会落,天会下雨,有彩虹会架在上面,迪迪要长大,会娶妻生子,甚至杨乾尘肯定也还会结婚,等等等等,这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将与死去的人再无关系——只有想到死亡的人,才会觉得人世间全都是美好,即使有丑恶,也令人眷念。在孔阳的意识里,可以接受的死应该是油尽灯灭,老了,慢慢地病了,一点一点耗干,耗得你已经不想活,也活不成,最后有一阵风,轻轻地把灯吹灭了,悄无声息地结束。而青春的死亡是晴天霹雳,是从天而降的灾难,仿佛炫目明亮的一盏灯,刹那间熄灭了,没有预兆,猝不及防,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骇然地瞪着那熄灭的灯,猜测着,痛惜着,感慨着。
       再隔一天柔桑的报告才会出来。但孔阳心里已起了一种恐慌。他疑心自己,还有朱臾和迪迪,是不是会受到传染。他们和柔桑时常在一起吃饭,这种担心不能说完全是杞人忧天。他提出一起到医院去做个检查,被朱臾一顿责怪,她哭着说,要查你去查,你是个外人,所以有外心,要传染就传你这种外人!后来平静下来,抽噎着说:你先去查一下吧,再看看迪迪要不要打防疫针。
       为了避开上午看病的高峰,孔阳是下午到医院去的。他抽过血,咨询了打防疫针的必要性,计划着尽快带朱臾和迪迪来注射。走出医院大门,强烈的阳光有些晃眼。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无意的一瞥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然而他犹豫着。熟悉的身影似乎又有些陌生,他拿不准。他慢慢地走下台阶,装作随意的样子打量着那个越来越近那个女人。几乎在他断定没有认错人的同时,对方突然说:“你是,孔阳?”
       “张黎!”
       孔阳曾经对辛夷说过,他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认出辛夷,看来他确实具备特殊的认人能力。但这是在医院里,一个远离家乡的不那么正常的地方,孔阳认出张黎,却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况且,他看见张黎身边还有一个人,拎着一个略显土气的包,尴尬,却又略带警惕地看着自己。孔阳推测,他应该是张黎的丈夫,孔阳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突然间就想起来,他有一年回家时看到过张黎和他的结婚照,挂在小镇照相馆的橱窗里,两人穿着婚礼服,幸福地微笑着,红是红,白是白。现在面前的这两个人已经没有丝毫的喜气,张黎丈夫穿一件绣着“梦特娇”标志的T恤衫,亮闪闪的,透着一股时髦的土气;张黎的头发是大波浪,大概是为了出门刚刚做过,依稀是结婚照上的发型,一时间孔阳觉得他们是前不久才从婚礼上下来,换了衣服,直接就上了路,直奔这里,所以才风尘仆仆,一脸倦色——这同时也是岁月的倦色吧?
       “你——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孔阳问。
       “我们才到,”张黎回头对她丈夫说,“这是我的同学,孔阳。”
       她丈夫点点头,立即特别热情地伸出手,“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久闻大名。”
       孔阳松开他的手问:“你们是来看病吧?谁病了?”
       张黎刚要回答,她丈夫抢过话头说:“不是看病,我们是来看病人,我的一个亲戚病了。”
       他朝张黎做了个眼色,像是怕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马上反问孔阳:“你是来看病的啊?你气色很好嘛。”
       孔阳微笑着说:“我也是来看病人的。”
       说话时他看看张黎。她局促地淡笑着,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明显了。他想起了当年在家乡的邮局前面,在冬日的阳光下,他看见了抱着婴孩的张黎,他误以为张黎抱着的是她自己的孩子。当时他的心被重重的捶击了一下,全身仿佛都被震裂了。想起这一幕,他的心在多年以后的现在,依然咯噔了一下。他突然记起,有一次他在回家乡的时候,曾经听说张黎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据说夫妇两个经常互相埋怨,还闹过离婚。他推测他们这一次到省城医院,十有八九是来检查的——也许早就查过了,现在是来治疗。再想起刚才张黎丈夫制止她说话的眼色,孔阳更加肯定,有病的一定是她丈夫。
       他们站在门诊大楼的台阶上。住院部的入口离这里有好几十米,如果真是去看病人,他们就不应该在这里遇见。孔阳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嘴里说着请他们到自己家去做客,但已经流露出要走的意思了。他递了张名片给张黎丈夫,握了握手。分手时他看看张黎,她的脸上木木的。张黎的丈夫说了声:“再见。”已经像是在催促,明显不愿意他再在这里停留。孔阳找到自己的自行车,他看见张黎的丈夫已经走进了大楼,张黎慢慢地跟在后面。孔阳远远地朝她摆摆手,也不知道她看到没有。
       如果当年她跟自己结婚,她一定不会到这里来,她一定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这个念头突然蹦了出来,仿佛自行车轮胎下飞起的石子。
       现在孔阳跟张黎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这是少年恋情的最后的闪回。仿佛一段怀旧的音乐片段,忽然间从空中飘落,它刚刚吸引了你的注意,又被吹散,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这种相遇完全是一个偶然,而偶然是不会重复的。故乡离孔阳是越来越远了。他已经成为了这个城市茫茫人海中的一员,不是最得意的,但更算不上落魄。他在街上经常可以见到家乡来的人,那种粗嘎而熟悉的乡音总是会引起他的注意。很久以前有一次他在公交车上,见到两个民工模样的家乡人,因为带了太多的行李,遭到了售票员的责骂和全车人的白眼,一个被碰着了的中年妇女骂得尤其不堪入耳。孔阳满脸通红,他恨不得挺身而出打抱不平,话已到了嘴边,但他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开口。那两个民工的脏兮兮的被子,好像正扛在他自己肩上,他觉得羞愧。他责骂自己,骂自己是懦夫,是孬种。
       但是在突然出现的张黎和她丈夫面前,孔阳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点居高临下。同样是家乡人,那两个民工只是萍水相逢,而张黎却曾经激起过他少年时代的稚嫩恋情,他出来了,张黎却仍留在原地:也许这就是原因,但孔阳没有再往深里去细想。总而言之,张黎的一切都已不再让他挂怀。她的生活景况,她和丈夫是否能和睦相处,她是不是还能如愿地生一个孩子,这一切都已经留在故乡,位于他的现实生活之外了。
       但就在这短短的一两天,社里的气氛显然更为微妙了。教育出版社的赵社长因为经济问题突然被公安局拘留,消息传到孔阳他们社里,立即激起一片哗然。听说在他家里就搜出了三百多万!
       社里真是有些乱了。全社的人一堆一堆地在议论这件事情。孔阳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有点幸灾乐祸。教育出版社吃的是垄断的饭,全社上上下下,每个人房子票子都弄得钵满盆溢,这还不够,还经常去出版局举报别的出版社超范围出书,恨不得天下肥肉都是他们吃,也不怕拉肚子!现在拉出来了,第一个拉出来的就是赵社长。孔阳原本还担心钟若铁的书会惹事,现在他们忙着擦屁股,肯定腾不出手来惹别人了。
       只是两个社长的关系很让人为难。他们几乎已经不再说话,这一个在某个办公室,另一个一头撞进来,顶多搭讪两句,马上就会找个借口走掉。在这种微妙而紧张的状态下,马社长的策略是谈笑风生,与群众打成一片,李副社长则不苟言笑,稳重严肃,看上去更像是个一把手。孔阳可没有李副社长这种底气,他是少壮派,孔阳却少而不壮,只好装聋作哑。孔阳注意到,马社长的白发上午冒出一大截,下午却又全黑了,想来是抽空去了趟洗头房。然而他的头发黑得突然,黑得滑稽,他的老态已经无法掩饰,特别是他满脸堆笑的时候,简直令人心生恻隐。他已经五十八岁了,“七上八下”,按不成文的惯例,他已经到了退下来的年龄,但谁都能看出来,他不想退。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一个是少壮派,一个是目前的一把手,孔阳暂时还看不出最后伤的是谁。谁知道这个时候会发生一点什么呢?也许所有人都在心里盘算,但表面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姿态。大家绝口不谈领导间的矛盾,倒是下午刘可的一番话让孔阳大吃一惊。
       刘可沉默寡言,老成持重。当时办公室里只有他和孔阳两个人,他先是说起教育出版社的事情,迂回着试探孔阳,见他态度暧昧,突然就轻轻地甩出一句话:“听说马社长其实已经整六十了,他是八月的生日。”
       孔阳吓了一跳。
       “他有先见之明,早就把年龄改了。”
       “这,这怎么改?”
       “发身份证的时候。”刘可压低声音,回头看看门口。
       孔阳呆在那里。他觉得马社长可鄙,可怜,突然又觉得刘可可怕。这时有个电话打进来,刘可接完电话,放下话筒,又按按免提键,确认电话已经挂好。这个动作孔阳以前也见过,没有多想,现在他明白了这个动作的意义。他感到刘可有些陌生。刘可大概察觉到孔阳神情有点异样,和缓口气道:“其实这也不关我们的事。”又请孔阳不要说出去。
       孔阳答应坚守秘密。但他不知道有时候所谓保守秘密,其实就是掌握一个秘密,等到适当的时机再说出去。他虽然绝口未提,但马社长的年龄问题,渐渐还是成了社里一个悄悄流传的话题。
       刘可拿了部书稿到编辑部去了。孔阳坐在那儿发愣。他觉得很乱,理不清,突然又觉得这些事其实也很无聊。孔阳决定不烦了。烦不了!
       他想起了钟若铁,他操作的书,还有他美丽的秘书小陈。他给钟若铁打了个电话,还想拿小陈和他开开玩笑。钟若铁听出是他,马上说:“来催书号费的是不是?——老兄,已经打到你们账上啦!”
       孔阳大喜过望。他放下电话就到了财务室。钱果然到了。整整二十万。
       孔阳本想立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两位社长,马上又提醒自己不要多事。留给财务科长自己去汇报。
       回到办公室,孔阳点燃一支烟,坐了一会儿。安静中的心脏渐渐活泼起来。他提前进入了一个风光旖旎的世界。似有若无的香气,淡淡的灯光和阴影,仿佛贴着地面吹来的音乐,一切都是淡淡的,惟有一个妩媚的笑容明晰地出现在淡淡的背景之上,宛若天幕上的月亮。他们好像是在茶馆里,似乎又是在一个从未到过的空旷的地方……一时间孔阳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下班以前,他给辛夷打了个电话。
       第十一章温润如玉
       见面的地点是辛夷定的。手机只响了一声辛夷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背景很安静,似乎是一个一人独处的小房间。她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自己,这使得孔阳感到了一丝安心。辛夷只稍稍迟疑了一下,脱口而出道:“我们还到那个茶馆吧,就上次那个,是不是叫长青藤?”
       “是的,是长青藤,不是长春藤,你到那儿就会知道。”
       他们的意思就是老地方见,但这个老地方他们其实也才使用过一次。他们只有这么一个老地方。这个城市所有适合约会的场所几乎都是辛夷出国后才出现的,他们大学时期还只有公园和电影院,但是他们都认为这两类地方不适合他们现在的年龄。如果说他们现在算是旧梦重温,那梦的背景却完全是新的,就像新式的大屏幕纯平电视里正在上映着一部旧电影。所谓“旧电影”,那是对旁观者而言,他们却是这类影片本轮的主角,有一个冥冥中的导演,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也许他们已经猜到了最后的结局,但只要一上了场,他们就无法停下来,就像穿上了带着魔法的红舞鞋。
       孔阳坐的是一辆红色的出租车,没有后备厢的夏利,活像一只红皮鞋。看不见的巨人穿着红皮鞋在马路上溜冰。孔阳下了车在茶馆前等了一会儿,另一只红皮鞋滑过来了,戛然停在面前,鞋里走出的当然不是什么巨人,是婷婷袅袅的辛夷。
       孔阳迎了上去。他的表情有一点迷惑。辛夷挟来一丝淡淡的清香,但奇怪的是,他同时还嗅到一股脚臭。也真是见了鬼了,难道想到脚丫子就要闻到脚臭?他和辛夷打着招呼,眼一瞥间,看到了身边一个民工模样的人,敞着发黑的上衣,趿着一双破拖鞋,想来这正是那脚臭的来源。这里是公共汽车站,等车的人不少,孔阳不想让人看出他是在等人,所以站在这里。他厌恶地瞪了那民工一眼,那人吃不消这一瞪,知趣地走开了。那人没有开口,也无从开口,如果他能说上一句话,那脱口而出的方言说不定会让这个衣冠楚楚的城里人心里咯噔一下,他会想起他曾经在公共汽车上遇到的老乡,说不定还会想起他下午才刚刚遇到的少年时代的女同学。如果那样,孔阳的心情可能就会被扰乱。但事实是那个进城不久的民工因为自卑悄悄地退去了,如此看来,一个本不相干的人的自卑心理倒无形中保全了孔阳缠绵暧昧的心情。
       一切都退去了,只剩下辛夷愈发浓郁的体香。她细长的眼睛弯月一样,微笑着。她的头发有些散乱,仿佛是香味的形状,是全世界所有香气的发源地。
       “我们去哪儿?”辛夷问。
       “你说呢?”
       辛夷说:“随你。”
       孔阳想起他单位的附近有个洗头房,就叫“发源地”。他几乎有点放肆地看着辛夷的头发,忍不住笑了起来。
       “问你呢,去哪儿。”辛夷注意到他的目光,扭过头去,理了理头发。她看上去心情很好,略施粉黛,简直明艳照人。“要不我们还进去坐坐?”
       孔阳说:“不,我们已经坐过了。”
       辛夷说:“坐过了就不能再去了?”
       “我不想做已经做的事,我想做还没有做过的事情,”孔阳有点大胆,他的心里产生了朦胧却又庞大的欲望,辛夷轻松怡人的表情又暗中鼓励了他,难免言辞跳脱。话一出口又觉得唐突了,转口道,“我们还是走走吧?”
       辛夷似乎并不在乎他的挑动,接口道:“那好,我们走。我们去哪儿?”
       孔阳说:“随你。”
       辛夷突然笑起来。
       孔阳愣一下,也哈哈大笑。“好,那我们就随便走走,然后找个地方吃饭。”
       正是华灯初上时分,大街两边霓虹闪烁。这是有史以来他们第一次在街头漫步,这不是他们往昔生活的续接,而是一次全新的旅程。他们没有目标,只有方向,他们沿着一个必然的方向慢慢地往前移动。
       街上很嘈杂,他们一时没有说话。辛夷的小坤包轻轻拍打着她丰腴的臀部,包的节奏依顺着辛夷的脚步,也暗合着孔阳的心跳。沉默中,孔阳竟渐渐有些拘谨了,他没有说话,所以别人只能看到两个人在散步,看不出他的拘谨,拘谨的是他的思绪。辛夷的神情看上去很轻松,但他猜不透她心里是不是也有一点向往,有一点紧张。前方约莫一箭之遥的地方是市民广场,明亮的灯火下有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影。孔阳突然想起了什么,感到有些不自在,他正要说什么,辛夷突然停住了脚步,款款转身,含笑看着他。
       “怎么?”孔阳问。
       “你看看,那边。”
       循着她的手指,马路对面是一家药店,孔阳摸不着头。
       “石城市长春药店,”辛夷扑哧笑出来,她念道,“石城市长——春药店。”
       孔阳愣一下,哈哈大笑起来。辛夷一本正经地说:“你看,那肯定是市长。”
       对面的药店前,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里面出来,在门口停一下,匆匆上了一辆出租车。孔阳原本看不清那男人的脸,被辛夷这么一说,那人的脸立即就成了电视里经常见到的市长的脸。他忍不住又笑起来了。“是啊,这可是专供商店唷。”
       两人拐进了一条小巷。小巷里灯光暗淡,弯弯曲曲看不到头。辛夷的裙裾轻轻地摆动着,在微暗的光线下,她的小腿闪动着白色的狐光。那光滑丰腻的质感似乎已通过孔阳的手指,直逼他的大脑。夜色如水,小巷里几乎看不到行人,偶尔有个骑车人飞快地掠过,扰动了周围的空气,一阵阵的馨香断断续续地飘来,仿佛遥远而又熟悉的旋律。
       孔阳心猿意马。沉默得太久了,他想找个话题来说,却又怕破坏了这梦境般浓郁的气氛。稀疏的路灯下,辛夷的身影忽而清晰,他简直压抑不住突然拥抱她的欲望;忽而又模糊了,和夜色消融在一起,恍若雾中的杨柳,不知离他有多远。只有那小腿的狐光一直在闪烁,不在他眼里,就在他心里。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越来越不了解身边的这个女人了。在这沉寂的小巷里,他突然想到了纽约的摩天楼,那灯红酒绿的不夜天,辛夷孤寂的背影剪纸般映在寥廓的天幕上,怪诞变幻的色彩勾勒着她秀丽的面庞。她的眸子亮晶晶的,散淡地眺望着。万里之外有一个地方,一条小巷。灯影,树影,两条人影,若明若暗。
       他们从见面到现在,沉默的时间居多,偶尔的话题也是跳跃的,仿佛鱼翔水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腾起一个水花,但下一次鱼在哪里出现,你不知道。辛夷无疑是一个经历过风霜的女人,虽然从她脸上看不出,他不愿意问,也不敢问,但无数的通俗文本早已提供了想像的逻辑,只不过他不愿意去印证罢了。他宁愿过去的一切是一个梦,不可深究的梦,她梦游八年,突然醒来了,又走到了自己面前。
       以后的也只能算是个梦。这个梦将是迷醉的,绮丽的,但是有危险。仿佛突然得到一件礼物,沉甸甸的,一层层包着,你迟疑着,不敢打开。
       小巷不断出现一些岔道,他们信马由缰地走着。前面的灯光明亮起来,拐弯处的高地上有一家小饭馆,门前挂着一个大灯笼。两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我饿了,我要吃饭。”
       辛夷的语气有点娇嗔。乍现于灯光下,她的脸色略显苍白。孔阳笑着说:“就这种饭馆?”
       辛夷道:“我又不是讲‘派’的小女孩!干净,能吃饱就行。”
       “你还要吃饱——刚才经过一家饭店的,你没有说,我以为你是要减肥呢!”
       “我要减肥吗?”辛夷跨上台阶,回头说,“你觉得我需要减肥?”
       “不,不,你正好,增之一分则太胖,减之一分则太瘦,——我是说,你是想要我减肥。”
       “你也不胖。”说话间孔阳已经挑起了透明的塑料帘子。
       这饭店的名字写在灯笼上,“巴斗石屋”,有点怪,为什么不叫“食屋”?难道这房子不是砖头而是石头建的吗?——等他们坐下来,点了两个“特色菜”,其中一道“石头馅饼”一端上来,他们就明白了。
       所谓“石头馅饼”,其实就是鸡蛋拌海蛎,用石头的热力把它烫熟。石头约莫有五六个,色泽温润,看上去像是皮蛋。孔阳好奇地拿筷子拨拨,石头吱拉拉地滚动着,烫得吓人。服务员是个小姑娘,她看着孔阳夸张的表情,捂嘴笑着说:“这是石头,烫着哩!”孔阳说:“我知道。”
       “这是我们的主打菜——”小姑娘看来还有宣传推广的责任,她接着还要说什么,孔阳问:“所以叫‘石屋’?”
       “对,这种石头是我们从天目湖底采来的,含有多种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具有行气理络,活血化淤的功效,还可以滋阴壮阳哩!”
       辛夷扑哧笑了起来。
       孔阳有心逗她,道:“可是石头又不能吃。”
       “石头会渗透呀!”小姑娘说,“好多客人到我们这儿来,专门要吃这道菜哩。”
       辛夷道:“现在不光石头不能吃,连鸡蛋也吃不起来——太烫了。”
       小姑娘怔了一下,连忙道:“我把空调打开,一会儿就冷了。”孔阳拦住她,让她其他菜赶快上。
       几个冷盘很快摆上来了。不先上冷盘,先上石头馅饼,孔阳觉得这家店倒也颇为用心。小姑娘过来时,孔阳笑着说:“你很懂行,肯定是学过中医。”
       小姑娘知道他在开玩笑,笑笑不说话,忙自己的去了。孔阳说:“这店的老板说不定倒是学中医的,上次我们在一家酒店,老板就是学中文的。”
       辛夷若有所思地说:“你乱讲。老板不是学中医的,他是哲学家。”
       她不像是在开玩笑。孔阳奇怪地问:“何以见得?”
       “鸡蛋,石头,”辛夷拿筷子轻轻敲着碟子里的石头说,“有句话你知道的,天上不会掉馅饼,这话说得对,天上其实只会掉石头。”
       “我承认天上不会掉馅饼,但又怎么会掉石头?”
       “陨石呀!”辛夷道,“再说了,冰雹也能算是一种石头吧?”
       孔阳愣了一下,无可反驳,笑着说:“现在天上还没有掉石头,倒是掉了个你,一个美丽绝伦的美人。”
       辛夷调转筷子敲他一下:“胡搅蛮缠!总有你说的!”
       “以前我不知道你这么深刻,现在我都有点怕你。”
       “我深刻?”辛夷笑起来,“我是瞎说的——来,肯定冷了,吃吧,人家不是说了,壮阳哩!”
       两人都笑起来,开始吃饭。他们要了点啤酒,边吃边喝。“石头馅饼”也就是鸡蛋海蛎的味道,吃是好吃,但也吃不出微量元素的滋味来。店堂里很冷清,除了他们两个,后来又来了几个小青年,要了不少啤酒,坐在里面的一桌上,很安静地喝着说着。看来光有个奇怪的名字也还是不行的,就像这店叫“巴斗石屋”,怪是怪了,生意却也不见得红火。孔阳的头脑有些飘忽——天上只会落石头,不会掉馅饼,他冷不丁就会想起这句话。他不知道辛夷真是随口说的,还是另有深意。突然又想起那个“市长春药店”,不由得微笑起来,他刚朝那盘“石头馅饼”伸出筷子,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滋阴壮阳”的话,筷子就在空中顿了顿。辛夷的脸酡红着,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嘴里说着“吃啊,吃啊!”孔阳笑出声,索性把筷子放了下来。
       到后来,孔阳只要一看那盘菜,两人就不由得会心一笑。
       他们还点了一个“天目湖鱼头”,是砂锅,一时半会儿上不来。他们边吃边等。店堂里摆着一台电视,声音也开得小小的。里面正在转播世界田径锦标赛。几个项目在来回切换,他们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一个中国人的身影。孔阳对体育一贯有兴趣,他叹气道:“我们真是不行,人家吃的是牛奶牛肉,我们吃的是什么?”
       辛夷道:“怎么,你还想点个牛肉?”
       孔阳笑道:“要跟他们比,大概要等我们下一辈,吃牛奶牛肉长的孩子长大才行。”
       辛夷道:“我不同意。按你这么说,体育比赛比的就是牛奶牛肉?”
       “就是。”
       “那也不要等到我们的下一辈了,以后比赛,直接把奶牛赶上场就行了!”
       孔阳道:“那不成了斗牛了吗?”
       “就斗牛!不带呀?”辛夷认真地说,“哪个国家的牛厉害,哪个国家拿金牌。”
       “那就让你去当奥运会主席!”孔阳说她不过,气恨恨地说,“你又深刻了不是?”
       说话间“天目湖鱼头”上来了。大概是被催过几次,火候没到,两人喝了口汤,辛夷摇摇头把汤匙放下了。她掏出餐巾,小心地擦擦嘴说:“我饱了,你要再吃一点。”
       孔阳不喝汤,把一块鱼肉拎到自己面前的碟子里说:“这不是鱼汤,这是养过鱼的水。”
       “说得好!”辛夷道,“你说的话才深刻哩。”
       孔阳夹起最后一块鸡蛋说:“那我就把你这个深刻的哲学吃掉!”
       不知怎的,桌上的筷子被他碰掉了。弯腰拾筷子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一瞥间,看见了辛夷裙摆下了小腿。眩目的狐光。在那一瞬间,什么深刻不深刻,什么市长春药店滋阴壮阳,乱纷纷的线路,突然间就被短路了。他的脑子里嗡了一下,闪起一片火花。裙摆上的香气蝴蝶一样扑闪着飞来,他感到瞬间的窒息。裙子以上是她的上衣,她的胸,她的妩媚的脸,被桌面挡着,却明晰得几乎出手可及。这是个冰雪聪明的女人,聪明到极点,经历过风霜,又成了玉。八年的经历,是玉里的纹理,变幻莫测,悠远深邃,却又温润透明。
       辛夷是一块玉。
       再抬起头来时,仿佛已经过了漫长的时光。八年,在一瞬间飞过了。他的脸涨红着,看上去像是弯腰造成的。孔阳一时间几乎不敢正视辛夷。他走到柜台那儿,去把账结了。那小姑娘鞠个躬说:“欢迎下次光临!”孔阳笑笑。
       电视里播的是跳高项目。有人跳过了横杆,店堂里的几个年轻人终于爆出了他们今天晚上的第一声呐喊。一个啤酒瓶掉在地上,“砰”地碎了。辛夷和孔阳吃了一惊。
       刚从饭馆里出来,小巷显得越发昏暗。秋天的夜晚凉爽宜人。晚风习习,触摸在皮肤上,使人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路灯淡漠地透过树叶,洒在地上,无数的小虫子围着路灯穿梭飞舞,轻轻地撞着灯罩。走过灯下,孔阳看见有几只虫子落在地上,蠕蠕地爬动着。秋天的虫子快飞不动了,秋天的树叶也已经稀疏,一轮下弦月印在天幕上,像一盏灯。孔阳突然觉得有些伤感。
       “你在想什么?”辛夷问。
       “我没想什么——”孔阳不想暴露自己的情绪,更不愿告诉她自己突然想到了生了绝症的柔桑,“我在想我们是再继续走走,还是找个地方坐坐。”
       辛夷吃吃笑道:“不吃晚饭走路是减肥,吃过了再走就是吃饱了撑的了。”
       “那我们就找个地方——还去长青藤?”
       “哪儿都行,到处都是地方。”
       孔阳道:“这巷子岔道太多了,回头走,说不定一出来,离那里不知有多远,”他看着辛夷道,“我倒是愿意走回头路,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回到从前。”
       辛夷突然笨了,听不懂他的话。笑着说:“那就不回去,往前走。”
       “那就先走吧。那儿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哼,还‘市长春药店’!”
       辛夷道:“你现在是需要到药店去,你肯定喝多了,要买醒酒的药。”
       孔阳“嘁”一声道:“一瓶啤酒,我能醉?你知不知道,醒酒药其实就是后悔药,忍不住喝多了,自己没法醒,只能借助于药。我是要吃后悔药。”
       “这倒是个大商机,”辛夷冷笑道,“后悔药先不说,谁能把醒酒药做出来,谁就商机无限。”
       “肯定不比伟哥差!”孔阳嬉笑道,“你这次回来准备做什么?住多久?”
       “做生意呀,”辛夷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倒是想接受你的商业指导,开发醒酒药,只是怕做不出来。”
       “你做出来我先吃,人体实验。”后面这四个字他说出来就后悔,觉得过分,但已经脱口而出了,即使有后悔药也还是没用,反正他今天已经说溜了嘴了。幸亏辛夷不计较,笑骂道:“你勇敢,吃死你!”
       他们边走边说,走到了一片老城区。这里是城市的腹地,好像被开发商遗忘了,巷子两边依然是大片的老房子,带着木制的阳台,依稀是多年以前的那个傍晚,孔阳在城南寻访辛夷的家的那幅景象。记得有一只黄色的猫,但现在没有猫,倒是有一只狗,突然在小胡同里大叫起来。辛夷哇地叫一声,往孔阳身上一靠。孔阳壮着胆子,停住脚说:“别怕,铁链子锁着哩——你说,现在去哪儿?”
       “快,先走,离开这儿!”
       孔阳坏笑道:“先想好,要不然说不定下面还会出现老虎哩!”
       辛夷也听到了铁链子的丁当声,但那狗狂吠着挣扎着,还是很吓人。她甩甩肩膀,挣脱了孔阳的手,快步跑了开去。
       孔阳紧跟几步,追上她,搂着她的肩。辛夷没有挣脱。她的身体软软的,虚虚的。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亲密接触,却是由一只恶狗促成的。不久以后孔阳回想起来,不禁哑然失笑,这也成了他们以后彼此调笑的一个话题。辛夷真是被吓坏了,在平坦的路上她也走得跌跌撞撞的。孔阳真切地感觉到了肉体忽忽闪闪的坠力。小巷突然间也就结束了,辛夷站在路灯下,苍白着脸,长长地嘘了口气。
       “现在去哪儿?”孔阳问。
       辛夷似乎还没有缓过神,怔怔的。孔阳伸出巴掌在她眼前晃着,说:“这是几?”
       “去你的!”辛夷打一下他的手道,“要么我回去吧。”
       “我也去。”
       “不行。”
       “那我们去看电影吧,少林寺。”
       辛夷愣了一下,说:“我们不是说找个地方坐坐吗?”
       “好啊,你说的,到处都是地方。”
       辛夷微笑道:“只有一个地方我们不能去。”
       “哪儿?”
       “你的家。你和朱臾的家。”
       孔阳像又被打了一下,不是打的手,是脑袋上挨了一下。他简直不负责任地说:“现在不去,也许以后可以去。”
       辛夷正色道:“除了你的家,我哪儿都没兴趣。我还是回去吧。”
       他们站在马路边。一辆出租车开过来了,减了速,见他们没有要车的意思,加快开走了。孔阳看看手表,往马路中间走走,拦住了一辆车。
       他把车门拉开说:“你回去吧。”
       辛夷上了车。孔阳也跟着上去了。
       “我送送你,这总是应该的吧?”
       辛夷无奈地摇摇头。也许是小巷里的那只狗让她感觉到了自己作为女人的柔弱;也许她早已知晓那存在于黑暗中的明确的逻辑,她知道今晚的故事将会向哪里发展,但她无力违背,也不愿意违背。总之,她没有拒绝。
       这是一片很普通的居民小区,所有的楼房都差不多。楼房间绿树成荫,树木很高大,看来这些房子也很有些年代了。
       他们沿着小区的主干道往里走,又拐上了一条与楼房平行的小路。一楼的人家都亮着灯,有一个男人在厨房洗碗,叮叮当当的,隔壁是一间浴室,灯光朦胧,晃动着影影绰绰的人影,从外面看去,你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住在同一套房子里,是不是一家人。孔阳跟在辛夷后面,他感觉到了浓烈的家庭的气氛,不知怎么的,他有点不自在。下车时辛夷就告诉他,她不住父母家,自己租了套房子,但对眼前的景象,孔阳依然没有心理准备。透彻一点说,这里和他自己的家那边,实在是太像了。
       一只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亮晶晶的眼睛闪一下,蹲下身子,嗖地跑远了。
       辛夷住在三楼——他自己家也住三楼,如果不是辛夷掏钥匙的声音提醒了他,他几乎就要到口袋里摸钥匙。为了掩饰尴尬,他顺势掏出了打火机。走廊上没有灯,辛夷熟练地打开了防盗门。再把门打开,房子里竟然亮着灯!一线灯光,一片灯光!孔阳心里咯噔了一下,呆呆地站在门口。房子里似乎立即就会走出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出乎意料的男主人。
       “你进来呀。”辛夷换着鞋,等孔阳进来,把一双拖鞋扔在他脚下。
       这是一套两室的中套房。没有客厅,只有一条过道,靠门口的一间摆着沙发,电视,茶几上散乱地扔着几本杂志。孔阳在沙发上坐下了。
       “你怎么开着灯?”他问。
       “什么——”辛夷从冰箱里拿来几听饮料,她愣了一下道,“走廊里灯坏了,家里不开着灯我有点害怕。”
       “什么时候我来修一下。”
       “什么时候?”
       “你如果有工具,现在就可以,”孔阳说,“说不定只是灯泡坏了。”
       辛夷道:“不修也无所谓的,我很少晚上出去的。”
       孔阳喝着可乐,打量着对面墙上的一幅壁挂,那是一片朝阳下的大海,金光点点,乱石林立。壁挂还很新,不会是房东留下的,但是看不出那是美国的海,还是中国的海。
       短暂的沉默。却好像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孔阳用脚趾拨弄着脚下的拖鞋,鞋子是灰色的,中性色彩。辛夷突然想起什么,站起来,到卧室拿来一本相册,扔在茶几上。
       “你不是要看我的相册吗,看吧。”
       “就这一本?”
       “就一本。”
       “哈哈,这是代表作。”孔阳打开相册,一张张地翻着。里面是各种衣着的辛夷,五颜六色的辛夷身后,是四季的美国,一个个著名的,或不知名的地方。孔阳的脚随意地拨弄着地上的鞋子,他相信,或者他希望这双鞋子以前没有别人穿过,它们专门等待着他的到来。他甚至相信这本相册也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因为他在这本相册里没有看到任何一个适龄的亚裔男子的影子——他知道,她的前夫是个中国人——外国人是有一些,但连一个亲昵的举动都没看见。
       他有些怅然若失,也有些感动。落地台灯照着茶几,辛夷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坐在灯光的阴影里。她轻轻吸着饮料,认真地看着电视。那又是一部热闹的电视剧,不断传出硬加上去的笑声。电视剧是虚构的,面前的相册也是虚构的,另一些真实被剔除了。孔阳突然觉得心里有点痛,尖锐的疼痛夹杂着柔软的温情排山倒海般地袭来,在那一瞬间,他几乎难以自抑。他很希望辛夷能坐到他身边来,但另一只沙发摆在斜对面,似乎很远,有八年。
       他注视着灯影里的辛夷。她的侧影精巧而消瘦,长发凝固在脸颊上,一动不动。孔阳笑道:“你这里怎么没有一张侧影,你的侧影很有特色。”
       “有什么特色?”
       “像一只狐狸。”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你才是狐狸!”
       “真的像。”
       “像又怎么样?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一只狗。”
       “我是狗?”
       “我没说你——”辛夷嘻嘻笑起来,“我是说我们在小巷里碰到的那只狗。”
       孔阳也笑了。他看着辛夷,心里的欲望陡然蒸腾起来。忽略已久的香水味和房间里暧昧难言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包围了他的全身。他已经清晰地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也许还有点犹疑,有点害怕,他说着可有可无的话,仿佛在飞速下滑的车子前再扔上一些阻碍,和也许是同样心理的辛夷配合着,延缓着那一刻的到来。终于,他站了起来。
       “你肯定还有很多照片,不肯给我看。”
       “没有。”
       “肯定有,”说着他走向了辛夷的卧室。辛夷好像要拦着他,跟了过来。她刚一进门,孔阳就转过了身,凝视着她。突然他紧紧地拥住了辛夷。
       这是一个玉香温软的身体。清凉光滑的丝绸里,是辛夷丰腴娇柔的肌肤。卧室暗淡而寂静,充满了他们参差交织的粗重的鼻息。孔阳紧紧地抱着她,简直像要嵌到她的身体里去。辛夷似乎弱不胜衣,好像已经无力支撑起自己的躯体,她的下巴紧紧地压在孔阳的肩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激。瀑布似的长发遮挡在她脸上,又被揉乱了,阻碍了孔阳急切的脸。他紧紧地贴着她,双手挽住她的腰肢,用他的脸,他的鼻尖,拨开她凌乱的头发。辛夷呻吟着,轻轻晃着自己的脸。他们的嘴试探着,躲避着,辛夷的头一点点向后仰过去,逃避着孔阳的追逐,她的头发突然流水般地跌落下去,他们的嘴吻到了一起。
       一丝长发搅在他们嘴里,和他们的舌头纠缠在一起。他们吮吸着,喘息着,那一丝头发仿佛舞蹈的人脚下的绳子,黑色坚韧的绳子缠绕着两个大汗淋漓的红色的舞者。这是一个像舞厅一样拥挤紧密的吻。孔阳的舌头上甚至感觉到一丝钝痛,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他的手扶着辛夷的身体,慢慢地往床前移动。辛夷喃喃地说:“不,不。”
       “为什么不?为什么,为什么……你本来就是我的……”孔阳的声音像是辩解,更像是在鼓励自己。他的双手有一股无可置疑的力量。辛夷轻轻挣扎一下,身体依顺着,她的腿被床沿绊了一下,身子倒在了床上。
       床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像是等待着,终于等到了两具身体。
       台灯被辛夷伸手关掉了。卧室的窗户映照着树影。路灯透过窗户射进室内,在房间里投下了一方斑驳的树影。一件衣服夜鸟般从床上腾起,飞翔着,落在床前的地上。一件,又一件。
       孔阳真是疯狂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疯狂。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他真的是疯了。似乎他成长了这么三十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一天就是一生,一生也就是这一天,似乎这一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日。辛夷是柔顺的,她的柔顺其实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疯狂。在窗外射来的斑驳的灯影下,她仿佛是一只丛林中魅人的女妖。她的衣服被一件件脱去,仿佛新鲜的荔枝被剥去外壳,渗出了湿润的液汁,她的手似有若无地抗拒着,但显然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已经依顺了。在解胸罩的时候孔阳遇到了一点麻烦,他的手伸向她的后背,但是他没有摸他经验中的搭扣。他有点焦急,有点狼狈,他停住手,在黑暗中询问地看着辛夷。辛夷似乎微笑了一下,抬起身子,从掖下把搭扣解开了——他可怜的经验!
       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这种区别在从来没有对比经验的孔阳感觉中,甚至不比女人和男人的区别小。至少这是一种出乎想像的极具质感的对比。孔阳绝对没有想到,辛夷看上去略显瘦弱的身材下,其实是一具丰腴有致的肉体。在她活泼而又娇柔的迎合中,孔阳感到了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他不光是他自己的主人,同时也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主人。辛夷是一个聪明甚至是深刻尖锐的女人,但在床上她完全是善解人意的,单纯的。现在她安静地躺在他身边,就像一只慵倦的猫,这种明晰的对比集中在她身上,使得孔阳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满足。
       他的手依然不舍地在她身上游动。她好像已经睡着了。这个夜晚的感受足够孔阳回味很长很长时间,一天,一年,甚至很多年。有一天他突然想到,人赤裸的时候就不应该再去深刻,最简单的才是最正常的,不管是在公共浴室里,还是在私密的床上,这个时候你还深刻,你就是乖戾——他想了很多,这是形而上的,还有形而下的,就是:女人不应该练体育。长期的栉风沐雨和摩擦会使女人失去一些关键部位的敏感;结实的身体是男人的身体,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简直就是同性恋,或者是左手握右手。
       比较是可怕的。两个女人间的比较则更为阴狠。妻子对他来说太高大了,他简直没有办法待她。朱臾并不是运动员,但她天生具有挺拔结实的身体。当年辛夷和他分手,朱臾走近他身边的时候,他曾经为此暗地里感到庆幸——也许当时他是为了安慰自己吧,但事实上,这确实曾经是他的骄傲。可是中看的不一定中用。以前,他实在是太幼稚了。
       突然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他不得不回去。一阵惶恐突然袭了过来。黑暗中,他似乎看见了两道尖利的目光。他轻着手脚,在地上找到衣服,把辛夷的放在椅子上,自己一件件穿好了。
       房间里有一股浓香。那是香水的味道。香味忽然驱除了他心里的惶恐和歉疚,刹那间他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他简直要质问冥冥中朱臾的那一双眼睛,“你为什么不用香水?为什么?!”朱臾是从来不用香水的。有一次在街上,孔阳曾经要给她买,朱臾嗤笑道:“这是狐狸精用的,”不由分说地把他拽走了。倒弄得孔阳羞愧半天,好像自己心术不正。现在狐狸精就躺在自己身边,狐狸精有什么不好呢?为什么就不能对自己的丈夫做一做狐狸精?——如果有可能,孔阳真的恨不得去质问朱臾。辛夷身上的香水味弥漫着,牵引着孔阳,他循着香水味凑近辛夷,贪婪地嗅着她的颈项,她的体香。辛夷动了一下,转过了身子。“啪”一声,灯打开了。
       “你要走了吗?”
       “嗯,”孔阳看看表。
       “你洗个澡再走。”
       孔阳愣一下,笑了,“我舍不得你的味道。”
       “去你的。”
       十分钟后,孔阳吻吻辛夷,轻轻地出了门,走下楼梯。他的头发很干爽,一点不像才洗过澡的样子,那是因为细心的辛夷提醒他用了塑料浴帽。
       第十二章你知我知
       夜色茫茫。孔阳坐在车上。他刚刚离开辛夷那个恣情的小窝。才十几分钟,汽车已经开出了好几公里。那边现在一定是冷清的,他的体温还留在床上,他的心也留在那里。他想像着那细碎的月光摇曳着洒在辛夷洁白的裸体上,似乎能看见她晶亮的眼睛。他的身子有点发软,懒懒地倚在车座上,头脑倒是异常清晰。所有的疯狂都已经挥洒在那个房间里了,只剩下最后一点能量还温温地残留在他大脑里,烛光一样轻轻地摇动着。他想起了他的大学时代,在开学典礼的礼堂前,辛夷那张秀丽而又略带稚气的脸,他的向往,他的焦灼,他等待后的沮丧。一切的场景都已经很遥远了,那个偌大的阶梯教室,闪烁明灭的日光灯;电影院里晃动的人影;忐忑不安的收发室;他们去采风的贫穷的小村,荒凉的景色;灰色的大街上,如惊鸿一现的红衣身影,他疯狂地追寻着,最后,他站在了一条古旧的小街上,茫然四顾,一只黄猫无声地靠近,“喵”地叫一声,倏然不见了……
       无数的场景飘荡着,重叠着,凸现着辛夷娇好的面容。她的温软,她的馨香,依然残留在他的触觉上,但暂时已无法激起他身体的反应,只有纷纷扬扬的牵挂,还丝丝缕缕地连接在她身上。这是一种幸福的满足后的疲惫,仿佛长途奔袭后,终于到达目的地的瘫软。
       这就是结果吗?
       也许失而复得的爱情就应该从这里再开始。以后会怎样,他似乎能看见,又好像看不清楚。那个少年曾经为了不知道怎么谈恋爱而担忧,现在他突然就体验了偷情的滋味。偷情——他想到了这两个字,但并没有感到羞耻。他爱着这个女人,她原本就爱着自己——这不能算是罪恶,顶多算是一个错误,即使是错误,错的也不是他,那是命。命中注定他们要拐个大弯,才能再走到一起……身后的情人想着他,前方的妻子在等他回家,他现在是在路上,他是重要的。他的心里充满了愉快和满足,也许,这就是一种幸福。
       这时候汽车突然“嘎”一下刹了车,孔阳惊醒了。他看看车外,是一个十字路口,离家已经不远。司机骂了句脏话,车子前面,一个骑车人一声不吭,慌慌张张地推着车子跑开了。
       司机重新发动汽车,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孔阳觉得应该答答话。司机也是个辛苦的行当,不容易。
       “你们也很辛苦呀。”
       “可不是,”司机问清了路,继续说道,“现在干什么容易?什么都不好干。”
       孔阳叹口气道:“那是。我不也忙到现在?没办法。”
       司机回头看看他,“我一看你就是忙人,还是个官儿。”
       “为什么?”孔阳不自觉地夹了夹他的皮包。
       “这还不简单。你一个人坐车,没有送小姐,再说你也不是从那些花花场所出来的——还对呀?”
       “差不多,”没想到这老兄倒很有趣,孔阳哈哈大笑起来。
       再拐个弯就到了家前的巷子口。要说孔阳心里没有一点歉疚,那也是假的,他暂时还没有那么高的道行。但他今天遇到了一个可爱的司机,一席话就把孔阳的夜行定了性。他是个领导,公务繁忙,推不开的应酬!下车时他没有要司机找零。他在心里抱怨着那些在酒席上没完没了地敬酒的家伙,那些工作狂,感叹着自己的辛苦,夹着皮包大踏步走进了小巷。
       他确实很累,上楼时脚步有点沉重。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疲惫是真实的。他担心朱臾还没有睡,如果那样,他将不得不再骂一遍那些讨厌的酒徒,更可怕的是朱臾独守空房后又酝酿了兴致,要求他再交一次“公粮”,那他可就惨了,他已经完全没有余勇可贾了。
       孔阳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延宕着不敢到卧室去。迪迪睡得很沉,小猪似的打着呼噜。月光映入室内,隐隐看见床前有一堆衣服,一只拖鞋,另一只不知去向。孔阳扭开台灯,摸摸迪迪的头,见有些汗,伸手把被子拽去一些。
       突然他想起什么,回头看看门口,轻轻走到书橱那儿,站住了。
       他打开了下面的柜子。灯光的阴影里,是一排密密匝匝的书,《子不语》、《夜雨秋灯录》、《萤窗异草》,都是些鬼气森森的书,当然还有那本《中国文学史》。他飞快地把它抽出来,找到了那一叠情书。
       迪迪突然“呀”地叫一声,嘟哝着翻了一个身。孔阳吓了一跳。紧接着卧室的灯亮了,一方灯光照在地板上。孔阳大惊失色,脸都吓白了——难不成身子已经过去,还要被人揪住尾巴?他一把抓起身边的皮包,把那本书连同信一起塞进去。他听着隔壁卧室的动静,悄悄走到迪迪床前,拉拉他的被子,等着朱臾过来。
       但是他唯一的观众没有过来。他的姿态也远称不上完美,至少,慌乱中他就忘了一件事。他解嘲地笑一下,去把书橱的门关上了。
       朱臾睡眼惺忪地躺在床上。孔阳歉意地叹口气,摇了摇头。他的脸上满是无奈。
       “你又喝了不少。”
       “我没喝多少,就是喝了杂酒。”
       “喝,还喝,”朱臾把身子躺躺好,“能喝酒,你还查什么肝功?”
       孔阳这才想起,白天,他还去了趟医院。这一天的事情太丰富了,而晚上的事情实在太大,太满,像彩云变幻的天空,整个把他给罩住了。他定定神,说道:“不管怎么说,这两天我们一家先去打一下防疫针。”
       “你就没去看一下柔桑的结果?”
       “我去了,”孔阳的脸红了一下,“最快明天才出报告——我明天上午就抽空去。睡吧。”
       “那就劳驾你这个大忙人了。”
       “你干吗,我明天肯定有空的。”孔阳伸手关掉灯,脱了衣服,在她身边躺下来。“没事的,没事的。”他把手伸到朱臾颈项下面,轻轻拍着她的身体。
       这一夜他很久很久才睡着。月光射进窗户,床头柜上有一片朦胧的反光。他不断想起同一个城市的另一栋楼里,黑暗中的辛夷,那一片同样的月光。不知什么时候,他梦游般地下了床,走到了窗前。一弯下弦月斜挂在天角,淡漠地照着无边的楼群。一辆汽车闪着灯开过来了,传来关车门的声音,依稀可见一个男人钻进了对面的楼房。
       这是个比自己还要晚归的男人,大概也没干什么好事。楼道的灯一层层开上去,一直开到六楼顶层,好像那小子决意要从楼顶冒出去。孔阳会心一笑——都是这样的,很多的人都是这样生活着。今人不见古时月,古月依然照今人,他头脑里忽然就冒出了这两句,不知是谁的诗。古往今来,在浩瀚的月色之下,可能大家都一样,他这么想着,突然又觉得,自己思维怪异,有点酸文假醋。
       那本《中国文学史》,纸质已经变黄,摆在锃亮的桌上,像一扇历经时光剥蚀的窗户。
       陈旧的窗户被轻轻打开了。几封信紧紧地压在一起,仿佛沉重的时间压出了它们的液汁,这些信两两三三地贴着,好像是谁给它们分了类。
       办公室门关着,没有其他人。他把信封一个个分开,按时间顺序理好,然后把信一封封抽出来。一样的16开的信纸,有二十多张,摆在桌子上,很像是一叠稿件。孔副总编现在是唯一的审稿人。
       走廊里不时有人大声说话,乱哄哄的。有风格不一的脚步声不断从门前经过,杂杂沓沓,来来往往,暂时没有人打搅他。孔阳端坐着,认真地看着这些寄自八年以前的情书。他看得很仔细,手里还拿着一支笔,真的像是在审稿。那些娟秀的字迹流水般从他眼前滑过,他的耳边轻轻回响着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就好像她正在远方为他读着这些信。
       这是遥远模糊却又十分亲切的生活。是轻声细语的回忆。每封信的开头都有一个称呼:孔阳,你好。孔阳,你好吗?秀丽的文字里,也不断夹杂着类似的语气:孔阳,你知道吗?孔阳,你不知道……她喁喁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靠近。他似乎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气息,和她的丝丝缕缕的长发。
       但是他并不激动。当年这些信是在他的翘首盼望中陆续抵达的,但现在它们叠在一起摆在他面前,他的心里却平静如水。
       对这意外的平静,连他自己都无法索解——难道,这是性爱后的“不应期”吗?有这么长?——想到这个,他“吃”地笑了出来。
       这是一叠平稳心情的记录,相对于他当年跌宕起伏的感情而言,这些信显示出一种流水般平稳的情态,她当年竟如此平静——他简直有点气愤——但是这种情绪也只是一掠而过,因为他已经得到了她,完全拥有了她。
       这些信是她美丽的衣服,把它们撕开,才是她炽热的身体。
       他突然昂奋起来。他想起了她的肉体。她的身体宛转随人,热情澎湃,在他的脑海里,在黑夜的床上激情地舞蹈。他面红耳赤,呼吸急促起来。他把那些信纸打乱了,次序颠倒,掺杂在一起,重新看一遍……乱了,乱了,她也开始语无伦次,娇喘吁吁。
       他拿起电话,飞快地拨通了辛夷的手机。
       “喂,是你呀——我还没起来呢。”
       “你好幸福。想我吗?”
       “不想。我想睡觉。你在干吗?”
       “我在看——”说话间门响了一下,“——我在上班。在看稿子。”
       “什么稿子?”
       “抒情散文,”回头看看,是刘可进来了,一边进门,还在和他身后的一个人说话。孔阳轻声说,“这些散文早就寄出了,被邮局耽误了,你知道耽误了多久?——八年!”
       那边愣了一下,“去你的,你应该把稿子退还作者!”
       孔阳朝刘可点点头,说:“等我看完再说吧——再见。”
       他放下电话,把桌子上的信封和那本书理好,压在那叠信上。刘可说:“又有书稿要审了。”
       书稿名为《青春放言》,厚厚的一摞,打印得很正规。按照习惯,孔阳先浏览一下责任编辑签发的“编辑加工记录”和“审稿单”,再粗略地翻阅一下前言和目录。
       书稿的责任编辑就是刘可本人,他现在就坐在办公室里,孔阳不得不读一读书稿。书稿要读,否则就太简慢,不像副总编;读过后签字要爽快,这也是给刘可一个面子。书是写给大学生看的,名为“放言”,其实只针对一点,那就是大学生的恋爱问题。孔阳早已大学毕了业,本没有心思读这类东西,但他稍稍一看,倒起了兴趣。这是一本有趣的书,从“少女怀春”、“君子好逑”的生理和心理说起,直到“同窗共读,日久生情,心有灵犀一点通,”进而发展到“比翼双飞,共翱蓝天”,大学生恋爱的过程,无所不包。文字文白掺杂,倒是十分流畅,只可惜说的是“青春”,却很有些冬烘。粗略一看,不断有千古流传的说教跳入眼睛:有志向的学生应该“发乎情而止乎礼,‘礼’者,‘大学生行为守则’也。失恋了,“十室之邑,必有忠士,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如果真的恋爱了,要记住“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把精力用于学习深造,不能沉溺于“耳鬓厮磨,红袖添香”,同时也要忠于爱情,古人有名为尾生者,信守承诺,在桥下等人,不惜抱着桥桩淹死,就是一个楷模……
       孔阳看得如梦似幻,读着用文言诠释的现代爱情,恍若以前读林纾的翻译小说。更奇的是作者在警告大学生要洁身自好,防止出轨时,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肤发之身,受之于父母,不可随毁!”——什么“随毁”,不就是大了肚子吗?孔阳再也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刘可皱皱眉头,马上又舒展了,走过来说:“糟了,肯定是我出了笔误,闹笑话了。”
       “怎么会呢,你编的稿子能有什么问题?我是在猜这位作者大概年龄不小了,有点喜欢掉书袋。”
       “你眼光厉害。他是不小了,五十多了。”
       “是吗,”孔阳随口应道,“老头子谈恋爱——不,论恋爱,就像云端里看厮杀,倒是能出新意。”
       “他这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也是没办法,”刘可道,“他要评副教授,就要靠这本书。他怕时间赶不上,刚刚还到社里来催了一下。”
       “就是刚才那个人?”孔阳拿起笔,在“总编意见”一栏里签上了“同意发排”四个字,把书稿递给刘可道,“看不出,他还是个爱情专家。”
       刘可的眉头难以察觉地跳动一下,立即笑起来,说:“他算个什么专家?他自己前不久才离了婚!”
       “哦?”
       “他是我表哥。”刘可似笑非笑。
       孔阳大感失悔。刚才他的话太刻薄了些,很可能把刘可得罪了。连忙补上一句道:“那你赶快发到出版科,不要耽误了他。”
       刘可把书稿拿走,孔阳心里有点乱。他瞥一眼桌子上那本《中国文学史》,把信夹进去,锁到桌子的柜子里。往昔的爱情再一次被密封了,幸亏他还拥有现实的更为绚烂的爱情,否则,他在阅读现在年轻人的爱情时,就不会这么轻松——然而轻松得过了分,那些话确实失之于轻佻了——幸亏刘可是个下属,还不是他的上司。
       “就怪你!”孔阳微笑着,轻声地说,似乎辛夷就站在他面前。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表,把桌上稍稍整理一下,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一张16开大小的纸递了过来。
       白皙冷静的面容,金丝边眼镜。细长的手指,白大褂,听诊器。那张纸摆在桌上,黑底白字,不用细看就知道,意料之中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无可回避。表格是铅印的,里面填了一些潦草的字迹,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医生的手笔。那些字龙飞凤舞,看上去有些随便,让人产生还能修正的幻想。孔阳看着对面的男医生,等他说话。
       “你不是学医的吧?”医生问。
       “不是。”
       “那我就不向你解释详细的情况了——已经是中晚期。”
       孔阳沉默着。诊室里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从屏风外探探头,被医生尖锐的目光逼出去了。孔阳注视着报告书上的中文,还有英文,突然间有点恍惚,觉得这病似乎是来自外国,中国人是不知什么时候被传染的;忽而又觉得英文特别确凿,和中文配合着,具有一种中西医会诊的无可置疑。“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没有其他办法,治疗,保养,”医生说,“目前的医学对肝癌还缺乏有效的手段。”
       “可她还很年轻!才二十多岁!”
       医生点点头,没有说话。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还有多长时间?”
       “这不好说,”医生沉吟着说,“从几个月到一两年都有可能。”
       孔阳的身体发软,失去了感觉。悬崖崩塌了,突然就不见了柔桑的身影,俯身看去,只能看见她飞速坠落的红衣黑发,苍白惊惧的脸。
       忽然又想起了母亲。胃癌,另一种癌症,慢慢耗尽了母亲的生命。灰白的头发散乱在枕上,空洞的眼睛注视着朱臾凸起的肚子。为了让母亲早一点看到期盼中的孙子,他在父亲无言的恳求和暗示下,说服妻子做了剖腹产。迪迪出生的那一天,母亲奇迹般地起床去了医院,二十天后,她就去世了……也许是灾难已经降临过一次,它再次出现时,离自己稍远了一点。
       现在只有他,只有他自己,才有能力面对这样的打击。他稳稳神,问医生,是不是需要对病人隐瞒病情?医生的回答很谨慎,大意是说,这不可一概而论,要具体看病人的病情和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有的病人心理很坚强,知道了病情,他更能够正确面对,配合治疗,说不定会出现奇迹,“但是——”医生迟疑着说,“她太年轻了,肝癌又是癌症中比较凶险的,几乎没有希望——你们家属自己斟酌吧,至少,我们不会主动告诉她。”
       孔阳点着头。他还打算询问医生,具体的治疗应该怎样进行,这时门外突然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子,红光满面,身量阔大,差点没把屏风碰倒。他显然是个熟人,医生转过身子,朝他打着招呼。孔阳听出是个处长,也说不准只是个副的。那“副处长”把一张单子往桌上一摆,旁若无人地说:“他妈的,脂肪肝,现在又加了个酒精肝,这下完了!”
       听起来他像有两个肝。他的嘴里有一股肉腥味儿,还有酒气,不知道是不是从他肝上直接发出来的。孔阳厌恶地皱皱眉头,轻声说:“这样,我先走,我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这世界是不公平的。这种酒肉之徒虽说弄出了两个肝,却中气十足,而安静乖巧的柔桑却就要死了!
       孔阳的喉头有些发紧。他强忍着泪水。出了医院大楼,他才发现柔桑的诊断报告还在他手上。他把它折折好,塞进上衣口袋。走了几步,突然又站住了。
       这是个不祥的东西。贴在身上,如此贴近他的皮肤,令人胆寒,好像会沾染上什么。孔阳把它从衣袋取出,想塞进皮包里,转念一想,又放进了车篓。为了防止被风吹跑,他把皮包压在上面。
       但他不知道现在要到哪里去。他不敢面对心存希望的岳父岳母。仿佛抱着一颗炸弹,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托着,不忍心丢下去。他停下车子,拨通了朱臾的电话。
       朱臾急切地问:“怎么样?你拿到结果了?”
       孔阳沉默着,半晌才说:“你在电视台下面等我吧,见了面再说。”
       他的话还没完,朱臾已经开始抽泣。他突然坚强起来,坚硬地说:“你干吗?让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朱臾哽咽着说:“办公室就我一个人。”
       “那你等着,我马上就到。”
       二十分钟后,他在电视台大楼下见到了朱臾。她的眼睛红红的。
       孔阳把诊断报告递给她。她不接,说:“是真的吗?”
       “是真的。这个时候我不会开玩笑。”
       朱臾猛地用手帕捂住了脸,双肩耸动着。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们了,孔阳低声说:“我们走,不要在这儿。”
       “我都不敢给你打电话,没想到还是躲不过去。”
       他们沿着大路往前走。孔阳搂着她的肩。朱臾的身体瘫软着,孔阳几乎受不住。朱臾问:“那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住院,治疗。”
       朱臾哭得更厉害了。好不容易孔阳才止住她的哭声。朱臾问:“那能不能不告诉杨乾尘?”
       “这——”孔阳愣了一下,“这要跟你父母商量。要瞒着他不容易。”
       “什么不容易?!能瞒着柔桑就能够瞒着他!他知道了柔桑还能不知道?!”朱臾突然涨红了脸,“什么‘你父母’‘你父母’,你压根就没有把他们当父母!”
       孔阳怔住了,“那你要我怎么样?”
       朱臾看看他。孔阳嘟哝道:“我怎么啦,怎么啦?”
       朱臾自觉失态,闪开了目光,嘤嘤地哭着。孔阳把车子停在路边,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两个老人瞬间就被摧垮了。他们老泪纵横,老太太号啕大哭。孔阳快步过去,把窗户一扇扇关上了。
       柔桑灿烂的笑容挂在墙上,浑然不知厄运将至。一家人围着,她不在这儿,好像那张照片是一幅提前悬挂的遗像。孔阳晃晃脑袋,恍惚中照片上的黑纱被他抖落了。
       两个老人已经乱了方寸,一切听他的主意。住院,治疗,护理,再加上调养,其实也只能这样了。“住院手续我去办,爸爸妈妈你们跟柔桑谈——还有什么?”孔阳问道。他本能地不愿意直接面对柔桑。
       岳父抬起红肿的眼睛,坚决地说:“他们一个也不能知道!小杨也一样!”
       孔阳几乎已经料到大家都会同意对杨乾尘保密,但他隐隐有些不安,他暂时还理不清这种感觉,只是不愿意这个决定从自己嘴里出来。他微微点头,心里松弛下来。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已经累得不行了。
       第十三章号外
       他真的感到有点累了。
       家里,当然离不开他,他是丈夫,是父亲——原先他倒很少意识到自己还是女婿,平时只是偶尔打打电话,过年过节时去看看,现在,他时不时就要想起柔桑的病情。
       单位的事也很烦。他早已抱定闲事不管的态度,但真的要做到置身事外其实很难。他本来就是单位的一分子,做不成一个局外人。社里的气氛是越来越微妙了,所有的人在公开场合都出言谨慎,私下里的传言却像空屋子里盘旋的风,令人捉摸不定。马李两位社长都和孔阳有过比较亲密的接触,从各自的话头里孔阳看出,他们已势如水火,简直不共戴天,照这样弄下去,总有一个要倒掉——究竟为了什么,孔阳还真理不清。从局面上看,两位社长各具优势,暂时还处于胶着状态,看不出最后鹿死谁手。孔阳小心翼翼,和他们接触时都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既怕被对方认为离心离德,也担心被他误认为是目标一致的战友——说不定他转身就散布出去,以显示自己势力壮大呢?——孔阳这时候哪个都不敢得罪。他宁可被看成滑头,也不愿意去触霉头。
       如果两位社长最后真的倒掉一个,自己是不是多了一点机会呢,譬如说,再往上走一步?——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把孔阳自己吓了一跳。但是这太难把握了,出手打哪一个他都不敢,而不出力却想得利,几乎就是故意要在街上捡皮夹子:这好像有点卑鄙,还比不上到人家口袋里去掏皮夹子,掏皮夹子还是要出力费心的——但是现在就在两边挑一边入伙,难道就不卑鄙吗?!
       孔阳确实觉得有点烦。他恨不得找机会出一趟长差,躲过这一阵风雨。但是连这也做不到,柔桑已经住进医院,这时候他要出差,不光不近情理,事实上他自己也放心不下。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医院,有很多琐碎的事情要他去处理去解决。医院和柔桑公司都反复打了招呼,请他们无论如何不能暴露病情,不但对病人,还包括杨乾尘。也许是因为已经知道最后的结局,孔阳每次见到病床上的柔桑,都仿佛看到一朵花正在枯萎,生命正像渐渐散发的香气那样,在不知不觉中离她而去。那一天他进了病房,悄悄地走到病床前。柔桑的膀子上连着吊瓶,睡着了。杨乾尘拿着本书坐在椅子上,孔阳示意不要惊醒她。那是中午,阳光灿烂,照进房里,映在她的脸上,孔阳看见柔桑的嘴唇格外的红,在她灰黄脸色的对比下,红得十分意外。突然他看见了枕头边的一面小镜子,还有边上的口红,他的心里顿时一阵疼痛。他这是在给柔桑送终,一段持续数月的悲伤的过程,想到这里,他黯然神伤。
       柔桑在医院已经住了十多天了,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变化。她的情绪也很正常,乖乖地打针,乖乖地吃药,各种各样的药。有时还能听到她和杨乾尘在病房里的笑声。住院的条件很好,两人一间,另一张床还空着。这一点,还多亏了朱臾的记者身份。她找了以前曾在她节目里扬过名的一个主任,各方面都安排得很到位。为了保密,床头的卡片上写的是“肝炎”,所有药品的标签也都细心地换掉了。柔桑看到孔阳来看她,总是很高兴,拿水果给杨乾尘,让他削给孔阳吃,又说她想迪迪了,再不把迪迪带来她就要溜出去看他,“我不亲他还不行吗?肝炎总不会看一看就传染吧?”说着咯咯地笑。孔阳答应着,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怀疑那诊断是不是错了——如果真的出现那万分之一的错误,那真是个美丽的错误啊!
       但是医生的表情是不容置疑的。他告诉孔阳,所有的指征都在变坏,“我们无力回天,我们做的只是在延缓。”
       死亡的影子离他还很遥远,但是他看见了死神的翅膀,扑啦啦扇着阴风从他的天空的边缘掠过。每次从医院出来,他都很难受,情绪低落。骑在车上,他体会着自己的动作,紧绷的大腿肌肉和灵活的脚腕,结实的双臂把着车把,他觉着了自己的力量。突然他清醒过来,仿佛突然发现,生病的终究不是他自己。他简直有一种死里逃生的狂喜!在这个时候,单位的那些烦恼似乎又变得无足轻重了。
       但是他躲不掉,只要他还活着他就躲不掉。他无法忽略同一办公室的刘可那闪烁的眼神,也忘不掉马李两位社长忽重忽轻飘忽不定的话,特别是那一次,李副社长说完话刚要出门,马社长又一头撞进来找他,三个人面面相觑又故作轻松的场面。他需要诉说,他不指望谁能给他出主意,只要能说说,心里就轻松一些。朱臾对他比以前那是更好了,因为丈夫让她觉着了依靠。她承担了很多原本属于孔阳的家务,在床上,她也比从前更柔顺,更主动。她或许觉得这是一种感谢甚至是奖励,她想不到,在孔阳心里,床上的事情现在也只是家务劳动的一部分,是一种义务,比起以前,他承担的家务并没有减少,而且是换了他更不喜欢的工种。他觉得朱臾不了解男人,简直有点蠢!
       但是这是无法沟通的,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就像夏虫不可与语冰。他永远不能对朱臾说实话。再烦再累,他也只能就这么过。
       只有辛夷,是他的一点温暖。他几乎随时都能找到她,抱着她。她的房子里没有装电话,她的手机好像时刻都为他开通着,永远不占线,只为他一个人开。她就像一个时钟,昼夜不停地走着,只为了他在需要时去看一眼。孔阳斜靠在沙发上,紧紧地拥着辛夷,心里突然涌上一丝难言的感动。外面是安静的黑夜,淡黄的落地灯把他们笼在圈子里,电视里播着电视剧《雍正王朝》,九个皇子为了皇位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孔阳长叹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够幸福的了。此时此景,夫复何求?他轻轻地吻了吻辛夷的耳垂。
       辛夷晃晃头,吃吃笑着,动了动身子,回过头,细长明亮的眼睛看着孔阳。
       “你看我的眼睛!”
       “看就看,你是个狐狸眼——怎么啦?”孔阳问。
       “你心里有事情。”
       “我看到你的眼睛心里就没事情了。”
       辛夷挣脱身体,坐到对面的沙发上,闭上了眼睛,“那好,你现在看不见我的眼睛了,心事再次涌上了你的心头,你倒说说看,”她含笑端坐,像一个算命打卦的盲人,“能说你就说,我不勉强。”
       孔阳哈哈大笑,三言两语就把单位的事情说完了。“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他夸张地说。
       “你要革命吗?”
       “不,不,”孔阳忙不迭地说,“我哪儿敢革命,不革到我头上就谢天谢地了。”
       “那好,我教你一招,”辛夷正色地说道,“你的周围如果谁总是当面奉承你,夸你,但只要有第三个人在场,他却缄口不言,再不说你的好话,你就要小心!”
       孔阳怔怔的,脑子里飞快地搜寻着,“——可是,”他一时不知道话怎么讲。
       “当面指出你的不是,那大概是你的领导,他有这个权力,况且也不见得就是对你不好,你要注意的是背后说你坏话的人,”辛夷微笑着说,“这种人一定只肯把好话说给你一个人听,否则别人就要说他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了。”
       “所以他才是真正的小人?”孔阳疑问着,心里不得不承认辛夷看得透。忽然又觉得,辛夷话锋所及,也带到了自己——自己有时候不也这样吗?他没有她这么透彻,但对自己内心不喜欢的人,当面奉承两句是常有的,要当着更多人的面夸奖谁,那话却也不愿出口——孔阳的脸悄悄地红了一下。辛夷的这个标准确实可以用来鉴定谁是自己的朋友,或者“战友”,譬如说,马李两位社长,还有刘可,他确实从心里不愿意当着别人的面多加赞美,即使说了其实也是不情愿的。如此看来,在潜意识里自己根本就没把他们任何一个当成是自己人。这真是一种寥落的局面!
       孔阳刹那间动了那么多心思,却怕被辛夷看透,他叹道:“中国的关系,实在是太难琢磨了。”
       “说难也不难的,”辛夷大概是被打开了话头,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你只能用最简单的办法去处理这种关系。”
       “你说。”
       “具体说,跟一个人,你只能是一种关系,做生意就是生意的关系,不能跟亲戚朋友做生意;上下级就是上下级,同事最好也不要做朋友,”她顿一顿道,“即使是妻子也一样,你不能奢望妻子会像情人那样对你。”
       孔阳一凛,道:“那情人也不能当妻子那样对待了?”
       辛夷坐直了身体,坚决地说:“对!你不要期望把情人变成妻子。变成妻子她就不再是情人了!”
       孔阳回味着她的话,他感到一阵轻松,也许还有一点遗憾,遗恨。他嬉笑着说:“你真是看得太破了。我简直要怀疑你在美国干的什么,你是联邦调查局的特工!”
       辛夷挽挽头发,把脸转转:“我像是特务吗?”
       “你不是特务,是狐狸精。”
       “你想看透我?”辛夷道,“你不要把什么都看透,看看就行了,”她指着电视说,“所有的女人都有三个层次,你看。”
       电视里,一个宫廷女子正在月下吹箫,辛夷说:“你粗一看,是个绝色美人;你再一看,像你这种熟悉女人身体的人,就会看到她衣服里的身体,”她抬手止住了孔阳的辩解,“看到这里也许还是美的,但你要真正看透了,身体里,就是一副骨架!”
       孔阳骇住了。他怔怔地看看电视,又看看辛夷。她笑吟吟的,有一种荒郊月色下的妖气。半晌,他才醒过来。“我明白了,看到第一个层次的是普通人,看到第二个层次的是唐璜,看到第三个层次的就是和尚。”
       辛夷道:“你是花和尚。”
       她笑眯眯的眼睛里星光闪烁,仿佛狭长的小河。孔阳突然难以自持,他慢腾腾地走到电视机前,装着要找遥控器换台,突然回过身,猛地抱住了辛夷。他寻找着她的嘴,含混地说:“我突然想起来了,你才是我的敌人。”
       辛夷晃动着脖子道:“为什么?”
       “你总是在没人的时候夸我,在床上夸我,从来也没有当着别人的面夸过我,你告诉我的,这就是敌人,看我怎么收拾你……”他的话断断续续,已经语无伦次,“还什么身体、骨架哩,我被你吓着了,要是我不行了肯定要你赔……”
       沙发不堪重负地歪了一下,他们滚到了地毯上。地毯草原般柔软丰饶,上面滚动着两个模糊的人影。
       有两个词,孔阳时常在心里琢磨,一个是乐趣,另一个是幸福。
       幸福显然比乐趣要广大得多。幸福是一片怡人的原野,辽阔富饶,而乐趣只相当于原野上的蘑菇,星星点点,既有预料之中的,更多的却在意料之外。不用多少的蘑菇,就能做成一碗幸福的汤。
       其实也不能深想的。生活经不起深想,因为还有苦恼。就像饭菜里的沙粒,没有人能把它们挑干净。而且据说,加工得太过清爽的食品,连营养也都大打折扣了——生活在现实中的孔阳,也常常用这样的说法来安慰自己。他总归明白了,乐趣 + 苦恼就等于生活,而你如果心态好,这也就等于幸福的生活。
       因为有了辛夷,孔阳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优越感,一种发自心底,也只能藏在心底的幸福。他的心里简直装不下。——马社长,李副社长,刘可,你们有吗?——不需要他们摇头,孔阳认定他们没有,这种蝇营狗苟追名逐利之徒,他们不可能有那种浪漫的情怀,也没有机会;大街上这些行色匆匆的人,他们里面也许有人是有情人的,但孔阳相信,没有哪个女人有他的辛夷这样可爱,这样丰富,如此的深刻又如此的单纯,那样的飘忽不定又让你觉得她永远依恋你。还有她撩人魂魄的香气!
       他离不开她。他也不愿意想像,如果离开她了将会怎么样。这是一个痛苦的问题,他能赖一天就是一天,不去想这个。苦恼和乐趣、幸福一样,你去琢磨它,它就会增殖,他宁愿在闪展腾挪中让苦恼的事情擦身而过,它们顶多能擦伤他的皮,却伤不了他的心。幸亏他还年轻,还有这个身手:他承认,自己还是幸福的。
       他也不再拿朱臾和辛夷作比较。辛夷自己都说了,妻子是妻子,情人是情人。辛夷还说了,自己的东西自己要爱惜,自己的老婆自己要疼。他听到这话有些吃惊,继而又感到坦然,他觉得她应该吃醋,可是她就是不吃醋,不吃朱臾的醋。这有点奇怪,突然又想到,辛夷早已历经风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辛夷这朵云是一片白云,不下酸雨。辛夷还有话,说齐人有一妻一妾,你孔阳厉害,与齐人齐肩。这话倒似乎是在吃孔阳的醋。她如此坦荡,令孔阳既得意又吃惊。嘴一溜,说:“那你不成了二奶啦?”话一出口,大感后悔,生怕辛夷会生气。不想辛夷头一仰说:“不管二奶不二奶,我反正不做酸奶!”好像在说,我就是不吃醋,急死你!
       孔阳知足了。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很幸运。齐人有一妻一妾,孔阳另外还有个可爱的儿子哩。这是他乐趣的另一个源泉。迪迪慢慢地成长着,一不留神又长高了一截。翻出去年才买的裤子,穿在身上短得像个吊脚裤。迪迪不肯穿,不由分说地脱下来扔掉,这说明他不光身体长大了,心也大了些,知道爱漂亮了。这个嫩嫩的豆芽一样的小孩子终于要长成一个男人,他的嘴唇上会长出细细的绒毛,并逐渐变硬,有一天他会悄悄地用他爸爸的剃须刀嗞嗞地剃胡子,然后他会去为自己买一个更好的。他的白白的小屁股会变得壮硕结实,蕴含着力量,他的小鸡鸡——那曾经骑在孔阳头顶上撒了他一头一脸的小鸡鸡——也会茁壮成长,长出浓密的黑毛,它会躁动,会沮丧,也肯定会得到满足……天啦,他会有一个情人吗?会吗?!
       不知道。真的说不清。一个父亲的想像力也是有限的。但是儿子肯定要长大,他正在长大。他现在三年级,在他的周围,或者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一个面目模糊的黄毛丫头也正在成长,仿佛和迪迪相约着,同时长成长身玉立的青年,他们会相遇,会眉目传情,会打电话,会写情书!——不,也许不是情书,那是过时的鸿雁,他们用的将是英特网,说不定还是什么“以太网”,甚至难以置信的东西来传情——现在英特网上的“东西”已经不叫东西了,叫“东东”,已经让人不辨南北,谁能预测迪迪们的生活?
       但是他将会和一个同属妙龄的女子拥抱,接吻,做爱,先躲着父母,然后公开,羞涩地把她带回家,他们会生孩子,有一天那孩子突然就被鼓励着,冲孔阳脱口叫一声“爷爷!”
       孔阳长叹一声,忽然觉得自己老了。满头白发。他摸摸头发,手掌分辨不出头发的黑白。他真是百感交集,隐隐还有一种嫉妒。面对逐渐长大的儿子,朱臾的感觉则要单纯得多,她惊叹,她满足,感到幸福,虽然几乎可以肯定她和她遥远的儿媳很难相处,但她想不到那么远。她遗憾的是,迪迪长得太快了,已经齐了她的肩膀,她差不多已经抱不动他了,用她的话来说,是“不好惯他了”。
       朱臾说:“迪迪,你过来。”
       迪迪正在客厅里盘着一个足球,地上摆着几只拖鞋,他在练习带球过人。“干吗?”
       “过来一下,我看看你多高了。”
       迪迪盘着球,曲里拐弯地过来了。他先看看妈妈的脚下,朱臾连忙把拖鞋脱掉了。两个人熟练地背对背站在一起。
       这是某一天的晚上,晚饭后的客厅里。电视机开着,吊灯也开着,柔和的光线微微地闪烁着。他们上学上班上医院,忙了一天,又聚在一起了。辛夷远在城市的另一端,医院也在几站路之外,一切都很安静,辛夷的激情和柔桑的病痛暂时都成了黑暗中的背景。汗水和泪水在外面,隔了一层雨衣。任谁看到这个家庭的一幕都会认为,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幸福家庭。
       朱臾一反身把迪迪抱起来,止不住跌倒在沙发上,“你真讨厌!抱不动啦!”
       迪迪说:“那就别抱。”盘着球跑开了。球一下子撞到门上,“咣”的一响,迪迪伸了伸舌头。
       “他齐我哪儿啦?”朱臾问孔阳。
       孔阳笑道:“反正再等几年就会比你高。”
       迪迪说:“那当然。”
       朱臾说:“怎么办?怎么办?”她嘴里说着,其实藏不住脸上的满足,还有惊喜,“他一点也不好玩了。”
       “噢,我是玩具呀?”
       “你就是玩具!”朱臾猛地扑过去,迪迪大叫一声,闪过了她。他停住球,洋洋得意,昂着头左右四顾。
       他确实是个玩具,所有的孩子都是父母的玩具,至少还没有真正长大的迪迪,冷不丁就会冒出一些想法,让你觉得奇怪有趣。和他的身体比起来,他的思想才更是一个变幻莫测的玩具。
       电视里正在播放游泳比赛。自从那年亚运会中国运动员被查出大面积服用禁药后,中国游泳突然就露了本相,还是不行。这是一场国际游泳锦标赛的分站赛,地点在香港。中国人一出场,同胞们就在下面鼓噪呐喊,兴高采烈,可中国人还是败下了阵来,只名列第八,倒数第一。下一场比赛是女子项目,100米蛙泳,一个中国“小花”挥手向大家致意,观众们喊得更起劲了,一片片地站了起来。迪迪抱起球,紧张地坐到沙发上。
       随着一声哨响,比赛开始了。中国“小花”入水就比别人要慢一些,但她确实颇具实力,前半程咬得很紧。转身以后,和前面的美国佬就只有半个身位的差距了。碧浪中只见水花飞溅,人头起伏,似是满池蛟龙!在嘈杂激越的呐喊声中,孔阳似乎能听到运动员有节奏的粗重的呼吸。这是一种极具裹挟性的力量,孔阳悄悄地看看迪迪和朱臾,他们正紧张地盯着电视机。
       迪迪用手拍着球,也喊起来了:“加水——的反义词!加水——的反义词!”
       最近他经常这么说话,大概是从学校传染的。你教育他什么,明明是对的,他也承认,却要说一句“你错了——的反义词!”“错了”后面还要长长地停顿一下,让你以为他要顶嘴。不过他要是真正急起来就顾不上这样闹嬉皮了。转眼间比赛就已经结束,美国佬得了第一,中国“小花”以不到半个身长的微弱差距惜败。孔阳松了口气,把身体在沙发上陷下去。败是败了,但她还赢了另外六个呢,中国女人终究还是厉害的。孔阳突然想起了辛夷,想起了她在床上恣情的力度。他有些走神。迪迪突然说:“这不公平!”孔阳和朱臾都一愣。迪迪一脚把球踢开,大叫道:“爸爸,应该我们第一,这不公平!”
       孔阳说:“的反义词!”
       “的近义词!”迪迪顶道。
       “的反义词!”
       朱臾道:“你们玩什么绕口令!”
       迪迪道:“就是不公平嘛。”
       “为什么?”孔阳问。
       “你没看到呀,我们中国人只有1米68,那个美国人有1米8哩,”迪迪道,“我们身子没她长。”
       朱臾插话说:“游泳最后是比谁手先碰到池边的。”
       迪迪说:“那我们手就比她更短啦,要是我们和她一样高,肯定是我们第一!”
       孔阳觉得倒也不是没道理,问:“那你说怎么办?”
       迪迪愣了一下道:“个子矮的人就少游一点,个子高的就多游一点。”
       朱臾扑哧笑起来:“那游泳池就不是长方形啦,是歪的,就像狗啃过一样。”
       “你真笨!”迪迪道,“个子矮的人把起跳的台子往前移一点不就行啦——爸爸你说行不行?”
       “不行,”孔阳说,“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不光是身高,脂肪多的人浮力就大,对游泳有利,手脚大的人划水更有力,也游得快一点,要绝对公平那就比不起来了。比赛本来就是要比出差别,比出不公平。”
       朱臾说:“你不能这么讲,那举重为什么要分体重?”
       “对呀,还有拳击呢?摔跤呢?”迪迪得到支持,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说呀,这些为什么要分?——你没理罗。”
       孔阳一时竟被他堵住。半晌才自嘲地说:“我又不是国际奥委会主席,操这闲心干吗?”
       迪迪说:“我要是奥委会主席,我就把篮球也分身高比,排球也要分——妈妈,还有什么?”
       朱臾想想道:“赛跑要分年龄。”
       迪迪道:“也要分身高,”他在地上一步步跨着,“要不步子小的不是吃亏吗?”
       朱臾道:“好,好,那就全分。”
       两人兴高采烈,好像在划分天下大势。其实是在捣蛋,故意气孔阳。孔阳突然哈哈笑起来:“好好好,那咱们就分,越细越好。赛跑不光分身高,还要分年龄,分男女,分壮瘦,还不能忘了分长相!”
       “为什么?”这下轮到迪迪纳闷了。
       “这还不简单?”孔阳一脸怪笑说,“漂亮的人大家喜欢,加油的人就多啊,他受了鼓励一发劲,就比别人跑得快——要公平,就要分长相。”
       “对,对,”迪迪摸着脑袋说,“王娇娇跑得最慢,可李老师就喜欢给她加油,还带着她跑,原来是她漂亮。”
       朱臾突然问:“王娇娇是谁?”
       “我们班的同学。”
       “她漂亮?”
       “我不知道,”迪迪说,“可能是漂亮吧。”朱臾还要问,被孔阳用眼睛止住了。他不愿意儿子的注意力被强调到这上面。他接着说:“迪迪,就这么分下去,越分越细,天下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那只能自己跟自己比了。”
       朱臾道:“那不是各个都能拿冠军了?反正就是一个人比。”她嘻嘻地笑起来。
       迪迪说:“那还有什么意思啊?”
       “对呀,”孔阳说,“所以绝对的公平是不可能的,”和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他开始说教了,“每个人都各有特长,每个人天赋都不一样。这就和每个人的长相都不一样是一个道理。可是人家社会上可不管这些,人家只看你行不行,比不比别人强。”
       迪迪说:“那一个人比我高,我只齐他肚子,我打篮球怎么能打过他?”他想的还是体育比赛。孔阳再把他拉回来:“所以你要努力。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练习,你不和他比,只要比自己以前厉害就是进步了。”
       朱臾插话说:“听见啦?你爸爸讲的是学习。”
       迪迪嘟哝着说:“这还是没意思。反正是不公平。”
       孔阳看看墙上的钟,说:“你该去睡了。有些道理你长大就知道了。”
       朱臾起身,去准备水,给迪迪洗脚。迪迪洗完了,光着脚跑到地上,盘着球到了房间,一脚就把球踢到了自己床上。没等孔阳骂他,自己得意地叫道:“你看,我又进步了!”朱臾过去把球拿下来扔到地上,督促他脱衣服睡下来。
       孔阳坐在沙发上发愣,就着迪迪洗过的水,慢慢地洗脚。儿子每天都在进步,他的思想倒时不时地刺激自己一下。他想起了刚才那句话:“人人都能拿冠军”,觉得有点意思。事实上也是,自己争取过得更好就是了,人是不能和人比的。就像辛夷,就像朱臾,还有柔桑,还有自己,甚至也包括没有成年的迪迪,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各有各的忧伤,各有各的疑惑,各有各的痛苦和快乐。真正的融合是永远不可能的。那边朱臾和迪迪叽叽呱呱不知说着什么,淡黄的光线射过来,看着这安详的情景,他陡然想起了医院里的柔桑,那清冷惨白的病房。他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疼痛。他很想去问一下,朱臾此刻是不是也想起了那里。她是姐姐哩。
       但是这样的想法是没有道理的。他自己难道不是整个晚上也仅仅是这一会儿才想起柔桑的吗?
       他感到一阵寒意。
       “爸爸!”迪迪在房间里喊了一声。
       “干什么?”
       “爸爸,我想起来了,比赛还是能比的。上次报纸上不是说有个人生了八个双胞胎吗,就让他们比,反正他们一模一样!”
       朱臾道:“什么八个双胞胎,是多胞胎。”
       孔阳说:“这哪是比赛,这是耍猴!”
       “耍猴就耍猴!”迪迪大概已经在床上“猴”起来了。孔阳喝道:“你关灯,睡觉!”
       迪迪房间的灯关了。朱臾过来,把孔阳脚下的洗脚水倒了,怔怔地坐在沙发上。“睡吧,”孔阳说着,拿了当天的晚报进了卧室,躺到床上。半晌,不见朱臾的动静,出门一看,她支着腮,脸上亮晶晶的。孔阳知道她的心思,不敢拿话去惹她。他觉得压抑,走过去坐到她身边。他刚挽住她的肩,朱臾的手一下子紧紧地抓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两人的手都被电击了一下!他似乎看见微弱的电光劈啪一闪,手震了一下,飞快地分开了。两人都有些尴尬,陌生地看着对方。孔阳胆怯地把目光闪开了。
       大概她某一天在街头,突然遇见了辛夷,也就是这样的目光吧。
       转念一想,这样意外的电击似乎已经有许多天都没有发生了。可能也是有过肌肤接触的,只是各自身上的静电没有被激活,或者,是那时候根本就没有电。不知道,真的是说不清。
       “睡吧,睡吧。明天还有很多事情呢。”孔阳打了个哈欠。
       明天永远有事在等着你。出乎预料的是,钟若铁突然来了。刚接到电话,孔阳还跟他打哈哈,根本没想到,他已经在一家茶座里喝着茶等自己。“你小子,简直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孔阳一见面就伸出手去,“你这是从哪里来?”
       钟若铁把他的手推开去,笑道:“先别伸手——你好像知道我要来,呆会儿有东西给你。”
       孔阳一愣,道:“此话怎讲?”
       “先别讲,你先坐下,”钟若铁说,“你感觉很好,我确实是从天而降的——我从北京来。”
       “你小子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是个鸟人!”孔阳要了杯红茶,故意用眼睛在他身后找来找去,“还有只鸟儿呢?”
       “什么鸟儿?”钟若铁装糊涂。
       “比翼双飞的那只鸟。”
       “你是说小陈?”钟若铁夸张地叹了口气,“她飞了,另觅高枝了。”他叹气的声音很响,但孔阳看不出他脸上有多少遗憾,也许还有点得意。据说这年头有情人还不算本领,换情人才算是真厉害。钟若铁软软地摊在椅子上,好大的一堆,道:“嗨,真累。”
       孔阳道:“小陈太年轻了,你吃不消吧?”
       “你真淫荡!”钟若铁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说现在这摊子事儿!好多事情我不得不亲自出马,谁愿意整天在外面跑来跑去?”说话间他的手机响了,他看看号码,不加理会,问道:“我打到你们社里的款子收到啦?”
       “二十万。”
       “样书我也发过来了,二十种,每种二十本,你注意查一下。”桌上的手机继续在响,钟若铁抓过来,随手按一下,止住了铃声,好像那边是一个不断要插话的下属。孔阳揣摩着,打电话的八九就是小陈。钟若铁摸出一个纸包,往桌上一推道:“这是你的。”
       “什么?”
       “我说过的,这是‘号外’”。
       “什么‘号外’?”那是个报纸包,在桌上散开了,里面露出一叠钞票。孔阳心里咯噔一下,表情僵硬地笑道:“这报纸是‘号外’呀?”
       “操,你真这么廉洁?——这是书号费以外!”他把纸包一直推到孔阳面前说,“我办事,你放心。”
       孔阳不知道该不该拿这笔钱。他还想问一下,这里面到底是多少,又怕钟若铁误会。多了他不敢拿,少了,又不值得拿。看着钟若铁大大咧咧一副当家作主的派头,他不愿意自己显得太小。正犹豫时,手机响了。先是钟若铁的桌上的手机,然后他自己腰间的手机也响了。钟若铁朝桌上瞥了一眼,得意地苦笑一下,索性把手机关了。孔阳看看自己手机上的号码,是辛夷的电话。突然想起对面的钟若铁也是同学,不由有点慌神。钟若铁见他也不接电话,嘿嘿地笑起来。孔阳立即昂扬起来,接通电话道:“喂,是我啊——怎么,想我啦?”
       手机紧紧地压在他耳朵上,钟若铁当然听不见。
       “还能干什么,开会呗——”他压低声音说,“全是男的,所以没劲!下午我给你打电话。”
       “你可以啊!”他一放下电话,钟若铁笑道,“你小子是闷头鸡,低头猛吃!”他用手指在纸包上一弹道,“拿着,给人家买个东西。”
       “谁?”
       “反正不是朱臾。”
       孔阳不再推脱,手在钱上摸一下,往自己跟前移了那么几厘米,算是完成了交接手续。他的工资和奖金都是有数的,现在他确实有一点额外开销。走出茶馆时,钟若铁问他:“辛夷回国,你们怎么样?”
       “她回来了吗?”孔阳吓了一跳,好像他的心思被对方看破,“我还没见过她哩。”
       “你骗鬼。”
       “我骗你干吗?就是见到她又能怎么样?我就是怎么样了难不成你还会去告诉朱臾?”
       “是呀,那你就应该去找她。”钟若铁拍着他的肩膀道,“怎么样,我来张罗一下?”
       孔阳叹着气道:“人家哪还能记得我,我们算什么?”嘴里说着,心底却像被扰起了快乐的水泡,不可遏止地往上冒。幸亏钟若铁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很肝胆地说:“那你就静候佳音吧,我来安排。”孔阳刚要制止,钟若铁已经把话头岔开了。
       分手后孔阳打开皮包,把报纸扯出来扔掉了。钱是一万块,厚厚的一叠。他突然想起钟若铁那套《百分百丛书》,一百乘一百正好是一万,这是一个精确的巧合,倒好像这一万块也是钟若铁策划这套书的一部分。这叠钱其实很需要一个信封,否则皮包一拉太扎眼,也容易滑出来,可他包里恰巧没有。他猛然想起辛夷的那些信,灵机一动,拉开皮包夹层,从那叠信里抽出一封,把钱塞了进去。
       信封上有他老家的地址,一个乍一看去遥远而陌生的地方;“孔阳同学收”那几个字,端正地写在信封中央,有一种难言的柔情。现在情书和钱塞在一起,信封立即变得鼓鼓的,沉甸甸的丰满了,仿佛单薄的少女长成后的身体。这是一次汇集,情感和经济的汇集,也是历史和现实的汇集。这里面是他多年的收获。孔阳突然愣了一愣,想起了钟若铁的那句话:“给人家买个东西”,是的,他是应该去买个礼物,用这里的钱给写情书的人买礼物,看来这个信封就像一个人,也具有自我消化功能。虽说辛夷是个大方的情人,但他是个男人,与辛夷的故事总还需要一点钱。孔阳用手指弹一下信封,微微笑了。
       第十四章新版三岔口
       
       到了孔阳这个年龄,他早已悟出了生活的法则:该享受的就要享受,不要等待;需要逃避的就要逃避,也不要充好汉。但有些事你是躲不掉的,你没法躲,也没处躲。往大里说,“死”你就躲不掉,顶多只能赖一赖,往小里说,钟若铁安排的同学聚会孔阳也躲不了。钟若铁筹划得那么具体,时间,地点,出场人员,样样落实,你想赖一赖都不可能,赖无可赖。用钟若铁的话说:就等你一个!
       这家伙实在是该死!可是,为什么“就等你一个”?难道连朱臾他们也通知了吗?孔阳一问,钟若铁大笑着告诉他,是焦耳通知的,他自告奋勇要做秘书长。孔阳在心里骂着那焦耳更该死,暗自给自己打气说,我为什么不去?我怕谁?不就是个聚会吗?不就是老婆情人坐一桌吗?难不成她们还会打起来,还会把自己吃了?——躲不掉,那就上!这也是一种历险,历险也是享受哩。
       聚会的结果是好的,按焦耳的说法,那是“加强了联系,增进了友情”,但过程并不好;其实过程也是热烈友好的,是孔阳自己心里有鬼。老婆和情人联袂而坐,就坐在自己对面,孔阳酒还没喝,脸上就开始发烫了。在路上他就料到脸上的温度会升高,但没想脸上的红色经久不褪,只能大口喝酒才能盖住。事前他本还想打个电话给辛夷,说他打算以出差为借口溜掉,但在电话将通未通的那一瞬间他还是挂了。他可不愿意露怯。
       聚会定在“拜福楼”,是个老地方;在座的也都是老同学。但辛夷是远客,其他人也很难聚到一起,刚入座时都还有点拘束,你谦我让地客气半天。钟若铁率先坐下,大手一挥道:“嘁,我们谁跟谁呀,大家随便坐!”
       焦耳道:“怎么能随便坐,谁跟谁坐有讲究——孔阳,你今天跟谁坐?”
       孔阳是跟朱臾一起来的。朱臾一见辛夷,两人就手拉着手亲热地说个不停。孔阳站在一边,被焦耳这一问,急忙说:“我跟同学坐。”
       “你倒滑头!”焦耳走到辛夷和朱臾中间道,“你们两位女士先请坐,你们坐下,我坐你们中间。”
       朱臾道:“想得美。”
       焦耳笑嘻嘻地退后道:“那就孔阳坐你们中间,”他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左拥右抱,孔阳你倒想得美啊。”
       “我什么也没想,”孔阳一屁股坐在钟若铁边上,“这下你没得说了吧。”
       辛夷拉着朱臾也坐下了。焦耳拉拉椅子,坐在辛夷身边道:“现在是大局已定。经过排列组合,孔阳终于还是跟老婆坐在一起了。”
       钟若铁呵呵笑道:“坐算什么?坐一坐不算什么的。”
       “对,对,坐坐是不算什么,”焦耳酒还没喝,话就多了,“人家是夫妻,坐是天天坐的……”
       他还要说出什么出格的,辛夷似乎突然有些不快,盯着焦耳说:“怎么,你不愿意和我坐啊?”
       焦耳忙不迭地说:“哪里哪里,我早就想和你坐在一起了,上大学的时候就想了,就是没机会。”
       孔阳拿眼扫他一下道:“现在你有机会了,桌子大,你随便坐,不过坐也就是坐,散席了你还得走。”
       朱臾道:“我看你不应该坐这儿——你该坐到桌子上去!”
       大家都愣一下。焦耳问:“此话怎讲?”
       朱臾微笑道:“我以前没想到你这么有趣。”辛夷接口道:“你就是一道好菜。”
       焦耳道:“不对,只有女人才秀色可餐,你们这么漂亮,你们才是菜呀。”
       孔阳冷冷地道:“焦耳原来好像也不是个菜,这几年青菜萝卜放到酱缸里一泡,成了菜了——”说到这里,突然想起焦耳的“酱耳朵”,觉得自己出口伤人,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幸亏焦耳浑然不觉,站起身喊道:“你们一男两女结成同盟欺负我,钟若铁你隔岸观火!”钟若铁拿着菜单,笑眯眯地看他们一眼,不理焦耳。焦耳道:“这怎么是你做的事呢?点菜应该让小姐来——哦,”他环顾四周道,“小陈今天不在呀?”
       朱臾辛夷对视一眼问:“小陈是谁?”
       钟若铁又点了几个菜,把菜单往桌上一扔说:“你们再点几个,”他看着满面红光的焦耳说,“焦耳,你今天短路了。”
       朱臾道:“你们啊,都变坏了。”
       辛夷道:“都发了。”
       钟若铁道:“我发什么?我发胖了。”呵呵地喘。
       朱臾道:“也发达了。”
       焦耳问:“我发什么?”
       “你发酸!”辛夷嗅嗅鼻子。
       “那孔阳呢?”焦耳问。
       辛夷笑笑吟吟地看这孔阳,慢慢地说:“孔阳在发傻。”
       “你呢?那你自己呢?”
       “我?那要你们来看。我看我就要发火了,你这么讨厌!”
       “还有朱臾,她发什么?”焦耳不依不饶。
       “朱臾呀,”辛夷打量着身边的朱臾,凑在她耳边讲,“你在发情。”
       大概在座的几个人全听到了。朱臾满脸绯红,打她一下道:“你发疯啦!”辛夷躲着让着,大声地对大家说:“你们看,她承认了!你们看看她看孔阳的眼神,我没有冤枉她!”
       大家全笑起来。焦耳笑得咯咯的,很是夸张怪异。孔阳有些发窘,陪着干笑了两声。朱臾瞪一眼辛夷,突然恼了似的,拿筷子敲一下面前的碟子,“当”一声道:“我发什么情,我是发思古之幽情!我想起从前了——”好像还要说什么,却又微笑着,戛然而止。孔阳万没想到朱臾词锋如此锐利,只这么一带,就把他扯到了从前,自己隐身遁去,把他和辛夷晾在往事里。突然间冷了场,定了格,钟若铁、焦耳,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来扫去;朱臾喝着面前的茶,仿佛还在品味自己的话。孔阳也在喝茶,局外人一样地散淡,其实心里就像被人当场捉了双,恨不得能学孙悟空,缩成个小虫子,躲到茶杯里。他端着杯子,目光正好碰上朱臾,她倒哧地笑了。气氛霎时又轻松了。
       焦耳看着端着杯子的这一对夫妇,道:“朱臾喝的是酸奶,孔阳喝的是美酒。”
       他这话有点像是在浇油。但这时已经没人接茬。朱臾捅一下辛夷,两人扑哧笑了。这一笑就不可收,不知道有多可笑,直笑到两人趴在桌子上。孔阳顿时轻松下来,仿佛炮仗闪着火花被扔到脚下,万幸却是个哑火。只有辛夷在嬉笑时偶然抛来的一缕目光,有一点情意,有一点调皮,也有一点幽怨,让他一直放不下。也许今天以后,有些事就要结束了。结束了也就结束吧,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但是,他心里立即就感到了一阵撕裂的疼痛。今天的这个场面本就是谢幕前的最后一幕,他没有逃脱,这就是命。他没想到朱臾还有这么锐利的一面。他算是看透自己了,他是没有主动脱离生活的剧本的能力的,但是辛夷呢,她的率性,她的真情,说不定会让她拒绝那些俗套剧本的安排——事实上自己也恋着她,离不开,那就随着她走吧……这么想着,孔阳又安了心,体味到希望,一丝隐秘的幸福。
       点好的菜一个个上来了。钟若铁喊来小姐斟酒。大家你喝我不喝地让了一下,最后每个人面前都斟满了白酒。朱臾问孔阳:“你行吗?”孔阳说:“我喝一点。”钟若铁道:“还是同学好啊!多恩爱的一对,据我所知,你们是我们学校那一届唯一的硕果。不容易。”又端起杯子,站起身道:“为了远道归来的爱国人士,我们的辛夷,干杯!”
       辛夷懒懒地站起身,道:“怎么又转到我身上啦?我爱国吗?”
       焦耳道:“管你爱的是谁,反正回来了,干杯!”
       辛夷神采飞扬地说:“我爱的是孔阳——”顿一顿,“我爱的是朱臾。我爱的是他们的儿子,我爱的是幸福的家庭。为了幸福,干杯!”
       她一口就喝干了酒,指着众人,一个也不许赖。孔阳听她的话,就像看惊险的杂技表演,心一拎一拎的,又刺激又有点甜蜜。他一仰脖子干了酒,咂着嘴巴,瞥一眼朱臾,扫一扫辛夷,想着钟若铁“唯一的硕果”那句话,心中暗笑:“什么‘唯一的硕果’,你不知道树上结着两颗果子的哩!”
       酒喝得很顺。不知不觉大半瓶就下去了。三个男人皮肤黑,红得发紫,辛夷和朱臾则是满面桃花。也许是喝酒前话说多了,主题过于单一和集中,现在真正开了喝,话题就全散了。他们零零碎碎说着各自知道的同学近况,天南海北,倒是不提自己的状况——三个以上老同学的聚会往往都是这样的,况且大家若明若暗地都知道一点这里面的关系:同学,夫妻,情人,生意伙伴——不说这些,那就喝。来来来,为了友谊,健康,发财,为了心想事成,万事如意,马到功成无往不胜,喝!
       菜在不断地往桌上走。这时候其实很需要说一些段子下酒,但可惜的是男人们的段子不是大荤就是小荤,就像清真馆子里不能端出猪肉一样,连不拘行迹的焦耳也不愿意说。不一会儿酒店餐厅的经理来了,也是老相识。他戴着付眼镜,依然文质彬彬,虽说在酒水里泡久了,酒精考验,一看还是个中文系毕业生的标本。他一回不生,两回更熟,一进包间就给大家敬酒。“各位学长,我先干为敬,你们随意。”
       他亮亮杯底,端起酒瓶,为客人续满了杯子。焦耳道:“你别忙走,有个问题。”他手环指一下道,“我们这里有一对,你猜猜是哪两位?”
       孔阳的心往下一沉,觉得这焦耳讨厌到极点。朱臾似乎也有点局促。各人都把身子稳一稳,维持原来的姿势。孔阳看出辛夷似乎倒兴奋起来,她身子懒懒地倚在椅子上,附和着焦耳道:“你倒猜猜看。看看你的眼力。”
       经理眼睛四下打量着,迟疑道:“这哪儿看得出来?你们饶了我吧。”
       辛夷道:“不行。”
       焦耳见有人支持,越发不屈不挠,道:“你说说看,言者无罪,但说不妨。你说对了就说明我们有缘,我们会常来。”
       经理狡猾地问:“一对什么?一对夫妇还是一对情人?还是一对对手?”
       辛夷道:“你倒滑头——一对夫妇!”焦耳道:“不一定是一对,说不定还有两对呢。”
       孔阳插话道:“别瞎闹!”
       经理挠着头,为难地说:“我就猜一对夫妇,一对,行不行?——”他的目光飞快地一扫,已经和站在墙角的服务小姐对了眼睛。孔阳和他面对面,正好看到了。经理有了底,却又字斟句酌地道:“这一对夫妇里的男人,肯定不是你。”
       “为什么?——错!”
       “肯定不错。”经理越发言辞凿凿,“因为坐的位置,也因为你的态度。”经理侃侃而谈,“如果你夫人在场,你一定不敢提这个问题。你就不怕我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吗?”
       焦耳一愣,有些丧气。接着又问:“那那个男的是谁?”
       “是这位,”经理一指孔阳,“他叫你别瞎闹,就是怕我说错,他的夫人肯定就在场。”他指着朱臾道,“就是这位小姐。”
       焦耳狡辩道:“你这话有语法错误,既是小姐,就不是夫妇。”言下其实已经是认了。辛夷不服道:“我请教你一下,你从哪里怎么看出他们一定是一对呢?”
       经理道:“他们坐在一起。”
       焦耳道:“那我和辛夷也坐在一起呀!”
       钟若铁帮腔道:“我两边还各坐一个男人哩,总不能说我是同性恋吧?”
       “那不一样的。”经理说准了,情绪大增,表情丰富得眼镜都有点挂不住,他推推眼镜道,“我猜对了,你们应该浮一大白!”见众人把酒全喝干了,笑嘻嘻地问:“各位学长,我毕业了吧?”
       钟若铁道:“你不光中文系毕业了,社会学系也毕业了。”
       经理得了夸奖,高兴地说:“不过我刚才说的是现在进行时,说不定将来还有一对,那我就猜不透了。”他这大概是讨好焦耳,不愿冷了他的心。孔阳顿时觉得他有些讨厌。他忽然想起经理和服务小姐刚才目光的那一接,说不定他和小姐也有一腿哩,孔阳想点破他的作弊,又觉得多余。正好经理也不愿意多说,喊那小姐再上一瓶酒,被众人拒绝,乘机朝大家拱拱手,出了包间。
       五个人一瓶酒,恰到好处。朱臾看看时间,脚在下面碰了碰孔阳。孔阳迟疑着说:“怎么样,散了吧?”
       朱臾道:“小孩一个人在家。”
       辛夷道:“那你们快点走吧。”
       朱臾使个眼色,孔阳明白过来,赶紧过去买单。他明白今天自己是主角,奇怪的是也没有人和他抢。走出酒店大门时,焦耳问:“谁送辛夷?”
       钟若铁道:“我就住这里。”
       孔阳发着怔。焦耳道:“那我就义不容辞了。”
       辛夷笑着道:“谁要你送!”对朱臾和孔阳摆摆手道,“再见!”手往路中拦一下,上了一辆出租车。
       焦耳讪讪地道:“你们总不要我送了吧?”三个人向马路中间走去。
       朱臾和孔阳坐在车上。车摇晃着,两人都像生了根,靠不到一起。一路无话。车到了楼下,孔阳付账下了车。小路上灯光昏暗,孔阳走了几步就踩到一个凹坑,差点摔倒。朱臾回头看看他,加快步伐走向楼梯口。“我喝多了。”孔阳自我解嘲地说。
       “你没喝多,”朱臾冷冷地说,“是魂丢了。”
       孔阳在黑暗中无声地苦笑一下。没有人看到他的表情。
       第二天钟若铁又到孔阳社里去了一趟。书出来了,钱也已经到账,他必须要来了结一下。他真是个场面上的好手,跟所有台面上的人都很热络,也不和孔阳显得过于热乎,好像他从来就没听说过马李两位社长的矛盾,和他的同学也根本没有私下的接触。孔阳很佩服,自思光这一点就够他学上一阵子。样书一套二十本,卡通封面,排在桌上光鲜耀眼。马李两位都显得很满意。刘可那天在场,他啧啧地赞着,说要好好学习,一本一本地翻着看。孔阳感到自己也很有面子。
       孔阳先走。钟若铁送他出来时,孔阳在走廊上冲他挤了挤眼睛。
       除了周六周日,孔阳一家中午这顿饭都是各自解决的。这天中午,迪迪却回家了,打电话给爸妈,说学校下午放假,他要去看小姨。
       他们一家在外面吃的饭。菜上得很慢,他们并没有点很多菜,但每个菜都要等上好半天。迪迪倒是兴致勃勃,每个菜上来,他一边吃着,一边就注意着那个出菜的小窗户,那小窗户一开,先是冒出一股油烟,紧接着就会推出一盆菜,这真是隆重推出啊,简直像是妖精的魔法!孔阳和朱臾心里有事,草草地扒了一碗饭,等迪迪吃完,一家人直接去了医院。
       这是个奇怪的地方,永远是生意兴隆。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修理厂,加油站,他们病怏怏地进去,还将活蹦乱跳地出来;而对另一些人来说,这里就是人生的最后一站。回头的路通往社会,另一条路直接通向火葬场。迪迪当然想不到这么多,但怕打针、怕医院是孩子的天性。虽然他早就闹着要见他的小姨,但一走上通往病房的长长的大路,他就开始老实了。
       “迪迪,我们去看小姨,有几个规矩,第一是不许到处乱摸,不许乱拿东西;第二是不许吃那里的东西。”
       这句话孔阳原本等着朱臾说,她不说,孔阳只好自己说出来。不想朱臾还是有点不高兴。她不说孔阳说得不对,只是沉着脸打断他:“迪迪知道。”
       迪迪显然记住了爸爸的叮嘱。他走到病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等不及里面有反应,就把门推开了。柔桑躺在靠窗的床上,一见迪迪,立即坐了起来。迪迪叫一声“小姨!”跑过去,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住了脚。他站在那里,回头看看爸爸妈妈。
       杨乾尘蹲在墙角忙着什么,这时连忙站起来,揽住了迪迪。“姐姐,姐夫,你们现在怎么有空的?”
       孔阳告诉他,迪迪下午放假,把手上拎的一袋吃的摆在茶几上,在边上的床上坐下了。迪迪看上去表情很奇怪,他看着小姨,僵硬地笑笑,想亲近又不敢的样子,好像他面对的是一个曾经亲近过的幻影。“迪迪,放假啦?想死小姨了。”柔桑柔声说着。孔阳把迪迪揽到身边,坐到自己腿上。
       朱臾坐在柔桑床头,轻声说着些闲话。杨乾尘拿来几个苹果在削。正午的阳光灿烂地照进房内,照在柔桑的脸上,她的头发有些散乱,朱臾伸手帮她理着。她黑鸦鸦的头发和朱臾红润的肤色衬着她蜡黄的脸,她的皮肤像是要透明,可以看进去,看到结局。房间里显得有点乱,杂七杂八的东西摆在地下,摆在孔阳坐着的床上。杨乾尘很不好意思地收拾着。柔桑说:“爸爸妈妈才走不久,你们忙,就不要老来了,”她黯淡地说,“我这病好像是冻住了,化不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冻。”
       “春天!”迪迪一直没有开口,这时老嘎嘎地说,“春天就解冻。冬天已经快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呀,你又长进啦!”柔桑问,“这是课本上的话吗?”
       “不,是课外书上的。”
       杨乾尘说:“你不要急。说好也就好了。”
       “这就叫霍然而愈,”孔阳说,“从量变到质变,到了火候,一下子就好了,到时候你说不定都想不起来你还病过这一场。”他这么说着,心里揪揪的。朱臾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迪迪终于还是耐不住了。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他轻轻挣了身子,跑到柔桑床头,扒着小牌子看,嘴里不出声地念着。病房里还有不少瓶瓶罐罐,他倒是没敢动。杨乾尘给他一个苹果,他接过去,咬了一口,突然又顿住了,偷偷地看看孔阳。孔阳装着没看见。柔桑说:“迪迪,苹果不好吃,酸。你吃香蕉吧。”她拿了根香蕉递过去,说:“你自己剥,拿着下面的皮。”
       孔阳吃着苹果。苹果是不酸的,他的心里一阵酸楚。柔桑实在是太乖巧了。老天为杨乾尘准备了这么一个可人的女孩,却不能陪他到永远。这是他的命!孔阳看着他,不由就想起自己在他这个岁数的时候。小伙子瘦得厉害,神色委顿,只有他的眼睛,看着柔桑的那双眼睛,突然间就会流露出柔情。只有在这一瞬间,你才能看出他其实还是个大男孩,一个热恋中的大男孩。
       父母,姐姐,其他的亲人都是天生的,所有人的心都痛着。也许只有他这个萍水相逢的人,他的心和别人痛得不一样。他还不知道那残酷的真实,他守着希望,他心里是疼,疼他爱着的人。
       多年以前的那个傍晚,一个失恋的男孩失神地站在人流如潮的大街上,一架飞机从他的天空掠过,那上面有他的情人。他觉得她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泪水流下了他的面颊,凉飕飕的。
       他现在没有哭。他是坐在病房的床上,看望一个不久于人世的女孩,看着一个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的男孩。他们本应该一起走向他们的新房,走向婚床,可是现在只有病房,充满了消毒药水味,四壁严密地笼罩着他们,还有,病床。
       姐妹俩总有说不完的话。柔桑说这阵子辛苦姐姐了,几头都要照顾,爸爸妈妈天天要来,有时一天几趟,“我没什么的,你也跟他们说,没事就不要来了,我要什么会叫小杨去弄的。我也可以打电话给他们。”柔桑红了眼圈,“他们自己身体也不好,就拜托姐姐了——你要提醒爸爸吃降压药。”
       这是嘱咐,有一种不祥的气息。朱臾啜泣起来。孔阳不忍再看下去,让她放宽心好好治病,招呼一下迪迪,走出了病房。迪迪冲小姨摆摆手,说着再见,柔桑张开双臂,好像要抱抱迪迪,又颓然躺下了。
       孔阳让迪迪在走廊里等他,自己走进了医生值班室。里面是个中年男医生,早已成了熟人,他正在看着一本什么书,见孔阳进来,指了指凳子,请他坐下。
       “情况很不好,”医生知道孔阳的来意,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已经尽了力。”
       “那我看上去还可以啊,人是瘦了一些,但情绪还好。”
       “那是看上去,但有些情况你看不出来,只有我们才知道。已经转移了。速度很快。”
       孔阳沉默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医生说:“有些事你们可以应该有所准备了。”
       “准备什么?”医生的态度其实是友善的,但他习惯性的冷漠还是让孔阳有点受不了,他冲动地说,“我们怎么准备?”
       医生愣了一下,倒是没有计较他的态度,拍了拍他的手臂说:“你们其实是有准备的。我刚才路过门口时听你说了,从量变到质变,确实就是这样。病人现在处于一种脆弱的平衡,可能很快就会急转直下。”
       孔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苦笑一下,算是道了歉。他喃喃地说:“我真不相信她就好不了了,她真的会死……”
       医生打断他说:“其实她的痛苦你们也担不了。化疗是很痛苦的,我估计一上放疗她就要垮了。”
       “先别上放疗吧,一上放疗病人肯定就知道了。”
       医生大概还要具体说一下治疗方案,这时杨乾尘走了过来。孔阳立即冲医生使了个眼色。医生怔一下,打住了话头。
       朱臾牵着迪迪进了门。“还好吧?”她问。
       孔阳说:“情况还不错。医生让我们要有耐心。”他转脸笑着对杨乾尘说,“情绪也是影响治疗效果的,这就是小杨的任务了。”
       “我不会惹她生气的。”
       “不光不生气,你还要让她高兴。”朱臾说,“你多陪陪她,她就会高兴。”
       杨乾尘答应着。医生的表情有点悻悻的,摆弄着桌子上的圆珠笔,不置一词,孔阳明白他是不忍看到他们瞒着杨乾尘。他恳求地看着医生,说:“拜托你们了,有什么事我再打电话麻烦你。”医生笑了笑。
       他们走出了住院部大楼,让杨乾尘赶快回去。深秋季节下,阳光明媚,浓密的林木依然郁郁葱葱,只是地上,已经洒满了细碎的落叶。孔阳牵着迪迪的手,突然听到了朱臾压抑的哭声。“柔桑的头发掉得厉害,一团一团的……”
       “我怎么没看见?”
       “你当然看不见!我看见了,在她枕头边上,有好多。”朱臾气愤地说,“她又不是你妹妹!你不是怕传染吗?”
       孔阳停住脚,想反驳什么,又忍住了。迪迪拉拉爸爸的手问:“爸爸,掉头发怎么啦?不会再长了吗?”
       孔阳没有答话。迪迪还在问:“肝炎就会掉头发吗?”见没人理他,脚步渐渐地就慢了。孔阳回过头,看见迪迪也哭了。“爸爸,妈妈,小姨会死吗?”
       朱臾斥责他:“别瞎说!小姨不会死!星期五你放学早,我们再带你来看小姨,好不好?”
       迪迪点点头。路边有个自来水池,朱臾把迪迪拉过去,打开水龙头给他洗手。“这儿没有肥皂,回家再给你好好洗吧。”
       手是洗过了。现在还不算干净,有了肥皂会洗得更干净些。病毒洗掉了,剩下的是健康洁净的身体和身体里纯粹的情感。朱臾出了医院,就带着迪迪去父母家了。孔阳说出版社还有点事,不能一起去。
       他没有去单位。那不是一个舒服顺心的所在。如果那地方他既可以接受别人的请示,可以签字,又没有矛盾和对立,那多么的好呢?——但就像天下没有不付费的晚宴一样,这其实也是不可能的。岳父家也就是那么回事,柔桑没病的时候他都不太愿意去,现在呢,那里和病房一样充满了病气。病房里还只有柔桑一个人病着,岳父家却像是所有人都病了。从病房再到那里去,他这一天就都是病态和焦躁的了。
       他回家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喝了杯水。从厨房的窗户看出去,秋天的天暗得很早,因为那些浓密的树,那些拥挤的楼房,外面看上去就像是个阴天。家里静得厉害,手机突然响了,吓人一跳,仿佛有人破门而入。
       “喂,你好——是你呀。你酒醒啦?”
       辛夷愣一下,“咯咯”笑着说:“是啊,我一直睡到现在——我就这么没用吗?”
       “没用的是我,到现在还满是你喝了酒的样子,面若桃花,艳若桃花。”
       “词汇贫乏!”辛夷嘁一声道,“你真是交了桃花运——我是桃花,朱臾就是桃子,她身材真好,丰满,饱满。”
       “我看你词汇也贫乏了,”孔阳嘿嘿笑着说,“就会说个‘满’,她可能是太满了。她身材好吗?”
       “她身材好不好你最有发言权,我还是上学时在女生浴室里见过,忘了。你天天温习,最清楚。”
       她不说“复习”,说“温习”,孔阳一时语塞。常常是这样,一个话题,两人说着谈着,辛夷冷不丁会亮出刀锋,推向极致,由着孔阳窘迫;突然又一转,刀锋变成了纤纤素手,轻柔地安抚你。孔阳从中经常可以感受到惊心却又安全的快感。他简直有点神魂颠倒。果然,辛夷又道:“她就是满嘛,满有什么不好?满意!”突然吃吃笑起来,“福满多,你知道的吧?”
       “好像听说过,此话怎讲?”
       “朱臾家庭幸福,有福气;她丰满,你知道;工作体面,既有老公又有儿子,还不算多吗,”辛夷解释道,“福满多,方便面!”
       孔阳一下子想起了电视里整天播着的那个广告,忍不住扑哧笑了。辛夷得意地道:“方便面,意思就是你随时可以吃,很方便!”
       他们这好像是在拿朱臾开心,孔阳觉得有些别扭,从沙发上坐起来大声道:“我现在要吃你!”
       “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啊?”辛夷冷笑道,“我不在家里。”
       “不可能。”
       辛夷沉默一下说:“喂,你那边是什么声音?”
       “没有啊。”孔阳疑惑地四下看看。
       “肯定是你家厨房的锅开了,”辛夷哈哈笑着说,“方便面好了,你还是在家吃方便面吧。”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孔阳站在客厅当中,急不可耐地要见到辛夷。他确实也感到肚子有点饿了。对昨天那个尴尬的聚会,她并没有计较。他相信那里将会有一顿丰盛的晚饭。一切都将是丰盛的。
       第十五章烟囱
       天已经开始黑了。孔阳刚要出门,家里的电话把他拽住了,他没想到打电话的是儿子的班主任。
       “是孔迪的爸爸吗?你好。孔迪下午没来上学,你们知道吗?”
       “哦,哦,”孔阳嘴里应着,头脑里立即转了几个弯,“我知道的,他——病了,有点发烧。”赵老师是个很负责的年轻女教师,曾经家访过,也打过几次电话,除了一次是报喜,其他都是迪迪在学校闯了祸。孔阳预感到不是好事,立即就扯了个谎,“对不起,我本来要打电话向您请假的,一忙就忘了。”
       “原来这样,”赵老师道,“我以为他是犯了错误逃学了哩。”
       孔阳的心沉了一下,急忙问是什么事。赵老师看出他着急,倒在那边轻轻地笑起来。事情是这样的:上午迪迪他们班上自然课,用显微镜看青菜细胞,几个男生你抢我夺地皮个不停,还把鼻涕弄上去看,简直是乱了套。自然老师索性停止活动,把他们聚起来训了一通话。结果老师一转身,下面的同学就在鬼头鬼脑地笑——说到这里,赵老师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老师被他们笑得犯嘀咕,找个由头去了趟办公室,转眼又回来了,她气呼呼地举着个小纸片,让所有同学都起立,立正,问是谁,是谁把这个贴在她身上的?!同学们都板着脸不敢再作声,好几个老师跟在后面看热闹,实在忍不住,笑得直不起腰,因为她背后没撕干净,白白的一块,像是谁用黑板擦打了她一下。
       孔阳“吾吾”地应着,听不出头绪。赵老师道:“最后好多同学都揭发是孔迪贴的。他贴的是一个卖假文凭的广告。”
       孔阳一时还回不过神。这不像是冤枉的,以前他自己的屁股上就被迪迪贴过几次。但他嘴里说:“不会吧,他有这么大胆子吗?”
       “孔迪自己都承认了,”赵老师说,“自然老师下了课都气哭了,这是假文凭广告呀!”
       “啊?”
       “这样老师不成了卖假文凭的贩子了吗?”赵老师觉得孔阳不够重视,似乎有点不满了,“自然老师刚从学校毕业,特别顶真,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孔阳倒真觉得这有些言过其实了,他嘴里一迭声道着歉,心里却在想,自然老师又不管发文凭,要贴到校长,尤其是现在的那些大学校长身上才算是名副其实哩,这话他当然不敢说,要真细究起来,自己单位出的有些书,不也是一种假文凭?——这些话他没处讲,现在也不该讲,总之是儿子不对,他只能谢老师,骂儿子,责怪着自己。还说下次见到自然老师,要当面道歉。
       接电话时他还觉得有点好笑,放下电话,他坐在沙发上,倒越来越生气了。这个臭小子,平时看着聪明伶俐,也乖巧,但在学校里,还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围墙里的学校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天地,就像心与心的距离那么远,这可怎么好?
       他给岳父家打了个电话。迪迪真是在那里。他放心了。
       晚饭是丰盛的。辛夷果真在她的小屋里等着他。他只要跟她联系,她总是在那里等待着,似乎以前是他一直在等待,等了八年,现在轮到她来守候了。深秋的夜晚已经有了些许凉意,他远远就望见了她厨房窗户淡黄的灯光和她的晃动的剪影。门打开时他看到辛夷还穿着围裙,菜已经摆好了。他就像是回家,回到另一个世界的家。当然,孔阳不会忘记在路上给岳父家打一个电话。他是个细心的人。
       辛夷的饭菜很可口,他吃得很饱。饭后辛夷麻利地收拾了碗筷,他们随意地说说话。他们各自坐在单人沙发上,听着音乐,然后又挤到一起,沙发似乎承受不了他们的体重,轻微地吱吱叫着。他们拥抱着,吃一些水果,一些“甜点”——这是辛夷戏谑的说法,其实是接吻——然后,他们计划中期待着的,是一席肉体的盛宴。
       她是娇羞同时也是主动的。她的肌肤永远令他着迷。他的手轻轻抚过的地方,立即会泛起一片红云,仿佛她激动的血液,总是会依顺着他的手而激荡。她身体隐秘的部位轻柔而又紧密地抱着他,既不过于紧匝令人感到窒息,又足够亲密宛若老友重逢的拥抱……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朱臾是人,而辛夷是一个精灵,是一架琴,澎湃的激情源自内心像音乐般鼓荡,激越,绵长,裹挟着他们冲向峰顶,稍一顿挫,又愉快地滑翔而下,在强大的惯性下,他们努力着,激励着,再一次向着巅峰飞翔……
       这是华尔兹,也是迪斯科。孔阳感觉到轻微的晕眩。他慢了下来。他在这里,在辛夷身上,总是能感觉到一种劳累后舒畅的安慰,然后又是另一种舒畅后的疲惫。他由衷地感谢这样的赐予。他感谢她,感谢命。相对于他劳碌的生活,如此的舒畅实在是太短暂了。谁说过的,快乐总是快的,但在这一会儿,除了辛夷和他,除了他自己,一切都不见了,位子,票子,妻子、儿子、小姨子,全消失了……
       可是儿子——
       孔阳的身体停顿下来。他走神了。辛夷停止了迎合,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
       “你有心事。”朦胧的灯光下,她侧着头,眼睛幽忧地看着他,“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
       “不,不是我。一个人只会想不在他身边的人。”
       孔阳道:“我其实什么也没想。”
       辛夷挽着他的脖子道:“我现在是和一个哲学家在一起。”
       “在做爱。”
       “是在做爱,”辛夷笑道,“可哲学家都是些长胡子的老头子。你承认你老了吗?”
       “我不承认!”孔阳收了神勃然道,“我是运动员,十一项全能!”
       “嗯?”
       “第十一项是做爱。这是我的强项!”
       这天他走得比较早。即使再坐下去,他自己家庭生活的那些内容,他也不会对辛夷讲。辛夷是辛夷,朱臾是朱臾。他的整个生活就像是一床被子,被面是光鲜的绸缎,漂亮体面,为了给人看,摸上去却感到宁静的凉意,而辛夷,那是他的被里,隐秘而温暖。
       那些可以不说的话,他始终没有对辛夷说;有一些事,他也始终没有做。他留下了那一万块钱,除了一些开销,还打算送辛夷一个礼物。但每一次他都犹豫了。毕竟这笔钱来路有点问题,他不可能不感到压力。平时零碎地花一花还好,买个东西似乎就坐实了某种事实:他终于没有送辛夷一件像样的东西。以后,事过境迁了,他会感到后悔,他推测着辛夷那时候的生活,略带辛酸地猜想着她是否还记得自己——如果他送过她一件礼物,譬如一个翡翠胸坠,她可能就会睹物思人,即使她在和别人做爱时,也可能会想起自己吧?
       那时候,他早晨上班打开衣橱时,目光会在领带架上跳一下,辛夷送他的那条领带,在幽暗中闪光。他情绪复杂地抽出来,慢慢地系到自己脖子上。然后,他衣冠楚楚地去上班,然后,去会他那时候的情人——
       他当然又有新的情人了。她比辛夷年轻,大概还比辛夷更漂亮一点,但他再也不会像当年那么迷恋,永远也不会那么激动了。
       情人是独住的——哪个男人不愿意这样?——孔阳这时已经养成了上床前先洗个澡的习惯。他沐浴在温和的水流下,情人在床上等着他。就在此时,他突然想起了虚幻的辛夷。他的身体突兀地产生了反应。水流被挑起,形成了水花。他又气又恼地注视着自己,注视着自己的那个部位……这是个什么东西?它怎么这个样子?他在浴室里延宕着,以避免情人对他的调笑。他不由自主地追问自己:这是为什么,他整天忙来忙去,东跑西颠,还带着个它?!
       水温很适宜,水声哗哗,是一种悠远而隔绝的声音。他的眼前浮现出辛夷赤裸的身体。那是从前的某一天,在他们缠绵的日子,辛夷也在洗澡。水从她头顶滑下去,她的手,她的目光,轻轻抚摩着自己的身体。她的手停住了,停在了她身体的某一部位。她凝视着它,水流滑过微凸的山阜和丛林。她侧着头在想,任水流冲击着她的眼睛。然后她躺到浴缸里,池水慢慢地聚集了……突然她又坐起来,用她的手和她的眼睛,研究起自己的身体来了——客观地说,那里像一朵鸡冠花,有时候还有汗液,有异味,实在谈不上美。
       那一瞬间,她肯定想起了孔阳,想起了他的迷恋和疯狂;她也许还想起了男人这个群体,不可避免地,也想起她自己——她忽然间扑哧笑了。她哈哈大笑,笑得透不过气来。慢慢地,声音又低下去,变成了冷笑。
       孔阳悚然一惊,觉到了彻骨的凉意。什么是情,什么是欲,他分不开,也参不透。
       这是以后。以后的某一天,他才开始去品味自己的故事。现在,他还只是缠绵。迷恋中,所有的烦恼都可以暂时被隔在外面。他有些像个小孩,一个小男孩,沉湎于某种忘情的游戏,这种游戏具有一种母性的娇宠性质,随时包容他,而辛夷,虽说和他同年,却像是一个纵容的母亲。有一次在他累极了之后,他趴在她丰腴的双乳间,喃喃地叫道:妈妈,妈妈,我要吃奶——这是撒娇,也是调情,多年之后他会觉得异样甚至肉麻。但辛夷只是淡淡地一笑,用手指在他额上点了一下。
       她永远都不向他提出什么要求。虽说在他们相处时,她也会提一些建议,但确实,任何可以称做要求的话她都没有说过。似乎他们从前有过与此有关的契约。按照常理,按照他无数次阅读或耳闻过的事例,辛夷完全有理由提出她的要求,哪怕只是一掠而过,但是她没有。
       孔阳胆怯,疑惑,甚至还有点好奇。他多少次欲言又止,试探着,又害怕撩拨出什么,如蒙大赦般地岔开话头。这是一种怪异的感觉,他仿佛在空袭警报中谈着恋爱。异样的光辉笼罩着他们,映照着他们的爱情。
       孔阳没有送一件像样的礼物给辛夷,倒是辛夷有时会给迪迪买个玩具,他把它们带回去,只能说是自己买的;甚至有一次,她还给朱臾准备了一件衣服,在自己身上比画着,说朱臾个子高,也饱满,穿着一定好看。孔阳暗暗皱着眉头,坚决地拒绝了。
       他的生活就像是一幅风格怪异的油画,色彩绚丽,主题不明,也远远没有完成。那个作画的人时不时还要挥一下笔,涂上一道阴冷厚重的颜色。黑压压,像乌鸦掠过的轨迹。
       李教授去世了。他素有名望,又是出版社的老作者,得到消息后,社里专门安排一个人去帮了两天忙。李教授大概不到七十,平时大概也没有人想到他,听到他的死讯,大家感叹两句,并不觉得有多意外。毕竟是这个年纪了。他得的是脑溢血,早上起来还好好的,吃早饭时突然喊一声:我头疼!就再也没有醒来。孔阳可能是单位里和他接触最多的人,他抽空把以前李教授在他手上出书时留下的一袋东西整理了一下。一叠手稿,五百多页;还有几张工作照。书稿早就该归档,照片理应还给作者。孔阳问了去帮忙的同事,他联系了一下回来告诉孔阳说,照片没法还,李教授一生没有子女,老伴两年前就过世了,只有一个侄女偶尔去看看他,但她好像不愿意收。
       孔阳呆呆地看着那几张照片。老人坐在写字台前,面前摆着一本书,他右手拿着老花镜,看着前方,不怒自威。照片也许因为一直放在纸袋里,还像新的一样。孔阳火烫了似的把照片塞回去,和书稿一起交到档案室去了。
       去殡仪馆一次你至少会压抑一天。松柏,白花,黑纱,尖利的哭声和饮泣,一切都带着死亡的气息。李教授躺在鲜花当中,他的照片悬挂在大厅里。他凝固的目光散淡地看着这些依然活着的人。这里有人听过他的课,有人和他有过争论甚至争吵,也许,还有女人曾经和他发生过恋情……孔阳看到了李教授的侄女,她代表家人出来致谢,泣不成声,孔阳一时间难以相信,她就是那个不肯收下照片的人。
       这时候他静静地流了泪。
       泪眼中,李教授的遗像有些模糊,正是他收入档案袋的严肃睿智的表情。那表情幻化着,变成了一个熟悉的面容,他倏然变色,惊醒了——那是一付青春灿烂的笑脸,是柔桑!他的泪水汹涌而出。
       孔阳泪流满面。哀乐低回,黑压压的人群自动归为一列长队,慢慢地沿着遗体边的通道走过去。只能再看这一眼了,送别的人们散去后,遗体将被推入熊熊的火炉,化为一掊没有生命的无机物。在有机物转化为灰烬之前,那具身体里曾经活跃着的意识就已经消散,这时,那已经只是一个物体。
       孔阳像是失了魂。他梦游一般缓缓地朝前移动。他努力朝人流环绕着的中央看去,最后一眼,却又不敢看清。他看见了大片的鲜花,看见了柔桑鲜花般娇艳的脸庞。鲜花散落四周,衬映着她的脸。平日里不施粉黛的柔桑呈现出了她一生中最为夸张艳丽的姿容,留给人们想念。
       撕肝裂肺的哭声和哀乐纠结起来,掩盖了人们杂沓的脚步。孔阳看见他的岳父岳母呼天抢地地哭倒了,他和朱臾一人搀扶着一个,承受着他们的重量。周围是一片哭声,惟有柔桑是静止的。泪眼中一切都模糊着,他看见杨乾尘捂着脸,抽搐着身体蹲在地上。他发出了受了重伤似的压抑的哭声,令人胆寒……
       木偶般的孔阳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双手。他愣了一下,看清了,那是李教授的侄女,她代表亲属向每个来宾致谢。孔阳木然地和她握握手,他从她的眉眼间意外地辨识出了李教授的影子,那是一些已经死亡的因素。孔阳低声说:请节哀,匆匆走出了大厅。
       他脚步急促,仿佛是在逃跑。这个地方哪怕多呆一会儿都是一种难耐的折磨。可是他还要再来,也许一个月,也许更久一些,他还要来,为柔桑送别。幻觉中的场面是注定要出现的,他刚才就像是做了一个梦,有的时候,梦也就是预言。
       他站在绿树环绕的广场上等着最后一批人一起上车,他暂时还走不掉。这里是石城唯一的殡仪馆,一片巨大的环形建筑群,绿阴如海,就像一个句点。那是上帝在地上画的一个圈,所有的人,无论贵贱男女,都将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在炉火的推拥下从那个高耸入云的烟囱飞升上去,飘向湛蓝的天空。孔阳感到紧张,他不愿意四处乱走。一来到这里,他不由得连呼吸都不敢太深,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把某种不祥的东西吸进去。他很佩服那几个东张西望,见了熟人还粗声大气敬烟问好的家伙,又猜测着他们的洒脱其实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胆怯,就像走夜路的人在吹口哨。孔阳在这里见到了石城大学的几个熟面孔,彼此点个头,都有些拘谨。他们干站着,此时此地,那些平时再正常不过的问候的话都不宜讲,“你也来啦?”“你最近身体怎么样?”“还那么忙啊?”——这些话要么是滑稽的,要么会被理解为一种讥讽。
       终于上了车。车开了。沿着平坦的大道,他们向尘世进发。大客车离殡仪馆越来越远了,渐渐地,车上的气氛轻松下来。有人开始谈天了。孔阳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前几天我还看到他在学校散步哩,真没想到,”一个歇顶的老先生叹道,“人也是假的,真没意思。”
       另一位头发乌黑看来是染过了的老头说:“他比我们身体都好,不想他倒走得早。”
       “那是假的,看是看不出来的,”一个老太说,“真是没意思的,我家孙女整天吵死了,我一夜睡不到半夜觉,我不烦了,烦不了了!明天就把她送到她爸妈那儿去!”
       “你舍得?”
       “怎么舍不得?孙女送走我就到黄山去,旅游!”
       染头发的老头说:“我们应该要求离退休处组织了去。”
       “得啦,”歇顶的老先生道,“要去你们自己结伴去,指望别人是靠不住的。我是哪儿都不去,就在家里呆着,比什么都好。”
       “倒也是,车子还不安全哩,”老太太嘟哝道,“我烦不了了,小孩反正要送走。”
       “东奔西颠的是没意思,”染发的老头道,“黄山也就那样,九寨沟我也去过的,就那么回事。忙来忙去疲于奔命,想想也没劲——职称又有什么意思?副教授正教授又怎么样?”——他话一跳就跳到了职称,想来这是他的一个遗憾。他转脸对孔阳身边的一个中年人说,“小张,没意思的,想开一点。”
       中年人没想到会说到自己的职称,略有不快,笑着说:“我怎么想不开啦,迟早要上的嘛——我想得开。就像你老,正教授没上,副教授不一样退休啊,身体还比别人好。”
       染发的老头有点尴尬,嘿嘿干笑着,转脸又继续和他的两个老伙伴聊。孔阳听着看着,心里都被他们说空了。他感慨地想起了自己身边那些繁杂的事情:朱臾,辛夷;迪迪的教育,单位的纠葛,柔桑的病……这一切都在他的身体以外,但是严实地包围着他。生活是重要的,但是生命更重要。什么都是别人的,只有身体是自己的——这是谁说的,他想不起来,只是感到有点累。
       远远可以看见古老的城墙了。那里面是他们生活的地方。车内逐渐安静下来,原先打着盹的几个人也不喊自醒地坐直了,看着车外越发热闹的人间景象。孔阳悄悄理着自己要办的几件事,屁股有些坐不住。好不容易车开到了石城大学前面,人们纷纷准备下车。那老太太早已站好,车刚一停,她顾不上跟别人打招呼,抢先挤下了车。那染发的老头在后面说:“你忙什么?”“我孙女只吃进口奶粉,再不买就断了,”她头也不回地道:“我比不得你。”
       她的语气倒不尴尬,还有些骄傲。孔阳忍不住窃笑。他在路边等着出租车,看着和他同车的人四散而去。他相信这些人都忙得很,为了子女,为了脸面,他们只能在车上歇这么一会儿。那歇顶的老先生虽说会在家里静养,但更会老有所为,继续为别人作序题字,说不定还要为排名的先后而计较;那染发的老头也不可能真像他在车上说的那样洒脱,他时不时还会为当年的职称问题而抱憾;更不用说那个中年人了,他急匆匆地说不定下了车就直奔人事处,去打听今年的职称行情——应该就是这样的,孔阳他自己上了出租车,对司机说的话就是:“快开!从湖北路走小巷,近一点。”因为他到底还是撂不下单位里的事。
       这几天他总觉得有些什么事情要发生,具体是什么,他还说不清。他从殡仪馆回到社里,看到自己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门一推开,李副社长和刘可正坐在沙发上说话,室内烟气腾腾。李副社长平时不抽烟,也夹了支烟在手上,见他进来,扔了支烟过来,看看烟盒说:“这是刘可的极品烟——哦,极品玉溪,来一根!”孔阳被烟雾呛得眼睛都疼,索性同流合污,深吸几口,赞道:“好烟,淳。”
       李副社长问他追悼会去的人多不多,是在大厅还是在中厅开的,哪些单位送了花圈,孔阳一一作答,叹口气道:“想想也真是没意思,李教授的人生要算是成功的了,好活赖活,都要到那里去总结。”
       “那地方最好不去,去了就泄气,”李副社长道,“你这种感慨很正常,我以前到那里去,看到那种场面气氛,还会设想自己死了能不能有这种哀荣,觉得自己是提前到那里去探探路的。”
       孔阳大吃一惊,因为类似的念头也在他脑子里闪过,只是当时觉得压抑晦气,不敢深想。刘可道:“你们是领导,到了那里还有空想这些,上次送我们社的老许,我忙得脚不着地,哪还有时间想什么人生。”
       “回来就回来了,外面阳光灿烂,”李副社长道,“该干吗还干吗,该死再死,我比你还大着十岁哩!”说着站起身颇有深意地看看孔阳,说自己那边还有点事,出门走了。
       李副社长一走,孔阳刘可各归其位,坐回自己的桌前。沉默片刻,刘可没话找话说:“你和李社长都是文人,想得深,我们学理工的头脑机械,”他先自贬一句,接着说,“您刚才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其实老年人更怕死。”
       出于礼貌,孔阳“唔”了一声。
       刘可说:“你看马社长,真是的,还把年龄改小一点,他自己怕是觉得又赚了几年哩!”
       孔阳像被刺了一下。他没想到话头是死,话尾还会甩到马社长身上。但这话太刻薄了,他本能地反感,没有应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急事似的,“嗨”地拍一下脑袋,出去了。
       下午,出版局人事处来了两个人,一个处长,一个科长。他们到社长室打了个招呼,就坐到会议室,按着出版社的名单,喊人谈话。进去一个人,门就关上好半天。被喊到的人出来时一个个都神情轻松,谈笑如常,生怕被人认为自己说了什么要紧的话,还有的索性嘟哝一句:操,找我们小兵拉子干吗?
       孔阳的感觉还是得到印证了。这不是例行考查,显然是一次非常程序。李副社长肯定事先得到了消息,但他并没有明确告诉孔阳,这让他感到有点憋气。前天,李副社长把他找去,关上门,谈了好一会儿。两人坐在一张三人沙发的两头,算得上是促膝谈心。李副社长指着茶几上的那一排《百分百丛书》说:“这套书是你的功劳,二十万,说多不多,说少也真不少,我们自己一个书号是赚不到一万的。”孔阳谦虚道:“主要是你们决策,我只是牵个线。”
       “‘你们’——”李副社长道,“这个‘你们’不是我,是老马,”他话锋一转道,“牵线也是有责任的呀!”
       孔阳听他语气变了,心往下一沉:“怎么,出什么事啦?”
       “你看看。”
       孔阳拿起一本书,封面、封底、版权页,一项项看过去。突然间脸就变了色。他拿起另一本,再一本,不用再看了,漏子已经捅下来了。这是《百分百》,但却是另外一套,钟若铁那个省的版本,也就是说钟若铁拿二十个书号出了四十本书。李副社长沉重地看着他,说:“这事儿可不能算小,一号多书,上个月海月出版社就为这个停业整顿了,我们的违规的规模比他们还大。”
       孔阳涨红了脸,大怒道:“这鸟人骗了我!”说着操起茶几上的电话,给钟若铁拨了过去。办公室电话占着线;打他的手机,却又“暂时无法接通”,孔阳气哼哼地放下电话,见李副社长正微笑着看着自己,悻悻地说:“你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但我不敢担保别人也像我一样。”
       “谁?”
       “马社长。”
       “他知道?”
       “这我不清楚,”李副社长款款道,“至少社里普通人员还不知道。”
       孔阳很奇怪,李副社长究竟是怎么得到这套“罪证”的,因为这套书并不在本省销售。但他明白现在问了也是白问,他斜靠在沙发上说不出话。
       “幸亏合同不是你签的,”李副社长道,“谁签字,谁负责。”
       孔阳瞪大了眼睛。如果他没有记错,当时马社长并不赞成卖这二十个书号,反而是李副社长极力支持。现在出了事,往马社长身上一推了事,好像是有点过分了。但事情明摆着,不是签字的负责,负责的就是你牵线的。
       “你不要有负担,你也不是总编辑,老马才是,”李副社长笑道,“等你做了总编辑你再出头扛事儿吧。”
       他的话意味深长。孔阳苦笑一下。李副社长叹道:“老马也真是,他要是早两年退休,不就没这事儿了嘛。”
       孔阳沉默着,算是默认了。
       他又打了个电话,当着李副社长的面把钟若铁臭骂一顿。钟若铁大大咧咧地笑着,任他骂。孔阳跟李副社长打个招呼,出了门。走到楼梯拐角,又把电话拨了过去。钟若铁劈头就一句:“怎么,从社长那儿出来啦?”
       这小子身胖心细,是个人精。孔阳又好气又好笑,抱怨道:“你他妈把我害苦了!”
       “对,对,我应该先跟你打个招呼。下次一定。”
       “你还想下次!”孔阳四顾无人,压低声音道,“那笔钱,我马上还给你,你不能让我吃苍蝇。”
       “真这么严重?”钟若铁道,“好好,你撇清。你怎么还?”
       “你不来,我就汇。”
       钟若铁连忙道:“别!别!千万不能汇,那是有案可查的。你真要还就等我下次再去吧。”
       孔阳心里不轻松。下楼时正好碰上马社长,两人老远就打招呼。孔阳觉得心中有愧,不敢接触他的目光,有点灰溜溜的。
       谈话当然也喊到了孔阳。出来时他也是神情轻松,好像是和朋友聊了个天,但心里其实也有点灰溜溜。人事处的人都是老手,《百分百》的事一带而过,至于马社长的年龄问题则提都没有提。孔阳的话也还算委婉,但三两句话一说,人家就能看出他的态度。只有一件事令他感到意外,难以释怀。人事处的人问他,如果出版社的班子要变动,他最希望和谁合作?孔阳警惕地支吾着,说自己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人事处的人问:你觉得刘可同志怎么样?孔阳吓了一跳,又似乎是自己的某种感觉被验证了,他有些恼火,但立即就明白大局已定,打定主意不说一句坏话,当然也没说好话。
       他不能不感觉到沮丧。他考虑到组织上将会对他怎么安排,对这个,他还残存着一丝希望。
       事后他回想起来,他当时的态度,不管是对马社长,还是对刘可,都是一种情势所迫。也许辛夷说过的一句话也在不知不觉中起了一点作用。辛夷曾经说,如果对一件事情你还不能洞悉你出手的后果,或者那后果你承担不了,那你索性不要出手;但一旦出手了,就不要犹豫,坚决做到底,不要手软——对刘可他是忍住了,但他已经说了对马社长不利的话,总归还觉得有点不忍。可是,手臂出去了,拳头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这样劝解着自己,慢慢地也就算了。
       十多天以后,出版局的文件下来了。马社长退休;李副社长去掉那个“副”字,成了社长。刘可被任命为副社长;孔阳原地踏步。
       对这个结果他也动过火,见到刘可时忍不住还想讥讽他一下,但很快也就认了——这些也并没有出乎我的预料——这么想着,他倒感觉到一点得意。至于自己,就像参加运动会的赛跑,虽然成绩不佳,毕竟也还保持着上届的名次。真的让自己当了一把手,他一定诚惶诚恐手足无措,还不知道怎么当哩。
       第十六章打虎上山
       单位进入了一个平稳期,这样一个格局可能会稳定许多年。也许所有被称做单位的地方都生了病,带着病在运行,却总也垮不掉,只是隔一段时间就会震荡一次,发一阵颠。然后又好了,就像一个间歇性发作的精神病人一样,乍一看体体面面,浑然看不出他刚刚才发过疯,而且以后还会发。单位垮不掉,死不了,是因为单位的外面还有更厚实的单位在包着,营养丰富,盘根错节;但一个单独的人就要脆弱得多,内里的疾病跟他一耗,然后找个机会捅上一刀,谁都会凄然倒下。那张床可能就是他最后的床。
       然而柔桑却说她好多了。她提出来想回家。她坐在病床上说:“我已经没事啦!快好啦!这地方没病也会呆出病来,”她轻轻推着她母亲的身子说,“带我回家嘛!要不是你们硬要叫我住院,我现在肯定还在上班哩!”
       母亲嗫嚅着看看老伴,她做不了主。柔桑赌气道:“那我自己回去!你们前脚走我后脚就出门。我自己没长腿呀?”见她父亲也板着脸不答应,柔桑又说:“我还没出嫁哩,你们就不让我回家了,”她嬉笑着说,“哦,你们就把我嫁到这里呀?”说着,怔怔地落下泪来。
       父母亲不答应,是因为他们还没和孔阳商量。当天晚上,孔阳拎上一大包礼物,到柔桑的管床医生家拜访。和前两次一样,他还塞了个红包。医生这一次没有收,态度还很坚决。对柔桑的去留,他的态度也很明确。“我是不相信奇迹的,不过她能熬到现在,还能有这个状态,我以前倒是没见过。”孔阳认真地听着,不敢打断他的话。“至于出不出院,主要还由你们家属决定。”见到孔阳询问的目光,他接着说,“要让我说,还是早点回家去。吃喝玩乐都由着她,只要不要太累着——人生不也就这么点乐子吗?”
       孔阳默默地点头。临走时医生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据说中医对肝癌还有点作用,你们不妨试试看。”
       手续办了一上午,下午,柔桑就出院了。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柔桑的东西不少,车子坐不下,杨乾尘骑着自行车跟在后面。他有节奏地蹬着车子,朝车里摆摆手。汽车上坡,再拐个弯,回头再看时,杨乾尘已经不见了。
       柔桑的母亲在家,已经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厨房里的砂锅“咕嘟咕嘟”香气直冒。柔桑嗅嗅鼻子,做个鬼脸,推开了自己明洁的房间。她扑倒在床上,搂着自己的枕头,小猫一样“呜呜”地滚了两下,趴着不动了。她抽着肩头,好像在哭。朱臾走过去,刚在床上坐下,柔桑突然反过身大声说:“我要惯迪迪!我现在就想惯惯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在那一瞬间,她真不像是一个病人。出院的那天她化了妆,眼角还像最时髦的女孩那样,撒了一些淡淡的金粉——这东西孔阳不知道应该叫什么,他认为可以叫“放电粉”,以前他从来没见柔桑用过,他略感奇怪,这东西她是什么时候拿到医院的——但这一切都是一种外在的掩饰。从脖子那里,你可以看到一点青灰色。那才是柔桑真正的状态。
       她其实已经很虚弱了,绝大部分时间她只能躺在床上,看看书,看看电视,发发呆,或者倚在床头,和她的朋友同事煲电话粥。知道她回家了,“好多了”,经常有人来看她。这些人有的知道柔桑病的实情,有些未必知道,来人的时候柔桑父母总是要提前迎到楼下,先叮嘱几句,提醒他们不要说穿了帮,上楼的时候他们的目光里还残留着恳求甚至是巴结的神情。客人们陪着柔桑在她房间里说话,他们轻声地说笑着,说着公司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趣闻逸事,家里人偶尔进去,看见柔桑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惆怅。
       这是深秋,一年中最为丰盛的季节。客人们带来了很多鲜花和水果之类的东西,柔桑的床头柜和书桌上都摆满了,靠窗的地上也有不少。柔桑吃得很少,让家里人赶快吃。她从床上爬起来,拎一袋到饭桌上,说:“我不给你们削,这又不传染,”她笑着说,“不吃就烂了,暴殄天物呀!”
       孔阳笑她最近看书看多了,说话都文绉绉的了。他吃着苹果,看着柔桑虚掩的门,突然想起,这是这个世界送给柔桑最后的礼物了,它们纷至沓来集中到这儿,鲜花盛开在她床头的花瓶里,但是明年的鲜花和果实,柔桑是看不到了。他慢慢地咬着苹果,饱满的液汁渗出来,他几乎要落泪。
       病人的家是安静的。有时也会传出爽朗的说话声和笑声。大家轻手轻脚地走路,做事,怕影响柔桑休息;偶尔,在柔桑醒着的时候,柔桑的父母会松开嗓子大声地说笑,说东说西,电视里一个并不好笑的情节也可以惹得他们哈哈笑出来声:笑声在这里是他们的台词,他们借以表明,一切都是正常的,柔桑的病也没什么大不了;也许,他们心中的痛苦也需要笑声来稀释一下。
       这套房子里充满了水果和鲜花的芬芳,还有药香。西药没有香气,白色的,褐色的,或者是透明的固体液体,冷冰冰的,体现着科学的精确,同时也令人绝望地承认着科学的无能为力,只是聊胜于无的安慰剂罢了。散发香气的是中药。十几种乃至更多新鲜或是干枯的动植物摆在砂锅里,加上水泡了,顿在火焰上,咕嘟嘟炖着,像小猫在闭目养神,像老和尚念经……时辰到了,负责煎药的母亲揭开砂锅,一只蝎子和一条蛇赫然浮在药面上!她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把砂锅盖上,用筛子把药滤了。
       从此以后她不敢再揭开锅盖。这些药是她亲手倒到砂锅里的,她看到了蛇,细细的,像根枯树枝,蝎子她没有看见。没想到它们煮了,却突然放大了,像活的一样,仿佛成心要恐吓人。她怕女儿看见它们,每次煎好药都要把药渣翻一翻。她端着药汁走到柔桑房间,摆在她茶几上,陪着说说话,等药凉一凉。然后,看女儿皱着眉头把它喝下去。她的嘴微张着,喉头似乎也在期待。
       药渣每天都要倒一次。这是杨乾尘的工作,孔阳有时回自己家,也会顺便带下去。楼下人家养了一只巴儿狗,孔阳不带药渣它没有动静,只要他带着药渣,小狗就会隔着门在里面抓挠。周围黑沉沉的,有暗淡的路灯,孔阳把塑料袋里的药渣倒在十字路口,骑上车,再把袋子扔进前面的一个垃圾箱。这里的清洁工是个懒人,或者他有别的想法,总之那药渣第二天早晨还会在那儿,等着汽车自行车从上面压过去,慢慢地带走。因此那地方总是会有一点药渣,和尘土摊在一起,好像这里应该就是这样子的。
       那一段时间,全家人都在为这剂中药操心。方子是从中医学院附属医院得来的,据说还可以完善。他们查书,找熟人。朱臾和他们台求医问药节目的主持人拉上了关系,孔阳因为工作原因也有些医药界的作者,柔桑父亲以前的学生里也有做了医生的,有个别据说已经是名医;他们带着病历去拜访人家,后来连病历也不用再带,因为人家差不多已经背上了,而且有一种说法,说抗癌的药理其实大差不差。他们按医嘱减一味,加几味,改一改分量,那药方集中了众人的智慧,按着他们的心愿,向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不能确信的方向,日臻完美。
       有几味药药房里买不到,因为要新鲜没有炮制过的。他们只好到野外找。柔桑的父亲原本已经没有心思早锻炼,现在又恢复了,每天早晨在离家最近的清凉山上乱转,一不留神就崴了脚。杨乾尘那时的打扮几乎像一个登山运动员。他变得皮肤黧黑,精瘦精瘦的,越发像个乡下小伙,只是目光依然炯炯发亮,透射出他变幻的情绪。温情的,饱含希望的,或者是沮丧的——因为他又上了一趟紫金山,却没有找到他要找的药。有一味药叫“半边莲”的,连迪迪都记住了。学校组织到玄武湖秋游,他发现湖边长着一簇草,花只开着半边,就央求同学拽着他的手,他去采,结果他人掉到水里,湿了半截裤子,挨了老师一顿骂,潮答答地抓着那束花回到了外婆家。虽说那花拿到药房里一问,是错的,杨乾尘还是感激地抱着迪迪,哭了。
       药在火上熬着,杨乾尘是在痛苦里熬。原先柔桑的父母对他是不满意的,现在对他好得无以复加,好得近乎于巴结。他情绪不好,有时会生气,不理人,倒是柔桑父母反过来劝慰他,让着他:以前哪里是这样的呢?柔桑胃口越来越差,那些营养丰富的汤啊煲啊,差不多就是给他准备的。如果不是这些东西,他大概早就垮下去了。但是这时候的杨乾尘,心里就只有柔桑一个,其他的人就只是爱着柔桑的人,至于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他大概没有在意,也没有余心去体味了。
       但是孔阳是个女婿,和杨乾尘的地位有某种程度的类似。他知道杨乾尘至今仍被蒙在鼓里,不了解柔桑的真实病情。他还知道岳父岳母对小杨好,是因为他们不愿意他离开他们的女儿,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想到这里,孔阳感到不寒而栗。可是,杨乾尘真的会离开吗?孔阳在心里问着,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想揭开实情,看看到底会怎样——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会离开吗?
       其实他不用实验,在自己身上假设一下就可以。如果是他,他自己,知道了恋人身患绝症,他会不会悄然离去?——可是,那个恋人是辛夷,还是朱臾?
       孔阳倏然一惊。这个问题实在太过尖锐了,不可追问,也不能深想。他再次感觉到了森森的寒意。可是,他已经够烦乱的了,何苦还要再为难自己呢?
       孔阳有时觉得自己已经饱经沧桑,很难有什么事再让他感到震惊了。但朱臾那天从父母家回来,却令孔阳目瞪口呆。
       因为迪迪第二天要上学,孔阳一般先回来,朱臾继续在那里陪陪柔桑。她回来得都不算晚,不到十点也就到家了。孔阳心知肚明,知道她是为了让杨乾尘能和柔桑单独呆一会儿。但是朱臾那天回来,说有事和他商量,却完全超出他的想像之外。
       朱臾说,她父母亲今天提出,想给柔桑办婚事。
       孔阳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才说:“你们过分了。”
       “什么你们,这不是正和你商量嘛。”
       孔阳冷冷道:“你不要和我商量,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不对吗?”
       孔阳火了,他死死地盯着朱臾,“这是正常的婚嫁吗?正常吗?你不要装傻!”
       朱臾并不畏闪,迎着他的眼睛道:“不是你去找的医生吗,你不是说,医生要我们尽量让柔桑开心一点,圆满一点吗?”说着她低下了眼睛。
       “医生的话是圣旨?!医生又什么时候让你们瞒着杨乾尘的,你告诉我!”
       “瞒着他你也同意的!”朱臾寸步不让。
       “我是同意过,可是我没有同意你们设圈套让人往里钻。”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孔阳冷笑道,“骗着人家外地小伙,利用人家的情感,这还不叫圈套?”
       朱臾沉默了,嘤嘤地哭起来。孔阳看着她,感到是那么陌生。突然间一个念头跳了出来:如果他哪天得了不治之症,朱臾会和自己离婚吗?假设再早一点,他们恋爱的时候,她会里离开自己吗?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但至少他们现在还没有离婚。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这个问题,问:“柔桑,她知道吗?”
       “知道什么?”朱臾抬起泪眼。
       “知不知道你们要给她结婚,”孔阳突然感到不耐烦,“是谁最早提出来的?”
       “柔桑不知道。是小杨提出来的。”
       孔阳叹气道:“这一定是你们诱导的,他还是个孩子。”见朱臾没有反驳,他突然又冲动起来,连声说道,“他也许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爱着柔桑,但你们想过没有,他也是一个人,也是人生父母养,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他对柔桑的感情你们都看到了,我看不比那些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夫妇差,”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立即又激动起来,“可你们想过丧妻之痛吗?他这样的人,这样的情感,如果新婚不久就失去妻子,他怎么活?”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在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连柔桑也是令人厌烦的,马上又觉得这不对。他站起身,和缓了口气说:“我们都要将心比心。”
       朱臾一直没插话,这时接上来道:“将心比心,那你也得想想我的父母。他们已经够累够苦的了,他们操办这个婚事,还不就是想让他们的女儿能够完满一些,这又有什么错?你说啊。”
       “我不说,我没什么好说的,”孔阳走到卧室,在床上躺下了。
       朱臾立即跟了过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流着泪说他的父母,说他们是如何不容易,才把她们姊妹俩培养成人,说他们是如何疼爱柔桑,说了很多很多。也许所有的儿女都觉得自己的父母是不容易的,但孔阳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情上,好像谁都不应该得到谴责——天都没理由谴责他们,他们是无奈的。但他不想再听下去了,把被子拉上来蒙着头说:“我已经说过,我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我只有一个要求,”朱臾恳求地说:“请你保持沉默。”
       孔阳不再说话,他决定沉默就从现在开始。他心里明白,他是无法改变他们的主意了。
       那个问题,孔阳却一时甩不掉。像一缕旋律,若明若暗地回旋在他脑子里,他似乎忽略了它,突然又出现了,蚊蝇一样在他耳边萦绕。他反复问自己:如果是他得了癌症,朱臾会怎样?还有辛夷呢?假设他是和辛夷结的婚,她会离开自己吗?
       他很想问问辛夷。但每一次话到嘴边他都失去了勇气。也许没有什么东西能经得起这锐利的一戳。即使他和辛夷的情感真的是一种虚幻,可他为什么要戳穿它?况且辛夷可是一个沧桑过的人,她如果不想回答,她可以嘻嘻哈哈地和你打岔,甚至会找个问题来反问你,让你先说;也许她认了真,暗暗地恼了,她还会反唇相讥:你什么时候和我结婚啦?你是不是有这个打算啊?——那他岂不是引火烧了身?
       可是辛夷并不是没有离开过他,否则怎么会有八年的分离呢?想到这个,那问题似乎不必再问了。但对这一点,孔阳自有孔阳的解释,他认为,那时候他们还不能算是真正的相爱,刚萌发的幼苗经不起考验,那是不奇怪的。
       他宁愿永远不问这种问题。辛夷说得有道理,如果对一件事情你还不能洞悉你出手的后果,或者那后果你承担不了,那你索性不要出手。不出手就是不问,他犯不着用这种刁钻的问题来为难他们的情感。
       按理说,孔阳现在正处于人生的黄金时间,风光体面,阳光灿烂,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他依然是当年的那个乡下来的毛头小伙,那他也没有和辛夷厮磨在一起的底气:对这一点,他还是清醒的。但同时,他的生活又是阴郁的,他阴郁的心情需要一点温暖,一点亮色。辛夷就是他隐秘的温暖,而她确也在他需要温暖的时候给予他。
       这一次重逢,他从未见过辛夷愁苦的表情,她永远机智明快,更不缺乏他所迷醉的必要的疯狂。也许在那次钟若铁和焦耳安排的促狭的聚会上,她在朱臾面前曾经流露过一点点的惆怅,但那也是稍纵即逝难以察觉的,况且,那样的场面仅此一次。他们的约见,从来都是“单刀赴会”。
       这是一个奇异的词语,带有一种神秘的,略带夸张的快乐。它令你感觉到一种张力,一种期待,还有一点色情。他们将要会面,在床上斗法,在此之前或许还要先斗斗嘴皮子。把这个词语用于约会是辛夷的首创。在孔阳的印象里,以前好像都是他主动去约辛夷,但那天她打来一个电话,约他去看一场歌舞晚会。他立即答应了,有一种意外之喜,因为他们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面。按约定,晚上七点,市体育馆,他们各自出发,“单刀赴会”!
       辛夷还叮嘱他:“你能不能带个望远镜,最好是军用的。”孔阳“扑哧”笑了出来:这还真的像是去打仗啊?他答应了,但有点犯嘀咕。望远镜他家里有一个,是以前给迪迪买的,在迪迪放玩具的抽屉里,但要把它带出去,且不说迪迪会有意见,万一朱臾知道了也会起疑心。他先要把迪迪送到外婆家,晚上出去的理由是单位有应酬,可谁要带着望远镜去吃饭呢?你有那么长的筷子吗?他迟疑着,出门之前支开迪迪,飞快地把望远镜塞进了口袋。
       入场券在辛夷手里,他们需要先会合。因为要就着辛夷来的方向,孔阳和她约好,在南门左侧的花圃那儿等;南门相对背一点,人不那么多,也不至于太扎眼。他把迪迪安顿好,让他在外婆家做作业,提前二十分钟打车到了那里。体育馆建在山上,灯火通明,像个硕大无朋的飞碟,好像随时可以飞出去。上山的台阶很长,孔阳随着人流慢慢地往上走。
       出乎意料的是他在台阶上就遇到了辛夷。眼睛在无意中一瞥,他就看见辛夷正站在两段台阶的连接处,等着买矿泉水。他悄悄蜇过去,等着辛夷把水拿到手上,轻轻从后面伸手拔出一瓶道:“哈,我渴死了,真是大旱得甘霖!”辛夷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他,气恼地道:“好啊,我正嫌累赘哩,你拿着!”把另一瓶也塞到他手上。
       辛夷穿着一件栗色的风衣,衬得脸越发的白,个子也显得比平时高一些。周围是移动的人流。孔阳悄悄碰碰他,玩笑地把手臂递过去,眼睛朝一对手挽手的年轻情侣身上一扫。辛夷含笑着“去”一声,迈开步子就上了前。她的风衣下摆一闪一闪,老远都能看到。
       辛夷站在花圃边,等他过来,问:“要不是刚才遇到我,你打算在哪里等我?”
       孔阳道:“就在这里呀。”
       “我问你准备在哪边等。这边,还是那一边。”
       “我就在这边。”
       “哈,错了,”辛夷笑道,“我肯定是在那边。”
       南面大门的两边各有一个对称的花圃,相距还比较远,如果隔着进大门的人流,一般看不见对面。孔阳道:“我们不是说好在南门左边吗,这不是左边啊?”
       “这也可以说是右边,”辛夷笑道,“你面对着大门这边就是左边,如果反过来背着大门,这边就是右边——我都懒得跟你说了,你其实已经明白了,现在是在抬杠。”
       孔阳道:“我们是老实人,左啊右啊都被你搞昏了,”他把脸往辛夷面前一凑,双目灼灼道,“我们只会正着看。”
       辛夷把脸侧开道:“所以两个人相约,即使双方都信守了约定,可能还是会错过——告诉你,这是政治啊。”
       孔阳道:“我可不懂政治,我只懂一点点的爱情,”他突然想起了时隔多年后辛夷的不期而至,“要是两个人约错了,一个记的是左,另一个记的是右,等的时候方位又正好相反,倒反而能如期相遇。”
       “狡辩!”辛夷道,“你这种人大大的狡猾,肯定是站在中间的大路上等,左拥香草右抱美人,左右兼顾,哪边也不错过。”
       孔阳吓了一跳,仿佛睡在梦中,突然有人把他身上的被子掀了。他红了脸,幸亏在那样的灯光下别人看不出,笑道:“总之你是正反都有理,我是左右不是人。”他夸张地叹着气,“要是你早生几年,参加当年反右派,我怎么着也是在劫难逃罗。”
       因为时间宽裕,他们就这么彼此消遣着,直到找到座位,演出开始。
       他们的座位不算好,在八区的最后一排。因为票是辛夷弄来的,孔阳安慰她,这种票最好,不但可以看台上,还可以看观众。又亮出望远镜,说反正有这个。晚会是一家做宝石的企业赞助的,因为财大气粗,有很多不大不小的领导来捧场,都坐在贵宾席。晚会名为“梦翡翠之夜”,梦翡翠想翡翠,他们是不是人人都已得了一个上好翡翠,别人看不出,但他们个个都戴着一副墨镜,这倒是很显眼。为什么晚上还要戴这东西,实在是令人费解,白天戴上墨镜,天立时就黑了,晚上还戴着,那就是双重黑夜,莫不是他们不是来看演出,倒是让观众来看他们?但老实说,除了使人误以为来了一排盲人,看不出有什么别的效果——但是盲人干吗还来看演出?看得见吗?这不通啊!
       总而言之还是为了一块翡翠。孔阳遥指那些领导对辛夷说:“你看看,那排墨镜,我明白了。”
       “什么?”
       “我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戴墨镜了。”
       辛夷抬头看一看道:“我也知道,”她吃吃笑着说,“他们是为了防止精神污染,因为今天晚上有艳舞。”
       “不对,秘密就在墨镜上,”孔阳嘿嘿笑道,“那镜片是翡翠做的,就是他们今天的出场费,一人一付。真要有艳舞,我保证他们一定把墨镜摘了!”
       这当然都是开玩笑。辛夷道:“你以为人家都像你呀?你说到艳舞,我倒找到原因了——”孔阳打断她说:“我没说艳舞,是你说的。”——“好好,是我说的,我说的又不是我跳的,你急什么?”辛夷一付研究问题的神色,“领导都是公众人物,他们其实都不喜欢摄像机,怕上电视,所以他们要戴墨镜。”
       “上电视怎么啦?这不是很风光吗?”孔阳倒真疑惑了。
       “如此看来呀,你还没有彻底变坏,”辛夷款款道,“领导也是人,有欲望的男人,他们会不会去夜总会洗头房,会的是吧?——他敢不敢告诉小姐他是谁,是某某领导,不敢对不对?——那他还愿意上电视啊?人家小姐也是人,小姐也要看演出哩!”
       “高,实在是高!你很可怕。”孔阳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他以前在电视上看见大小领导出席仪式时常戴个墨镜,也感到奇怪,还以为他们是模仿外国总统的保镖,是领导层流行的潮流,辛夷此言一出,豁然开朗。他在下面拍拍辛夷大腿,叹气道:“我们是规矩男人,所以看不懂。”
       “你规矩吗?”辛夷说得高兴,手突然往前一指,“规矩男人,摄像机照过来了!”
       远处是有个记者,扛个摄像机,正在拍观众的场面。孔阳笑道:“反正不是朱臾,她不扛摄像机。”
       “她扛火焰喷射器,”辛夷继续吓唬他,“你现在也怕上电视了吧?为了以防万一,我建议你明天把你们家电视弄坏掉。”
       “去你的。我坐高一点,谁来拍?”孔阳正正身子道,“茫茫人海,我算老几?”话虽这么说,他心里还是有点慌乱。朱臾早上出去就没有联系过,不晓得她会不会来这里赶场子。辛夷看他尴尬,哧地笑了一下。
       体育场人非常多,他们的位置也不显眼,什么样的镜头都不需要他们做代表,危险其实是没有的。所以他们的话只是成熟男女之间的调笑。有的时候玩一点小火也是温暖的。他们话说多了,暂时沉默下来,周围也渐渐安静了。一个领导讲了几句简单的话(扶一扶鼻子上的墨镜),灯光就暗了。演出开始了。
       这是一台类似于拼盘大杂烩的演出,既有歌舞,也有曲艺、魔术、杂耍,中间还插了两段时装表演,因为着了泳装,倒真像是孔阳他们提到的艳舞。就连主持人也是杂拼的,一个小有名气的男配音演员,加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姑娘。那美国姑娘操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自我介绍说她的中国名字叫“爱石”,就是热爱石城的意思,弄得底下的石城观众一阵鼓噪;她这几句表白刚完,那配音演员端着洋腔洋调的中国话说,大家可能不知道,“爱石”其实还有很多名字,她在石城叫“爱石”,在杭州叫“爱杭”,到了上海就叫“爱沪”,上次钱塘江观潮晚会,大家知道她叫什么吗?对了,她叫“爱钱”!
       全场观众轰笑着,气氛是活起来了。那“爱石”或是爱别的什么应该是能听懂的,却并不生气,只朝她的搭档嗔了一眼。那配音演员意犹未尽,接着说:“我和爱……爱……爱石小姐配合很久了,所以领略了她很多的名字,”他突然以手加额侧开身子悄悄地说,“上个月我们到人民大学演出,你们能猜出她叫什么吗?——”
       底下轰然作答:“爱人!”
       孔阳皱着眉头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洋腔洋调突然变成了中央台播音员一样正经的声音:“爱石小姐爱天爱地,爱东爱西,她爱的其实就是我们脚下的土地,她爱的,是——中国!”这伙计好本事,话头一甩就回来了,“下面请大家欣赏著名歌星?菖?菖的演唱,《我的中国心》!”
       这歌星颇有名气,号称“金童”,那时候大家还不知道他是同性恋,以后还会被他的“爱人”扎一刀。他歌唱得还好,稍有点跑调,说明是真唱。那天晚上他端了架子,唱了一个就下去了,连美国小姐都没拦住。那时候真是中国演艺界的黄金时光,一个个出来都光彩照人,至少紧接着出场的“玉女”也还没暴露她被走私大亨包养的底细,她在聚光灯的烘托下,端的是流光溢彩,亭亭玉立。她先唱一首《爱拼才会赢》,又唱一首《珍珠玛瑙》,很乖巧地和晚会扣了题,可见“玉女”的性格很随和,并不自尊自贵,一辆“保时捷”真的是能搞定的。
       这晚会因为杂七杂八,十全大补,把串场的两个主持人忙得不轻。他们插科打诨,东拉西扯,拼命把那些毫不相干的节目往起来串,一不留神,那“爱石”的外国口音就露出来了,这下那配音演员不论是操洋腔洋调,还是纯正汉语,跟她一配都显得好笑。辛夷拿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轻声道:“我就不信她是美国人——她是新疆人,要么就是俄国人。”
       “俄国人也是外国人。”
       辛夷道:“反正不是美国人。”
       孔阳道:“美国人就高级呀?好,好,她不是美国人,你是美国人,从美国回来的人。”正这么说着,舞台上又上来了几个黑人,边唱边舞,活蹦乱跳,闹腾得人耳朵都有点吃不消。辛夷把望远镜递给孔阳,笑道:“我可没说美国人高级,这几个人我就受不了。”
       “为什么?”
       “他们太黑了,我害怕在路上他们一蹭到我,我的衣服就会有一块黑,”辛夷笑道,“其实我这是偏见,有些黑人其实是很体面的,很干净。”
       孔阳觉得好笑,莫名其妙又起了醋意,加油添酱地道:“你怎么不想到他们洗澡?黑糊糊的,一站起来,那浴缸里的水立即就成了墨汁!”
       辛夷一敲他的手臂,骂道:“你太恶毒!在美国你这样是要吃官司的!”
       “所以我不去美国啊。”
       灯光迷幻的舞台上不时还喷出一阵白雾,海市蜃楼一般,他们就这么轻轻地聊着,仿佛在云端里看着西洋景。他们看到什么都有话说,什么都好笑。上来一个歌星,男的,长发披肩,唱歌时喜欢闭眼,辛夷笑话他是气不够,闭眼是为了防止跑气。又来了一个舞星,秃瓢,跳得大汗淋漓,正舞得性起,突然台上喷出大团的液态氮,立时雾失楼台,还有点刺鼻子,孔阳用望远镜看着那舞星汗得鳗鱼似的身体,笑着说那味儿是他的脚丫子臭……体育场里很嘈杂,别人听不到他们说话,他们自己窃窃地笑。每一个节目结束全场都是灯光大亮,抬眼四看,碗形的看台上全部都是人,每人一头黑发,黑压压的一片。不知谁扔出一个纸飞机,在看台上盘旋,人群呼啦站起来了,像波浪一样跟着纸飞机涌动。孔阳看得惊心动魄,幸亏那纸飞机飞了个圈子就落下去了,人浪没有涌到他们这边。孔阳刚要说这飞机难不成是百元钞票折的呀,这么起劲,辛夷道:“这时候要是来一个巨人就好玩了。”
       “什么巨人?”孔阳有点摸不着头。
       “一个巨大的外星人啊,”辛夷道,“一看到这样的场面,还有足球赛,我就会想到这些看台上的人真像是碗壁上的肉末,不管他们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不管是男是女,你说像不像肉末?——”孔阳插话说:“你这是巨人的眼光,”“我就是巨人啊,”辛夷说,“我从天上下来,看到这个闪亮的房顶,抬手一拨,山崩地裂,然后用手指在碗边这么一抹,往嘴里一送——啧,地球人,味道不错!”她嘻嘻笑着,小巧的嘴唇还抿了一抿。
       孔阳听得呆了。天知道这个小巧精致的脑袋里想了些什么?天知道她曾经经历了些什么?看看周围,那些“肉末”们已经安静下来,等待着下一个节目,浑不知刚才已有人在话里吃过他们一回。孔阳悻悻地笑道:“以前你没来,我在心里用望远镜看你,盼你,现在我发现我应该用显微镜看你。”
       “吓着你了吧?”辛夷道,“不过你可不能用显微镜看我哟,你会看到毛孔,看到细菌的。”
       “那就用X光机。”
       “那更不行,那更会吓着你的,”辛夷微笑道,“你只能看到个骨架!”她伸手轻柔地摸摸孔阳的脸道,“什么都要讲个分寸,X光最不懂分寸——你要看我,只能用你的这一双色眼。”
       孔阳夸张地瞪瞪他的眼睛。灯光暗下去了,只有下方的舞台上还明如白昼。观众们久已期待的那个摇滚歌星登场了,他是今晚真正的主角。怒涛般的音乐响起来了,歌星晃动他肥硕的身体唱起来了,观众们一片一片,最后连成了片,也唱起来了。
       唱着唱着,看台上闪起了点点灯火,那是观众们的打火机。小小的火苗闪烁着,随着节奏晃动着,仿佛夜晚海洋里的萤火。孔阳也站着,因为不站起来他看不见舞台。突然他像被火烫了似的哆嗦了一下。他的手上并没有打火机,辛夷奇怪地问“你怎么啦?”
       孔阳摇摇头,表示没什么,示意她看演出。那片灯火让他想起了柔桑。他家里有个小巧的手电筒,是柔桑以前看演出领的,拿在手上舞。找那些信时他还用过,现在都不知放哪里去了。他突然觉得一阵内疚。好像柔桑已经死了,他丢失了她的遗物。
       在巨浪似的歌声中,他仿佛正在往海里沉。好不容易那歌星唱罢,他木然坐了下来。灯光亮了,所有的脸都红扑扑的。他不想让辛夷看出他的情绪,搭讪着拿过了辛夷膝上的望远镜。
       辛夷翻看着手中的节目单。孔阳却没有心思再去关心节目。他举着望远镜随意地看着舞台。舞台黑着,他可以看见工作人员正在忙碌;一队模特儿正等着上台,你打我一下,我推你一把,嬉笑着,聚光灯一亮她们就会一本正经。他抬起镜头朝对面的看台上看。一片的人,一个个的人,他可以清晰地看见他们每个人的脸,不同的穿着,各自的表情,只是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会看见熟人吗?这个念头只闪了一下,他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望远镜定住了——
       他看到了朱臾。
       她正和身边的一个男人说话,言笑宴宴,看上去兴致很高。孔阳调了一下焦距:那个男人他认识,就是朱臾的搭档。
       他们身边看不到器材,看来不是来工作的。他们是记者,有路子,票比这边要好得多。孔阳莫名其妙的,竟为这个感到了嫉妒。他举着望远镜,继续注视着对面。孔阳浑身冰冷,四处冲突的血液激得他的手微微发抖。
       一进体育馆孔阳就说了,今天不光可以看台上,还可以看观众,没想到真的随便一看,倒看得惊心动魄。朱臾不知说着什么有趣的东西,那男的直笑,她自己却一本正经,颇似一个讲笑话的高手。她显然刻意打扮过,淡扫娥眉,薄敷腮红,身上的那件黑色的羊绒上衣也是她这个季节最贵的衣服,去年端午节他们逛街时买的。朱臾本不算白,给那衣服一衬,确实白皙动人:买衣服时朱臾原本嫌贵,正是孔阳说的这个理由让她下了决心。那天他们心情好,花了不少钱,除了衣服,还给迪迪买了个望远镜。望远镜虽然很小巧,却有12倍,所以看对面看台上的朱臾,就跟坐在面前差不多。他听不见她说话,却能清晰地看见她面部的所有细节,她的眉眼,她翕动的嘴唇,她耳廓下的那颗痣……
       这颗痣是在左边吗?好像,是在右边的吧?莫非它会移,或者他根本就是记错了——这竟又是个左和右的问题,实在是有点滑稽可笑了。但孔阳笑不出来,他有些犯迷糊。衣服和望远镜是同一天买的,可谁能想到,它们此刻却各踞一方,遥相对应?这是否暗示,今天的这一幕,在一年以前的那一天,就已经安排好了?
       孔阳看得痴了。辛夷在一旁捅他一下道:“你看什么呢,艳舞还没开始哩。”
       他放下望远镜,揉揉眼睛,好像是有点累了。所谓艳舞,他完全没有兴趣,只偶尔敷衍地看看。时装表演一结束,他又若无其事地把望远镜拿了过来。
       他们还在那儿。现在是那个搭档在说话。
       他的心彻底地乱了。
       第十七章夜晚的盛装舞步
       柔桑病得七死八活,她这个做姐姐的竟还有心思来看演出!孔阳感到不可思议,怒火中烧。晚会结束后从体育场出来,孔阳在台阶上东张西望,他现在倒不怕遇到朱臾,如果正巧碰到,他想自己一定有勇气面对她,质问她。他自己是带了个女人,但她不也带了个男人?大家彼此彼此,半斤八两,谁也不要去指摘谁。说不定这时候揭破真相,倒是个最好的时机哩——也许他这样想,也正因为他明白其实他们是不可能碰上的。人海茫茫,这艘船遇不到那艘船。他做出找人的样子,只是因为他心里暂时失去了内疚。真要惹事,他和朱臾都有手机,举手之间,他就可以找到她——这时候身后的某一个地方突然有手机响了,他吓了一跳,仓皇四顾——原来是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她停下脚,正在接电话。孔阳暗自苦笑一下。如果他手机打出去,没准朱臾的手机就真的在他不远的地方响起来。要那样,可真是乱了套了。
       但他眼前抹不掉望远镜里看到的那个场面。看来有些事情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发生了,只不过没有揭破,也不能揭破,各过各的。看来他真正应该后悔的是他今天不该来看晚会,来了也不该带什么望远镜。眼不见,心也就不烦了。辛夷让他带“军事望远镜”,虽说是个玩笑,隐隐中倒也说明,今晚的望远镜就和冲突有关。他虽然没有机会发作,但硝烟弥漫在他心里。
       他低着头闷闷不乐地走着。人流渐渐稀疏一些了,他突然想起应该和辛夷说说话,抬眼一看,却不见她的影子。正错愕间,有谁在后面拍了他一下肩。这是谁?!他大吃一惊,稳稳神,镇定地缓缓转过身体。
       “把我弄丢了吧?我看你散了神,试试你还会不会想起我。”
       “我怎么散了神?”孔阳道,“我是看到了一个人,没想到。你猜猜是谁?”
       “我不猜。和我不相干。”
       “我看到了一个女人。”
       “就是用望远镜看到的吧,”辛夷冷冷地说,“难道她穿得比那些模特儿还少?”
       “看看,吃醋了吧。”
       “我吃什么醋,你才吃醋,”辛夷讥诮地说,“这个女人和你不一般,她和男朋友在一起,那个男的你也认识对不对?”
       孔阳心里一阵刺痛。他“呀”一声,夸张地赞道:“你好厉害,火眼金睛!”
       辛夷没说话。孔阳的脸色渐渐凝固了。他轻声说:“我看到了朱臾。”
       辛夷猛然回头,怔怔地盯住他。话一出口孔阳就后悔,他何必要说?但是他又说:“她和她的搭档,坐在观众席上。”
       “哦,是搭档啊,”辛夷道,“你不要乱想。什么事都不要想当然。人家看到我们这么走着,还以为我们是夫妻呢,其实我们不是。”
       孔阳觉得她有点不讲理,无言对答。他苦笑一下,不再说话。山下的停车场那儿,密密麻麻的自行车大半已经走了。一个小伙子晃着膀子走过去,从车缝里找到自己的车子,不曾想刚一搬弄,一排车子哗啦啦地倒下去了。他使劲搬了一下,这一边的又倒了。小伙子昂着脖子“操”一声,索性撂开车子,潇洒地上了一辆出租车。孔阳看着他,心里有点羡慕。在等出租车的时候,他听见天上有一架飞机正由远而近,隐约地轰鸣。夜航的灯闪烁着,从两栋摩天楼间掠过,因为距离太远,他看不出灯的颜色。突然他想起那一年的那个傍晚,也是在街头,他凝视着天空的飞机,想像着远去的辛夷,潸然泪下……辛夷现在就在他身边,刹那间,他却觉得他们相距遥远。
       他悄悄地握住了辛夷的手,坚持要送她回去。车到了她楼下,他没有上楼。她屋里灯亮了,她朝他摆了摆手。他们第一次见了面但却没有做爱。
       那架飞机和孔阳倒有那么一点关系。钟若铁为了他的生意,其实经常在石城和他所在的省城间往返,只是不常来和孔阳见面。他坐着那架飞机,一个多小时后将会在降落时遇到空难。因为身大体胖,他没有系安全带,不曾想倒逃过了一劫。他被抛出机舱,掉到一个水塘里,周围都是尸体,而他只断了一条腿。命是保住了,社长的位子却丢了。在他住院治疗期间,很多问题都穿了帮,手下的人几乎群起而攻之,闹得不可开交。倒是他的那些上级,场面上说是怜惜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乍逢大难,骨子里还是怕拔出萝卜带出泥,总之保了他一把。最后的结果是,他出了院,第一件事就是一拐一拐地跑到出版局,交上了一份辞职报告。
       第二天孔阳就从电视新闻里得知了空难的消息,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钟若铁。等到焦耳大呼小叫地打来一个电话他才知道。孔阳打电话安慰钟若铁,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两个月后再见到他时,钟若铁又胖了好一圈,只是腿上打上了钢钉。他告诉老同学,他辞职了,决定来这里开个书局,彻底下海,永不回头了。“以前那种鸟日子,夹板里头讨生活,太他妈不爽了!”
       他的书局真的开了张,叫“四海书局”,主打产品还是那套《百分百丛书》。这并不奇怪,肥水当然不该流外人田;但孔阳万没想到,退了休的马社长竟然成了书局的副总经理。面对这种结果,孔阳除了吃惊,只有佩服。
       但那天晚上孔阳还看不到这些。他把辛夷送回家,重又上了出租车。他斜靠在座位上,心里像个火锅,火辣辣地翻滚得厉害。那个搭档已经和朱臾合作好几年,孔阳基本没打过交道,只是有时听朱臾说起,他喜欢上网,旅游,热衷于各种流行音乐和书籍。朱臾对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还笑话过他追逐名牌,却买不起多少,一年到头就盯着那几件衣服穿——这样一个浅薄的时尚青年,会和朱臾有什么事吗?她至于吗?——但是,又为什么不至于呢?这种事要摆理由可以摆出一长串,什么理由都摆不出也照样会弄到一起。这本来就不是一个论证的过程,是吸引和被吸引,是吸引和抗拒吸引。抗拒吸引的人会为自己意志坚定而得意,会出去吹嘘,有时还会大感委屈,觉得自己的配偶欠了自己;被吸引或者说被勾引的人十有八九都是闷声发财,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朱臾可不就是这样?弄不好谁勾引谁还是个疑问哩。
       他在车上给岳父家打了个电话。岳父告诉他,迪迪已经被他妈妈接回家了。“早走了,早走了,现在肯定早就到家了。”老头子似乎是在安慰他,但孔阳却觉得他是欲盖弥彰。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没看见朱臾匆匆地擦去脸上脂粉再回家?如果她没有问题,为什么不能让老公分享分享自己的美丽容颜呢?——虽然没看到,但孔阳相信她一定是及时把脸上的妆卸了。老头子不知女婿的心思,还有话说。他说柔桑今天吐血了,晚上吃了一点饭就吐了,带了血。孔阳冷静地说,你们以前没发现吗?她恐怕不是第一次吐血,她以前肯定藏起来了。岳父急得不行,一迭声地说,那怎么办?怎么办?孔阳冷冷地道:“我现在正在车上,等回家跟你女儿商量商量再说吧。”
       “你女儿”,你两个女儿。老头子总是会护着自己女儿的。孔阳亲眼领略过他瞒骗杨乾尘,那种时候他是何其坚定呢?孔阳绝对有把握,如果有朝一日他和朱臾发生矛盾,她父母一定是向着女儿,哪怕表面上还要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说到底,他孔阳只是个外人,他们这种小镇上的人楔入这个城市,靠不得婚姻,只能依靠自己的能力和工作。
       可是朱臾凭什么搞外遇?他哪一点还不能让她满意?长相,能力,地位,收入,他不是最好的,但也绝对不差,至少不比那个搭档差。搭档,搭档,这个称呼就不好,听起来就像是搭伴作案的。
       但他其实拿不准,朱臾是否真的“作案”了——如果她确实在回家以前就已经卸了妆,至少可以说明她心里发虚。所以,他应该尽快到家。
       他到家时迪迪已经上床了。朱臾正在客厅的餐桌前看着什么。除了迪迪的房间,家里的大灯小灯全开着,一副迎接他回来的姿态。
       “回来啦,”朱臾招呼道,“我正在检查迪迪的作业,很糟糕,作文有五个错别字,数学错了两道——你看看。”
       “你慌什么?”孔阳坐到沙发上,淡淡地道,“让我歇歇行不行?小孩子做错题又不是故意的。他睡了?你让我把他拖起来打一顿?”(潜台词是:成年人故意做不该做的事才该揍。)
       “你怎么啦?又喝酒啦?脸上红红的。”朱臾关切地走了过来。
       孔阳扭过脸,软软地顶道:“谁喝酒了?一定要喝酒才脸红啊?”(潜台词:让人脸红的事多着呢。)
       朱臾更认为他是喝了酒,不和他计较,笑道:“好,好,你脸不红,没喝酒,你是白面小生。不过以后这些应酬你还是尽量推掉,太累人。”
       “我不累,你累。”孔阳道,“你的脸色才不好,其实可以化点妆。”(潜台词:别以为我就没看到。)
       “我神经啊,晚上要睡觉了还化妆。”
       “哎,你别说,有人化妆就是为了睡觉哩。”(已经说不上什么潜台词,这话完全赤裸裸。)话一出口朱臾愣了一下,孔阳也被自己的话吓着了,缓一缓道,“化了妆睡觉可以多一点情调嘛。”
       朱臾立即羞红了脸道:“什么时候我化一次给你看。这阵子太烦了。”
       “烦里不烦,忙里偷闲,”孔阳道,“你很会调节的。”(潜台词:今晚你不是已经偷过了吗?)
       朱臾道:“你还真要我化呀?”
       孔阳道:“你算了吧,画得七红八绿的,晚上不要吓着我!”朱臾本已往洗脸镜前走,这时停下了。孔阳心里闪过一丝犹豫,他听说化妆时间长了脸上会起皮疹,但不知真假,可以让朱臾一试;他也想让朱臾再抹一次脸,看看她和望远镜里相比会不会弄出什么新变化。但一想到镜头里的画面他又一阵厌恶。苦笑道:“你化了妆我更看不透你了。”(潜台词:你早已是戴了假面具了。)
       朱臾今天一再容让,再锐利的剑锋递来她都努力避过去。“那我就让你看看,”她打起兴头道,“你不认识我不好吗?半夜醒来,身边睡着一个陌生女人,你不就有两个老婆啦?”幽幽地道,“这不是男人的梦想吗?”
       孔阳立即道:“但也可以说是一个老婆都没有了。”
       朱臾没接话,对着镜子动手在脸上画。孔阳乘机走到迪迪房间,把口袋里的望远镜放回了原处。望远镜不是照相机,里面没有底片,但另有底片在孔阳心里。他看看儿子。迪迪睡得憨憨的,只有醒了他才是个机灵的孩子,他双手伸着,作投降状,孔阳轻轻地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回到客厅,他去上厕所,路过朱臾身边时突然感到好奇,拿眼一瞥,却发现朱臾怔怔的,脸画了一半,正在流泪。
       “柔桑不行了,她吐血了。”
       “嗯。”
       “肯定已经扩散了。她日子不多了,可我还在这儿画脸……”她的眉眼已经画好,嘴唇还是惨白着。上部是浓妆,下面是本色,一张拼贴起来的怪脸。泪水流下来,越过了无形的分界线——可怜的生活!孔阳骇住了,刹那间涌起一股潮水似的怜悯。“我已经知道了,”孔阳轻声道,“这没有办法,总有这一天的。”
       朱臾哭着,抽出一张面纸,使劲地在脸上擦着。孔阳说:“现在太晚了,明天问问医生,是不是要回去住院。”
       “问医生有什么用!”朱臾终于发作了,她的脸乱着,在灯光下显得很狰狞,“他们是白痴草包蠢猪!他们能告诉你柔桑不会死吗?他们只知道要红包!”
       孔阳被她骂蒙了。他又不拿红包,他是送红包的。他压住火,冷冷道:“他们当然不能告诉你柔桑不会死,但人家早已告诉你迟早会有这一天。他们尽了责。”说到这里,他突然感到难受,柔声道,“不要哭了,早点睡。明天我一早到医院去。”
       朱臾抽噎着走进卧室,上了床。孔阳又去看了看迪迪。两人躺在床上,半晌无话。朱臾侧过身子,喃喃地说:“我受不了了,我太苦了。”她动了动孔阳的手臂,示意他搂搂自己。孔阳木木地随着她。夜色中,他只能看见她的轮廓。他想起那一年,刚结婚不久,他们在街上看到一对夫妇很不般配,男的英俊挺拔,女的矮胖胖的,等人家过去,朱臾就吃吃地笑话他们。他凑到她耳边悄悄说:你可别觉得他们不配,人家说不定关键的部位特别“合”哩!朱臾笑着打了他一下……他突然对身边的朱臾感到一阵厌恶,似乎有一种异样的雄性气息直往他鼻子里钻。有一些场景他想都不能想,碰也不能碰。他抽出他的手臂,翻过了身去。虽然他刚才闪过一点点的欲望,但一盆水从头浇到脚,慢慢地结了冰。
       柔桑第二天重又住进了医院。她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她的房间,是再也不能回来了。
       孔阳从单位要了车,在楼下等着。柔桑已经虚弱得走路打飘,脸色就像风中飘落的枯叶。临出门前,她留恋地看着她的家,她的小床,她的那些书,那本《天涯明月》她以前已经看过,这一遍她还没有看完。立式衣架上挂着两件旗袍,一件红,一件白,艳丽得仿佛是戏装,母亲说是她结婚的衣服,她已经试过,稍大了一些,姐姐说,她长胖了正合适。试穿的时候那件白色旗袍上粘了她的头发,她小心地一根根拈掉了。衣架上面扣着她夏天用的一把小阳伞,下面挂着红白的旗袍,轻轻摇摆,像两个盛装的仕女在伞下窃窃私语。像一个梦。
       窗外有风。碎花窗帘轻轻地飘荡。床头柜的花瓶里,鲜花怒放。柔桑强笑着叮嘱母亲,让她不要忘了给花换水。
       她这次住院换了一个病房,但格局和上次的没有什么两样。病房的床头柜上也摆着一束鲜花,康乃馨,玫瑰,还有满天星。不知道她家里的花现在怎么样了……
       人生的路上,长亭复短亭,最后的一段日子,他们是在给柔桑送别。医院是她最后的一站了。
       一住进医院,院方就发出了一份病危通知。他们接到通知,并没有感到如雷轰顶。他们几乎已经麻木。最后的结局已经遥遥在望,他们不指望奇迹,只希望医学能够延缓一下死亡的来临。柔桑已经很少进食,再美丽的衣裳她也不能再穿,他们实际上做不了什么,唯一可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陪陪她,不让她感到孤独。
       医生护士们偶尔出入。柔桑很安静,她乖巧地配合他们注射、吃药。更多的时间她躺在床上,看看窗外的秋景,间或呻吟两声,慢慢地睡着。家里人轻声说着话,轻手轻脚地走动,突然又恐慌起来,飞快地跑到床前去看看柔桑。他们生怕她就已经去了。
       杨乾尘请了假,几乎二十四小时不离病房。他看上去形销骨立,也像是生了重病。他原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话更少了。那份病危通知他们没有让他看到,他们知道再瞒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但他们对视一下,很默契地把它收起来了。应该说,他们感到有点心虚。
       杨乾尘坐在床前,帮柔桑掖掖被子。他看着她,看着她枯黄的脸,看着枕上脱落的头发。柔桑静静地呼吸着,杨乾尘抓起几根头发,凝视着。孔阳突然想起,柔桑没有发病前的某一天,她和杨乾尘到了他家,她刚在理发店染过头发,有些不自然,却怂恿朱臾也去染,“那才像一对姊妹哩!”……现在孔阳看不清他手上的头发,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一半栗色,一半黑色。杨乾尘捏着头发,咧咧嘴,像是要哭,又像是笑。他目光空洞地站起身,好像看不见病房里其他的人。他进了洗手间,关上门,突然间号啕大哭。
       门关着,哭声从洗手间门下面的百叶窗传出,贴着冰凉的地面飞行。
       窗外秋风飒飒,黄叶飘零。死神的影子飘扬在他们上空,早已看准一个人,随时会来把她攫走。但他们赶不走它。
       孔阳的心揪着,感到透不过气来。这样的气氛仿佛毒液,把他的心都泡得烂了。
       这个时候上班倒还是一种调剂。上班是灰色的,但灰色总比黑色还多一点光亮,多一点温度。这里是一些正常的人,做着再正常不过的那些事情。也许是单位的变动期已经过了,他原地未动,倒也显得基础牢固;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升迁,被人超越,令人同情,总之下属们对他倒比以前更尊重了些。许多事情他现在必须请示做了副社长的刘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特别别扭,好像应该就是这样,从来也就是这样的。稍一闲下,他对自己的适应能力感到吃惊。
       下班前,孔阳心念一动,把自行车留在单位楼下,上了一辆出租车。他已经掏出了手机,但迟疑一下,没有把电话拨出去。汽车按照他的指引开向城南,二十多分钟后,在辛夷的楼下停下了。
       深秋的天黑得早。在单位的楼下时天边尚有夕阳的余晖,现下天已经黑了,只能看到景物的轮廓,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这车就像时光快车,转眼间穿越了白天和黑夜的界线。孔阳多希望能看到辛夷窗户的灯光,希望能看到她晃动的剪影。可是别人的窗户都亮着灯,一家家整齐地排列着,只她那里黑着,像缺了一颗牙齿。
       孔阳上去敲门,确实没有人。他没有她这里的钥匙。辛夷曾经要给他,他没有要。“我要你的钥匙干吗呢?如果你在,我没有必要拿;如果你不在,我又进来干什么?”他的理由听起来很充分,也许心底还是觉得这钥匙重,拿了就算完成了某种仪式,就有了承诺。现在他倒很想进去,因为他感到冷,也无处可去。
       他只得在楼下的树影里等,给辛夷打去一个手机。电话立即就通了,辛夷听说他已经在她楼下,显得有点吃惊。她说她路还比较远,可能要半小时才能到。孔阳咬牙切齿地说:“我等,半小时我等,等到天亮我也等!”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岳父家的号码,是迪迪。他同时听到厨房里炒菜的声音,放了心,因为儿子不至于没有饭吃。迪迪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迟疑一下,告诉迪迪,爸爸有点事,在外地,明天一定回去。还让他告诉妈妈一下。
       刚接完电话,有谁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辛夷,嫣然笑着,站在斑驳的树影下。
       孔阳奇道:“你不是要半小时才到吗?”
       “是啊。走路是要半个多小时啊,骑车可能要十几分钟,我是打车回来的。”她粲然一笑,往门洞里走,回头轻声道,“我归心似箭呀。”
       孔阳又好气又好笑,无话可说。
       一进门就感到身上一暖,想来是这里的窗户一直关着,积聚了白天阳光的温暖,只是因为没有人气,暖得有点像是寂静的温室。辛夷打开灯,脱掉了身上的薄呢长衣,转身进了厨房。她从冰箱里往外拿东西,孔阳走过去,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腰肢,脸贴在她的脖子上。她颈下的头发痒痒地抚着他的面颊,仿佛春天的初萌的茸草,突然间他心中一阵酸楚,似乎有无数的话要说,忍不住要说给她听,但又不知从何说起。辛夷被他搂着迈不开步子,拍一下他的手道:“别闹了,你不看我正在做事吗?”
       “你急着做饭干吗?我又不是来吃饭的。”
       “怎么?你马上就要走吗?”辛夷诧异道,“你是路过这儿的?”
       “不是,但我先要吃你,”孔阳痞赖地说着,手不老实地翻上辛夷的毛衣,往她的胸口探去。辛夷隔着胸罩倒反而怕痒,咯咯笑着,挣脱了身子。“好啦好啦,不要耍流氓,再闹我就不做饭了,让你饿着。”
       “那就出去吃。”
       “不行,”辛夷正色道,“今天这顿饭一定要在家吃。”
       孔阳看看厨房的台板上,辛夷准备了不少东西,蔬菜、熟食摆了一堆,奇怪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到外面吃呢?”
       “因为我不想让你做饭,”孔阳笑道,“我们不耍流氓,说说话,听听音乐不好吗?”
       “好,好,听音乐,”辛夷说着,打开了客厅的音响,随手把电视机也打开了。音乐是横笛“比斯卡旋律”,电视里是《还珠格格》的片头,各唱各的调,辛夷诡异地笑道:“我的风雅之士,你不是要说吗,说呀,我听着,看你是雅还是俗——你喝点什么,Coffee or tea?”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说英语,愣一下道:“茶。”
       她转身出去,端来两个杯子,道:“我也喝茶。我们终究还是一样,都是俗人。”
       孔阳一直觉得今晚的气氛有点异样,这时不服道:“喝茶就俗啊?那可不一定。”
       辛夷道:“那你不俗,我俗,”她站起身道,“我承认我是个俗女人,所以我希望能吃家常菜,只有你来了,我才有机会做饭,吃家里的饭。”她的眼圈红了,转眼间又笑靥如花,娇声道,“你就成全我吧,我去做饭啦。”
       孔阳满心狐疑地跟到了厨房,端着茶杯陪她。辛夷系着围裙叮叮当当地忙着,十足是个能干女人。她很麻利,手里忙着,不时含笑回头看看孔阳。一会儿她开始炒菜,哧啦啦一阵爆响,她竟有本事把火弄到锅上颠着,孔阳看着挢舌不已。他有点恍惚,好像是在自己家,在自家的厨房里,菜还没全烧好,迪迪就会跑过来,伸手在盘子里捏一点塞到嘴里。炒菜的朱臾头也不回就知道他在干什么,喝道:洗手!……然而现在这里不是朱臾,也没有迪迪。孔阳心里设想,如果迪迪现在在这儿,他会干什么?他会接受辛夷吗?他会不会敌意地瞪着这个厨房……
       正胡思乱想,辛夷突然夹一筷子菜塞过来。孔阳吃着,含混地夸她手艺好。辛夷收起笑脸道:“有朱臾烧得好吗?说老实话!”孔阳支吾着连连点头。他嘴里虽然塞了菜,但还不至于说不出话,只是这样的问题让他不由得有点畏闪。印象中辛夷以前好像也曾问过类似的话,又似乎没问过,或者说她应该问却没有问,总之今晚的辛夷好像跟以前有点不同。
       他帮着辛夷很快把菜摆好了。和以前一样,他们拿沙发前的茶几当饭桌。辛夷取来高脚酒杯,斟上葡萄酒,举杯道:“我们干一杯。”
       孔阳道:“为了什么干杯?”
       “不为什么,”辛夷怫然道,“天下的事都是问得为什么的吗?”许是觉得自己语气硬了,自责地道,“好,就是为了酒好喝,干!”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
       孔阳有点悻悻的。他有许多话要问辛夷,但不敢贸然开口。辛夷给他夹着菜,斜睨他道:“你说,一对情人,他们什么时候最想见面?”
       孔阳期期艾艾,良久才道:“他们最想见的时候,他们就见。还要有机会。”
       “滑头!”辛夷笑道,“那我问你,他们什么时候最该见面?”
       孔阳道:“那应该是一些特殊的日子,譬如情人节、妇女节、春节,对了,还有儿童节!”他出语谨慎,总觉得辛夷今天话里有套子,只好随口开个玩笑。他当然知道另有些日子是更深刻的,比如两人初识的日子,初吻的那一天,等等,可他竟一时想不起。他只记得那些情书,每封信的后面都有日期,只是记不清了。那是八年前的时间。他奇怪,辛夷怎么说起这个。
       辛夷见他不再说话,黯然道:“你说得对的,节日是女人最盼望的日子,也是最怕的日子。她们希望能和情人一起度过,又怕她的情人不能脱身,其实即使脱了身,又有什么滋味?”辛夷垂头道,“节日是属于夫妻的。”
       孔阳暗忖,今天并不是什么节日,这绝对没有错。话头既然起来了,又有酒下了肚,他分析道:“其实节日也就是平常的日子,既不是二十三小时,也没有二十五小时;情人们特别看重这一天,是因为一种集体暗示。新年还没到,新日历就公布了,提前好多天,大家就都在准备,准备着团聚,互相问好。女人比较细腻柔弱,尤其会受到影响。”
       “可是男人们有难处,他们分身乏术,对吗?”辛夷冷笑道,“我想我已经不是那种‘细腻柔弱’的小女人了。”她斜靠在沙发上,手里灵巧地玩弄着半满的酒杯,“但并不是所有的日子都需要男人去分身的。”
       她懒洋洋的,但词锋锐利。孔阳感觉到她话里的一丝怨忧。突然心中电光石火般地一闪,举杯往她杯子上一碰道:“干了,祝你生日快乐!”一仰头把酒喝干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要不我为什么今天来?”
       辛夷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呀。”
       “那就对了。你没有告诉我,又怎么能怪我?”
       “我什么时候怪你啦?”辛夷辩解道。
       “好啦好啦,你不柔弱,但是你细心。”孔阳道,“今天不算,明年我给你大大地过一回。”
       “明年?”辛夷凄然一笑道,“明年我还不知道在哪里哩。”
       孔阳心中一凛,想问什么,立即忍住了。他给辛夷倒满酒,举举杯子道:“其实天下所有相爱的人,生日都应该在一起过,除非他运气太差,老婆的生日恰巧和情人同一天。”他本已回避了“情人”这个词,嘴一滑又出来了。怕辛夷计较,偷眼看看她。辛夷似乎浑然无觉:“今天我本想打电话叫你来,又没打。”她柔声道,“你知道我怎么来得这么快吗?我已经坐在出租车上,准备回我父母那儿,接到你的电话,马上就让车转回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她怔怔地看着孔阳,“你不知道我的生日,却也来了,这也是一种缘吧。”
       孔阳心里一阵感动。他几乎要落泪。他走过去,坐到她身边,拥着她。在他们所有的日子里,她嬉笑玩乐,皆有情致,似乎完全地乐天知命,浑不知愁怨。直到今天,这个夜晚,她才显得那么弱小。她偎在他怀里,仿佛一个受伤的小兽。
       孔阳抚摩着她的长发。辛夷突然推一下他的手道:“干吗呀你?把我当小狗啊?”她猛地起身,站到了茶几前。孔阳疑惑地看着她。辛夷嫣然笑道:“我喝多了,酒后乱性。”她还真的晃了几下,“我胡言乱语一气,你忘了吧。”她走过来,把孔阳往沙发上一推,让他继续坐着,自己去收拾碗筷。
       
       孔阳到厨房去要帮忙,辛夷说不用,只让他帮着把围裙系系紧。孔阳抚着她的腰肢,心中一荡,却也不敢再调笑。他穿过客厅走上阳台,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又把手机拨到了岳父家。
       首先传来的是柔桑的声音,“喂,你好,这里是柔桑的家……”他愣一下,这才想起是录音电话。他正要收线,那边有人接了,是岳母。她告诉孔阳,迪迪已经睡了,朱臾和她爸爸还在医院陪着柔桑。孔阳放了心,一切都还是正常的。他告诉岳母,他正在外地,明天就回去。老太太大概已经累极,有些睡意蒙眬,听说他出差,却醒了,问他是不是急事,还是开会,语气里有点不满。孔阳也没有多做解释。
       他坐到沙发上想:为什么我就不能出差?我不工作谁来养着我,谁来养我的儿子?潜水还要透口气哩!柔桑的病花钱如流水,虽说有她公司先撑着,但他孔阳也贡献不少,连钟若铁给的那笔钱也垫出去不少了——可是,自己这是出差吗?这个时候还去出差,是不是也太“那个”了一点?
       孔阳犹豫着,要不要给朱臾打个电话说一下,可是,说又怎么说?也许不说还好,一说倒凭空招来闲气——正迟疑着,朱臾的电话打过来了。
       他看了看号码,暂时没有接。辛夷还在厨房里洗碗,传来一点叮叮当当的声音。这可不巧,没有谁出差会出到厨房里,他也不是厨师去实习。手机还在不依不饶地响,仿佛那是敲门声,朱臾马上就要破门而入。孔阳心念一动,飞快地给音响换了张碟子,一张随机赠送的测试碟,录有雷阵雨、飞机起飞、打枪摔玻璃之类的声音。他把音响声音调大,随手把电视关了;电视里正在播送天气预报,他已经得到了有用的信息。
       手机接通了。音响里传出闷雷和雨声。他觉得身上有点冷,仿佛真的站在风雨里。“啊,是我。我下午出来的,来不及告诉你。”孔阳镇定地说,“其实也不算出差,是我们自己的事。”
       “什么?”
       “我帮一个作者在其他社弄了个书号,必须要我亲自来处理一下——钱的事情你不知道吗?”他语气有些不耐烦了,“你要知道那么多干吗?回去再向你汇报!”
       “你那边下雨呀?有没有多带点衣服?”
       “没有,问题不大,再冷我会去买一件。挣了钱就是要花的,柔桑那边不还要用钱吗?”孔阳哆嗦一下,似乎打了个寒战,“下雨也不能不来呀,明天回去还要防着单位的暗箭哩。”
       漫天风雨,那边的朱臾也能感觉到冷。她叮嘱孔阳事办完早点睡,最好泡个澡,儿子不用担心,她马上就回去。电话就挂了。
       孔阳抓着手机坐在沙发上。那个城市的雨还在不停地下。陡然一阵爆雷炸响,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幸亏电话已经挂了,否则秋天的春雷说不定就要把他的谎言震碎。他暗自感到庆幸。就在这几分钟,他把厨房里的辛夷也给忘了。音响里传出了飞机起飞的声音,隆隆地从地面响起,然后,宛若刀锋划过玻璃,在湛蓝的天空掠过。他的脑子里立即浮现出一个黄昏,熙熙攘攘的大街,他站在人群中,那架带走辛夷的飞机正在穿越云层……他听得痴了。尖锐的呼啸声裂帛般划过他的心,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似有一种罔罔的威胁正向他逼近。他回头看看厨房,却不见辛夷的影子,他立即快步走进了厨房。
       辛夷正蹲着把碗碟往柜子里放。他松了一口气,拿抹布擦着台面。辛夷笑笑,洗了手,走进了卧室。
       孔阳呆立在门口,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跟进去。如果她进卧室是一种暗示或者诱惑,却也来得太快了一点。“砰!砰!”客厅里竟又发出几声枪声,孔阳被震得一哆嗦。他想起是音响忘了关,想去关掉。辛夷过来了,她手上拿着一件衣服。
       “喏,你的。”
       “什么?”孔阳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冷,要买衣服吗?”辛夷微笑道,“上次就给你买好了,你没有带走,正好派上用场。”
       这是一件灰色的休闲尼上衣。孔阳明白过来,有点尴尬。辛夷把衣服往他身上一披道:“明天记着穿在身上。”她扑哧笑道,“没有我这件衣服,你怎么回家呢?”
       “我身体好,不怕冷,不行啊?”
       “你身体好,嘴更硬。”
       突然有什么被打碎了。两人怔了一下。孔阳这才想起是那张碟片上打碎玻璃的声响。两人对视一眼。那声音当啷啷,当啷啷,一下,一下,清晰得你能看到玻璃细碎闪烁的光亮;仿佛有个阴沉的疯子,拢了一大堆酒杯、花瓶、镜框,一件一件地往地上扔……一下,一下,又一下,每一次响声间都有一个停顿,仿佛那个疯子每拿起一件还要先认真地打量一眼……
       孔阳快步过去,把音响关了。
       音响的效果实在太逼真,地上真像是有玻璃。孔阳下脚时不由得有点犹疑。
       他们终于躺到了床上。这是孔阳唯一一次在辛夷这里过夜。他们本已是轻车熟路,但今天,他们有些异样。辛夷还没有脱掉内衣,他老是觉得她的衣服有点扎人——出鬼了,还真有玻璃屑?他轻轻款款,同时也是坚决地脱去了辛夷上面的内衣……但是辛夷紧紧地护住了自己的短裤。
       “今天不要。我不方便。”
       “嗯?”
       “我挂彩了。”她玩笑似地道,“我受伤了。”
       孔阳沮丧地住了手。
       这一夜没有波澜壮阔的浪涛。孔阳伸着胳膊,轻轻拥着辛夷睡着,他们像两只缆绳系在一起的船,一直睡到晨曦初现。天亮后,孔阳激情难抑,两人还是做了些虚凤假凰的事情——对了,没有真正做爱的动作就应该用这个词:虚凤假凰。
       那些天孔阳一直穿着柔桑以前给他织的一件毛衣。那是两年前织的,式样已算不上时新,但很暖和,远非羊毛衫羊绒衫之类的东西可比。但出于一种迷信,他在“出差”回去后,就把毛衣脱了。
       两天后医院发出了第二份“病危通知”。柔桑开始大口地吐血,时常昏迷。死亡的过程是惨烈的,那天上午,她突然从昏迷中醒来,好像要说话,嘴里突然溅出了喷射状的鲜血。然后,她就再也没有清醒过。
       “……抱抱我,抱抱我……”她干枯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微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乎她已经走出了很远。
       她的身体轻得令人震惊,宛如一只死去的小鸟。
       一个疯子,穿着条纹的病号服,在楼下纵横交织的小路上跳舞。大概是听到了窗户里传去的哭声,他兴奋得疯魔一般,跑到窗下又唱又蹦,仿佛阳光下的鬼魅。突然他身后的灌木中出现了一些人影,他们猛扑过去,熟练地反剪他的双臂把衣袖打成结,笑骂着把他捉走了。
       在此起彼伏的啜泣和恸哭中,他们度过了忙碌的几天。柔桑的追悼会如期举行。
       一切都像在梦中。鲜花,挽联,哀乐,花圈。但这是为一个花季少女送别,来宾大多数是年轻人,很多年轻的姑娘。她们的哭声尖锐而响亮。她们哭过了,擦干红肿的眼睛,默默地站在大厅前的广场上窃窃私语。有男伴过来逗话,她们忍不住,破涕为笑,悄悄背过身去。
       前一阵孔阳已经来过。一切都是熟悉的,只是茂密的林木现在稀疏了,黄叶遍地,天空更显得寥廓。
       和孔阳在幻觉中曾经经历过的一样,柔桑躺在鲜花丛中。岳母哭得晕厥了,他和朱臾只得把她扶到休息室去。他突然想起杨乾尘,抬眼一看,只见他站在角落里,满脸泪痕,已经不再哭,呆滞地看看中间的柔桑。孔阳过去招呼他。他似乎吃了一惊,回过头。他的目光空洞得像一口深井。孔阳火烫了似的把眼睛闪开了,因为他从杨乾尘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陌生的东西。那是一双悲痛绝望,却又带着怨毒的眼睛。
       回去的路上杨乾尘提前下了车,消失在人群里。天色黄昏,华灯初上。下班的人们潮水般在大街上流动。城市的不夜天真正开始了,路边的大排档一家连着一家,美味飘香,笑语阵阵,有食客兴致很高,扯着嗓子在唱卡拉OK……他们都不知道,一个叫柔桑的姑娘已经死了。一个人死了,更多的人还活着,活得很好。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这没有什么不对。但孔阳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那首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下面两句他记不住了,也不敢深想。他的泪水静静地流了下来。
       
       柔桑床头的鲜花已经枯萎,手一触,花瓣飘零而下。只剩下一簇焦黑的花托还举在那儿,说明那上面也曾有过艳丽的花。
       一束菊花被换进花瓶。有一双手,正轻轻地理着菊花参差错落的花朵。菊花怒放,映着床头柜上小小的相框。柔桑明媚地微笑着。
       相框被拿起来。几滴泪水洒下,落在玻璃上。
       “这是我给她拍的,我能不能把它带走?”这是杨乾尘的声音。
       “能,能,你留着做个念想吧,”柔桑父亲道,“柔桑她人不在了,但你随时可以回来,也可以住到这里,”他哽咽着道,“也是来看看我们。”
       “谢谢,”杨乾尘冷冷地道,“不用了。”
       这是孔阳最后一次见到杨乾尘。他本想插话,但当时的场景和气氛,令他无可置喙。就是真让他说,他也只能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他仿佛是被浸在凉水里,脸上的表情僵着,心也瑟缩着。
       第十八章鸟儿问答
       一片青烟,是香魂一缕。升腾而上,化而为云。云飘摇着,云幻化着,变成了白羊,变成了兔子,倏忽又消散了,如雪花翻卷,漫天飞舞。
       这是天界的空旷之所,上下无边,左右千里。云的周围还是云。一片雨云濡湿了我,弱不胜衣,周身寒彻。云在消融,在聚拢,可没有谁,再也没有谁能够拥抱我了。
       多希望在无力的抗拒中还能重新聚合,聚合出我的身体,我的脸庞。如若可能,我将像宿鸟归林一样,欢唱着直扑大地,沿着原路回归尘世。
       不可能了。一切都消散了,所有的一切都分崩离析,化为齑粉,散成了云雾。
       俯瞰大地,人世间所有的温度都聚集了,烘托着我的身体;烈焰熊熊,包围着我,那是世界上最艳丽冷漠的花环。
       生总要死,生也许就是为了死。可是死了就永远不能复生了,哪怕你愿意变成一片羽毛,愿意变成草木虫鱼。春花秋月,人面桃花,都已成为前尘往事,弥漫在云雾里。从此以后,我将永远飘荡在辽阔的长空里,看天宇月落日出,看人间四季枯荣,遥望我的亲人们的悲喜哀乐,生老病死……
       我们终将团聚。人世只是驿站,天空才是永恒。他们将次第而上,衣袂飘飘。我们遥相呼应。我在云雾中静静地等待。
       可是我现在再也无法触摸他们了,下界的热浪继续托举我,我飘扬着上升,不知何处是终了。天之大,不知其几万里,亲人们离我,越来越远,无边的距离,只能用视线来丈量。
       浓重的乌云席卷而来,打湿了我,裹挟着我。雨滴在碰撞,在聚集,然后相约着飘然而下。我羡慕的目光尾随着它们的背影……
       “……抱抱我,抱抱我……”这是亲人们给我的最后一次拥抱。我已像羽毛一般轻盈。油尽灯枯,我已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我枯瘦的手触摸到了父母的身体。他们还是丰盈的,但心也已被耗干。我在他们年轻的欢爱中诞生,十月怀胎后喷涌而出。他们原本以为我会慢慢成长,伴着他们的衰老一点点长大,结婚生子,一直陪伴他们,直到他们故去,没想到先离开的反倒是我。我是他们一个夭折的作品。
       虽然我是无奈的,但我辜负了他们。天辜负了他们!老天,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慈爱的父母?!他们的面容永远是清晰的,就像天幕的明月。我在父亲任教的中学里上学,父亲没有亲自教过我。下课时我在走廊上遇到他,怯怯地有些害羞,父亲端着粉笔盒,看见了我,伸手摸摸我的头,又轻轻地把我头上的粉笔灰掸掉。更小的时候我在母亲工作的小学里读书,下课时她跑来看我,悄悄地塞来一个肉包,温温的,香香的。那个肉包也曾化为我的细胞,充盈了我,但现在已化为灰烬……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呢?开始时也许还有点懵懂,觉得是旧病复发,但后来我便血了,又吐血,这时我已经完全知道了自己的结局。父母瞒着我,也瞒着他,他们实在是用心良苦。如果说出来,病就可以转到他们身上,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做的,可是他们没有办法,天下谁人都无能为力。
       也许我早就应该自己点破,省得他们再揪心,但我多少次看着他们悲苦的脸,看着那个世界,话都没出口。我天生是软弱的,就像上天只交给我一个二十二年的存折一样,这也是命中注定。我注定不能走过一个完整的人生,那些为我准备的嫁衣只是身后的一个梦,等待着我的灵魂去穿它们:这一切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但一切都已经安排好,我只能病体支离地去演完我的角色,直到大幕合拢。
       姐姐,姐姐,父母只能拜托你了。他们老了,需要你去操心。团聚的时候撤掉一副碗筷,最好早点忘掉我,从来就没有我。记得有一次父母说,在我之后曾经流产过一个弟弟,也许是妹妹,如果那流掉的就是我,也就没有我了,没有这一场春梦。我听说姐妹的基因有一半是完全一样的,另一半不同,但愿有病的那一半基因已经完全被我带走——一定就是这样的,因为我和你长得像,像在外面,里面就不同。你一定能够健康地生活,伴着姐夫,还有迪迪。多想亲亲他呀,亲亲他花瓣一样的小脸,可是我那时候不能,现在永远也不能了。
       姐姐,真希望你以后能多关心小杨。你们对他隐瞒了我的病情,那是为了我,等他知道时,我已经离去了。他受了伤,是不一样的痛。姐夫可以多和他说说话,开导他。他的人生还很长,他还会遇到更好的姑娘,一个健康的姑娘。我是个自私的女孩,没少惹他生气。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赖上你们了,你们跑不掉,小杨遇上我,那是他的命。
       乾尘,乾尘,真的对不起。你最后一次抱我时,我曾说了“对不起”,不知你听见了没有?现在我还要说,对不起,对不起,苦了你了,真的对不起。如果我说破了我的病情,你还会撑得住吗?你会弃我而去吗?我怕,所以我没有说。你一直陪伴我直到最后,如果上天不是这样安排,我真愿意生龙活虎地伴着你,直到白头,直到永远。
       你知道吗?你听见吗?
       我听见了,听见了你的声音。
       你走了,却把我留在这个城市里。你在的时候我们是在人群里,无数的人,还有我和你,你现在走了,我孤零零地站在这里,一切都是熟悉的,一切从此也变得陌生。
       失去你的生活从此变得荒凉了。你再也不能和我挽手在街上闲逛,为了一张CD我们曾经一家一家找了多少家商店,直到买到,然后在一起听。现在那张CD还在,但我再也不会去听它了。我走在街上,满世界都是喧嚣的声音,突然间那段音乐传来,曾经欢乐的旋律像钉子一样戳入了我的心,我想逃,但是无处可去,只能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任泪水汹涌而出……我已经没有去处,只能漂泊在大街上,所有的地方都有你的影子,所有的地方又都找不到你。新街口拐角的那家商店里,摆着一架小闹钟,木制的,按你的说法,“很可爱”,我要把它买了送给你,你却不肯,说是“送终”不吉利,其实是嫌贵,没料到一语成谶,我还是先送走了你。那钟依然摆在那里,嘀滴答答地走着,不紧不慢,和所有的钟同步,仿佛它可以一直走下去,走到山崩地裂一切都化为烟尘,走到世界的尽头,可是,你却不见了,从我的时间里消失了。街头徜徉的人群里有很多成双结对的情侣,恍惚中,很像是我们从前的某一天。但那不是我,也不是你,那样的依偎,只能出现在我以后漫长而孤独的梦境中了。
       所有的场景都是一段胶片,所有的胶片上都有你的影子,娟秀的,淡淡的,似乎随时都会消失。我只能面对你的照片。
       你蒸腾了。从我的身边拔地而起,飞向天宇。我拽不住你的身体。
       柔桑,你在天上还好吗?
       我想给你写信,想给你打电话,但我却不知道如何和你联系。
       柔桑,我的柔桑,其实我早已知道了你的病情。那一天你们公司打电话,喊我去拿他们发的东西,从他们闪烁的言辞里我就猜到了,猜到了你的病的凶险。我悄悄地去查书,去找了医生,别的医生,他们的话就像五雷轰顶。我一个人跑到公园大哭了一场。有人路过,拐过来看我,还劝我,你还不就是失恋了吗?人生哪里不相逢,天涯何处无芳草呢?他不知道我是失恋了,可我不仅仅是失恋了,我就将失去我的恋人了啊。人死如灯灭,你的灯灭了,我的人生从此也将没有光明了。
       病生在你的身上,却生在我的心里。但科学是无能的,那些人研究宇宙,研究天体,统统离我们十万八千里,要么就是下三烂的伟哥伟姐,什么时候听他们搞出什么救命的药来了?我恨他们!除了隐瞒,他们还能做些什么?我也不能谅解你的父母,他们煞费苦心,强颜欢笑,我承认他们爱你,爱得很深,但他们不理解我,也小看了我——说句不敬的话,他们大概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情!——对不起柔桑,我不想伤害他们,可是他们伤害了我。为了爱,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你不死,哪怕你变成一个植物人,只要你能躺在床上,等我忙碌一天回到家,还能够看见你。如果可能,我希望能把我的肝脏移植给你,只要你能够活下去,我去问了医生,但他们说不行,因为癌细胞已经扩散了,也因为我的基因和你是不配的——这才是根本啊,我不是你们家里的人,说到底我还是一个外人。所以他们要欺骗我。
       难道他们就不能明说吗?
       我当然愿意和你结婚,这是我永久的梦想。我看着你的父母煞有介事地为你准备嫁衣,他们煞有介事地保护你,也煞有介事地刺伤了我。我知道我还没有成熟,远远没有他们成熟,但他们应该知道,我是真正爱你的,我的爱未必就没有他们深。不知你注意到没有,他们给你准备了嫁衣,却没有我的——不,不,柔桑,我不是计较这个,这其实是他们的一个疏忽,一个破绽。如果你注意到,你就该知道,其实你的父母早已是绝望了。他们连戏装都没有为我准备,却来让我演戏,也不能算是称职的导演吧?
       也许你自己早已知道实情了吧?你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虽说对自己有时会粗疏,但心是细的。就像我们的爱情最早是从眼睛里泄露,你的心情我也能从你眼里看出。你已洞悉结果,所以你不忍说出来。看着你日见枯萎,看着你的家人故作轻松的谈笑,我觉得是一个梦,一个怪诞的梦。多么希望那一切真的是梦啊,有一天我从噩梦中醒来,睁开眼,却见你坐在床边,嗔笑着擦干我眼角的泪水,然后扑过来,笑话我……
       但你已经走了,再也不能回来了。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我的世界已经失去了你的声音。我想给你打电话,想去找你,可是我没有办法。你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号码和地址那里了……
        柔桑,你能看见我吗?我从家乡飘落到这个城市,茫茫来路已经被泪水淹没,失去了意义。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去路又在哪里?我看不清。我找不到你。
       第十九章我爱狐狸精
       孔阳从梦中惊醒了。他感到周身寒彻,好像刚从凉水里钻出来。那是一个古怪的梦,他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没有画面,一片黑沉沉的虚空,只有空谷足音般的声音在黑暗中传递。他醒了,摸摸身上,原来被子滑到了地板上,他的上半身露在外面。他使劲地把被子拽了上来。
       脸上也是凉的。他下意识地摸摸,原来是眼泪。他哭了。他想起自己确实是哭醒的。常常是这样的,他从梦里醒来,一切都历历可见,转眼间却又忘了,怎么也连不起来。可是今天的梦他记住了。他没有见到人,但那声音几乎字字可辨,仿佛他刚刚才读过一段文字,才把书放下。
       梦发生在无涯无际的虚无之中,他现在是在床上,躺在一个立方体的混凝土盒子里。幽暗中,他可以看到天花板,还有奇形怪状的吊灯,侧眼看去,朱臾睡得沉沉的,发出微微的鼾声。他突然产生一阵冲动,想把她喊醒,他要告诉她刚才的这个梦,他听见了柔桑的声音,她这个做姐姐的为什么就不能醒来听听呢?——他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他试探着轻轻推推她,但朱臾嘴里唔唔两声,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她睡得就像死一样沉。
       孔阳想起上半年,他们家刚买了摄像机,他偷偷拍了柔桑睡着的样子。有一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再次看到了那段录像,他觉得震惊,觉得那画面似曾相识。现在想来那就像是一个梦。
       孔阳心里凄然。他已是人到中年了,很多感觉已经与少年时不同。近来也许是因为生活经历了过多的悲欢,他做事情时常常会走神。有的时候突然置身于一个场面,或者听到一段音乐,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听过,最后只好承认那只是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这些梦都是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记得小时候的梦大多紧张激烈,也喜欢讲给别人听,半夜梦醒了,努力想清楚,发誓要记住,可是一转身又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忘了大半,只好胡吹一气。有两个梦他儿时反复做过,一个是走在小桥上,突然失足掉下去,母亲说这是在长高。另一个是他在游戏时被别的孩子追,跑得大汗淋漓,忽然要小便,找来找去却找不到厕所;好不容易找到了,急不可耐地掏出小鸡鸡,好痛快呀!……这时候他就醒了,因为身子下面温温地湿了。
       那时候每个梦里他都是主角。现在就不一样,他常常梦见别人,却不见自己。今天的这个梦更怪诞,居然什么人都没有。也许,他真是老了。身比心先老。
       他突然想起了儿子。悄悄下了床去看他。
       迪迪睡得很沉。小腿又蹬到外面了,脚趾还在一翘一翘的,好像在拨弄什么。孔阳轻轻拍他一下,把被子盖好。迪迪嘟哝了一声,很不老实地挺直了身子,眼球还在眼皮里转动。据说这就是在做梦,不知道这孩子梦见了什么。他忽然心中一动,手伸到被子里,在小屁股下一探,干干的,没有尿床。这小家伙算是过了尿床的年龄了。他还会越长越大,大到有一天嫌这张床小……孔阳顿时怅然若失。
       第二天醒来,他还能清晰地记得夜里的那个梦,但他已经没有讲给朱臾听的心情。他想给杨乾尘打个电话,但是,他能说些什么呢?好几次拿起电话,他又放下了。
       但他终于还是拨了他的手机。里面传来的是机器应答的声音,“您所拨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稍后他又拨了,这一次却说是不在服务区内。那声音冷冰冰的,像个铁片。他查了电话簿,把电话打到了杨乾尘公司,一个小伙子告诉他,杨乾尘已经辞职了。那小伙子看来跟杨乾尘处得不错,一迭声地问孔阳,知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孔阳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反问他:“你都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
       孔阳稍一思忖,立即断定杨乾尘一定是离开这个城市了,否则他没有理由现在辞职。这里是他的伤心地。换了孔阳自己,他大概也只能选择离开。他打电话问朱臾,知不知道杨乾尘走了,朱臾说不知道。岳父岳母也说不知道。他们在电话里告诉孔阳,家里的电话老有人打,拿起来那边却又挂了。听他们的意思那些电话是杨乾尘打的。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打呢,打了却又不说话?
       孔阳心里像被戳了一下,他突然醒悟过来:那是一部录音电话,柔桑的声音还没有被删掉。他自己最近往那边打电话,首先听到的就是柔桑的声音:你好,这里是柔桑的家……”他每次心里都要咯噔一下,想让他们删掉,却又不忍。
       孔阳呆呆地坐着。半晌,他又把电话打了过去,他要叫他们把那声音删掉,要不然杨乾尘也许会疯掉。这时电话是忙音,不知是不是杨乾尘又在打。等了一会儿,电话通了,这次已经没有柔桑的声音,直接是岳父接的电话,想来他们已经把录音删掉了。孔阳没有再说什么,只让他们出去散散步,不要总闷在家里,就把电话挂了。
       在某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熙熙攘攘的街头,一个清瘦的小伙子站在电话亭里,反复地拨着同一个号码。他不说话,泪流满面。行人们诧异地看看他,一个一个地过去了。
       天已经很冷了。从天气预报看,南方还像夏天一样炎热,而北方已经是大雪纷飞。这几个月,世事纷呈,孔阳从燠热走向寒冷,仿佛经历了从南方走向北方的一次旅程。但其实他是原地未动,依然是在石城。虽然这地方还未进严冬,但它会一直冷下去,冷下去,直到滴水成冰。
       这个城市少了一些人,也多了一些人,但街上的人永远还是那么多,不见增减。瑟瑟秋风下,原本丰茂的城市日见枯瘦,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地方,但只要稍一凝神,你还是会发现,那些由砖石水泥和钢材构成的城市骨架依然如故,只要依顺着它们,你终究还不至于迷失。
       出版社小楼上的爬墙虎消失了,只剩下一些纵横交织的藤蔓,留着给你回忆,让你期待。
       办公室里很冷。刘可搬到了社长室,孔阳暂时一个人办公,空荡荡的,他有些不适应。他坐在那里看书稿,常常会走神,总觉得刘可和李社长坐在一个办公室,可能又在说些什么隐秘的话,说不定说的就是自己。他这样想着,马上又嘲笑自己庸人自扰,多管闲事——管那么多,你管得过来吗?说到底,谁又能在办公室坐一辈子呢?这栋破楼终究还要倒哩!
       他急切地想见到辛夷。他给她打过很多次电话,但他找不到她。手机是他们唯一的联络方法,现在看来,这是多么的不可靠。如果他们还像以前那样写信,至少信寄出后还可以保留一点期待,现在倒好,拨通她的号码,里面传来的要么是“你所拨打的手机已关机”,要么就是“……不在服务区内”——不在服务区,她会在哪里?孔阳反复拨着她的号码,每一次都满怀希望,但每一次都只有那个小姐来搭理他,好像辛夷恶作剧,偏偏安排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来应付他。
       他拿着电话,仿佛拿着根棍子,在汪洋里捞一根水草。失望累积起来,变成了渴望,他似乎从来也没有这么迫切过,盼望着能见到她。她会到哪里去呢?
       中午下班后,他没有在单位吃饭,拦了辆出租车,直奔辛夷的家。他有无数的话要对她说,他们可以不拥抱,可以不做爱,甚至也可以不说话,但他需要见到她。天空阴沉沉的,中午也像是傍晚,他下了车,站在楼下,突然有些胆怯,不敢马上上去。他看着她的窗户,掏出手机又拨通了她的号码,他多希望她手机的铃声能在窗户里响起,然后他告诉她,我就在你楼下,你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我……
       但窗户是沉寂的。大楼也是沉寂的。一个人都没有,真像是一个梦。一只小猫在草坪上追麻雀,麻雀扑棱棱到树上,好奇地看看他。小猫也看看他。他慢慢爬上楼梯,走到辛夷的门前,轻轻敲着门。他似乎能看到屋子里的景象,一切他都是熟悉的,但是现在,没有人开门。
       他在楼下又站了一会儿,一时间有些恍惚,突然想不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茫然四顾,看到楼前的草坪上那只小黄猫又在扑麻雀,那麻雀成心逗它,总是让它就差那么一点。孔阳突然醒过来,舒了一口气,好像突然想起自己是专门来看它们俩逗着玩的——终于还是真醒了,突然意识到,辛夷可能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她没有跟他辞行,此前也没有任何迹像,但他越来越确信,她是真的走了。
       就在这楼下,她曾经突然站在他面前。如果她现在还能出现,他一定会问她,她到底是为什么回国,能不能就不走了;他还会向她诉说他心中的依恋,他的痛苦,他的不敢承诺的憧憬。他要告诉她,他爱她。很爱。
       周围静悄悄的,不知什么时候洒起了雨滴。树枝上残存的树叶已经很脆弱了,风稍一刮就纷纷扬扬地往下飘,落在他身上,落在地上,像一些濡湿的碎布片。他的外衣很快就被雨打湿,脖子里也落了雨水,很难受。他快步离开了楼下,跑向小区的大路。
       他到小区对面的小饭馆里要了一碗馄饨。馄饨上飘着一层厚厚的辣油,红的白的,热气腾腾,越发感到身上潮衣湿重。他吃出一头汗,眼睛不时注意着外面,门帘每一动,他的眼睛都会亮一下,然后又黯淡下来。
       小饭馆里客人倒不少,其实也没有人去注意他,但他突然感到一阵羞愧——这个样子,实在太像是一个初恋的少年了!自己儿子都快十岁了呀!难不成还老夫聊发少年狂吗?她不会来了,不会再出现了——至少,肯定不会在这样寒酸的饭馆出现。他推开碗,出了门。
       外面漫天细雨。紧跑几步还是雨。他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去哪?”
       “去——雨花中学。”
       他只记得这所学校的名字。这是她曾经读过的中学。她父母的家以前就在学校附近。出租车停在学校门口,孔阳下了车。
       正是上学的时间。穿着校服的学生们向校门前的十字路口汇聚而来,三五成群地涌进学校。他们每人都拿着伞,宛若雨中艳丽的花朵,但他们并不好好用,有的转起伞来,把雨滴甩到别人身上,吃了亏的骂一声“作死呀!”索性拿伞去捅对方一下。这时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学生们立即罢了手,拿伞挡在脸上,躲在伞后吃吃地笑。那中年老师看到孔阳,冲他笑了一下,像在和熟人打招呼。孔阳愣了。
       “我不认识他呀,”孔阳尴尬地笑笑,走了开去。
       学校还是这所学校。孩子也仿佛还是当年的孩子,他们好像永远也不会长大。不过那天是放学,现在是上学;那是个晴天的傍晚,现在是萧瑟秋雨。
       八年了。
       学校当然是在原地,但周围的一切都变了。那些陈旧的街道已经变成了宽阔的马路,两边成片的砖木小楼也早已重建,整齐的行道树现在已有两层楼那么高了。
       那个邮筒还在那里,还在当年的位置,在雨中显得很新。他曾经在这里寄过一封信。现在他无信可寄,要寄也不知道寄到哪里。一切都变了,他不是在寻找,只能算是在凭吊。凭吊他这一段漫长的感情。
       早就到下午上班的时间了。孔阳给出版社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许久他才明白,他的办公室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苦笑一下。
       他回到了单位。雨天的小楼显得特别阴冷。他没有心思处理杂务,想把锁在柜子里的那些情书拿出来看,自己又觉得过于矫情,也可笑。这时候有人敲门,管收发的杨红走了进来。
       “孔总,有你的信。”
       孔阳头脑轰了一下。他预感到,这一定是辛夷的来信。信封上的字迹果然是她的。杨红笑嘻嘻地道:“这字好漂亮,应该多写几个。”
       “怎么?”
       “还可以写地址呀。”
       孔阳哈哈一笑。他急于看信,又怕打开,索性把信扔到一边道:“那好啊,呆会儿我看看,要是里面字也这么漂亮,我就送给你当字帖。”
       “怎么,里面还不一样啊?”
       “对,”孔阳正色道,“常常有小学生给我们的作文选投稿,让他的家长写信封。”
       这么说着,他并不去拆那封信。他拖来一部书稿看起来,显得很忙,杨红又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他很紧张,手竟有些发抖。
       信封里只有一张信纸。信纸上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只有两个字,两个英文字母:BB。字很大。
       他蒙了,一时回不过神来——BB,什么意思?bye—bye,再见?还是Baby,宝贝?——她确实也这样称呼过他。她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前浮现出辛夷狡黠俏皮的表情。突然又变了,变得幽怨伤心,猛地扭过头,掩面而去。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玩笑。她还有心情开玩笑,送一个谜来让他猜,这也许说明她的突然消失也只是一个玩笑。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又会突然出现,就像捉迷藏。是啊,凭什么她要让你随时能找到她呢?招之即来,来之能战,这是辛夷夸他能干的一句戏语,孔阳突然想起,扑哧笑了。随之脑子里闪电般地一亮,照彻了他们这几个月的经历:他们约会过很多次,但从来也没有在白天见过面!一次也没有!
       他也曾在白天约过她,约过她逛街,但她总是推托,推到晚上。他理解她,认为她是怕别人看见,不想惹事。后来他也就不约了。他们的相约一直只在夜晚才能实现。他只见过夜晚的辛夷。
       白天的辛夷还存在吗?
       孔阳感到迷惘,也感到震惊。
       她真的像是一个狐狸精啊。只有在夜晚,她才会敞开她的情怀。她的容颜,她的身姿,她的欢笑,她的花朵,只有在夜晚才会盛开。
       孔阳如梦方醒。他恨不得立即就回到她的楼下去。到了她的楼下,他就可以上楼,他一定会看到她探出窗户的灿烂的笑脸。他没有再打电话,不敢打,只等着天黑。等着天黑后,她再次聚影成形。
       天黑了,雨停了。孔阳把那封信带上,又一次乘车赶到辛夷的楼下。他要问她,BB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什么隐语——他确实这样称呼过她的隐秘之花。他盼望着看见她羞怯的样子。
       但是她的窗户依然黑着。手机依然是关机。他没有下车,无力地吩咐司机,“你调头吧。”司机奇怪地看看他,费力地在小区的路上调了车头。
       孔阳让司机开到单位,他骑车回家。车走后他突然想起什么,一摸口袋,却发现那封信不见了。他已经不着急,慢慢地全身找了个遍,也还是没找到。他苦笑着想,这样也好,清清爽爽地回家,也不用再藏藏掖掖了。这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他终于明白了,他命中注定会有这一段故事。辛夷会出国,离开他,她会不期而至,最终也一定会不辞而别。那是他生活中仿佛狐狸一样闪烁出没的身影。也许,很多的男人都会有一段这样的经历吧。
       他失去了一个人,一段情感。这段情感突然出现,又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从此他只能缅怀。回首看去,仿佛一部电影,电影很寡淡地放,他独自无味地看,突然他在银幕上发现了他自己,还有辛夷,他惊得目瞪口呆,醒过神来,决定好好去演,不曾想这时银幕上却又找不到自己了,依然是一部不相干的片子。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他偶尔还会打一个电话,有时号码没拨完自己就放弃了。这串数字现在已失去了联络的意义,只像一把遗落在抽屉下面旧钥匙,它曾经能打开一扇门,但现在连那座房子都消失了,夷为平地。它只能打开你头脑里的往事。
       孔阳给钟若铁打过电话,也在路上碰到过焦耳,但他们都没有说到辛夷。他自己也没有主动去提起。有一天他无意间打开自己的商务通,看到了已经去世了的李教授的电话号码,他把它删掉了。辛夷的号码也在上面,他迟疑一下,没有删去。他心里还保存着一点微弱的希望。那叠情书也还在他办公桌柜子的底层,夹在那本书里。他不会去看,但它必须还在。如果连这些都没有了,他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他确信曾经有过那段故事。
       第二十章失踪
       天更冷了,孔阳一家都已经穿上了冬装。迪迪的衣服都已经嫌短,新买了一些,他就只肯穿新的,他们只好再去买。小家伙不知不觉中又长大了不少,前一阵子忙昏了头,忽略了小孩子,孔阳有些内疚。他看迪迪的作业,成绩下降了不少;日记也很久不记了,最后的一则日记只写了一行字:我的小姨就要死了。我没有小姨了。迪迪呆呆地看着孔阳,像是要哭。孔阳没作声,把日记本收起来,换了本新的给他。
       朱臾几乎天天去陪她的父母。回了家,也没有多少话,总是在看电视,什么节目都看。孔阳心里有点窝火,迪迪的教育已经耽误,她一点也不操心,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他看着她呆呆地坐在电视机,心里恨恨地想,你在你父母那儿也就是这样看电视吗?就不和他们说说话?朱臾拿着遥控器,不断地换着台,也不知道她到底要看什么;突然换到了一台晚会,朱臾似乎迟疑一下,跳过去了,孔阳心中一闪,老远喊道:“停,就看那个!”
       “什么?”朱臾茫然。
       “就看那个晚会——你不是喜欢看晚会吗?”
       “我喜欢?”朱臾苦笑道,“我要看什么时候不能看?提到晚会我就怕,我都看腻了。”
       “是嘛。那你以后把票拿回来,我和迪迪去看。反正你给别人也是给。”
       他促狭地看着她。朱臾“唔”了一声,又没话了。
       家里的气氛总是这么沉闷,只有迪迪才能带来一点生气。迪迪曾经抗议说,你们把我当个玩具!可不是,儿子就是一个玩具。但是这个玩具似乎也不愿多呆在家里,放学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那天天擦黑时孔阳下班,在路上看到了迪迪。他和一个小胖子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一人手里捏着根糖葫芦。孔阳开始都没有认出来,他没想到迪迪现在还在路上。孔阳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面,又紧骑几步在他们身边停下。
       “迪迪!”
       “爸爸。”迪迪愣了一下,想起手里的糖葫芦,像是想藏起来。孔阳皱皱眉头。他是禁止迪迪在街上乱买零食的,但又不想让儿子在同学面前丢面子。“你怎么才回家?”
       “放学晚了嘛,老师拖堂。”说起这个迪迪倒是满有理由的。他身边的小胖子说:“我先走啦。”小胖子憨憨的,挺好玩。孔阳心念一动,道:“你们两个比比,谁高。”
       迪迪立即站直了身子,对那小胖子道:“来呀,你来呀。”
       孔阳说:“迪迪,你不许踮脚!”
       两个孩子差不多,迪迪要稍矮一点。迪迪也看出自己矮,突然把手里的糖葫芦往头上一比道:“我比你高两个头哩!”
       小胖子道:“吹牛!”
       “谁吹牛,”迪迪得意地晃晃手里的糖葫芦道,“这不是两个头吗?”
       小胖子有些回不过神,看看手里的竹签,上面只剩一个了。他气呼呼地把那最后一个往嘴里一塞,扔掉竹签道:“哼,还是我的钱买的哩!”自顾自走了。孔阳看得好笑,在后面喊:“别生气,他是开玩笑。明天他带好东西给你吃!”
       迪迪老练地跨上自行车后座。孔阳想说他两句,想想还是算了。他本想把这事说给朱臾听,但那天她在她父母家吃的晚饭,很晚才回来。他已经没有兴致,也就算了。
       第二天迪迪还没回家,老师的告状电话就打了过来。还是往人身上贴广告的事,这一次真的贴到了校长的背上。校长到教室巡视一趟,出来时身上就被贴了卖假文凭的小纸片。因为迪迪上次发生过这样的事,校长和班主任都认定是迪迪干的。
       孔阳无可置辩。他放下电话,气呼呼地等着迪迪回家。但是迪迪没有回来,等到晚上七点,前面的楼里已经传来新闻联播的声音,他还是没有回来。
       孔阳慌了。他打个电话到岳父家,是朱臾接的。他问迪迪有没有去那里,朱臾说没有,反问他,是不是还没回家?孔阳气汹汹地说:“你现在就回来,立即回来!”他急得浑身冒汗,在家里团团乱转。想打电话,又想不出还有什么与迪迪有关的号码。看到儿子书桌上的台灯,几本摊着的皱巴巴的书,小床上一只卷成一团的袜子,他身子一软,瘫在床上。
       床上有一股儿子身上说不出的熟悉的气味。天啦,可别真的出什么事!这怎么办?怎么办……不知怎的,他这时突然想起了父亲,老头常常打个电话过来,问迪迪好不好,把迪迪喊过去说个半天,万一有个什么事,怎么交代?又想起母亲,迪迪出生时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小蜡烛包的情景……
       他再也耐不住,腾地从床上爬起,准备出门。这时门开了,朱臾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岳父岳母。老太一进门就问:“回来了吗?人呢?”见孔阳铁青着脸,身子一软就摊了下去。
       这下彻底乱了。老太好像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倒在这里的。孔阳蹲下身扶着她问:“越急越乱!这怎么回事,要不要叫救护车?”朱臾张着嘴说不出话。岳父带着哭腔说:“她是急的,先把她扶到床上。”
       岳母很沉,孔阳简直抱不动她。老太突然醒了,挣一下身子说:“我没事,你们快去找——我的乖乖耶!”她哭起来,自己起身坐到了沙发上。
       这真是添乱!孔阳心里很光火。他不再理会老太的哭声,沉着脸和朱臾商量,分头去找,各自带上手机,及时联络。这是他们近来第一次认真地商量一件事情。他们没说几句话,因为除了到大街上去找他们暂时还没有其他的办法。如果一个小时后还没有找到,他们就要报警。
       两人急冲冲地出了门,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孔阳骑着车在大街上飞驰,他的眼睛张大得不能再大。他恨朱臾,恨忙里添乱的老头老太,恨那个无事生非的老师,这一切都在和他作对!如果他儿子出了事,他不知道要杀了谁。
       他真像只没头的苍蝇,只知道往前骑,往两边看。他们家的周围,小学附近的大街小巷他已经找了一遍,没有。他停在小学门口,刹住车子,这才感觉到身上已经被汗透了。
       忽然他眼睛亮了一下,几乎就要喊出来。他看见前面的路灯下,一个瘦高的男青年手搭在一个孩子的背上,正在往小饭馆里走。孩子高矮和迪迪差不多,他身边的那个男的有点像——像杨乾尘!
       再定睛一看,不是的。不是他们。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他的心忽地沉下去。一阵巨大的恐惧席卷而来。杨乾尘那双怨恨的眼睛仿佛在黑暗中瞪着他。迪迪,迪迪!会不会就是他拐走了迪迪?!
       他几乎就要倒下去。他稳稳神,摸出手机,拨了朱臾的号码。电话不通,忙音。他简直要破口大骂。再要拨时,手机响了,朱臾把电话打了过来。
       “找到了!我找到了——你和爸爸说话。”
       孔阳浑身酥软下来。车子“咣”一声倒了,他顾不上扶。他紧攥着手机,好像紧紧抓着儿子的手。他等着迪迪说话。那边迪迪像是不敢接电话,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爸爸,不是我贴的……”“好,好,不是你,你们在哪里?”等朱臾接过手机,孔阳说,“那好,我们立即回家。”
       迪迪是在一条小巷里的游戏机房被找到的。往校长身上贴广告,再加上打游戏,怎么也该打一顿。孔阳决定要惩罚他,但这个时候不行。迪迪回到家,老太一把就把他抱过去,眼泪鼻涕全下来了。朱臾也哭。迪迪知道闯了祸,不时偷眼看看爸爸。孔阳恨不得喝住他们的哭声,这个样子以后怎么教育这个孩子?倒是岳父看出孔阳的心思,把迪迪拉过去,给他洗脸,回头瞪瞪她们两个。老太醒过来,忙不迭地去给外孙弄饭。孔阳搂过迪迪,一时还真不知说什么才好。朱臾过来抱住迪迪,她无意中碰到了孔阳的手,两人都震了一下。又来了,那个久违的触电般的感觉又出现了。一场虚惊就找会了一种感觉。两人对视一眼。朱臾喃喃地说:“儿子,儿子,你不能再出事了。我们家一个都不能少了。”
       孔阳心里涌起一阵难言的感动,心软软的像要化掉。忽然又咯噔一下,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不知去向的人:辛夷,他的辛夷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没想到父亲元旦前来到了省城。他没有预先打招呼,傍晚时自己拎个包找到儿子家门口。门一开,孔阳愣住了。他昨天晚上还跟父亲通过电话,没听他说起要来的事儿。父亲一进门就说:“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呀——迪迪,你惊喜不惊喜?”
       迪迪已经正在做作业,捏着笔走出来说:“爷爷,我大喜过望!”
       “哈,我孙子会用成语了。”父亲想抱孙子,却抱不动,只能把他搂到怀里搓了一下。父亲问:“迪迪,最近乖不乖?”
       迪迪看看爸爸,说:“你问他。”
       孔阳说:“乖。最近字也写得好了。”
       迪迪感谢地看看爸爸,挣脱身子,又去写字了。父亲跟过去看着,啧啧称赞,说比小星写得好。小星是孔阳弟弟的小女孩。迪迪道:“当然了,她才二年级嘛。”孔阳招呼父亲洗脸,父亲说他是乘豪华大巴里的,一点灰没有,说着还是去洗了。父子俩说着话。父亲告诉孔阳,他是来出差的,镇上电视台的电脑坏了,派他来配CPU,硬盘也要升个级。这些时髦的词汇从父亲嘴里出来,孔阳听了觉得不适应。父亲已经近一年不来这里,胖了一些,头发已几乎全白,倒是没有怎么掉。孔阳听说人老了,歇顶的,头发就不大会变白,白得厉害的就不会掉头发。他从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日后老了的样子,白发苍苍,是一个不秃顶的老头。父亲看见孔阳从单位带回家的手提电脑,好奇地问里面的“配置”,孔阳倒说不上来。父亲试一下,粗大的手指按着键盘,说不好用。迪迪在后面探了一下头,又跑走了,看来他和爷爷还是有点认生。不一会儿楼下响起了他的说话声,他对一楼的那个小男孩说:“我爷爷来了呢。”那小孩说:“那有什么,我爷爷天天在我家哩。”
       楼上的父子俩都笑了。父亲唠唠叨叨地说起了老家的事情。看得出来,他对领导还能想起他,让他出差很满意。回想起来,父亲也算做了这么多年公家人,这是第二次来省城出公差,孔阳不由得心中酸楚。父亲告诉他,清明时他请人去母亲坟上培了土,冬至时烧纸他也代他们烧了,算是尽了心意;说老二也就是孔阳的弟弟,两口子还算孝顺,就是有点小气,不过也难怪,他们厂效益不好,他这个做老子的能帮还是要帮他们一点;还说家里的老房子不久要拆迁,可能会有麻烦,让孔阳留意在省城找找人。这些事有的以前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了,有的孔阳还是第一次听说,他觉得有些羞愧,感到很遥远。人越老话越多,不知从哪里岔开去,父亲又说到了张黎,见孔阳有些愣神,父亲说:“不就是你中学同班的那个姑娘吗?不会生孩子的那个——她生啦,国庆节生了个胖丫头,八斤重!她婆婆一高兴,摔了一跤,把腿都跌断了!人家都笑她不值得,为个丫头跌断腿。”突然又问:“咦,朱臾怎么还不回来?她天天这么晚啊?”
       正说着,楼下传来了朱臾喊儿子的声音。两人叽叽咕咕说着话。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门开了。迪迪跑在前面说:“我说爷爷来了吧,你还不信!”朱臾说:“我怎么不信啦,”笑吟吟地道,“爸爸。”
       父亲少不得又要告诉媳妇,他是出差来的。孔阳看着父亲苍老的背影,心里想:父亲,他了解他自己的儿子吗?他知道他儿子的忧伤喜乐吗?他看着儿子一点点长大,从一个小人长成个汉子,但自从离开他身边,他也就几乎一无所知了——迪迪,以后也是这样的啊。
       父亲的穿着举止依然是土气的,而他已经不带一点土气了。他身外的世界,心里的世界,一片纷杂,难与人言。他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现在这样一个人,其实,他自己也是理不清楚的。
       夜晚是城市表情最为丰富的时间。霓虹闪耀,车灯如流。四面八方都传来音乐和人声,到处都是声音的发源地。最繁华的鼓楼地区,娱乐场所鳞次栉比,无数的人在进进出出。里面还有些外国人,或者是染了头发的中国人,你一时辨不出他们的血统,总之他们是一些快乐的人。一个乞丐坐在“拜福楼”酒店的门口,向行人伸着手,保安走过去,把他拎起来顿到阴影里去了。
       孔阳从酒店里出来了。他脸上通红,显然是喝了酒。他父亲今天刚到,他没想到要出来。一家人吃了晚饭正在看电视,他的手机在桌上“啪啪啪”地跳了起来,像是出了鬼一样。一问,原来是迪迪悄悄把手机打成了震动。电话是焦耳打来的,说是钟若铁来了,他大难不死,一定要来看看他现在的尊容。孔阳犹豫着,不太愿意去,倒是父亲让他不要耽误了工作,要他去。朱臾也不反对,把手机往他手上一塞说:“好好工作,早点回来。”说着还笑一下,他知道她是想在公公面前留一个好印象。
       他并不喜欢焦耳,这是个耳朵多又嘴巴也多的家伙。但他这时候倒希望他多嘴,指望着他能透露一点有关辛夷的消息。但奇怪的是这家伙什么也没说,只是不断劝酒:“喝,喝,一醉解千愁,消得万古愁!”钟若铁也大哥一样拍着孔阳的肩膀说:“我都死过一回了!喝,该出手时就出手,该分手时就分手!”
       孔阳瞟了他们一眼。
       那晚三个人都喝多了。钟若铁一个人大概就喝了十几瓶啤酒。他腿还略有点拐,酒量倒不见减。酒到了位他们又拉孔阳去酒店的歌舞厅,孔阳拗他们不过,索性随他们去了。
       歌舞厅的门一开,吓人一跳,声浪简直像潮水,要把人推出来。里面劲歌狂舞,震耳欲聋。领舞台上,一个瘦精精的小伙子对着话筒狂喊:“该说的我们说了吗?”底下的男女们应道:“说了!”他又喊:“该干的我们干了吗?”底下答:“干了!”那领舞的唱道:“那干,我们干,干干干干干……”他扭得像个电动玩具,关节倒不断。全场沸腾了。
       孔阳简直坐不住。他感到地都被轰得在抖。幸亏不久老迪就结束了,有人上去唱卡拉OK。先是一个女孩,羞答答地唱《一封情书》,唱得声情并茂,眼风还不断朝下面一个固定的地方飞。孔阳有些恍惚。他的情书现在躺在他的办公桌里,灰尘正在黑暗中雪花一样静静落下,悄无声息……后来又上去一对男女,也老大不小了,很缠绵的样子。他们一开口就跑调,孔阳的耳朵简直追不上。还好,有音乐做轨道,使他们不至于当场翻车。他们唱的是费翔当年唱红的那首《故乡的云》。
       ……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是——空空的行囊!那故乡的风,故乡的云,帮我抚平伤痕……
       ……
       不知道是怎么从“拜福楼”出来的。孔阳只感到头重脚轻。他走在大街上,走在城市变幻明灭的灯火之下。他一个人,有无数个影子,长的,短的,浓的,淡的,一群影子围着他舞蹈。寒风一吹,他渐渐清醒了些。他觉得冷,把衣服裹裹紧。恍惚中歌舞厅里的旋律又追上了他,像一缕游丝,他不由自主地嘴里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