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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如意高地
作者:马丽华

《长篇小说选刊》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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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篇
       这本历时多年、最终完稿于2006年初的新书,其实由一本旧书衍生而来。
       旧书名为《艽野尘梦》,作者是陈渠珍。
       是作者也是书中人物的陈渠珍,在《艽野尘梦》中记叙的是在1909年到1912年间,从进藏到出藏的个人阶段史。《艽野尘梦》成书于1936年,问世于次年或更确切地说是在1942年。80和90年代,藏学专家任乃强老先生以八十高龄重新勘订校注本,先是内部发行,后为正式出版。迄至当下,《艽野尘梦》并非广为人知,大致集中在两个读者圈里传阅,一在故事发生地的西藏,涉及对西藏感兴趣的公众;一在陈氏家乡的湘西,涉及去过凤凰的旅人。虽为公开出版物,传播渠道却更多地在口耳之间,像极了私相授受的秘密读本,小范围里引发悄声的感叹,称奇——奇就奇在超出日常经验之外,好比传奇之书,是稀世之书。不过若要把这个老故事简明扼要作以介绍,可就与“奇”字不太沾边儿了。由此可见所谓梗概有多么枯燥,什么叫一言难尽。故事线索大致如下:
       1909年即宣统元年,在辛亥革命前夕风雨飘摇的历史背下,应末代驻藏大臣联豫的请求,清廷派遣四川新军(简称川军)两千人由川进藏。陈渠珍毕业于长沙军校,时任川军一标三营督队官。川军抵达西藏东部的昌都后,藏军阻路,因机智应对,平息风波,陈渠珍被川边大臣赵尔丰提升为三营管带(营长)。后该营留驻藏东南工布一带,川军主力继续向拉萨进发。
       故事从这里开始。
       陈营移防工布腹地德摩后,陈渠珍于军务之余探访风物,贡觉头人彭措盛情款待,观看歌舞骑术表演时,陈盛赞彭措侄女西原,由此彭措积极促成婚事。女主人公西原登场。
       陈渠珍等受命对工布毗邻的波密土国先抚后剿,终至武力解决,“波密之战”初战大败,驻藏大臣联豫乘机撤换川军统领,由此埋下兵变隐患。后搬请赵尔丰的边军长驱直入,川军配合反攻,波境敉平。波密噶朗王被杀。整个战事过程中西原始终陪伴陈氏左右,出生入死。
       波密戡定不久,辛亥革命爆发。消息传至藏地,大清官军中哥老会一举哗变,朝廷命官失势,新任川军统领罗长琦被陈氏部下哥老会成员缢杀;拉萨方面,驻藏大臣联豫被乱兵劫持。波密人复叛,未及撤退的深山边防遭至围剿。官兵被杀被俘,各部乱兵齐集拉萨,终于酿成一年之久的“藏乱”。变乱中陈渠珍无所适从,出于自身安危考虑,决意避乱出藏。由于取道高寒藏北,无异于自赴绝塞死地。
       陈氏及其追随者一百一十五人,苦寒荒漠,饥寒交迫,历经二百多天方走出藏北高原。九死一生,仅存十一人。西原一路紧随,呵护备至,使陈多次幸免于难。此行堪为古今中外最糟糕的旅行,从中可见何为艰苦卓绝,还知道了,人性的守持直至崩溃,在极端情况下能够坚持多久。
       劫后余生的陈渠珍携西原经西宁至西安,旅费告罄,困居西安,西原不幸染天花病亡。陈氏抚棺号泣,痛不欲生,泪尽声嘶,“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书亦从此辍笔矣。”
       想那写书人定是笔从手中落、滂沱热泪流的情景。当年我等读到此处,也不禁砉然一声绝响,犹如心弦崩断的感觉……简言之,陈渠珍终其一生也没到过拉萨,做了湘西王之后,时常说起西藏经历,一说到没去过拉萨,难免不甘,每每道:看来有待下辈子了。可是这个人骨子里是一儒者,有关来世的概念始终模糊,所以又补充一句:假如真有下辈子的话。
       当尘封的《艽野尘梦》在二十多年前重新面世的时候,本书作者马丽华正是大受感动的读者之一,同时油然萌发了重述这一历史故事的念头。这一最终跨了世纪的工程得到了长者司马阿罗的鼓励、友人刘先生的协助,大家达成共识:鉴于位置和视角的原因,即历史可分为亲历的历史、旁观的历史,作为历史的历史和以今天的眼睛看过去的历史。重述未必非要对旧作亦步亦趋,旧书仅有六万多字,正好借题发挥,尽可以开枝散叶。于是马丽华拣选了陈氏旧书中的两句诗,敷衍出一个风雪途次的场景。
       这出“苦戏”的正剧开场于宣统元年,出场将士两千,将官乘骑,士兵徙步,叮咚作响的牦牛队背负辎重,迤逦蛇行于横断山区的风雪之旅……
       司马阿罗说,行,就这样开场……让活过的重新活过,让死去的再死一回。
       第一章事关一本旧书的二十年情结
       我在拉萨一住二十几年,从1976年到跨过新世纪,一路和平年代。最初跟着单位在八廓街头的“美朵江村”旧址住过,该地是旧时拉萨宗教界贵族四大林之一策墨林的属地,美朵江村即“花园柳林”,当然现在既无花也无柳,清一色石质居民楼。后来单位搬至西郊,原名“江嘎拉嘎”的地方。江嘎拉嘎是藏语黑色草甸的意思,人说此地曾为达赖喇嘛的牧马场,现在的环保称谓是“拉鲁湿地”。有关此地,司马阿罗说,旧时泽国一片,其实既不是达赖喇嘛的,也不是拉鲁家族的,而是公众资源,人皆可放牛牧马,挖出方整的草皮当做垒墙的土坯,或是充做灶膛里的燃料。再早,譬如两千年前,整个拉萨河谷都是森林。是这样啊,我们听了很感慨,就说土地总是老旧,家就不同,家是崭新的。我们的家在自洪荒以来未曾修建过房舍之处平地而起,我们成为此地旷古至今第一茬居民。当年搬家,令人欣喜不已的至少有三:一是从一居室更换为两居半,私人空间增大,感觉好奢侈;二是从市井到旷野,举目一片草原,感觉好清静;三是,也是关乎民生的,是有地可种菜了。其时家家在房前屋后开荒种菜,每到傍晚便忙碌起来。耕耧锄耙,浇水施肥,外加捉虫,业余菜农们不时相互招呼,说一些小农经济的话语。多年沼泽地腐殖质深厚,不仅白菜萝卜土豆喜获丰收,就连栽下的小树苗,第二年也连片成阴。杨树还好,一个劲儿地向高处疯长,直指晴空;种植宽柳是个错误,一个劲儿地四处扩张,向宽处侵犯了道路,向高处造成电线短路,骤然停电的故障多发在雷雨之夜。至于草丛苇荡,则占领了院内几乎每一寸土地,若非水泥地面坚固,定会拱出咱家的厅堂并且摇曳生姿。由此我们为自己的家园取名为“西大荒”,我写过一篇题为《西大荒风景》的文章,记录了其时对于新环境新生活的喜悦之情。只是有外单位的藏族人煞有介事地吓唬说,知道你们脚下的土地为何肥沃吗,实说了吧,从前沼泽地里常有挖草皮的人不小心陷进去就沤成肥料啦——真的吔,贡觉松(三宝为证),向毛主席保证!
       在时间的一端,盛夏的大太阳下,我看见比较年轻的我自己,驾着自行车从市区返家,从布达拉宫下起算,十五分钟。一拐进大院,满目翠色,清凉之气扑面又从耳畔分流而过,我听见她对自己说“真好”!
       当我把目光投向时间的另一端,秋季的夕阳中,我看见已届中年的我自己踽踽独行院中石板路上,芦苇叶黄了,在风中酥脆干响,宽柳的叶儿落尽了,不再张扬,而阳光空前地充满。我听见她自言自语:幸亏有了阳光。
       假如没有阳光会怎样?没有下文。可见女人到了一定年纪生出的毛病,表征是倦怠,心情呢,用一个字表现是烦,用两个字表现是很烦,多几个字表现,难耐其烦。
       把间隔了许多年的场景并列在此是为说明一件事情,关于某一本书的二十年情结:意气风发年代的一个心愿,到了意气全消的年代未能兑现;在多情易感年纪欠下的旧债,却要在无动于衷的年纪偿还。
       这样的前后一比较,不免令人心灰。由青年到中年,是人生抛物线的后一段,就生理和情绪而言,的确是沿了一条下滑的轨迹。好在还有令人振奋的另一方面,有关的知和识,总算是沿循了一条上行线——单单是为了旧书重述所作准备,不啻是对自己许多年来储学养识、学以致用的一次检阅,看她将百余年来的科学认知如何融会贯通,灵活地套用于文学实践。例如,广义相对论顺理成章地对应着时间旅行,本书通过友人刘先生偶尔做一些逆时运动;量子物理所对应的平行世界无疑很迷人,迷人之处在于可能拥有两个以上、直至无限多的世界里,镜像般存在着一模一样的你我他;全息论,不对,更像是磁场论,启示了人—神智学,此学派一门心思认定了宇宙是一硕大磁盘,从自然变迁到人类活动皆被摄录,只待定时定向定点地破译(《时间秘史》一书对这一学派作过介绍。按其观点,借助超高技术,未来人们可以自如地截取历史过程中任何一段供研究或欣赏。);按照物质不灭和能量守恒的经典法则,应该可以解释周而复始的生死流转轮回观了,虽然有些牵强。另有一些来路不明的诸如时间之谜中的共时性观点,即古往今来正在齐头并进等等结构方式和表现手法的思考和尝试,无不体现了作者的努力,要的就是把本书历史和现实两道风景线装饰得神乎其神,为了好看。当然,这类科学人文的说法也不妨看做是想象力的延伸吧。
       重回当年某一天,在我自语“真好”的那一时刻,有两个人似乎是应声而至,一黑一白闪出芦苇丛,身穿黑色长褂工装的是司马阿罗,身穿白衣白裤外加白色耐克鞋的是刘先生。这二人站在盛夏的大太阳下,一站即成象征。我看到刘先生手中的旧书了,最初所见的《艽野尘梦》版本:石印线装,竖排版,无封面封底,边角豁露显见被老鼠啃过,发黄的宣纸有莫可名状的陈年印迹。刘先生说,这本奇书,是司马阿罗从箱底翻找出来的,保你读个天昏地暗。
       太阳落下西山,又从东山升起,只不过循环了半圈吧,读书的人好比度过百年。陈旧的书页里风云激荡,字里行间风声鹤唳,声声入耳,字字惊心。现在想来当年感觉不免矫情,可这正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社会时尚以及个人年岁的特征:少见多怪,一惊一乍回应热烈,一点星火便可燎原,一个词语就能引发共鸣共振。更何况书中所写为真实经历,不是小说,在常人经验之外的、近乎不可能的人生际遇,怎不令人惊悚惕息,复加感天动地。我想起有谁说过的,真实比虚构更离奇更精彩。又想起有谁说过的,凡是不能言说的对之必须缄默。因此上,那晚剩下的时间不可能入眠,心潮澎湃经久不息。
       旧书无名,开篇即是文言第一人称的“余”:“余自长沙军校毕业后,任湖南新军第一标队官……”甚至也不知结局:首页和末页均脱线而去。尤其是,最末一节竟在至为关键的时刻,“对(西原)曰:‘昨晚梦至家中,老母食我以杯糖(碗状黄糖),饮我以白呛(藏白酒),番俗,梦此必死。’言已复泣。余多方慰之,终不释。是晚,天花忽陷”——竟在女主人公命悬一线时打住。
       西原的生死一度成为悬念,对此刘先生应当正确回答:必死无疑,不死不足以达到悲剧高潮。可是面对我的询问,他却更有兴致说起别的话题,关于新近到手的一尊木雕的不凡来历。刘先生的名字就叫刘先生,原名好像叫刘显生,直呼其名显得怪怪的,索性改成现名,刘先生。刘先生与《艽野尘梦》有缘,是因他的前辈,本家叔祖刘赞廷,与旧书作者陈渠珍生活在同一时代,共同经历了一些事件。那位刘赞廷是河北河间府人,年少时便追随清末重臣赵尔丰,从北方移防西南康藏边地,在边军中从一介兵卒做到排级的哨官、营级的帮带、管带,民国初年为团级的分统,直做到川滇藏边防总司令。身为武官,却喜文墨,号称清末民初康藏边地一支史笔:戍边游藏三十年笔耕不辍,有关亲历及道听途说的记录著述甚丰,并悉心搜集了同时代的相关公文、图绘、照片和同侪们的诗文信件等等。后来这批资料散存于北京和成都等地多家图书资料馆里,至今未得以系统出版。自从读过《艽野尘梦》,刘先生的眼光盯上了清末民初这个非常时期,开始从各个犄角旮旯里搜罗先辈们的文章资料,包括各种手抄本、油印本、石印线装书——我的这本新书得以成书,在相当程度上借助了这批资料。此前刘先生一直热衷于搜集和收藏一应有关藏地的古旧之物,热情而盲目。文字方面从历朝古籍乃至上古神话的正史野史,藏文汉文不限,总之凡有关藏地的传奇均在涉猎范围,同时关注正在进行的藏地考古、文物普查成果。实物方面的收藏从硬件的佛像经板陶瓮藏币到软件的烂卡垫旧锦缎等等之类。“剪碎尼泊尔银币”这样的旧时付款方式就是最初从他那儿得到解释,后来我在乡村采访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听老人说起从前做佣人的时候,他的主人在一家酒馆里喝得大醉,只付了少量的钱,是从一枚银质藏币剪下的一角,我就不感到奇怪了。
       这样说来,就仿佛刘先生是一位热心而理性的文化学者,这个评价对了一半,但更为实质性的一半,怎么说呢,总让人感觉飘忽,不现实。根据传闻,根据观察,很难描述他脑海的幻象有多么缤纷,内心的体验有多么丰富,目光恍惚总在寻寻觅觅,直到80年代中期国内时兴寻根热,我们才给了他一个角色定位:寻根者。所寻之根不是别的,是诸如“我曾经是谁”之类,有些像痴人说梦。那一天我知道了他在写一个“藏地秘史”系列,在《野史徐岚》的题目下,有这样一
       段开场白:
       在你无以穷尽的岁月之流中……
       与生俱来。那个声音从远方某处起始,挟带着共鸣和回响,铺天盖地,席卷而过,余音是……也可以是>>>>>>是))))﹚﹚或是这样的▊▋▌▍▎▏
       那个声音——在你无以穷尽的岁月之流中……
       画面与声音同时出现:画面的碎片,闪着荧光的云母细屑,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轻轻地缓缓地,自上方散落。天地间混沌苍茫,旷野中蜃气弥漫,没有太阳没有风,绝对空寂,除了那个没有参照物的声音;一个人,你连影子都没有,你一个人大张着双臂,四下里张望,既辨不清声音的踪迹,它无来路无归处;也接不住散落的碎屑,粼粼光片总在接近掌心的瞬间一闪即逝。
       每当你在余音中惊起,片刻的怔忡之后,内心的冲动便升腾而起,想要拼命抓住已随时光飞逝而去的什么东西。
       直到成年的某一天,飘洒的画片拼合成一幅幅依稀的图像时,那个声音似乎清晰起来,是召唤也是指引,这个时候,你就动身上路了。
       说是藏地秘史,也许就是个人秘史,刘先生执意寻找的身影,是穿行于从古蜀国到东女国以女性为神为王的国度里,一位手执白牦牛尾拂尘的华服美少年,是穿行于花丛中的一只蜂或蝶吧。不过那些飘渺梦境与他置身其间的现实环境具有相当距离。本来学的是藏文专业,但命运不济,经历坎坷,许多年间背上有包袱,心中有阴霾,外化于表情,不说话的时候眼神是忧郁的;体现在经历方面,则从事过多种职业,从基层干部到印刷工人再当记者,几年前调到我们单位西藏文联编译室,承担了西藏民间文化整理的大课题,总算是英雄找到用武之地。读过《艽野尘梦》的第二天,因为那个悬念,我去了他家,一见面他就说,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天昏地暗。不过你要的答案在司马阿罗那里,还是欣赏一下这件宝贝吧——我终于找到了,徐岚的旧物!
       徐岚是谁?这木雕又是从哪里来的?
       说来话长。有三四百年了,这木雕是明人徐岚的旧物,虽已残破,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几天前刘先生邀约司马阿罗和罗丹,陪他去八廓街淘些旧东西。三人一进街口,罗丹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只一眼就发现了一个新气象:一位康巴女打扮的汉族女孩够漂亮,正在一个旧货摊上招揽生意。快步上前搭讪,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你是北京人吗,怎么在这里呢,跟摊主阿西(阿西是拉萨人对康巴妇女的泛称,含有调侃的意思。)是什么关系?
       女孩老练地应付,看来见多了这号人物,没有正面回答一个无关的问题,只是笑嘻嘻地推销那些旧货:你看这银鞘,至少是一百年前的,这样的镂刻技术没有传人了;还有这个,合金工艺也是失传了的;看这木雕菩萨,多么经典……紫檀木的……
       刘先生接过一看,就看呆了,话也说不出来了。罗丹会意,问价,女孩说,三百。罗丹说,天价,我两个月的工资。罗丹感觉自己在她眼里只是个普通买主,好没面子。讨价还价半天,只把一个要价一百二十元的合金钵砍成五十元买下了。回头见刘先生还在那儿凝神注目,司马阿罗招呼他过来,对罗丹耳语道,我教你办法,让那女孩追你如何?然后如此这般面授机宜。那罗丹领命而去,比比画画一会儿,喜孜孜地捧回那个木雕菩萨,外带一个鼻烟壶。刘先生莫名其妙,刚要开口询问,就听那女孩叫了起来,等一下,请等一下,追了过来。罗丹做个鬼脸说,不打不相识。
       刘先生告诉我,罗丹先是谈妥了那个木雕菩萨的价格为一百八十元,鼻烟壶十元,明明白白跟人家算了一笔账:这两件总共一百九十元,刚才买钵给了你五十元,对不对?现在我不要这钵了,五十元不用退,这钵你至少还能再卖五十元,这就是一百元了,对不对?这两件成交,我该再付你九十元,对不对?罗丹一边说,女孩一边点头,付账,走人。
       别说女孩了,三绕两绕把刘先生也绕进去了,我也听得一无破绽,怎么就不对了呢?那女孩当时并没想清楚哪里出了错,只是另算了一笔账:这人实际支出一百四十元,却拿走了我一百九十元的东西。
       这件古物果然绝品,虽然头饰已残,左臂齐肩断掉,右臂只剩半截,但体态婀娜,神情安详,刀法既细密又率意,通体布满纵向纹理,连同裂隙,加之紫檀木质地的高贵,愈显古旧珍稀。刘先生说,按说藏传佛教中的观音菩萨应当是男性,当年徐岚却有意把它雕成女性特征。
       说话间,院子外面有摩托车声由远而近,在门口刹车熄火。随即响起青年罗丹兴奋的声音:刘先生,看我把谁带来了!
       带来的是八廓街帮人卖古董的那个女孩,范丽。刘先生一见,迫不及待地发问,这木雕是从哪里来的?范丽想了想,说,是阿西从林芝乡下,一个珞巴村淘来的,有什么不对吗?
       范丽是来请司马阿罗算命的。她催促罗丹去请老先生。从刘家到司马家,两个小院隔了不到三十米,罗丹还是骑上摩托车,飞驰而去。那边早有人闻声而出,接过摩托,抬腿跨了上去,离弦之箭般地掠过。罗丹走回来,跟范丽解释说,老先生喜欢速度。刘先生说,还喜欢技术。
       司马阿罗驾着摩托在大院里转过几圈才回来。见我手中拿着旧书,不待发问就答,这本书可是很有些来头呢,50年代初,陈渠珍赴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作为礼物亲手把它赠送给贺龙。那时正好解放军进藏,贺龙心想此书也许有些参考价值,就转赠给了十八军首长。至于如何辗转到了咱们民间,司马阿罗若有所思地答非所问:还应当有一个善本,不是陈氏所写,包括了这本书的内容,但是更完整,真实,更好看……
       有这样的一本书?在哪里,谁写的,书名?
       被问的人皱起眉头作苦思状,终于也没想起:不是马上能想起的,我早就在想了,总会想起的,只要存在就能找到。总之这本书,他指了指这本繁体竖排半文言的旧书,总之这本书表面看来全篇在写个人经历,但就实质而言,不过用三分之一的分量写了自己和西原的命运,另三分之二呢,是玄机所在。若论反映那个时代,则不足十分之一。然后,我好像听见他还在说,没有黑衣喇嘛,陈渠珍也没到过拉萨,囿于一地一人之见,怎么好说是善本呢?不过这话更像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
       罗丹说,我跟范丽说了,你会算命,算前生,算来世,你就给她算算吧。范丽,快报上生辰八字。罗丹本名洛桑丹增,简称为罗丹,自从司马阿罗测算出他的前世是一匹马,一匹红色马,再往前推若干前世都是藏北高原大型动物,他自豪极了,一再想象着自己往昔矫健的身影,推而广之交替成为野牦牛或藏羚羊,藏野驴也很不错嘛,健美和速度的象征。原本就酷爱动物的罗丹,其后全神贯注于野生动物的研究和保护事业,竟成专家了。
       老先生坐下来,煞有介事地翻开一本藏文的横版长条经书照本宣科:范丽啊,你曾经是一种爬行动物。再前世是拉萨一女子,再再前世都是西藏人,所以你今生又来啦……
       此前老先生也曾给我“算”过,说我前生是个武将,来世是个贤臣,证据在左肩,有一颗黑痣。不用算我也知道,司马阿罗的前生是谁,黑衣喇嘛!再前世,还是穿黑衣的喇嘛,佛教之前的前世里,应当是黑衣巫师,总之神职人员。生生世世从事一种职业,烦不烦哪!
       司马阿罗是谁,黑衣喇嘛又是谁,且听作者慢慢道来。此为本书公开的秘密,说白了,前者为虚构后者是真实。司马阿罗这个名字本是脱口而出的,过后想来竟有如神助。依稀早在南北朝时这个古姓的前辈便遭诛杀,后人被迫改姓,用于当代人,显见是子虚乌有的意思。子虚乌有的还体现在他被赋予的某些神通,出于行文需要被虚构——面对历史的迷茫和现实的困扰,作为作者我多么需要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人来指点迷津,释疑解惑。顶好是史实的在场者,现实的指导者,未来的预言者,什么者都是又都不确切地是;因为需要客观和全知,按照作者理想,他应当是个超越者:超职业,超民族,超宗教,超时空,超然物外,既有道家的自本自根,又具佛家的正等正觉,纷纶而集合,无限而为一。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概念,一个文学形象应运而生:其人身材高而瘦,总是一袭长及足踵的黑色工作服,这样看来更接近一个影子幻象的特征。然而除此之外,由于过分强调上述内在特质,忽略了其人外貌是个失误,以至于他一直就带着半成品的痕迹,类似影像。每想起这个人来,便有熟悉的面孔重叠而至,以至于面目不清,呈浑沌之象。庄子讲过关于倏忽与浑沌的故事: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相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所以不可雕凿,不可解析。当司马阿罗这个名字脱口而出时,这一骨感雕塑便就活了起来,走动起来,而且越走越远:人格独立,自行其是,自在自为。他仿佛某个隐在的石化之物相机而动,终于被激活,借躯还魂。司马阿罗十分满意对于他的创造,尤其是有关浑沌的神来之思。我本就是浑沌的魂兮归来,这个名字也好。
       一旦作为实相存在,他需要一个出身——有了,就让他生在甘孜,两个民族的血脉反复混合的家庭,这样的家庭必使他具备藏汉两种文化传统背景,同时理所当然地精通汉藏语言文字;他需要一个通常又不一般的经历——也有了:少年出家,此后作为托钵僧行走康地。解放军路经甘孜时,他应召做翻译,就此进藏。至于此人特别之处,我宁肯相信他拥有某类神秘超验——又有了:人类本有一古老梦想,试图掌握宇宙时空奥秘。现代西方神—人智学确信宇宙磁场如同一盘巨大磁带,将往昔现在未来的信息全部录制在案,西方神智学者并托言这一名为“星际微光”的宇宙记忆,其破解之钥经由东方的印度和西藏的雪山喇嘛所传承。体现在司马阿罗身上,其超验本领与其说后天习得,莫如说与生俱来;与其说与藏密有关,莫如说更为契合这一观点。作者我初步涉猎了彼一海外奇谈,认为正当其用,不仅因为事出有因,另有功利考虑是为本书故事耐看,并顺便向古往今来凡人类思想幻想及其探索所做的长期努力致敬——既然我们可以维护生物的多样性,文化的多样性和认识论的多样性自然也在其中了。
       一旦作为实相存在,他就早已存在,远在被创造之前,已然有着一部完整的个人史,并让我在此前就认识了他,这也符合文学常态。起初我这个创造者颇有些沾沾自喜,后来发现不对了,那些高而弥深的禀赋和况味远在创造者想象力之外:佛家的本体,道家的风骨,神秘主义行为种种,兼之酷爱技术。到后来,也就是本书写作过半的时候,方才发现这个所谓的中央之帝的存在有些大而无当,不知其可,好在他到最后是自动退场的,否则的话……
       差不多与我们捧读石印本的同时,藏学前辈任乃强先生以八十七岁高龄重新进行过勘校补充、非正式出版之“内部资料”《艽野尘梦》到手,迅速翻至“天花忽陷”处,虽在意料之中,但看到西原之死时仍觉伤感。从这个版本中,我们不仅获知了书名,作者名,结局,还看到了任乃强先生当年所写编者按,由此得知《艽野尘梦》曾连载于1940—1942年《康导》月刊,篇首任乃强先生所作“弁言”,简介了该书问世过程:
       张厂长志远游南川归,示湘西陈渠珍所著《艽野尘梦》。余一夜读之竟。寝已鸡鸣,不觉其晏,但觉人奇,事奇,文奇,既奇且实,实而复娓娓动人,一切为康藏诸游记最。尤以工布波密及绛通沙漠苦征力战之事实,为西陲难得史料。比之《鲁滨逊漂流记》则真切无虚;较之张骞班超等传,则翔实有致。适学友之喜研究边事者来过,偶以贻之。辗转传阅,一月之内,更十数人,原册已破,而求阅者无已。或请于《康导》(月刊)转载,以慰向隅。余以其为追忆之作,人名地名及追述史事,难免偶有小误,每有省笔隐文,未能使局外人澈然明了之处,乃就个人所知及访问所得者为之校注数十条,犹裴松之事陈承祚之道也。一九四一年一月十五日南充任乃强记。
       看来热心读者不止于当代,时代变迁而情同此心。连载此书的《康导》当年肯定热销,每月一期,每期一段落,令人翘盼望眼欲穿。
       这一版本的提供者不是司马阿罗,是刘先生。虽是内部资料,毕竟出版,不知因何不见。刘先生从成都带回复印件,自视奇货可居,宝贝得不得了。大约一个月后我在某朋友家中再看到N次后的复印件时,只见笔画断断续续,阅读感觉闪烁其辞。
       的确是闪烁其辞。司马老先生提醒说,内行看门道。
       这是不是那个善本?
       显然不是,不必回答我也知道。
       那时拉萨的文人们言必称《艽野尘梦》,见面相互询问看过了吗?对方就做出一些表情回答说看过啦,嗨呀,竟然如此如此……以各样的声调语气表达赞叹感喟。不消说,我们一代所经历的无非共同经验。经验之外的真实,边界竟可以这样地无限扩展啊。共同经验还包括阅读,例如我们都读过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实在过目难忘,但我们知道那是小说,与亲历的真实难以等量齐观。新时期文学突起的那些年里,西藏文坛曾一度辉煌,写手云集:司马阿罗同侪的早年进藏者,七八十年代进藏的大学生,本地长成的藏汉各族文学青年们济济一堂,凭借国门洞开引进的各类“主义”新风和这片文化土地独有的文学资源,刚刚起于青萍之末便成席卷之势,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至今国人仍然津津乐道马原啦,扎西达娃啦,云云。现如今,这一群体早作鸟兽散。即使当年风靡一时的西藏魔幻小说,穷尽想象力的苦索之作,相形之下也不免自感苍白单薄,冲击力感人度有限。大家在一起议论,各各被打动的层面不尽相同:有说是为命运的,有说是为时代的,有单指为某一人或某一段落的,例如陈氏一行糟糕的藏北旅行中,人之失魂落魄所能达到的程度的,而所有的均已越过了极限的边界,一致公认为“奇书”。说起奇书的不足,有人认为半文半白的语式,可能会妨碍今后的传播。这时我接过话头,提出一个建议:谁有兴趣从事一件既轻而易举又功德无量的工作,将《艽野尘梦》的文言体译写为现代言说,以使广为人知,也更耐读些。无人响应,只有一个人说,他对并非原创的写作不感兴趣。
       这一次聚会或是其后又一次聚会,是在司马阿罗家的小院里,正当夏季,主人拿好酸奶招待大家。等到文友们一哄而散,刘先生留了下来,司马阿罗叫住了我,只剩下我们三人时,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一个同盟就此达成。我们三个人,一个又高又瘦,雕痕凿迹中略显憔悴,正是被久远的时间所风干,本应睿智的眼神被弄成石质的浑浊。一个外表潇洒,内里敦厚,灵魂历史错综复杂,在无以穷尽的岁月中经历无限。至于我,乍看起来比较笨,说起话来有些傻,其实心中锦绣一片。我们这群有缘相聚的人,本是一条牛皮船上的兄弟姐妹……
       多年后想起来,这场景就仿佛是预先被设定了的,为了一本旧书以其重述,三人结盟。这个铁三角,合金三角,聚合的是三人之力,释放出的,绝不止于三倍的能量。先是,司马阿罗不太肯定地说,关于那个善本,我总算想起一个细节,跟你有关,好像就在你的手上。而当时的你鬓角显然有了……华发。
       看来是个未来时态啦,为什么要等到头发白了的时候?你就不能再多“想”一些,比如我是在哪里找到的那本书,书上都写了些什么?能不能提前找到它?
       司马阿罗说,就当是我给你布置的一道作业吧,命题作文,时间不拘,篇幅不限。
       刘先生说你就写吧,我来充当你的外援。我所搜集的资料我所经历的体验,资源共享。
       司马阿罗转向刘先生,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刘先生的眼神忽然飘忽,没头没脑地说,我答应过,如果我找到了什么,就会告诉她。
       司马阿罗自说自话:寻找者与被寻找者具有同一性,(此句源出博尔赫斯,借此机会向博老致意。从他独创的迷宫和镜像中,我窥见了艺术的真谛和炫目的景象:英雄们就是这样去作战的。从他的某一篇作品中得到了被允许模仿借鉴的启示,从某条注释中得到了言所未能言的一句,从分明不属于中国式思维而硬被贴上中国标签的溢美于中国人的某篇中,得到了结构方式。不过常规经验告诉我们,时空本是一体两面,无法割裂,时间分岔的同时,空间也应当是分岔的。最后,是博老的一行文字使我拥有了本书完成时的愉快表情。他在《地狱的时间》中写到地狱的贬值时提及:波德莱尔已然很不相信这种不具毁灭性质的痛苦,因此故意装出一副渴望的样子。对此,不禁会心一笑。)写作者与所表现的主体主题相互投射和映照;寻找和写作是一个心智成长的过程,具有独立完成的性质。
       倒是你的热心令人生疑,你无所不知,洞若观火,从前的,今后的,对你来说一无悬念,你想要从这重述中得到什么?你参悟了人生,似不存一点儿虚荣心,你一无所求,想来也无功利心……
       事实上,我和刘先生谁都没有发问过。
       有一回司马先生似乎还说过,这个西原嘛,你们也不必为她伤感,缘聚缘散,缘来缘去,你们可以理解她和陈自有三世缘——西原三世,陈的一生。
       后来《艽野尘梦》正式出版,人手一册,不再以稀为贵。此时的我已是《艽野尘梦》大半专家,耳熟能详,默记于心,且可匡正不确,当即在书页上更改了许多排印错字,并一直心存在现有版本中添加[马注]的打算。延续那一不离不弃的情结,本人继续充当《艽野尘梦》的鼓吹者,通过若干渠道:一是立即全文扫描搬上了“西藏网”,并写下热情洋溢的导读,题为感天动地《艽野尘梦》:
       一部奇书,记述了上个世纪初发生在西藏的一个真实故事,非常的时代,非常的场景,非常的人物,非常的经历,一部爱情经典。在它正式出版前的多年间,就曾以手抄本、复印件和内部出版资料形式广为传布。谁读过它,谁将终身铭记。唯一遗憾的是写作年代尚早,文笔稍嫌艰涩。寄望于未来会有大手笔将之释为现代名篇。二是数次购书遍送各地朋友以期广泛阅读普遍感动;三是重点向影视界推荐,这本书从人物、故事、家国与民族,战争与爱情,乃至九死一生的逃亡经历,惊心动魄的矛盾冲突……素材难得,可说是具备了精彩影视的全部要素。
       有些导演编剧也曾动心,可是鉴于原著的旧式语言难读,更加之民族历史文化的隔膜,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就有导演建议我来写剧本。不好意思承认曾经失败的尝试:一经落笔便犯难,放眼望去关山重重。特别是对女主人公,原著中关于西原的描写不超过两千字,为此我就像博尔赫斯笔下某个巫术在身的人物那样,每天在半醒半寐中以想象点点滴滴地合成一个血肉生命。不过造化和修为不足,实难完成思想孕育:形象支离破碎,笔下磕磕绊绊。为此我还在那一年特地去过西原的家乡德摩寻找灵感。简言之,后来把体例确定为“长篇小说”时,写作也是时断时续,最终决策是把陈氏原著仅作为构件之一,重新召请其他人物事件素材,重新布局。充分印证了司马阿罗多年前所预言的,寻找者与被寻找者具有同一性,写作者与所表现的主体主题相互投射和映照;寻找和写作是一个心智成长的过程。
       走出原著,海阔天空。近些年里,作者本人曾写过两本纪实的书多少涉及过这段历史人事,掌握的资料多了,相关背景也就大致明晰。还有一位陈渠珍的晚辈同乡,写作出版了洋洋五十余万字的传记文学《湘西统领陈渠珍》,详述传主在湘西的作为,但随处可见西藏经历留下的痕迹,影响所及,前车后辙,前因后果。由他的后来作为向前推演,原本看似失败的西藏经历便被空前地赋予了意义。近年来陈氏知名度日见声隆,是由于他的家乡湖南凤凰作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成为当下旅游热点地区,为时数十年的“湘西王”身份使他成为凤凰传奇中的传奇。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由于沈从文,这位现代文学大师青少年时代曾做过陈氏身边的小文书,凡涉及沈先生早年经历者均无法忽略陈氏对他的作用和影响。资料收集中包括一些用处不大的边缘材料,例如那个把《艽野尘梦》带回康定的张厂长志远,其身份是留学英国归来的工业工程师,当时在西康省担任棉纺厂厂长。陈渠珍的湘西王生涯中的第二次低谷(领有国民党的军委中将高参虚衔,实则被软禁),困守川南的南川组建纺纱厂,也算是实业救国,他邀请了张厂长前去进行技术指导,张离开时带走了他的《艽野尘梦》,这本书因此流传开来。另外,借助任乃强老先生对其藏族妻子的描述,我对原著女主人公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在任老先生以八十七岁高龄重新勘订补充的《艽野尘梦》这个版本中,我们看到了——民国年间,西康旧事,乱世中凸显历史的宏阔与诡谲,每一代人的挣扎和努力,都有可圈可点的精彩,不过那都是属于《艽野尘梦》的后续故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系列无穷尽的故事,主题之外的还是到此打住。
       现实之外,理所当然地出现了一个行走于历史边际的身影,他在史料和口碑中若隐若现,此人即是黑衣喇嘛。他向我提示了一部百年大书,《艽野尘梦》只是其中一章;原著叙事者只是一个点,由此展开一个面,那个时代和人群渐渐铺叙开来。
       经历了旷日持久的准备,阅读《艽野尘梦》以来的二十年间我走遍了西藏,徜徉于民间文化的原野中采撷,投身于文化变迁的时代里踏勘,纪实的书写了一本又一本:农民牧民山里人,僧俗人等艺术家,四方八面,古往今来,资源丰富,俯拾即是——总在观察和描述别人的生活。只有一样不好,见识得太多,神秘感消失,神奇感淡化,点金成石,对于心智的成长来说是一种进步,对于审美感觉来说不免煞了风景。总之拾荒者收获颇丰,认知与感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就像家院里的牵牛花——对了,80年代中期仿佛一个分水岭,以不再种菜而种花为标志之一,从自然环境到我们每个人,都在迅速地改变着面貌。以往从头年10月到次年4月,每天下午必起、直刮到次日清晨的大风沙消歇了,每年拉萨贡嘎机场仅有三几天时间因风沙而关闭;夏季里每晚如约而至的夜雨也不见了,代之为随意随时的大中小雨;拉萨市区也在迅速地现代起来,公共设施和居民新楼增加,道路拓宽,各式餐馆比肩而立,我们的餐桌、居室和户外无不欣欣向荣,令人前所未有地想到什么叫“生活质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在家院里种花。月季花是优良品种,差不多长成乔木了,红红白白满树满院。这花是通灵的,凡是我下乡不在的日子,它们就开得乱七八糟,待到主人的目光欣赏过,它们就抖擞了精神,一天比一天鲜亮。牵牛花爬上院墙,青紫粉红,每朵花只开半天,从清晨到午前,好在花序无限层开不穷。还种过罂粟,单瓣的薄如蝉翼,极其艳丽的猩红。直到经由一位来访的植物学家提醒,方才得知种植此花已属违法。当年家院里还移栽来一蓬无名灌木,深绿齿叶好生繁茂,也是经由这位植物学家,得知其名扶桑,本生南国。专家说了,高原气温低,不会开花的。
       这些年来司马阿罗做了什么?他退休在家,什么也不做。或者反过来说,因为什么也不做,才有可能什么都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按照其人禀性,他虽超然于物外和日常生活之上,却对古老的和新兴的技术有着异乎寻常的尝试欲望,表现在对技术性质的器物制作着迷。他家小院应当是个实验作坊,一度堆满各种泥土石料和作为燃料的牛粪木炭焦炭之类,总有一些年轻人当助手,罗丹和范丽就时常光顾。先是制作陶器,有一个双肚造型的陶罐,后来我在卡若遗址的出土文物中见过;又有一回浇铸出一个青铜面具和一尊佛头。望见那个纵目者面具,刘先生目瞪口呆,后来这一造型“惊现”于三星堆;至于合金的佛头,也是好些年后,刘先生偶然看到一本描述古格遗迹的图书后,才惊回首般悟到,那是早已失传的藏式古代工艺“古格银眼”啊!对此司马阿罗不以为意,佛头是最后一个工程,那之后所有陶范乃至工具包括作品都不见了。他又在指导弟子们研究制作唐卡的不同方法;直到进入90年代他迷上了电脑……
       上述种种,似乎更符合刘先生的行为方式。因为在本书最初设计中,此人的前世今生都是藏文化的激赏者和传播者,是当代“拉漂”的前辈兄长(拉漂一词由北漂引申而来)。所以刘先生的家才应当成为一个作坊。但是也不行,刘先生经常外出,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的家当不成作坊。除了工作需要不时前往西藏各地,他还有个“影子老婆”在东南方千里之外,每年要去探视一两次——妻子就是妻子,情人就是情人,何以如此称呼呢?大家都这样说,我也觉得形象,因为那位女士仿佛一个意念,从未现身拉萨,我至今未曾见过。这样一来,实际上刘先生就是一个准独身者,所以身边时常有女孩出现,但看来无一例外地无果而终。时值八、九十年代之交,其人正当中年,好男儿正显魅力之时。刘先生体格魁梧,一套白色运动装潇洒,接近了白马王爷的形象。只是气质稍嫌文弱了些,加之眼神中的迷茫并有苦情流露,别具一种动人的忧郁之美。当下写到这一点时,我想起了当年曾有一段时间,实不相瞒,我对刘先生一度很有感觉,正是从那眼神开始,感而动之的。之所以未能再进一步,主要原因是另有更强的磁场将我心适时地吸引而去,现在想来还不免庆幸。否则的话,不仅同样地无果而终,连后来的友谊与合作的关系也可能会受到影响。就说范丽,八廓街初识,十八岁的小女子的确是被这个人的魅力所吸引,一度会错了意,白费了心。
       回到刚才的话题,刘先生家不会搞实验作坊,他正热衷于文字词语,到八、九十年代之交,已整理翻译出三部藏文古典、五部《格萨尔王传》分册、上百个民间故事、近千首民歌,那部关于藻词的《辞林》只是见缝插针地进行着,也已积累了一个抽屉的卡片。他的《藏地秘史》也还在缓慢地断续地进行着,其中的《野史徐岚》已经基本成型。
       听从了某个隐秘的召唤,徐岚打理行装上路了。说是三年之内便回,没想到此一去山重水复,是个单程。
       徐岚从家乡出发的时候,幡然翩翩一少年:身材颀长,五官清秀,行为举止温文尔雅,尤其画得一手好画。乡人都知道徐家大户的这个幺儿自小与众不同,常发癔症,无意科举功名,无意田亩庄院,无意花前月下小儿女,时常自言自语不知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再说那时的文人都有些另类,尚奇之风渐炽,文学艺术各门类求新求变,背着行囊或骑着毛驴四处游走也成为时尚,笔记和小说风行大明朝野。后人唯知徐霞客,不知有徐岚。所以在他以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出门远行,并未怎样惊动乡人。徐家父母因为心疼而舍不得他走,又因为心疼只有遂了他的愿。瞽叟徐父尤其想到,自家虽是乡绅门第,世世酷男一族,只是五十岁上下,眼睛无一例外蒙上云翳,渐渐地瞳仁里便开出宝石花来。与其如此,何如让他饱览世界。好在还有两位大公子可望持家,走就走罢,只是为何要去西方蛮荒之地呢!徐岚从不说出心中秘密,那个关于长发曳地的女王和黑斗篷骑士的幻象,那个凝滞于心中的块垒情结,只说自打儿时读《唐书》起,便对以女为王的东女国、国都康延川、流贯国中的“弱水”心神俱往。我要去钩沉索隐,望风捕影。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里的山水一定奇异,风俗也定是别有洞天。一路采风拾荒,父亲,待我满载而归,定当石印出版一套图文并茂的《东女拾遗》、《东女传奇》、《东女绝响》、《东女……》。父亲,此一去少则三年,多则五载,还是把我的婚事退了吧,莫要误了表妹终身。关于这一点,虽然老父应诺,只是表妹执意守候,可怜就此老死闺中。很多年后徐岚辗转听到此信,于心不安,嗟叹良久。此事与其天性以及毕生的理想和实践实在具有反讽意味。
       徐岚从家乡出发的时候,正值春暮夏初。夜雨过后,蓝天朗日的光彩和青枝绿叶的气息扑面,在明朝的天空下,云淡风清,蜀道上疾行过一行三骑:一老一少两家仆紧随左右,所携银两足使食宿无忧,不仅在那个时代即便在今天也算得上豪奢的背包族。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寻常可见的不算风景,蜀中山水已被李太白一类大师穷形尽相地描述过。徐岚心无旁骛,目不斜视,一鼓作气向西,西南,西南西。途经成都无意多作逗留,对于东女故国的接近令他振奋。离开成都那两天他创下了日行百里的记录,第二晚住进了当朝设在新店镇的茶马司侧旁的一家旅店。从此地起,徐岚开始放慢了旅行的脚步。顾名思义,此地是大明茶马互市的重要关节驿站,更兼有直隶朝廷的茶马司掌管内地限量输藏茶叶事宜。身着藏装的人出现了,说不定他们就是故国后人了。徐岚这样想着,从此地开始便与商队结伴而行,留意起身边人事,白天赶路,夜晚执笔书写或作画。譬如图文并茂地记载了雅安三绝:雅安雨,雅安鱼,雅安女。就这样,行至打箭炉(今康定)时,他对未来成果已有了初步估计,至少要出二十卷本。
       徐岚在打箭炉待过了夏天,初秋的晨昏需要披上皮袍了。这时他身边只剩下一位青年家仆,那位年长者早在翻越二郎山途中不胜足力,徐岚只得让其打道回府。青年家仆对此行意义认识不足,一度不想跟进,但经不起小主人的威逼利诱,尤其是徐岚承诺在未来的文本中一定体现他的贡献,使之名扬天下,为此还把他二娃的小名改为鼎鼎大名的徐福。二娃本也识文解字,一心渴求光荣生存,摆脱世世为仆的命运,所以从打箭炉开始,这个徐福以助手的身份表现得格外卖力,把打箭炉每一藏汉商家混得熟透。每每询问东女国在哪里,康延川在哪里,弱水在哪里。终于有一天一位藏商似有所悟,遥指一处说,嘉莫察瓦绒,“女王的河谷”——找找看,那儿有美女,有碉楼,千碉之国美人谷!
       主仆二人半怀欣喜半怀疑虑,翻了山,涉了河,踅进一条峡谷中——哇!好一处山清水秀的所在,山坡谷地有农田,绿树掩映有村庄,石砌的碉楼高高低低矗立,仿佛熟悉过而又久违的风景;不远处有三两女子款款走过,黑色的头帕黑色的衣裙,徐岚追赶背影奔出好远,迎面撞见一位黑衣喇嘛。确切地说,“女王的河谷”巫师大祭司,黑衣喇嘛守候在那里,就像剧目里早已安置好的场景。道具也是,无论何时出场,黑衣喇嘛总是手执一柄巴掌大的人皮双面鼓。就像千年老相识,没有寒暄客套,黑衣喇嘛张口说起汉语。此地名叫绒嘎章谷,格格央央女土司的地盘。是女王唦,你看见了就知道了。她正在巡视她的领地,听嘛她来啦!
       马蹄声铃铛声杂沓而来,烟尘挟裹着人马仪仗开过。赳赳武夫手执长矛,头盔铠甲闪闪发光。女土司的形象很显著,高头大马金鞍鞯,织锦的坐垫有凤翼隐现。黑衣喇嘛趋前答话似在引荐,女王矜持颔首。此时太阳朗照,一丝风都没有,徐岚眯起眼睛注视毫无感应:她的面相威严,缺乏明媚;臃肿,而不是雍容;徒具王者的夸饰,但她不是那一个。徐岚心里想着,不是幻象中的那个她,哦我曾经的主人!你看我的心纹丝不动,它沉默着不打算告诉我什么。我的心有轻波微澜荡漾的感觉是在迈进王府官寨的刹那,抬眼望见某个倩影的时候,有缘千里终相会的感觉。……
       徐岚的故事很长,写故事的人不厌其详,带着自我欣赏。总之,主仆二人在现今的丹巴一住三月,第一次乐不思蜀。这期间黑衣喇嘛陪着徐岚走遍了丹巴境内的五条山脉五条河流,画山画水画美人,记录风物民情文配图。插曲是主人公与土司家的二小姐一见倾心。本来还要住到来年春天,看满山遍野的桃花灼灼梨花纷纷,但一个变故令他仓皇出走。变故来自爱情与阳谋,乐不思蜀的同时已经掺杂了不安。当烛光下格格央央女土司裹着睡袍的巨胖身躯挪近,巨厚的手掌搭在他单薄的肩头,说,不是东女,是西夏。我们是西夏王族一支,高贵门庭……的时候,徐岚心惊肉跳。藏历腊月十二丹巴新年除夕这一晚,黑衣喇嘛催促徐岚快走吧,因为明天女主人就要迎娶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隆冬之夜踏雪上路,二小姐策马追来,双双私奔而去,一个老套故事。
       在徐岚漫游康巴的那些年里,这位妻子一度离开了他,总之许多年后她带着她和徐岚的女儿寻到波密,徐岚的眼睛里已绽开宝石花儿。
       徐岚一人一骑在康巴大地上游荡,以画画为生,尤擅肖像。以石质为颜料,现代的岩彩布画由此而来。彩色画中人酷似本人更比本人俊朗十二倍地美丽,所以声名远播。从乡城到甘孜到德格,总是从这一个土司家被迎请到另一个土司家。这期间他在成长,其形象被康巴山川风霜重新塑造:体格魁梧了,皮肤黝黑了,并且焕发着古铜的色泽。长发混编了红丝绦的粗辫子盘于头顶,鲜红的英雄结垂于耳旁或迎风飘扬。迎风飘扬的还有覆在藏袍外的黑色披风,招展开来就像是他的羽翼,迎风飘扬的还有胡须,这是他面部变化的重要特征。剑眉之下丹凤眼依旧,唇红齿白掩藏于黑须中。跨上马背是矫健,埋头作画是静美。我们的康巴汉子!我们的康巴之鹰!所到之处人们这样欢呼,尤其成为女子们众心所仪的白马王子梦中情人。不知有谁获得过这样空前绝后的经验,总之众口一词:如诗如画,有声有色,那一刻自有神性光辉,激情澎湃而柔肠百回。在这先哲圣人孔夫子足迹未至之处,其时其地广兴走婚之风,感情潇洒,性事自由。也许这就是东女国遗风了吧!徐岚一边想着,一边进行着脱胎换骨的蜕变,把早年所受的教诲抛诸脑后,真正地全副身心地融入淳厚民风,骨子里热爱女子的天性得以尽情释放——野史中明示了这一段,演绎者刘先生则含蓄地写道只有三几位情人。总之当徐岚一去不返,西康之地空了。不是西康之地空了,是女子们的心空了。
       正当徐岚第二次乐不思蜀的时候,久已不见行迹的徐福一个当头棒喝。徐福在打箭炉偶遇一高人,据那人称东女国的国都似在察木多,徐岚方才大梦初醒,重新踏上西去的征途,徐福则舍弃了一切追随着他。按说徐福真是有福了。本来他之未能离开丹巴,皆因女土司的大女儿,一位带发修行的在家尼姑与他有了私情怀了孩子。好在格格央央并未迁怒于他,相反地施以仁慈,送他们一处碉房让其自立门户,陪嫁了一笔足够开张一家店铺的资金,鼓励他们经商创业。所以待他们的儿子满周岁时,便举家迁往打箭炉,开了一家客栈锅庄,接待茶马道上东来西往的商旅,生意还算兴隆。徐福不忘旧主,更不忘使命,每见文官书生之类的便打听,终于有了一些线索。
       西渡金沙到达察木多不过几天的路程,二徐正好跟上了一支官兵队伍,察木多强巴林寺的活佛受封为国师,朝廷每三年要送一顶黄金轿,据说送轿的人常有留下娶妻生子的,所以察木多也是汉藏杂居之地。但察木多的情形不免让徐岚失望,除去这座寺院还算体面,百余户人家的小镇比起打箭炉来却又萧条许多,《唐书》所描绘的东女国都一无所见,所谓碉房民居六重、王宫九重,遗迹一星半点全无;抬眼只见两层土木结构的陋室,甚至不见丹巴那样的石碉楼房。按图索骥,以鸟占卜、以青涂面的习俗也无迹可寻。至于流过镇边的江河,当地人说大河名叫“扎曲”,水深流急,载不动小船的才叫弱水……
       徐岚在他的寻访游历中经过了昌都,两三百年后,那支被重新激活了的军旅也已经渡过金沙江,翻越达玛拉,到达藏东重镇昌都安营扎寨,陈渠珍登上强巴林寺。
       第二章横断山下草木皆兵
       此刻陈渠珍意气风发,正兴冲冲步往昌都镇。殿后的三营最后到达,翻过了达玛拉山就望见澜沧江畔四川坝上已是白毡连营。匆匆安营扎寨,匆匆盥洗装扮,陈渠珍焕然一新:一套蓝色薄棉长衫,外罩暗紫团花缎面羔皮甲,头戴黑缎瓜皮帽,俨然浊世佳公子。护兵刘金声也卸下笨重皮裘,换了短袄,紧随其后像个书僮。
       此刻太阳平西,悬在山头将坠未坠,小镇沉在光影下方,独有两河环拥一高高台地,高台地上的强巴林寺裸露在阳光里。东为扎曲河,西为昂曲河,两河南流和合为一,是为澜沧江。珠日“龙山”盘卧,位于龙首之地的寺宇建筑群巍巍然,殿堂嵯峨,僧舍颠连,粉墙红白相间,金顶金瓦反射着温润的光辉。听说昌都强巴林寺历来为川西藏东方圆千余里第一大寺,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陈渠珍快步攀上台地,随三两香客沿寺庙高墙绕行一周,环形转经道旁玛尼石层层堆砌,其上彩幡经年累月已经泛白。伫立于山门前,听闻澜沧江水急流滔滔,一览小镇全貌,窄仄的峡谷间房舍密布,此际黄昏和黄昏的阴影渐浓,依稀可见方形民居平顶上炊烟袅袅,弥散于暮色中。隐约听见有人在耳畔嘀咕: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将要……陈渠珍猛地收住脚步,环视左右,只见金声也跟着呆站下,后有三几个转经的山民赶紧弯腰吐舌,表示谦恭。不由得疑心那声音发自内心——我将要做啥子哩?
       隐现于晚炊暮色中的是人间的市井街巷。两个月来荒天野地,风餐露宿,乍到人烟辐辏之地,顿觉繁华无比。街旁土木阁楼高高低低,街上人来人往,四川口音不绝于耳,不时可见猪呵鸡呵狗呵当街漫游,真是天涯海角,处处人生啊。信步走去,抬眼望见一幅“望蜀酒家”的招牌,蓝底白字牙边旗,在晚风中招摇,似在召唤。
       的确有人召唤,是张伯的沧桑川音:将爷请进!
       就在陈氏端坐在裸露着簇新白木茬的餐桌前,面向久违了的红烧肉、白菜萝卜之类大快朵颐的时候,黑衣喇嘛正背向着他享用酸奶。张子青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把刚刚打探到的消息报告长官:拉萨方面为阻止川军前进,藏军已在南路的芒康、北路的恩达两地布防,近日又委派噶厦政府一名高官前来恩达督阵。那高官派人送来请柬,邀请川军统领钟颖到恩达会谈。年轻的钟颖心中惊慌,不敢前往。遂召集麾下各标统、管带议事,决定募勇去往前敌侦察,打探藏军布防情况。可是招募令下达已有三日,官兵竟无一人出头。
       机会来得如此轻易,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陈渠珍心想,天赐良机,非我莫属,须得连夜请战,以免被人抢了头功。
       那边的黑衣喇嘛站起身来,顺便朝向陈渠珍微微一笑。后者顿觉一股暖流在心底漫过,不由得回报一个笑容,含糊说道,我晓得了。招手唤来张伯,仔细询问前往恩达的路线,做请战的准备了。
       一行两骑出发时已近午时。昌都镇坐落在山丛河岔谷地,出城即山。蓝天正中,太阳高挂,山野一派明朗。陈渠珍化装成山民:身裹脏兮兮无面羊裘,头戴半新草狐皮帽,脚蹬半旧白毡藏靴。不仅帽与靴,就连胯下鞍鞯,也均为张伯所置备。那张伯少年时就随了家乡主人来藏经商,娶藏女为妻,在昌都镇成家立业,育有一儿一女。陈渠珍在他的“望蜀酒家”就餐的当晚,坚邀他陪同担任向导兼翻译,张伯不肯冒险,又推托不过。此刻纵马跑前跑后,绕着圈儿远看近观,一边夸赞自己的化装有术:你看连丁点儿破绽都没有。冷不防一大片黑云呼啸而来,正惊讶大晴的天里哪儿来的乌云,坐骑惊蹶了,正在仰天察看的张伯被掀下马背。只见乌鸦千百成群,嘎嘎啸叫着俯冲而下。两匹乘骑跳跃嘶鸣,两个骑手抱头护面。直到鸦阵远去,犹自惊魂未定,陈渠珍解嘲说,好一个下马威!张伯说,藏人有言,乌鸦群聚的地方,必有死尸——不祥之兆,不祥之兆。
       这一天只赶了四十里路,夜宿俄洛桥。俄洛桥驻有边军一哨人马,这是清军驻防最外围的哨卡。邓哨官好生热情,张罗摆酒款待。席间说起藏军方面的动静,主力和主帅在百里外恩达扎寨,先头部队已抵梭罗坝,而藏兵的巡骑则已深入到距此三十里外的浪荡沟。从恩达、浪荡沟逃出一拨拨难民,称藏军抓丁派粮支差,趁火打劫,浪荡沟几村略有抗争,民房顿遭火焚。不久前来此督战的噶伦名叫登珠,宗教身份为拉萨色拉寺堪布住持,政界职务为噶厦政府二品噶伦,现负军职,其实本非带兵之人;正规建制的藏军不多,临时在硕般多、洛隆、边坝等地征调中青年民兵号称上万人。半月前赵大帅已示谕登珠,札其退兵,让出大道,保证川军通行,至今未见响应。不进不退,不战不和,形势暧昧。鉴于这些情况,邓哨官奉劝陈帮带此番轻骑独往,须格外小心,不妨至浪荡沟看看便回。
       这一带地处横断山脉腹心,崇山峻岭连绵,虽在农历十月中,山脊已有白雪堆积。第二天薄明时分出发,策马三十里,踏进浪荡沟塘房(塘房是清代炉藏大道驿站,常驻塘兵四人),时已近中午。塘房内只见一片混乱景象:四名塘兵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有人在席卷床上铺盖,有人把锅碗瓢盆往口袋里塞。一见来人,先吃一惊,听到汉话,方才松了口气。忙说藏军距此不过三四十里,夜夜有巡骑前来骚扰。加之战事将起,路断人稀,与其在此无事可做且惶恐度日,不如及早返回昌都。听说来人还要往前方侦察,连连惊呼不可不可,好意相劝不妨就此随他们一同打道回府。
       张伯也有些慌张,正要随声附和,见陈渠珍面现不屑之色,自觉说也无益。四下张望,炉灶已撤,看来竟连一口热茶也喝不上了。好歹找了些青稞豌豆喂了马,避开大道登山而去。
       前一晚下过大雪,山坡新雪覆旧雪,加之崖深壁陡,只得挽辔步行。两个月来陈渠珍虽将山道走得熟惯,但在高山上仍觉胸闷气结,一步三喘,十数步一歇。挨至山顶,一鼓作气急行几步,居然踉跄昏倒。午后的雪山不易攀登,山巅乌云四合,昏天黑地,雪风严寒,尤其气压很低。有经验的商队总会选择在午前上山,午后下山。陈、张二人并非不懂,只是碰巧赶上罢了。
       随后登顶的张伯见长官仆倒在地,赶紧又推又喊。陈渠珍醒转来,说,只不过一时昏厥,并无大碍。张伯既心疼又抱怨,好端端的这不是自讨苦吃嘛!
       下山的路依然难行,好在越往下走,胸中气结消散,脚步越轻松。渐渐看清谷中有一小村,想来该是纳贡塘了,只是一直走到薄暮时分,未见有炊烟升起。傍着小溪走进村里,不甚圆的月亮已经高挂东天。挨家敲门,并无人应,果然逃亡一空。正彷徨间,一旁咿呀门响,循声走去,一老人正探头张望。张伯趋前问询,方知整个村庄只剩下他一人,若不是疾病缠身也不至于留下。而藏兵营帐就在十里外的宾达,夜夜前来巡查。老人不愿招惹是非,连大门也没让迈进。
       村旁小溪清浅,波光粼粼。月色亦明亦昧,映现出对岸山崖上的房舍黑影幢幢。二人涉溪上崖,推门进屋,四下里阒无人迹,楼下畜圈也不见牛踪。陈渠珍点起一支洋蜡,沿独木梯爬上二楼,拣一处稍大些的房间安顿下来。心想吃过干粮就上西山,也许可以望见藏兵前哨营帐吧。
       不知是灯光泄了密,还是早早地被人盯上了,总之当他们听到动静,爬上房顶察看时,就见月光下黑压压一片,有骑兵百余呈扇形包抄而来。张伯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吓得腿都软了,连说赶紧逃命吧。陈渠珍也没经过这样大敌当前的阵势,既紧张又兴奋。夺路而逃?笑话!负隅顽抗?岂不是死定了!那就只有一条路了,束手就擒?也未免丢脸。让我想想……索性豁出去一赌——
       听得藏兵已拥进院内,陈渠珍霍地打开房门,大吼一声冲了出去,楼梯一侧有人斜劈来一刀,迎面又有人挥舞着物件砸来……
       马蹄敲打木桥发出咚咚声响,这木桥想来是十里外的宾达桥了。意识是被敲醒的,先是发现自己被横搭在颠簸的马背上,很不舒服的姿势,头、背部只觉得麻木。桥头人声喧哗,有人嚷嚷说,我们抓到了两个汉人奸细!还听得张伯用藏语辩解的声音,我们可是大皇上派来的……
       马队停在一处楼前,藏兵七手八脚把伤者拖到二楼,让他倚坐房柱。一番生拉硬扯使陈渠珍陡觉背部剧痛,不由得哎哟一声。张伯高兴地说,还好你醒啦!刚才他们还说,要是你死了就把你丢下山崖去哩!
       有个穿戴体面的人上得楼来,陈渠珍见来人左耳悬着一个长长的耳坠,心知是个官员。那官员态度和蔼地询问什么人,哪里来,做什么。
       陈渠珍在过宾达桥时就想好了应对之词,此刻镇定地声称自己身为三品官,奉赵大帅之命专程给噶伦登珠送信。那么信呢?信在褡裢里。褡裢里?没有啊!
       那军官给蒙住了,真的以为手下人弄丢了公文,赶紧上前为二人松绑,搀扶到卡垫上就座。有人随即倒了茶。以往陈渠珍极不惯酥油茶的膻味,此刻一饮而尽,只觉得从口鼻到肚腹的甘美畅快。
       耳坠军官表示了歉意,小心地征询,此去恩达还有二十多里,是现在就动身呢,还是歇息一晚?——那还用说,即刻!
       到达恩达已是艳阳高照时分。恩达哪里像是敌占区,敌方司令部,你看朝廷驻恩达的汛官叶孟林好端端地在城外恭候,身披绛红僧装的噶伦登珠也迎出临时官邸门外,见面连称得罪,误会。不待言及公务,先处理伤口。褪下皮袍,只见背部血肉模糊,那刀痕由背至髋,围观者不由得惊叹,叶汛官又连称万幸,幸好不至于腰背骨折,想来那一刀无意致命,分寸拿捏得刚好,刚好划开皮衣切入皮肉。那高僧亲自拿膏状药包扎过,又取来内服的丸药,嘱告此药经念诵经文加持过,内伤外伤不过七日必定痊愈。
       汛官叶氏恭立一旁,一俟包扎毕,即捧上一件簇新的绸面皮袍。
       
       噶伦登珠五六十岁年纪,心宽体胖,和颜悦色,与换了行头、半卧在卡垫上的陈渠珍相向而坐,开谈。登珠说,身为佛门中人,无意于交火,但噶厦之命难违,还是来了。赵大帅定乡城,平德格,威名远播藏地,半月前收到他的示谕,令我十日内退兵。我已回信,说明难处,也已向拉萨送去急件,现在尚未回音。若是执意不允,我将如何自处?所以想请钟颖统领前来商讨万全之策,没想到以这样冒犯的方式等到了你啊。
       登珠一一展示赵大帅示谕、己方的回函。陈渠珍看罢,心想原来如此。推心置腹说了一席话,宣讲了一番国内外大势。说他进藏前,曾经看过一幅外国人绘制的地图,全中国都被日本、德国、俄国、英国和葡萄牙等国瓜分完毕,西南大片领土划归英国的势力范围。外敌当前,边疆危机,四川陆军奉旨来藏,只为固我边圉,自家人不要误会了云云。
       噶伦登珠表示了理解,不过……只是……总之,大道理之外,还有些隐情。
       对于所谓“隐情”,陈渠珍其实所知不多,只依稀听说涉及高层,事关驻藏大臣联豫和达赖喇嘛交恶。此事说来话长。十三世达赖喇嘛于五年前在英军兵临城下时出走,被朝廷革去名号,年复一年在青海、蒙古、五台山等地彷徨失所,备受冷落。虽然朝廷终于为他恢复了名号和待遇,加封名号为“诚顺赞化西天大自在佛”,待遇是年给廪饩银一万两;慈禧太后和光绪帝也召见了他,但规格今非昔比——大清王朝初入中原时何等威武,顺治帝邀请五世达赖喇嘛相会于盛京何等盛情!名号与荣耀加诸彼身,格鲁一派自此如日中天。而现如今,岂止是风光不再,被晾过三年之久方许进宫,还附带了苛刻条件:让达赖喇嘛一如臣民般行跪拜大礼。经再三交涉请求,变通为单腿下跪方才了事。至此达赖喇嘛仍是忍气吞声,恳请朝廷恩准解决一系列的问题,其中主要的请求是,西藏若有大事,可否由达赖喇嘛直接奏报皇帝,而不必经由驻藏大臣?其时朝廷正在为空前的内忧外患而自顾不暇,根本无心顾及达赖喇嘛的困境与感受,草草答复:“西藏所有事务,勿庸直接奏明皇帝,具报驻藏大臣,请其代奏,静候敕裁。”失望之余,达赖喇嘛于1909年初愤然回驾拉萨。不待进城,行装又遭清兵盘查,显见是奉了驻藏大臣联豫之命。此后双方冷脸相对过,再不肯见面了。最终在联豫调动四川陆军进藏的问题上激化,达赖喇嘛为此派人专程赶往印度电报上奏,请朝廷召回川军。朝廷只是不理,所以他才有了动用藏地武装阻止川军进藏之举。明摆着又力不从心,做个姿态而已,这真难为了神王,也难为了这位僧职统帅。
       事关高层,纵然了解内情也无济于事,对此陈渠珍大而化之地说,国事为重。登珠也表赞同,明知正确而无用。
       一直旁听的汛官叶孟林此时插话:如此说来,我等在大节上并无牴牾之处。我看不妨劳烦大师再写一信表明心迹,也可使陈君不负使命,如何?
       踏上返程的心情与来时大不同。虽然背伤疼痛依旧,但意绪高昂。天公也作美,一路清风骄阳,之后月色朗朗。行囊中不仅有噶伦登珠赠送的奶渣果饼,更有手书的信函。身边不仅有完好的张伯相随,更有噶伦登珠选派的四名藏兵护送。上山有人搀扶,下山有人开路,无须躲躲闪闪,百十里地马不停蹄。行至浪荡沟,天已黄昏。张伯说,就在塘房歇息一晚吧,陈渠珍摇头;行至俄洛桥,夜色已深。张伯又说,明早再走吧,陈渠珍又摇头。新月偏西午夜过后,马蹄终于止步于营帐前。全营兵丁沉入梦乡,独有管带主帐透着灯光。
       人未到,声先至:诸葛孔明归来也!正在灯下挥毫的管带林修梅蓦然抬头,怔忡片刻方才面露喜色,疾步上前,四手相握。上下打量一番,这才开口:只道是凶多吉少,看来是逢凶化吉……快快请坐。陈渠珍兴冲冲地说,的确是逢凶化吉,柳暗花明。把几天以来的经历从容道来。林管带手持登珠信札欣喜不已:难怪人称陈兄小诸葛。告说赵大帅现在德格更庆,不日即到,届时呈上。
       说话间听得帐外脚步杂沓,人语嘈切:长官回来了,陈帮带回来了。陈渠珍进帐,不时觉得背后帐壁被悄悄掀动,有物件一一塞进,顺手翻拣,竟皆为自己的箧中物,从内衣到笔墨,到手表望远镜。心中疑惑,林管带只微笑不语。倒是久候帐外的张子青一语道破:过午时有百姓前来报信,说亲见你被打死,尸身丢下山崖。湘西老乡虽然悲痛,还是商议着把你的东西分光拿净了……
       本想展颜一笑,一开口却是哎哟一声,这才觉得背痛难忍,意识到自己伤得不轻。遵嘱服药,内外兼治,外伤施以云南白药迅速平复,内伤则服以藏药大泻血块——噶伦登珠所言不虚,将养七日即愈。
       这期间张伯每天炖了虫草鸡汤,盛在瓦瓮里让儿子张敏送来。那张敏与金声同岁,年方十六,身架尚未长成,一样的腼腆寡言,由于生长于藏地,看起来更厚道一些。陈渠珍与张伯患难之交,爱屋及乌,也心喜这位小兄弟。张伯吞吞吐吐说起,张敏想要从军,陈大人英勇,让儿子追随了可以混个好出身;而蜗居昌都,除了生儿育女、养家糊口,能有什么前程。张敏这些日子频频往返于军营,对于军旅生活充满向往,此时也涨红着脸开口恳求。说自己会做饭,会喂马,或者学做什么都行。犹豫半晌,陈渠珍最后答应就让张敏跟了自己,做个小马夫,而自己可做他的先生,先学识字吧。
       边务大臣赵尔丰大帅亲临昌都不啻一大盛事,前一天各营即作布置,当日过午整装列队,两千人马迎候十数里开外。陈渠珍对大帅心仪已久,曾有过一面之交。两年前,他与修梅等五位武备学堂同学从长沙到武昌,欲投湘鄂总督赵尔巽麾下。赵总督接见,称其弟赵尔丰经营川边亟需人才,不妨前往,并亲笔致函以作引荐。承蒙其兄金面,赵尔丰召见过他们,但湖南的革命党活跃,长沙的军校是其大本营,赵帅早有所闻,只是拿眼光一扫而过,便决定了疑人不用。不便明言,只说是让他们听候安排。五位同学滞留成都多日,也没等来起用消息。幸好此时凤凰同乡田应诏正在四川陆军任职,与在凤凰山训练新军的钟颖关系良好,推荐了去。钟颖正组建四川新军,求贤若渴,格外需要科班出身的青年军官,遂各个委以重任。与赵大帅这番交往算不得芥蒂,唯以未能加入威武之师的边军而厕身于新成立的川军,让陈渠珍心存遗憾。
       时值十月末旬,四野漫山皆白。当太阳隐入云层,顿觉朔风凛冽。听得对面河边鼓乐齐鸣,欢声雷动,又见河岸高坡旌旗飘摇,大队人马随之疾驰而下。边军随大帅东征西讨,以日行一百二十里并骁勇善战著称,即或长途跋涉,军容依然严整有序。单看阵势,就让新成立的川军自愧不如。
       卫队铁骑踏过,一身戎装的赵尔丰飞马而来。银白须发胸前飘逸,紫色战袍随风舞动,黝黑面容不怒自威,仪态庄重神采飞扬。任凭夹道兵士振臂高呼赵大帅——赵大帅,被欢呼的人依旧目不斜视,旁若无人。陈渠珍踮足翘首良久,从远方身姿出现直盯到背影不见。成都一见不过两年,两年时光竟判若两人。那时赵帅须发尚在黑白之间,面容看来不过半百之人,而今竟是霜雪盈头,皤然老翁。毕竟已年近七旬,若在常人,垂垂老矣;而边地苦寒,冰雪躬历,艰险困顿,安之若素;西陲建功立业,履枳棘若坦途,就如当下临风而行,年轻士兵犹畏寒战栗,赵帅则略无瑟缩之状。若无精忠卫国之志,何以有此精神之矍铄。
       陈渠珍终生感佩赵大帅,赵大帅却两番欲斩陈渠珍。两次都具戏剧性,不过第一次真真假假,类同于项庄舞剑的表演;第二次真真切切,只因鞭长莫及而未遂。
       这一次又是张子青报的信。傍黑时子青跟了林管带去主帐随侍,见赵帅一脸怒容,厉声指斥,似涉及陈渠珍被虏又被放回之事。便存了心,找到赵帅帐下一位私交甚好的护目打听。方知陈渠珍单骑入敌营之事果然传入远在德格的赵帅耳中。赵帅焉知就里,以为陈是擅自行动,两番传闻都令赵帅动怒。第一次听说其身已死,赵帅以掌击案,怒道:贪功轻进,死不足惜!第二次听说不仅未死,反被遣送回营,怒气更盛,再以掌击案:吾师神勇之名,岂容鼠辈玷污!人不杀你,我必杀你!张子青见赵帅盛怒而知情者都噤若寒蝉,心想陈帮带怕是要遭殃了。
       陈渠珍愕然,怎么会是这样!再一想虽是毛遂自荐,毕竟奉命行事,且完节复命,不求有功,也不至大过吧。这样想着,强自镇定下来。找到林修梅打听,林管带说,赵帅是为募勇侦察之事而发怒,根本没容我等置辩,也没说到要杀哪一个,明天升帐再禀报言明就是了。
       清晨果有传令兵持大帅令前来,即随入大帅行辕。只见统领钟颖和军粮府台刘绍卿等一干文武将官立于帐内,颇不自在的样子。尤其是那钟颖,无论相貌多么福态,气宇多么轩昂,作为川军统领多么显赫,此时在威震四方、祖父辈的边军统帅面前,犹如参天大树下的一株弱草,谦恭备至,都是站班跑龙套的角色。
       赵尔丰正背向帐门立于大帐中央,听人报陈渠珍到,也不转身,轰雷般断喝一声:贪功冒名之徒,损吾威辱吾师,可耻可恨,其罪当斩!
       声色俱厉中又似乎留下了抗辩余地,所以陈渠珍有机会说了这样一番话:在下知罪,罪在无奈之下假冒钦帅信使。但请钦帅息怒,且容在下置辩。在下衔命而往,深入前敌,虽万死不辞,毕竟落入敌手。所幸不辱使命,得以与番方主帅晤谈,晓以大义,宣以德威。噶伦登珠身为僧官,尚属明理之人,且对钦帅深表敬畏,有手札一封为证,恳望钦帅明察。
       赵尔丰听罢,缓缓转过身来,环视左右:所言……属实?
       钟颖先开口,证实确有募勇侦察之事。刘府台也说确有以管带咨文更换马牌之事。林修梅双手呈上登珠书信手迹并译文。
       赵帅约略读罢,已会其意。登珠信中反复说明难处,请求宽宥,同时暗示每随大军进逼,他将节节撤站罢兵,明阻实退,以便托词。
       冷场片刻,赵尔丰若有所思。
       陈渠珍趁机将恩达晤谈之情详告,登珠对朝廷如何恭顺,于拉萨方面如何两难,对于威武赵帅如何示好,凡此等等,一一禀明。
       赵帅释然复怅然:这么说来,倒是错怪了这位僧官大人啦?不瞒诸位,昨日我已派边军三个营径去恩达,直取登珠。一边抖动着手中信纸,语调渐渐激昂:本意在雪一擒一纵之耻,这一来却是师出无名,倒显得赵某人是非不辨,小肚鸡肠!
       此时军粮府正好送来作为证据的当日管带咨文,赵尔丰扫过一眼,转而对林修梅怒目而视,昨晚你为何不说!林修梅心中委屈叫苦,你何曾容我辩白。那赵帅又是一声断喝:拿纸笔来!
       才待挥笔,又说,陈渠珍,你且把身家履历如实报来!
       陈渠珍不明所以,哪敢怠慢:在下陈渠珍,字仲谋,号玉鍪,湘西凤凰人氏,年二十七岁,现任新军一标三营督队官。家父陈开琼,出身行伍,曾任皖南总兵。在下自小读书,十五岁考中秀才,光绪三十二年毕业于湖南武备学堂,后任湖南新军第四十九标队官。后来我等五人曾去武昌投奔湖北赵大人……
       赵尔丰哈哈一笑,表示他还记得那一面之缘。转身立于书案边,大笔一挥而就,加盖帅印——刚刚还是急风骤雨,顷刻风和日丽。欲死者不仅重生,而且荣升。那谕令写得分明:撤销林修梅管带之职,任命陈渠珍为三营管带。
       这段公案就此终了,结果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起承转合,这场戏从始至终其实只有赵尔丰一人在表演,由此可见这位封疆大吏雷厉风行又心细如发的一贯风格。前一天晚上,他已通过身边文案傅某人掌握了案情的来龙去脉,表面看来不动声色,如何处置已然成竹在胸。这里穿插着一个名叫张鸿升的小角色。此人本为边军旧部,追随赵帅东征西讨颇有战功,大约作风蛮勇粗鲁,不得大帅欢心,曾身为管带之职也被黜而不用。钟颖进藏时急需人才,曾向边军求荐最优管带,赵帅自然不会将其爱将送人,张鸿升由此做了钟部马队营管带。但川军中的步兵营才是主力,张觊觎林修梅的位子很久了。赵帅来昌都这一天,张鸿升从旧友傅文案那里,得知赵帅为陈渠珍贪功冒险事极为震怒的消息,心知机不可失,便让傅文案告知赵帅,林修梅是此案主谋,兼有军中革命党首领背景云云,意在取而代之。
       赵帅利用了这些情报,不动声色,心中微笑,正好一箭三雕:其一,秉公决断以示英明;其二,那个小子张某人休想得逞;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可排除异己,杜绝隐患。赵尔丰早就注意到林修梅其人,前不久看到他呈来的《治藏策》和《西藏督练公所简章》,其主要观点是以国家大业民族利益为重,力避民族冲突,建议对藏方采取怀柔政策,一致对外;鉴于西藏幅员广漠,地处极边,应实行川军与藏军混合编配,以使“各处要隘,仍段有兵分布,方足以资镇摄”,“更番训练,以期悉成劲旅”等等。按说很有见地,但疑心颇重的赵尔丰顿时警觉起来:一个营长具有这样的政治眼光令人怀疑,加之中华同盟会在东瀛策源,林修梅留学日本已成危险人物;又听到川军中有革命党活动风声,林修梅嫌疑最大。大清军队里岂容反清势力存在,现在正好借机铲除。
       几人欢喜几人失落,陈渠珍就地取代,林修梅只得打点行装,第二天踏上返程。林修梅返回内地后,即投身于革命。从此波澜壮阔,在辛亥革命中成为湖南一员骁将;其后与他的堂弟林伯渠一道,在武装讨袁和北伐革命中冲锋陷阵。终生追随孙中山,中国新军人中一度盛传“南有林修梅,北有冯玉祥”之誉,孙中山也称赞说:“林氏兄弟,一文一武,将来必大有作为”。可惜误于庸医,以四十二岁年纪英年早逝。
       张鸿升一番算计付诸流水,从此与陈渠珍结下梁子。
       这一天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边军三个营自恩达凯旋,押着噶伦登珠班师回昌。
       说“押着”并不确切,那登珠何尝自以为囚。更何况赵帅早已安排人马三十里外俄洛桥恭候,自己则率众官员步出行辕迎接。噶伦登珠一身高僧如仪盛装:头戴姜黄鸡冠帽,身穿绛红袈裟装,外罩同色大披风。体态雍容,面相庄严,手持佛珠,端坐马背。款款行来,见到赵尔丰一行,反有居高临下之势。
       帐内摆下筵席,赵帅延请登珠上坐。边军诸标统、管带出席作陪。席间宾主谈笑甚欢,哪里像敌对双方的主帅!其时刘赞廷在场,这段佳话经由他传之后世。
       赵尔丰:此役不发一枪,不伤一兵,噶伦大人便被请了来,作何感想?
       噶伦登珠:本官不服。本官虽非领兵打仗之人,但也听闻过中原战事。两军对垒,必先相约战期,擂鼓出击,鸣金收兵,以力相较,决以胜负,磊磊落落,方为兵家本色。似贵军这般趁人不备,乘夜偷袭,与夹坝(即藏语抢劫者)盗匪何异?胜之不武,胜之不武……
       众人相顾失笑。这位高僧所言不虚:昨日三营铁骑分三路包抄,相约三更时分齐集恩达。藏兵虽满山营火,却一无所觉。大军突至,四散而逃。有藏兵提供了噶伦登珠的行营所在,一举拿下,未费一弹,未伤一人。
       赵尔丰:既然噶伦大人不服,约期较量一番如何?
       噶伦登珠:与汉军交战非我本意。但在兵言兵,无论胜败也好向拉萨交差。何况硕洛边松(即硕般多、洛隆、边坝三地)已募集民兵上万,拉萨购置新式英国步枪三千支近日便可运抵。我将向西撤至边坝,半月内加紧训练,就定在半月后开战?
       噶伦登珠以左手拇指触及四指关节掐算,笑说半月后的下月某日在藏历中正是个大吉之日,可战,必胜。在场者闻言面面相觑,忍俊不禁,听起来像是有吉无凶,皆胜,双赢。
       钟颖所率进藏川军两千人未参与以后的战役,不几日便开拔,绕开藏兵布防的洛隆—边坝之康藏主道,沿宾达桥以北经丁青至嘉黎,俗称“小北路”一线。这一线也为赵帅刻意安排:丁青至嘉黎一带三十九族(部落)历来为驻藏大臣直辖地,虽山高些路远些,但足够安全。此时的川藏边境以边坝为界,赵帅奉旨护送,只负责送至昌都以西,夏贡拉雪山那边,就出了川边大臣的防地了。
       噶伦登珠告别赵帅,返恩达后即退兵边坝。时值隆冬,恰好半月内连降数场大雪,雪封路阻,连当地人也无法出门。不知登珠真的以为汉兵畏寒不敢出战呢,还是根本无心再战,总之半月里他并未安排训练防守之事,只是每天围坐火炉诵经如常,连新近运来的英式步枪也未开封。直到那一天,边军如约而至,他正带着随从在边坝城中漫步赏雪呢。
       又是一弹未发,一人未伤,藏军及民兵不战而溃。又是在三个营人马的簇拥下班师回昌,三十里夹道迎宾。事后赵尔丰函告其兄、此时已任川督的赵尔巽,对于登珠,他效仿的是当年诸葛亮降服孟获之例,以“七擒之法攻其心也”。虽只两擒两纵,已足以显示军威,明示双方实力悬殊,借此表达诚意:你看我们实在无意与藏方为敌。
       这一次宾主不再言战,而是共商安内攘外大计。噶伦登珠声称他将尽早返回拉萨,劝说达赖喇嘛:强邻进逼,宜固藩篱;抛却前嫌,与驻藏大臣联豫合作。
       赵尔丰挽留登珠多住了几日,昌都雪夜侃侃而谈。赵氏三兄弟,素有家学渊源,两位兄长皆中进士入仕途,唯尔丰屡试不第,从此戎马倥偬,一生家国。登珠自小出家,资深喇嘛,获得佛学最高学位的格西博士。本已证境深厚,只是既参政,难免涉足虚幻表象的人世间。一个戎马一生,一个佛门中人,他们会谈些什么呢?
       尔丰一世枭雄,凡“子不语”之列一概不予理会,此番破例一回:听说高僧大德必修密教中某法,可了知未来?笑请登珠为己占卜。起初登珠不肯,再三央求下,登珠婉转而言:只是说来无益。譬如汉人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藏人云老天一旦塌下来,大地何处去躲藏。讲的是一个道理:大势难违,人力难敌;譬如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帅可做得到吗?
       尔丰笑,大师所言极是。想我赵某人从中原到边地,平捻军,息边患,真个是杀人如麻。治国平天下,全凭文治武功,总要有人从事杀戮一行。就如佛门持戒不得杀生,总需有人做屠夫是一样的道理。今生恐怕再难放下屠刀啦!
       登珠幽幽念道:口与手造成的业果,只得由头与颈承受。
       尔丰朗声应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两年后赵尔丰的结局应了此谶。但是,这位通晓佛学兼秘术的高僧大德,竟不知为自己卜上一卦,预知厄运将至,不日便会死于非命吗?
       噶伦登珠率众随从三十余人离开昌都,走康藏大道翻夏贡拉、怒贡拉两架大山,刚刚进入嘉黎境,便听说川军已到达多日,连忙打听陈渠珍扎营所在,自视老友,格外心急,连马也不下即投奔而去。
       不想这一举动引起了一场误会。陈营扎在一处背风洼地中,高处陡现一彪人马,且身穿藏袍,人人荷枪,哨兵误以为敌情,报与排长于队官。那于队官本是学生娃,未经战事,情急中不免慌乱,抓起枪往外奔,一时乱枪齐发,高处人马惊散,这边于队官也被己方流弹所中,仆倒在血泊里。
       陈渠珍闻声而出,远处噶伦登珠高声大叫陈管带,陈管带!一场混乱方才平息。
       本意是欢喜相逢,不想竟至举丧。登珠敛袖登堂,为于队官念经超度做了法事。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八日,陈管带邀登珠入席,同吃年夜团圆饭。席间陈渠珍询问拉萨情形,布达拉宫,三大寺,八廓街,登珠一一道来,并发出邀请,未来管带大人到了拉萨,一定要去他的色拉寺做客。
       登珠返藏毕竟大事,陈渠珍派人兼程赶往拉萨送信,报与驻藏大臣联豫。川军进入藏地,已出边务大臣辖区,而归驻藏大臣节制了。联豫亦称钦帅,然则此帅远非彼帅。
       两天后即宣统二年元月二日,1910年2月初,陈营奉命前往工布江达驻扎,彼地亦为前往拉萨必行之路,登珠乐得同行同止,似乎全然不知身处险境,此刻正与虎狼为伍。到达江达不几天,联豫密函至,大出陈渠珍意料,此钦帅认定登珠为噶厦政府要人,若此番放过,必成后患,令陈就地秘密处决。
       陈渠珍惊呆,盯着就地秘密处决字样,好半天回不过神儿来。口中只说一句话,怎能如此陷我于不义,陷我于不义。
       此时已升任司书的张子青接过密函,想了想说,军令如山,不得不做。我愿为陈兄分忧解难,你就等着吧。
       陈渠珍呆坐至深夜,脑海中尽是那位高僧的音容笑貌。张子青带了一身寒气闪进门来,告说完事了,是不是一早就派人去拉萨复命?陈渠珍木然说道,我不杀登珠而登珠此身已去,结果是一样的。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冥冥中自有天谴。
       登珠死讯传至边军,已在数月之后,诸将领闻讯无不惋惜无不忿忿,赵帅尤其怒不可遏,第一反应就是致函川督赵尔巽,请诛陈渠珍,信中说“不杀不足以泄此恨”。但是,此时的川军已不复归赵氏兄弟节制,且系趋奉联豫之命,终究以不了而了之。
       登珠之死引发了严重后果。十三世达赖喇嘛本来就对四川新军进藏疑忌甚深,节节兵阻而节节逼近,绝望中一度停止对驻藏大臣衙门的例行供应,以示抗议。那驻藏大臣联豫与达赖喇嘛势同水火,不再对话;只有驻藏帮办大臣温宗尧往来于驻藏大臣衙门与布达拉宫之间,从中斡旋。川军开进拉萨城的前一天,达赖喇嘛大惧,急邀温大臣前往布宫磋商,温大臣再次保证四川陆军进藏只为保卫疆土,既不会扰乱地方亦不会侵犯寺院,遇事当和平处理。达赖喇嘛虽然心中愤懑,但迫于无奈,答应调回各处藏军,尊重联豫地位,恢复例行供应。双方就这次会谈拟就一份纪要,概括了上述内容,可视为低限度的和解之约。正当此时,也即会谈的第二天,接连发生了几件事。首先,是会签的谈话纪要反馈回来,达赖喇嘛看到了“和平处理”字样已被联豫改为“秉公持平办理”,而落款处只见温宗尧印章;紧接着传来的消息是,川军开进拉萨城内,混乱中毙杀一名铁棒喇嘛;噶伦登珠江达死讯接踵而来,达赖喇嘛大惊失色,离心遂坚,当夜即遁往印度。联豫随即电告朝廷,推波助澜。清政府谕令再次褫夺达赖名号并令在藏地寻访转世灵童。为渊驱鱼,为丛驱雀,英印趁机拉拢,和解机会不再,待来年年末十三世达赖喇嘛再返拉萨时,已是另一番光景,并且终其一生再未与中央政府直接对话。
       此时达赖喇嘛远避印度,阻路藏兵解甲归田,仅用两个月时间,工布地区所属四宗县招安事毕。陈渠珍营驻觉木宗期间,奉命前往卧龙地方查抄噶伦夏扎家产。
       卧龙地跨雅鲁藏布南北两岸。夏扎系贵族世家,长驻拉萨,官居高位,因力主阻击川军进藏,又随达赖逃亡,联豫下令查抄其家产。夏扎家族在此有庄园三十余处,清查其田亩牛羊花费了两个月时间。这期间陈渠珍颇得清闲,每以读书消遣,又有卧龙头人常相过往,关系渐密。不久后,属下排长谭鸿勋即向头人之女求婚,头人欣诺,大摆婚宴。席间摆上黄米饭,令人惊奇。头人介绍说,这黄米来自南方野人山,其地产旱稻,前不久托商人从珞巴人手中交换而来。野人山,珞巴人,引发陈渠珍兴趣,带一拨人前往踏勘采风。
       翻山越岭来到白马冈,白马冈是上、下珞瑜交界处。以南以北的珞巴人按其文野程度又有生番、熟番之别。无论生熟,既称“番”皆含贬义,生番又叫民鸟珞巴,有人正在此地编制竹筐藤箩为生。差人找来身穿竹编草裙的两个男子,询问民鸟珞巴衣食住行一类风俗,果然与藏地不同:构木为巢,树皮作顶避风雨;竹片为衣,不为御寒为遮身;竹筒作釜,内填稻米野虫烘熟以为食;路途不通,悬崖峭壁攀藤附葛捷如猿。不识文字,刻木记账;不用货币,物物相易。一年一度在指定场地以大米、兽皮、麝香、药材换取铁器、食盐、布帛等日用品。再问两位草裙珞巴,你的家乡距此多远?珞巴人遥指天外,还要再走二十多天吧。
       陈渠珍遥望南天峻岭重重,密林深深,心想可真是山外有山,俗外有俗,另类生活匪夷所思,这个世界好生了得。
       清查造册将近尾声,家产仓廒中尚有诸多古旧的金属兵器、细瓷碗盏。卧龙头人指点说,这些瓷器可能是千年前大唐时期的旧物。陈渠珍也以其莹洁细润,认定远非近代可比。此时头人以耳语方式又提供了一个线索,夏扎离开庄园之前,曾将最贵重之物潜藏于一密室。
       待密室之墙被打开,果见稀世珍宝:以纯赤黄金研末成汁书写而成的《大藏经·甘珠尔》,一百零八卷,已是珍贵无比,待察看其经书封板,犹见珍中之珍——五色锦缎包裹,一层层打开,珠光宝气顿时幽幽而现:那封板长约二尺,宽约五寸,周边镶缀珊瑚珠百余颗,框内环饰以碧洗玛瑙及红蓝宝石自成图案,中嵌金佛三尊,佛身各以三十六颗钻石环衬,佛顶背光中则是径约三分之硕大珍珠。
       围观数人不禁惊呼,陈渠珍大开眼界,张子青看得眼睛发绿。私下里这个子青建议说,不如把珠宝金饰尽皆取下,再呈报查封如何?不消说,陈渠珍再没有头脑也不会采纳:你可以理解为他并非出于恶意,成心陷你于不义,但显然是愚蠢的——这个子青啊,何时能走出他的狭隘贪欲,由此也被提醒:谨防见财起意者。急令封藏原处,切勿声张。
       几十年后陈渠珍还惦记着这件稀世之宝,不知这宝物历经劫难,是否还完好地留存于世——又过了几十年,仍有细心的读者注意到这件文物,还在向作者我打听其踪迹;刘先生也在顺便访查,迄无消息。石沉大海,一个悬念。
       进驻工布地区不久,经过考察,陈渠珍即上表了治理工布的《六事条陈》,诸如改治、练兵、筑路、屯垦、兴学、开矿等等,实为当代的可行性报告。此间工布设治大局笃定,文职人员各各就位,清查户口、勘察划界已毕。文官中不乏有志人才,建县委员石鼎昌即是。此人原系四川候补知县,乍到这百政待举之地,无异于胼手胝足开辟蒿莱,既觉任重道远的艰辛,更有播种收获的喜悦,任内诸事莫不尽心尽力,将陈渠珍所呈六事一一落实。尤其热心兴学办教育,练兵事也已粗定,工布大营官朗堆措布拣选数百壮丁,在三营指导下训练新军,初成规模。振兴商务为富强基础,工布境内拟开辟商埠四处,欲求兵民足食计,石鼎昌建议设立农业试验场,向当地推广精耕细作技术,并拟设招垦局,开荒种地。石鼎昌拟想中的工布地区,不久后将是野无旷土,市少游民,大稼连塍,丰稔有庆,一派兴旺繁荣景象
       卧龙查抄事毕,陈营奉命移防德摩(在那里他即将与西原相遇)。移防前一晚,石委员来营送行,文官武将谈至夜深。石鼎昌说,觉木宗小学开课一两学期之后,必将四乡有声,拟相继再办两处,只是师资乏人,务请玉鍪兄于军中悉心物色,凡通文墨之兵丁五六人,可安排提前退役,备充教习。
       陈渠珍随声附和,并说已举荐的书记官范玉昆,在当地娶妻安家,可保终生任教;另外有几人我已心中有数。授人以鱼不如教人以渔,工布的未来毕竟系于年幼一代。
       石鼎昌对陈之六事条陈中的开矿有不同看法,工布谷中虽有煤铁等矿,但路遥崎岖,势必增加开采成本,加之满山薪柴唾手可得,煤矿似不宜开采。
       陈渠珍说,石兄所言极是。前呈六事,大半仿照赵大帅在康地改土归流所作所为。至于铁矿,似也宜于牛车道修通之后再作考量。
       牛车道为几年前驻藏帮办大臣张荫棠所倡。张大人驻拉萨期间,曾派员考察自工布经波密向东南直通芒康一线,若成通衢,距拉萨较之炉藏大道北线约近三四百里。芒康地接川、滇,从四川和云南进藏官兵客商,每从芒康绕道昌都,避开波密经由洛隆—边坝—嘉黎进入拉萨。非因波密一带山高水阻,是因波人自成独立王国,外人莫入,对所需商品也只限定昌都数家商号定时进入。且波人剽悍成性,时常窜至硕般多一带劫掠商队,扰攘大道。从道光经同治、光绪近百年间,朝廷协助拉萨政府时剿时抚,软硬兼施,又每每治而复乱。最近一次收抚在光绪二十六年,大道稍安未几,近两年波人又纷纷出动再行抢劫。此障不除,牛车道修筑无望。
       说到波密,陈渠珍说:联豫大臣在拉萨推行新政,拟将全藏改制建省,岂容波密土国独存。此去德摩,便是面向波密,无论是抚是剿,志在必得。这样说来,预计牛车道最迟明年下半年就可以全线开工。
       经波密至芒康的牛车道后来没能修成,很多年后修成的是汽车道,名为318的国道川藏线。因为有了这条公路,硕般多以西,至工布江达的那条兴旺了数百年的炉藏官道、茶马古道,就此废弃。从昌都通往边坝的县乡公路中止在夏贡拉山脚,“西天一柱”的夏贡拉从此寂寞。山间古道遗迹尚可辨认,6月间山顶仍然堆雪。山那边的住民偶尔到县城,才会翻山而过,除此难见外人踪迹。而从硕般多南下去波密的羊肠古道,也因冰川消融断裂为深沟大壑,不能通行了。
       第三章刘先生拂之不去的前尘往事
       那个被刘先生视为前身之一的徐岚现在走到了哪里?
       那位明朝古人在昌都一带的游历并没有持续很久。昌都小镇风貌令他失望,全无想象中的康延川——东女国都的气象遗存。小镇边汇流的两条河流,当地人回答说,分别叫做扎曲河和昂曲河,不叫什么弱水。
       答话的人是大河上游的山民,以圆木扎筏,筏上堆满木柴,顺水漂运下来,连筏带柴薪卖给镇里人,然后背上换来的盐茶等生活用品,徒步几天还家。徐岚寻思,扎曲河水深流急,载不动木船的才叫弱水,我应当沿河上行到源头,或许有所斩获也未可知。于是便跟上山民走了几天,把扎曲河沿岸山民习俗详尽记录,发现这一带盛行一妻多夫,可能就是东女国遗风了。妇女是家庭核心,犹如女王,只是太过操劳。徐岚对此摇头,这不符合他爱惜女性的本心。连日的劳累加上无所发现的失望,徐岚突然感到情绪低落,幻灭感渐渐膨大。逝去了的已然逝去,我的东女国也许笃定了无迹可寻,更何况找到了又能怎样?啊,我离开家乡有多少年了,是不是该回家了。
       徐岚正在想家的时候,黑衣喇嘛带着一干人马找来。徐岚一见便从内心升起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黑衣喇嘛告诉他,你就永远放弃回家的打算吧!你的家乡已不复存在:满人入关,内地改朝换代,两朝官兵在川激战,张献忠也大开杀戒,川地十室九空,你的家人非死即逃——有个叫波密的地方是你命定的归宿,跟我们走吧!
       徐岚闻听落了一回泪,便随着黑衣喇嘛一行向西南方走去。
       刘先生第一次到昌都,是在很年轻的时候。按照直觉的引领,应当是从硕般多向南翻山而过,走徐岚走过的旧路,直达波密。但那条道早已阻断,只好改走“西天一柱”夏贡拉。同行的人有司马阿罗,还有杨庄。很多年后,这个杨庄读到了《野史徐岚》的手稿,正读到徐岚走到了波密境内,心情开朗起来,最先被迷住的是惯于审美的双眼。刘先生说,最早的梦境记忆是彩色的,红的是山花灼灼,绿的是丛林枝叶,其上是金黄的流苏垂挂。我进藏后第一次到波密,第一眼望去就印证了小时候的梦境,既惊且喜。那时便知道了,盛开的是杜鹃,森林是松杉,流苏是松萝。
       波密这地方藏在深山密林中,距徐岚来此上千年前,早期吐蕃时代曾发生过内乱。第七代吐蕃赞普死于非命,赞普的儿子们被流放至波密、工布一带,其中一位入赘当地统治者第穆神王家族,数年后王朝复辟,另一王子被迎请回归王位,而入赘者的王族一脉世世为波河六域之王。巧的是这一代波密王膝下无子只一位独女。波密王选女婿,遍访本部落而不得,便派人四面出击。这群波密人先是遇见了黑衣喇嘛,依着他的指点找到了徐岚。徐岚起初有些不乐从,待见到王女时不由得心动。
       到达波境时,正值春末夏初,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红红白白争奇斗艳,原始森林风声如涛,鹅黄色的松萝如帘,丝丝缕缕迎风荡漾,鸟语啁啾从这里那里传来,这一切令徐岚如醉如痴,走遍汉地藏地,风景这边独好!良辰美景中忽见一女子身影在花丛中隐现,不禁快步趋前。那女子已捕捉到一只美丽大蝴蝶,冲他微启笑靥。就在此时,徐岚心头一热。心热不仅因为王女之美,更因为他想到离家出行的目的,东女国既无踪可寻,何妨就此将王女造就成女王,开创一个后东女国?桃花源,女儿国,和平安宁,莺歌燕舞,睦邻友好,共生共荣,和谐社会,人民幸福。徐霞客只是一个走马观花的访问学者,短暂如虹霞的游客;而我呢则身兼复原历史的实践者,可比蜀地开国之君的蚕丛及鱼凫,待到告老还乡时,便可出版煌煌巨著《东女复活》!
       王女名桑桑,美丽不止于外表,虽则外表肯定美丽。俗话说三日可暴富,三世成贵族。单就外貌说来,开国皇帝可以丑陋,但根据优生原则世世优选佳人的结果,其后代至少在长相方面可人。王女桑桑还有一个优雅的嗜好,闺房的帷帐以蝴蝶为装饰。所以徐岚称她为我的蝴蝶女王。桑桑的美丽尤其在于内心,这颗心柔情似水,她虽不能阻止这个小国全民皆兵的尚武习俗,但对那些在战斗中失去儿子或父亲的鳏寡孤独者满怀怜悯,掌管着救济不幸的老人和儿童的职责。徐岚由此得到启示,第一次意识到了职责的分量。徐岚心情欢畅,以至于长吁短叹。他打算趁老王健在之时,打好基础,使国富民强……
       
       杨庄读到这儿,抬起头来,感情复杂地说,桑桑和蝴蝶,这就是你找到的,要告诉我的吗?这么多年,你就做了这些?看来要变也难。
       刘先生一听就急了,谁要变不难呢!你不也还是这样子,难于沟通,拒绝理解。从小时起我就时常陷入这样的梦境,让我固执地感觉有一系列属于我自己的经历,漫长得无以穷尽。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不能确知这一生能否找到它们。杨庄问它们是什么?回答略有迟疑:可能是一些载体,也不全是。重要的在于背后的故事,角色,重要的在于我是谁,或曾经是谁。那些画面困扰我那么多年,杨庄,我跟你说过的,小时读李白,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蚕丛蚕丛,若有所忆,直到成年某一天,画面显形,长发委地的蚕丛女王,古蜀国,青衣神,追随她身后的,是一个手执白牦牛尾拂尘的侍者,椎髻,左衽,华服美少年……杨庄插话:看你,又来啦!刘先生摆摆手,不过仅此而已,那一切太过遥远。倒是东女国女王的青袍赭面和骑者武士的黑色斗篷更为清晰些,在我幻觉的长风中翩飞。当野史中出现了徐岚踪迹的时候、当传闻说起波密王的遭遇的时候,我被陡然唤醒,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经历,正与灵魂出窍时的某些画面相叠印……以女性为神的时代,象征着和平、安详,荡漾着母性的光彩,在我无以穷尽的岁月之流中,我可能就是无数时代无数人中特别的一个——难道你不觉得我是被选中的特别的一个?
       被谁选中?选中了做什么?
       刘先生更急了,杨庄你怎么就是不理解,你呀样样都好,就是缺乏一点儿幽默,诗意,浪漫情怀,你就只会观察分析研究归纳,当然了,这也是无人可比的长处——那些过往时代!过往的时代不只是现代人所认为的陈旧的、平面的、乏色的和沉默的,曾经的每一时代都由活生生的人群组成,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涌动着欲望着喧哗着缤纷着,活色生香。总有一些什么令我怦然心动,把我从现实中唤醒,而每当被唤醒时内心就止不住冲动,想要回到从前,复原一段段前尘往事。所以我总与当下格格不入……也许就因为灵魂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代,它本身携带的信息被科学被意识形态所屏蔽……
       就在这时,刘先生似乎顺口说了一句很让杨庄感动的话:我的秘史其实就为你一人而写。
       所以你总是面向着过去。杨庄黯然神伤,一个面向过去的人!从蚕丛女王,东女国王,工布王和波密王的公主,她们都是长发如瀑,都是那个她吗?——那么我是谁呢,曾经是谁?
       去往林芝的途中,我们与杨庄不期而遇。杨庄是谁?杨庄就是杨庄。她自问曾经是谁,有些不合情理,因为她是一位严谨的科学工作者。
       那时去林芝八一镇还不是黑色柏油路面,但四百公里沙土路是西藏境内维护得最好的路段。一线赭黄很亲切地紧贴大地,沿着河谷,漫过山岗,切穿山林,牵引着你从一个气候带过渡到另一个气候带,从荒凉直奔苍翠,在一天之中,一种不寻常的妙极了的体验。
       林芝位于喜马拉雅东部尾闾与横断山脉之间,尼洋河两岸,从地貌到民俗一概自成体系,一枝独秀于青藏高原,存在得有些不可理喻。藏族、门巴族、珞巴族和僜人聚居区,工布服饰、工布歌舞、工布节庆别具一格,连国际藏学界也称其为“喜马拉雅文化”。林芝是西藏行政区划中最晚设立的行署,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将原属拉萨市的工布江达、墨脱、林芝、米林四县,原属山南地区的朗县,原属昌都地区的波密、察隅两县,合并而成。新建制下百事待举,行署派车来接我和刘先生前去为新闻、文化一类培训班授课。我们要趁机把文学艺术的业务覆盖这个新的行政区,我还打算趁机一访西原故里德摩乡,刘先生要拓印的一通吐蕃碑铭正巧也在德摩。搭车的人是小女子范丽,她其时的身份是拉萨旅游公司的签约导游了。
       那时去林芝若想朝发夕至,必须起个绝早。穿过泛着青白之光的城市,过拉萨河大桥。东向直到米拉山,公路都是沿河而上。太阳刚升起不久,墨竹工卡县城一闪而过。还有比我们出发更早的,路旁正停泊一辆吉普,几个人围着平放在地的轮胎,拿自行车气筒充气。先认出了司机罗丹,我们一群幸灾乐祸,明知故问:罗丹干吗呀!
       刘先生的笑容忽然僵住,杨庄?——杨庄!
       那年杨庄不满四十岁,女性科学工作者最佳年华,且面貌体征均可以适中、标准字眼形容,职业短发,训练有素,旅行者的米色风衣,耀眼的红纱巾在晨风中拂动,阳光弥漫。她转过身来,眯起眼睛打量,噢,是刘先生。
       杨庄很阳光,很科学,不适合进入小说。她是那种可以在自然科学方面著书立说写论文的类型。其身份是中科院的生态学家,远在刘先生、在我们这些文人的磁场之外;她的存在似乎是作为一种参照,现实人生多样化的体现,所以她与刘先生这样散漫随意的人曾有过感情纠葛本就匪夷所思,分手合乎情理。然而俗话又说距离是美,不是冤家不聚首,一别多年不期而遇,每回相遇都有故事。
       罗丹此时的身份还是自治区林业局的驾驶员,这下可高兴了,当即提了个两全其美的建议——换车换车,范丽过来!
       我也换到了前边的副驾驶座,以便让两位旧友叙谈,但听刘先生清了两下嗓子,又冷场了。我就尽义务,闲问多久不见了,噢快十年了;这次杨老师来……做大峡谷自然保护区规划,要成立自然保护区,好!然后就这一话题交谈。
       说话间到了米拉山。别看米拉山未必高大,也很荒凉,却是拉萨河、尼洋河的分水岭,兼具两种气候带、两个生态区的交界点。翻过米拉山口,沿途风光开始养眼。随着地势渐低,小灌木逐渐高大,山坡乔木渐多,墨绿中红红黄黄的色彩一点一点地充实起来。阿沛庄园所在山村倚山临水,河面一座木头桥,桥那端一座粉白经塔,侧旁有山间小道拐进山口,云深不知处。刘先生说,停车。
       白塔四周五色经幡微微飘动,不是风动是心动了。那是一条废弃多年的道路,茶马古道,康藏驿道。川藏公路修通前,从内地来拉萨,必经此山口走出来。刘先生就此打通话路,跟我讲,也让一旁的人听到:多少多少年前,他的先辈刘赞廷走过这里,又多少多少年前,杨庄的父母随十八军先遣部队走过这里,那时杨庄是被母亲怀着的;二十多年前,他和杨庄结伴从成都—昌都—硕般多,翻越夏贡拉山,也是从这条山谷里走出的。这时杨庄接话,说是在二十二年前。杨庄参与谈话令刘先生欢欣鼓舞,不禁得寸进尺,那一年我们多大?杨庄瞥他一眼,我十五岁,刘先生说,我二十二岁,是西南民院应届毕业生了,她才是宜宾初三的中学生。那是在“文革”串连的时候,我们组织了一支队伍,徒步进藏。从成都出发的时候十几个人,一路流失,有的搭车到拉萨,有的索性返回。到昌都的时候只剩下五个人,碰巧遇上司马阿罗,咱们三个就相约一起上路。每个人都和这条路有缘。
       杨庄看来乐意谈到这段往事,说,司马阿罗当年作为十八军先遣团的翻译,和我父母在一起。我对这条路充满感觉,路的延伸意味着自己生命的孕育在一步一步中饱满。不过那时顾不上抒情了,我被他俩拖着拉着,很艰难地挪移在夏贡拉山道上,只觉得胸口闷胀,头痛欲裂。可是司马阿罗说,那时你妈妈小庄就站在路边,给战士们唱歌加油,你爸爸小杨打着快板,跑前跑后地表演自己编的节目呢。这一说我就不好意思了,挣脱了刘先生的手,坚持着自己走。五千八百米的山口接近了,大朵大朵的雪花扑打着面颊。起风了,司马阿罗警告说,一旦风声大作,道路不辨是危险的。他加快了脚步在前面探路。刘先生接上说,当时乌云浓重,气压太低,杨庄喘不来气儿,一头栽倒在雪地上。我一见不好,大叫一声杨庄,司马阿罗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叫喊声惊扰了山巅积雪,随着一声闷响,雪崩了。我来不及多想,抱住杨庄向山下翻滚而去,崩坍的雪浪波覆一波在身后追逐,好险!后来我们拿军用皮大衣当担架,两双手半抬半拖,下到半山腰,杨庄就苏醒了,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声,真好。
       然后呢?
       当年我们在拉萨没住几天,就被动员回去了,在成都分手没再联系,再次相见差不多隔了十年时间。刘先生说,然后——该上车了。
       后来的故事是杨庄告诉我的。在林芝我们住在招待所的同一个大房间里。没想到的是我们原来是同一批进藏的学生,刘先生和杨庄重逢的时候,我正好也在现场。那是在1976年10月,青藏公路上的沱沱河兵站,那一天我们山东同学到达时,听说北京的同学先到了。此地谐音“头疼河”真是实至名归,我头疼得要命,正躺在床上。听见院中喧嚷,有人说来了两个野人。因为好奇,我还挣扎着爬起来看热闹,就见两个裹在污黑锃亮皮袍里的人,一个长发蓬乱面如黑铁的老者,一个貌似大猩猩的“虬髯客”。他们说是从高原深处的无人区归来,不想车坏在无名高地,步行了五天才走到公路,要搭我们的车去安多县求援。“虬髯客”说他叫刘先生,我们以为是姓刘的先生。听刘先生称老者“阿罗”,我们问,老人是藏族吗?阿罗说是。又听刘先生称老者“司马”,有人问,那你是汉族了?司马又说是,弄得我们一头雾水。后来正式认识了,才知道他们此前并非结伴同行,一个随中国科学院青藏科考队考察藏北,一个随那曲地区某县干部为扩大牧场寻找水草地,在无人区相遇。那么大的藏北高原,他俩的相遇本来就不可思议,而刘、杨二位的相遇几率更低,也只有写小说才有这等巧合发生。
       就像对上了暗号,从此时起,我和杨庄亲密多了,相互间直呼其名。招待所是林芝农牧学院的招待所,杨庄指给我看山脚下一栋刷成粉白的三层楼房,她曾在二楼靠西边那间一住四年,也是刘先生和她共同生活不足一年的小窝。沱沱河兵站那一晚,她和刘先生久别重逢时都有些拘谨,不知该说些什么。漫长的时光里天各一方,不过在杨庄那里还算是一条上行线:插队几年当工人几年考上北京的林业大学读书几年。但在深心里始终隐现着一个身影,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无论你是否已成家,我还是希求着再次相见。现在好了,端详着饱经藏北高原风霜的脸,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轻声问一句,你还好吗?
       她听到的回答实在唐突:我不好,犯了错误。
       而且是最不情愿听到的,是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
       说起青年刘先生早年对于杨庄,不能说是没感觉的,问题在于那时杨庄还是个女孩儿。问题还在于他满脑子另一番意象,时常背转身去,以便心神的目光投向无限之遥的远方。其实一片空茫。有些东西失落了千百年,横断山脉的罡风把它们刮得不知去向……
       那些年里刘先生走了背运。乱哄哄的年代里,这位藏语专业的高材生被分配到了边地墨脱,到了县上同样一片混乱局面,索性被打发到了区乡。雅鲁藏布江浩荡而下,低海拔的墨脱四季青葱,鲜花铺地。(墨脱是藏语中的“鲜花”)当地人眼中的小刘就像是天边飞来的大鹏鸟,不,是骑着白马的神子,白马神子有一双眼梢上挑的凤眼,既温存又多情。这双眼睛在所到之处,接收到的是姑娘们麋鹿样的惊羡目光,山花样的灿烂笑容,而且个个皆是长发美女,黑色长衫的青衣女神。年轻人不由得心醉神迷,在这与世隔绝的花朵之地,天性被唤醒,记忆深处的画面清晰。你好!他向着迎面奔来的椎髻左衽华服美少年问候。你好!他向着飞驰而过的黑斗篷黑坐骑的荷戟武士问候。你好!他向着施施然走来的宽袍大袖明季服饰的画家问候……
       你们都是女性之神的崇拜者和守护者,你们是我。
       情人浓密的黑发,
       洒下明月的清辉;
       缕缕闪亮的情丝,
       将我的心儿紧系。
       根据传言,年轻的刘先生最初有过的遭遇是在丛林环护的水潭中。久雨初晴的阳光下,刘先生赤条条如鱼,在清澈的水中俯仰游弋,享用着天籁下的快意人生。忽然草丛中有枯枝发出脆响——随着一声抑止不住的爆笑,草丛中突然跳出四五姑娘,个个前仰后合,还有一个大叫,白白的那么好看的皮肤啊。刘先生又羞又慌,沉入水中许久不敢露面……
       我听到的一个版本说,大约在同一场景的另一时间里,一个胆子够大的姑娘,像条美人鱼一样,悄悄地潜行接近,与刘先生同沐于河……
       后来杨庄问起过这事,刘先生很沮丧地据实以告,是有过这回事儿,但哪里浪漫。事实是墨脱那地方咬人的蚊虫巨多,他的皮肤又是最不禁咬的那种,奇痒无比且抓破了易感染,弄得新创旧痕,体无完肤,只有在水中稍可缓解,就这样还被打扰,那一次在水中僵持了好久,衣服也被挟持,直到乡里人找来了,姑娘们才一哄而散。
       后来的传闻更多,最最要命的是,本来极私密的事情,潇洒女孩们反以为荣四处张扬,那情事被描绘得有声有色。男人们听了发笑,说从来只听“蝶恋花”,现在要编一首歌儿“花恋蝶”:花儿已然开放,招来蜂儿蝶儿飞舞;谁是花儿谁是蜂蝶,那可说不清楚。
       胜似桃源而毕竟不是,天高皇帝远却也有人管。几年后大运动中的某次小运动,大约是名为清除“五一六”分子之类,上面派来了工作组,正缺一个反面典型。工作组长是一位刻板的汉族干部,他捕捉到了一些风声,那些其实本无恶意的飞短流长在他那里变得不堪入耳。为严肃纪律打击歪风邪气,决定拿刘先生开刀,马上隔离审查。
       刘先生这才大梦初醒,写不完的检查挨不完的批判。心想古风不再,今非昔比。我不再是他们了,我只是我自己,我生活在20世纪70年代,天性不宜,我犯了错误。
       起初运动来势汹汹,一旦被打成“五一六”分子,判刑的可能都有。但在过程中渐渐松弛下来,首先是无人指证投诉,批判会就流于泛泛的上纲上线外加不严肃;其次是他不属于两派中的任何一派,人缘不错,县上干部特别是女干部和干部家属私下里都说他好话。第三,实事求是地说,除了这个问题,刘先生的工作成绩可嘉,你看他在某乡某村推广新式农具新式技术方面就有效果,一举改变了当地毁林垦田的传统做法,凡此等等。工作组长听取了大家意见后,决定手下留情,给了刘一个留职察看的行政处分,调离该县,回拉萨待分配。
       这一番折腾让刘先生伤心丧胆,几成衰人。留职期间被报社借用做了藏文版的排字工,这期间他低着脑袋夹着尾巴与绯闻无缘。报社依据其表现和才干,决定起用他当记者,这才重新做人。我们在进藏途中相遇时,他正在藏北做驻站记者。
       沱沱河兵站相遇,杨庄只了解了一个大概,心情复杂了好些天。在拉萨等到分配去林芝农牧学院任教的通知前,左思右想过,或者根本就不需考虑,总之临行前一天,杨庄郑重其事地向刘先生表态,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在意;我们一起走过很远的路,可不可以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
       有点儿好,可行。鱼雁往返,一年后结婚。这条四百公里山道一度承载过幸福心情。有时单位就委托他在林芝及其附近的波密、米林几县采访。刘先生枯木逢春,工作积极待人热情,那些年里时兴交谊舞,刘先生大显身手,俨然舞会王子。眼睛重新焕发光彩,重新迷倒了女子一群。不过刘先生谨记教训,目不斜视。那段时间也是杨庄幸福平和的日子,除了为人师表让人略感严肃,例如从来不参加舞会,其他方面真的无懈可击。她看到刘先生神采飞扬很有成就感,心想就这样过下去吧,再生一个孩子就更好了。变化从某一天开始,刘先生从波密带回一个精致的玻璃盒,盒内是一硕大如掌的蝴蝶标本,十足蝶王。蝶翼上的图案奇异,圈圈点点几何图形,色彩尤其无与伦比,以高贵的黄为主色调,自然界中凡能见到的一应知名不知名的颜色俱在,荧光闪闪,从不同角度看去变幻无穷。但是这蝴蝶不是送给她的,是别的女人送给刘先生的。刘先生据实相告,是波密一个名叫桑桑的送他的礼物,桑桑原是他在墨脱的同事。当时杨庄也未在意,就像通常的情况一样,妻子总是最后一个知悉丈夫外遇真相。后来是分配到波密的同学说出了有关桑桑的秘密,在杨庄的追问下,刘先生到底承认了,旧情人,一直有联系,桑桑真好,你也真好。
       刘先生在幻觉世界里展开垂天之翼,其上布满美丽的羽毛,飞翔在莫知所云的天空,一直在寻寻觅觅中;而多年来他所面对的实在,则是暴着青筋长满老茧的脚丫子,在泥地中踩来踩去,bia叽、bia叽地在耳边聒噪。他自己的事情总是处理不好,不合时宜。对此我表示一定程度的理解,某一类人,耽于幻想,比较不太现实地活着,宏观抽象形而上。所以就想到,若是一二十年前能够写出刘先生VS杨庄的故事,以他俩的错位之恋一定精彩,现在是没那个柔肠百转千千结的情致了。
       总之是,刘先生受挫,杨庄也受挫,关键在于这个汉族知识女性,唉怎么说呢,不光是知识女性,一般人遇到这样的情况都很难保持风度。总之是,感到深受伤害的心作出了决定:她报考了研究生,离了婚,一走了之。这一走海阔天空,读了硕士读博士,还在大洋彼岸做了两年的访问学者。临分手时,她对他说,将来你找到了什么,请告诉我。
       刘先生现在可以说了,我找回了徐岚,虽然是个半途而废的故事。还找回了他的一件实物,木雕。每当想起山川依旧,而今的眼光与当年故人的眼光重叠,亲切的痛楚不禁油然而生,是刘先生的总结发言。
       徐岚爱上了王女桑桑,更由此生发了重建东女国的梦想。不由得心情欢畅,以至于长吁短叹。并打算趁老王健在之时,打好基础,使国富民强。
       这一想法得到了黑衣喇嘛的鼓励,为此他陪同徐岚走遍波河六域考察资源,发现此地如此丰饶:山中有银矿铁矿,山上有熊掌麝香,遍地花果树木。只是当地不知取用,皆因信息不通,外加思想观念和生产方式落后。徐岚一行朝着南方翻山而过,气候顿时燠热,再向南,就是天竺印度,徐岚未再远行,张望一番考量一番便踏上归程。面见老王,徐岚提出了一系列改革和发展的规划,老王欣然采纳了女婿的建议,例如为发展教育办一学堂,通过徐福在察木多请来一位藏族老先生授业;例如为改变刀耕火种的农耕传统,通过徐福从汉地请来一位农民、一位木匠和一位铁匠,采矿冶铁,打制犁铧锄耙,教种棉花水稻。想到古东女国女子们养尊处优,男子们才外出耕种狩猎作战,徐岚想让女人们在家从事一种更为优雅的职业:养蚕织锦。销路已经想好:卖到印度去。啊桑桑,我的蝴蝶女王,你将像当年的蚕丛一样,走遍民间,督导人们采桑养蚕,剥茧缫丝,纺缎织锦……一个女儿执政的绫罗新国即将诞生,那条月黑风高打家劫舍的山道,从此将成丝绸之路。
       徐福领会了徐岚的意图,十二分地卖力气,但是进展得并不顺利。第一年,他派人去内地采买来蚕种,不想路途上小蚕便钻出卵壳,四散亡佚;第二年采买的是蚕茧,同样因路途遥远,半道上化蝶而去。第三年,徐福快马加鞭亲自护送,终获成功:蚕儿被放养在桑林中了。
       那个徐福跟从他一直到了波密,见他似乎想要安顿下来的架势便离开了他。为了传递信息的方便,后来徐福特意在昌都镇上设了一个分店,每年往返波密一趟,看望旧主的同时,兼做买卖,运些盐茶糖布帛之类日用品,换回波密特产的山货药材。或者反过来说,做买卖的同时顺便看望旧主人。这样徐岚就有了朝向外部世界的通道,他在此地进行一系列的改良措施也有了物质供应的保障……
       往下的事情不必言说,总之不几年后,徐岚和徐福就发现把丝织品销售到印度去只是个幻想泡沫。勇敢无畏的波人独独害怕这类小生灵,一听说需要日夜操劳更是敬而远之。其结果,只有桑桑带了几个仆从坚持室内养蚕,由于缺乏做细活的传统,缫丝纺织尤难,只掌握了取丝棉的技术,几年后,为王室成员每人添置了一件丝棉袄、一床丝棉被,便是全部成果。徐岚解嘲说,这项事业愉悦了波域的生灵:天上飞的,地上爬的,鸟哇,蛇呀,青蛙之类,实际上是为它们提供了美食。
       另外的一些改良措施也好不了多少。引进的作物品种只有旱稻保留下来了,其余的不是不适合生长譬如棉花豆类,就是太麻烦譬如水稻;精耕细作始终没能学会,锄头耧耙弃置不用,只有轭具犁铧尚可;小学堂也因教书先生的故去而解散了。迭经失败,徐岚的新东女国一直在构想中,辅佐女王登基之梦未遂,主要原因是其岳丈波密王老而不死,也许比他活得更长久,糟糕的是由于既缺乏儒家思想又缺乏佛教精神,老王一生尚武,在食品不济的季节,时常组织青壮奔袭周边村舍,打劫康藏大道过往客商,并且身先士卒地挂帅出征。每逢此时,任凭徐岚鞍前马后地苦劝,老王只是微笑,等他说得差不多了,一声呼哨,打马便走。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后来徐岚放弃了改良也放弃了劝戒,专心致志做起了自己喜欢的事情。画画,画山水、人物、佛像,也画灶王爷和关云长。曾有一度着迷于雕刻工艺,一出手就不凡,刻出了许多小人儿,分发给王城的孩子们人手一个。王女桑桑直等到他的手艺炉火纯青时,才提供了珍藏的紫檀木。徐岚就按照桑桑的形象雕刻了一尊观音像,体态婀娜,神情安详。
       过了五十岁的徐岚再也没有当年的心气了。有时他想起是否该回归故土,哪怕仅见废墟一片。但举目关山重重,俯首儿孙绕膝,遂绝了这一念头。到后来索性无目可举了,他的眼睛也开出两朵宝石花儿。晚年失明的徐岚每日里口中抑扬顿挫地念念有词,家人听不懂,那是还能记得的李白杜甫辛弃疾的诗词之类。徐福想是因年老力衰后来不再前来看望旧主,早年的文字画稿曾交付于徐福,不知流失何方。徐福为之传扬的,是徐岚身后几百字的传奇,也只进入野史中。
       在我们谈论那些陈年旧事的时候,范丽有时也在场。她觉得这些面向过去的寻找、等待、分分合合的故事离奇,比如说,生活作风那算什么问题。我们看她,也有隔代感。不是不明白,世界变化快,不仅对年轻人而言,尤其适用于中老年。这位小女子可以算做是拉漂的范本,较早的波希米亚一族,空间是现在,时间是未来,生活是在别处,远方总有什么在等待。随着80年代改革开放风起云涌,以行走为特征、以感受为目的的新型生活方式兴起,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有一个地方成为众目所向——啊西藏你有多么神奇,就能提供多少惊喜,你有多么高远,就能吸引多少高举远慕的心。主题曲的旋律就此萦绕于神州大地:我向你走来,捧着一颗真心,我向你走来,带着一路风尘。从此时开始,推崇时尚希求不凡经历的年轻人,和不太年轻的人会相互询问,去过西藏了吗?再过若干年,相互询问的将是,你去过西藏几次了,到了哪些地方?
       范丽无意中领风潮之先。现在我已忘记是因高考落榜还是初恋失意,或二者兼而有之,或根本什么都不因为,总之她在十八岁那年跟家人说好,她将在外游历一年。背包一族只身上路,任选了成都—拉萨线路,搭过大车小车拖拉机自行车,也徒步过,耽于风景走走停停。在昌都遇到经商的康女阿西,结伴直奔拉萨,在八廓街头出现……
       凡是向往西藏的人,司马阿罗笼统地归之为缘分:他是来寻找从前诸世的某个对应物的。此刻笔者将这话公之于众,相信这一论断放之四海而皆悦,无论中外人士,若不闻之心动就不合常情了……轮回转世观念所提示的风景引人遐思美不胜收,西藏的天空如梦,布满臆想的翅膀。
       在司马阿罗的论断之外,我补充发现了一点,中青年人,特别是年轻女子心怀浪漫,内心有意无意渴望邂逅——不期而遇,时刻准备在非凡之地遭遇非凡爱情,最好是一场荡气回肠生死恋。范丽本来也这样,八廓街初识,其实让她最先有动于衷的人是与其父同龄但帅气犹存的刘先生,此后亦步亦趋,偶尔情不自禁地挽起刘的左臂或右臂,终于发现凡她挽住的总是僵直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过渡,最终响应了罗丹的爱情召唤。本来我就旁观了类似的一系列实例,有一回是一个汉族女孩,要死要活地爱上了一位苯教青年活佛,从内地追到西藏,害得人家避之唯恐不及,连手机都不敢接听。又有一回,在网上偶然读到一篇西藏经历的文章,有一句涉及到我,是在结尾的地方:她听到马丽华冲着她离去的身影高喊了一句,不要为了一个人回来!看到这一富有诗意的言犹未尽的结尾,唤醒了多年前有关这女孩故事的记忆的同时,也再次印证了这一结论。
       杨庄是为了一个人回来的,难免就因为这个人而离去。当然那一切都过去了,她再次归来是经过了从内而外的重新披挂。与之对应的刘先生则是为了一群而来,为了世世所历的那些悬念牵挂的寻寻觅觅,不意间世道世风已变,其天性在当今处处碰壁。所以当旧地重返,让他俩共同面对从前的记忆,也不知死水中是否激起微澜。
       相比较其他人而言,我更能理解杨庄,这不需要灵魂的进入。所以听罢往事,心存遗憾的同时,不会说她脆弱轻率,换成是我,也会一跺脚走开的。对于我们这一代说来,女性命运已然改变,只要你有愿望并具备适当能力,一个人也可以自成世界。传统的妇道美德无所谓贬值,但我们会以同等标准要求对方。联想到我们的历史女主人公的命运,我渐渐想通了无从下笔的症结所在:某些观念变得难以认同,当年令我最为感动的西原的献身,随着本人阅历的增长,变得不那么感动了:可以欣赏,但很难由衷赞美。我把西原的故事讲给杨庄听,唏嘘一番后,杨庄同我达成一致,欣赏但有所保留,说,我们是做不成西原了,做不到一生只爱一位男子、不管他妻妾成群还是招蜂引蝶而始终不渝。杨庄还是很有兴趣跟我去一趟德摩。那里是西原的家乡。
       先前的几位加上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西若,她在八一镇上初中,搭车回德摩的家乡。另加一位我的同事老友,摄影家旺久多吉。德摩一带曾为他的家族所有,他的父亲正是十世第穆活佛。此君在西藏现代史上不因政治闻名,倒是以西藏摄影第一人而著称。旺久多吉子承父业,也做了摄影家。这个秋季里他来林芝四处拍照,与他碰巧相遇也是有缘。
       两辆小车开到山下,说好第二天下午某时来接便回了。刘先生神秘地说要带我们去个地方看样东西,提前告知大家换上爬山的运动鞋,那地方不通车。另外还带了一顿午餐干粮。
       爬上山半腰,钻进老树林。树冠遮天蔽日,阳光射进树隙被分割成条状斜线,远远近近鸟类叽叽啾啾。穿过老林又翻山,处处无路处处皆路,大家走得气喘。在一片矮树草木掩蔽的崖壁前,刘先生说,就这儿啦!拨开灌丛,一面石壁出现,其上苔藓干枯,红黄绿白,锈迹斑斑。大家一拥而上,学刘先生的姿势趴在石上观看,苔迹中依稀可辨字迹,粗朴的摩崖石刻。年代很久了。
       这就是刘先生要拓印的吐蕃古碑,公元八九世纪之交的古迹,赞普赤德祖赞颁发给同是吐蕃后裔一支的工布王的盟文。它的来历将在波密王的故事里出现。
       杨庄望过刘先生一眼,笑说你不会说吐蕃王族跟你有什么关联吧,王室情结!刘先生说,啊啊,至少同波密王有关系。范丽在笔记本上作记录:第八个旅游点,德摩的吐蕃摩崖石刻。
       小姑娘西若对杨庄的职业感起了兴趣,寸步不离左右,询问那些乔木灌木的学名科属种,她说将来考大学也要读有关森林的专业:谁叫我们家乡有那么多的树呢!
       黄昏时分到达目的地。早有人捎信过来,一大群人守候路边,我们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欢迎。当然仪仗是冲着旺多的。几位中年人一一地献过哈达,几位老年人便挤过来请求旺多摸顶。旺多连连摆手,口称不敢当,只跟人家双手相握。
       若按“曾经”说来,旺多算是德摩的准主人了。十世第穆活佛的前几世做过朝廷敕封的西藏摄政王,权倾全藏也富甲全藏。第穆寺是其主寺之一,在拉萨的府邸为拉萨四大林之一的丹吉林。不过,从上世纪最后一年开始,命运多舛,两番遭灾,1950年墨脱大地震,邻近各县房舍建筑损毁严重,连第穆寺的强巴佛像也被震塌。“文革”的人为地震中再次遭殃,前几年修复时,十世第穆已过世,村人便请来旺多指导修复,自此常相过往。
       山村薄暮,晚炊缭绕。一行人登上木梯,阔大的居室洒扫一新。刚刚坐下,大盆的牛肉炖萝卜、罐头烧鲜蘑和人参果米饭就端上来了,香气扑鼻。
       村里人挤满了一屋,我开始了采访。指着复印本的书说,这上面写到了,八十年前有位姑娘名叫西原,她嫁给了……
       一中年人笑问一老年人:波啦(男性老者泛称),您正好八十岁了,也只有您可能听说过。
       老人环顾左右:西原?会有人叫西原吗?
       西原的确非藏名,可能是陈渠珍后改的。刘先生说,或者叫西若。西若是死而复生的意思,许多人无分男女都用这名,说明出生时曾险些夭折,取此名以后好养活。
       波啦,当时有个广久的头人叫彭措,您可能听说过吧。他就是西原,西若的伯伯;德摩的头人是西原的表哥,他们家中还有人吗?西若家还有人吗?
       老人迷惘,好大会儿才说,听说我出生前的一些年里,好些女孩子都嫁给官兵了。那些官兵也有好些都留下来了。
       中年人受到启发,冲着人丛里的一人喊:扎西,你父亲的爷爷不就是汉人吗。
       扎西是十来岁的小孩,挤坐到我们跟前,仰着小脸问:那本书上写我爸爸的爸爸的爸爸了吗?一旁有人补充,只知道范姓,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
       真是喜出望外,后面我会写到书记官范玉昆娶亲之事,当年陈渠珍出亡藏北时,范恋娇妻幼子,并未随行。书上说,陈后听传闻,范一家惨遭灭门之祸,看来不确,这一支幸存下来。你祖上是贵州人,扎西,将来你愿意去认祖归宗吗?
       小扎西无所谓地摇摇头。老年人又说,八十年间三四代人,早死的那些也该转世几回了。大家拿这事儿说笑,就是就是,早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多赚了几回人生。
       只有中年人还算照顾情绪,细问西原家乡究竟何村。
       广久头人的官寨德摩头人的官寨,德吉康萨幸福新房在哪儿?有人虚指这个方向那个方向,说从官寨向东过一条小河,对面山坡可能就是西原的村庄。西原的家前或房后有一块很特别的大石头。
       人们稍稍议论了一下,就作出了判断:不必再找了。那地方从前是一片桃林,大地震中已经陷落成盆地,现在只有一片草坪了。
       人们希望快快结束这一话题,他们更关注当下的现实。
       当下的现实是,第穆寺虽已恢复,但无专职僧人。昌都有人来住寺,他们拿不准,想听取旺多的意见:格旺多啦,没有活佛的寺庙等于没有灵魂,我们的请求务必请您考虑。
       旺多有些为难发愁,说,不让我当活佛,是父亲的遗愿,我怎能违背呢?僧人的事情你们和乡政府商量就行啦,我不便参与意见的。……
       西若一直跟我们在一起,直到更深人散尽,执意不肯回家,纠缠着要听西原的故事。怎么啦?为什么?然后呢?我们躺在地板的卡垫上,开始说得热闹,后来话语稀落,木楼外终夜响彻林涛与山泉的合鸣。月光透过窗格玻璃,清泠泠地洒落一地,女孩子若有所思,“唉西原”,是她睡去前的最后一句。
       晨雾在山野盘桓了很久,太阳升起的时候虽然淡了些,却仍然缠绕着山村和林莽上方不肯散去。我们站在悬崖边上朝下张望,西若指点:那儿,还有五棵桃树。那片草坪应当是西原家的牧场了,桃子已经采摘过,古老的枝叶依然婆娑。
       望见了一块异样的巨石,玄色石,似圆若方,在初升朝阳下青黑地泛着湿漉漉的晶莹。我们急急奔下山崖,穿过水汪汪的草地,冲向西原的三生石。
       真奇怪它从哪里来,无论形状色调,都迥异于周边黄褐石岩。
       村里人都说这是一块天降神石,但是并不拜它。村里人说,月亮圆了的时候,有人可以听见它会发出热玛琴的音乐之声。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到的,是恋爱中的男女……
       ——写到这儿闻到了某种酸腐气味,这次是从想象中的玄色石那里发散而来。一直以来,每当自己想要写得柔软一些,杜撰的情景就变了味道,露怯。为此我删去了原稿中已经扩充的情节,本来这个美好人物值得浓墨重彩,我在林芝期间处处留意,试图选择最佳场景制造效果让陈渠珍和西原初次相逢。一次想到在水一方,在雪山脚下错高湖(现正式名称为巴松错)烟波浩渺处;一次在西原家乡,棠棣雪白桃花粉红掩映的木楼前;还有一次更玄,想要出奇制胜,借用武侠作品情节,是在山林深处,陈渠珍一行狩猎者,突与某野物例如野猪什么的狭路相逢,猝不及防,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某种武器掠过如风,那箭或刀剑正中野物面门或喉管……英武少女现身。
       越发地不堪了。而且在前几种抒情场合,还要让这位工布女子的歌喉高亢婉转,唱什么呢?翻遍了手头的西藏民歌没见到中意的,最终是刘先生提供了两首,他亲手采风所得,一首是《心脂供灯》,一首是《二十颗核桃我只选其一》。前者歌词大意:
       我心中的佛殿,
       若能建成的话,
       愿以我之心脂,
       当做供灯点燃。
       另一首:
       向树上扔了一粒石子,
       二十颗核桃纷纷落地,
       我只从中捡取一个,
       其余的十九个请回。
       还没完呢,我还要让陈渠珍击节赞叹:好一个至情至性!然后让一旁有人说,我们工布人就是这样的,真的吔!所以说酸。
       不过所有的人都称道这两首情歌经典,忠贞不二,扒心扒肝。好一个至情至性,其实是从刘先生口中发出的赞叹,杨庄在旁揶揄了一句:在有些人那里,心中神殿供奉的全是女神,二十颗核桃个个珍惜。罗丹故意夸张说,当一个人可以为心中至爱不仅剖腹剜心,还要把它烧得焦煳作供奉,哇好动人,哇好痛……范丽打断他:不要说得血淋淋的好不好?罗丹又说,我来贡献一首:树枝伸向云霄,用手哪里够得着哇;桃子落在怀中,是它自己掉下来的呀。刘先生表示理解:命定桃花劫,躲也躲不过。
       林芝之行结束的时候,只有我一人回到拉萨。范丽去了错高湖即巴松错,说要住上几天细细考察;罗丹一心想陪范丽,可他的工作是陪同杨庄,刘先生善解人意,替他开口求情。杨庄想想说,罗丹可以在半个月后送一批给养,还有仪器。这样就成全了罗丹。刘先生呢?义无反顾地陪了杨庄,去墨脱的峡谷深处做生态的本底调查。我们在心里祝福,既已重逢,有可能重燃;几率无意义,希望就是希望,百分之一时常等同于百分百。
       第四章波密丛林之战的一地灰烬
       陈渠珍与西原的故事是从三营移防西原的家乡德摩后开始的,有一段时间属于陈渠珍在藏期间短暂的幸福生活,为数不多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大约在1910年秋冬季。
       德摩在觉木宗东南。佛教传入之前的神话时代,此地最大神祇为第穆灵神,之后显然被法力更大的佛教所降伏,遂以女性鸡脚神的形象屈居佛教护法,仍作为德摩一地、第穆一脉的保护神。第穆寺不仅在工布地区是首屈一指的大寺,在藏区也赫赫有名。第穆活佛是藏传佛教格鲁派较早建立转世传承的活佛之一,第四世活佛曾陪同五世达赖喇嘛赴盛京觐见顺治皇帝;六世第穆则于18世纪中叶奉清廷圣旨担任了首任西藏摄政王;此后第七世、第九世第穆均承担过此职,权倾一时也富甲藏地,五十多座庄园遍布西藏东部。与第穆寺相伴生的,是房名为德吉康萨(幸福新房)的家族,由于早年曾对拉萨政府有过贡献,享有免差特权。经过两百年发展,这个家族已成工布大户,德摩民间首户,是第穆寺属庄园的世袭管理者,寺院的德羌——掌管钥匙之人,德摩第巴——头人,俨如准贵族、准宗本(县长)。这时已传至第七代——此为西原的出生地背景。
       陈营开进德摩后,营部就设在幸福新房—德吉康萨。一个硕大建筑群,房舍豪奢,奴仆成群。这一年是德摩第穆的幸运年,十年前因所谓咒杀达赖喇嘛的“第穆事件”,九世第穆死于狱中,名号被剥夺,财产被充公。经驻藏大臣联豫上奏朝廷,获准这一年名号恢复,产业发还。与第穆系统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德吉康萨重新兴旺,幸福新房里喜气洋洋;大军移师而来,尤其喜上加喜。主人,亦即德摩头人凯珠,热情接待殷勤备至。公余之暇,每天陪着这里走走那里看看,教这位德摩的最高长官打獐子取麝香,辨认各种蘑菇药材,进山采猎,入寺造访。这一年十世第穆活佛刚满十岁,名叫丹增嘉措。陈渠珍欣赏小活佛的天资聪慧,便以自己的姓氏相赠,为其改名为“陈丹增”——许多年后,这位还了俗的活佛成为西藏第一位摄影师,还记得当年这段佳话,啊啧陈丹增!除了汉官为藏人选姓改名,另一时尚,当地人以能嫁一名官兵为体面,官兵也乐得娶藏女为妻——此为西原出场时的时代背景。
       西原家住广久村,西原的姑姑是德摩头人凯珠的母亲,广久营官彭措是西原的伯伯、凯珠的舅舅。凯珠陪同陈渠珍应彭措之请前往做客,由此西原陈氏结缘。
       这一天秋日朗照,长空澄碧。陈渠珍带了司书张子青、排长谭鸿勋及金声、张敏等一行十数骑,一溜小跑,不一会儿便到河边。河边早有一只小木船恭候。小木船以半爿树干,刳木为舟,不见一钉一铆,颇具上古之风。河水清浅,时见水中鱼儿嬉游。举目对岸,一群人快步迎来,为首者彭措年过花甲,身材魁梧,皤然发须,器宇不凡。
       彭措的官寨同样华屋罗列,石基木构的建筑高大古朴。宽敞大院内张开遮阳帐,帐下设置茶几座垫,干鲜果品、干肉奶糕种种倾其所有。贵宾就座,彭措招呼儿女辈们献上歌舞。
       一群女子随乐起舞。陈氏长官出身武门,稍通音律而已,只觉得工布舞节奏铿锵爽朗,腿脚功夫顿挫有致,不属于轻歌曼舞一种,山野民族之风吧。
       待到舞步稍歇,歌声突起。六弦弹唱工布歌谣《六弦扎西杰布,不要说没有出身》,在这里,六弦琴被拟人化名为“吉祥之王”——扎西杰布:
       六弦扎西杰布,不要说没有阿爸,
       公树达那的树干,不是你的阿爸吗?
       六弦扎西杰布,不要说没有阿妈,
       母树玉儿的叶片,不是你的阿妈吗?
       表演者且弹且歌之舞之。弹琴者皆为成年男子,有一位少年琴手引人注目,俊美无比好不神气。口中以童声领唱,众人唱和伴舞,气氛热烈。
       (领)请看六弦的把手,(合)好似六臂工布神,
       (领)请看六弦的琴弦,(合)好似汉地的丝线;
       (领)请看弹琴演唱者,……
       此时,在场的工布人不失时机地同声高歌:俊美无比像雄鹰!把欢乐的气氛推向高潮。
       意犹未尽,又开始了下一个节目,马术表演。彭措引客人们转移到官寨一侧的旷地就座。此处视野开阔,可见河谷平滩长约三几里,按六条跑道每隔百十步插下一尺长短的细竹竿,一排六骑纵马奔驰,每至竿旁便探身向下,以手拔竿,再一跃返回马背。这动作难就难在一纵一跃的瞬间,众人目光集中在少年琴手身上。只见他胯下乘骑高骏,腾飞如箭。少年骑手探手取竿时或取俯姿或取仰姿,在马背上矫捷翻飞,竟无一失手。一片喝彩声中,少年高举一束竹竿喜气洋洋地凯旋。
       一旁有人高声报——优胜者西若——
       彭措满意地捋着胡须相告:西若是在下小侄女,喜歌弦,更擅骑马射箭。
       陈渠珍这才注意到少年琴手、少年骑手原是一小女子。难怪一见她便觉眉清目秀,只是把辫发在头顶盘成男孩的发式,身穿男孩才穿的高领白衬衣,又将黑色长背心拦腰紧束,显得虎虎有生气。连称今日奇遇,又见一奇女子!
       官寨里已备下盛宴。彭措夫人烧得一手好菜,今天亲自下厨,煎炒凉拌,尤其一盆酸菜鱼让客人们胃口大开。听陈渠珍赞口不绝,彭措吩咐再盛上一大盆。众人赞口不绝的还多,子青称赞房舍环境,谭排长称赞工布歌舞,最后一致把话题集中在马术表演上,西若的马上功夫被大大地夸赞了。彭措不失时机地提婚:陈大人若不嫌弃的话,老夫做个媒如何?
       没想到一番盛赞竟引起这样的后果,陈渠珍一时语塞,而众人一力怂恿,这一切水到渠成就像是事先安排好了的那样。无论陈氏真心还是假意推托了几天,这情节其实早已被规定。
       两天后陪同陈渠珍拜访第穆寺,凯珠又问考虑得如何,得到的答复仍是家中已有妻室,生怕委屈了人家。凯珠笑说不妨,能跟随你,是西若的好福气好缘分。不瞒您说,昨晚舅舅派人带话来,已问过西若的意思,她很乐从;她母亲那边也问过了,有些不舍,但说只要西若同意便可。这事就这样定啦,你若是再推辞,就是瞧不起我们。
       说话间到了寺门外。这时黑衣喇嘛出现了。黑衣喇嘛这位游方托钵僧,寓居第穆寺多日,正待举步前往波密一带。寺门外相遇,对这段宿缘发表了意见:西若小姑娘啊,认识认识。春天的时候我路过她家,她给我端来一碗美味酸奶……若说与大人的婚事,可行。西若强健胜似男儿,将是你命中吉星,每遇灾厄可使逢凶化吉。但是……黑衣喇嘛没再往下说,而是将张敏拉在一旁,叮嘱了几句什么。
       见张敏面现惶恐,陈渠珍好生纳闷,再三追问,张敏说,高僧只是说看管带面相,必定为成大事者,但命中多有变数,请管带一定要娶西若。似乎还有话,将说未说。
       陈渠珍一笑。他自小饱读《四书》、《五经》,不信吉凶命运怪力乱神。
       此时飞马来报,三十里外觉拉沟又遭抢劫。陈渠珍急召两连骑兵,急行军赶往觉拉沟,午后到达,哪里还有劫匪踪影?正值秋收后粮食归仓,波人常于此时出行作案。工布人文弱,一闻匪警即逃逸,劫匪如入无人之境,从容将各家牛羊、粮食、财物席卷而去。觉拉沟人此时避祸山林未归,只剩下一位走不动路的老人。老人说劫匪足有上百人,半夜时进村,天亮时赶上牛羊走了。沿河追出一段,转过山坡不知所踪。只得悻悻回返。陈渠珍心想波人如此张狂,居然无视近在侧旁的官兵,真真岂有此理!
       营部院内人声喧哗,廊檐柱间挂上了红布灯笼。营部门外一群人欢呼:来啦!新郎官到啦!
       子青挤出人群,递给刚刚跨下马背的陈渠珍一纸:苏司书拟好了喜联,请你过目。
       还想发问,彭措夫妇和凯珠走出门来,齐齐地拱手道喜,心下就明白了。凯珠说,我们都等你好半天了。子青也说,菜都凉啦。
       陈渠珍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借口看对联把脑袋低了下去。只见上写:
       佳男佳女佳偶塞外共结连理
       良夜良辰良缘西疆亦似凤凰
       陈渠珍笑赞“凤凰”两字用得妙。明指一对新人,又含自己家乡之名。只是这横批不伦不类,何谓“二马同槽”?
       众人相顾大笑,司书苏宝林说,是子青有意调侃,你和西若两个都属马,从此甘苦与共,在这西方之原并驾齐驱。
       哦,西方之原!陈渠珍转向彭措夫妇,就将西若改名西原如何?
       西原,西原——彭措夫妇连连点头,大家也都拍手叫好。
       西原此时正由几位随军家眷陪伴着在内室等候。太阳落山了,红烛点亮了。众人簇拥着陈渠珍前来看视新嫁娘,倒把个男孩子气的西原看得羞容满面。灯光下换回女儿装的西原楚楚动人:内衬粉红绸衫,外罩青色细氆氇背心,下摆处两只绣着吉祥图案的凤头小藏靴;掺着彩色丝绦的两根长辫高盘头顶。颦笑间明眸皓齿,嘴角的一丝羞怯显出小女儿娇态。
       在民间地理中,林芝一带向称工布(地区),山林潮湿多雨,终年云遮雾绕,加之原始宗教盛行,崇尚阳光明媚之地的西藏人便视其为瘴疠不洁之地,早在前吐蕃时期,大约两千年前,就开了作为罪囚流放地的先河。有据可查的是吐蕃第八代赞普的两个或三个儿子,被篡位者从今天的山南地区发配到此,后代一两支在此地繁衍。所谓工布小邦,即后来的秘密国波密,吐蕃年间一度享有准独立地位及特权种种,盖源于此。
       传说吐蕃第八代王支贡赞普取了一个不吉利的名字:支贡寓有“亡于刀剑”之意。支贡赞普背着这个不祥之兆活到成年,满心烦恼,我是一个天神之子,谁有能耐置我于死地!有人敢和我决斗吗?谁敢!寻衅多年,终于有人应战了:王宫里的牧马奴,或近侍官,总之一个小人物,罗阿。罗阿略施小计,就让支贡赞普死于非命。缺乏从政经验的罗阿继承了王位和王妃,移驾于琼瓦达寨王宫,就以为江山已然坐稳,心怀恻隐地将两位王子略犀和夏犀,流放到荒蛮的工布一带去了。由于此人出身低贱,夺权非法,按照正统观念是个弑君篡权者,所以人心难服,内部有力量协助王子复国。其结果,罗阿被毒杀,吐蕃人迎请王子归位,略犀留在工布继续为王,夏犀则率兵三千凯旋,他唱了一首豪气干云的得胜歌,歌词是这样的:重返兮!琼瓦达寨;重作兮!父王故地之主……
       但是这个留在工布的王族支脉一开始就显现出气血不足、经络不畅的孱弱,因其弱势而取守势,又因封闭更显弱势,后来连正统的王廷内府也经常无视祖先遗泽,将其混同于吐蕃十二小邦普通一部,横加苛捐杂役。所以数百年后,公元八、九世纪之交,经与吐蕃王室交涉,又一番达成盟约,由德松赞普颁发并勒石以纪。碑铭以古藏文镌刻,重申了父王赤松德赞曾经颁发的诏令,再次确认工布噶波王相对独立的特权地位,不承担差役赋税义务,永享其所占有的土地、牧场、奴隶之权利,凡此等等。
       此碑即我们一拨人初次到德摩,刘先生带我们跋山涉水在山丛中看到的。可见德摩曾为工布王辖地;历经千年间七灾八难,该土邦日趋衰微,王室东迁,疆土萎缩,由工布王而改称波密王。由于波密境内山贫地瘠,人民困苦,社会生态原始,教化资源匮乏,遂养成强悍民风抢劫习俗,几如占山为王的草寇一群了。首府噶朗,意谓“白色天空”,波密王自诩“白色天空之王”,寓意至高无上,天长地久,至少期望如此。每当大军压境,抵敌不过,只得低首称臣;宁为鸡头,不为凤尾,每每降而复叛自立,每隔若干年,一场战事。现在西藏人说起来还众口一词,称波密王的覆灭是命该如此,正常淘汰,无人同情。只有刘先生,以异乎常人的热情为之树碑立传,他在草成的《清末民初藏边人物列传·噶朗王白马策翁》中所作描述,全然另一番光景:
       噶朗王白马策翁身形高大,俨如一尊红铜雕像;脸膛开阔,以略微卷曲的络腮胡为装饰。两道粗眉下的眼光,有时像马眼那样温和使人亲近,有时则像虎眼那样令人生畏。噶朗王的装束与众不同,由于自认为吐蕃王统嫡传,他说自己摹仿的是先祖的打扮:长发不挽髻不结辫,纷披于肩胛下,齐额箍一根红白毛线编织的彩带,正中嵌一枚月牙环抱太阳图案的金饰,他说那是白色天空的“日月同辉”。噶朗王总是披一件深红色的麻布披风,乘骑飞奔时,披风在身后如同腾飞的烈焰,这个形象使他看起来很威风,就像是电影里的上古英雄。
       十万波密黑头百姓仰仗着他的庇护,敬奉他如人间之神。噶朗王在他狭长的领地上走来走去,每到一处,百姓们便俯身跪拜,一片欢呼:“噶朗杰布!噶朗杰布!”——白色天空之王!白色天空之王!
       噶朗王有时南行走出波密,沿着雅鲁藏布大峡谷前往白马冈朝拜圣地。白马冈就是白马冈,相对独立于波密王也相对独立于拉萨藏政府。白马冈是珞巴、门巴和藏三个民族的聚居地,与波密唇齿相依;白马冈酋长白马旺青向噶朗王俯首称臣,谦卑之至。但人总有势利的本性,况且白马冈毕竟不是波密臣民,否则也不至于大难来临时落井下石反戈相向,使噶朗王的避难地一变而为落难地,让噶朗王死于他所信赖的盟友属邦白马冈人刀下……
       对于这个人物临终一刻的描写,也敷以浓稠的感情色彩:
       当噶朗王的脑袋脱离躯体的时候,并没有垂直落地,而是随着一道血光被抛向天空,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坠地后又骨碌碌滚出好远。这时的苍穹、大地、山峦和森林的影像,在他的瞳仁里快速地回旋,同时人们听到从空中到地面飞掠而过的声音:噶朗,噶——头颅骤然停止了翻转,第二个朗字在半张的口中化作一缕气息徐徐呼出。惊呆了的人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挪动脚步蹭了过去,只见那颗人头双眼圆睁,瞪视着波密的天空。
       四百年后的波密之战,发动者是清廷驻藏军队川军。关于波密之战这笔历史旧账,由于西藏地方政府没有实际参与,而战败一方永远沉默,致使藏文资料空缺,能查找到的仅限于汉文的战报奏章和少量参与者日记,遍览这段历史情由,非开战不可的原因有二:首当其冲的是出于最高决策者联豫的意志,他之决计要打,自有其深层原因。作为清朝最后一位驻藏大臣,联豫于光绪三十二年进藏,此时达赖喇嘛尚在内地,驻藏钦差张荫棠在拉萨推行的新政已然开局,西藏上层僧俗人士半是懵懂半是疑惧,最终选择抵触参上一本,朝廷就把累得吐血的张大人调离了西藏。联豫继承张未竟之志,继续在藏推动行政军事经济教育等一系列改革,甚至打算把西藏建为行省,以固皇权疆土,作为最有作为的封疆大吏青史留名。正当踌躇满志、雷厉风行之际,达赖喇嘛自京返回,而且明显地心怀了怨气不平。一山不藏二虎,联豫也视其为改革阻障,尚未见面已然相互间怀了敌意。川军进入拉萨那天,惊走了达赖,联豫无意追回,更可能正中下怀:达赖一走,诸项改革便可一往无前地进行了。索性一个奏折到北京,报请朝廷再次废了达赖名号,并在藏地重新寻找转世灵童。为此全藏震动,人心不服,而且不久后就发现没有达赖的首肯,噶厦政府就托词不肯配合。无地方配合则政令难以推行。属下先有人说破了这一点,联豫无奈,委派左参赞罗长琦前往亚东劝说达赖喇嘛回来。而后者意气未平,坚持的条件依然是川军必须离藏。
       与拉萨不顺,转而对波密用兵,波密在劫难逃。正如藏谚所云:斗不过路上方的牦牛,却殴打路下方的牛犊。联豫据此可一举两得:选择这个实力薄弱的秘密国下手,改土归流,可为西藏各地树立一个改革样板。当然不排除杀鸡给猴看的意思,强权加军威,解决地方当局多年没能收复的蕞尔小国,起到震慑作用;另外,他正在酝酿一套整肃内部的计划,准备根据战局的发展相机行事。
       非开战不可的另一原因,在于主将陈渠珍其实也是一个主战派。历史上的武将大都如此。此前虽有只身入虎穴的壮举并由此官升一级,毕竟并非实战。真刀真枪拼过一回,也好在烈火中显出真金。更何况前敌总指挥虽挂名钟颖,实则由联豫在拉萨遥控,直接指挥陈营,两下里一拍即合。
       此前拉萨先后得报,工布觉拉沟遭劫,川藏大道同时遭到忠义沟僧众劫掠,联豫大臣亟思平定波密,以全面推进西藏改建行省计划,遂令陈营相机剿抚。陈渠珍按用兵惯例,欲先抚后剿,先礼后兵,至少要做个姿态。兵临鲁朗时,令鲁朗头人陪同信使赴上波密冬九营寨发送文告,不料一脚踏进波境,波兵便将信使杀害。联豫闻报,派钟颖为前敌总指挥,亲率兵从拉萨至德摩,去会合陈营。
       钟颖升帐,传唤冬九头人,令其飞递谕示,传噶朗王白马策翁半月内来见。那头人见大兵压境,口中喏喏,领命而去,却面现戾气,看得出心中不服。
       过了一天又一天,不见噶朗王来投,连冬九头人也不见了踪影。钟颖召集各营管带议事,议定步兵陈渠珍营、工程张鸿升营为前锋,直取波密腹心,钟颖则率总部扎营波密近邻冬九寨。
       这一年初春,明知皇帝的官兵驻扎在德摩,洛冗仍然指使手下百多人,大摇大摆地在人家眼皮底下洗劫了觉拉沟。洛冗是藏达部落头人,生性鲁莽,仗着是噶朗王的弟弟,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所以当德摩的军官派人递送招抚书,半道上洛冗劫杀了信使,释放了陪同传骑前来的藏人,狂妄的洛冗让他带过话去:官兵要来就来吧!来一百,我们杀死九十九,放生一个;来一千,杀死九百九十,放生十个;来一万……以此类推。
       噶朗王白马策翁很快得到了这个消息,一来对洛冗的先斩后奏表示了极大的不满,二来对此事的后果心存极大的担忧,立即召集上下波密十二大部落酋长前来噶朗议事。由于波密地域广大,山路远近不一,下了通知的第五天才到了七位头人。情况紧迫,人未到齐就开会了。
       洛冗大大咧咧盘坐在卡垫上,满不在乎地说:不错,是我的人劫了觉拉沟,是我杀了送信的官兵,那又怎样?每年此时闹饥荒,不外出打家劫舍赶回牛羊,我部落人吃什么?官兵他愿打便打,我们奉陪就是,几百年了还不是经常地交手吗?
       噶朗王很生气,他向来迁就这位王弟,不想他越发地无知兼放肆,待要发作,见一旁黑衣喇嘛示意,便强咽下一口气:你先告诉各位头人,信函里都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指斥前些时忠义沟寺僧扰攘大道,劫了行商;又指斥近来抢了藏边百姓,敦促咱们快快投降,否则大军进剿。限时半月回复——噢呀,今天该是第十天了吧。
       在座的头人们面面相觑,人人心想是战是和这等大事,在洛冗那里未免太儿戏了吧。但人人心知洛冗生性暴戾,连大王都让他几分,此刻都希望噶朗王或别的什么人出头说话。
       果然下波密的老酋长斯达开口了:按说,打家劫舍这类事情,在我波密古已有之。从周边村庄赶回牛羊驮回粮食,历来算不得什么,工布人有本事的话他也可以来我波密抢劫嘛!只要不去康藏大道作案,官兵向来不过问这类事情。可是这次忠义沟寺僧把事情闹大了,竟然抢了朝廷的文书圣旨,被人家捉住真是活该。官兵可是惹不起的呀,两个绕迥(甲子年)以来,官府军队就因这些事情讨伐过很多次了。我波密啊是每战必败,每败必降,成百上千地死人,血流成河啦。我出生那一年,我父亲战死;三十多年前,我哥哥又送了命……
       不提这些旧事我还不这么恼怒呢!洛冗冷笑着打断老斯达的话,历数七十多年前道光年间,朝廷招抚了波密,拉萨派来了官员,立逼上缴巨额酥油税,舅公果洛交不出,当即被割了耳朵,正要剜眼时……此时老斯达插话:是割了娃子的耳朵,正要剜娃子的眼……洛冗打断他:总之是割耳剜眼!果洛手下的人忍无可忍,奋起杀了藏官,官兵便说波密“降而复叛”,派来大军围剿;三十多年前那次战乱,是因争夺倾多寺而起。拉萨寺庙把倾多寺建在上波密,占我地亩,收我布施,教唆我民心向拉萨,还杀害了波籍僧人。洛冗又打断:老斯达又插话,起因是波籍僧人暗结中波密头人,要杀拉萨籍僧人,惹火上身。总之收复倾多寺本是天经地义,可藏汉大军又来镇压……
       与噶朗王并排坐在上首的是黑衣喇嘛,多年来时常在波密、白马冈一带苯教地区传播佛教,被噶朗王奉为上师,传教兼行医,在民众中素享极高威望。此时黑衣喇嘛说了一段颇有分量的话,规劝中带有权威意志。
       据我所知,百年来藏汉大军多番讨伐波密,可哪一次不是事出有因?每次波密战败请降,必签具永远归顺、永不滋事甘结,但是否长久遵守过?依我看来,这一次是忠义沟寺僧不守本分,在大道肆行劫掠;王弟洛冗又在藏边生事,致使藏民生怨,更不该截杀官兵信使,眼见一场战争在所难免。我佛慈悲,不忍生灵涂炭。祈请大王和各部落营官从长计议,以求和为上策。万不可意气用事,陷波地于战乱,王土尽失,王室不保。
       另一王弟德塞含笑站起身来,这是他准备发表宏论的姿势。他先上前合掌致礼:上师不必多虑。您所说皆为太平盛世发生的事情,如今朝廷今非昔比,国力大不如前。为加强语气,他围着议事厅的火塘走了一圈又一圈,以便就近向在座的每一人颔首示意,使自己的观点更有说服力。朝廷疲于应付强国入侵,听说接连吃了败仗。几年前英人攻到拉萨,达赖喇嘛进京面见皇帝,也未搬来救兵,可见朝廷早已无暇西顾。这是其一;其二,汉藏不和已是众所周知,前几年朝廷革了达赖喇嘛名号,驻藏大臣联豫也与达赖喇嘛势同水火,此次川军进藏,拉萨派兵节节阻挠即是明证。第三,据从陕商方面来的消息,边军赵大帅本来奉圣旨来拉萨就任驻藏大臣,可是联豫不肯让位,做了许多手脚,硬是把赵大帅给挤走了——所以,据我判断,战局一开,藏汉军队不会联手,朝廷和赵大帅未必派兵,只凭德摩和拉萨的汉兵,充其量不过一两千人,胆敢来犯,无异于羊入虎口。此乃千载不遇之良机,真乃神明助我!
       德塞外表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是眼中透着精明,心中全是算计。身为王弟使他感觉委屈,他认为哥哥白马策翁过于宽厚,多了宽厚就少了魄力;认为弟弟洛冗雄强有余智巧不足。这两种类型都不堪重任,自己才是波密王的最佳人选。不过这话他从不向人说起,表面看来他和洛冗都在竭力辅佐噶朗王,合称“左膀右臂”。
       噶朗王发话:德塞,看来你是主战派了,依你之见,即使我们打胜了,能得到什么好处?
       德塞有备而来,此时胸有成竹:盛世做顺民,乱世可称雄。我本吐蕃王统正宗,按说即便统领雪域也合情合理合法。王兄若不想称霸藏地也就罢了,若连波密都守持不住,任我寺僧在外羁押受审,我波密王国颜面何存?言和必以武力做后盾,此战若一举得胜再谈归顺,一来可解救囚禁在硕般多的忠义沟寺僧,彰我声威;二来可将波密地盘扩张,西至德摩,北至大道,迫使朝廷划界认可;三来嘛,也是最重要的——
       德塞绕着火塘踱步,把周遭每张脸都看过一遍,突然发问,诸位都知道藏南拉加里王国吧,都知道拉加里王所享优待吧!
       有人点头,有人无动于衷。德塞继续说道:同为吐蕃王室骨系,我们至少要被一视同仁。不要求与噶厦政府平起平坐,至少王兄要像拉加里王那样,与达赖喇嘛只能有一层座垫高低的差别。
       洛冗响应:可不是嘛!同为吐蕃王族后代,凭什么我们就被叫做“野番”,他们就是贵胄!王兄再不可委曲求全,我既敢扯了官兵招降文书,自然是胜券在握。我部落早已备好精兵两千,十二部落精兵不下一两万人,战时全民皆兵,此战必胜!
       噶朗王白马策翁似有所动,最终认可老斯达的折衷提议,一面备战,一面求和,备战是实,求和也不全是姿态。
       波密境内万山丛沓,或危石累累,或林莽滔滔。陈营在前,张营断后,沿山中羊肠道,行至第三天,方才遭遇波兵狙击。波兵狙击并不顽强,只是边打边退,沿途丢弃杂物,像极了诱敌深入的把戏。陈渠珍并非未起疑心,只是念及士气尚勇,求胜心切,足下一发而不可收,直追出四十余里,抵巴朗登。
       密林中的鸟雀兽类被枪声惊扰,怪叫窜奔。西原拉住陈渠珍,手指树梢。只见一种虎头狐尾、胁生肉翼的怪物在枝叉间似飞似跃。西原摇头,示意不祥,陈心头一惊。
       回首后路,不闻张营声息。是前进还是暂停?踌躇半晌,决定留一班人在此守候,一班人沿山搜索,主力则从正面前进。待进入乱石阵中,才发现石卡挡道,至山约三里地皆被波兵依次筑起一道又一道石卡。石卡高约一丈,凭险而筑,无可绕越。陈渠珍不禁眉头紧皱,兵法所言“隘塞死地”莫非即此?
       忽听枪声大作,伏兵乱枪齐射,陈营士兵在敌方火力夹击之下,纷纷中弹,急寻隐蔽处还击,怎奈敌兵居高临下。相持甚久,波兵改变战法,一群冒失鬼由上而下直扑过来,双方展开肉搏。山民强悍,个个人高马大,左劈右砍,刘队官当即死于刀下。西原参战,手持钢刀不离陈渠珍左右,陈则以手枪点射。待闯入阵中的蛮勇者死的死,退的退,又见高处一队队波兵陆续增援,凭高射击。而张营依然人影不见,陈渠珍心中叫苦不迭。看看天色将暮,思量不如退往崖下河边。刚刚布置停当,对面西原一声惊呼:身后有人!
       陈渠珍倏地转身,只见暮色中四五波兵像石羊一样轻巧地转过石岩,正待举枪,陈渠珍的枪先响了,偷袭者急忙退避石岩背后。且战且退到河岸,俯望石坎上下约两人之高。西原纵身而下,迅捷如猿,返身接应紧随其后的夫君。山上敌军集中火力一阵猛击,蜂拥而至的官兵纷纷倒毙。
       天已昏黑,月色朦胧。枪声停歇,官兵趁夜隐伏于河边乱石中,各队清点人数。此战陈渠珍带两队百余人,已死三十余人,伤者二十余人,能战者仅六十余人,子弹平均不足十发。形势严峻。黄督队官心中焦虑,奇怪张营何以未来增援,陈不语。不甘于既败,更羞于言撤,就是此时长官心态。这时西原说话了:如果他打算来,早就该到了;此时仍不见人影,明摆着他不会再来了。难道还要等到天光大亮让敌兵一眼便见我军虚实?
       一席话说得大家好不羞惭。借机下阶,长官发话:只好如此了。大家附议,略作休息,待到四更时分即撤。
       陈渠珍整夜无眠,首战失利,损兵折将,眼下官兵仍身处危境,夜半听得波兵走动的声音传来,竟是在敌兵鼻子底下过的夜。四更时分,摸黑回撤。行至天明,到达山顶。官兵昼夜未得饮食,此时已饥渴难耐,疲惫不堪。波境天气转暖,满山菌类生长,士兵采而食之,消渴果腹。过密林至巴朗登张营营地,张管带面对追问,眼睛望着别处,应付说:昨日至此天色已晚,所以未敢轻进。
       第二天情形依旧,张营仍无出战之意。前行不得,后退不可,陈渠珍只好将敌众我寡前进受阻的情况飞报钟颖,固守待援。
       波兵在前方布好阵势,却久候不至,心知官兵怯战,索性主动出击。一连四个昼夜,来而复往,枪炮不息。第四个晚上战况最为惨烈,波兵千余人倾巢而出,分三路呼啸而至,从二更战至四更,方才退去。
       第五天,参军王陵基奉钟颖统领之命来前沿视察,见陈营连番苦战,几近弹尽粮绝,遂力主退兵。据王参军分析,不仅是前沿危急,即使倾川军全力也难与波密抗衡。只有商请赵大人的边军协助,方可摆脱困境,一举荡平波境。王参军建议钟统领,退兵纳衣当噶,据险固守。
       纳衣当噶依山临渊,天然一要塞险隘,相传官兵藏军每次进剿必与波兵在此鏖战,如今墙豁堞残,古战场遗迹犹见。陈、张二营连夜撤来,连续两个昼夜赶筑工事,抢挖战壕。第三天,波兵追踪而至,战事又起。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双方呈胶着状态,先后二十余战,每战必有伤亡。波密上万兵丁全力围攻,有时漫山遍野蜂拥而来,有时夜间悄无声息逼近外壕,有时则从后方高崖缒绳而下。官兵则全天候警戒,一闻敌警,无分昼夜起而迎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陈渠珍几番与死神擦身而过。其中最险的一次,是他正坐在石门下,忽听左后方枪响,急嘱人严守石门,自己则赶往枪响处。刚刚奔出几步远,便听见背后巨石爆裂声,回头一看,只见石门上方波兵推石而下,守门的人猝不及防,已倒毙在血泊中。
       出征时官兵的家眷们都留在了德摩,只有西原态度坚决,要求同行。陈渠珍拗她不过,起初的想法是她还不至于成为拖累,没想到更胜于一班强兵。白天行军打仗,总像比别人多了一双眼睛;晚上捡柴烙饼,大家都已安歇她还在忙碌着。平时由她照料担任警戒的两只藏獒,是她从家乡物色来的很棒的牧羊犬。逢到临阵决策的事情,她有时也参加意见,众人无不服气。就如判断道路安危、哪样菌子可食之类,尤其权威。交战时则不离夫君左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好几次使陈渠珍转危为安。那一天陈渠珍正站在石门前布置修复一段城堞,忽听下方两只藏獒狂吠,西原一把扯住他,拉进石门一侧,接着枪声骤起,原来是偷袭的波兵已潜行至城堞外。
       波兵久攻不下,伤亡惨重;官兵左支右绌,一无进展。一个多月里陈、张二营又减员上百人。身边熟悉的身影一一离去,言谈笑语渺远无处再寻,每见青磷白骨,自是触目惊心。一天,陈渠珍例行巡察防线,见三五士兵正聚在一起,神色诡秘。便问说些什么,一士兵说,谈夜见鬼火事。陈皱眉斥责,世间何来鬼魂!另外几位士兵纷纷证实,我们的确看见了鬼火,管带如若不信,晚间请你来看。当晚,一名士兵果然跑进营帐,报告鬼火再现。急忙赶到石堞旁,陈渠珍果然望见对岸有火光飘荡,人影幢幢围火而坐。西原手指火光处:你看有两个人影在火光间跳来跳去。
       月光如银,清凉大地,那情景似真似幻。陈渠珍大奇,越过石堞下山近观,岂料走得越近,火光越低越暗,到得河岸,火光消失,先前人影围坐处一无所有。陈感慨无语,心中波翻浪滚,纳衣当噶苦战经月,终生铭记,而夜见鬼火事,许多年后仍历历在目,正可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总之这是一场令人尴尬的征战,对于发动者来说,拟想中的剿抚对象不仅反守为攻,还不时地穿插敌后,骚扰官兵补给线。陈张二营缺乏外援,受困于敌境,只是凭险据守。侥幸坚持了一月,但与钟颖总部几乎隔断了联络,德摩守兵解粮前来,也每每遭袭。此前陈渠珍多番吁请钟颖,弃纳衣当噶,合兵冬九。钟颖只是踌躇不决。直到有一天,也许噶朗王也终于意识到围攻纳衣当噶是事倍功半,将兵力集结冬九攻其必救,钟颖方才着慌,急令陈张二营兵马返冬九,以待他再三吁请的赵尔丰的边军来援。
       两营人马乘夜撤退,一路回击追兵,上午即至冬九寨。此时拉萨的联大臣已将所驻官兵炮队尽数增援至此,仍无助于困守之势。钟颖据河岸要隘坚守,但河西均被波兵所占。为夺回交通线,官兵连日发起冲锋。怎奈波兵万人之众,退而复集,直如蜂蚁,驱之不尽。大道才通复又梗阻。眼见官兵损兵三百有余,而存粮不足三日,钟颖方才下定决心,突围冬九、退守鲁朗。
       冬九突围、退守鲁朗是第一次进击波密的最后一役,陈营担负着前导与断后重任。赵队官率一队人马为先锋,在众炮齐轰的掩护下,勇往直前扫清路侧之敌,大军紧随其后。陈渠珍自率两队守候桥头,待大军过后即纵火焚桥以阻追兵之路。木桥燃烧火光冲天,照彻四周如同白昼。忽见一群士兵聚拢一处,陈大喝一声:还不快走!近前一看,却见指挥官钟颖趴卧于地面,竟是一动不动。陈大惊,以为受伤,忙俯身察看,并未见血迹伤痕。一旁有士兵向他耳语:钟长官害怕被枪弹所伤,所以……
       陈渠珍好气好笑又焦急,硬是将钟颖拖起,好言相慰:木桥已焚,敌兵不至到此。
       钟颖惊魂未定,想举步却迈不开腿脚。加之体格肥硕,平日惯于乘轿骑马,今夜乱石滩中,竟无半点足力。陈渠珍急召两队人马,选精壮汉子二十余名,连同钟之侍卫队,轮番背负,直到冲出险境。
       波兵虽仗人多势众,武器却大大地不济,火枪土炮发射迟缓,平日战术模式,一遇对方反击即逃逸,待枪声平息再返回。此次仍是故伎重演,所以钟部全军得以全身而退。中午抵鲁朗清点人数,只有两个士兵受了伤。只是竟夜作战行军,既饿又累。陈渠珍勉力布置完哨兵警戒,昏昏沉沉回到营帐。西原端来面饼和一盘爆炒牛肚,才吃了几口便昏睡过去。一觉醒来,夜色已深,手中还捏着一块面饼。
       陈渠珍坐起身来,掀开覆盖身上的大氅。西原不愿打扰他的睡梦,径自和衣蜷在卡垫上也在熟睡,月光照上面颊,如同塑上银辉。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在她的身旁。想到两月来的恶战中,西原寸步不离左右,年纪虽小却有见地,每遇险厄便挺身向前,陈渠珍不禁心生感激和爱怜,不由想到黑衣喇嘛所言不虚。
       西原张开眼睛,黑暗中一见夫君的面容,笑容便在脸上荡漾开来。才要起身,便被陈渠珍按住:就这样躺着,让我好生看着你。
       西原执意起身,把那盘牛肚重新炒过,看着陈渠珍狼吞虎咽。
       唉,桃花该是开过了,西原忽然有些伤感。离家时桃枝上刚刚鼓起花蕾,一场征战,正好错过了花期。
       噶朗王白马策翁写给钟颖的求和信没能送达。稍稍做了些手脚,信件就落在了反对求和的王弟德塞的手中,轻易就把噶朗王和波密绑在了战车上。当然战车只是比喻,藏地历来不存在轱辘之类工具,尤其在波密,深山无路,有时连战马都难于乘骑,这正是主战者所倚恃的天险。
       噶朗王并不知信的下落,只是不断听到官兵集结和进攻的消息;洛冗的前敌防线,则不时有捷报传来:官兵在进攻噶朗的途中,被阻在八浪登;官兵败退,纳衣当噶激战;官兵继续败退,退守冬九,退回鲁朗和德摩,波兵大胜。噶朗王白马策翁得到这些消息,先喜后忧,喜忧参半。黑衣喇嘛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战事稍息便向大王告辞,南下白马冈,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临行前向噶朗王说,大王若有危难,可即去白马冈暂避。不过一定要轻装简骑,星夜遁走,不可声张招摇。
       波密初战失利,距第二次出征之间,约有一个半月时间,从四月中旬到六月初旬。部队在鲁朗休整待命期间,发生了一次重大变故:前敌易帅,罗长琦取代钟颖。
       钟颖以指挥无方被撤换。这正是联豫一举两得的盘算之一,整肃内部的计划由此实现。当年联豫奏请派兵进藏,没想到老慈禧竟选派了二十岁的皇亲钟颖作协统,将国家大事视同儿戏,本就心存不满,而钟颖果然表现幼稚,面对波密居然主抚,或言抚不成再剿。联豫索性架空了钟颖,且让他去讲和,这边厢直接指挥陈营直插敌后,先行开战。有了这一背景,波密之战远不似看上去那样简单。
       四月下旬,罗长琦走马上任。钟颖心怀怨愤,相见并无一言,移交公务印签,仍是一语未发。第二天启程,士兵倾营而出,挥泪相别。统带陈庆率各营管带陪送到德摩山下。钟颖终于忍耐不住,口出怨言:识人不察,致有如此下场。当初谬托心腹,今日反为所乘!
       众人不解其意,请告端详。钟颖这才将积怨倾诉:当初罗长琦身为边军统领,因失机被赵帅撤职,留帅幕做文案。进藏途中,我曾去德格谒见赵帅,罗正郁郁不得志,苦求我与宫中通融,调任藏中。我被他的辞恳意切打动,密电上报北京和拉萨,他才领得参赞大臣衔赴拉萨就职。没想到过河拆桥,如今竟算计到我的头上来了,岂不是恩将仇报!
       对于罗长琦其人,陈渠珍早有所闻。他本是赫赫有名的湘军统领罗泽南嫡孙,忠臣之后,将门之子,本人出身翰林。先在军机处行走,后调任赵帅手下边军统领。此人不但好谈兵事,尤擅书法,不意反为所累。光绪三十四年岁末,边军后营程凤翔平定藏东南闷空一带时,藏军首领率兵逃至冷诸寺,程营将其包围十余日,程凤翔派飞骑请统领罗长琦示下。罗草书手谕,密令“生获尤妙”。不料繁狂草体,程凤翔辨读为“生猎火烧”,当即选一北风大作之夜采用火攻。于寺门泼上煤油,纵火焚烧。火焰贯楼而起,藏兵齐集楼顶呼救,愿缴械投诚。但为时已晚,大火扑救不及,坠楼逃生者断臂折腿。达赖喇嘛在拉萨得知消息,急电北京,状告官军“一夜烧杀喇嘛千余人”。朝廷震怒,即命四川将军苏鲁岱查办。真相既明,统领罗长琦以草书误事,撤职候参;程凤翔则以误读之过,革职留任。以此为鉴,嗣后赵帅专下一令,要求机关军队凡公文函札一律使用楷体,禁止草书。此事一度在边藏军中传为笑柄。
       罗长琦得钟颖举荐之力,由朝廷任命为驻藏左参赞大臣。以其出身、阅历和年龄,联大臣备极欣赏,对少不更事的钟颖越发不满,久存取代之心。趁此新败之机,上奏朝廷,不待军机处回复,便自行更换。
       年过五旬的罗长琦正当盛年,素以治军严苛著称。久知钟颖宽以待下,军纪松弛,一到鲁朗便雷厉风行地整顿军务,多所更张。此前联豫为扩军增员,已在川境招募新兵,备充将官。此时新一轮官兵正好抵达。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钟颖旧部不免被冷落遭贬抑,罗参赞则培养新到之军为亲信,重用川人周春林、张鹏志等。陈渠珍境遇不妙,先是以贪功冒险导致兵败、且与同行作战的二营管带张鸿升不和为由,被大加申饬,险遭撤职;继而因其毕竟英勇,念其新败,留职记过,责令戴罪立功。为此官兵多有不服,为日后波密之乱埋下了祸根。
       陈渠珍心中耿耿。波密之役,出生入死,铩羽暴鳞,体无完肤。但败军之将,何由分说。好在新兵补充,另添一新兵队一百六十人。此队几乎全部为湘西子弟,听说三营管带陈渠珍是凤凰人,一致要求归其统辖。乡亲乡谊使郁闷中的陈渠珍心中宽解许多。
       此时赵尔丰已接替其兄,调任四川总督。赴任路上接藏中求援报,即保荐边军统领凤山将军赴藏驰援川军。
       第二次进剿波密于宣统三年六月初开战,增援部队边军前营彭日升、左营夏正兴、中营顾复庆、后营程凤翔,自南北多路进军,直指波密上下各部。赵帅旧部之能征善战,与钟颖治理的川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大军席卷,所向披靡。波密军队兵败如山倒。在这场扫荡波河六域的战事中,各路人马各有特色:彭营冲得最猛,不愧为“彭先锋”,一路掩杀的迅猛程度几乎等于强行军速度,如入无人之境,战果看来最为显著;程营打得最烈,饿着肚子一天内连夺四卡;顾营亦即刘赞廷所在的中营路线最长也最逍遥,长驱波密未经一战未伤一敌,一路经历在许多年后刘先生描绘得丰富多彩;谢营最搞笑,谢国梁奉命率领的是以硕、洛、边三地民兵近千人组成的藏军,也正是前年跟从僧官登珠的那批人,此时虽做了准官兵仍是乱哄哄的一大群。因为战斗力弱,跟着夏营南下只配打扫战场,既与被俘的、投诚的波兵混杂莫辨,又无军纪,沿途时常扰民。每逢长官谢营长愠怒斥饬,藏兵就叫苦连天:眼下正是麦收季节,我们还惦着家中农活呢。谢国梁只好上书凤山将军,请求允准自愿回家者五百余人,各发二十斤青稞、五元藏币,特嘱归途鱼贯严肃而行,不得骚扰百姓秋毫。自愿留下的百人在倾多寺承担守门守桥任务,精壮者三百余人随谢营长驻扎曲宗和松宗。
       在边军、川军、藏军合力攻势下,波密军队兵败如山倒,噶朗王白马策翁携亲信眷属数十人,仓皇奔逃白马冈,被该部落所杀并献其首请功。
       战事稍息不过两月,噶朗王便获急信,称赵大帅边军程凤翔程大老爷的兵马杀来。这真是一个要命的坏消息。几年来程大老爷在滇川藏边身经百战,所向无敌,传说中他是一个以人肉下酒的凶神,敌手莫不闻风丧胆。噶朗王即命洛冗带兵星夜赶往东南一线防堵,却不料北线又吃紧。边军“彭先锋”从硕般多杀来,逼得王弟德塞节节败退。而先前连连败退的川军又重新发起进攻。留守西线的波兵势单力薄,当即溃不成军。各路兵马四散而逃,洛冗率残余兵力闹哄哄退回噶朗。噶朗王城本有险可据,可是一夜间城内传言四起,说是天兵十万自四方八面杀来,抵抗者必死,唯有投降一条道儿。人心大乱,残余波兵一股股窜向城外,四散回家,刀矛盔甲丢弃满地。
       洛冗提议噶朗王后撤白马冈,在那里可组织三千珞巴兵再行反攻。噶朗想起黑衣喇嘛临别时嘱言:大王若有危难,可即去白马冈暂避。想来想去也只有如此了,行前拜别家庙,恭恭敬敬焚香施礼,请先人保佑波密由败转胜,波密王去而复来。噶朗王说,把灶王爷带走吧,把关圣帝带走吧。洛冗说,不久我们就会打回来的,镇国之宝应当留在王城。
       临行前噶朗王还去了王城的一条小巷中。他的情人住在那里。情人曲曲原是王宫里的女仆,年轻时身材修长,长相漂亮,心甘情愿地做了同样年轻英俊的大王的情人,在每个月的月圆之夜焚香沐浴,在柴房陋室的月光地上被大王宠幸一回。这样的情景持续了两年,当曲曲为大王生下一个女儿后,大王便把她从家奴娃子名册上除了名,还她一个平民身份,在王城中另送一座民房做了外室。如今女儿长大成人,招赘了丈夫是波兵一个连级头目。噶朗王与他们告别,但不打算带他们上路。后来证明此举深谋远虑,噶朗王家族覆灭后不几年,正是这对民间的年轻夫妇使波密王室死灰复燃。
       整个王族的男女老少都踏上了逃亡的路,包裹箱箧装载了六十驮,既狼狈又浩荡。黑衣喇嘛叮嘱一身轻装简骑,黑夜遁走,不可声张招摇。然,全是另一派景色。此前噶朗王派人送信给白马冈酋长,随后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当疲惫已极的人们望见火热大桥那端新扎的一片白帐,白马冈人伫立桥头欢迎的仪仗时,不禁一阵喜悦的骚动。
       火热大桥横跨雅鲁藏布江,是一座天成的千年老藤桥。高悬江面,供行人过往。藤桥连接两岸,是波密和白马冈分界处。
       噶朗王脚踏摇摇晃晃的青藤而来,全不知这是一条不归路,也没看出酋长白马旺青谦恭笑容里潜藏的杀机。相传噶朗王被杀的另一版本并非手起刀落的壮烈,而是波密人被白马冈人诱进帐房,喝了毒酒醺醺然死去,既未反抗,也未曾体验死前恐惧,更遑知白马冈的背叛。人人都知道,白马冈人从前是放蛊放毒的高手,得心应手地提取含毒的各种动植物的毒素加以焙制,取人性命或在瞬间或在数月数年之后。放毒者并不为图财害命,旨在索取对方福运之气以为己有。据说这一次施用的只是一种麻醉药物,掺在苞谷米酒中,使噶朗王兄弟和他们的随从们饮用后只是出现昏迷,以便取其首级。所以噶朗王人头落地时,头脑里一片昏蒙,眼睛和嘴巴紧闭,既没有瞪视着天空,也没有发出“噶朗”——他的白色天空之梦的呼唤。
       丛林中闪出一个人影。黑衣喇嘛踅进帐中,唉,噶朗王的一念之差导致了最坏的结果。瞥一眼满地的尸首头颅,向着还在发呆的白马冈酋长说道:事已至此,快快带上首级上路,前往官兵营中请功领赏吧。
       黑衣喇嘛叹气,心想我又多了一次失败纪录,为什么人们总是不听我的话,为什么我总是一事无成?
       差不多与此同时,王弟德塞在某处藏身地被当地人捉拿,献首级于官军前。总之波密王的统治到此结束。后来虽有他的女儿女婿复辟,已是强弩之末。那是另一段历史故事了——一年多后的秋冬之际,当川军兵变撤离波密后,原土王的女婿复辟,成为最后一代噶朗王。几年后,达赖喇嘛亟思收伏波密,藏军总司令擦绒·达桑占堆不惜将其亲妹子嫁给噶朗王。擦绒诱使其妹和妹夫来拉萨省亲,其妹先行,并携走大批财物。其后噶朗王行至通麦地方,易贡人赶来劝阻,噶朗王遂顿悟当即返回。1928年双方终于开战,失败的噶朗王只身逃往印境,患热病死去,至此波密土国彻底覆灭。
       二次开战自六月初开始,历经一个闰六月,至七月中旬,波境敉平,程凤翔率边军全部撤出返程。川军罗长琦部各营边打扫战场,边清查户口、勘察划界,在波密全境南北分设波密、冬九二县,附白马冈设治。参照赵尔丰西康改土归流及工布、江达等地设治程序,拟定安民告示晓谕当地,举其要点如下:
       一、总旨:而今尔等同为大皇上百姓,同于内地人民,共享平安之福,以后务遵朝廷法度,不得妄行非法之事。
       一、各县设汉官管理,裁撤土千百户,粮税在汉官处上纳,词讼案件由汉官审讯。
       一、地方事宜由百姓公推公正之人为保正,每县分若干乡,每乡一保正,下设村长。任期三年可连任,办事不公者任期内可撤换。愿举土千百户亦可,必得除去以前之旧习。保正在署办公,每日口食银一角;村长不给口食,均免支差,但须完粮纳税。
       一、种地者纳粮,畜牧者纳税,概免杂差。民力乌拉皆出钱雇用。牛力每日二角,人力一角。
       一、既裁千百户一律纳粮,雇人代耕分租要付报酬。
       一、对以往曾事抢劫者既往不咎,如若再犯决不宽贷;打冤家者可在汉官处控告。
       一、教育。鼓励读书识字,设立公办学校,学生自备两餐,其余毫无花费。
       一、婚姻。为一夫一妻,禁一夫多妻,尤禁一妻多夫。婚姻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妇相互敬重,妇女不得与人苟合,违者送官惩治;非不孝与私通,丈夫不得无故逐妻。
       一、治安。抢劫杀人者不得私自容留,否则与匪同罪。有外人来打工或经商,须报官备案。
       一、具体纳粮缴税办法:地分上中下三等,畜分马牛羊三类。每撒播一斗种子的田地,纳粮为一斗;每家除养牛一头、马二匹、羊十只,以及不及二岁者不纳税外,多出部分按年收税,牛马每头匹各收一角,羊十只收一角。无地者不纳粮,无马牛羊者不纳税。
       …………
       陈渠珍重返往日战场,目睹遍野尸骨,痛心伤感,令士兵收敛遗骸,就地掩埋。陈营唯一所经战事,是奉命收复降而复叛的易贡。易贡降而复叛事出有因:当初彭日升营出兵时,易贡并未激烈对抗,派代表领取了投诚护照。彭营离去,罗长琦委派张鹏志为易贡理事官,率二十人前来逼缴粮税。易贡人称前因战事未及播种,并无收获,纳粮困难。那理事官仗势欺人,导致打斗受伤。此时又发生了罗部士兵强抢寺院财物之事,本已投诚的易贡人重新拿起武器。陈渠珍奉命到达易贡湖边,巧遇彭日升,两人约定次日清晨分两路夺取易贡。但陈羞借友军之力以雪前耻,思前想后决定一力承担,遂于当夜乘船渡湖,独自拿下易贡。彭营随后赶到,理解陈的心情,彭日升并不怪罪,哈哈一笑而已。那彭日升细察民情,知复叛之因出于理事官之无道,遂上书言明真相,将张鹏志革职了事。
       就事论事说来,刘先生认为,此役也难以抹去以强凌弱胜之不武的色彩。那波密王并非无辜,官兵也非义举,综观整个波密之战,从一开始就大有问题。其实早在波密之战结束不久后,边军的刘赞廷等人即对此役作过反思,指摘陈氏“好大喜功,急功近利,轻开边衅”云云,包括张营管带张鸿升也反告陈“抢功”一状。当然让陈一人独担责任有失公允。当代人论此事也是基本一致的批评声音,至少大民族主义表现是逃不脱的。包括距此二十多年后新的波密王复叛,藏军将之彻底剿灭,出于同一思维。可惜超过了诉讼时限,不存在平反落实政策可能了。兀自忿忿不平,历史烟云过眼。
       战后陈渠珍果然受了处分,这一点在《艽野尘梦》中被矫饰了,作者我是在其他资料中看到的。后来在湘西这个多民族地区,陈渠珍显然是记取了当年教训的:注重民族团结,不分民族地清除匪患,据说大得民心。
       第五章刘先生穿行于历史地理三进三出
       此刻黑衣喇嘛随了献酋首请功领赏的白马冈人来到倾多寺。正当棱角尚未磨平的四十岁年纪,凡事有些较真,情绪常有起伏,刻下正值低谷,感觉自己人微言轻,百无一用,很边缘,困扰不已:为什么人们总是不听我的话,为什么我总是一事无成?你让他轻装简骑夜遁白马冈,他非要金驮银驮招摇过市;你可以说他噶朗王是因财招祸,但毕竟是听从了我的劝告,毕竟算是我的失策失算啊。转念一想,为王称霸者总是自负,看来我该帮一些心地良善肯听我言的人。
       倾多寺位于中波密,系拉萨色拉寺属寺,佛殿僧舍颠连,墙垣高大坚固,沿墙筑有碉堡六座,门前挖有深壕一条,四面江水环绕,仅一独路通行,备战需要,易守难攻。最后倾多寺之不攻自破,皆因这一黄教寺院象征着拉萨势力的渗透,一向被波密王视为异己,此前曾发生过争端纠纷,所以该寺听闻官兵开战,即有意投靠。一听彭日升营和谢国梁营大兵将至,该寺闻风而动,洒扫庭除后,迎往二十里外丁拉卡,盛情相邀大军前来驻扎,参战者主客方各营管带在此相聚,正在张罗庆功宴,人喧马嘶空前热闹。
       黑衣喇嘛左顾右盼,看人来人往。抬头望见与寺庙比邻而居的倾多宗政府,三层藏式楼宇院落还算巍峨宽敞。大门上方悬挂巨大匾额,上刻汉字:清风远被;门庭廊柱上挂木质楹联,题刻:
       博览山川虽此地僻处蛮荒今得拓开增地利
       窝成安乐愿众生习除猤狉永遵教化附天朝
       这“博”“窝”二字用得妙!边军中营督队官刘赞廷赞赏道,一旁指挥抄写,这人要把所见所闻全部记录,收入囊中,作为那一时代的信使,传递给后来者。
       匾额右上方——光绪二十六年九月下浣;额联——清风远被
       左侧为题匾事由:
       考博窝古称野番三面界藏属境唯南一面与貉貘三族接壤再南直通东印地但素宗佛教未经王化去岁冬经前文(海)大臣奏请收抚之今年夏朝廷复命本大臣督办善后派员到博窝妥为安之此事竣该番众来乞额联其意藉以增蛮荒之色亦以表向化之诚也故允其请因而记其事
       钦差驻藏大臣副都统衔裕钢率委员四川知府何光燮候选直隶州钟元庆曹铭贵州知县李方锐四川知县刘肇夏杨兆
       宪谕方锐书并撰干丁袁德仁舒多良钱光忠戴瑞平镌
       一字字读罢,又俯向抄件核校过,刘赞廷站在原处发了一会儿呆。那黑衣喇嘛一旁听得这位武职文人心底一声长叹:原来如此!好一个永遵教化附天朝。文大臣收抚波密刚刚十年,既宣王道,何至于兵戎相见,损兵折将,劳师糜饷。而波人虽降心中未必肯服啊……
       一阵橐橐马蹄声打断了沉思心语,易贡名驹小红马载着陈渠珍款步而行,西原则骑着大黑骡相跟而来。刘赞廷闻声疾步迎往,陈兄辛苦,就差你啦!
       陈渠珍纵身下马,抱拳施礼:刘兄远道而来,惭愧惭愧!惭愧后面自有潜台词,特指此战额外劳烦了边军大驾,双方心照不宣。
       笑而不语的西原眉目舒展,身着簇新的工布衣裙,粉红软绸衬衣,上覆黑色细氆氇大坎肩,圆领套头,前后两片,无袖齐踝,金黄织锦滚边,束一条嵌着多节段银质镂花腰带,脚穿做工精良的凤头小藏靴,越发地英气逼人。刘赞廷上下打量过,笑说军中盛传西原巾帼不让须眉,战场上何等英勇,若是男儿定可建功立业。正叙着旧,西原一眼望见了黑衣喇嘛,忙示意夫君。陈渠珍拉上刘队官的手直奔上前,为双方引见。然后向着黑衣喇嘛弓身施礼,由衷地说,大师所言不虚,西原果真是在下的保护神呢。
       黑衣喇嘛笑一笑,合掌说道,恭喜你的福气。
       西原也说,谢谢大师。陈渠珍起初不解,忽想起他们原是认识的。
       刘赞廷就此请教,前不久在噶朗,见波密王家庙藏娇寺中两幅布画,一为灶王爷,二为关圣帝,落款为徐姓,名字漫漶,似是“山”下有一撇,不知何人何时何故而作?谢营长国梁说是几百年前有个汉人名叫徐岚,在此度过余生,不知可信否?
       黑衣喇嘛答道,是徐岚,前朝川人画家,来藏采风,被老波密王招纳为婿,终老此地。关圣帝或可称为格萨尔,在藏地实是一为二、二为一。说到这里,黑衣喇嘛忽然说,刘大人,来日我们都是你的笔下人物,说不定我还是个反派角色哪!
       刘赞廷一听有些发窘,不知何出此言,也就不知该如何措辞敷衍,忽听张鸿升远远地招呼他:刘队官,都到齐啦!
       刘赞廷趁势下台阶,说都到齐了,快快有请各位,难得合个影。转向黑衣喇嘛说,烦劳大师,帮忙为我们拍个照吧。当年的主客二军中就只有刘赞廷随身带一部照相机,很稀罕。笨重的方匣子,木制三角架,像一台重型武器,需一头牦牛专职驮运。
       于是黑衣喇嘛从镜头倒置的影像中,一眼看出了这一群每一人的悲剧命运。只看了一眼,要帮的人有了,谢国梁,这是来自前世的缘分。
       不过百年,这帧照片就摆在我们面前,刘先生不知从哪里淘得,经翻拍放大,相纸虽新,却有些发灰,人像也有些模糊,一群额顶光秃的大辫子将官,一张张悲剧的脸。照片背后是刘先生按原件抄写的字迹:倾多寺聚会,1911年夏季,左起为刘赞廷、陈渠珍、程凤翔、罗长琦、凤山、彭日升、张鸿升、谢国梁。
       司马阿罗像是在端详一群老友,爱不释手地看来看去,依次指点这是谁谁,这是谁谁,结局如何,刘赞廷为他们各自写过小传了呢。刘先生接话说,我打算把这些小传扩而写之:为写作《清末民初藏边人物列传》,准备了好些资料,动笔了。
       这应当是1992年前后某一天,我们仨围坐在初秋的中央,院子里盛开着波斯菊,俗名“张大人花”的那一种,红红白白灿烂一片。初秋的阳光是有味道的,干爽安详,令嗅觉十分适意;阳光是有声音的,虽细微但可辨,咝咝嗡嗡的一种。一爿斜坡式帐幕遮住大太阳,我们盘坐在卡垫上,酸奶宴中闲话以往。
       刘先生说,赞廷前辈在世时曾讲过波密之战的故事,直摇头。还说过幸好那一回的长途奔袭劳而无功,做了马后炮——没放一枪,没杀一人。但他看到了战火蔓延处的惨状,听到战后人们的哀号,让他有了另外的想法。按今天的标准看来,刘前辈更像是个现代知识分子,充满了人文关怀。后来他参与了两次康藏纠纷的协商议和,对西藏方面看来采取了退让妥协姿态,是有其思想根源的。后被任乃强先生撰文严厉指斥,刘赞廷不服气,一直耿耿于怀。波密之战前后的日记记录了这一次的猎奇之旅:重逢了几位故友,收编了一个村娃,成全了两桩婚事,见识了一位巢居于树的喇嘛,认下一个干妈,拍了一大堆照片,写了许多诗。后来我用了足有七八年时间,断断续续把他走过的地方重走了一遍,从滇缅边界,到昌都、波密、墨脱、八宿,从横断山脉到喜马拉雅。而所有这些地方,都仿佛是旧地重游,很多年前依稀走过,不止一次——那是属于我的历史地理吧。
       刘先生取出一张照片,中年刘赞廷便装坐姿像。正应着旧式说法的福相贵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剑眉隆鼻,双目炯炯。便装也是盛装,那个时代士绅的标志性服饰,绸缎襟袍的皱褶处仿佛还闪着光泽窸窣有声。刘赞廷的军人生涯又持续了多年,官至巴塘驻军的最高长官。后来西康建省,他和任乃强先生一起共事,常住雅安和康定。其后半生碌碌于藏事史料的整理。有关波密之役及其前后左右,他写下了《西南野人山归流记》,既记载了战时战后情形,也隐约传达了一己理想。其中有他自己的《波密日记》和《夏瑚日记》,经刘先生整理过,收入了他的藏地秘史中。一篇叫做《辛亥年刘赞廷波密之旅》,一篇叫做《包包老爷西抚记》,才写到一半。刘先生说,前辈的游历是古典式的,且歌且行;我的则是现代人的走马观花。
       此时酸奶的催眠效应起了作用,刘先生说眼睛困了,就地眯一会儿吧,就躺在卡垫上了。进入睡乡前他嘟哝了一句:可惜了,要是能跟前辈同行……
       司马阿罗关爱地瞄了他一眼,说,那就试试?说这话的时候老先生的眼中有诡秘之光一闪即逝。
       刘先生振作了一下,还有两个人的洞房花烛……司马阿罗回应:知道啦!
       这一觉非同小可,刘先生仿佛穿过一条暗巷进入了稍嫌陈旧的天光下山野中。有清朝的军队进入视线,荷枪士兵的长蛇阵渐渐清晰。阵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英姿飒爽的前辈,年岁轻轻的帮带刘赞廷!刘先生好一阵心潮澎湃,拔足上前,边跑边喊,可是那声音刚一出口便轻飘飘散去;前辈的目光随之掠过,未作停留,显然视而不见。
       此时的波密之战正在进行中,刘赞廷所在的边军中营走在了彭先锋之后,以至于承担了一个打扫战场的角色:纳降招安,清查登记。后来风闻噶朗王白马策翁去了白马冈,也许打算生擒活捉立个战功,便转向改道,向着墨脱境内白马冈方向长驱直入,以至于选择了一条曲折艰难之路,备受山地热带行军之苦,所遇强敌不是人而是虫:行路有蚂蟥野蜂叮咬,宿营有臭虫跳蚤伺候,室外又是蚊子小咬遍野。尤其那蚂蟥,不似北方栖居水中,而是在树枝草棵间,处处埋伏,一有人畜走动,闻气而至,不胜其烦;一旦钻进牛马鼻耳或进入腹中,就不止一个麻烦的问题了。刘赞廷的宝马坐骑本是膘肥体壮,几天后便见消瘦,眼神含悲,又无法诉苦,一见水汪便将口鼻伸进去,不肯离开。刘赞廷心疑,细细观察,看见了,有个软体生物从宝马鼻孔中蠕动着探出一截,好像在吸水。拿马尾挽个扣,小心地套了出来——哇!是条蚂蟥。可怜的马!此时恰好路遇滇商李某,李某时常行走此路,富有经验,传授一个办法:每天用盐水涂于牛马鼻耳,则蚂蟥不致侵犯。刘赞廷如获至宝,每到一处便好心好意告知当地人。
       对于这些蚊虫叮咬之类,刘先生领教得多了,配有万金油从不离身,急切地想递到前辈手上,对方只是不理。刘先生心下明白,这是两个平行的世界,其间似有一层光影薄幕阻隔。只是这墨脱,怎么说呢,又不像是墨脱,你看沿着雅鲁藏布江的山路,要好走得多了,全不似经历了大地震后的面目全非,山川易形,村庄陷落,原先可直接通达的成为绝塞,可谓陵谷变迁仅在百年啊。
       终于,在百年前的某村庄附近的山谷里,刘先生总算从旁观者成为加入者,进入了那个世界。那刘赞廷在此等候白马冈消息,闲来无事上山狩猎消遣,向导布卜是当地村民二十岁的小伙子,身背弓箭,手执利刀,带领大家步行五六里进了山谷。正值夏季,桃子成熟,硕果累累坠弯了枝头。刘先生瞄准一处树与树的间隙,攒足了气力,一头撞过——
       那边刘赞廷听到重物倒地扑通一声,一转身看见了来人,招手示意让他爬起来,并无诧异只是稀罕地打量着那身白色运动装。刘先生的激动不言而喻,一开口便作自我介绍,我是您的侄孙,我来自八九十年以后,冒昧打扰;前辈前辈,我有许多问题需要向您请教。
       刘赞廷不惊不诧,只是忍住了笑,对眼前这个年龄足足大上一倍的人,揶揄说,那我就称你晚辈啦!晚辈,有话就讲。
       第一个问题,以叔祖这样的文才,何以从军了呢?
       你也认为我有文才?晚辈怕是过奖了吧!刘赞廷谦逊又虚荣地笑了起来,随即收敛,叹口气说,晚辈你有所不知,自从六年前朝廷颁旨废止了科举考试,从此再无金榜题名之时,读书少年只得投笔从戎,聊慰家国之志,再寻出头之机吧。
       原来这样,我早该想到的,这个问题算是白问了。就陪着叹口气,说,未来的我们会反思这一段历史,会说当年也许应该更温和些,理智些,不要非此即彼走极端,科举与西学双轨制,渐变也许更适合中国国情……
       刘赞廷停下脚步,显然是对从未听说过的名词不解,你要说的是……
       刘先生发现自己又错了,赶忙改口说,前辈的书可是没有白读的,将来前辈不是以战功,而是以华章青史留名。
       啊后世是这样看我的吗?刘赞廷心喜得把手掌搓来搓去,可我现在只记记日记写写诗,不堪大用啊。
       前辈您的历史贡献是记录了一时一地的家国兴亡,一群人的历史命运……是您的思想,观念,精神——刘先生斟词酌字,想要找到合适的表达,急得汗流满面——比如说,您对于民族关系的想法超前,暗合了后世的某种理念,不论是眼下的波密战事,还是后来的康藏之争,您都坚守着一个信念,王道而非霸道,而那正是不足百年我们的时代里一位大学者所倡导的中华文化多元一体,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是和谐同存,共生共荣……
       这是一束密集的信息,刘赞廷年轻的脸上满是惊奇,都是疑问,才待开口,布卜走来,请求长官下令不要开枪,因为不必开枪,这谷中满是各色野鸡,尽可以活捉,枪一响反倒会四散而去。于是刘赞廷顾盼,焕章——吩咐下去,不要开枪,各自为战吧。回头笑对刘先生:晚辈,有意思,咱们先跟了布卜捉鸡,回去把酒长谈!
       那些野鸡一点儿也不知避人,傻瓜一样束手就擒,不一会儿捉到一二十只。布卜一一指点,黑羽白翅的是马鸡,黑灰紫色的是松鸡,全身皆白的是雪鸡,五彩长尾的是野鸡。刘先生心想,野鸡是俗称,学名叫雉鹑;原来这山沟里有这么多的飞禽啊,可是这条山沟现在在哪里呢?
       这样一想,情景大变,刘先生发现自己一个人正置身于沼泽地杂草棘丛中,不禁心生沮丧,还有那么多的问题没来得及问呢,跟丢了,跟丢了!
       卡垫上小憩的刘先生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拿拳头捶打着垫子。司马阿罗好言相慰,再试试,再试试。
       我们的话题转向了灵魂问题,此前我刚去了某地参加了一个有数万人参加的盛大仪式,据说是为灵魂开窍。可是我在现场访问了僧俗各色人等,试图求解的问题反倒更加令人困惑了。有一位可爱的格龙所回答的,根本就是南辕北辙,不在一个路径上:他肯定说人的灵魂流转,不时更换房舍皮囊,所以人是有前生来世的。至于依据,他打了个比方:我们不记得八岁以前的事情,但不等于八岁以前不存在,所以说,人是有前生的,忘记了而已;我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明天会到来的,所以说,人是有来世的,不知道而已……
       而一旁入睡者的灵魂却再度飞翔起来,这一次,很不幸,没能找到先前的路径,在陌生的墨脱环境里一度迷失,方才发现刘前辈一行已在前往波密的途中:尚未抵达白马冈,就听说波密王已经就戮,原路回返。队伍里增加了一个熟人,那位向导布卜自此从军入伍。根据前辈记载,布卜其后追随刘赞廷十几年,从波密到巴塘,再到云南中甸,后来在云南安家定居,改名李卜龙,再后子孙满堂,相忘于江湖,再未回家乡。
       再一番相遇时,按照前辈日记,刘先生发现至少跟掉了两个重要环节。其一是,绿水青山的墨脱历来被拉萨人视为瘴疠不洁之地,作为惩治某些犯人的天然大狱。听说有一僧人被流放在此,三十年来巢居于树,从未下来过,当地人以其为活佛施以供奉。刘赞廷好奇,专程前往,果见大树高有两丈,其上横木为巢,一白发老翁端坐其上。老僧说他的家乡在德摩,因蒙罪遭流放,昼夜诵经悔过,就此度过残生。刘赞廷听罢感叹不已,布施了藏币四元。此时有人前来朝拜,先向树下高台触头为敬。刘赞廷不解其意,一旁布卜解释说,这四尺高台是活佛三十年间的排泄物,乃圣物也。原来如此!刘赞廷当即口占戏作一诗:波罗蜜诀临危阽,卅年悬空泻玉签。莫笑黄龙人百拜,一触余香死亦甜。
       本来刘先生对树巢老僧极感兴趣,他认为此僧极有可能是1899年第穆活佛案中被流放的丹吉林管家,若能当面询问,定可得知当年所谓咒杀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秘密,惜乎机遇不再。
       再一番相遇是在波密境内的雨耳寺。说相遇不确切,刘先生再次无法进入,只能悬浮作旁观。刘赞廷在雨耳寺与阎七相遇,这位阎七是陕商毛盛福的二掌柜,总字号在昌都,刘赞廷驻军昌都时常相往来,并且是麻将桌上的牌友。原来波密既自认是秘密之国,当然不容外人随意出入,即便商贸,也只特许昌都春发园和毛盛福两家商号前来噶朗经商,以茶叶红糖及布匹锅碗等生活用品,换取此地药材土产,东来西往几十年未曾间断。战事爆发,于经商者大不利,阎七丢下货物只身逃到雨耳寺避难。老友相见言谈甚欢,心中却叫苦不迭。
       大倒苦水的还有人在。长途行军到噶朗,见到临时驻守此地的左营哨官勾天德。刘先生只好列席旁观,旁听了饮酒闲话。席间这位青年军人极言其万里充军之苦,刘赞廷只是摇头表示不赞同。那一位奇了怪了,说,平时冰天雪地,乱时枪林弹雨,乏粮以草根为食,衣单以火慰寒,岂不为苦?刘前辈笑答:我等之苦,可说是为功名富贵。国家之苦,可说是为扩充地盘。所苦者弱小民族,是为真苦,真苦!一言道罢,举杯同饮。酒过三巡,气氛活跃起来。刘赞廷一扫愁云惨雾,开怀地讲起几天前一个梦,十二分地真切。勾君你道是奇也不奇,有一个短头发的高个子,年纪比我大好多,自称是来自许多年后的我的侄孙,他预言我将会著书立说而青史留名;他讲说了后世人的观点,好像不太赞同咱们眼下的战事,他说的将来,不过百年,就像是在桃花源里,人们信奉的是关于美的宗教,他们的信条——
       刘赞廷小心地取出一页折叠的纸,展开来。
       按照这位侄孙所说,我给马马虎虎地对上一联: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
       以善待善善自为善善善相谐
       刘先生听罢大为感动,这真是个美丽的误会。可是那位哨官看来悲观得深了,把那张纸端详了一会儿,说,依我的想法,下联这样才对:
       一空百空空即是空空空如也
       难怪刘赞廷多年后在日记中补记:俟后这位勾君看破了红尘,脱下军服,在峨眉山出家为僧。
       刘先生从这一席谈中得出结论,赞廷前辈生不逢时,怜贫惜弱,非暴力主义者,更适合做个人类学家。可举例说明:前几天路经一个名叫纳固的小村庄,只有十来户人家。村中六十岁以下的男人们都被头人征召打仗去了。去时自带枪支,无枪者以刀矛代之,自带一个月的口粮。现在正值这些波兵回家取粮的时间,纳固村回来九个波兵,刘赞廷把他们传唤来,那些人招供说,这几天大都回家取粮了,留守的兵丁不过一两百人。面对这一情报,若换了他人,必定乘机掩杀过去,打他个措手不及,砍了人头请功。刘赞廷不忍,决定采用瓦解战术。当下安排这几个取粮人返回,声言大军将至,鼓动大家四散而去,从而避免了一场杀戮。在做这一决定时,我跟他的谈话是否起了作用呢?刘先生很希望是这样的。
       真是生不逢时,时不予人啊!刘先生一再地为前辈惋叹,这样一个观察家探询者,若是在和平年代,他会更乐意记录寻常生活,现在所到之处,百姓逃亡,民生多艰,他就记录一路所见异闻奇事、山野猎趣,看当地人怎样诱猎捕虎、设陷阱于鹿。还有异乎寻常的访古兴致,若不是刘赞廷曾踏访过噶朗,徐岚的故事恐怕早已湮没不存。不知波密王家庙为何名为藏娇寺,徐岚画作遗存曾在寺墙张挂。《野史徐岚》在此终结——
       徐岚的存在还是留下了痕迹,野蚕每年繁殖数次不知延续了千几百代了;至于他本人的手迹,至少留下了两幅画:灶王爷和关圣帝挂幅,以当地土石颜料绘在粗麻布上。徐岚曾倡导过一系列的移风易俗,看来只有这两位尊神因与当地的灶神崇拜和格萨尔武神崇拜相契合而被接受,“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刘赞廷看到了它们,为之感怀,写下七绝一首:
       曲宗江畔忆前人,辟地从耕事不群。
       山水依然图画里,不知何处觅徐君。
       如今这座家庙不再,噶朗只是小小村庄——白色天空,旧时的天空一片空白;啊徐岚故事就此结束,当下已是几百年后。刘先生这样想着,一时的惘然之后,俱往矣,并未见得怎样伤感。他的兴致转移,继续随了前辈的脚步前行,跟到松宗,见到了边军大将军程凤翔,目击此行成就的第一桩婚姻。让刘先生发现了一个缺乏理论价值、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道理:生活无处不在,命运始料不及。
       战事基本告竣后,参将程凤翔在此等候谢国梁前来接防期间,与刘赞廷相聚时,特意叫来老部下兼老乡李焕章痛饮一番。席间聊起不久前经历的激烈战事,那个逆首,曾经制作了上千护身符鼓舞波兵冲锋陷阵的降曲喇嘛已就擒,送往倾多寺凤山将军发落;被他霸占的胞妹已获解脱,现在营中。那女子名叫丹真,自觉无颜回家乡,愿意找一个汉兵为夫婿,远走他乡。程凤翔说到这儿,眼睛忽然一亮:焕章,就你了!
       李焕章这个山东大汉从军十年,先跟程凤翔,后随刘赞廷,做了哨官,时年二十八岁尚未婚娶,一听此言不由脸红。刘赞廷心想婚姻毕竟大事,岂能儿戏,遂转圜道,是不是该让他们先见个面,稍后再定?
       程凤翔一听也对,那就先相亲吧,把丹真叫来!
       那李焕章站起身,迎向羞答答踱来的丹真,没想到在这荒野之地还能见到如此俏丽佳人,不由惊喜。那女子抬眼望去,四目相对时,在场人众只见电光石火的一闪,顿时明白了什么叫缘分。在众口一词“成啦!”的起哄声中,程管带果断下达命令:今晚新人入洞房,明天焕章全羊席请客!
       众人又是一片欢呼,七手八脚簇拥着两位新人梳洗整装去了。这时程凤翔想起一事,叫人取来书信一封,用赞赏的口气说,包包老爷西抚喜马拉雅山外,一路大顺,现正在一个叫当哈工的地方,坐等各方归顺,你看看这信,得意洋洋,优哉游哉!
       那个旁观者刘先生没想到竟在这里得到了包包老爷的消息。包包老爷本名夏瑚,因为右耳边长一赘瘤,加之年岁较大,包包老爷就成了官称。此人大半辈子戍边云南,小官一名,不过七品,其间还因跟错了人受牵连挨过处分。头年底才从云南德钦阿墩子调至新建成的科麦县做县官,屁股尚未坐稳又奉令前往野人山招抚化外“野番”。在边军诸将领中,刘先生对这位包包老爷颇感亲近,心想若能陪他走上一程……
       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异样,脑后沉沉,伸手一摸,一条粗大辫子!以手触额,前脑光光,再上下一个打量,唔,清季下级军官的短打,再一环顾,松宗寺的殿堂不见了,代之而为一顶简陋小帐,山风吹过,掀起帐门——
       一只做工粗陋的牛皮箱上正好搁着一面金属镶边的手镜,拿起一照,薙发下,一张年轻的但又全然陌生的面孔。我是谁?身在何处?镜中人也面现惊愕,嘴唇翕动。正自惶惶,外面有人大叫:书记官,夏徽!包包老爷有请!
       是在叫我吗?四顾无人,看来是在叫“我”了。心想我就应答了吧,就来,就来。冷不防脱口而出的竟然是——有来哒,有来哒!
       湘音?不错,湘音。这么说来,我现在就是夏徽,包包老爷的侄儿;这么说来,此地正是当哈工地方了,真乃天助我也!
       门外人还没完哪,还在叫喊:夏徽快点,又来了一拨,是仲族的人来啦!
       这么说来,这么说来,刘先生喜不自禁,这么说来刚刚好,恰恰好,我就要一步跨入传说中的……包包老爷的故事里了!这个故事是刘赞廷《西南野人山归流记》中经典一段。野人山泛指喜马拉雅南侧绵延千百里中的数十个山林部族,倮倮是统称,按今日说法包括了纳西、傈僳、独龙、怒、珞巴、门巴和僜人,以及散居其间的吐蕃遗民,即藏族。包包老爷夏瑚衔命西抚野人山,招安野人山诸部,物色地足以养民、民足以养官之地建制设治。一为西康建省改土归流,二为踏勘边境以固边圉。大背景是在其时中国被列强环伺蚕食的边疆危机中,由英国人强行主持中缅划界,一条紫线从地图上划过,连同中印传统习惯线内中国方面的下察隅、下珞瑜和门隅地区千余里“野人山”范围尽行划出。此举令朝野震惊,鉴于长期缺乏国家地理概念的传统,有疆而无界,争端一起有理而无据,所以赵大帅在派出夏瑚西抚的同时,另派了一支队伍紧随其后专事会勘测量。
       包包老爷西抚行程,历经辛亥年的夏秋季,是与波密之战几乎同步进行的另一战场,只是不见硝烟。
       身为和平使者,包包老爷只带了十二名荷枪卫兵,两名厨师,文职人员有书记官夏徽,藏语翻译陆翔,另有四十驮招抚赏需。从科麦启程,经察隅、亚必曲龙、原梯龚拉,途中聘来札噶作向导兼“倮倮”语翻译。到达当哈工前,已走过行程大半,路遇古宗界部族酋长阿卜西扎,此人正率本村十余名精壮汉子在山中狩猎。阿卜西扎四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脸膛开阔,银质大耳环长可垂肩,头顶挽着高髻,木簪上吊着好大一颗红珊瑚珠。说话时仰着脸,把眼睛夸张地一睁一眯,本是一个傲慢的人,但经不起包包老爷西抚三样宝——留声机、美食、礼物的诱惑,加之包包老爷描绘的野人山未来蓝图:建城镇,修车道,盐茶可以运进,孩子可以读书,诸如此类,不久便诚心归顺。同时提出一个建议:野人山各部,山高林密,往抚不及招抚,包包老爷不妨就在当哈工坐镇,村中男人替他四处送信相邀。大家都说此议甚好,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便安心住了下来。其后丛林部族各部落陆续来归,待到南方仲族到达时,包包老爷一行已在当哈工住了大半个月了。
       对于这段史实,刘先生早已熟稔于心,根据夏瑚日记重新整理过的题为《包包老爷西抚记》,写过了夏瑚此行的背景、沿途的经历之后,恰好写到仲族来归一段,正为无法亲临当年野人山腹心地区而遗憾——野人山所在下察隅、下珞瑜,被麦克马洪线划到了印度。原篇至此未能写下去,搁置有年,现在好了,敢情是让我身历一番呢!尤其是,马上就有一段罗曼史等待开场。
       外面闹哄哄的,当哈工的主人和客人们倾寨而出,迎至小河边。刘先生,不,是夏徽,伴随着面容的改变,只觉得内心一股青春朝气升腾而起,兴冲冲挤到人群最前方。只见远远走来一队人马,为首者一大汉,头插雉翎,耳悬大环坠,身背长弓箭,满面笑容;身后十数人背负各样口粮猎物,疾步前行。夏徽焦急地从中辨识噶雪身影,这小鬼在哪儿呢?不由高喊,噶雪——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为首大汉身后应声闪出,轻飘飘来到眼前。顿时,两双眼睛充满惊喜,四道目光纠缠一起,难分难解。那女孩心想,好一个清秀白净的帅哥,他从哪里来呢,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一眼望去就像认识了一辈子?在所谓的夏徽那里,更是喜出望外:她比我想象的还要美,你看她蓬头赤足,只把一袭粗麻布绕过肩颈自然垂下,腰间一束;你看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如雪山湖泊的清澈,那可不是一般的美,是仙子气鬼魅气精灵气十足,是清纯之气聚之为形啊!难怪让当年的夏徽一见钟情。
       语言不通,那个夏徽一时窘迫,急中生智,把手中圆镜顺手塞给噶雪。这一来女孩子有事可做了,从此往后的几天里,十六岁的噶雪无时无刻不在自我观照。从前以水为镜,影影绰绰涟漪荡漾的一张小脸,现在可是真真切切可视可感,皱眉,微笑,做娇嗔状,生气状,种种怪相惹得自己乐不可支。那个夏徽心想,哪里是爱上我了,分明是爱上了镜子和镜中人了。这样想着,还是不时采摘些荆条鲜花,编成大大小小各样花环,戴在头上的,挂在胸前的,手镯脚镯,有时是五彩缤纷的,有时清一色蓝色龙胆花。这个时候,噶雪就把两张年轻的脸一同投入镜中——这二人相依相偎,山林青翠,山溪叮咚,晨光晚霞,犹似置身上古神话。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啊何为如花的美眷啊何为似水的流年,就让我忘形于这古时的山野,把后来的世界忘却……
       包包老爷对夏徽行踪一无所知,每天只是翘盼各族来归,扳着指头,在草图上添上一笔再一笔,不由不心花怒放。这一天有信差赶到,飞递边务大臣赵尔丰手谕,委任阿卜西扎为招抚员,并发一木制令牌为凭。阿卜西扎诚惶诚恐谢恩不迭,又拉过札噶嘀嘀咕咕。只见札噶抚掌大笑,原来是阿卜西扎想要举行庆典。包包老爷当然顺水推舟,心想他追随自己那么多天,有关招抚的道理已是耳熟能详,讲说起来头头是道,何如让他就此登场,接管招抚事务。这样想着,再备一份贺礼,请札噶带上留声机助兴。
       阿卜西扎的官寨里通宵灯火,按照官府的样式重新整理过二楼客厅,更换了茶几座椅靠垫。阿卜西扎则连夜亲手缝制了一件披风,用的是包包老爷赠送的大红绸。第二天清晨当札噶迈进客厅时,就见“朝廷官员”身份的阿卜西扎身披红绸披风,手捧委任状和木制令牌,落座在虎皮座椅上的威武姿势。此刻这位野人山唯一吃“皇粮”的人沐浴一新,脸孔涂得锃亮,以洪亮的嗓音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说,话语间不时把眼睛一睁一眯。前来归诚的各部首领和本部落大小头目分列两旁,一一献上各自的丰厚贺礼和冗长祝辞。札噶回来描述说,听起来人人能说会道,就像是置身百鸟林中,满耳的百鸟和鸣。
       札噶描述中最令包包老爷喜不自禁的是庆典的正餐。夫人亚嘎学厨出了徒,率领一班女子,仿照包包老爷的菜谱居然做出了一席佳肴:清炖牛羊肉、红烧野兔、松鸡烧蘑菇、辣椒炒鸡蛋、凉拌牛舌牛肚之类,手艺虽比汉人大师傅逊色,但照猫画虎也让各部落来宾大开眼界,大饱口福。札噶评论说,单凭这一点,未来阿卜西扎的地位就无人能比。包包老爷为此喜不自禁,没想到行之有效的怀柔手段竟在口味,有道是食色性也。
       陆翔把前来投顺的各部人口清册和草图造好誊清,请包包老爷过目。陆翔出生在云南中甸,父汉母藏,所以娴熟藏汉语文,几年来一直追随包包老爷做翻译,从阿墩子到科麦。只是西抚到察隅就派不上用场了,只得协助书记官夏徽做些抄写工作,这几天更是全部代劳。包包老爷一一翻阅审看,左近十多天以内路程的部族均已就范,再远些的例如南方的戳罗乌尔兔族尚未到达,听说那个部族以文身豁唇为美,所以称为“兔族”;另有北部俞族女酋长系阿卜夫人的姐姐,捎话来说孩子重病在床,不能前来,希望包包老爷归途中前往。如此看来,宣抚事宜接近尾声,只消将这些清册和草图用藏汉文照抄两遍即可。
       忽想起夏徽有几天不在眼前活动了,就问起来。札噶和陆翔两个不答,只是挤眉弄眼。包包老爷越发稀奇,在这语言不通之地,这个年轻人能跑到哪里去呢?
       札噶当然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傍晚时揪回了夏徽。年轻人低着头,搓着手,不好意思开口。札噶代言,说他正与仲族头人的女儿噶雪热恋呢。那可是前世有缘,没见面就知道人家的名字,一见面就像百年旧相识。
       包包老爷一听就瞪大了眼睛盯住夏徽。边军一向纪律严整,任何有损军威的行为都将受到严厉处罚。夏徽急忙辩解道,我可是准备跟她成亲的,我一定要带走她。
       这如何使得?包包老爷脱口而出,本能地反对。
       札噶一旁笑起来了,说老爷啊老爷,敢情您挂在口头的汉番一家一体同仁都是假的啊。您想想看,若是他俩成了婚,将是野人山美事一桩,不光仲族,所有的部落都将跟您成为甥舅亲,这可是比一应的承诺契约更可靠。再说了,赵大帅不是也鼓励边军将士就地成家,许多人都娶了藏族女子为妻吗?
       包包老爷不禁笑起来,所言极是,把噶雪叫来吧。
       噶雪早就躲在帐外,听得传唤,居然款款走来,躬身行一个汉式女子礼,口中用汉话道一声“老爷万福”。包包老爷闻听大悦,定睛看过,说了声难怪。
       说办就办,包包老爷掐指一算,就定下后天为大喜之日。按照汉人规矩,补一个阿卜西扎做媒人,包包老爷权作高堂,令札噶负责筹办并主持婚礼。包包老爷随即翻箱倒箧,挑拣了还算看得过去的一件旧夹衫、一双半新布靴,算是婆家礼物送给噶雪穿起,另送两匹绸缎赶制嫁时衣。
       喜事连连,野人山中又迎来一个意外的狂欢节,族内族外所有在当哈工的人们足有数百。据夏瑚日记记载,这个婚礼从白天的一整天持续到夜晚的一整夜,狂歌狂舞暴饮暴食,第二天当哈工酒气四溢,所有人都醉卧了一整天。大锅灶没日没夜在烧煮,累计吃下牛三头、羊三十只、野兔野鸡各上百,新猎杀的和库存的一扫而尽,带来的白酒和新酿的米酒不计其数。这一盛事经由四散而去的各部落代表传播开来,传诵了很多年,直传得走形成了神话,讲神王包包老爷,如何带领他们步往天庭,听闻仙乐,饕餮天珍,大醉七天七夜云云。
       而刘先生离开夏徽之时,很遗憾,恰在新婚之夜。当那个夏徽被众人灌得五迷三道,由札噶搀至门前,趔趄着推门而入,就听见咯咯笑声传来,新郎的眼睛被一双小手蒙住了。那个夏徽立足不稳,踉跄倒地,只不过三百六十度一个翻滚,时空为之改观,场景大变:房舍灯烛不见了,只见满天星光遍地草莽,细看怀中新娘,哪是噶雪,分明朵朵。
       卡垫上的刘先生霍地坐起,环顾四周,努力回过神来。只不过一会儿的工夫,我这边有关灵魂的提问还没说完呢,那个可爱的格龙回答我的问题真是南辕北辙,他说的是灵魂的记忆问题,而不是存在的依据。你叫噶雪,又叫朵朵,她们是谁?
       刘先生不答我的问话,只恨恨地剜了司马阿罗一眼。被剜的人颇不自在,悻悻说道,我早说过,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久违了就生疏了。没把你放到哪个地方回不来,就算不错啦。从前黑衣喇嘛就常说,紧要关头出差错,现在只好说,关键时刻掉链子。
       这位刘先生再也没能回到从前,没精打采暗淡无光地写完了刘赞廷和包包老爷两段历史行程的结尾。
       婚礼,婚礼,兵荒马乱的岁月,生活也在进行,这个发现价值不高,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普遍真理——刘赞廷走到哪里了?正在八宿主持又一场婚礼。
       第二次成人之美。刘赞廷受命赴八宿清查户口,做设治准备。在八宿驻扎的第十天,忽听一片喧哗之声,有人投河自尽。李焕章打听回来报告:投河者名叫曲美,已被人救起。曲美是什长邱定国的房东女儿,邱定国一时情迷,承诺了婚约,激情过后,才发现曲美不美,尴尬地改口说再考虑考虑。曲美一听就不想活了。此事引发公愤,当下的群众舆论是汉兵强奸未遂逼女投河。刘赞廷听罢感到事关军队声誉,传唤当事者当即开庭。那曲美由其母陪同来了,十八九岁一个高大黑胖丫头,而那邱定国则是英俊一男。两相比照,刘赞廷心下明白了八九分。邱定国嗫嚅着说过前因后果,坦白说心情矛盾:因一时冲动颇感后悔,因致人自杀心中惭愧,此刻面对又不免心生怜惜,不知该如何是好。刘赞廷询问曲美的母亲意下如何,那母亲说,让曲美自拿主张吧。问曲美,曲美低头不语,尽在不言中了。刘赞廷转而劝导,定国啊,你看这曲美身材健硕,力壮如男,分明旺夫之相嘛,定会成为你这一生好帮手,再说男子汉一诺千金,始乱终弃实属不义。邱定国见长官发话了,只得从命。于是婚礼立刻举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对方——哭哭啼啼转眼间欢天喜地。
       邱定国娶亲有福。第二年即民国元年,第一次康藏纠纷中,已升任连长的邱定国在金沙江西岸的竹巴龙与藏军交战,负伤三处,命悬一线。这位曲美从战场上救下夫君,幸亏身大力不亏,一路背负到巴塘军营,悉心护理,从鬼门关生生抢回一命。转死为生的邱定国再见刘赞廷时,说不尽的感慨。
       再说那李焕章与丹真的结局也不差。离开松宗时,程凤翔将查没降曲喇嘛的财产全部发还丹真,额外添置了一个驮队。金银财宝、珍稀山货如麝香狐豹皮外加骡马等,总价在两万金,丹真一夜间暴发顿成美丽富婆。后来随军到巴塘,到中甸,夫妻恩爱,喜得贵子,再后来,李焕章解甲经商,生意做在茶马古道上,乱世中还算安居乐业。
       从松宗出发时,刘赞廷见到发还给丹真的资产中,有一匹出色的黑骏马,大加赞赏。布卜听到,转告丹真。丹真当即要将此马赠送以作回报。并说这匹马是乌齐寺以一千两百藏元从新疆远道购来,名贵高加索种。刘赞廷坚辞不受,丹真说那样吧,就以原价对折,半卖半送总可以了吧?后来此马跟随刘赞廷多年,走遍藏川滇沿线,铜筋铁骨,临危不惧,大跑起来疾疾如风,缓步则似如歌的行板,成为刘氏最爱。
       刘赞廷认干妈的故事发生在离开八宿第二天的路途上,怒江边西渣村。房东是一小康牧户,女主人五十多岁,慈爱和蔼有风度,两个儿子一在八宿任执经喇嘛,一在拉萨学佛未归。因见刘赞廷相貌不凡,颇似其子,又年纪相当,当场表示要认做义子。刘赞廷不便推却,认就认了。当晚举行认拜仪式,摆下筵席,丹真率众女子歌舞祝贺。数年后在滇藏边境与藏军开战,此时干妈的二儿子强巴纳桑已是藏军官员,正当战事激烈时带信给这位义兄,通报藏军已定以金沙江为界不再东进。刘赞廷半信半疑,后来战局发展果然如此。战后言和,刘赞廷方才与这位义弟会面。此后两兄弟信函往来竟达三十余年,也算奇缘了。
       后来刘先生追踪至此,牧场颠连已不见西渣村踪迹。东去邦达,即现今昌都机场所在地。当年刘赞廷由此南行,在左贡路遇巴塘天主教堂神甫美国人郝格登。郝格登经盐井来此地,名义是购买雪梨,实际上意在考察民情以便开辟新的上帝领地。此前藏边传教士艰苦创业多年,天主教堂分布各县,吸引了众多贫苦百姓入教,一劳永逸地中止了世间轮回。为信仰不同故,藏传佛教的寺庙信徒曾进行过反击,焚教堂,杀教士,等等。非常时期里官兵曾予以保护,所以关系良好。由此趱行多日抵巴塘,一路奇遇不断。《波密日记》就此终了,以诗结尾:
       羸马浮沉途欲荒,峰峦重叠路羊肠。
       一江绿水因谁绿,两岸黄花随客黄。
       溜索悬空人普渡,云梯倒挂为慈航。
       我楼在望天台近,忘却边关是异乡。
       至于包包老爷在当哈工主持招抚工作,转眼间一住四十多天。程参将派人送来急信,称有军事调遣事,催促夏瑚在妥坝面晤。包包老爷置身世外桃源,犹不知此时内地辛亥革命已然爆发,藏地即将动乱,一场大劫难蓄势待起。
       听说包包老爷要走,阿卜西扎只觉依恋,恳求再住些时日。包包老爷只得殷殷嘱托,移交了所余赏需和足够的银元,嘱托若有小部落来投即行赏赐。又发给阿卜西扎半年的薪俸:最多不过半年,我就会回来。
       告别的时刻终于到来。太阳还没升起,薄雾如纱笼罩山林,身披红袍的阿卜西扎率领全村族人相送,送过了且水河,又送到了小山上。包包老爷屡屡劝他留步,总是不听。包包老爷握住了阿卜的手,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不过半载,我将再回。
       阿卜把眼一眯,稳不住的英雄泪滚滚而下。包包老爷也不由得老泪纵横,把手一挥,上路了。走出好远,回头看阿卜西扎还在。下得小山,攀上一座大山,再回头看,阿卜西扎的身影依然。包包老爷取出望远镜,看得见阿卜西扎也正在用望远镜对视。太阳已经升起,阳光下送行者就如黑蚁一群。此时的噶雪挽着夏徽的臂膀,满面喜气,向着故乡的方向最后一次挥手别过。
       临别时阿卜西扎说了最后一句话:当我看得见你的时候,我用眼睛送你;当我看不见你的时候,我用心送你。此后每当包包老爷屏息静听,野人山的气息从耳畔琤琮掠过时,这句话便也同时响起。
       其实还不到半年,阿卜西扎就得知了未来命运。当年冬季,珞巴酋长派人送口信给阿卜西扎,称英人军队进占珞地,几个村寨合力抗拒,打败了来犯者。但恐再次进犯,拟请朝廷派遣军队驻防。阿卜西扎当即派出两拨人,分别前往科麦和察隅报信。但一个月后,两拨人空手而返。从科麦返回的人说,包包老爷早已撤离科麦县,原先的土官重新掌权。从察隅返回的人说,察隅县城已被藏兵重重包围,县官已是自身难保——事情再明白不过:野人山重新沦为弃地。
       湖南拔贡生出身的包包老爷一生从未显赫,若非担任西南宣抚使数月,刘赞廷的史笔也不会记下他。其小传寥寥数百字,称他历官藏川滇边“州县四十余年,两袖清风,人民德之”。民国二十四年的1935年,已是蒙藏委员会委员的刘赞廷在康定再次筹建西康省时,仍有西南来的客商向他打听包包老爷健在否。当年那群边军骁将只有刘赞廷等少数几人活到了五六十年代。活到五六十年代经历过几番改朝换代并非幸事,眼睁睁望见西南野人山已被外人尽行占去。当年包包老爷西行招抚所经之地尽在那条名为“麦克马洪”的紫线之外。刘老先生奋笔写下《西南野人山归流记》,记载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幸免史迹湮没不彰。
       第六章萧墙祸起,怎一个乱字了得
       秋末冬初,天气转寒。工布、波密一带的阴坡沟谷中葱郁依然,终年不凋,高地本就疏朗,此时天际越发旷远。数月来无战事,罗长琦所统帅的陆军各营分扎于数百里开外的山野村庄。罗长琦利用这段时间整肃军务,督练兵士。一旦边境有事,即可拔营出发。
       三营的五个队分驻各处,陈渠珍巡视各队,军务之余,敦促年轻人读书识字。特请司书王瑞林,带了西原、金声、张敏三个十七岁的学生,另有一个年纪还要小两岁的藏娃。那藏娃来历颇奇,他本是波境一小头人之子,其父带兵参与了攻击官兵的战役,若是死于战场倒也罢了,偏偏是被俘后遭杀害。这孩子找上门来不为寻仇,反倒是一副你们杀了我父,就得管我的架势,寸步不离跟上了官兵的队伍。众人赶他不走,陈渠珍只得收留,心想先让他习字读书,将来或可做做波密地方官员吧。
       阳光温暖地照耀,营帐里传出读书声,一片和平景象,至少表面看来如此。战事结束后三两个月的时间里,这一群体的历史的天空,都还算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至少是有秩序而且安全的。
       西原去德摩置办冬衣,牵上大黑骡走出营门,陈渠珍执意送她一程,骑上小红马,一同上路,马夫兼护兵张敏在后相随。西原说一些家常话:你猜我会给你带回什么皮的袍子,什么皮的帽子,什么皮的座饰,什么毛的卡垫?陈渠珍狐狸皮豹子皮地瞎猜一通。正说笑间,前方一骑飞奔而来,是统领部传令兵。来人递上罗参赞手札一封,陈渠珍看罢神色骤变,回头告西原,就此别过,我要去倾多面见统领。西原不放心地盯着他,我也跟你一起去?陈渠珍说声不必了,打马回身便走。
       卡拖距倾多六十里,快马加鞭半日即至。一路上陈渠珍心中惴惴:速至倾多有要事面议,潦草至极的草书字迹。自从几年前罗长琦草书误事之后,军中草书实际已废。何事至于如此仓促?是有大事突发,还是……
       随着思绪一转,陈渠珍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勒住了马缰,沉思了半晌。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圈套吗?
       自从前敌易帅,实际上是易了帜。作为钟颖旧部,罗统领不喜陈渠珍是明摆着的。以首战失利,陈已一再受到记过处分,直到前不久,再记一过,真实原因是三营内部哥老会扩张甚剧,与陈过从甚密的张子青居然成为会中堂级“大爷”。罗统领遣人暗访得知,严厉申饬之余,随意找了一个什么由头又给了陈渠珍一个处分,只差还没有撤职了。
       川人哥老会在军中蔓延,渐成气候,已从地下转为半公开。波密、工布驻军中袍哥遍布,自成体系。拉萨上设总公口,各地设公口,下分仁、义、礼、智、信五堂。陈渠珍不是不知道,一方面是无能为力,另一方面,自信尚能控制局面,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罗长琦则不同,罗长琦身为大清忠良之后,军人世家出身,虽为文职半生,但对军中规则了如指掌,一朝握有兵权,即雷厉风行。对于哥老会,早在拉萨时就有耳闻,对此深恶痛绝,以为长此以往,内部瓦解,军将不军。钟颖带军,宽容无边,纪律松弛,本就是他上任以来的整肃重点。先前钟之爱将一概不用,另选一批起用。恰巧某一天,罗长琦在寺楼上望见一群士兵在院墙外鼓噪喧哗,便派了心腹周春林前去察看,原来是一位排长因处罚了哥老会一士兵,哥老会公口一兵目“小大爷”便以会内规矩,惩罚该排长下跪。罗长琦闻之大怒:成何体统,反了不成!于是特派周春林为督察,一段时间以来,暗访驻波密军营中哥老会组织系统,将其头目登记造册,以便一网打尽。
       在这一行动中,陈渠珍已被边缘化,但凭种种迹象,他可以察觉这位军中最高长官的意图:是要下手了吗?会不会连我也被疑为袍哥中人,诱我前往以便清除?
       陈渠珍一抖缰绳,小红马抬腿便走。最终还是相信了统领出于公心,何况自己问心无愧,何况除了奉命前往别无他策。
       罗参赞双眉紧锁,满脸阴云,见了面也不招呼,只示意左右退下,递过一信。这是一封拉萨来函,系罗之密友,一位洋文翻译特派快骑专送。信中说,据从印度辗转而来的英国《泰晤士报》称,武昌已于一个半月前的八月二十日爆发起义,随后全国各地响应,纷纷宣布独立,势不可挡,大清王朝危在旦夕……至于拉萨情形,已见山雨欲来之势,军中哥老会似有大举,已传革命风声;就在发信当日,右参赞钱锡宝立逼联豫,欲自代钦差,情势波谲云诡,云云。
       陈渠珍真正地吃了一惊。第二次进击波密时,便听说赵帅奉调川督,以震慑川境愈演愈烈的保路风潮。不仅四川,南方各省皆有举动,风起云涌。大清王朝虽然风雨飘摇,满以为还能再支撑几年,自己置身于龙旗下可以从容考量,不想时局骤变……
       只听罗长琦叹气道,大局骤变,此一消息几天内将在军中传遍,恐军心动摇,请你来是议定一个应对之策。
       无论如何,急难时刻第一个被想到,陈渠珍不禁感到心底一热。稍稍稳住心神,竭力先找出有利一面:眼下我们还占有主动,其一是提前得到了消息,其二是军队还在我们手中,只要妥为布置……
       可以说是不在啦!罗长琦忽然声色俱厉,什么主动,什么布置,难道你真的不知情,我们其实早已被架空?只可惜动手晚啦,晚了一步!
       这位参赞,统领,波密最高长官,这才道出心中最大隐忧燃眉之急:周春林秘密侦知驻波军队中哥老会首领共十三人,自己已于一天前下达了手书密令,嘱各营心腹相机动手,于三日内暗中尽行诛杀——未及执行,此时密令恐已落入袍哥之手!
       马蜂窝已经被捅,火药的引信已经点燃,行走冰湖已可听到脚下迸裂的脆响。陈渠珍闻言惊出一身冷汗,暗暗叫苦,顾不得评判长官此举正误,唯有从最坏处打算了。留守原地,束手待变,是最危险的,不足取;为参赞着想,只有走,三十六计走为上,只是一个去向问题:去拉萨,联豫大人恐怕也是自身难保;北上硕般多,随时可出昌都返内地,看来较为稳妥……
       罗长琦凄然:我等朝廷命官,岂是说走就走的?问一个弃军脱逃之罪,还不是满门抄斩?然而无论是留守,还是去拉萨,都难逃袍哥虎狼之口。至于昌都,那是边军防地,你又不是不知道……总之是要走,事不宜迟,你且先回卡拖密作准备,我再等一等陈庆,也许随后便同至卡拖。
       陈渠珍即嘱随行张敏抄小路赶往彭褚,令新兵队连夜撤营前往卡拖会合,自己则打马回营。上路时夕阳只迎面晃了一眼便坠入山丛,晚风袭来透心的寒意,耳畔松涛阵阵,林中夜行之鸟发出三两声怪叫。马不停蹄到达营地,已近午夜,犹见营火未熄,士兵三五成群窃窃私议,心知消息已经传开,变故一触即发。
       新兵队司书杨兴武连夜赶来。杨兴武是湘西永顺人,四十出头年纪,生性厚道,与陈乡邻私交甚好。闻召先至,并带来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拉萨清兵已于九月二十五日举事,幽禁了联大臣!拉萨哥老会总公口有令,称大汉革命,已推倒联豫钟颖,令驻波密、工布及后藏江孜等地袍哥会师拉萨;军队中凡未入会的各级长官,阻挠革命者格杀勿论。
       见陈惊愕,杨兴武宽慰说:不瞒陈公,哥老会在军中已是十之八九,在下也是。新兵队弟兄公推在下掌管公口,上下一心,团结甚坚。新兵队随后就到,尽心保护罗参赞陈管带,请不必过虑。
       陈渠珍听罢,百感交集。也只好如此了,没想到自身安危,竟系于一向不耻的帮会。此时天已薄明,陈渠珍强使自己合眼,但和衣而卧睡不踏实,初觉山摇地动,复觉骇浪惊涛。朦胧中似见一条官家旧龙舟,大则大焉,然而帆上有窟窿船底有裂缝,还在顶风逆流而行;另一边,由龙舟纷纷而下的兵士驾起一条条小木船,正借了风势顺流而下。这一条船,那一条船,我与谁共乘一船,同舟共济?哦有了,我有自己的舟楫,我独立船头,可是我的小船还绑缚在龙舟之尾,而那大船将沉,要不要砍断绳索随波逐流?正犹豫间,忽见汹涌波涛平息,大小船只搁浅,所有的人影都高举双臂似在呼救。静止的画面上,独有一只牛皮轻舟飘然而来,看不清驾舟人是男是女,只见长发飘飞如帆。陈渠珍急忙高呼,快来帮我!却发不出声音,那人那船眼看就将漂过,梦中人霍地坐起,天光大亮。
       变乱骤起,坏消息不时传来。先是听说炮队一满人队官被杀,杀人者口称“旗人在天然淘汰之列”;接着便是不问满、汉的某官长被杀、被殴、被逐之事频频传来。乱局已开,士兵各以其所在帮会字号活动,不复从前建制,陈渠珍等长官束手无策。幸好新兵队已到,荷枪实弹严守营部,乱兵未敢擅入。这一天罗参赞仍无消息,不免忧心。
       又是一夜纷攘,天将明,忽有二人闯入,一见之下不由不大惊失色。只见罗参赞身裹一件毡子大氅,内中只一套绸料袷服,发辫蓬乱,脚步踉跄,若非身旁有人搀扶,眼看就要跌倒在地。一见陈渠珍,潸然泪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急忙让座请茶。一夜间骤然苍老许多的罗参赞喘息方定,陈述经过:昨夜军中哗变,乱兵包围倾多寺,幸亏有人提前一刻通报,仓皇离去,走了十多里地才有他——身旁那个卫兵上前施礼,自报家门:在下刘均福——对,均福赶了过来扶我,又在路边乡民家借了一匹马,侥幸脱险。
       陈渠珍让护兵取来一狐皮长袍,正待帮罗参赞换上,破门而入的一士兵抢前一步夺了去,口中说,参赞大人不需要了,我等衣衫单薄,正好御寒。在场所有的人竟无一人敢上前阻劝。
       陈渠珍只得请来杨兴武把守门户,每有人来便以会中暗语相示,乱人莫入。接近中午时分陈庆狼狈而至,昔日驻波密统带(团长),如今只有卫队十几骑追随。相见过,陈庆抱怨说,参赞不听我言,不肯出昌都,致有今日之累。
       倾多寺驻军开来,行色匆匆,小憩片刻即行开拔。一罗二陈匿于密室,屏息捱过,多亏新兵队戒备森严,有惊无险。陈营下属数百人,相跟着忽喇喇一拥而去。留下的,仅以新兵队为主的不足百人。从下午至夜深,三人一直推敲出走方案。陈庆力主径直北行从硕般多出昌都,陈渠珍此时却改了主意,认为昌都一路甚险,万一遭波人阻击?尤其是边军是否会堵截?这个担心大半是为罗长官着想,罗参赞素憎边军,万一刁难设阻?但去拉萨无疑是自投罗网,罗参赞一向为联大臣所倚重,现在联大臣被囚,罗做为亲信下场也不会太好,拉萨哥老会较之边军对罗威胁更大。最终达成折衷方案:明日启程前往德摩,再沿山东小道往东直奔嘉黎。嘉黎历来为驻藏大臣直辖地,想来可暂避风头,再见机行事。
       对于自己的去向,陈渠珍一时还拿不准,无论如何,要先见到西原再说。
       趱行两日,汤木宿营时陈庆不见了。有人报告说,见到陈统带率十几骑走岔道北向而行了,真可谓大难临头各自飞。再次启程时,罗参赞也不欲随行了。陈渠珍亲自前往催请,参赞认定了随行大队引人注目,他打算在汤木再住一天,同时让人散播风声,说他已与陈庆同北去硕般多,以掩人耳目,实则明日不到德摩便往东改赴嘉黎。言毕长叹一声:悔不当初听你言,早出硕般多,此时或许已置身于安全之境了。
       就此分手,陈渠珍将仅有的一袋大米相赠,又选一班亲信湘人杨正奇等护送。两下别过,目送着这队人马尚未隐入山林,林中忽有一团晦暝雾气掠过,遮挡了视线。小红马奋蹄长啸,陈渠珍一个激灵,不由得脱口而出:参赞此行只怕是凶多吉少。
       一旁杨兴武像是自语,他们不会放过他的,有人正在这左近候着呢……
       果不其然,再番得知罗参赞消息时已是噩耗。杨正奇惶急奔告:三营的同僚们、哥老会义字堂的赵本立、陈英等人,将罗参赞截获,已勒毙于德摩山下喇嘛寺。杨正奇说,有人跟我说本来只是把他挟为人质,押往拉萨再说。但是赵本立和陈英都是上了罗的诛杀令名单上的人,成心要出一口恶气。赵本立还说,阻挠革命,死有余辜。
       陈渠珍大惊,再没想到罗长崎竟死于自己部下之手。
       呆愣半晌回过神来,问起尸骨何在。
       杨正奇回说,一班士兵将其尸骨在喇嘛寺焚化,罗参赞的表侄周逊愿负骨坛归里安葬。
       此时杨兴武进来,说江达来人要面见陈管带。
       江达来人是一位年轻的文官,他疾步上前,握住了陈渠珍的手。那只手五指并拢,一握之后又轻轻拉回。陈渠珍不由得四指一屈作拳状,再一番握紧——暗号照旧,来人一笑。陈渠珍心头一热,这是久违了的同盟会的握手礼,以手上动作识别同志,屈四指暗示为了四万万同胞。想不到在这危急时刻,还有人想到早已自行脱离了组织的自己。
       来人讲明来意:军中同盟会的一批军官,正在江达密谋组织军政府,意欲拥戴管带大人牵头主持,立等前往一晤,共商大计。
       心中疑虑重重,但事已至此,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陈渠珍答应不日即起程,东行江达,到时面议。
       拉萨变乱肇始于这一年农历的九月下旬,武昌首义的消息由英国《泰晤士报》经印度辗转传来后,人心摇荡。一开始并无组织和章法,而是不分哥老会、革命党,不分军人、商民一哄而起。而无论主张勤王的,主张革命的,仅仅想回家的,目标相同:回川;回川则需川资,此时已欠饷数月,所以任务相同:闹饷。时局不明,为保险起见,有人想到了劫持联豫一道回川。于是在九月二十五日,乱军蜂拥而上,抢了库饷,劫了联豫。
       钟颖此时在造币厂任总办,仍在拉萨。本已削了兵权,一听说闹出了天大的乱子,当即决定采取行动。他带领十几名卫队随员,前往幽禁联豫的札什城炮兵营。密作布置后,召集来营中官兵,含泪演说:弟兄们!虽然现在我不再是你们的统领了,但是,你们全都是我一手招募而来并带进卫藏的,我自以为对你们的身家性命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你们想一想,在家乡谁人没有父母妻小,谁人应募时无人作保?你们在这里闹事惹祸,自家性命姑且不论,就不想一想势必祸连家人保人?你们在此受苦,薪饷不继,我同样地心中不忍;内地大乱,归途遥遥,家国何往……
       说到此处,已泣不成声,双腿一屈,跪下了。在场军士无不痛哭流涕,环跪一片。有人哽咽说道,长官说得有情有理,我们并非为非作歹之人,这一切都有人从中怂恿,我们愿意跟从长官,将联大人送回。
       忽有枪声传来,一院子的人惊起。有人来报,首犯已被正法。原来钟颖在演说之先,已布置手下寻找袍哥一号首领叶纶三格杀勿论。另有带头闹事者数人,一并击毙。枪战中钟颖手下也死了几人。
       联豫回署,从城北的兵营到城南的钦署,七八里地路途中挤满了汉藏围观者上万人。面对盛大场面,心绪晦暗的联大臣也难以一展笑颜。不过总算渡过这一轮劫难,约略宽心。回署没几天,又一轮危机袭来——江孜驻军将举“大汉革命”旗帜前来讨伐,不日即到。联大臣当机立断,委托钟颖代理钦差之职,一并交递印信关防,自己则悄无声息,前往哲蚌寺养“病”去了。
       钟颖受命,当即布防。在城西南要塞支起两门大炮,卫队倾巢而出。江孜驻军兵临城下,见严阵以待,不敢擅入,正犹疑间,钟颖派人带了牛肉美酒前来犒军。二营管带张葆初本是得到拉萨方面的消息前来革联、钟之命的,不想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临场改口说,军饷未发,军心不稳,云云。来人向张管带传达了钟长官谕示:粮饷不继,均予补发;另加赏犒,望速速回师江孜守备。若不听命,大炮侍候。江孜驻军悻悻而回。
       由于路途较远,波密接信略迟,当江孜驻军踏上返程时,波密、工布境内的乱军正在向德摩进发途中,有统帅驻倾多寺的亲军、标统驻雪哇的陈庆一军,驻八噶寺屈文彬一队,驻仁敬帮张鸿升一营,及驻卡拖陈渠珍一营。驻军较远的,白马冈、金中一带边卡无人通知,生死由之了。一时间,骑马的,步行的,赶着驮牛的,举着“大同保障”灯笼的,蜂拥而行,羊群效应。所谓军、营都应再加一个“原”字,原某营,原某队,因为此时不复原制,均以哥老会公口各堂大爷小爷们为号令了。只有驻松宗寺藏军土兵营,管带谢国梁及其全营主体不属帮会中人,闻讯后率营连夜遁往硕般多。
       谢国梁得知哗变消息稍晚一些。因土兵营兵士均为硕、洛、边三区藏人,仅有数名教练官和队官是汉人,虽加入了哥老会,但与谢管带交情甚厚,故无哗变之举。这些人也接到帮会通令,去会师拉萨举事,但当他们向谢国梁报告了这一情况,为长官安危着想,还是同意了追随谢国梁。而谢本来还打算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更糟的消息接踵而至,连拉萨的联大臣都被囚禁了那还了得,听说波密驻军都要去拉萨,他想起了几个月前黑衣喇嘛的告诫,不用再三掂量,发足而逃。在他心中,硕般多土兵营部所在地好似避风的山窝。
       三营营部本就设于第巴官寨德吉康萨,此时大门四开。陈渠珍凄惶归来,不见有人相迎,待要走进上房,发现有人已高坐正堂。张子青率一队留守德摩,本是波密军中哥老会龙头老二,也在罗长琦欲铲除的十三位首领名单上的,已于前两日先赴拉萨。如果他在,按照以往私交,或可提供人身保护……正在手足无措间,西原从一侧的偏房跑了过来,满脸的惊恐和困惑,悄声说你看你看,顺着手指的方向,陈渠珍望见了座椅上的斑斓虎皮,端坐在虎皮垫上的赵本立身穿水獭皮滚边的簇新长袍,心里明白那是西原为他准备的,不禁苦笑。
       西原生长于山野,哪里见过这等阵势,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懵了。同是从前她所见过的那些人,突然间变得陌生。看他们在家中呼朋引类,呼来喝去,“革命了!大汉革命!”即使在自家的卧房也是人来人往。从前唯唯喏喏的下士,只要是做了会中“大爷”,顿时扬眉吐气,傲然倨坐。眼看心目中何其伟岸的夫君,一营之长,忽然委顿卑下,不时随众人向从前的马夫厨役起立敬礼。听说就连尊贵的参赞罗大人,也被从前的陈营司务长赵本立下了如此毒手。她所心仪的一切一下子粉碎,只觉得暗无天日,困惑难当。她的表兄凯珠同样目瞪口呆地望着“革命”。不知夫君的命运会怎样,扯起陈渠珍的衣袖闹着要走,回家。陈渠珍假装拗她不过,借机走开。
       一路上西原追问:怎么啦?为什么?“革命”是谁?
       面对提问,陈渠珍不知从何说起、说些什么才能让这个单纯的女子明白。别说那里有一个她无法张望更无以涉足其间的世界,这世界也不属于自己,有自己长期求索而不得解答的疑难。回想十多年前,像西原那么大时,也曾热血澎湃地高谈阔论,在长沙武备学堂求学时便加入了组织,读《天演论》,议共和制,争论革命抑或改良。但置身其中不免更多地发现了浮躁一面,空谈泛议,其始于爱国者,终不免于误国。尤其是与林修梅一起密谋起义失败后,热情逐渐冷却,才决定离开革命风潮如火如荼的湖南,重走父兄旧路。毕竟“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根深蒂固。自小家教的忠君爱国占了上风,那时陈渠珍心想,如果对于充满变数的时局难于把持的话,那么,卫疆守土、精忠报国,好男儿战死沙场总不至于是错的,在这一亘古不改的伟业壮举中,眼前的偶像便是赵尔丰。进藏之举可谓心遂所愿,自视西藏为安身立命之所,苦心经营若干年,定可建功立业。谁知强敌不是外人,竟在萧墙之内。天时人事相逼而就,身处边地仍不能幸免,旧年的困扰再一次袭来。
       这一切没法讲给西原听,她不会理解的。陈渠珍想了想说,今晚就跟母亲告别吧,明天我们就离开。
       离开?去哪里?
       也许去拉萨,也许……回咱湖南老家吧。不要再问为什么,听好了,我们必须走。
       涉过一条溪流,转过一处山脚。桃树林黄叶落尽,枝杈婆娑中显出木阁楼的安详。西原的母亲倚门而望,望见女儿女婿身影,含笑迎来。看到女儿一脸泪痕,惊问莫非出了什么事?女儿抱住母亲大哭,妈妈阿吉啦,女儿就要走了,就要离开妈妈阿吉啦了。母亲听罢也流泪,不知这离别是短暂的还是长久的。
       这一天是十月望日,那晚的月亮更大更白,缓缓升上夜空,稀疏的星斗闪闪烁烁,有一些畏寒的样子。踏着月光穿越树丛,两人走向玄色三生石。月下的三生石像是黑色缎面,柔和地散发着荧光。陈渠珍轻轻抚摸着石面,温润的清凉沁入肌肤。
       这一块奇石,可保三生之愿得偿。我们许愿吧。天降奇石,请保佑我们如愿以偿。
       我愿与西原缘结三生。
       我愿一世三生、三生九世、永生永世跟随夫君。
       陈渠珍扯一扯西原衣袖,一世怎能有三生?
       西原说,黑衣喇嘛就是这样跟我说的……
       假如真的保佑三生,我们的下一辈子,下下辈子,希望能够选一个好些的时代出生。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丰衣足食。
       西原依偎在陈渠珍肩头,来世我要识好多字,读好多书……
       那我可不能再做一介武夫了,就做一个……舞文弄墨的文人吧。
       侧耳聆听,有月光之手拨动的玄石之声,《心脂供灯》。
       我心中的佛殿,
       若能建成的话,
       愿以我之心脂,
       当做供灯点燃。
       送行的人和被送的人都强颜欢笑,惜别中掺和着心慌,这是前所未有的经验。妈妈阿吉啦的临别赠物是一座红色珊瑚珠镶串而成的宝塔,本是西原家的镇宅之宝。母亲殷殷嘱托女儿:宝塔已经活佛加持,随身携带可保一路平安;见宝塔如见母亲之面,也可聊解思念之苦。
       表兄凯珠送给表妹西原一把镂花银柄藏刀,以作防身之用。
       彭措与陈渠珍相交最厚,执手告别时老泪纵横,特意送上银两以备旅费。彭措夫人连夜制作了一坛辣酱,这是陈最喜欢的口味——愿你们早日归来。
       第穆寺堪布赠给他们每人一串木质佛珠。命中有此一劫,出自羯磨因果,一切随缘罢。虽然如此,我将每天为你们念诵平安经文,愿佛祖护佑。
       三天后到江达。沿途风景依旧,心境可想而知。
       江达城外营帐林立,东部乱兵蜂拥而至,却在此踌躇不前,举“旗”不定。江达与拉萨数百里山道间声息互通,人员往来穿梭,拉萨消息频频报来,哥老会公口每天会议密商对策。先是得报,联豫已将大印交付于钟颖,钟颖代理钦差,声言军饷三十万银将解至,由他来掌管分发;继而又有消息,钟统领声言清廷未亡,赵大帅必率重兵前来弹压军中叛乱;又说钟统领禁止剪辫,将率大军远赴内地勤王;又说钟颖在拉萨河边支起大炮,阻止东部驻军入城,云云。致使前番倡言革命的,渐渐被与其相悖的“勤王”之声压倒……这些纷至沓来而又自相矛盾的消息缠搅在一起,令人无所适从。有些人已经剃了光头,只好总是戴着帽子,有些剪下了辫子的,又重新设法固定在头顶,还有的一剪刀刚刚剪下,得到消息只好披散着头发。没几天,又听说钟颖同意革命,这些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另一些留着辫子的是为保险起见,进入拉萨直到见了钟颖,才放心地告别了辫子。进藏川兵本以川人为主,钟颖旧部,以钟颖的年少仗义,对下素来宽厚乃至纵容,颇得军心。此番大权在握,重金在握,哥老会上下意在归附,唯命是从。
       江达的另一群人也在秘密集会。有同盟会背景的军中精华,素仰民主与共和,意在响应武昌首义,在拉萨高举“反正”义旗,正在翘盼陈渠珍到来。为首者标统部周书记官和一营的胡督队官,他俩一见陈渠珍,即刻手举齐眉,行了一个新式军礼,继而一个跨步上前,四只手,不,是六只手紧紧相握。此时陈渠珍心中一股热流涌动,涨潮般澎湃了一回。
       书记官向督队官示意,后者点了点头,快步走出,在房外踱步放风。周书记官从皮包夹层中取出一密件,说,三年前,程潜同志奉调入川训练新军的同时,接受同盟会委派,担任长江上游联络员,曾邀林修梅林管带一同制定了这个行动纲领。林管带离开昌都前,把它交给了我,让我负责军中同盟会的组织发展工作,待机起义。
       说到林修梅,周有些局促,不安地望了陈一眼。陈渠珍心情略有些复杂,不过大敌当前也顾不得许多了,接过密件,林修梅遒劲的字体跃然而现:
       一、服膺三民主义,始终不渝。
       一、稳步发展组织。
       一、切实把握军事实力,应付事变。
       一、联络一切力量,共策进行。
       陈渠珍缓缓抬起头来,示意开谈。年轻的周书记官涨红了脸,说来惭愧,林管带临走时曾有话,让我在必要时找您,可我……这两年来我只凭了可靠的同学老乡关系,发展了三十多个盟员。外围的数量多些,但也是朋而不党。目前唯一想到的,是成立军政府,由您担任军政府主席,寄望于您在官兵中特别是在湘籍士兵中的威望,振臂一呼,从者云集。
       陈渠珍心潮回落,眼神中有光一闪即灭。勉强询问过同盟会骨干人员的情况,多为文职人员和下级军官,默算可能号召的湘、黔、滇籍士兵不过两百人;眼见哥老会势力已然坐大,在军中呼风唤雨,也许可以结盟,可以同行,但难以风雨同舟相始终。以实力计,我方只能算是附庸者,他们不会容忍外人另立山头;联豫、钟颖之间虽有矛盾,但本质说来皆为革命对象,而且他俩极有可能与袍哥组织合流,听说哥老会首领乃是各位驻藏要员的卫队长。与此相反的是,革命思想并无士兵基础,举事时机尚未成熟——恐怕不可能再有机会了,初萌之时已显凋零之象。
       胡督队官走了进来,急不可待地想要得知结果,理想中的结果。面对两双热切企盼的眼神,陈渠珍目光躲闪,心中激荡。一个念头是,你这是怎么啦?按照你一向的激情和勇气,哪怕是赴汤蹈火,也要振臂一呼。另一念头是,我这是怎么啦?我怎么能让他们明白,拉萨万万去不得?说我四面受敌:联豫方面会认为我是钟党,尤其罗长琦为我手下所杀,难脱其咎;对钟颖来说我是革命党;袍哥则会视我为正统,官家龙舟上的人……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说我心存忧惧,非走不可?
       陈渠珍为自己的不能、不敢担当,为辜负了他们的信任和盛情而心中愧怍。他艰难地、字斟句酌地说了一番话,嗓音干涩:我已脱离组织两年了,你们还将我引为同志,令我心存感激。但是革命不能仅凭一腔热血和一时冲动,相比哥老会的几年经营,我们势单力薄;再树一帜,只怕事与愿违。如果没有奇迹出现的话……
       两位听众的情绪一落千丈,周书记官空洞的眼神望过了陈渠珍,喃喃说道,不会再有奇迹了,奇迹刚刚消失。
       在江达待了三天,三天里作出了重大决定:激流勇退,离开西藏。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如何走出去。同志中有一位老友叶孟林,已调江达任职。早在恩达相识便引为知己,此刻陈渠珍面临重大抉择,便把自己面临的困境向老友和盘托出。密谈地点选在江达郊外荒野,时间在半下午至傍晚。叶孟林对陈渠珍的决定深表惋惜,作为革命党人,更为错失起义良机而遗憾。此时他设身处地,还算理解老友的苦衷——拉萨你既然不能去,昌都一线似乎也走不得。驻藏官兵哗变,边军岂能坐视;前几天昌都有信来,称边军已授命彭日升等以三营兵力堵截,潜逃者格杀勿论。这样看来,只有北出青海一线可行了。只是,听说北出青海要走羌塘高原,一般夏季商队行走需要两个月,眼下冰雪严寒,诚为死亡之地啊。
       天灾强于人祸。与其东进昌都自投罗网,西去拉萨在劫难逃,不如北走羌塘,置之死地而后生罢。
       当夜召来杨兴武,嘱其密为准备:人员,限于湘、黔、滇籍子弟,川人无须考虑;乘骑,一人一骑;粮食,足够两月所需以及必需的牦牛驮畜。
       营帐中西原还在焦急等待,再次打发人送信,那位美髯公范玉昆还是音讯全无。几天前路经脚木宗时去过他家,陈渠珍劝他说,藏局已乱,身家性命难保安全,希望他能携带家眷与大队同行,回家。但是,范玉昆望着产后卧床的年轻妻子,望着怀抱中新生三天的儿子,迟疑不决。陈渠珍见状,便说在江达还要停留几天,视情况再决定。此刻音讯全无,看来不打算随行了。
       张敏和藏娃呢?他们想好了吗?西原说,都问过了,张敏说他不愿离开小红马,藏娃说他对波密了无牵挂,都愿随大人去往任何地方。
       拉萨方面张子青一直没有回音。早在德摩时就已派人送信给他,让他打探了消息随时报来;启程到了江达再送信,仍如石沉大海。听拉萨来的人说,子青身为东部驻军副龙头,在拉萨风头正盛,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老交情。陈渠珍心中不安,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这个张子青处于人下时,对自己毕恭毕敬,由兵目而司书而军需,握有全营财权,身居德摩要道,迎送各路官兵,每每挥金如土,以此广交朋友,谋取了帮会中首领之职。关键时刻则弃提携他的上司而去,片语也不见告,人心竟是如此不堪啊!此时陈渠珍哪里知道,不久后这位子青便取代自己当了三营营长,在拉萨兴风作浪,竟率队炮轰色拉寺,致使拉萨局势急转直下不可收拾。当然更不会想到,数年后在湘西重振军威,张子青再投门下时,自己不计前嫌,仍委他以重任,让他当了手下团长。
       准备工作在暗中进行,但在出行的那天清晨,仍有一些川籍士兵拦在桥头,苦求管带不要抛弃他们。那些士兵都是一路追随,波密之役血里火里共过患难的,愿与长官同生共死的。陈渠珍热泪滚滚,一肚子难言的苦衷,既不能将自己留下来,也不能带走他们,只有忍心辜负。遥望东方晨曦已现,可是心中晦暗如深不见底的渊薮。
       过桥不远,又有一骑追来。江达军粮府书记官刘成坤,湖南人,已在藏中服役多年,五十多岁年纪了。刚刚从叶孟林处得知陈返内地,不及准备,只身匹马追来,执意同行。陈渠珍望着他花白的头发,默默点头。
       第一晚住凝多。杨兴武清点人数,共有士兵及西原、张敏、藏娃一百一十五人,一人一骑;驮牛一百四十五头;粮食四十驮,仅够一月之用,准备沿途采买。陈渠珍几年薪俸积蓄,加上营官彭措等人所赠,藏币六千元,约合银三千两,均分给士兵分头携带,以免多财贾祸。大家都知道,前番噶朗王出逃白马冈时,就因随身携带几十箱财物,被白马冈人觊觎,从而引来杀身之祸的。
       陈渠珍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金声呢?刘金声在哪里?
       大家面面相觑,一早出发时还在,谁也没注意到他何时不见了。是出了意外,还是……
       陈渠珍不敢设想这位小护兵是见财起意。三年前在成都驻防百丈邑时,金声以十四岁年纪入伍,要以薪饷奉养寡母。进藏时金声还满心不情愿离开家乡母亲。此次出走,金声是不多的几位川籍士兵中的一个。陈渠珍特意让他背负一袋,内装麝香足有十斤,均为两年来采购、行猎及收礼所得。没想到一上路他就失踪了。见财起意是在场有人据理判断,陈不能同意:他一个十七岁少年,形单影只如何走过关山重重。
       其实刘金声是被人图财害命。这袋麝香其实是不祥之物,以多条人命的代价多番易主。本来这个乱世写照的小插曲可以湮没不存的,就像乱世中绝大多数命如草芥的人物命运那样,但巧而又巧的是,它仿佛一个寓意,明明白白地完成了一个周转路线图。
       江达上路第一天,百人百骑百余驮牛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群十多个康巴人相向而过,立马路旁一直候到队伍走完。刘金声本应走在队列靠前的位置,碰巧因腹泻了几回落在了最后。浓重的麝香味扑鼻而来,他身上背着的羊皮袋引起了康巴人的注意。康巴人见猎心喜,相互使个眼色,打马围了过去。刘金声见来者不善,欲待呼救,一大汉手持一把长刀直逼脖颈,坐骑马匹也被拥推着掉转了方向。另一汉子探手取了手枪又解下羊皮袋,望望前后无人,一刀杀了刘金声,把尸体丢下山沟,扬长而去。
       硕般多是这群康巴人的必经之地。此时土兵谢营已从松宗返回,刚刚安顿完毕。谢国梁多少松了一口气。硕般多位于康藏大道,可进可退;更有以东彭先锋一营驻守昌都,遇事也有个照应。这一天又有喜事临门,联豫拉萨来函称,从成都解送的第一批军饷已经到达拉萨,第二批由寿昆解送的饷银还在路上,命谢国梁往迎并护送到拉萨。谢国梁大喜。这一批三十万两饷银令人望眼欲穿。自从波密之战以来半年未发薪饷,这也是从波密到拉萨军心动摇的一个原因,至少是兵变的一个由头。谢国梁想,有了这批饷银,对于稳定军心定会大有裨益。
       谢国梁抖擞精神,即刻安排两个排的士兵打理行装,打马前往瓦合山。出硕般多约半天路程,见一群康巴人正在路边野炊,喝茶歇脚。谢国梁经过时就见地上的一只羊皮袋有些眼熟。原来早在硕般多带兵时,谢国梁发现了手下一位擅长裁缝手艺的巧手士兵,就让他赶做了一批白羊皮的挎包,作为本营礼物送给各营管带。周边用彩线绣出回文图案,醒目处一吉祥如意结,是谢国梁亲手设计的图案,并把每位管带的姓氏也都绣上了。谢国梁定睛细察,此袋边角赫然一个“陈”字映入眼帘。顿时一个念头:陈渠珍遭遇了不测!
       那群康巴人一见官兵到来,本就惊慌地站起身来;又见官长专注于那只皮袋,有人沉不住气了,慌忙去牵马,有人把手伸到襟怀里。还没等把手枪掏出来,谢营士兵手中的枪就响了。一时情形大乱,康巴人纵身上马夺路而逃。随着一排枪响,几个人滚下马来,另几人顷刻间远遁。
       从一个受伤的康巴人那里,谢国梁得知了事情经过。从此,他的护兵也背上了这袋麝香,到瓦合山,再护送饷银过丁青走小北路,直到拉萨,方才得知陈已远遁。而谢国梁,因为途经硕般多时,自作主张将所欠土兵营半年的饷银预留下来,被人诬为冒领,遭到哥老会追杀。在达郎地方,他的随从几乎全部战死,眷属也被掳去。谢国梁只身一人逃到达木避难,其后又遭拉萨藏兵追捕,虽然这番追捕实为逼其就范,是“请”他出任藏军总司令,但手段同样血腥,达木总管固山达因此殒命,达木许多百姓也遭荼毒,那袋麝香成为藏兵的战利品。据说为争夺囊中之物,至少又死了两个人。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那些后话是经由张子青传播而来。两年后张子青混迹于川鄂一带,面见陈渠珍时讲了一系列的经历故事。除麝香遭遇外,还有许多人的悲惨下场,令千山万郭之外的陈渠珍唏嘘不已:波密驻军走后,波密人复叛,未及撤退的深山边防遭围剿,官兵被杀被俘;各部乱兵齐集拉萨,终于酿成一年之久的“藏乱”。汉人兵民被逐后,达赖喇嘛自印度始归,新仇加旧恨,即刻进行全面清算。对凡支持过汉军者严加惩处,首当其冲的是第穆活佛在拉萨的府邸丹吉林被夷平,财产没收,活佛被黜并令不得再行转世。德摩的第穆寺也在其中,第穆堪布不知所终;与汉军结亲或友善者惨遭杀戮,彭措夫妇、范玉昆及其妻其子,工布和江达汉民两百余户,均死于非命……
       而当下,过程还在进行,噩梦刚刚开始。陈渠珍选择的路线是穿越羌塘高原中部,通往青海的唐蕃古道,百多人的行旅任谁也没走过。这次旅行完全在经验之外,对于可能遭遇的一无准备,至少是准备不足。换言之,出于求生的动机,面向的却是死亡。没有谁是超人能够预测结局,若是他们被告知:你们当中将会有十分之九的人会付出生命代价,那么,你还走不走这条路?
       从凝多起向北而行,人烟或疏或密,七天后抵达那曲镇。
       与此同时,波密、工布乱兵到达拉萨河,果见河对岸架起两门大炮。钟颖像对江孜兵一样,以炮威吓,又派人前往软硬兼施。波密驻军公推张鸿升代言,振振有词:此次前来,是以保卫西藏领土为宗旨。罗统领已亡,军队不可再乱下去了。我们保证进城后不会骚扰居民,不添乱就是了。钟颖考虑到这批军人本是自己的部下主力,想来可壮我声威,增我实力——好!准予放行。
       实际上张鸿升就像陈渠珍一样有名无实被架空,不久后连名也没有了,袍哥任命汪久敬取代他为马队管带,张鸿升索性跟定了钟颖,从此鞍前马后,冲锋陷阵。
       陈渠珍一行从凝多起向北而行,人烟或疏或密,到了那曲镇,是前方数月行程中最后的人迹所在了。那曲镇时称蒙语的“哈喇乌苏”,黑色河流之意,藏语“那曲”,也是“黑河”,怒江上游黑河流经此镇。离开江达晓行夜宿,第八天翻过一面山坡,一眼望见大平坝子上一大片土房和帐房,镇中心是一座规模宏伟的寺院,不禁喜上眉梢。看来既可在镇上休整,又可置装购粮,幸运的话还可能找到向导。
       但是越往前走,眉头不由得紧皱起来。那曲镇外,一群持枪藏兵挡在路口,一小军官发话:不准进入那曲镇。生怕引起误会冲突,陈渠珍和杨兴武略作商议,请西原陪了兴武去找管事的人交涉。
       一位中年僧人被请来了,是来传达命令的:马上离开,绕道而行,不得停留。陈渠珍再三言明借道之意,百般恳求下,这位管事的僧人略有松动,最后达成一个变通办法:就地休息一夜,明早离开,可派人去镇上购粮,准许四名士兵外出打水,其余所有人员及牛马牲畜不得外出。
       就地扎下营帐,藏兵则数百人将圈定之地团团包围。包围圈中的人不敢懈怠,彻夜戒备。牛马饥饿,只能拿糌粑做饲料。好在杨兴武带人到镇上以高价购来糌粑一百驮,外出打水的士兵居然找到了一位愿做向导的老僧人。
       第二天天刚亮,藏兵方面便督促起程。队伍北上,藏兵远远跟进。平漠之上一览无余,中午时分仍见几里外的藏兵,足有上千,不离不弃。越走心里越发毛。杨兴武与陈渠珍并辔而行,商量对策。这是他们从未遇到过的阵势,对方欲战不战,似避非避。若说视我为敌欲歼,何以昨晚不动手?若不以我为敌,何以紧跟不舍?似乎只有一个解释:昨日藏兵兵力不足,连夜从别处调兵遣将,今晚将突下杀手。陈渠珍沉吟道,果真如此,倒不如先发制人,杀他个措手不及。
       走过一片游牧帐群,时已中午,回头望见藏兵先头部队下马进帐。陈渠珍、杨兴武各带一队人马,分两路急驰包抄。一时枪声大作,藏兵纷纷倒在马下,后续部队连忙边打边撤。两队追出十数里,方才回返。官兵一无伤亡,而藏兵损伤较重,横七竖八倒卧在地。
       那曲是是非之地,走得越远越好。那一天又摸黑赶了许多路,将近半夜时才在一座帐篷小寺旁宿营。小寺里只有一位面貌和善的老僧人,陈渠珍相见过,将一天遭遇讲述,以求解开心中疑窦。老僧听罢直是摇头叹气:误会了,你们都误会了。其实藏兵怕你们,胜过你们怕藏兵。此地早已听闻拉萨汉兵作乱,加之前数年达赖喇嘛从京城返回,在那曲孝登寺住了很久,存放了一大批财物法器,几年来一直派藏兵守护。严冬时节此路无人往来,你们此行嫌疑殊大,定是疑心你们是劫匪,才相跟察看,未见图谋不轨,绝不至于动武。
       原来如此!陈渠珍不由得顿足,追悔莫及。
       从那曲找来的向导僧人也叫登珠。僧人登珠已有七十多岁,年幼时出家在青海塔尔寺,五十多年前十八岁时随青海商队进藏求法,但因既无资力亦无关系,只做得个化缘僧,一生颠沛,两年前流落那曲镇,常想年老归乡。与这支逃兵的相遇算是机缘巧合,无论是祸是福都不在考虑之列了。这一晚陈渠珍方才启问,老僧五十多年前走过的路,可还能记得?
       登珠老僧诚实回答,的确是不能记清,但大致的东北方向不会有错。此路高寒无人迹,朝圣者和商队只在夏季天气稍暖、略有水草时通过。记得当年从塔尔寺到那曲,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现今天寒地冻,风雪阻路,所费时日就没有准头啦。
       听罢怅然,急请杨兴武查点口粮,知有糌粑万余斤,人均一百三十斤,可够三个月食用,心下稍安。是夜无月,群星明亮硕大,钻石般点缀夜空,悬垂于头顶。寒气沁入骨髓,陈渠珍裹紧皮袍,举目夜色中的荒寂漠野,四望而一无所见。从明天开始,就将踏上杳无人迹的荒寒之路,前方有些什么在等待,多久以后才能走出,心中麻木而茫然。
       第七章前有黑衣喇嘛后有司马阿罗
       说黑衣喇嘛一事无成也不尽然。黑衣喇嘛至少身怀绝技。
       在西藏这个奇迹频发地区,由于奇迹已成常态,反倒不足为奇,只在外人看来稀奇,适合猎奇。黑衣喇嘛其人在当时就被当地人称奇,那一定是奇中之奇了。时至今日,从康地到拉萨,还会有人谈论他的事迹种种,虽说多有调侃,仍可见确有言说内容并且经得起时间考验。此人真实存在过,许多年前,本书作者我在一次访谈中偶尔听人提起这个人物,于刹那间从心底升起莫名的兴趣和亲切。隔些年后在藏东某座寺庙,此人的隔代弟子双手捧上一张旧照,方才得以一睹尊容:那个跏趺而坐的骨感老者其实威严,尤其眼神凌厉应当让人望而生畏,可我还是忍不住地惊喜:这就是传说中的……
       黑衣喇嘛是一个异于常人的僧人,其人特立独行由外而内。首先是装束,顾名思义,黑衣喇嘛身穿黑色而非绛红色袈裟,一袭黑氆氇僧装长至脚踝,使人联想到经由黑幕遮挡的某种间隔与疏离。相传后脑上方有三个发旋,这意味着独步佛界人世,难以归属,在体制之外。作为蓄发者,形象自与僧众不同,长长的头发在三旋之上盘成高髻,其上横插一绿宝石发簪。相传这个发簪也是他厉害的法器之一,但似乎并未有人亲见如何使用,达到怎样的效果,例如曾经飞镖一般刺向魔怪的喉管或心窝之类。这类举动似不符合这位和平主义者的行为特征,假如他兼有神的成分,也应当是位善面神。总之有关黑衣喇嘛的“相传”多多。此人身为康地噶举教派高僧,藏传佛教之秘密宗教专擅法术一派的传承者。传说中他甚至是个集大成者,例如辟谷、拙火定、吞刀吐火、飞升术、遁地术等等但凡藏典古籍中所描绘的、举世津津乐道的一应神迹,统被加诸彼身。另外,他岂止一个通常的预言者或释梦者,尚有神通进入别个的梦中,参与并引导。入梦之外,还可参与灵魂,与别人的灵魂和合为一,或者指引某个灵魂一度进入另一灵魂。不过此一法术类同邪教,已超出道德底线和基本良知,非在无害而属必要的关头——不,那也不得使用,因此上这一点似可忽略不提……简而言之,黑衣喇嘛在口碑中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半神人物。口碑在传播过程中不断地被润色,不断地被添加想象和希望的成分,本是民间传统的特征,所以时隔大半个世纪,传到我们耳中的无疑是个升级版。
       传说归传说,其实黑衣喇嘛心里比谁都明白,自己的功力到达了何种境界,其意义何在。自从很小的时候起,确切地说,是作为第十二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之一,并未当选而是落选之后,他就萌生了一个念头:不再沿着常规行进。这样的念头怂恿着他终生游离于正轨之外,成为一个自由的宗教职业者,甚至自愿成为一个被宗教的学院派视为异端的危险人物。亦正亦邪,褒贬不一,魅力长存。相传这位未来的大师小时顽劣,时常在外惹是生非。就像通常的家长一样,他的父亲施以管教,把他关在家中,并吓唬他说,你胆敢再跑出去,我就打断你的腿!此话一出,说话的人反倒无端跌倒,摔折了腿。为此家人早早地送他拜师学法,黑衣喇嘛也一度端正了视听言行,同时表现出过人的悟性,上师们每每惊异于他的一点即通,不像学习而像复习。将届成年时游历藏地,名声渐显的同时,成佛之路也在前方渐显。可是黑衣喇嘛的思想与众不同,他具有独立思考、自行其是的秉性,后天中又具备了自我省察的自觉。他对自己常怀不满,所谓一事无成来自此人早年的自我评价——也是最终的。起因是忽有一天,黑衣喇嘛的神识中第一次被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声音问道: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他认真准备答案。我是黑衣喇嘛,我在苦苦修炼以便成为大成就者。那声音又问:黑衣喇嘛又是谁,做了大成就者又怎样?
       这个问题有一些振聋发聩的意味。黑衣喇嘛沉思良久,心下思忖:按说修行的终极目标是成佛,但是成了佛就须一劳永逸地脱离尘世。但这凡器间自有难以割舍之物,我因贪恋其中而在此轮回不休,不成佛也就罢了。而一旦否定了这个目标,又不禁心慌——那我究竟要成为谁、做什么呢?
       黑衣喇嘛对有生以来的经历回顾梳理一番,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我的功力非凡,已臻极致,毫无破绽。但是它们都太古老了,因古老而无用。你看,能起到抗寒作用的脐火瑜伽和耐饥作用的辟谷,一定是衣食无着的苦修者发明的,而我衣食无虞;吞刀吐火只能算是吓人一跳的魔术而已;趺坐飞升时可引来旁观者的惊呼,但这源自飞翔之梦的技艺很快就将消失:听说这个世界上已有人乘坐金属器物在空中遨游。至于潜入梦中,尤其不值一提——是因为别个的梦本身的毫无价值不值一提。一旦提起,黑衣喇嘛就心烦,你看那些凡人的梦!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又千篇一律,壅塞着日常生活的碎片,阴暗而纷乱,挟裹着暧昧的气息。修炼潜梦术的初衷,本是让信徒们即使在睡梦中也端正意念,一心向佛。黑衣喇嘛由此感到人心的不美好不善良不宁静,渐渐生出戏弄的心理,起意捣乱。捣乱手段通常采用“置换法”和“删除法”。做梦的某人骑着自家心爱的宝马正在追逐猎物,黑衣喇嘛望见了,或是将他的坐骑换成瘸驴,或是将猎物花豹换成老鼠;遇到梦中交欢的场合,就把人家的意中人置换成骷髅一具或别的什么非人类之物。每每见人乐极生悲或张皇失措的样子,他便在一旁窃笑。删除法主要用于一些恐怖恶梦,也算是救苦救难的一种。至于破坏美梦,可以举出一个例子。有一回他望见做梦人得了一件宝贝,是一枚天珠或是松石之类,他把那宝贝拿了去,次日在光天化日之下,又出示给那人看。万分惊讶的那人正待伸手去接,那宝贝于瞬间化为乌有。
       黑衣喇嘛便说,无论醒着梦着,一切皆空。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至于预言的可能性与可信度,不讨论也罢。黑衣喇嘛不会跟我谈到这个问题,有关预言、预知的神秘能力来自司马阿罗近乎否定性的意见。这位老先生的观点可以简单概括为:就目前人类的认识能力来说,所谓成功的预言,迄未超出经验范畴;事件的发展有多种可能的结果,长期的和最终的结果不可预测,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因素即可改变进程乃至结果;声称以预言而改变了的结果,正说明了预言的不足凭信。对于芸芸众生所关心的个人命运,同理。这一观点对于黑衣喇嘛的相关能力是个打击,但随后司马阿罗又指出,黑衣喇嘛的某些超验能力人们并不关心,被轻率地忽略掉了,那就是他的慧眼可以同时展望事件前方的无限可能。虽然并非无限遥远——变数太多,长期预测也是不可能的。
       这种能力是黑衣喇嘛后来具备的,当他不再专注于机巧而后成。正是从那件梦中宝贝开始,黑衣喇嘛不再潜入别个的梦境,从此夜夜好觉。人生本无意义,黑衣喇嘛想,所有的人生意义都是自己向之添加的,命运生成在意志与宿命之间,或说生两两相加之和。我经历了秘密宗教所提示的体验,而这些雕虫小技,无非小巧小术而非大智大法,那么我的智和法又在哪里呢?
       这些想法在脑海里盘桓萦绕时,因为一件事情使他去意遂决。他依止的上师很庄重地告诉他,准备传授他一门独家秘术,正待进入仪轨。当黑衣喇嘛得知这是一种可以疗治头发疼痛的秘术时笑了一笑,决定放手。他想是该走了,我要遍游四方,和光同尘,参与人事,遍览世间众有情,做一些什么。
       真实存在过的黑衣喇嘛后来果然走得很远,先是在藏地各处,走走停停掺和了好多事情;后来又从拉萨走向汉地,大江南北屐痕处处。其后的经历西藏人就不知道了,那是属于汉地的传奇,也与本书无关。
       那一次见到黑衣喇嘛尊容,便想翻拍下来,按下快门时,胶片卡住了。那群隔代弟子青年僧人拍掌大笑,七嘴八舌地嚷嚷,怎么样,刚刚说了他就爱恶作剧吧,老先生跟你开玩笑哪!
       大隐者,隐于藏地民间,这样的风格注定了边缘位置边际人角色,以黑衣喇嘛的身份参与正剧登场,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纵或可以未卜先知,“看”到每一事件发生后,即便他提供了最佳方案,人家也未必采纳,最重要的则是,未来时态的前景和后果并非铁定,综合因素中哪怕一个环节不按常规出牌,结果就会改变,波密噶朗王的命运可作一例。不过,也有另外的人物和事例,回想起来便觉温馨暖意——假设你可以流转不息地投生人世,而每每与前世故友重逢,你就会明白这样的感觉何来。
       当年的那个黑衣喇嘛连遭劝降失败、预言失败,心中沮丧又心有不甘,随了献酋首的人到了倾多寺,在边军和川军所有将领中,一见谢国梁其人,便油然而生这样的温馨暖意,遂决定倾力相帮。于是在庆功会后,黑衣喇嘛跟从谢营长从倾多寺返回松宗驻地。谢国梁见到黑衣喇嘛也如故友重逢,一向沉默寡言者竟说了一路的话。他说了,别看我并非文人,可是我早年的梦境都是彩色的,我第一次到波密,第一眼望去便印证了小时候的梦境,既惊且喜。我知道了,盛开的是杜鹃,森林是松杉,流苏是松萝——波密早就存在于我的梦中啊!噶朗王的家庙为何叫藏娇寺呢,那个作画的徐岚与我何干?可是为什么我来到这地方,目之所见从景物到人物不禁心有所感,还有这个——
       谢国梁从褡裢中掏出一个墨盒,大师您看,这是用坚硬的栎木节旋磨出的,还应当有个盖子,盖子上应当有字,可惜不见了。里面干结的黑墨应当是油松的烟灰混合了胶汁制成的,它供在藏娇寺的案头,为何我一见就觉得亲切,随手拿了来……大师,能否帮我一释心头疑团……
       黑衣喇嘛笑笑说,那你的梦里有没有这个,有没有那个,比如说,有没有一个名叫桑桑的女子之类的。谢国梁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不记得梦中哪一个确切的女子,只记得那些场景中有蝴蝶,不是翩飞的是静止的,这样子张开了翅膀的——谢国梁伸开双臂,就这样。黑衣喇嘛不再提示,不很在意地说,若说谢大人你是某某人的轮回转世你也未必肯信,总之你与此地有缘就是了。谢国梁就说,我情愿相信缘分,解释不清的好感都算是缘分吧,就像我对大师您的感觉。黑衣喇嘛听了有些感动,心里盘算着怎样帮他,思来想去,决定沿用古老技法,把未来多种可能的场景导入梦境,且试试他的反应如何。
       松宗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谢国梁匆匆而来。见面就说大师啊,昨晚我做了两个怪梦,都是一模一样的开头:眼前是一座极宏伟的宫殿,布达拉宫,我沿着石阶走上去,一旁有人说你将面见神王。我走进大殿,果然见到了达赖喇嘛。他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把我的手握得好紧,说了一番话,大意是赞我人才难得,希望我留在西藏辅佐他,训练藏军,并许我官爵,赐我庄园,我心中感动。在第一个梦里,我在心中感动的同时,恳切地告诉他,很抱歉我做不到,我是一个报效国家的军人,藏汉纷争各为其主,我只能回归我的阵营。往下的场景一片纷乱,似乎是回到了内地。当纷乱消失的时候,我看见我自己在冰天雪地中走回西藏,躺在一间黑房里,觉得胸闷,骤然憋醒。再一次睡去时,布达拉宫重现,达赖喇嘛把那些话又说了一遍,我在心中感动的同时,眼泪流下来了。我回答说,承蒙错爱……士为知己者死。往下忽然蓝天白云,我看见坐在林卡里的我妻全套四品噶伦夫人装扮,三四个少年男女绕膝而坐。我不在这个场合我在哪儿呢?似乎是在内地,不过穿的是藏式官服,左耳悬挂一长坠,和一群模糊不清的人说着汉话……
       黑衣喇嘛故作沉思状,然后徐徐道来:谢大人,这些梦兆并非无端而现,很可能预示了你今后几十年的何去何从。前一个梦呢,预示了你决意离藏,但是你魂牵梦绕的还是这个地方,你要回来完成一项使命,更可能的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死不瞑目。后一个梦是你留下了,直到做了四品噶伦,你们汉人怎么说?身在曹营心在汉,所以在某个严重的关头,你会作为藏方使者去内地谈判,极有可能达成和解……你的一念间也许将左右未来大局也未可知。但是前一个梦是你的真实想法,后一个梦只是另一种可能。
       谢国梁吃了一惊,眼中透着忧虑,藏汉之间果真会闹到势不两立的地步吗,我真的会置身夹缝中吗?如何自处,的确两难。我既不忍心弃藏而去,也难以做悲情的杨四郎。
       酥油以为糌粑吃了自己,糌粑以为酥油吃了自己。黑衣喇嘛叹道,好自为之吧!不过你记住了,如果将来发生人为祸害,无所谓是非,没有胜利者,以避为上。
       一番话说得谢国梁忧心忡忡,会是怎样的变故呢?想来想去,无解。不由得再问一句,大师无所不知,假如不算作不可泄露的天机,可否一说我的最终结局是怎样的吗?
       不妨一说,黑衣喇嘛再作预言:最终的结局无非死亡,无一例外,只是你,谢国梁之墓笃定是在拉萨的了。
       闻听此言,谢国梁心情难说是悲是喜,这一个并不复杂的人,很可能有一半的安心:我必定是为国尽忠而捐躯,何况这一来定能和自己心爱的藏族妻子厮守一生了。但正由此又令他有一半的不安:毕竟是埋骨异乡,何况也因此愧对湖南家乡的原配夫人和幼子了。
       这一次预言最准确,谢国梁后来的确埋骨拉萨。这一天一大早,刘先生来电话说,杨庄乘今天的航班到拉萨,而他上午要去东郊的汉人墓地,中午可能赶不回来。一些墓主的后代想要修整坟墓,他要去照看谢国梁的坟茔,同时商议墓地旁的城隍庙是否重修的问题。他已关照罗丹接机后直奔司马家,嘱我把昨天那曲朋友送来的一桶酸奶也带过去。
       当我敲开院门,司马阿罗一见酸奶就喜上了眉梢,一听说是藏北带来的,更是满口的难得难得,连说拉萨的黄牛奶做的酸奶口味就是差了许多。我递过头一天写好的关于描写黑衣喇嘛的文稿片断,大致为上述内容,想请老先生作细节补充,比如说,那个人有些什么嗜好,他四处游荡,总不能不食人间烟火。
       美味酸奶。司马阿罗回答,美味酸奶是他的最爱。
       黑衣喇嘛在传说中听来很风光,其实流浪的日子照常人常理看来很辛酸的。这个人几乎不食人间烟火,仅有的口味爱好就一样,酸奶,顶好是牦牛奶的,这就使他的活动时空受限:限于有牦牛存活的地方,限于从春到秋产奶的季节,剩下的时间只有闭关,指望吃松籽维持基本能量。司马阿罗进一步提供了一个细节,与本书人物有关的。川军进藏后的那个春天里,黑衣喇嘛路过德摩乡间的木楼前,当未嫁时的西原姑娘——其时还叫西若——为他端来一碗牛初乳制作的美味酸奶时,他那空旷了一冬的口与胃是何等地欢欣,连称好酸奶,又连称好姑娘。西若的阿妈说起女儿的婚事,前不久邻近一部落的头领差人来为儿子提亲,可是西若见过那家的儿子,说是不像个男子汉,正拿不定主意呢。黑衣喇嘛就问西若,你是愿意像母亲辈那样的活法呢,还是换一个活法。西若说,要是有不一样的活法的话,我愿意。只要他……又害羞不说了。黑衣喇嘛就说,我知道了。这世道变化快,再等上半年吧。不过不一样的活法是有风险共患难的,说不定……司马阿罗提供的细节到此为止。
       按照我们这本书的逻辑,司马阿罗是黑衣喇嘛衣钵和灵魂的传承者。对于灵魂在人体死亡后的何去何从,不同的宗教和文化给出了不同的说法。有宗教说,魂归某处,例如天堂或地狱,长久地等待末日降临并将接受终极审判;有宗教说,一只永无休止的旋转之轮会将其以不同的形象重复地抛回世间,除非修成佛之正果方可免去轮回之苦;有说归于尘土的,归于虚无的,还原为自然物质的,不一而足。西方还有一种自柏拉图开始的观点,死者的灵魂若具有能量,是可以附着于活着的人身,去助他一臂之力,助他达成未竟的事业未遂的愿望的。这个观点比较符合我们许多人物的行状:被别的灵魂参与着、甚至覆盖着。有时我希望这说法真有其事,满心希望被古往今来智慧者的灵魂所参与,譬如谁谁、谁谁,都想好了。又一想,风险同时存在,因为你无从选择,设若冷不妨被能量更大的某个坏灵魂附身了呢?还是收起这个不太符合因果律的胡思乱想,再来看一看我们的司马阿罗。按照本书的逻辑,这个灵魂有脉相传——司马阿罗之前,是黑衣喇嘛,黑衣喇嘛之前,则可追溯古远——当年的中央之帝其实没有死去,混沌的精神从中央一点散发开去,纷纷扬扬弥满了整个世界。钟天地之灵气,聚为人形,这灵魂当是其中之一。
       一旁的司马阿罗见我盯着诗看,借题发挥说,写黑衣喇嘛,可以写写对美味酸奶的热爱,对小巧之术的沉迷,但那些无关宏旨;至于所谓超常能力,比如预言的能力,你知道那有多么不可靠,不宜过分渲染吧。总而言之不可舍本逐末,本质的、底色的东西不可忽略。何谓本质底色,你知道黑衣喇嘛最终的理想是什么?他生存的意义、他到底想要成就什么?
       我时常被思潮汹涌的共时性和文字表述的历时性这对矛盾所困扰,就如我在听取老先生这番话一两分钟的时间里,迅速联想到的内容可谓丰富之极,想要如实表达的确成问题。因为语言永远单向,行文总有先后,阅读习惯也配套以循序而进。这样的难题肯定困扰过许多人,所以会有人尝试过用非传统的手法,比如意识流之类,实验不够成功,其结果只能是一片不知所云的混乱。在表达意识的涌动方面,抽象的音乐和形象的美术也要比语言文字优越得多。我曾为此殚精竭虑,有一个晚上终于获得梦启——在梦中获得了一种行文方式:文字表达的共时性。
       如此一来,汹涌而至的思潮似可一哄而上,不须“花开几朵,各表一枝”,而是成束的花朵同时开放。但这心花只怒放了一个早晨,就觉出不对了,众多思绪是一闪一跳的,片断无序的,是一股脑儿的,乱七八糟的,转换成文字,还要费一番整理工夫,仍是一个个单向的历时性。司马阿罗刚刚所说的一段话在我脑海里中激起的联想,若顺序整理出来,是一个连篇累牍的规模:他说到酸奶,我联想到了司马阿罗与黑衣喇嘛在这一点上的一脉相承,对于酸奶的热爱作为遗传标志,尽管是表象的。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当年他一听说部队进藏需要翻译的消息,不等人来请,急急如律令,投奔而去的原因,就此成为部队一名身穿军装的编外人员——因为所以啊!
       他说到小巧之术,联想到对于“术”的一脉相承,从前是法术,现在则是机械电子类的技术。假如一个灵魂在世间往返几千年了也不厌倦,未必就是想要完成什么伟业壮举,更多的反倒是留恋那些在别人看来不足挂齿的小癖好。司马阿罗回首往事时曾说过,一千年的变化也不及这几十年,充满诱惑的新时代来临了。面对这个前所未见的新技术时代,他感叹以往几千年都算白过了。早年迷上的是汽车,汽车的驾驶和维修,直爱到每一颗螺丝钉。其中对方向盘和速度感觉最佳,每当开起车来总以最快速度,体会风驰电掣——部队领导注意到这一点,为防患于未然,做出了禁止这位翻译兼技工开车的决定,调往电影放映队。那应当在50年代中期,有一段时间他把热情投向了放映机和发电机之类,不过为时不久。那年冬季的一天,他想起当天是谢国梁的忌日,该去拉萨东郊的汉人墓地凭吊,于是私下里借出一辆吉普。其时天寒地冻,路面结冰,忽想起老司机告诫过的,不可踩急了刹车,一时冲动之下,心想不妨一试,肯定刺激。望望前后无车无人,把车加速到上百迈,再猛一脚刹车——可想而知,不是一连串的前滚翻就是侧滚翻。直接后果之一,脑袋上还缠着纱布呢,那边的处分令就拟好了,并在地方报社为他联系了一个藏文编辑的位置;后果之二,由翻车事故导致的脑震荡和大失血,他发现自己的一部分超乎常人的能力受损,潜意识的屏幕上图像破碎。就仿佛一个进入新时代的象征,这倒使他如释重负,从此醉心于各种器械新技术。他主动要求不当编辑而当印刷车间排字工,理由是喜欢机器的轰鸣和齿轮的飞转,还有一样尤其喜欢的:汹涌而来的新事物令古老的藏文应接不暇,几乎每天都需要创建新的词汇和术语,他乐意把手中的铅字字母颠来倒去,排成新的内容和信息。将近十年过去了,由于他对古藏文和现代藏文的精通,报社领导认为人才难得,再三动员,他才做了翻译和编辑的工作。此时“文革”将临,十年间因车祸受损的某些神奇能力逐渐恢复,尚未来得及显示就被再次封闭了。倒不全因不合时宜,是他主动放弃了,起因在于预测失败。相比较而言,他觉得手工的技术能力更可靠一些。其后的“文革”运动中,他对群众组织、派性斗争一无概念,义务做电工、木工,为朋友同事们制作家具,维修电路,不分派别,一视同仁。无事可做时,就把自家的自行车、收音机装了拆,拆了装,练好了手艺。很多年间拉萨没有修车铺,他包揽了所有同事朋友的自行车的安装和维修;又请人从内地采购来二极管三极管电阻电容器,再配上亲手制作的雕有藏式吉祥图案的木匣子,共组装了几十个半导体馈赠与人。随着可以录制并播放磁带的收录机逐渐占领市场,他的半导体时代终结。往后的电器花样繁多,因为太高级了无法组装,只能研究原理做一些维护工作。司马阿罗喜爱一切电器,电力匮乏的那些年里,作摆设看着也是高兴的。此人尤其是电冰箱的受益者:贮存酸奶。司马先生认为这个时代最好的方面之一是奶粉的生产,这样即使在冬季也可以自制酸奶了。说到这一点,就可以解释为何他早在退休前就在西郊盖起退休房:利用公共草场,饲养奶牛。
       自从80年代搬到西郊,迎来一个更新换代的新时期,从机械升级为电子了。不夸张地说,如果把司马家依次使用过的电话、传呼机、手机、电脑的型号列出一个清单,可以当之无愧地佐证拉萨地区当代技术发展引进史,同时再次印证了现代技术不论土壤条件,是可以全盘照搬、现成引进、同步共享的观点。在所有这一切技术成果中,司马先生最为称道的首推电脑——没有什么比电脑更便捷更有趣的了,从286型开始,一年年升级换代,后来还可以上网,从电话拨号到宽带,一路小跑方才赶得上——对于其人几十年的回顾只在刹那间,说词只一句,听众想了那么多。
       至于他说到一脉相传而来的预知能力,展望事件前方多种可能的能力,正像我们已知的那样,是残缺的,测不准的,不足凭信的。我联想到了一个真实事例,即当年笃定了可保全的那座寺院的遭遇,因为涉及我们这本书几位现代人物的经历,不妨一提。
       当年刘先生组织的“长征队”从成都出发时共十二人,到了昌都剩下五人。其时的昌都镇围绕着对尚未被打倒的地委书记是保还是反的问题分裂成两派,刘先生不由分说参加了“保皇”一派,杨庄也是;另三人迅速选择立场,站到了对立面。两派均因有了内地红卫兵的加盟而士气大振。开始还只是唇舌笔墨的“文斗”,很快地大家摩拳擦掌,眼看就要升级为武斗了,这可不是心中所愿,小刘先生当即决定离开昌都。当时司马阿罗正在昌都,旁观了事件进展过程,直到他俩打算去拉萨方才现身:咱们一路同行吧。
       司马阿罗早在“文革”一开始就随报社采访组到昌都地区采访,时局混乱时采访组撤回拉萨参加运动,他一个人留了下来并暂住类乌齐县,此时因事来昌都镇。无处不在的司马阿罗也无所不知,杨庄说起父母的名字他很熟悉——是小杨和小庄啊!难怪我一见你就觉得面熟,当年我就和他们在一起呀!说起刘先生的叔祖他也知道——不仅知道赞廷其名还知燮丞其字。总之三人为伍,不是沿着公路线走,而是沿着旧时古道。
       司马阿罗愿意奉陪但有一小条件,随他绕道去类乌齐处理一事。就在这一行到达县城时,发生了两件好大的事情:一件是,革命群众破“四旧”,一举炸毁了三十公里外的类乌齐寺。另一件是,与爆炸声同时传来的一封电报来自北京,国务院命令,类乌齐寺属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文革”中不得冲击和破坏。有人刚在阿罗先生的左耳边说了爆炸事,又有人在阿罗先生的右耳边说了电报事,司马阿罗颓然坐地,连声说,晚了一步晚了一步。原来他赶去昌都,正是基于该寺难保而县里已无权威,只有通过昌都军分区向北京告急。
       第二天,县里还是派车去了现场,司马阿罗和刘、杨二位也去了,凭吊去了。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刹毁于一旦,原址一片断壁残垣,遍地散落的经书,几处余烬未熄冒着轻烟。头一天还在现场欢呼过胜利并把雕梁画栋扛回家的革命群众,一听说国家原来是要保护这座寺庙的,不禁面面相觑。万幸的是,该寺可移动的重要文物已被县军宣队提前抢收入库。
       这件事对司马阿罗打击很大,本来他认为通过军分区途径可万无一失,哪里想得到提前召开的誓师大会,群情激昂,说干就干,不由分说就把炸药引爆了呢!这一个灵魂先天对暴力的能量估计不足。该寺的遭际,让司马阿罗为自己添加了一项失败纪录——这件事情在联想中只是脑海里的一个闪回。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上述事件是对相关能力有所质疑的话,紧接着的另一闪回又是否定之否定了——前年某一天,我们几个在司马阿罗的引导下,共同经历了一次神秘体验。那一天老先生因为一件什么事儿正高兴呢,范丽趁机提出要求说,前世来生的测算太简单啦,我对当下的这辈子更关心,例如——范丽正当渴望爱情的年纪,心中举棋不定——可不可以通过预知、感知指点迷津。刘先生说他对“过去”更感兴趣;罗丹说他希望看到自己最愿意看到的;我的愿望则是,听说有个平行世界存在,我倒想知道,假如我当年不来西藏,我会在哪里,在做什么。司马阿罗说行啊,你们闭上眼睛吧。只不过一忽儿工夫,大家全都经历了一番,睁开眼睛全都沉默无言,刘先生甚至背转身去,令人疑心流泪什么的。罗丹面现喜色,也不说他看到了什么。女人难以保守秘密,后来范丽私下告诉我,她在那个幻境中检视过从今而后可能种种,先是仿佛望见刘先生的背影,一直走进前方迷雾茫茫中,任凭她千呼万唤也没有回头;当迷雾散尽,远远地走来了三个人,她和罗丹之间牵着一个男童,背后是阳光灿烂,这已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至于我之所见,算不得秘密:一闭眼就感觉有些异样,就看到了逼近眼前的一座青砖瓦舍,阳光透过一树槐叶,斑斑点点洒落庭院。面东的房间传出一个童稚的咯咯笑声,正面客厅空无一人。信步走进东张西望,只见一侧像是卧室,一侧有书架的定是工作间了。这时候我看见了我,很随便地穿着一套同一花色的短衫裙裤,正坐在电脑桌前边抽烟边打字。我有些好奇,凑了过去,看到了屏幕左上角的标题《经由山海经……》,右下角的时间——11:06。随即目光被书架上的一排线装书所吸引,噢,她读古籍!再一巡视,更加令人感兴趣的五六本书映入眼帘:书脊上全都是“马丽华著”字样。定睛细瞅,只见其中一册书名为《辟邪与山鬼》,一下子没想明白,辟邪和山鬼有什么关系?
       这样一愣神儿,幻景全消,只捕捉到那孩子笑声的余音。男孩女孩?我的孩子吗?早知道先看上一眼就好了。望望挂钟,分针刚刚移到11:07。
       就这样,在这一天的一两分钟的时间里,经由司马阿罗的几句话引发,我的思绪之流恣意流淌。但是问题仍然存在,从黑衣喇嘛到司马阿罗,他们最终的理想是什么,他们到底想要成就什么,不知道。
       后来有人建议老先生进一步发掘这方面的潜能,最好是开发出一个软件,作为共享的资源:
       你看这个游戏基于追求幸福是人之本能,而其中对配偶的选择,有可能决定今后生活方式和幸福指数,适合女性。男性更多关心事业,个人前程,路径锁定效应突出:对于发展道路的选择,是对其行为规则的选择,也就是把自己打造成何许面貌的选择。一般说来,有多少选择就有多少可能性;而每一种可能的道路上又因某些因素的加入呈现更多可能,更多可能之一又产生若干可能,直至生命终止。所以歧路纷繁,犹如一株树,主干之外旁枝横生,节外生枝,枝上生叶。理想的模式是应当可以沿着每一枝节望到可能的人生情景,把一生看过,然后从中优选。记得弗罗斯特曾有诗,大意是,行走于林间,眼前的两条小路通往不同远方,他走上了人迹稀少的一条,庆幸看到了少有人见的风景。但是他再也回不到起点,不知另一条道上的景色怎样。这种能力则是兼顾了曲径分岔的风景。一个人如果不是每天每时都面临着选择,至少也是经常的;而无论多少选项,只能取其一;当然大量选择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少数选择关乎惠及一生或祸及一生。正是在这样一些歧路节点上,如果超验能力可以同时望见每种可能的走向和前景,择优而选,何乐不为!
       司马阿罗为此似乎做过一些努力,最终放弃了。第一,他并不具备完善这种能力的能力,即使具备了也不会使用,这是因为第二,没有悬念的人生是不可思议的,人类也不配享有这种超自然的预知能力。这一结论对于黑衣喇嘛和司马阿罗的打击具有同等的分量,至于他们的慧眼可以同时展望事件前方的多种可能,由于可能太多,而变数更多,长期预测也属不可能。
       那岂不是完全不可预知?又不尽然。司马阿罗说了一番话有如箴言:无序中的有序,小因产生大果;无限可能选择,未来难以预测;随机无处不在,摸着石头过河。即是说,一切皆可视彼时彼地具体情况相机而动,一切都在相对而言中——不论社会还是个人,预测和展望还是有必要的。
       
       电话响起,东郊墓地那儿出了一件极其荒唐的事儿,刘先生告急。他到达的时间不早,那里已聚集起一些人。这片不知从何年开辟的汉人墓地总体面貌荒芜,除了松柏和旋柳一如既往地青绿着,荒草还算茂盛,供奉着阎王判官的汉式城隍庙塌了半边,三代以上的坟头历经风雨几与地面平齐,墓碑不存,在“文革”的破“四旧”中被人公然搬了去,做了建房的地基或打制成了磨盘,这就出了问题。有三个人围着谢国梁的坟茔指手画脚,刘先生走过去的时候,有认识的人指着那三人中的一个说,这位是从迪庆来的,云南客商的后代,龙某某,要把他爷爷的遗骨迁回家乡。刘先生就说,这座可是谢公墓。那个云南客商的后代连说不对不对,展开手中一张破旧宣纸指点,这儿一棵松树,这儿一棵柳树,两树之间各走多少多少步的位置就是我爷爷的坟——我正奇怪我家人离开拉萨都快半个世纪了,这坟,怎么好像经常有人在照料呢。刘先生端详一番那张地图,不由得着急,摸出手机就打电话。
       司马阿罗一点儿都不慌,轻描淡写地让他把地图掉转一个方向再看看。退一步说来,就是打开了棺盖,谢国梁的陪葬物品还是说得清的,当然还是不要开棺查验的好。有情况再来电话。
       拉萨的夏天无暑热,有急雨,总是清爽明媚,年复一年如期而至。一碧长空瓦蓝,湖蓝,宝石蓝,风和日丽。满满一院的波斯菊在窄细而密的叶片烘托下,粉红粉白地开成规则图案,有蜜蜂飞来飞往,发出嗡嗡嘤嘤的声响,显得寂静而喧闹。即使没有生物发出声音,成丝成束的太阳光波穿过距离,与空气磨擦相撞时,也会发出类似的蜂鸣,这是人们在万籁俱寂的旷野中可以重复地体察到的,是普遍经验。其后不管多少年过去,每当想到拉萨之夏,这情景这音响都会在记忆的浅表层即时呈现。司马阿罗接电话的工夫,我透过窗玻璃望到这满眼的祥和生机,心里想着如此的日常领受均属奢侈,一个陈旧的念头又一次升起:假如当年我不来西藏,这当下我会在哪里,在做什么?
       这一次显现的场合是在一间不大也不小的会议室,黑色衬里的窗帘关闭,有三排可见的陌生面孔环绕着长方形的桌子,这是可出现在任何地方的千篇一律的小型讲座。我望见我坐在发言席上,正在操作笔记本电脑,投影幕上的标题好气派:《上古神话中的文化地理与部族交流》。我看见我在讲说,但听不见在说什么。总共只有几秒钟,一晃而过的画面。
       这是不是另一条道路上的风景,为什么反复出现?
       我所“看”到的,是不是我想看到的,是能够想到的和愿意看到的,无须借助超自然力,没有受到谁的影响——很不幸,这一结论把从黑衣喇嘛到我们的司马阿罗的不多的神奇消解了。那边司马阿罗放下电话,听我再一次的点金成石,破除神秘,并不介意,反而说你尽可以按照你的想法理解,通常经验也可以向我们提示这一切。这叫做万变不离其宗,除去最初的成长和教育环境予人以几乎是决定性的作用外,基本人格形成之后的选择其实差别不大。你看在另一种环境中,你依旧是你,介于学术与文学之间,喜欢偏僻题材,总在寻访踏勘,形式上的野外工作者,本质上的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确切地是,不存在奇迹,不必太好奇。那是属于你的平行世界。
       那么刘先生是怎么回事?他感觉自己曾经是上古的(追随女王陛下的)侍者武士,又自认是曾经的徐岚,又仿佛波密王,还情愿是谢国梁,更像是刘赞廷的灵魂附了体呢,一个人可以这样重叠,还在继续寻找……他要是不到西藏来,还会存有这些幻想吗?
       司马阿罗说,有些疑问我说不好,譬如说他不来西藏会怎样,但他毕竟来了,那就是有缘由的。我只能说他在西藏不这样会怎样,譬如说,他的人生有许多岔道,他走了这条而没走那一条,而那一条不是通往墨脱是通往藏北的,你可以进入到一个平行世界里,去看看他的行状……
       刘先生又来电话,警报解除:按照司马阿罗的指点,把那张草图掉换了方向重新量过,龙家人找到了先辈。
       司马阿罗拎起我带来的五公升白色塑料桶,旋开盖子欣赏了一下,随口问道,是那曲的刘先生捎来的?我恍恍惚惚应了一句,就是。同时心想,现在就开始了?又听他说,等杨庄来了一同享用吧。
       罗丹从机场接来了杨庄,我们在院子里摆开了酸奶宴,司马阿罗说,这可是上好的牦牛奶做的酸奶,那曲的刘先生昨天捎过来的,怎么样。
       杨庄和罗丹并无诧异,还高兴地说,明天去藏北,就能见到刘先生了——这么说来,现在就都开始进入了?
       说到藏北,陡然想起重新复活又将死去的人群,在那里必定是等得有些不耐了。他们已经踏上了绝塞死旅,每时每刻面临凶险。我们无法改变历史和命运,回天乏术;虽然重现的只是幻象,宇宙存留的信息,也不忍一次还不够,怎好让人家再遭二茬罪。只是一个早死晚死快死慢死之别,那就快快进行吧。
       第八章绝塞死旅:古往今来最糟糕的旅行
       古代连接西藏与内地的主要驿道曾为唐蕃古道,经青海,越羌塘,抵达拉萨。由于地势高寒,每年仅有夏季几个月可供通行,以致唐蕃之后的官道便由川藏一路取而代之。羌塘——北方高原行人愈见稀少,荒芜而旷大的高原面上便由肆虐天象掌管。辛亥年冬月,当羌塘望见有人不合时宜地闯进它的领地时,只是感到惊奇,既没有更狂暴,它本来如此;也没能激发起恻隐心怀,那仅限于夏暖季。它不好不坏,一如既往地遵从着习惯秩序。这群被抛甩在命运轨迹之外的人,悲哀地面向不祥的艽野——荒远之野,一百一十五人中将有百分之九十以上,一百零四人陆续死在沿途。
       无名小寺旁度过严寒一夜,被冻醒的人们早早起身。极目处天地苍茫,枯草稀疏,荒碛上有沙丘连绵起伏。向导老僧说,这就是羌塘了。
       话音未落,耳边有轰鸣声隐隐响起。西天有风,拄着天贴着地呼啸而来,随即席卷起高地沙丘,在一箭之遥处缓缓落下,重新堆聚。见众人惊愕,登珠安慰说,这样的龙卷风不怕,快马避得过,怕只怕扑天盖地大风沙。登珠说,羌塘一年分两季,寒为风季,暖为雨季。暖季里雨少,寒季里风大,当地牧民说,一年只刮一次风,每次需半年。
       随后便领教了名副其实的大风沙。由于地势高亢干寒,鲜有植被覆盖,裸露的砂碛表土便随飓风腾空而起,携带着低沉的和尖锐的吼声唿哨,充塞于天地之间,世界为之昏黑,一两步外不可视物,目光穿不透的原初之混沌,何况眼睛无法睁开。这样的时刻只能匍匐地面,不可前行。而这样的大风沙往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持续一天再一天。只在风势略小时方能举步行走。
       雪下起来,风会止息,但渐堆渐厚,不仅行路困难,牛马也无处觅草。羌塘之行不久,积雪深有半尺,恐慌出现了:只能拿糌粑喂牛喂马。原够三个月的口粮,不过半个多月只剩下一半。陈渠珍焦虑,请杨兴武下达命令:严禁再用糌粑喂牲口。可是所有的人都明白失去了坐骑意味着什么。坐卧时都觉得胸闷,走动起来一步三喘。所以命令归命令,所有人都明里暗里在继续。张敏也每每偷拿糌粑往小红马口里塞,陈渠珍只好视而不见。
       风雪严寒和饥荒威胁双双袭来,绝塞死旅就这样拉开了帷幕。古今中外是否还有比之更糟糕的旅行,不得而知。也许有过,因当事人身死途中,或未付诸文字,无从传播;但是这一行的遭遇,因其所经之地的特别,先天地具备了若干世界之最:海拔最高,多数行程在五千米上下;路途辽远,不下两千公里;旷日持久,为时大半年;外加寒冷饥饿,艰苦卓绝,导致减员众多。现在分析起来,致命因素首推缺氧。缺氧环境中,一切疲惫、疾病后果都会被无限放大,而且健壮者往往先倒下,皆因新陈代谢快,耗氧量多;其余因素诸如饥寒常常只是诱因,或互为因果。进入羌塘不过一月,尚未缺粮、不属最寒冷的情况下,死亡人数在三分之一以上,充分地说明了症结所在。
       如果注定了要死,晚死真的不如早死。早死还可得到同伴哀悼,虽然意义并不很大;早死至少避免了无端受苦,缩短了恐怖绝望。缺氧的危害往往以伤病形式出现。夜间温度低达零下三四十度,风雪交加的白昼也好不了多少。冻伤了腿脚,渐就肿大溃烂。乘骑渐少,只好拄杖而行。落伍掉队者,若天黑前不能赶至营地,说明再也不可能回来了。至于病,是一样的症状和过程:先是感了风寒,发烧咳嗽,呼吸困难。两天之后病情加剧,咳出冒着血沫的痰时,脸色青紫,一口气接不上,便一命呜呼了。起初,每死去一人,生者还能帮助料理后事,挖坑埋葬,列队致哀。死的人多起来了,一半是麻木,一半顾不上,只能暴尸荒野,任凭狼噬鸦啄。
       司书王瑞林是最后一个享受埋葬的人。是在走上羌塘十几天后,染上肺水肿而死亡的第二十个人。只有二十四岁的王瑞林尚未成家。当他开始剧烈咳嗽时,已知活命无望。他对陈渠珍说,命在旦夕,真的是……心有不甘。将来陈兄回家,代我看望老母罢。我还有位兄长在甘肃某地当兵,若能相见,就请把这个墨盒带给他作个纪念,也算是小弟活在世间唯一的遗物了。
       陈渠珍手捧墨盒,痛哭失声:我对不起你们这些湘西子弟,有何颜面再见湘西父老!
       伤其同类,复伤自己,在场的人都流了泪。杨兴武劝慰陈渠珍:管带大人不必自责,我等都是自愿跟随,无论发生了什么,大家一力承当,怪只怪命运不济,造化弄人。
       陈渠珍也不好过,右脚冻伤了,浮肿起来并且开始溃疡。西原着急,记得家乡的热敷土方,将自己的皮袍割下一角,涂上烤化了的牛油绑缚在外,搀着他走,此后几天竟日渐好转,痊愈。后来的轻伤者每用此方,疗治了多人,但对于伤重者仍是无济于事。
       最初计算每人一百三十斤口粮,人畜共食,不过一个多月即告罄。此时杨兴武清点:人员,亡故四十二,幸存七十三;牛马,死亡、逃逸加宰杀,大半损失,只余五十余头。牲畜不得饱,日有倒毙者,落荒而逃者。每天宿营时,便将卸了载的牛马双腿以毛绳松松地束缚住,使其行之不远,防止逃逸。某天早晨,张敏惊呼小红马不见了,分头寻找,茫茫荒野哪里见到踪影!白白耽搁了一个上午,只好怏怏上路。西原把自己所乘的大黑骡让给了夫君,自己拣一匹劣马乘骑。小红马,你在哪儿?
       小红马是二次进击波密时,陈渠珍在易贡湖畔购得。易贡产名马,据易贡人说,易贡湖中有龙,与岸边之马交配,所以产龙驹。在一处木栅栏围成的马场上,陈渠珍见数十匹马昂首奋蹄,英姿不凡,其中一匹枣骝马尤其出众。当场出定金三百元藏币,请易贡营官帮忙购置。待红马牵来时,却不似前日所见的英俊。虽然头面宽阔,骨骼强劲,但毛发粗糙,脑后有骨异样,军中善于相马者观看过,断言恐非良骥。跨上马背一试行止,大跑小跑,也觉一般,不免失望。但不久,陈渠珍便对它刮目相看了。在藏东的崇山峻岭中,这匹坐骑显示了它的威风:在同伴们望而却步的陡坡,总是一鼓作气登上去,任凭主人勒缰也不停步。且好胜心强,群马中它总要冲在前头。即使在羌塘,水草不足,众马皆疲累得步履蹒跚,独有此马抖擞精神,以格外的亢奋,驮负着主人每登上一面小坡,便回视下马步行者,大有自得之意。每见众人夸赞神奇宝驹,便昂首,眼中闪射光彩。自进入羌塘,在它注视远方时,眼神中多了一些别样表情。每当它向某个方向注视良久,然后跃起前蹄仰天长啸时,主人沿着它的目光会望见远方沙尘弥漫,总有成百上千的一群什么野物奔驰而过。
       每当有野物奔驰而过,登珠便会指点说,这是羚羊群,这是野驴群,这是野牛群。然后会讲一些从藏北牧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诸如野兽们的生活习俗,内部的纪律,打交道的经验,比方说,野牛群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孤独的野牦牛,不可轻惹,云云。
       就有士兵发问,我们有快枪,为什么不能惹?
       老人就说,野牦牛皮坚韧巨厚,子弹打不穿;若要打,只可瞄准稍微柔软些的腹部开枪,而且要打得准,一枪毙命。否则的话被惹恼了的野牛横冲直撞,一角抵死你,一脚踏死你。
       西原望着白发老人,心酸地想到他拿这些话来证明自己有用,免遭大家嫌弃。有好几次,她发现老人在辨别方向时迟疑不决,先是北行又拐向东北或西北,走了许多冤枉路。
       小红马最后现身是在失踪七天之后,一群数百匹野驴相向驰来,陈渠珍忽见褐色一片中似有一个红色身影,正怀疑自己幻觉,西原和张敏同时高声喊叫,继而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小红马!小红马!
       小红马听见了,啸叫一声作为回应,如离弦之箭一般奔来,野驴群紧随其后。进入射程,正苦于无猎可采的士兵们排枪齐发。小红马狂喜的眼神骤然惊恐,倏地转身,野驴们不明所以,出于惯性又前冲了一段,拐一大弯,裹着烟尘滚滚而去,其间有四头中弹倒下。撤离过程中,小红马有过一次回头,然后就在旧主人的视野中,永远地消失了。
       大家对此事议论了好大一会儿。当初参与相马的人说,难怪当初摸着脑骨异常,原是反骨。
       大家随声附和,不能与主人共患难,不算叛变算什么。
       西原一旁劝慰还在擦眼抹泪的张敏,悄声说,该为它高兴才是。陈渠珍苦笑,叹息:认祖归宗,也是它的造化,驰骋荒野,可谓得其所哉。
       接下来的风雪天里野物不见,不知都躲在哪儿避风去了。眼下能够果腹的,只有这些可怜的牲畜。按每日宰杀两头计,还够半个来月的口粮。杨兴武召集大家商量,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轻装前进,凡不属必需品的枪支弹药以外,所有的帐篷、换洗衣物以及箱箧之类全部集中,付之一炬。
       人人身无长物,陈渠珍与西原两个,只留下薄被和皮褥各一,褡裢中装有母亲送的珊瑚塔,王瑞林的石头墨盒,几页诗稿。出行时本来携带了一皮箱的字纸,公文、信札、所记边地风物,那是西藏两年的记录,痕迹,曾经来过,曾经做过,曾经……翻捡来看,那些文字恍同隔世,竟成奢侈物品。一股脑儿掷入火中,看着那些经历化为灰烬,忽觉心中绞痛,急忙抢出一沓,几页诗稿罢了。
       登珠老人又在登高眺望。眼下已经陷入迷途困境,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连日风雪,天色晦暗,没有太阳可作分辨方向的依据,没有明显地标可作参照。老人的指点中更多了迟疑:我觉得……应该是……
       焦躁和恐慌早已弥漫了整个队伍,听到这话,就会有人粗暴地喝责:快说,到底是往哪里走!
       渐渐地,喝责升级为拳脚相向。每逢这场面,只有陈渠珍和杨兴武上前阻止,好言平息怒气。西原、张敏和藏娃三个,只会默默地站在老人左右。
       西原左肩褡裢,右肩薄被和长枪,只让腰佩短刀的陈渠珍背一皮褥而已。本来自小红马离去,大黑骡重新成为陈的坐骑,有望成为同类中最后的牺牲品。自进入西藏,这头大黑骡便背负着主人走过藏东的山山水水,不以其爆发力,而以其耐力赢得主人的喜爱。不幸的是,有一天大黑骡一脚踏进雪中一处鼠洞,一跪之下踝骨折断。此时的它已骨瘦如柴,毛色灰暗,就要将自己全部奉献。看多了同伴的命运,此时表现温顺,丝毫不打算挣扎,只把脑袋转过,大眼睛里泪水涌流。西原放声大哭。
       本来还余五十余头牛马,以备不时之需,但牛与马何等灵性之物,自大黑骡消失后,个个自危。终于有一天,就像商量好了那样,在行进途中一哄而散。勉强捉回几头,已经于事无补。
       焚装杀马后,七十多人重新编组,六个小组各司其职。一组为狩猎组,由纪秉钺率十名精壮汉子外出打猎。此组责任重大,全队的喜悦与惊恐,全队的生命保障所系。每有收获,皆大欢喜;空手而归,意味着可怕后果:至少一两天挨饿。
       第二组是刘成坤负责的营地组,专管清理积雪,打扫出睡卧之地。任务较轻,只需团成几个雪球,弯腰在地将其滚动,雪球便越滚越大,直到露出干燥地面。藏北高处,因寒冷使无论新雪旧雪均成与水无关的固体颗粒。
       但是积雪呈褐色,混有大量沙土,不可化水饮用,所以第三组是曾纪仲负责的取冰组。高原面上时有小水泉出露,离开地面即冰冻,常以冰塔形态出现;或有一些冰结的小河与水泊,这个组四出寻找,敲了冰背回来。
       此时负责捡石搭灶的杨正奇四组、负责燃料的胡玉林五组也该回来了。旷野上石头难寻,拳头大的石块也要沿山边兜着圈子找。燃料是焦干的野牛野驴粪,也需除去积雪方能找见。好在终年无人捡拾,遍地皆是。
       诸事俱备,该动手的是第六组,打火组,因其重要,公推陈渠珍亲自负责。焚装杀马时,将火柴一并统计,突然发现仅存二十六根!于是在众多惊恐中复加了断火的威胁。二十六根火柴集中由陈渠珍贴身保管,打火组成员事先将干牛粪研成细末,从内衣上撕下布条捻成绳。为确保一举成功,打火组成员、外加自愿加入者十数人,背着风向分成两列围成半圆,连接起扯开的大氅像两堵墙,经检查万无一失、足以挡风时,陈渠珍开始划火柴。
       划火柴,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但在关乎几十人安危的此际,即使身经百战的人也不免胆怯。若失败将被视为重大事故,必成众矢之的,所有的人都不肯接这差事。陈渠珍每次划火柴时,不免兢兢然,巍巍然,抖抖索索。有一次划火时,不知从何处透过一股风,还是用力稍稍过了丁点儿,“噗”的一声,一亮即灭。在场所有人都颓然坐地,好半天不起。张敏把手伸过去,想要划下一根,但所有的眼睛都在瞪视着他,只得把伸出的手缩回。西原扶起陈渠珍,鼓足勇气,再来!
       划着的火先点着布条,再由布条在粪末堆中熏出烟来,此时由人和大氅组成的屏障需要恰到好处地闪开一丝细缝,使微风通过,以助烟气成明火。此时另一些人则手持粪饼在旁守候,一俟烟火起便开始交叉堆放。屏障撤离,火焰跳荡,谢天谢地!所有悬在嗓子眼里的心都随着舒出的一口气同时放下。
       石灶上架锅,煮冰为茶,好歹还有口热水喝。有新鲜猎物时也煮肉,只是无盐。无盐就无盐罢,生食就生食罢。天寒地冻中的猎物片刻可食,用刀削下便成酥脆风干肉。陈渠珍感叹,生存之需可以如此之少,是可以连盐也没有的啊。
       每天仍有减员,几乎每个早晨都有不再起身的人,几乎每个晚上都有掉队不归者。大家围火而坐的时候,是幸福时刻,有时相互间也会露出一丝笑容。会心一笑中是相互的确认,确认直到眼下还活着。凄惨苟活强于一死。
       大家围坐火堆无话可说又久久不肯起身,火光映照着一个个囚首垢面的形象。衣衫褴褛,藏靴已破,每双脚上都缠裹着各样的毛皮和毡片。自上路以来从不洗脸理发。发辫粘结,污垢满面,不复人形。西原则以牛血涂面,传统护肤方式。火光中只见牛头马面似的鬼脸。
       终于散场时,大家动手把余火热灰铺向打扫好的地面,就地和衣卧倒,挤成一堆相互温热,脑袋缩进襟袍,一任风吹雪落,一任月光凝成千万把冰刀,穿透遮蔽物,直刺肌骨。海拔表温度计不再使用,不使用是因一个摔坏一个失灵,索性丢弃。不计里程,不计高度和温度,那一切全无意义。
       队伍日渐缩小,气氛日渐沉闷。迟缓的移动过程中,仅剩下古老的基本的最原始的欢乐和痛苦,那便是获得果腹之物与否。
       差不多就在旧年将尽时,另有一人踏上了藏北逃亡之路。这回轮到了谢国梁。
       谢国梁护送寿昆所解饷银三十万两到达目的地时,已是辛亥岁杪,公历1912年2月中旬。
       这一批饷银来之不易,更何况实为最后一批,此后整整一年再无外援。驻藏陆军饷银一向由四川供给,赶在川地保路风潮已起但尚可行政时,前后两任川督赵氏兄弟勉力筹措了两批,又恰在各地群众武装斗争风起云涌之先打发寿昆上路,也算侥幸;送饷人尚在中途,时局已变,赵尔丰人头落地。
       这一趟解送同样不易。上路时即错过了进藏最佳季节,数千里征途风雪弥漫。好在进入康地还算安全,昌都彭日升候在金沙江畔,一直保驾到瓦合山下,后续则有谢国梁接应。考虑到硕般多以西的“西天一柱”夏贡拉大雪封道,更为忧虑的是乱军猛于风雪劫匪,行走大道平添了风险,遂决定改走丁青三十九族和达木八族地区的小北路。此地自雍正年间划归驻藏大臣直辖地,人民自称“汉百姓”,仅有少量兵丁,一直安静。至于路途远些则不足为患了。
       到达距拉萨百余里外的彭波地方,谢国梁遣人前往拉萨打探消息。说来也巧,信使到达拉萨那天,正值驻藏大臣联豫避居哲蚌寺两个多月后,复出办公之日。联豫闻报大喜,口信密嘱宜于夜间进入拉萨,直接前往霍康台吉府钦差住所。
       谢国梁闻讯更喜,一路惴惴的心总算放下。虽位有尊卑,但钦差联豫与自己一向关系甚密,有知遇之恩。三年前奉联大人之命进藏训练藏族新军,还只是个教练官;不久后因原土兵营管带徐某人有犯上之过,被联豫处决,自己也由此被擢升为管带营长。眼下时局混乱,只要联大人安然无恙,想来可保大局也可保自身。
       腊月二十六日深夜潜入拉萨,直奔霍康府,联豫已等候多时。安排寿昆等人交割公事之后,联豫拍拍这位爱将的肩膀,请坐,喝茶,嘘寒问暖。避居多时,权威扫地,关键时刻,爱将现身,手握这批饷银于公于己何等要紧,不由得言辞恳切:国梁啊,雪中送炭,力挽狂澜,真吾福将也!
       谢国梁受宠若惊,赶紧谢过,急急询问心头关切,听说您曾遭劫持?听说您被逼到哲蚌寺避祸去了?您吃苦了受委屈了。
       联豫摇头叹气,几个月来的遭遇不堪回首,钦差大人斯文扫地:九月二十五日被乱兵从钦署的桌子底下拖了出来,好在十月初一就解脱了;时隔七八天,又听说第二批乱兵,江孜二营驻军“大汉革命”前来讨伐钦差,只好以去磨盘山拈香为名,西去哲蚌寺避祸。从十月初八直到六日前的腊月二十一日,方才被请回复职,任公议局行政顾问。这番重组的具体背景是北京电讯传到拉萨,清帝逊位,中华民国新成,作为川属之地,推举何光燮为副总督,成立公议局,张漠任总议长,何光燮、郭元珍、钟颖分别任民政、财务、军政部长。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谢国梁搓着手由衷感叹。
       联豫又摇头叹气。无非一个各方妥协的方案罢了,国梁你难道看不出,还是袍哥在掌权?只因办理藏事方面,藏人仍以我为正统,加之钟颖颇得军心,请我出山一为削弱钟之影响,二为取得合法地位罢了。其实大家各怀异志,前景堪虞……
       就在当日,联豫已听说了公议局即将夺权的风声,原驻藏大臣办事公署一应印信文件即将被接管,一切权力将归公议局。对此联豫欲言又止,换了一个话题:遭逢乱世,大厦已倾;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现在各营上下军官全都更换为袍哥中坚,一营管带刘弼良易为潘文华,马队管带张鸿升易为汪久敬,三营管带陈渠珍易为张子青,其下各职一律更换完毕,土兵营回来……
       联豫打住话头,眼神中又有躲闪。听说袍哥扬言土兵营也将如法炮制,而自己自保不暇,竟一筹莫展,不提也罢。抬眼望窗外,天光已现,像是突然想起,国梁快快回家吧,傍晚时托人带话了,家人想是等得着急。
       谢国梁谢过,走出台吉府大宅门,回望了一眼,只见楼顶上的民国五色旗在熹光中微微拂动,红黄蓝白黑,五族共和——噢,改朝换代了。
       谢国梁娶了一妻家住八廓街,爱妻央吉玛的父亲是拉萨一贵族的管家,常驻后藏江孜的庄园料理事务。央吉玛在庄园乡间长大,既刚强泼辣又温柔至骨,把个谢国梁爱得神魂颠倒。成了亲的家就依傍这家大户而居。这一年里,央吉玛跟从夫君从拉萨到硕般多,到松宗,再从松宗回硕般多。谢国梁前往瓦合山接应寿昆前,安排她先回了拉萨,这一别就是近两月。
       匆匆走进家门,大门未闩。自傍晚接到口信起,央吉玛已坐等了一夜。此刻见到夫君平安归来,竟喜极而泣。央吉玛才二十出头年纪,足足比夫君小了十七八岁,小媳妇更像个小孩子。谢国梁一见就心疼,上前抱住了,嗔怪说,不见时哭,见了还哭,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央吉玛破涕为笑,钻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打,小鸟依人,黏上啦。亲热了一回,谢国梁忽然想起,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宝贝,变戏法一般亮出了一件纯银打制的长方盒状胸饰,其阔如掌,敲錾着卷云纹的图案,中嵌一枚硕大的椭圆形红玛瑙。央吉玛一见眉开眼笑,欣喜把玩。谢国梁又取来那个墨盒,嘱她好生收起。见央吉玛不解,就说这是我的宝贝。
       坐等一夜的央吉玛不停地往炉膛里添加羊粪,把小屋子烘得暖暖的,铜瓮的水也是热热的。让夫君脱下脏衣擦个澡,边细说别后之情。当说到最近一些日子门外不时有可疑的人转来转去时,谢国梁有些不安,会是什么人呢?
       央吉玛又说,前几天见到黑衣喇嘛了。
       拉萨这样乱,他在这里做什么呢?说什么了?
       让我不必为你担心。注定之命躲也躲不开,额上皱纹抹也抹不掉,说好心自有好运,自有神佛保佑你——这两天是不是该请他过来?
       没有回答,鼾声响起。
       不过这个好觉没能完成。上午才过了一半,叩门声大作。一群士兵大喊大叫:谢国梁!谢国梁出来!
       央吉玛应声而出,想要阻拦可哪里拦得下。
       谢国梁边扣着袍襟边走出门来。为首的一人语气还算客气但内容却很严重:谢管带,我们奉财政部长郭大人命令,请您立即交出冒领的四万两饷银!
       顿时如五雷轰顶,谢国梁目瞪口呆。的确是预留了本营半年来欠发的军饷,但手续是齐全的,也在情理之中。已与联大人说过……
       为首的那人说,我们做不了主,跟我们走一趟,面见郭大人说去。
       无奈只得跟到公议局,可是不见这位郭部长踪影。谢国梁认识郭元珍,此人既非军人亦非文官,原本一优伶,前年随某官员进藏,留在联豫身边做了亲兵卫队长,但在袍哥中此人身份很高,及至挟持钦差事件发生,钟颖率随从十余人击毙了袍哥首领叶纶三等人后,唯他辈分最尊,当上了总公口,并挟袍哥之势呼风唤雨。在军内颐指气使也就罢了,见到噶厦官员也让人家下马行礼。此人烟瘾极大,入不敷出,口碑不佳。如今当上财政部长,拿藏谚说,真是把猫关到肉仓里了。
       兵士们互相望望,心照不宣。这位大人定是在哪里过瘾呢,这可不便打搅。谢国梁趁机说,我还是先跟几位队官排长商量一下,再向郭部长报账吧。
       为首的那人想了想,说,那你下午再来,不要让我们去请了。
       其实兵士们想错了,此时郭元珍正在召开秘密会议,部署明天公议局行文下发后,收缴原钦署各办印信案卷账簿等具体事宜,头绪繁多,忙得不亦乐乎,无意间给谢国梁留下了一个逃走的空隙。
       也许起初没打算逃走,待见到土兵营的队官们,那几位先急了,纷纷说此事凶险。管带您不知道,一大早就有人来宣布,撤了您的土兵营长,由张文华代之。此时他已被召去开会,公议局要夺权了。您本不是帮会中人,正好拿您开刀。饷已分发下去,如何再往回收?何况“冒领”本是岂有此理的事情。现在毫无法纪可言,杀一个人全在一句话。不要指望联大人,他现在也是被废之人了。您还是赶紧走吧,这里还有张文华,我们留下来不会有事的。
       一想也对,说走就走。谢国梁只点了五个亲随,让他们速做准备,午饭后就出发。一面急忙赶回家:央吉玛快些帮我打点,我得赶紧走。你留下来,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央吉玛一听就哭起来,执意要跟着走:鱼与水并存,身与影同行,与其悬着心地牵挂着,不如在一起同生共死。
       七人七骑快马加鞭向北而行。行踪想是被人发现了,傍黑时望见了追兵,有十多人的样子。此时已翻过了拉萨的北山,在达郎地方,眼见得就在追兵射程里了。一护兵把一只袋子扔了过来,高喊一声,谢大人快走!一纵身跳下马,伏身于路旁棘丛中的有利地形,举枪瞄准。另几个也学着他的样子跳下马,各自卧倒。
       谢国梁正自犹豫,只见央吉玛策马而来,拿手中缰绳在谢的坐骑屁股上猛抽了一鞭,口中说,国梁快走,我不会有事的!说话间已掉转马头,迎着追兵疾驰而去。
       身后枪声响成一片,坐骑飞奔,谢国梁想哭的心都有。
       追兵没再跟进。走了一夜,再翻一山,谢国梁躲进了藏北东南部的达木,即现在当雄境内达木八族系蒙古族,于明崇祯年,随青海固始汗征藏游牧至此,自立部落,有人口近四千,高寒之地游牧人,淳朴而尚武,驻藏大臣联豫于光绪三十四年在此募集民兵千人,成立新军一支。本拟在宣统三年设流官,适逢鼎革未果。
       达木总管固山达对他的不期而至喜出望外,听了他的遭遇深表同情。稍安勿躁,达木兵强马壮,若为避难你选对了地方;何况你也难以闲居,我们的新军需要你的教练指导。若是担忧你的妻子,我这就派人前往拉萨打探情况,还可以把她接了来——怎么样?
       去拉萨探信的人几天后返回,此人见到了央吉玛,好端端地待在家里。郭元珍的人拿她也没有办法,只是那几个随员全部战死,所携银两财物均被没收。共计有八个木筒饷鞘的银两。谢国梁一无所有,身边只有一个装满麝香的羊皮袋,护兵临分手时丢给他的,上面绣着吉祥如意结和“陈”。
       羊皮袋的主人此刻还在举步维艰于藏北高原腹地。陈渠珍一行从江达上路两个多月,这一天是腊月三十除夕。辛亥年最末一天施惠于人,这群穷途末路的人们得到了最好的礼物,是通天河。长江——金沙江上游通天河!青藏交界处的通天河!
       从中午时分,望远镜里就出现了时隐时现的一线。登珠老人不敢轻言是怕失言,陈渠珍们也不敢指望,是怕希望成灰。本来一般下午三点左右就宿营的,这一天向着希望一线行进,直到日暮的八点钟,站在河边青藏界碑旁,相信了自己的眼睛时,这才涕泪交流。
       趁着暮色捡柴生火,这一次速度比往常要快得多。围坐喝水度除夕,吃上一天剩下的猎物干肉,人人兴奋莫名,终于……啊终于……
       向导登珠并未参与议论,只是呆坐在人影后。陈渠珍略感诧异,便请问老人还有多远才能走出羌塘。老人迟疑,回答大概还有十天可到昆仑山口“冈天削”。
       还有十天?还有十天!众人再一次掀起议论热潮,十天嘛,还是可以忍受的。
       这群穷途末路的人,在通天河畔火堆旁,再一次进行了人数统计。不足一月前焚装杀马时尚有七十三人,连日来病死十三,因腿脚冻伤死亡十五,存活者四十五,其中尚有六七人是拄棍跛行者。此时每个人都心存侥幸庆幸:还有十天,总算……
       可是登珠老人又说了一句话:可能,可能还需半个月。
       一派胡言!几个士兵怒吼起来,十天就十天,谁叫你半个月!其中一个名叫谢海舞的暴跳起来,揪住老人衣襟拳打脚踢。被打者木然,既不抱头护脸,也不再口中乞求。杨兴武急忙上前拉住姓谢的,西原和张敏趁机推搡着老人离开。
       西原一边拿袖子为老人擦鼻血,一边说些安慰的话。老人反复念叨,再也回不去了,他们会把我打死的。
       多难的路我们都走过来了,我们一定能活着走出去,登珠啦,你还要在塔尔寺招待我们喝酥油茶哩。佛祖会保佑我们的。西原说着,随手取下项上念珠,这是第穆堪布送我的,现在送给你,保你平安。
       老人感激,老泪纵流:西原啊,你哪里知道,到了通天河,才算走了一半多一点的路,像这样的走法,只怕一两个月也到不了冈天削。
       西原大吃一惊,思忖片刻,嘱咐张敏不要将这话讲出去,返身走向火堆,见陈渠珍与杨兴武正在一旁商谈,便将老人的话复述一遍。陈、杨一样吃惊,杨兴武说,大队行动过缓,再走十天半月恐怕也难支持,不如我带上几个人从速疾行,一到有人的地方就雇上快马接应你们。你们就在这有水有猎物的地方守候便是,估计……也就是二十天。
       看来也只有如此了。陈渠珍点头称是,以杨兴武人品,值得信赖,只有他不会弃众人而去。几十个人的身家性命都交付杨兄了。杨兄辛苦,早去早回。
       大家都有些伤感。这时杨兴武把手伸进襟袍,摸出一个小布袋:这是我在一个月前为你偷偷藏下的糌粑,总想留待最困难时救命之用,请大人收下。
       陈渠珍的眼泪流下来了,只有一捧二两重的糌粑袋在两人手中推来让去。陈渠珍提议,今天是除夕夜,又是我们的离别夜,不妨就煮上一锅稀粥,预祝成功吧。
       糌粑粥每人一勺,稀得可以,大家仍然兴高采烈地咋舌品尝,回味无穷。西原找登珠喝粥,东张西望不见人影,心中疑惑。在场者有二十多人报名,杨兴武一一挑选,连自己共十人。谢海舞、严少武等身体虽壮,但枪法最准,仍留下为大队采猎。
       杨兴武等人即将离去,陈渠珍心中喜忧参半,一喜为新的希望升起,一忧为又添了一层牵挂,思来想去,难以入眠。朦胧中似听得鼓乐声在哪里响起,循声找去,竟一步迈进了婚宴厅堂,满桌的山珍海味,宾客正杯觥交错,张子青闪出,仰面抱拳,陈兄别来无恙!定睛看时,见一袭青缎袍上套挂着大朵红绸花儿,竟是新郎装扮,不由得怨怒,子青,你,你……对方复又躬身,口称陈兄得罪得罪!一闪又不见了。梦中人醒来,只见繁星消隐,晨曦初露。一旁人声嘈切,张敏和藏娃走来说,向导登珠一夜未归,四下里找过,不见。陈渠珍默然,谁的心里都明白,他是决意出走的,再不会回来。谁的心里都明白,一个七十老翁,独行荒原,连当夜都活不过去,定然葬身狼腹。想到此,陈渠珍寒心:手下士兵之凶狠,在老人眼中尤甚于狼群。
       天空中雪云开始增多,四合弥漫。忧虑大雪天气里野物又将藏匿无踪,通天河畔留守者中,凡能走动的,三五成群全部外出狩猎,连西原也上阵了。老弱伤病者在营地守着火堆,不断捡柴加柴。不料春节这一天出猎者空手而归。西原说,定是今天走的方向不对,明天再去另一侧的山谷。陈渠珍劝她,士兵二十多人出动,你何苦再去冒险?西原说,眼看大雪将临,你我命在旦夕,顾不得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西原便拉起夫君,不过二里路就有山谷。西原加快了脚步,眨眼间转进一条沟谷。一声枪响,陈渠珍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西原一声欢呼:打中了,打中了!陈渠珍赶近前来,才看到眼前倒卧着一头野驴。连忙动手卸下两条后腿,拴上绳子,由西原拖回营地。出猎的士兵把其余部分运回,以免被狼抢了去。
       西原忙碌起来,先背来一包干粪,让陈渠珍守着加火,她自己则操刀割肉,切成块状,拿钢条穿起,在火上烤熟,顿时香味四溢。这一天去往山谷中的猎者所获甚丰,野驴、野羊、野兔,效仿西原方法,在火上烘烤了一个通宵。
       后半夜起,雪花飘落,自此一发而不可收,五六天里铺天盖地。停止不前,也未能阻挡死神的降临,十天里居然又死去五个久病不愈的人。活着的人每天出猎,每天徒劳而返。储存的烤肉即将告罄。陈渠珍提议,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前行或许还有生路。众人赞同,重新上路。沿途雪深一两尺,大的野物踪影不见,每天只有几只野兔可猎,分而食之,仍是饥饿难耐。
       断食的第一天,西原拉着陈渠珍到背人处,从怀襟里取出一块干肉塞给他,看着他吃下去。断食的第二天,西原取出最后一块干肉塞过来。陈渠珍不忍:你已经两天没吃过一口东西了,你吃罢!西原不肯;陈又说,那我们一人一半?西原强忍泪水说,我耐饿,几天不吃没关系,而你,则不可一日无食。万里相随,可以无我,不可以无君。陈渠珍心头一热,眼泪跟着流下,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断食第三天,大多数人已迈不动步,无奈就地休息。当初分肉时,谢海舞等几位重要猎手分得略多些,以确保体力,所以这一天只有他带着三个人外出碰运气。陈渠珍把仅剩的四根火柴取出,用布条缠裹。想了想,又拆开,每包两支,重新包起。分一包给张敏,看着他贴身藏好。不到万不得已时,或者说不打算在某地休息几天时,不得再动火了。不远处传来喧哗声,大家起身去看。陈渠珍近来患了雪地上常见的雪盲症,两眼红肿,视物不清,不知几个士兵扭打一处,所争何物。西原走近了看过,大惊失色地拉上夫君快步离开。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一句也不答。
       张敏和藏娃相跟着走来,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呆傻了一般。陈渠珍越发着急。张敏结结巴巴地说着不连贯的话:杨……脚……手……好一会儿陈渠珍才弄清楚,士兵杨秀山,昨夜遗尸荒野,被狼吃得只剩下两只手和一只脚。有一人不管不顾,取回来在火上烤了吃。一旁三人见了要求分食,那人不肯,竟打斗起来。
       陈渠珍流着眼泪规劝大家住手,随口编了个谎话,说西原望见谢海舞他们打了一头野驴,大家这才罢手。恰巧严少武跑了来,报告射杀了三头野牛。于是精神大振,全体出动。远远望见一大群狼正围着猎物大啃大嚼,听到枪响也不怕,直到一狼毙命,其余的方才逃奔。虽然三牛只剩下一半,加上狼肉,两天的食物足够。
       但是两天的途中一无所获,其后两天同样如此。持续太久的大雪天,唯见茫茫白漠,连野兔踪迹也不见。几天来又有三人死去。断食两天的人们体力将要耗尽,有人便打起了歪主意,说藏娃可杀来吃了,反正他是个孤儿。有人说张敏个大肉多,就张敏吧。杨兴武在时还好,自有帮会公口身份约束士兵,杨走后,由纪秉钺代管,但令不行,禁不止,人心难以牢笼。纪是不同意杀人充饥的,那几人便转求年纪大的川人刘成坤与陈渠珍面商。陈渠珍听罢大吃一惊,这可是比以往所经历过的一切困厄都要恐怖的事情。好在还能事先征询,说明尚有余地,想了想,婉转而言:刘兄,请转告各位兄弟,杀一人而若能救众人本无可厚非。可是藏娃张敏有乡不归,历尽劫难追随我们,何苦同类相残!此例一开,必将人人自危,天不灭我而自灭,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眼下雪霁风停,不远处的山谷中或许就藏有猎物,今晚出动试一试,实在不行的话再说。
       刘成坤面有惭色,回转后不久,一群人影向小山走去。此时月亮大好,陈渠珍把藏娃和张敏叫在身边,寸步不离。坐等半夜,众人喧嚷而来,共猎获四只野羊,七只野兔。连夜瓜分饱餐,睡一个好觉。次日起行较晚,西原搀扶陈渠珍走在最后。前面的二十几人渐行渐远,渐远渐渺。张敏和藏娃两个走在中间,瞻前顾后,走走停停。待转过一面小山阜,竟连他俩也不见了。以为就在前面,奋力追赶,又走了七八里,四顾无人迹。不由得惊慌,思来想去断定是在小山阜那儿走岔了道。月亮升起,大漠旷野传来狼的嗥叫声,有高有低,时远时近。西原紧紧倚偎着陈渠珍,我们走吧。陈渠珍边扯开行李边说,夜行危险,目标太大。狼群闻到人气,我们就死定了。倒不如就在这沟中静待天明,狼群未必就会来。若是来了,我们认命就是。西原不再坚持,铺上皮褥,将被子盖在两人腿上。西原端枪,陈持短刀,严阵以待。
       月光朗照,倾洒荒原如同白昼。风声激越而在月下不见形迹。持续着的狼嗥此呼彼应,令人闻之胆寒。月光下时见狼影蠕动,趋近前来却又转向,一只只越沟而去。两人又乏又饿,眼皮渐渐不支,不知何时竟然双双堕入梦乡。天色薄明时分,西原惊醒,推一推陈渠珍,我们……还活着啊。夜里我在梦中也被狼群追赶,跑得我摔折了脚腕,妈妈阿吉啦背着我奔跑,狼扑了上来,我就吓醒了。
       陈渠珍笑说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还遭狼惊吓,你白白睡了一个晚上了。
       西原脸上的笑容刚刚绽开又收敛起来,离群之雁,难以远行,今天再遇不到他们,只有死路一条了。
       陈渠珍本来也作如此想,西原先说了,只好安慰:好在昨天才失散,相距不应太远,我们赶紧上路吧。
       说罢起身,瞥见一枚弹壳,上粘泥沙,看似久遗之物。陈渠珍心头一喜:杨兴武从这儿走过!西原接过翻来覆去地看,又算日子:杨司书走了有二十天了吧,他会沿着这条路回来接我们的吧。
       但愿如此。陈渠珍心想,昨天一天没吃上东西,若是今天、明天再找不到队伍,只凭手上一刀一枪,怕是连这几天也捱不过去了。
       踽踽而行,西原时时回顾来路,若有所盼的样子。忽然说,后面有人来了!
       陈渠珍张开红肿的双眼,一无所见。直到张敏大呼大叫着急走跟前,三人喜极而泣。张敏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尽情嚎啕过后,才抹了眼泪说起经过:昨天中午正行进间,发现前方有百余头野驴,大家急起直追,进入沟谷地带,共射杀野驴七头。久等你俩不至,我们分头找过。我一夜不能入睡,天不亮就起,沿着小山阜找来,果然就看到了你们。
       张敏从布袋里取出一块两三斤重的熟肉,两人一餐吃尽,跟着张敏沿山斜插过去,约三几里路便到。小别一日,却如久别重逢,人人悲喜交集。七头野驴,足够二十五人十日之粮。就在此休息两天,烘干备藏。每人分得干肉约十斤。再次出发时,颓丧之情一扫而空。
       离开通天河北行十多天了。大家记得登珠老人所言,开始念叨起冈天削、冈天削,就觉得蓬莱仙境也比不过冈天削更令人向往。视野中每出现一小山,便急切前往,是不是冈天削呢?不及到达早已泄气:它不是,冈天削一定要高大得多。隔几天再见一山,再次重复这一希望复失望的过程。
       那边谢国梁在达木过起日子,重操教官旧业。达木民兵人虽多,但武器多为刀剑长矛和散弹猎枪,新式枪支只有十多支,训练内容多是讲解一些军事常识和基本要点。就这样这位教官深受爱戴,所以当敌人来犯,许多人甘愿为掩护他而战死。
       这次的敌人不是汉军而是藏军,藏军专为谢国梁而来。拉萨来的藏军足有数百,很突然地,一拥而上冲到了总管府大门前。先是鸣枪示警,然后有人高叫:交出谢国梁!
       院内的民兵齐集总管府楼上,开枪射击。双方交起火来,震动了四方八面。四方八面的民兵闻声从敌后包抄而来,一场激战。谢国梁眼见双方都有人倒下,不忍连累达木人,就高声大叫,不要再打了,我谢国梁跟你们走!
       藏军方面听见了,停止放枪开始观望,达木人也住了手。谢国梁站起身来准备下楼,固山达急忙上前阻拦。两人拉拉扯扯时,一位由谢国梁手把手训练出来的藏兵神枪手,不失时机地瞄了准,开了枪。固山达胸部中弹,下意识捂了上去,鲜血在指缝间汩汩流淌,将倒未倒时,谢国梁抢前一步抱住。固山达睁着眼睛,嘴唇翕动,似有话要说,可是发不出声来,随之一瞑不视。
       谢国梁大放悲声,敌我双方都被哭声吸引而去,挤满了一楼道的人。总管死了?总管死了!达木人瞪视藏兵,藏兵面面相觑。藏军头目上前拖住谢国梁,快些走!快些离开这儿!
       藏军攻进达木,后来攻进三十九族地区,还做了一些烧杀抢掠的事情,死人多多。每当此时,那些一心向佛的淳朴人们便兴奋莫名。虽然事后也会想到杀人放火一点也不好玩儿,可是一旦奉命行事,进入角色,这些人就不再是自己,而是一个个符号了。正如藏谚所说:平日里我是白额神牦牛,一开战便是九头罗刹鬼。
       至于那袋麝香,故事还没完。乱哄哄上路时,有人缴了谢国梁的枪,有人接过那个羊皮袋子。其后就再也未见。待谢国梁想起再问时,大家都说没见到啊,藏兵头目问,什么麝香袋?一脸无辜的样子。谢国梁满腹狐疑,说那可是有主人的,怎么会不见了呢?途中宿营,雪下得好大,压坍了其中一顶帐篷,谢国梁和藏军头目几人被捂在了帐下。只听得外面人喊马嘶,伴着几声枪响。手忙脚乱地扒开帐幕,营地里已平息下来。有藏兵说,他们几个为争那袋麝香打起来了,死了两个,另外两个骑马逃走啦。
       都是身外之物,就当我根本就没见过它吧。谢国梁这样劝自己把诸事放下。
       回拉萨的路上,藏军头目为圆满完成任务而喜气洋洋,话语滔滔。谢国梁这才得知一两个月来拉萨祸乱迭起。头目说,起因是江孜军队被藏军围困,拉萨的官兵要去救援,强要色拉寺支应夫马驮牛,色拉寺当然不肯帮着汉人打藏人,陆军就架起四门炮,轰了色拉寺!到第三天,色拉寺僧众出战反击,打散了陆军。
       说到这里,藏军头目评论说,炮轰佛门圣地那还了得!老狗卡在门缝里,岂有不尖叫之理;你能用石头砸干的,我就会用刀子割湿的。噶厦下达命令,调集各地藏军僧兵,现在有上万人把城南一带官兵团团围困啦!看起来真要打起来了,可是我们,藏军头目说,可是我们缺乏正规作战的指挥能力,所以,噶伦们才决定请你出山,担任我们的藏军总司令。
       谢国梁一边听着,心里阵阵发紧。果然让黑衣喇嘛说准了,藏汉开战!这可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当听说要请自己“出山”,不由得啼笑皆非——他们怎么能这样考虑问题,这怎么可能,让我,一个汉人,指挥你们去打我的族人?休想!
       前有飞马回报,藏军总管在距拉萨十里开外扎帐迎候。甫一见面,一条洁白的哈达献上,口诵吉祥,受惊了,谢司令。辛苦了,谢司令。
       谢国梁就这样被挟裹着被簇拥着来到布达拉宫下的雪里。几位噶伦都在,他们既热情又客气,害得谢国梁只好再三谢过盛情美意,拒绝的话也只好说不敢当不敢当。那些官员则喜眉笑眼地纷说不必谦让,我们了解谢司令,谢司令德才兼备,德高望重,定能胜任此一重托。拉萨的安危系于你一人。拜托拜托。主持者说,眼下拉萨的形势是……
       有人打断他,司令夫人已等候多时了,是不是该让他们先见个面啊。那主持官员忙说,对对,快快有请。
       央吉玛在隔壁房间坐着,一见夫君又流泪。谢国梁本想追问她,我的藏身处是不是你走漏的消息,一见这情形,又不忍心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央吉玛先开口,你答应啦?
       是不是你先答应了?谢国梁有些着恼,你怎么可以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我们汉人历来讲究气节,宁折不弯,誓死不降……
       央吉玛很不以为然:我们藏人是敌人吗?我是敌人吗?汉人是你的自己人,那他们为什么追杀你,你知道你的几个弟兄死得有多惨。长犄角的并非都是野鹿,长蹄子的并不全是牦牛。汉人中也有很坏的人,不然他们为什么去攻打色拉寺?再说了,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是会保护好人的吧,要是换了一个凶狠的人当了指挥官,可能是你更不情愿的吧。再说了,你还能到哪里去?你们汉人也说,好鸟选树做窝(良禽择木而栖),何处幸福,何处就是故里;谁人亲密,谁人就是兄弟。男子汉什么都会遇到,山中狐什么都得咀嚼……
       舌灿莲花,口吐珠玑,一番话听来句句在理,谢国梁悲观地想道,又让黑衣喇嘛说准了,我怎么被逼到了这个夹缝里?想走无处可去,那边在等着拿我问罪呢。一想起“那边”,不由得心寒。
       不论心中作何感想,有何盘算,总之是,谢国梁就范,最终穿上了宽袍大袖的将官服,头戴一顶缀满一圈流苏的大边阔檐帽,看似威风。作为藏军总司令的谢国梁被前呼后拥着上街巡察,第一天就碰见了最不好意思见到的人。
       当时黑衣喇嘛正和几位僧人走在一起。谢国梁心想上一回相见我还是前朝将服呢,一想就觉到了不自在。黑衣喇嘛全不在意,含笑看他。这位谢司令只好开了口,大师啊,你怎么还不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黑衣喇嘛回答,我就是要待在这儿,看看到底能乱到什么程度。
       然后他把那几位僧人介绍了一番。他们是蒙古僧人,去年夏天来拉萨熬茶布施,想要拜见达赖喇嘛,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夏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听说到了浪卡子,又听说返回印度了。现在拉萨将要开战,他们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蒙古喇嘛们在八廓街采买沿途所需物资,骆驼、驮牛一大群,黑衣喇嘛帮忙张罗。谢国梁看看天色,太阳虽然暖照,近山冰雪未消,就闲话说,羌塘高寒,又正当风季,若是再推迟两月上路,人马驮畜好走。
       蒙古喇嘛笑笑,说,大人不必忧虑,我等肉粮枪械准备充足,七人一路,不致有事的。
       黑衣喇嘛也说,自有天护神佑,放心放心。无须防人,因为不会见人;只须防狼,狼到处都是。
       谢国梁还想请教大师有何告诫,黑衣喇嘛只是说,就这样吧,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离开通天河一个多月的时候,终于看到一片山峦。虽有连绵起伏,但平野中依然孤立,不似登珠所言山成脉络。明知不是,但此地风景远别于数月来所见羌塘。有山有水有灌丛,背风向阳,可作稍息之地。活着的士兵十七人,加上陈渠珍等四人,共有二十一人。西原说,二十一是个吉祥数字。
       火柴还有最后一根。为确保成功,陈渠珍取出了自己最后一页诗稿,瞥了一眼,永远记住:冰敲马蹄铃声细,雪压枪头剑气寒。从前的一切都如过眼烟云,浮生若梦,从前的豪情与诗意此刻付之一炬。
       火燃起来了,水烧开了,三组猎人归来了,但是,只拎回四只野兔。饥饿的人们不及烧煮,便生吞活剥。第二天再接再厉,全部出动,士兵中只留下杨正奇一人。杨正奇是个读书人,此刻双眉紧锁,眼中含泪,文绉绉地说道:长安路远,玉门关遥,盲人疲众,夜半深池……也许这儿就是我辈的葬身之地罢。
       陈渠珍愁肠百结,难以自遣,也不答话,陪着杨正奇默默流泪。西原见状,叫过他俩,一同走到小溪旁,翻开枯草,你们看,草棵里已经抽出了新芽。又拨开一丛灌木,你们再看,新叶鼓起了芽苞。
       另外两人俯身察看,果见微小的生机浅绿鹅黄,茸茸可爱。耳边西原还在说话,听得字字在心:难道你们不觉得,春天其实已经到了。原本两月行程走了四个多月,我们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死了那么多人,只有我们还活着,是佛祖眷顾,天不绝我。现在天气只会越来越暖,离冈天削只会越来越近,有什么理由反倒自馁自弃,黯然神伤呢!
       几十年后陈渠珍依然记得这番话,记得无名小山下的豁然开朗,他写道:
       余闻西原语,颇自感愧:岂真女子之不若耶?遂奋然而起。忽觉胸襟开朗,烦愁顿除,盖否极泰来,机已先动。虽犹未逢坦途,亦暗伏佳兆也。
       那一天,中午过后,打猎的人们空手而归。陈渠珍虽腹中空空,腰腿酸软,仍一步步登临山头,四下里打量,终于让他看到了一样东西。快步下山,请众人同去观察,所有的人都饥惫不堪,更兼心灰意懒,像是没有听见。只好由西原陪同,挪步到那样东西跟前,原来是一牛头,其硕大为生平见所未见。牛身不知去向,牛头历经风吹日晒,不知千几百年——时间对它来说全无意义,再过若干年它仍复如此:坚韧皮革护住它不为狼啃鸟啄,大漠奇寒令它不朽不腐,遂成金刚不坏之身,从内到外彻底脱水风干。抬不动,推不起,叫来十多士兵合力扳角挪移,半天工夫才将它弄到山下。有人堆柴架火,有人频频往牛头上浇水,三个小时才将两寸厚的唇皮剥离,一群人轮番敲凿,终于剥下手掌大的唇肉八九块,又舀水入锅,直煮了两昼夜方才变软了些。饥不择食的人们觉得它比鲜肉更香。一群人煮皮革的同时,另一群人仍去巡猎,打来野牛和野驴各一头。
       以牛头皮肉作路餐,无名山小住四日后继续前进。
       与蒙古喇嘛们相遇,是进入羌塘以来与“人”谋面的第一次。按理冬季羌塘绝无人迹,即使有,在偌大羌塘相遇的几率也约等于零。更何况陈渠珍一行早在迷途中,盲人瞎马乱闯一气,误打误撞而狭路相逢,对于喇嘛们来说可谓在劫难逃,对于陈渠珍来说,一线生机何尝不是海市蜃楼般的昙花一现。
       当那群疲惫不堪的残余队伍,在漫漫黄沙道上竭蹶行进时,久违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行进者伫立道旁,惊疑的目光转向来者,有人不由自主端起了枪。来者更为惊疑,伫立者是“人”似乎毫无疑问,就算是人吧。蓬头垢面眉目不清,衣衫破碎且肮脏,是些什么人?何以流落至此?来者的马队减慢了速度,将停未停,不由自主掏出了枪。
       陈渠珍上前招呼,来者也在发话,都不知对方在说些什么。西原和张敏助阵,以藏语沟通,方才释疑解惑。来者正是那群避祸出藏的蒙古喇嘛,一行七骑,尚有驮负重物的牛马骆驼。得知陈等本为西藏陆军,因同样原因出藏,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相邀同行,拣一背风处扎帐宿营,并将两顶蒙古包慷慨赠送。
       为首的喇嘛邀请陈渠珍进帐细谈,奉上热茶,劝吃面饼干果。陈渠珍惊喜万分,诚惶诚恐。进帐前他特意找水洗过了脸,只是发辫粘结不能梳理,一身的脏污也令他自惭形秽。好在谈吐得体,喇嘛对他颇有好感。屈指算来,从德摩出行五月有余,进入羌塘也已四个多月,再也没能品尝过如此鲜美的酥油茶,还有面饼。离开无名小山的几天里,每天都在饥饿中,此时香茶美食,大快朵颐。
       为首喇嘛四十多岁,面目和善,虽然风尘仆仆,雍容风度犹在。耐心地看着他们大吃大嚼,又耐心地听他们讲述遭遇,不时环顾左右手下,表示他的同情和感叹。待陈渠珍讲得差不多了,让管事喇嘛取来糌粑一袋、白面一包相赠,并许诺再赠两头骆驼和两包糌粑,特别说到火柴。陈渠珍见说,喜在心头,他最关心的是能否就此同行到青海。
       喇嘛微笑,我们只能同行四天,然后分道。我北上去蒙古,你西北向去青海。从这儿再走一个月可到盐海重镇,由盐海七八天到柴达木,再走十来天到西宁,沿途人迹众多,不似羌塘荒凉。
       陈渠珍听罢,心里凉了半截,至少还有一个月的苦撑苦捱!虽不辨喇嘛所言分道的理由是真是假,总觉得还可力争一番。顾不得许多,只好硬着头皮强求:多谢大师指点。只是我等历经困途,艰险备至,与高人相遇,实乃三生有幸,绝处逢生。斗胆请求大师能否同行盐海。我们有钱可作补偿,士兵有枪沿途可以打猎,可以为大师们捡柴烧茶……
       话音未落,忽听帐外一声枪响,枪响方向正在不远处的士兵营帐。喇嘛神色大变,惊问何故,陈渠珍同样惊讶,忙说,大师勿虑,待我看看就回。
       士兵住的蒙古包里,所有的人正围着严少武的尸体面面相觑,死者胸口枪眼中还在汩汩冒血。纪秉钺蹲在尸体旁,摸过颈脉,摇头叹气,表示没救了。谢海舞手持长枪,气势汹汹地冲着陈渠珍喊叫:人是我打死的,怎么样?谁胆敢顶撞老子,老子就要他拿命来!
       陈渠珍不敢穷究,以免火上浇油,低声下气地劝告说:万死一生才走到这里,要不是遇见喇嘛,哪里有饭吃,有房住。若因小事自相残杀,惊扰了喇嘛,舍我而去时,我等向谁求告?话还没说完,眼泪已经流了下来。众人无语,谢海舞也不再咆哮。
       返身再回喇嘛帐内,谎称发生了一点儿意外,士兵擦枪走火,误伤一人,不过轻伤云云。心虚地接过刚才话题,知其不可而为之:在下也知道请求过分了,如果不能同行盐海,我们随大师北行如何?只要到得有人烟的地方就成。
       喇嘛依然面带微笑,语气委婉,但将手一摆的姿势表示了不容置喙:仓促离藏,携粮不多,现在又分给你们一些,再不能绕道盐海;此去蒙古路道荒远,你们也不便随行。
       西原背负粮包,陈渠珍手提糌粑袋,张敏两手各牵一匹骆驼,回到两顶蒙古包的营地。二十人分成两拨,今晚足可免受风雪露宿之苦了。陈渠珍喜忧参半,正在安顿铺盖时,谢海舞闯了进来,纵眉瞪目使灰污的面目愈形可怖,尚未开口便觉逼人的杀气袭来。
       果然一开口便如同晴天霹雳:我们已经决定,明天启程后劫杀喇嘛,留下他们中的一人作向导。
       陈渠珍懵了,像是没听明白。
       谢海舞压低声音:你看蒙古喇嘛携带甚多,足够我们返回乡里的资费,可谓天赐良机。只因我们是跟着你陈管带出来的,所以才告知一声,不管你同不同意,就这样定了!
       陈渠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劝说:但是他们七人皆身强力壮,配有短枪,打起来我们未必就能取胜;再说喇嘛穷途相助,对我等有恩,岂能负心;我们的钱虽少,我已答应一到西宁就尽力筹措。但请你们莫再节外生枝……
       谢海舞脸色一变: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竟敢来教训我!若不是想到你以后还有些用处,谁卖面子给你——还有你们!说着向帐内扫过一眼,张敏藏娃西原早就挤作一团,吓得大气不敢出。
       谢海舞走后,陈渠珍坐卧不安,要是杨兴武在就好了。无奈中私下叫过纪秉钺,求他前去规劝,恳求他们收起不轨之心:我等虽落魄至此,总不至于堕落为负心小人、土匪强盗吧。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喇嘛对我等恩重如山,负心杀之,天理难容,良心难安。纪秉钺顿足叹息,连说疯了,反了,从前谢海舞虽然有些脾气,还算个勇士,如今心性迷失,今天枪毙了严少武,明天又要血洗喇嘛……不知劝说能否有效,只能尽力而为。
       纪秉钺一去不返,陈渠珍心中惴惴,悄悄走出帐外,听得另一帐中话语嘈切,枪械金属声响,越发不安,又担心纪秉钺变节,反戈相向,终夜难眠,手持短刀拥被而坐。
       早晨拔帐起行时,似乎安静。喇嘛队伍在前,士兵队伍居中,陈渠珍和西原各骑一匹骆驼在后,迤逦而行,并未显出异样。陈渠珍松一口气,大约劝说奏效了吧。
       默默走过三四里地,路旁山边有一土坎。突然队伍骚动,谢海舞带一拨人飞奔上坡,凭借土坎开枪射击。几乎在谢等出列的同时,为首喇嘛侧身回首,怒目而视陈渠珍,声色俱厉地责问:怎么回事!话音未落,身上先中一枪。其余喇嘛开枪还击,边射击边策马疾奔,骆驼马牛随之而去,转眼间消失,只留下为首喇嘛和两名侍从三具尸体。
       一场突袭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枪声停止,在场者呆若木鸡,土坎边传来一片哀嚎。人群缓缓聚拢,只见谢海舞等六人全部负伤。
       人们委顿坐地,眼神空洞,没有一个人肯说一句话。陈渠珍盯着纪秉钺,后者垂头丧气地说,昨夜里劝说过他们,只当了耳旁风,谢海舞威胁我,若再多言,自身难保。
       善心的喇嘛死于非命,战利品只是一把十三响手枪而已。而肇事者所在一方损失重大:四天的温饱没有了,许诺的两袋糌粑没有了,连同火柴。肇事者本人则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纪秉钺说,受伤者均为昨晚主张最激烈的人,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且是现世现报。
       沮丧万分的人们就地宿营,无心外出打猎,骆驼便成食物来源。宰杀一头饱餐过生肉,剩余大部堆放一旁山沟。入夜,伴着四处狼嗥,受伤的人彻夜呻唤,后半夜里甚至高声呼救,救命啊!狼来吃我啦!随之一阵阵凄厉惨叫,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
       天亮了,起身去看。减员两名:两个伤兵已被狼吃得只剩下两副骨架;骆驼肉也被狼拉走了大半。剩下的四名伤兵,有两个奄奄一息;一个略轻些,可扶杖而行。谢海舞腹部重伤,站不起来,一夜号叫呻吟无人理睬,见众人就要离去,大哭大叫:你们就忍心把我丢下不管吗?见众人给他的只是背影,又急呼:你们既然不肯相救,我也不想活啦。求求你们补给我一枪,也算帮了我了。
       众人止步,心有不忍,毕竟几月来谢海舞参与过每一次的行猎。曾纪仲说,患难至今,纵有天大的罪过,也是可怜。说罢,就要开枪。陈渠珍制止了他,正因为患难至今,更不能下手。也许杨兴武就将驮着粮食来接我们呢!
       就等着人来接驾吧!不再同情他的人说。
       走出几里外,还隐约听见谢海舞绝望的哭喊,单音节的哀号。
       此时已在农历三月间,较之前几月,天气的确转暖,湮湿之地已有细草绿意,白天赶路时需要脱下羊皮大氅了,若不是夜间寒冷,早想丢弃了。只是充饥问题一如既往地困扰着疲惫已极的行旅。行旅越发地零落,仍在减员。人少的好处在于只要打上一只羊也可维持一天。有一次张敏捡到狼吃剩的羊的头颈部位,分而食之,也得半饱。有一次运气更佳,路遇一头瘸了腿的黄羊,没费枪弹,大家一拥而上,就活捉了这个倒霉鬼,十多天来始获一饱。西原捡起丢弃的羊肠,挤出秽物,翻转来就着冰雪擦拭干净,藏在襟怀内,待下一次饥饿降临时与夫君共享。陈渠珍所乘的那匹骆驼一直舍不得宰杀,坚持到一个月后,遭遇羌塘之行最后一场大雪,既无法前进,又无猎物可获时。
       最后的一场大雪迫使人们一连住了七天,由士兵轮番守护骆驼肉。而七天里狼群日夜环伺,越聚越多。每夜都可望见黑影幢幢,发亮的狼眼绿光闪闪。一夜守兵呼救,众人奋起。只见守兵正与几头狼争夺一条驼腿,于是人群对狼群,状如拔河,展开争夺大战。人声呼喝加上枪响,狼群败退,但终于拖走了一条驼腿。
       雪止天晴,重新上路。两天后惊喜地发现地面有马牛蹄痕,似有大群人畜走过。循迹而行,前面有岔道,往东北方向蹄迹多些,往西北方向蹄痕少些。记得当日喇嘛有言,凡遇岔路必选西北,即率众西北行。七八里地后,便见别有洞天:山前河水蜿蜒,清澈见底,河畔绿草如茵,矮树成林。重要发现是,草坪上几处石堆,看来是架灶处,烟熏痕迹犹新鲜。看来不久前有人来过,想来距离有人处不远了。大家欣喜若狂,共认已走出绝境。立即决定就此宿营,士气高昂地外出打猎。不多时便打来两头肥硕野羊,就着河水饱餐一顿。
       只是胡玉林不见了。何时走丢的大家都没在意,为此议论纷纷。按说胡玉林身体强健,既未病也无伤,迟迟不归没有道理。大家念叨着胡玉林的好处种种,善良、勤勉、耐苦,每到营地,凿冰、觅石、取柴、宰杀,任劳任怨,从不懈怠,众人无一不爱,大家说明天再等一天吧。此时这支队伍只剩下十一个人了。陈渠珍、西原、张敏、藏娃,百折不挠,不离不弃;士兵七人大难不死:云南人赵廷芳,贵州人滕学清,湘西子弟纪秉钺、陈学文、舒百川、曾纪仲、胡玉林——胡玉林?
       第二天众人四处寻觅,仍未见胡玉林踪影。第三天该动身了,陈渠珍踌躇着不肯离开。忽想起前天的岔道,莫不是他拐向东北方向了?决定再做最后的努力,准备再等一个小时。大家爬上山头,各向空中鸣枪十响,陈渠珍看着怀表,九点一刻。
       不过十来分钟,就见有人骑马飞奔而来。一骑两人,前为胡玉林,后为一藏人,顷刻间到了跟前,大家欢呼雀跃,抱着胡玉林眼泪都笑出来了。
       欢闹告一段落,胡玉林带来福音,细诉两天奇遇:前天怎样因脚痛掉队,走到山前岔道如何迟疑,后见东北方炊烟升起,神使鬼差走过去,误入猎人营地。初见帐幕中有四人怎样惊吓,还以为是蒙古喇嘛呢。四位猎人如何友善,如何盛情款待。这两天不敢贸然上路,正不知如何是好,听见枪响……
       陈渠珍感谢藏族猎人,取出十元藏币相赠。猎人心喜,急召另三位同伴和一大群牛来到河边草坪,扎营休息。四人原是游牧兼游猎之人。草原主人摆出挂面、酥油、面饼、牛羊肉,任其选用。大家选了牛肉煮挂面,味虽鲜美,却发现淡食已久,初尝盐味反而觉得涩口而难以下咽。饱餐后又喝热茶又住帐篷,恍如羽化登仙。
       第九章刘先生人生故事潜文本
       抵达行署新落成的三层楼招待所时,那曲的刘先生已守候多时。不是坐等,是生火燃起牛粪炉,灌满了一堆八磅暖水瓶,是暖烘烘地营造出了宾至如归的气氛。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那曲镇,七月间半下午到入了夜也是冷飕飕的。
       听见小车动静,刘先生奔出门外快步迎来,走姿左一摆右一晃,铁灰色的毛料藏装束在腰部,一只袖筒在屁股后面甩来甩去。
       我跟杨庄说,你看他多像个牧民,骑马骑成罗圈儿腿啦。
       刘先生跟每个人打招呼,每个人他都认识:开车的罗丹,我,杨庄——欢迎远道来的客人,你们辛苦啦!今晚全体到咱家晚餐,牛蹄髈中午就炖上了,酸奶备了一大桶——今天不工作。我注意到杨庄初见刘先生的表情,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似笑又像是想哭,百感交集可能就是这样子。
       步行穿过那曲镇,不足一公里远就到刘家。刘先生说了不止一公里的话,主要是向杨庄介绍小镇外貌的变化。有喜欢,也有不满。自从当年进藏途经那曲镇,杨庄后来又路过几次,目睹了该镇建设的几阶段,变化确实够大。但由于时下是1997年,尚在过程中远未完善,举例说,昨晚落过雨,局部路段泥泞。出于礼貌也为了让主人高兴,她还是啧啧连声地表示响应。我则来往频繁,为藏北高原写过一本书当下还要再写一本。还写过诗,有这样的句子:我为草原小城设计城徽,是美而又美的长角羚。
       院门一响,三个十多岁的孩子——俩女一男夺门扑来,齐声嚷嚷:叔叔好!阿姨好!
       三个孩子都称呼我们的主人阿爸,阿爸刘先生。三个孩子在餐桌前被一一介绍,这一个是央卓的妹妹的女儿,那一个是桑桑的小儿子,那一个是桑桑乡邻的女儿,他们都在地区中学上初中了。听到央卓和桑桑的名字,我有些唐突地发问,不是你的孩子?刘先生说,不是不是,我的女儿在林芝农牧学院读书,就快放暑假了。我还带大了央卓的儿子,在这儿上了小学上中学,又在内地上了大学,现在北京,做藏学研究,孩子都好大啦……
       可真够复杂的,你这些年都当了孩子王了,杨庄笑说,你是我见过的藏化最深入的汉人了。这句话很客观,不含价值评判,她其实另有想法。我也附和说,适者生存的典型,夏天还穿藏袍。刘先生回答,这老腰受过寒,裹上藏装护腰保暖。
       还说了些家常话,且不说他。在此有必要做个交代以免看官生疑。对于专写刘先生人生故事潜文本的本章,你既可把它看成是出之于司马阿罗的安排,把不可见的平行世界里发生的事情纳入现实的视野,就像前一天我们在拉萨达成的共谋那样,也可以纯粹地看成是文学想象——笼统说来,可视为概念演绎:人是同一个人,同一个人的不同经历及命运。既非梦境,也非幻觉,我们的刘先生既是一个,又是许多,无论是彼是此皆为多种可能之一种,是一个一为N、N为一的问题。具体说来,人嘛本来也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都是真实的,或互为镜像的,在此唯求文学的真实,本质的真实,本真。譬如某些树种如杨柳一类,无论移栽到哪里都是杨或柳,而有一些则变化不小,古语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环境使然。人亦如是。就如我,到哪里看来都是以文字为生的,不过所面向的文化体系不同,所写内容不同罢了。刘先生藏北三十年,以此地说来是把他同化了,以原先的视角看来是被特化了。拉萨的刘先生文采文弱,那曲的刘先生正好相反,精致一面被遮盖,宽厚一面被放大被弘扬了。分野源自当年某一天决定今后诸种不同的某一细故——说白了吧,因为某人拉肚子,直接影响到刘先生怎样被分配到了那曲。
       1968年毕业的这批民族学院学生有几十名进藏,住在拉萨第二招待所待分配。这一天接到自治区革命委员会政工组(后来才改称组织部)通知,分配方案已下达,各地区政工部门来领人了,要求下午某时集中到政工组接头。刘先生那年二十四岁,身材健壮,意气风发,在一群学生里若说鹤立鸡群似有贬低他人之意,总之明显突出。拉萨政工利用地利之便,先行来招待所暗访过,对他极为中意,内定了。
       但是那位拉萨政工因事晚来了一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那时的政工组在一座石头楼里,几十位学生在此集中,等候开具分配证明并被认领。那曲政工先到,一眼就瞄上刘先生,问过名字,看看名册,面现憾意。然后逐个核实名字,叫到某某时,应答声音异常,那曲政工以洞察的眼神望去,只见那女生面色青白,正以手掩口,作极力抑止呕吐状,不由得皱眉,回身跟开具介绍信的自治区政工嘀咕了一番,后者起身离开了一会儿。这时拉萨政工赶到,连说抱歉抱歉,一早起来闹肚子,一中午也没忙别的,净跑厕所了,让大家久候为歉。这时开介绍信的那人请示回来,宣布了一个小调整,刘先生和某某女生对换,一锤定音。
       拉萨政工一听就急了,找这个领导找那个领导,徒劳地争执半天。那曲政工很得意,事后讲明原委:那曲地区条件艰苦,女干部稀缺,本来要求多分几个女生,解决比例失调更解决某些具体问题,但在现场一看那位就是个病秧子,在拉萨高山反应都那么严重,到那曲根本不可能待久,到时还不是鸡飞蛋打。
       所以人生具有偶然性,另一个人生道路的可能性变为事实,道路改变,一切皆变。这就涉及刘先生后来的职业变化(本来所学藏语文专业属于通用领域,只能算是准专业,在此是跟拉萨的刘先生作比的),生活方式的变化(建立什么样的家庭,与杨庄的关系,什么样的孩子之类),衣食住行,所见所闻,人际关系,头脑所想和夜间所梦,皆变。久而久之,连面貌外形风格语言都变了——鲁迅先生曾有言:灵魂被风沙击打得粗暴。
       就说怎样搞起畜牧业来,这很简单,身在全国五大草原之一的牧区,顺理成章。原本是分配在地区宣传组的,“文革”混乱了好几年,这时要求恢复秩序,抓革命促生产。陪同地区领导下乡,除了讲政治,就是牛啊羊啊,刘先生就发现自己对这些黑白牲畜很有感觉。决定性的一次是作为地区派出的翻译,陪同自治区畜科所的畜群疫病普查组深入基层,和畜牧专家们同吃同住几个月,以其聪明好学,兼之读了几本专业书籍,完成任务的同时也成了小半个专家兼兽医了,打报告要求调到畜牧局。就这样。
       刘先生的感情经历也由此完全改观。先说与杨庄的关系,也并非命中注定要成几年夫妻。所谓命中注定云云,一般当属懒于思考、推托责任或者无可奈何之类的说辞。根据本人对这二人的全程观察,达成婚姻纯属小概率事件,反倒是做朋友更合情合理,对双方有益,也更天长地久,并且由于遗憾长存也越发地凄美动人。好在这二位在本章中正处于这类关系中。假定了这一真实,往下便可尽情畅想:由于有情而未遂,终生心怀爱意的杨庄无论置身何处,总与刘先生声息互通,其人生活中的重大事端尽在掌握中。从拉萨来那曲的四小时旅途,杨庄跟我讲刘先生的故事讲了一路,就如他如何到了那曲,如何改了专业,以及下文将要提到的罗曼史,从青年到中年三十年间足可写部传记的资料,就这样经由杨庄转达。
       本来以其天性使然,感情一类纠葛将伴随刘先生大半生,这一番经历似乎也没能例外。在学校读书时刘先生就是女生心仪的对象,其中有一个甚至确定了恋爱关系,终因在进藏不进藏的问题上产生分歧而分手。与此同时,一个暗恋他的女生跟来了。这女生本是西藏第二代,父母均在拉萨工作,有这样的关系,拉萨政工以未婚夫的名义合乎情理地作出了决定,可惜被那曲政工搅黄了。该女生哭了一场并勇敢地表明了心迹,刘先生有些手足无措,表示愿意通信联系。待到写过第三封信还没找到感觉,等于是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这不算。作为新分来的大学生,在那曲镇上引起的轰动、招来的眼光自不必说,藏汉各民族的女孩几乎都光临过他的陋室,帮洗衣的,帮做饭的,人来人往。其中有位女子,恰好也叫桑桑,第一次谋面就有了非同寻常的好感,像是在从前的哪个年代里相遇,认识了上千年。十八岁的桑桑长发如瀑布,音色如百灵。小女子用歌声传达了古老的爱情,小伙子用白话做了回答:等你再长大一些,等你两年,不,恐怕要等三四年吧。
       等待的过程中,与央卓的偶遇发生了。那是在来藏北两年后,1970年的秋冬之交,刘先生调往畜牧局不久,一连接到西部县份疫情报告,怀胎母牛母羊流产,发病率高于往年。刘先生与一位兽医奔赴疫区,小车送到县上,再骑马赶两天的路前往某乡。经检查确诊为布氏杆菌病,刘先生打马便回,要去县城发电报以便让地区派人带药品增援。第一天旅途顺利,阳光和风大草原,身背长枪(或短枪,总之配了枪)像个骑士,面向空旷的大草原,放声高唱新学来的民歌:
       青年我走在羌塘草原上,阿若措,
       大跑的马儿要备一双,阿若措,
       如果没有两匹好走马,
       羌塘的道路太渺茫呀,阿若措。
       青年刘先生的民间文化搜集活动从一进入藏北就开始了,在遍地皆唱语录歌的年月里,他总能在帐篷的角落找到低声吟唱的民歌和传说。他发现了民歌的若干特点,例如同义反复,一唱三叹,渲染了再渲染,强调了又强调,就像这首《走在羌塘草原》,若需备用马匹可以理解,其余的不免多余,例如接下来的第二段:青年我走在羌塘草原上,羊羔皮的袍子要备两件,如果没有两件羔皮袄,羌塘的天气太严寒;第三段:青年我走在羌塘草原上,狐狸皮的帽子要备两顶,如果没有两顶狐皮帽,羌塘的风雪太凶猛;第四段:牛皮底的长筒靴备两双,第五段……加上欢快昂扬的曲调,句与句之间的阿若措衬词,哪里像是在高寒的荒野旅行,简直就是在宜人的天气兴高采烈赶赴游乐盛会呢。
       不过要不了很久,羌塘草原就让他充分体验了歌中所唱的风雪凶猛、天气严寒、道路渺茫,就让他体会到何以要在歌中反复劝戒两两相备的武装了。当日风和日丽,夜宿雪山下的牧业点,但第二天气象不妙,一早就有浓重阴云压了过来。帐篷主人提议多住一天,待天气好转再上路。仗着年轻力壮,刘先生心想翻过眼前这座山何足惧,晚上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帐篷主人一听也行,特意多备了些糌粑带上。催马疾行,但不幸的是,在山顶与暴风雪遭遇,狂风卷着漫天雪花迎面扑来,能见度骤降为不过几米远。更糟糕的是,方向迷失而不自知,一鼓作气朝前闯。感觉到了下山的时候,极目处仍是一片混沌,还在山顶打转。其时气温低下,有冻僵在马背上的危险,只好牵马步行。看看表,中午十二点了,啃干粮,拿糌粑喂马,继续前进。直到下午他才意识到迷路了,一阵恐慌袭来,前行不得后退不能就地停留尤其不可,虽然带了马背套,山顶之夜也会冻死。夜间风停了雪未止,雪地里徜徉了一整夜,人困马乏。第二天的情况好不了多少,到处白茫茫一片找不到参照物,但是感觉得到,是在下山,凭着坡度,似乎走向了雪山的另一侧。新的恐慌来自干粮袋空了,糌粑袋空了,人和马的肚子都空了。想起开枪报警,但两枪过后雪野上寂然无声。
       年轻人颓然坐地,几乎就在坐地的同时,进入深沉睡眠,很可能就要一直睡下去了。这时候那匹有灵性的马起了作用。长长的马脸伸了过来,打着响鼻,在他的脸上蹭来蹭去,奇痒中一觉而醒,不禁感激地拍拍马脸,挣扎着站起身来,走。
       云层疏朗,夜色渐显清明,雪终于停了,明天是个充满希望的好天。这一信念鼓舞着他,走往下山的路。太阳出来了,大地白茫茫,回望来路,不难判断两天来所犯的错误:本应向东而大大地偏了北,而向北就意味着走向无人区。坐骑自动调整了方向,此时的刘先生已是麻木又昏沉,眼睛被雪光映得红肿而视物不清了。中午时分,灵性的马昂首嘶鸣,似有所发现。年轻人勉力张目眺望,果见远方雪地上的一个黑点。生怕是错觉,揉揉眼睛再望,没错!抠动扳机,连放三枪,奋力爬上马背,但僵硬的腿却再也迈不过去,只好把自己横搭在马背上了。
       没错,在这无人区边缘果真有一顶小帐篷,住着一家游牧的人。枪响的时候央卓正给小女儿喂奶,就叫过大儿子出门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所谓大儿子不过五岁,四下里看了看没见到有什么。央卓不放心,抱着孩子往枪响的方向张望好半天。这时枪声再次响起,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央卓放下孩子奔了过去。
       善解人意的马驮了刘先生向着帐篷方向小步快跑,不想稍一颠簸,那个僵硬的躯体就掉下马背,只好站下。刘先生却站不起来了,恰好枪就在手边,勉强再放一枪,然后就听天由命了。……
       说是不工作,餐桌上还是谈了起来,央卓的故事暂且打住。杨庄此行,是做一个湿地生态项目,通俗说来,就是根据卫星图片提供的数据在地面详加核实。藏北高原的工作由地区畜牧部门配合,这样刘杨二位至少在这一阶段是工作搭档,共同面向一个目标。罗丹取出一厚本的自治区林业局所做《中国西藏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总体规划》,摊开一张大图,指点说,从这儿到那儿到那儿,都是!杨庄说,这次调查就兼有补充羌塘自然保护区规划中相关数据的意思。藏北高原历经造化千万年来的持续运动和抬升,成为地质地理和生物演化高度特化的地区,高原面上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展,加剧了不良的自然进程,所以保护区的规划和实施被空前地提到日程上。
       刘先生把这份规划翻来看去,还要留下来仔细研究。保护区规划的出台也有他刘先生的一份辛劳。我和杨庄进藏那一年,路遇“野人”刘先生时,正是他陪同中国科学院的青藏科考队对藏北所进行的第一次大规模综合考察行动,此后又参加过好几次专题考察,刘先生为此自豪,冠冕堂皇地说了一番话:总而言之,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是将珍稀濒危的生态环境好生保护起来,好生恢复起来,作为藏北人应尽的国际义务和应作的世界性贡献,作为人类家园的守护者,功德无量。表态说待他退休了也不打算离开藏北,他要做个志愿者,为这个自然保护区服务。罗丹说我来陪你,给你开车。自从被司马阿罗认定了历世的动物前身以来,罗丹愈加理直气壮地热爱各种野生动物,俨然以保护神自居了:等到保护区的工作开展起来的时候,为了在更大程度上恢复生态平衡,为野生动物让出本就属于它们的领地,是要把游牧在核心区的牧人撤离的。罗丹说着,眼睛望着刘先生。
       刘先生并不介意,照直说来:不错,央卓的帐篷、桑桑的帐篷都靠近那一带。
       唉那顶帐篷,由羊粪火炉熏蒸出的牧人生活的特有气味,在这个人的心里经久不散。那一番经历的细节一辈子也忘不了——最先出现的是声音,清晰的酥脆的雪地上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声音停止后一张慈爱亲切的脸,然后是一双救苦救难的手,再然后,一个温暖柔软的襟怀。那个小伙子冻木了的嘴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待他的双手在温热中恢复了知觉,顿时意识到了什么,一股热流涌遍全身。央卓好不容易搀起他,半推半扛把他搭上马背。
       央卓的母亲迎候帐外,相帮着把这个冻得乌青的男人拖到床垫上,男孩负责运雪,母女俩一人抱着一只脚,拿雪揉搓。冻僵的人还是一声不吭,这会儿真的是放心地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到午夜,只觉得走在暖烘烘的世界里,舒心的松弛慵懒。意识深处忽有所动,以往听说过,冻僵的人往往面带微笑死去,皆因临死前在麻木无知觉中想象到温暖,意识到这一点,一个激灵,醒来。昏暗的油灯下,那张脸正惊喜地望着他。能讲话了,一时又不知怎样说才好,坐起身来如实说了,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央卓笑起来了,这个汉族小伙子居然会说藏语,真叫人喜出望外。她连忙倒了一碗酥油茶递上,看着他一饮而尽。
       酥油茶的温热从喉管到胃,再传遍全身直到四肢神经末梢,觉得自己融融地化开了。这一晚再无睡意。从问人家的名字开始,所有能打听的都问遍了,所有该知道的都了解了。也许根本无须打听,他觉得眼前这位年长自己几岁的女人,如此亲切如此熟悉,就像是一生一世都在一起,从未分离也无所谓重逢。女人名叫央卓,央宗卓玛,果然救世度母!这一户避开人群,与无人区比邻而居的人家,原来是西部草原大部落头人——牧主之家。这样的出身在那个年代里,自然是阶级划分的另一方,好在央卓之父病故于“文革”前,幸免再一次冲击,只是央卓之母代受其过,在批判会上当过几回主角。不光彩的出身影响到央卓的婚事,虽有西部美人之称却无人明媒正娶。妹妹运气还不错,前不久被一个不怕事的牧民汉子领走了。看来央卓作为单身母亲就要终老在娘家了,带着她的一儿一女。这双儿女的父亲是一个游走草原四方说唱的格萨尔艺人,大草原的帐篷里有他的若干个家。
       刘先生在这顶小帐篷里养息了三天,从西部草原归来,年轻人依旧唱着《走在羌塘草原》,不过新添了一段自编的歌词:
        青年我走在羌塘草原上,阿若措,
        沿途有五彩花儿怒放,阿若措,
        不是季节的花儿应时而开,
        是因心中自有春风荡漾,阿若措。
       刘先生带回了央卓的儿子普,安排在地区中心小学读书。刘先生对桑桑坦诚相告,以为这女孩会怎样呢,殊料桑桑并不以为意,还说她要是央卓的话也会如此这般。只是当刘先生考虑要娶央卓为妻的时候,桑桑才认真明确地答复,不行。后来此事不了了之,是因为等到第二年初夏,刘先生找上门去,发现帐篷里有了男主人——浪子回头了。而这边,与桑桑的婚事不久后也将告吹。
       至于刘先生青年时代是否有过其他的感情经历,我们不得其详。以他爱惜女性的天性,如果有过,人们也会宽大为怀。没再细究,也因为在这段时空的人生中,刘先生是活成了象征的,他是一个,也是一群;不仅是汉族干部形象,也叠印着同时代藏族干部的形象。二十多年间我认识了几茬藏北人,他们向我详述藏北古今种种,提供了一本书又一本书的素材,相伴下乡,共历艰辛,心中充满感激,不忍拿来做揶揄对象——自从把真实的我自己纳入情节,无疑设定了不可逾越的畛域。即使当事人,当然主要是先生们,表示非常乐意被宣扬他们曾经有过的魅力,作者也是有所顾忌。
       不过无论如何,在刘先生看来,他与杨庄注定是有缘无分了。杨庄对于进入目前这一可能的状态中浑然不觉,她的记忆构成自然是相应的内容。她所描述的进藏途中所遇“两个野人”后,又是另一版本了:沱沱河兵站重逢,刘先生不是沮丧地回答“我犯了错误”,而是以兄长的眼神和口吻赞赏说,杨庄长成大姑娘了。然后快活地发出邀请,到了那曲镇,请你来我家喝茶。他说是在两年前成的家,妻子是一个单位的同事,还兼河北同乡,是个极厚道的人。
       虽然不是为某一个人而来,不可否认地,也包括了为这一个人而来,杨庄的失望可想而知。从少女时代初展的情怀,历经十年的萌动外加自我熏陶,正当开放之际,遭遇藏北无情冰封,她的永久冻土地带。这一次是在那曲的招待所,她告诉我说,听到这样的邀请,当时啊,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想忍也忍它不住。刘先生应当有所领会吧,想拿衣袖帮她擦拭,都伸过去了才发现那袖口油污得锃亮,不好意思地藏到背后。看到这个动作,杨庄破涕为笑。到了那曲镇,杨庄没去刘先生的家,后来想起,是显得小气了些。杨庄分配到了林芝,为了面向现实,忘却前情,嫁给了某个人,其人大约与她一同进藏,大约是追随她而来,而她对其人也一定不无好感。虽说心有不甘也就这样过下去吧,把爱情得体地转化为友情,于是和刘先生成了信友,从林区到牧区有飞鸿,衔来刘先生搜集的藏北民歌谚语传说种种,带去杨庄欲说还休的牵挂思念;不仅有纸质还有实物,这边寄赠松茸干菇,那边回馈虫草雪莲。为此那位(对我们而言面目不清的)丈夫可能还大泼其醋。不几年后无醋可吃了,因为婚也离了杨庄也走了。
       在另一个平行的世界中不可能发生的姻缘,将成为人生的遗憾,让人加以想象,杨庄说,我想过假如我们能够生活在一起,我将无比珍惜;我设计了多种方案,刘先生也将会是另一种人生。杨庄说这话的时候既认真也淡然,有总结的意味,看得出爱情消退而惋惜之情长存。
       她没注意她的听众闻听此言背过身去做什么,是怕忍不住笑出声来。
       杨庄在平行世界中的两种不同感情经历源自一个实质,说明本性难移。有句看似荒谬、细思有理的话:人皆可夫。不过此话前面应加一前提底线,这个前提底线说复杂也简单:人群不过几大类别,同一类别中的个体相差不多,而你只能在某一类别层面中选择;其后也应加上一句:全在经营。依杨庄这样的职业女性,自我中心的典型,无论怎样的感情铺垫,合该独善其身。当然人皆可夫全在经营是对于一般女性而言,对于一般男性,则是人皆可妻,并无前提,刘先生个案似可作一例。
       夏季的藏北是气候宜人风景壮美的短暂好时光。这个夏季里我跟他们同行了西部两县,他们要在每一座湖的周边停留考察,而我的工作是找人访谈,所以同行不久就分手了。
       不过与刘先生同行是一大快事,其人对于整个那曲地区了如指掌无人可及。沿途无处不传说,神山圣湖传说故事格萨尔王征战珠牡王妃生活遗迹俯拾皆是,牧民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生活习俗有问必答。途经班戈,他对于班戈人的反英雄的英雄传统很有感慨,刘先生夹叙夹议:英雄格萨尔既然是天神之子,出于二元论思想,他的对立面肯定是妖魔鬼怪。千年以来班戈人勇敢地说出不同意见以捍卫荣誉。西部草原班戈一带曾是《格萨尔王传》中所说的妖魔之地,由魔王堆阿穷统治,但其爱民如子可谓铁证如山:看到了吗?这一带的牧民帐篷是不是与别处不同?你看黑牦牛毛织成的底色上,编进去白牦牛毛织成的条带,正是当年遵大魔头堆阿穷之令做出的标记,使他不至误吃了属下子民,而只吃别国国民。魔王堆阿穷的覆灭皆因他不慎强抢了格萨尔王众妃之一的门萨,但抢来人身没抢到人心,反让她跟格萨尔里应外合,致使一举被歼;那么格萨尔是怎样潜进魔宫的呢?是由于其妹魔女阿达拉姆爱上了敌人,私下发放通行证,才引狼入室的,所以说爱情盲目,常使人误入歧途,不认亲情,不分敌友。但是,堆阿穷虽死犹生虽死犹荣,他的事迹至今仍在班戈草原传颂,被一代代牧人怀念并为之愤愤不平。刘先生一方面十分赞赏班戈人这种坚守精神,他们至今不读格萨尔,不听格萨尔,甘做魔国遗民、英雄的对立面。另一方面,刘先生也指出了不足:狭隘的部族观念。到了申扎,他就讲旧时那仓部落传说种种。从那仓部落讲开去,说到从前藏北强盗盛行的时候,人们的是非标准也像班戈人那样,凡保护本部落、只抢外部落的强盗,就会被本部落称颂为英雄好汉,外部落的强盗才是坏人,也有豪强因此被拥戴为部落头人的。人们还替藏北强盗豪侠编了许多歌,要不要听一听?刘先生清了清嗓,没有唱只是背诵:
       我出发时单枪独一人,
       我返回时骑马又赶牛,
       赶得不多只有一点点,
        一点点是三百六十头。
        一百头馈赠引路僧人,
       身后世界拜托他指引;
       一百头馈赠部落头人,
       人世今生靠他得安宁;
       一百头布施穷苦之人,
       乃英雄本色劫富济贫;
       三十头送给各位亲朋,
       仗义疏财翻身不忘本;
       二十头送给左右邻里,
       是答谢故乡养育之恩;
       只留下十头归我自己,
       是劳而有获一点私心。
       ……
       不多不少,正好三百六十头。罗丹说,这支强盗歌是桑桑唱给你听的吧,桑桑的爷爷和爸爸都是歌中主角。不错,影响到他俩婚事的正是这一点。桑桑本是从西部县份的宣传队里选拔到地区文工队的歌手,漫长的“文革”还没结束,就因这个家庭历史问题被清退了。刘先生要是知道这事儿,是会作一番努力把她强留在身边的,但是他当时不在,参加工作队下乡三个月,待返回地区,只见到桑桑留下的一封信,这封信说明了桑桑面对现实自有主张的勇气。她说她不是一个人走的,她捎了信让她的儿时伙伴岗嘎来接她,那个人一直在等着她。她说西部草原才是她家所在的地方。后来罗丹还见过她,就说桑桑现今已成胖胖的老太婆了。刘先生更正说,是福态,桑桑过得很好。他把桑桑写进他的故事里了。
       墨脱还有个名叫桑桑的女干部,你认识吗?我试探了一下,听说还是波密王的后人呢。刘先生一听反应热烈:波密王?知道知道。我的先辈参加过对波密的围剿,刘赞廷,听说过吗?我搜集了一些他写的文史资料你要不要看一看?有一年,就是辛亥革命那一年,他们在波密打了一仗,把波密土王消灭了。我一直打算休个长假,或者干脆等到退休以后,从墨脱到波密,沿着先辈当年的路线再走上一遍,写成游记,是不是很有意义?对了,还有一本名叫《艽野尘梦》的书,很精彩,读过没有?其中有途经藏北逃亡的片断,字字惊心。多少年来我曾处处留意,看有没有什么痕迹留下,但可想而知,任什么也没发现,风吹过了,雪融化了,就像是某人做过的一场噩梦罢了。
       说起这段史实,那曲的刘先生竟像拉萨的刘先生那样如数家珍——
       其实啊我最欣赏的人,那本书里没写到,谢国梁。谢国梁进藏是训练藏兵的,所以在后来的藏汉对峙中处境微妙。当年为避祸他逃到藏北,我还曾沿着他的逃亡路线,从拉萨北上,翻一座山,到达郎,再翻一座山,到达木。同一时代的人还有一个夏瑚,包包老爷西抚,走到喜马拉雅山南,不过因为时局变化,前功尽弃……我对那个时代里的人物和故事很感兴趣,有时间的话一定会写出来……我去过林芝和波密,那些年里拉木材去过。那地方美啊!美得让人心碎。何止是美,何止是欣赏,就像是在那里住过一辈子又一辈子,有家园感。自从去过林芝,我就经常做有关山林的梦,梦见古树参天,松涛怒吼,醒过来听见的只是狂风大作——藏北高原没有一棵树……
       藏北无树,这是刘先生唯一的遗憾。为此他自己,也发动许多人做了多年的努力,就像是每一年的功课,那些乔木也都像是一年生植物:夏天成活,冬季死去,短暂的风景。杨庄就说藏北本来是有树的,最近的科学考察中得出的最新证据,碳14测定,藏北高原的高湖面期即大水期近在不足七千年前。
       此时我们把车停在了班戈错湖畔,这是传说中的班戈保护者、格萨尔的对立面,魔王堆阿穷的生命湖,圈复一圈的湖岸线记录了湖水一度又一度暴跌的衰亡历程。杨庄说丰水时期的班戈错与色林错连成一片,方圆上万平方公里,气候较现在既暖又湿,应当有乔木生长,现在的无人区也有游猎者活动,他们的遗物是遍地的细石器;考古发现直到三千年前,现今寸草不生的昆仑山垭口还有大片树林呢——三千年前是什么时代,象雄王国?苏毗女王?东女国大约还在其后吧,对此你是否也有模糊的记忆?
       可是眼下湖泊还在退缩中,草原干旱和荒漠化还在加剧,刘先生说起他的草原牛羊很投入,早年那些华丽的梦幻烟消云散了吧。你的太虚幻境呢?长发委地的女王,黑色披风的武士……那些柔软的脆薄的浪漫的遥远的故事片断。
       杨庄随声附和:你似乎曾有过寻找的主题。似乎还有个徐岚。
       刘先生惊诧不已,你们从哪里知道的?那只是心中所念,一个情结。我不记得跟谁说起过那些前尘往事陈年旧梦呀!而且《野史徐岚》还只是一个标题。他沉吟片刻,也许在回顾中抚摸了一下旧梦的质感,发现自己的手指过于粗糙,刮带起一片丝絮:那些东西是如此地优雅精致,因柔和细滑而过于奢侈了。解嘲说,旧梦虽美,毕竟逝者如斯俱往矣,眼下现实跟那些毫无共通之处。不过虽然反差很大,待我有了时间,我还是会用文字把它们整理出来,那是属于文学的,刘氏藏地秘史。
       是在去班戈途中遇见郝爽的,此人驾驶的北京吉普212出了毛病熄火了。说停在路边不确切,因为大草原上处处皆路,有时并排一二十对车辙印。这些年来,西部草原空前热闹起来,找石油的,淘沙金的,公务私营各类大车小辆频繁往返。先前的路缺乏养护成了搓板,后来者便自辟蹊径。为此刘先生很不满,抱怨司机贪图平坦却破坏了草场。
       远远看见吉普车旁支撑一把红黄蓝三色艳丽的遮阳伞,正奇怪谁会在这荒天野地大太阳底下休闲,就见一人向我们招手示意,又一人从伞下钻出,高举双臂交叉摆动。趋前一看,一男一女俩青年。车里正播着崔健的摇滚: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哇,好浪漫!罗丹一边说,一边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问题,试了一下,发动起火。那首《假行僧》还没唱完: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我有这双脚,我有这双腿,我有这千山和万水……
       相逢就是有缘人,转眼间就熟悉。小伙子叫郝爽,小女子姓李名木子,驾车自助游,去了长江源格拉丹冬,在西部草原游荡了半个多月。我们就地野餐,郝爽很兴奋,第一次进藏,且是直奔藏北,自然感受非常,一开口就把在场的人镇住了:在这之前,我觉得自己二十八年的人生真是白活了!
       想说的太多太多,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本来一心向往西藏的神奇,最初也只是怀了一般的希冀。自从开上青藏公路,就像踏上了另一世界。越往草原深处行驶,感觉越发奇异。每天都不重复,眼睛就像是初生婴儿的眼睛——不,是这片高原就像是鸿蒙初开的创世纪,裸露的大自然,原创的,初始的,纯粹的,自然物象仿佛都是第一次呈现,第一场飓风,第一场豪雨,电闪雷鸣,雨后长虹,暴烈之后无休止无边际的蓝天白云——第一次感觉太空概念,明月,繁星;最让我动心的是蓝天白云,色彩纯净,浓密度特高,不是平面的流云浮云云霓,是立体的云朵云团云之高浮雕,还有夕照前的镶了金边的乌云,变幻无穷,气象万千,多么富有视觉冲击力!壮丽天象下的草原同样令人激动,藏羚羊真是自然界的尤物,完美的象征;白臀黄羊混在家羊群中,多么安详;我们遇见了野驴群,它们可是长跑健将,和我们的车并驾齐驱,眼睛对视,我看到了它们眼中的友善之光……
       郝爽尽情倾诉,仅凭记忆记下这些,当时要有记录就好了,他说得还要生动而有文采,稍作分行处理,就是诗歌,不信试一试。他说到第一次钻进游牧人的帐篷,对他以前全然不知的另类生活大加赞赏:高天阔地间,逐水草而居,孩子们从小与牛羊为伍,甩起乌尔朵,口唱山歌,多么浪漫;帐篷内外的生活多么温馨,天人合一,原始质朴……
       李木子叹口气说,这个人都不想离开啦。
       西藏人听到外来人的赞美很受用,罗丹一直很自豪,他热心地预备了一盘磁带,藏族歌手亚东的专辑,送给这位新朋友。又围着那辆吉普转了一圈儿,钻到车下,这儿敲敲那儿拧拧。只是听到这一点时有些不赞同,走过来说:你所欣赏的这种生活,正是我们准备加以改善的。郝爽不解,世世代代,田园牧歌,人间净土,岂可受所谓现代文明染污。罗丹说建立羌塘自然保护区就是文明之举,有何不好?建设自然保护区,当地牧民应当是受益者。所受之益将会体现在基础设施建设的改善,教育卫生科技的普及,生产生活质量的提高,包括安居工程的半定居,看电视办学校交通电力通讯等等将会同步发展。刘先生当然也是这意见,说郝爽你只看见了表面的生活,待久了你会改变看法的。
       见郝爽困惑,杨庄打圆场说,一般说来,旅游者与当地人位置不同,观点难免差别,改变总要改变,关键是如何发展。
       暂时搁置争论,郝爽转而详细询问起保护区规划,极感兴趣,当即决定推迟返程,跟上这一群。那你的工作呢?他说没关系,大不了辞职——几年后我们再见到郝爽时,他已是环保组织成员,专职为自然保护事业而奔走,也许与这一次的相遇不无关系。
       李木子不像她的同伴那样激情澎湃,她的惊喜被长途的旷野旅行消耗得差不多了。她还要赶回北京上班,说好了一同到县上她再搭车回返。再后来,她就把郝爽跟丢了。
       我把央卓和桑桑也找丢了。与他们分手时我说过要去看看刘先生这两位影子老婆的,刘先生在县域图上指点了一两个地方,但是可想而知,走过比那一片更大范围的草原,还是没能找到。一个又一个帐篷里的人面现茫然,先问哪一个央卓,同名的太多,然后都摇头说不是,这个央卓是哪里嫁来的,那个央卓年纪还小。像做过的梦,只在大脑皮层留下轻浅的映像。一位老人记得多年前有个西部美人名叫央卓,的确是牧主的女儿,但是她去了哪里呢,老人想了老半天,说她像是被风刮走了,总之是消失了。说了跟没说一样。桑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倒是打听到了,不是因为桑桑出名,或岗嘎出名,是按照刘先生教给我的方法,打听某一年在那曲赛马会上荣获冠军的头马“疾疾如风”,借助这匹名扬四方的马之大名,人们马上准确地指出了她家帐篷所在方位,但指了也跟没指一样——那地方远在无人区边缘,无法到达。
       被风刮走的不止一人两人,回到那曲连刘先生也没见到,但是收到了他留交给我的一袋文稿。这一点令我想到天性不泯,万变不离其宗;生活粗砺,文采潜于深层,灵魂虽被风沙击打得粗糙,但粗糙在表层,质地依然细密,内里不失精致,与当下现实无关。刘先生让我看到这些年来他在这片高地搜集的几大本民歌民间传说民俗风习,并授权我以任何形式发表。他自己创作的文学作品也有,其中《藏北叙事》是一个系列,细看内容,各自成篇,但人物(含动物)和事件互有交叉,是桑桑一家和她的乡邻及其牛羊犬马,从中选出一篇附在本章篇末,好一似大团圆结局。只把文中第一人称的“我”改作刘先生,其余的改动不大。
       藏北叙事之家畜有故事
       说来那场大雪灾并非猝不及防,眼前身边所有能够发出信号的,都力所能及地表达了。先是一向晴朗的天空酝酿着阳谋,云朵增多增厚颜色转暗,渐渐严丝合缝地弥满天际并且沉沉欲堕,挤压着黄枯草原几乎透不过气来。就在雪云开始奔涌聚拢的同时,家畜们听从了野地伙伴的耳语,纷纷以各自的方式向主人岗嘎和桑桑告急。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银花”。那是一头标致的纯黑母牦牛,只因前额正中一小片纯白旋成一朵花的模样,就有了好听的名字“银花”。此前它已多番被那头健硕的野牦牛诱拐,时常三几天不回家。那天它在那头公牛的陪伴下,一改往日从容,以少见的快步回家,穿行于牛群时一路低语,然后径直走到帐前高声“哞——哞——”叫起来,群体的牛头也朝着同一方向发出和声。
       紧接着是栗色马“疾疾如风”从远方奔来,尚未见到它的身影时就听到一声昂奋的长啸。这匹马不仅加入了牛群的合唱,还扮演了高歌高蹈的角色,造型就像是疾奔时被悬崖勒马那样:身架直立,前腿弯曲,后腿蹬直,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表达它的急切。
       最后是绵羊和山羊的加盟。黄羊在队列中窜来窜去俨如鼓劲加油的啦啦队。羊子们对自然变化的敏感程度不及野牛和野驴,但温顺的性格培育了从众心理,一整天大家眼见食草类大家伙的队列从身旁仓皇而过,大难临头的消息风一般传遍草原,陡生“否则就来不及了”的紧迫感。
       “阿黑”顿时感到选择立场的困难。这只忠实的大藏獒牧羊犬,夹在主人和被保护者中间,吠声含义不明。
       老婆桑桑感到不安,她撩开帐门走出来。先前朝向男人岗嘎的几百双牛的眼、羊的眼和一双马的眼全都齐齐转向她,“咴咴咴——”“哞——哞——哞——”“咩咩咩——”“汪,汪汪”的合唱又掀起一轮高潮。
       老婆桑桑的目光越过牛头羊头马脑袋,注视着老远处徘徊的野驴群,不远处守望的公野牛,隐约地还望见羚羊角的攒动,忍不住开口了:“我怎样说过的,早几天就该动身转场啦!还有五六天的路程哩。”
       男人岗嘎心里也觉不安,但自以为是的惯性会让他坚持了再坚持,于是故作轻松地说:“没听老人说吗?羌塘无大雪。哪里去找这样好的夏秋草场,让咱们再做半个月的国王和王后,就半个月,嗯?”
       老婆桑桑本来就对游牧到无人区这样远离人群的地方深感不满,你看骑马快跑两天才到冬窝子嘎尔曲,好邻居们的游牧点也在一天的马程之外。换算成赶着牛羊的距离,费时更在两倍以上。冬窝子那边还有老母亲和在乡小学读书的大女儿。整个夏季里,除了自己的男人和一双儿女,还有自家的一名雇工,她就从没见过一个外人。男人岗嘎倒是时常往来于游牧点和嘎尔曲、乡驻地之间,驮去羊毛、酥油、牛羊粪燃料,采买来盐茶糖生活必需品。有一回去得最久,赶到地区参加赛马会。不过连续三年了,“疾疾如风”从未拿回过一个名次。取名“哈瓜”——“风”,不过是表达了一个愿望,这宝贝儿听到这名字也不免深感羞愧——在此需要说明的是,刘先生骑过这匹马,认为只要训练得法,还是很有潜力的,并且确定了汉名“疾疾如风”,也是祝福。
       老婆桑桑拿这些话说来说去,男人岗嘎听得不耐,扯着嗓子吼起来,驱赶请愿团伙。十岁的男孩普和六岁的女儿琼琼跟在妈妈身边看热闹。雇工是日喀则来的三十几岁的农民阿旺,本来说定秋收时结账走人的,岗嘎许诺多加两只羊子的酬劳,所以命该如此地跟随这一家困守雪野。
       家畜们眼见这阵势,个个心怀郁闷,归圈后仍在嘈切议论。这一夜就成了决定逃亡哗变之夜。先行一步的是栗色马“疾疾如风”,它和“阿黑”是至交好友。临睡前岗嘎视察了一遍牛啊羊啊他的臣民,还见“阿黑”围着“疾疾如风”转来转去,第二天一大早便双双不见了踪影。后来据岗嘎分析,定是“疾疾如风”不顾“阿黑”劝阻,执意逃遁,“阿黑”追赶它走得太远。
       阿旺和普分别赶着牛羊出牧时,脚步已经有些跟不上;东奔西跑一整天,两只脚的终于没能追上四只脚的。到傍晚收牧时,大部分的牛羊已然逃散,两个放牧者垂头丧气地赶着牛羊各二十多头回来了。尽是些老的弱的年幼的成员。“阿黑”不见了,保护家畜的任务就由狼狗“大狼”承担。“大狼”是本乡一位商人去拉萨做买卖时带回的,岗嘎看着稀罕,拿一把祖传的银鞘藏刀从商人那里换了来。
       往下的事情不提也罢,面对老婆桑桑徒劳的数落,男人岗嘎闷声不响。当他最终下决心告别他的国土时,雪下起来了。
       无风的夜,雪花飘落得也悄无声息。桑桑一踏出帐门,陡见铅灰天幕下雪花纷飞,大地银白。牦牛们身披雪衣或站或卧,羊们有一些骚动。忽觉视野里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直听到哪里传来鼾声,才记起是阿旺的布帐篷被雪压趴了,阿旺在雪被下打着呼噜。
       岗嘎一家就这样陷入困境。无风的连日大雪是最糟糕的。风雪交加的时候,高处的雪随时被吹往低处,牛羊总是有处可去;或者虽无风但只下一两天,十月份的天气不会积雪。但这一次不同了,无风的下雪天持续了五天五夜,到第六天,虽然雪云一扫而光,天空澄明得如同一池湖水,大太阳一早就明晃晃地露脸了,真正的灾难却刚刚开始:表层的雪会被晒化,但在夜间会结成冰甲硬壳,即使起了风也无济于事,整个冬季都休想消融了。
       五天里牛羊们没吃上一口草,家中存粮本来不多,青稞和炒面全都拿来喂了牲畜,饥饿难耐的羊们仍然开始相互啃啮身上的毛聊以充饥。岗嘎把两只光胳膊揣在前怀里,在雪地上走来走去,两只空袖管在羊皮袍两侧荡来荡去。岗嘎终于作出一个明智的决定:趁着还没饿死,赶紧宰杀。阿旺答应把风干肉卖到后藏农区。
       这一年受灾的不止岗嘎一家。唐古拉南北大面积草原被冰雪覆盖,游牧的人大多还没返回冬窝子定居点,那里好歹有人和畜的口粮燃料储备。救灾的“黑鹰”直升机按照县上提供的游牧点,每天往来飞行,空投御寒的、充饥的、取暖的衣物、粮食、草砖和固体燃料之类。直到空投的最后一天最后一架次,救灾的人自以为完成了最远一处的空投任务,拐了一个弯准备返航时,方才发现了最远之外还有最远。
       直升机降落在岗嘎的帐篷前,身穿皮大衣的人钻出舱门,是刘先生来了。来不及闲话叙旧,岗嘎和桑桑就急忙引他钻进帐篷,看躺在垫子上发着高烧的男孩普。普重情义,“阿黑”是他的第一好友,“疾疾如风”是他的第二好友,另外他也喜欢“银花”。自打那晚一起失踪,男孩普哭了几回,雪一停连个招呼也没打,一个人出去找它们了。结果是岗嘎沿着雪地上的脚窝追赶普,到半夜背回来,男孩的脚冻伤了,受了风寒发起高烧。
       刘先生说救人要紧,大家上飞机吧。阿旺自愿留下来,继续宰牛羊,鞣皮子,守好家。
       岗嘎一家在县城没住很久,就返回了冬窝子嘎尔曲。男孩普被“扣”下了。县教育局的人听说普上过三年级,就说学龄少儿应当继续读书,留在县城重新再上三年级,上了小学上中学,成绩好的话还可以报考北京的西藏中学呢。
       冬窝子嘎尔曲既热闹又冷清。热闹在偏远的游牧人陆续归来,冷清的是每家的牛羊都损失大半。好邻居嘎嘎在返回的路上居然碰上了坐在大车顶上的雇工阿旺。原来是一支去无人区的地质考察队的车队走岔了道,顺便把阿旺和冻干的牛羊肉一并带回了地区。阿旺带话说春播以后再来。乡里救灾统计时岗嘎报了个全军覆没的数字,县上决定从南部轻灾区调剂给他家二十只怀胎母羊,作为可持续发展的生产资料。
       岗嘎和桑桑怀念那些走失的牛羊,每天张望着西北方,神思都有些恍惚。有时互相劝慰,有时难免发生不愉快,这主要是由桑桑的抱怨引起的。春天的太阳穿透力强,融雪的速度加快了。草原斑斑驳驳露出了底色,粉红的细小的羊羔花开放,牧场上振奋人心的接羔育幼季节到来。这一天开来了一辆吉普车,地区和县畜牧局联合组成考察组在牧区巡回检查灾后恢复生产的情况,刘先生也在其中。岗嘎找到他,说好几回梦见失散的牛羊又回来了,他想去上一年的游牧点看看。刘先生爽快答应,说反正要去西南方的措拉乡,绕个道也无妨。
       小吉普跑在旷野上,不时可见早已风干了的牛羊家畜的全尸,还有羚羊和黄羊的。雪灾时它们盲目逃窜,跑来跑去总归劫数难逃。第二天下午,接近无人区的地方,只见西半天一片烟尘,渐渐浮现出大群野驴如腾云驾雾般。整个冬季野驴们不知躲在了哪里,整个冬季它们也未见一人一车。此时发现了目标,满怀激情奔驰而来。野驴是长跑健将,最大心愿是与车辆一比高下。野驴群迎面奔来,绕了一个大弯从车后几百米处急起直追,将要超车时来个群体冲刺,越过车头时齐刷刷侧过脑袋,向着小车行一个注目礼——眼神里满是得意的炫耀。
       岗嘎望见了“疾疾如风”!它混在同样颜色的野驴群中但是超前了一步,并且高过了伙伴一头,显然是个首领级人物。岗嘎从车窗里伸出了脑袋和手,同时呼喊着它的名字:“哈瓜,哈瓜——”
       “疾疾如风”长啸一声作为回应,紧贴着车窗飞奔。岗嘎说停车停车,我有马骑啦!刘先生说,人情做到底,不停不停。
       野驴们狂欢之后减缓了速度,终于停止前进,呆望这一车一马远去。“疾疾如风”马不停蹄,陪着小车一直跑回先前的家时,已是夕阳将坠时分。
       岗嘎老远望到了自家的草皮羊圈和黑黑白白的一群一片。是逃亡者回归了故地!健壮的“阿黑”一个箭步冲到“疾疾如风”面前,欢蹦乱跳地亲热了一番,才偎在了主人腿边,“呜呜呜”地撒娇表功。岗嘎拍拍狗脑袋,扯扯红项圈,表示安抚和感谢,然后起身去清点他劫后余生的牛和羊。
       母牛“银花”大着肚子,仍由那个忠实的卫士陪伴,沉默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保持不即不离的姿态,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畜牧专家们一眼就看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喜过望。活捉一头公野牛谈何容易,“银花”怀的可是优良品种。刘先生大叫一声岗嘎岗嘎,没出生的牛犊我们预订啦!最好是头公的,将来做种公牛,冷冻了精液在全县推广。
       岗嘎数牛,共有十九头,其余大部显然在逃亡的路上不是饿死了就是被狼吃掉了。岗嘎数羊,数来数去数不清楚,十几只黄羊掺杂其中。一同来的县畜牧干部是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很富有想象力。他注意到这个情况,就仔细询问黄羊为什么会和家畜在一起,羚羊来不来?岗嘎回答说,只不过有时他会给它们喂些盐,而且“阿黑”能为它们提供保护,野畜们就成了朋友。年轻人听了很兴奋,说这才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范例,将来开辟无人区旅游线路,一定把这儿作为一个景点;又说若能把羚羊吸引来,夏天的时候可以抓绒,经济价值极高。羚羊皮下生有寄生虫,羚羊每天奇痒难忍,可以喂它们驱虫药——这才算是深入地关心和保护野生动物,体现了人道主义情怀。
       只是牛毛帐篷倒塌了,铺盖锅灶捂在里面,高高低低的一堆。上面还有牦牛践踏的蹄印,干硬的牛粪。定是牛脾气上来了,恨主人遗弃了它们。可是那些笨牛们也不想一想,究竟是谁先遗弃了谁?
       这个夜晚是个快乐的夜晚。大家七手八脚支起帐篷,捡来牛粪生起炉火,烧茶吃饭。狼狗“大狼”不见了,岗嘎也不甚在意,反正有“阿黑”维持好牧场的秩序就足够了。
       第二天大家相互告别。小吉普继续走它的路,岗嘎则骑上他的宝贝马,跟“阿黑”说再见,选了十头公牛赶回嘎尔曲,让它们在初夏举家转场时驮行装。
       这个夏季是个快乐的夏季。岗嘎的游牧点上重新兴旺。雪水滋养了一向干渴的草原,岗嘎的领地水草丰茂。雇工阿旺准时从家乡返回,带来了大把现钞,是推销风干牛羊肉所得。自家的母羊和外来的母羊新添了一大群羊羔,“银花”如愿以偿地生下一头公牛犊。黄羊和羚羊来来往往,走亲戚一样。最大的快乐来自“疾疾如风”,经过一整个冬季的野外操练,大跑起来身手不凡,呈流线型,潇洒优雅,深得野驴速度之要领,健美之神韵。当年的全地区赛马会上,“疾疾如风”大跑中一举夺魁!岗嘎头缠红缨络,身背叉子枪,骑着冠军马绕场一周,向欢呼的人群致意。当全场有节奏地响起“哈瓜——岗嘎,岗嘎——哈瓜”时,岗嘎幸福得一阵晕眩,差一点儿没从马背上栽将下来。无数照相机摄像机对准了他,他和“疾疾如风”的英姿同时上了电视,上了报纸和杂志的封面;内地游客则把他俩的形象散播到每一座城市,成为藏北草原英武一面的标志和象征。唯一遗憾的是,当电视台的麦克风对准了他,主持人要求他讲一讲如何训练出这匹冠军马的时候,他居然大脑空白,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他在电视里被播出时,只是一脸的傻笑。
       总结这场雪灾,只有一位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很久以后“大狼”才不合时宜地见到主人一面。在某个月夜,它带领群狼前去偷袭羊群。想来想去旧情难忘,于是临阵脱逃,远远地躲在一边。但是隔着几百米的距离,“阿黑”也能嗅出它的气息,便冲向前去朝它愤怒地狂吠。岗嘎闻声而起,终于和那两粒爝火对视了一下。岗嘎决定既往不咎,高喊“大狼回家!”
       “大狼”缺乏勇气面对,羞羞惭惭垂了头,消失在月光下的原野。
       男人岗嘎叹着气钻进帐房,老婆桑桑半醒半睡地听着,含糊不清地评论说,“叛徒大狼”。
       第十章圣城拉萨之战的如是我闻
       进入藏历二月,林卡里河滩边的古柳竞相抽出芽苞一现鹅黄,太阳的光芒也添加了融融暖意。暖融融的阳光从大昭寺背后弥漫开来,八廓街渐渐有声有色。手中摇动经筒的转经人,沉默地绕街而行,间有全身仆地的叩拜人,手板擦划地面时发出节奏均匀的刷——刷——的声响。一个高而细瘦的人身裹簇新的锦缎长袍,熠熠闪光地踱出一条窄巷,踱进八廓街晨起的市声光影,春风满面。张子青,这个出身于贵州僻壤的寒门子弟,低首下心依草附木多少年,自从鼎革接任了陈渠珍,总算扬了眉吐了气,你看这一路行来,不时就听见张大人、张大人,恭喜、恭喜的问候祝贺,不禁心想,就这样一步登天心想事成唦。温柔富贵之乡……对,正是这话,没想到走遍天涯拉萨其实天堂。温柔?说的不就是年三十新娶一妾,八廓街云南客商的女儿,好体贴好可人意;富与贵?财源可谓滚滚,营长头衔加身——算来这财源来自四个方面,一为从前担任军需后勤,十分小心不易地积存下来的,二是到拉萨后,抢得库帑分摊有份,三是借口返川需要路资,从商上(商上,简称布达拉宫总管及其办事机构,主要掌管达赖喇嘛日常起居、活动安排、财务收支、库房管理等等一应事务。本书中提到的噶厦,为原西藏地方政府的主要权力机构,设三俗一僧四位噶伦。)藏人手中借来所分,四是补发的半年薪饷,可惜不足万两藏银。张子青起先盘算着退伍后就在拉萨做生意,中年时腰缠万贯荣归乡里。可是不久就否定了经商,瞄准了仕途:做生意是没出息的,仅有军职是不够的,还应当设法在新政府里谋个一官半职,那才叫功成名就,也才能光宗耀祖。你看现今台面上的那些鸟人,论文才武略,哪里比得上玉鍪兄……
       这个人时常在不经意间想起前任管带,每想起陈渠珍就难免心头发虚。一别数月,难知生死,只在梦中相见过一回——说来荒唐,那一梦恰在洞房花烛夜,只见堂堂长官竟落魄到蓬首鹑衣,面带愠色,连忙施礼,陈兄别来无恙?陈兄得罪得罪!那一位似欲追问因何见信不回,正待辩解兵荒马乱没见到什么信哇(这是早就想好了的应对之词),忽然醒来,红烛尚未燃尽。
       公议局就设在原钦署院内。一早接报,今天召开军事会议。张子青进门时,先来的同僚纷纷向他道喜,他也喜不自禁地抱拳回礼,同喜同喜。头面人物先已就座,第一把交椅是副总督何光燮。接到四川独立后第一任川督蒲殿俊通令,大家合计着西藏应为川属,设一个副总督以示响应。何光燮本不是帮会龙头,但其人曾为四川知府、后任联豫秘书,胸有文墨,体面,同时身兼了公议局民政部长;军中袍哥创始人本是叶纶三,囚联事件中被钟颖的人击毙,会中最具资格的张漠做了公议局长,郭元珍做了财政部长。本来军人公推钟颖当了军政部长,此刻未见踪影。取代张鸿升做了马队营长的汪久敬不识时务地发问,钟长官咋还没到哇?
       张漠正在征求何光燮意见:是不是可以开始了?听到了这话,正色道:鼎革时期,一切权力归公议局!那些前朝旧人……随即清清喉咙,正式宣布现在开会。各位将官!江孜被围,二营张葆初告急,前已派一营潘文华部增援,哲蚌寺应差;但藏军万人之众,敌众我寡,还需三营张子青部继续增援。昨天通知色拉寺准备粮草夫马差役,但是——张漠加重了语气,以手为刀,砍在桌面上——色拉寺拒不听令……
       为啥子嘛?那位马队营长插话。张漠横了他一眼,嫌他干扰了宣讲的气脉,不过还是给了解答:色拉寺说,今番开战是为了和藏人对打,不干!——今天,要商讨的是应对之策,请各位提出高见。
       在座将官轰一下议论起来,有人说救急要紧,还是让哲蚌寺代劳吧,有人说不然改派某家某家大贵族;一个声音高了起来,色拉寺胆大妄为,居然违抗军令!立即有声音附和发挥:枪打出头鸟,我们也来个大军围困!有人反驳说,杀鸡焉用牛刀,只消把大炮架起,炮声一响,必定投降;寺门一开,银粮全来。张子青发言,按照其人一贯风格,他应当想到财物,果然如此,他的话被人记录在案的是:还有金灯,色拉寺金灯好多哇!有人表示不赞成,炮轰色拉寺?此事非同小可,闹不好要出乱子的。从前明知他们怀有贰心,联大人都没撕破过脸皮……
       张漠摆摆手,示意肃静,看来早已成竹在胸:各位言之有理,色拉寺的确胆大妄为。公议局实际就是新政府,新政府正要树立权威,是色拉寺自己跳出来硬往炮口上撞的。
       郭元珍接话说,新政府需要财政支撑,色拉寺若不听令,财产正好可以充公。
       履新伊始,一直矜持默坐的何光燮这时站了起来,言辞铿锵,一锤定音:打下色拉寺,不光是煞一煞藏番威风,还是做给前朝旧人看的——他们做不到的,我们能够做到;他们做得到的,我们可以做得更好!
       张子青不失时机地站起:三营请命,愿做主攻!
       色拉寺与札什城兵营同在城北,两两相望,寺院倚山坐落于高坡,几乎就在大炮射程以内。张子青回到札什城略作布置,四门大炮就推出了城外。这位新营长安排一轮炮轰过后,派人前往寺内送信,通告寺院堪布投降时要手举白旗,以免误伤;拒不投降,大军压境。
       正当此时,联豫和钟颖还在准备明天移交的全部公务。本来公议局早在腊月底就下令上缴原钦署一应公文档案,联、钟声称文档需清理,饷册需详核,提请宽限一个月,待二月初可以全部交清。昨天又收到时限为三天的最后通牒,连夜进行最后清点。炮声响起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派人一打听,才知大事不好。联豫惊出一身冷汗,钟颖一跺脚转身就走。联豫一把拉住他,说,去哪里,找谁去?既然他们早就把我们晾在一边,这炮明摆着也是轰给我们看的。咱们把移交事办完了就撤吧,哪管他身后洪水滔天。
       那边炮声时断时续响过两天,作为目标的院子里炸出几个大坑,围墙炸出几个大洞,炸坍了一角偏殿,惊走了附近天葬台的大群秃鹫。张子青亲临前线阵地指挥,很纳闷何以不见手执白旗的人出现,拿不准是不是该发起地面进攻,以免三营人马在兵营中等得不耐烦。遂决定第三天清晨再轰,这一次可要对准正殿啦。炮手们刚刚各就各位,忽听寺中长号喧天,鼙鼓震地,忽见寺门大开,一片绛红色的袈裟阵潮涌而出,晨光中鲜亮一片。僧人们俨如忿怒金刚,手执长枪大刀棍棒各色武器,漫山遍野掩杀过来。比景象更可怖的是声音,历经常年诵经千锤百炼过、集结了脑部胸腔丹田共鸣的声音,如牛吼如雷鸣,两千僧众的吼声集合成铺天盖地的轰响,越过鼓声号声扇动耳膜,吽——
       炮手们乱了阵脚,撒腿就往回跑。兵营里有勇敢的,居然闻声而出,只来得及把大炮推到城门跟前。僧众大潮一直涌流到札什城下,围着城墙示威性地攻击一番,呐喊一番,待牛角号响过,收兵,退潮。
       再说那指挥官,从未经过战事的张子青一时手足无措,心慌意乱中翻上马背,不往兵营方向,却朝着八廓街自家落荒而走,从此不见踪影。
       不见踪影的大有人在。首战失利,足见新人不堪重任,军中责声四起,怨气沸腾。先前力主炮轰色拉寺的军官皆如子青匿而不见,议局官员无颜坐班,桌椅板凳皆被兵士抢掠一空;张议长销声匿迹,郭部长不知去向,何副总督虑及自身安全,无奈中重投旧主,搬进霍康府,傍着联豫住下以求庇护。
       这一炮,反倒轰得公议局散了摊子,哥老会一蹶不振。
       军人公推钟颖主持大局,这是他短短几月中第二次当政。上年十月初八,联豫风闻江孜驻军前来拉萨“大汉革命”,急趋哲蚌寺避祸,委钟颖以代理钦差之职。钟颖初试锋芒,不仅平息了江孜、波密乱军的威胁,还曾邀集噶厦高官和三大寺高僧会谈,相商前事不提,同心办理藏事,迎请达赖喇嘛回归。与会者心悦并公推朗顿·贡噶旺秋、擦绒之子等人前往噶伦堡迎请神王。达赖喇嘛与联豫交恶已久,一听说其人不再主政了,欣然同意回藏。只是在此期间情况发生了变化,待达赖喇嘛一行走到藏南浪卡子时,拉萨飞马来报,联豫重出复职,这位神王不由分说,一转身又回了印度。
       再次主持大局的钟颖,不由得感到了棘手,面对一个烂摊子,试一试从缓和局势着手?就炮轰事件派人向噶厦政府道歉,不料官厅里无人上班;派人挨家去敲各噶伦大人的大宅门,全都吃了闭门羹。噶厦官员避而不见,是在等待神王示下。飞马已到江孜,从英国人那里可与达赖喇嘛电报往来。此时江孜战事已告结束。先是二营张葆初部被围困支撑不住,讲和了等于投降了:经英国官员从中调停,向藏军卖了武器作路费,经印度海路踏上返程;增援的二营潘文华部打了几仗,也吃不住劲,经江孜代理总监史大人做主,同样缴了械拿了钱走人。驻后藏官员,分别在开战之前之后一一离去。尤其是主持后藏事务的右参赞钱锡宝,变乱开始时尚在拉萨,曾在劫持联豫事件的前两天,主张勤王,提议联豫率兵返回内地,由他来代理钦差之职。未遂,他的卫队长严步云随后带人囚了联大臣。不久后,钱锡宝就在严步云的护送下离藏赴印。至此后藏已无官兵,拉萨官兵一军孤悬。
       说起江孜之战,源自神王一怒。十三世达赖喇嘛外貌严峻,内心刚硬,连藏人信徒们都称他为观音菩萨的凶相化身。前番归藏途中听闻联豫复出的消息,旧恼新怨涌上心头,一转身返回印度的同时,不由分说颁布了几道命令,一是严惩当事官员及僧人,二是调集后藏民军围攻江孜驻军——心生牦牛之气,脚踢骡子之腹。其结果是,江孜驻军解体,噶伦擦绒及其子被诛杀,然巴噶伦被监禁,台吉霍康畏罪潜逃。——时人评价说,神王此举足够震慑,说是敲山震虎都不够恰当,杀猴给鸡看还差不多。
       此刻,身在印境的达赖喇嘛接到电报,一则以怒,一则以喜:怒在色拉寺遭到炮轰,喜在幸好损失不大,反倒是他们自取灭亡:终于可以公开宣战了!即令先前围困江孜的万余民军乘胜反戈拉萨,令噶厦政府以保护宗教之名动员全藏各地僧俗兵丁合计几万人,从四方八面涌向圣城,对拉萨官兵驻地形成合围。
       一夜间形势陡变。城南钦署一带和城北札什城兵营一带各被人墙所分割,如箍上两只铁桶。八廓街从东往西,居中一分为二,大昭寺为双方边界交叉点,南北分据,划街为线;加之以北距城中七华里的札什城兵营一圈,圣地拉萨形同战场,武装人员空前爆满。
       南部包围圈中,有军人七八百名,有汉藏回各族百姓商民数以千计。由于事发突然,措手不及,食品类并无过多储备,起初所有的人都对形势的严重程度估计不足。你想啊,几百上千年里,拉萨都没有开过仗,藏汉回满各族间历来不都友好吗?这一次未必就会真的交手。围而不打,过一段时间自然也就松懈了吧,何况从四川到北京也不可能不闻不问。大家这样想着,半个月就过去了,军营的粮、商号的粮、各家的粮就都吃光了。对外交往阻断,无处采买更无人敢卖,吃饭问题顿时成为天大难题。不足一月时间,包围圈中的牛马驴骡全部进入口腹,而包围圈未见松动,后援消息杳然,恐慌便一阵紧似一阵袭来。这时候,饿得发昏的人们瞄上了一个地方,策划偷袭。
       这一天傍黑时分,一群士兵在暮色掩护下直奔八廓街核心地带。大昭寺近在丹吉林侧旁,现成的粮仓,并无藏兵驻扎防护,他们轻易就翻过讲经台破门而入,正待动手抢粮抢物,却不料钟颖仿佛凭空而现,厉声喝道:速速回营,违者就地正法!
       原来就在偷袭者出发的同时,有知情人飞报钟颖,而钟颖居住的公桑子府正在八廓街,离大昭寺不远的地方。后来饥肠辘辘的人们一再说起大昭寺的粮仓,有人惋惜,有人抱怨,有人还想动员长官撤销军令,对此钟颖有一番话被记录在案,大意为:大昭寺何等神圣之地,那是文成公主亲手设计建造,供奉着从长安请来的佛祖金身,即便饿死也不可轻取,否则坚守毫无意义,还将沦为千古罪人。此后战事频起,战线内外几成焦土,而大昭寺毫发无损,时人评价为钟颖之功。
       数千人肚子闹饥荒,百姓每天成群结帮前往联府、钟府门前哭诉哀告,乞请早日议和。这一局面正是藏方本意所在:断绝供应,围而困之,意在迫降,逼走了事,江孜围困战行之有效的战术,在此推广。西藏上层本就对四川陆军进藏满怀惊惧抵触,前段时间又亲见乱兵劫掠军需库饷,囚禁驻藏大臣,如此了得,实在无法无天;一俟乱兵向商上提出借饷回川,求之不得地速速筹集六万两银子送了去,一等再等不见开拔消息,及至炮轰色拉寺,是可忍孰不可忍!说来围困策略是个笨办法,但不失为藏式特点的大手笔。不到一个月,果然听说困守者把能吃的都杀光吃净了,看看时机已到,这一天在大昭寺二楼摇起了白旗,示意不要开枪,有人喊话并掷下书信传单。这边有人过去捡起,其上所写大意为:如若顽抗,死路一条;达赖有令,缴枪不杀,云云。
       面对百姓哭诉,联豫唯有叹息的份儿。作为前朝旧臣,别有一份惨苦在心头,岂是一般人所能体察的。这份惨苦,远远超越了肚腹之饥——事实上这一危机对于联豫全家可说是并不存在,以其身份之尊,一向遵从正统的藏方是买账的,不时有官员贵族暗中相助,尤其谢国梁,隔三差五地派人穿过封锁线送些吃食,已是半公开的秘密。这份惨苦也超越自身安危。凭其经验,他认为自身安全至少有三重保险。其一是,所谓乱军,哥老会,其首领均为身边近人:担任了副总督的何光燮,曾为秘书;担任大同保障总公口的郭元珍,曾为亲兵侍从,即使他们当权时对自己也是敬畏有加。其二是,看得出此际的西藏上层无意与内地一刀两断,何况就藏方立场说来,最恨最惧者四川陆军,可利用者非己莫属。其三是,令人想不到的是,钟颖的挺身而出。这位颇重义气的年轻人,危急时刻竟肯抛弃前嫌,顾全大局,与自己视同一体,情愿同生共死,这一点令联豫庆幸不已。所以说,这份惨苦更在精神和情感方面,在于大势已去,覆巢之下,先痛家国;政治生命终结,一生奋斗付诸水流,藏地改革半途而废;不幸生在末世,眼见得王朝大厦墙垣老旧,裂隙扩大,虽竭尽全力补救,终于还是倒塌。感情的失落、精神的痛楚尤为不堪,这一份惨苦岂是一般人,包括皇族出身的钟颖所能体察的。心灰了,意冷了,隐身于深宅,听到门外百姓哭诉,除了一声声叹息还能有什么。
       联豫隐身遁形,前台凸显了钟颖的身影。钟颖这一年二十三岁,几年间经历了一系列变故,乱局中忽然成熟老到,再不是陈渠珍笔下那个战场上吓得趴在地面不肯起身的角色,沧海横流,钟颖砥柱中流。自从被免去军职,担任造币厂总办这一闲职大半年来,钟颖惆怅郁闷,思前想后,自认资历尚浅,经验不足,胸无城府,挫折无可避免。这样一想,也就坦然许多。待到民国新成,宣统逊位,钟颖虽为皇亲,作别旧朝也只是感慨一番,远不似联豫的创剧痛深。我虽生于帝王之家,却没有也不愿尽享荣华。十八岁即在四川练兵,开赴这边圉荒蛮之地。注定戎马一生,何妨做个民国新人。而乱局一开,即重任在肩,不啻天大坏事变成天大好事。时不我予,时不我待,天降大任,舍我其谁——年轻的钟颖心想,家国天下,守土有责。不论是否改朝换代,疆土总要守住,守住了疆土就有了我钟颖安身立命之所。天下大乱正是大显身手之机,而遍观官兵上下,唯我能够一呼百诺。该出手时就出手,决不再姑息手软。此时的钟颖镇定自若,至少表面看来保持着乐观的神情。面对百姓哭诉,好言相慰:我已派人去江孜连发电讯,我等困守情状北京想已得知,也许早有回复,也许援军已经动身。咬紧牙关再坚持一下,坚持就是胜利,就是功臣。
       接到噶厦劝降传单,钟颖以富有挑衅意味的军事行动给了一个答复:拉萨河南岸有个崇寿寺,寺属耕地颇多,储粮甚丰。这情报早已知悉,只是尚未下手。接到劝降信这一晚,乘夜奔袭,一举拿下。寺僧四散而去,就势派兵占领了寺庙,将青稞杂粮源源不断运回。缺粮恐慌一度缓解,军民精神为之一振。此时钟颖手下军人能战者三四百人:卫队二十余,马队郭建勋百余,三营赵本立百余,土兵营张文华数十。军人之外,丹吉林武装僧人数百人,百姓中能战者当数拉萨回民,数百人守在清真寺,正处前敌,每日饱受枪炮轰击,士气尚可,只不过武器原始,大刀长矛之类。
       城北包围圈中由三营坚守札什城。自从攻打色拉寺败绩后,张子青消失,三营又换了营长,那位缢杀罗长琦的赵本立。札什城墙坚粮足,守护无虞,但缺子弹。每隔几天,需派人借夜色掩护穿过重重封锁前往总部领一批弹药,四个月中并无间断,也并无一人受伤。你道如何?原来是守卡藏兵有个习惯,一到夜晚就燃起篝火,放声高歌,或舞之蹈之。运送弹药的小股部队就在歌声中往返,偶尔会被发现,但等到停止歌舞摸起枪来,敌人早已远飏。
       每日里枪炮声不绝于耳,时有摩擦,但鲜有大的攻击战事发生,拉萨包围战就这样不温不火地进行着。钟颖不敢稍怠,日夕戒备,时常带兵巡察,安抚百姓,鼓舞士气。
       那边阵地上,藏军前线总指挥谢国梁也是披挂上阵,时常带兵巡察。百无依赖中只得勉为其难,他上任条件是围而不攻,以防为主。真的做起来,仍是颇不自安。好在听说北京政府已迭电身在印度的达赖喇嘛,并拟派专使前来拉萨解决争端,觉得有了盼头。他想,由北京政府出面,乱局可望结束,我也好从中斡旋。这批四川陆军在藏声名扫地,可以一走了之嘛。从眼下战局看来,心中佩服黑衣喇嘛的一语道破:酥油以为糌粑吃了自己,糌粑以为酥油吃了自己,白腊杆打狼——两头怕。你看虽是交战双方,未免太不常规:战场不似战场,仇敌哪像仇敌;多像游戏一场,玩笑一场,可又是多么残酷的游戏玩笑。
       谢国梁面向丹吉林停住了脚步,隔着一片沼泽,见这片昔日的摄政王府活佛官邸已是满目疮痍,那里是自己同胞目前敌人的最大兵营,驻有官兵数百,第穆寺丹吉林在藏各地属寺汇集而来的僧众上千,如今皆为武士。丹吉林别无选择地站在了与藏政府敌对的立场,可视为对中央政府的感恩图报——世沐皇恩,三位活佛历任摄政藏王,上一年宣统帝刚刚颁旨恢复了封号和财产;也可视为被逼无奈之选:数百年久享亲汉之名,即便无所作为,以达赖喇嘛的行事风格,也断不会轻松放过,何如一搏。
       丹吉林大门徐徐洞开,旗幡先行,前呼后拥的活佛队列鱼贯而出——第穆活佛,就是那位主寺在德摩、陈渠珍曾经赠以姓氏名叫“陈丹增”的小活佛,骑上高头大马,从容走出包围圈,例行前往哲蚌寺学经。守卡藏兵不仅不得干预,还恭立路边,垂首吐舌致敬。是因为他的活佛身份,也因他与达赖喇嘛是姑表兄弟,所以享有这等特权。那哲蚌寺也素有亲汉之名,只是现在取了中立的立场,不敢明火执仗罢了。
       活佛一离开,双方开始交战,不是骂阵是唱阵。
       此时为开战初期,达赖喇嘛从英国购进军事装备尚未到位,川军占有武器优势,至少有大炮,而民军没有。前线的色拉寺僧兵不甘心,依照发射原理,改装了酥油茶筒,前端装铅弹,中部塞火药,底端开一孔,点上引信,居然也能射出一些距离。丹吉林僧人就此编了一首歌取笑:
       有个愚蠢的炮手,
       做了愚蠢的大炮,
       轰的一声打折了
       沼泽地青蛙的腰。
       色拉寺不甘受奚落,编了一歌回敬他们:
       作为受了戒的僧人,
       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吃了马肉又吃驴肉,
       活该受到如此报应。
       这里的典故是,藏族传统不吃奇蹄类如马如驴,只吃蹄脚分瓣的,如猪如牛。僧人们被迫吃了马驴肉,说明当时包围圈中的人们已经无以为食了。
       谢国梁听了这样的骂阵暗自发笑。手下又有人报告说,熙德寺有人通敌。细听之下又与吃有关。拉萨是僧众的世界,其时拉萨常住俗人不过两三万人,而僧人数量至少不低于此数。虽然寺属不同派别不同,但彼此之间却有诸如乡亲朋友同学等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际分属不同阵营,但敌我概念不明。丹吉林的后花园与熙德寺隔路相望,所以丹吉林内外时常遥相呼应:丹吉林的僧人挨了饿,想念八廓街头的火烧,就按约好的暗号,唱一支歌或打一声呼哨,对方有了响应,就把藏币银钱裹于布包,拿甩石子的乌尔朵一掷出墙。对方捡起来,买了火烧大饼,趁巡逻藏兵不在,再对暗号,一掷过墙。听到这样的“通敌”报告,这位长官只是叹口气:由他们去吧。
       至于南北要道上的守卡藏兵每晚只顾歌舞狂欢,任由敌人隔三差五地往来于眼皮底下,送情报取弹药,这位谢长官也不是不知道,同样叹口气:由他们去吧。面对包围圈内外对峙的双方,谢国梁无不满怀同情,把心裂成两半,一半是水一半是火,而水火不容,水深火热:那一边,是自己的同族,背井离乡的人们此际正坐以待毙;这一边,被征召而来的人也实属不易,平素里在农村牧区过着简单粗陋的生活,诚心向佛,端起枪来不知敌人是谁,因何而战。就如硕洛松三区民兵,从来都是召之即至,当初跟从僧官噶伦与川军对阵,后又跟着川军攻打波密,现在呢,又与川军作战……
       他勒住马缰,倾听从哨卡中传出的歌声——
       当初我俩相识时,
       你像神子我像仙女;
       后来我俩相处时,
       你像魔王我像罗刹。
       循声走去,这座哨卡正是硕般多一带来的民兵,见长官前来视察,齐齐住了歌舞围拢来。谢国梁道了辛苦,一个民兵说,不苦不苦,来到拉萨,如同参加盛大聚会,天天都像过节。长官苦笑道,真是过节就好了,可现在是战场,会流血会死人的。有人回答:不怕不怕,噶厦的大人们说了,为保卫宗教而战,假如死了,可保我们上天堂入净土。先前说话的那位又说,应征入伍也抵销了我家今年的差役。另有人说,只要相聚就是欢乐。谢国梁摆摆手,你们就尽情欢乐吧。边走边感慨,拉萨本圣地,是朝圣之地,歌舞之地,点灯与拜佛,合唱与群舞,永世屏绝战乱,永享祥和欢乐。可是乱局何时、何以结束呢?
       这期间,谢国梁有一次与黑衣喇嘛相遇。他就像个游荡的幽灵,时时隐现。谢国梁垂头丧气地赞扬说,大师果然高见远见未卜先知啊,真的打斗起来了,真的置身夹缝里了。黑衣喇嘛听了直摇头,说今后再也不会多言误人,所谓成功的预言,迄未超出经验范畴;凡事发生皆有多种可能的结果,一个偶然的、微不足道的原因完全可以改变命运;混乱状态中,随机而现的不确定因素尤其防不胜防,唯有好自为之,听凭你心行事。
       谢国梁听了似懂非懂,只好唯唯喏喏。他并不知道这位大师有感而发。黑衣喇嘛的慧眼远望千里之外,刚刚窥见了蒙古喇嘛的最终命运。这些人上路时他曾作过预测,羌塘之旅无须防人,只须防狼。岂知误入歧途的那批逃亡者,误打误撞,竟然会与迟了三个月上路的蒙古喇嘛在最不可能中相遇呢!
       缺粮危机日甚一日地困扰着包围圈里的兵民,崇寿寺储粮坐吃山空,为此还将战火蔓延至河南,藏军将包围圈也扩至南岸八瓣莲花山上,居高临下防范。百姓们的寻食范围得以扩展,河边山坡,每天都有许多人挖野菜,但或为流弹所中者,或吃野菜中毒而死者,日有所闻。
       包围战的旷日持久也大大地超出了西藏上层的预想。整整四个月!不仅受困者难以忍受,困人者也大大地吃不消。调动整个藏地的物资,也难以维持万人吃粮问题,更何况这几个月中,藏军东进征伐,史称第一次康藏纠纷已经开战,从昌都至察雅、芒康、盐井一带,连同川西多县,与边军、与川滇军阀打得难分难解,各有胜负,全线吃紧。
       僵持不下时,有人出面调解了。此人是尼泊尔在藏官员噶布丹,作为友好邻邦,他奉了国王之命两面说和,时机恰到好处。农历六月十九日,三方齐集由噶布丹安排的鲁布草坝营帐中,商谈和约条款。
       谢国梁没有出席和谈。央吉玛善解人意,劝解说,这边不让你去,是为你好,你想那边一见你,还不是眼里瞪着、口里骂着。咱们不去,乐得自在。为此央吉玛早就安排好了,东郊旷野上搭起了野游的帐篷。当鲁布草坝的谈判桌上争吵不休时,这边的两夫妻已经就位,放风筝。
       风筝是谢国梁亲手为她制作的。挑了轻薄坚韧的藏纸做出四翼双尾,用了红黄蓝绿黑白最醒目的色彩绘成线条圈点。艳阳下清风中,央吉玛缓缓放线,一只色彩绚丽的巨蝶徐徐翩飞。央吉玛随口编了歌儿唱道:你在天上飞翔,我在地面仰望,任你飞得高远,线绳在我手上——这歌儿好不好呢?
       谢国梁回报一笑,连说好,很好,随即神色凝重起来。谢国梁全无好兴致,一点儿也不逍遥。他望着不远处松柏杨柳掩映中的汉人墓地,墓地四围的远山、原野、寺院,上方的蓝天白云,心想如果这里便是此生的归宿,也没什么不好。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在等待那边帐篷里的消息。息兵和解是他最大的愿望,只是藏方提出的条件苛刻了些,恐怕难为钟颖所接受。直到半下午了,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不由得内心煎熬。
       央吉玛的风筝出了问题,线断了。擦眼抹泪跑回来,两人一齐仰头,看那只蝴蝶渐远渐杳,消失于虚空。谢国梁安慰说,我再给你做就是了,做三只,五只。央吉玛眼神空洞,说,分明是绳子断了,分明是不祥之兆。
       打听消息的亲随骑马小跑而来,情况果然正像意料中的那样,藏方坚持必须全部缴械、全部撤离方能言和,一点儿也没有让步的余地;钟颖的代表坚决不答应,除了同意赔款外,坚持保留全部武装。双方差距太大,第一次和谈不欢而散。
       这期间包围圈中内部争斗未息,袍哥组织的活动由明处转向暗处,最终难成气象。首领人物如总公口郭元珍怎么也想不通,四川的哥老会何等厉害,保路运动(清政府将拟由民办的川汉、粤汉铁路筑路权收归“国有”,并将此权抵押给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团,故爆发保路运动,四川尤为激烈,参加保路同志会者达数十万人。保路运动成为武昌起义的前奏。)中与同盟会、保路会志同道合,共举大事成就大业,我们怎么就败在了革命对象的手下?而该组织的一些成员也在想,藏中的哥老会虽曾轰轰烈烈热闹过一番,怪只怪首领人物素质太差,一个唱川剧高腔的鸦片鬼能有什么作为,虽然一度挟内地之势被卷上风口浪尖,最终还不是泥沙俱下。由此权威不再,人心涣散,官兵重归旧主。早在攻击色拉寺行动失利后,活动转入地下,当初主战的军官人人自危,密谋暗杀钟颖,说是要重新夺回兵权,其实更要紧的是为自保。郭元珍何光燮何尝不赞同,况且他们早已试过,未遂而已。最早一次行动是在春节过后,郭派人暗杀钟颖未能得手,杀手为复命转而刺杀了一个与钟有亲戚关系的人。自此钟颖警觉,知道有人意在谋命,加强了戒备。后来被郭收买了的几批杀手,居然连钟颖的身边都未能接近。到五月间,最后一次选派姓罗和姓胡的两人,只是这两人都未经过专门训练,在公桑子钟府门口转来转去让人起疑,被卫兵们拿下审问,罗刺客和胡刺客一一招认,是受郭、何等人指使。
       钟颖闻言,决定暂不声张,悄悄处决了二刺客。待到初次议和不成,认为有必要做个姿态,将炮轰色拉寺的问题向藏方有个交代,遂决定处死郭、何二人,以谢藏人。
       执行这一命令的行刑者是谁?张鸿升和张子青。张鸿升一直追随钟颖鞍前马后,议和时也作为钟颖代表;张子青四个月里隐身于八廓街的深巷中,既未参加战斗也未参与谋杀,既不当营长了也无法经商。此人早就换了想法,能活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算烧了高香。听说议和,当即出头,委身于钟颖府中听候差遣。
       六月二十四日晚,行动开始。钟府两卫士找到郭元珍,传钟颖口谕:当下议和之时,有要事相商,请郭大爷前往钟府。郭元珍心知不好,但无处逃遁,磨磨蹭蹭跟了来,迈进钟府大门前还在前瞻后顾,但任何的奇迹征兆都没发现。甫一进门,便听钟颖一声断喝:看绑!两厢立时窜出几名大汉,将郭元珍按倒在地,三下两下捆个结实。郭元珍挣扎着站了起来,说,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必绑起!左右环视,何人行刑?此时张鸿升已隐刀背后,笑说:是我啊,对不起了兄弟!说话间挥刀砍过,人头落地。
       接着,张鸿升与张子青同往霍康府。此时何光燮已熄灯入睡,听见叩门声,光着膀子打着赤脚前来开门。众人一拥而上,不容穿衣,推搡下楼。此时门外大雨如注,何光燮情知大限已至,本能地抓住门框不肯前行。这一次是张子青操刀,就地解决,鲜血和着雨水淌满了街巷。
       官兵以清算主攻色拉寺头目的方式向噶厦政府作了交代,在尼泊尔官员的两头奔波斡旋下,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拉萨议和最终达成,协议四项:川军枪弹分别封藏尧西、雪里,今后无汉藏尼三方人齐,任一方不得擅取;驻藏陆军全行退伍,经印回国,钦差、粮台、夷情各官仍照旧驻藏;钦差卫队准留枪三十支,统领准留枪六十支;所有前次兵变损失财产房屋照实议赔。
       看得出这是一个双方妥协的方案。在藏方,是大部队开走即可,威胁基本解除,留一些机构人员,便于对北京方面可进可退;在钟颖,则为缓兵之计,只要藏中留人即可。
       然而退伍者上交的武器弹药之多委实让钟颖震惊:计毛瑟枪一千五百余支,火炮三门,机枪一挺,子弹数以万计。而这些枪,使用者不足三分之一,子弹则多为有钱的不战之兵所储存,只为自卫。可见人心难测,也始知这一场战乱中,最惨者是百姓,是安守本分的文官武兵。
       1912年9月,退伍陆军及百姓一千三百余人启程出藏。
       联豫同时出藏,藏方仍按驻藏大臣待遇送行,驮牛夫马,浩浩荡荡。正当拉萨最美的秋季,柳叶儿由绿转黄,金飒飒地摇曵在秋阳和风中。布达拉宫红白鲜明,千年矗立,望见多少人来人往,如今走过的是我。联豫心头五味俱全,伤感,凄凉,庆幸,忧心。伤感在昨是今非,凄凉在功业全废,庆幸为全身而退,忧心在回京之后。议和期间接北京来电,令联豫撤职回京,令钟颖任民国驻藏办事长官,这一信号预示着不祥,预示着回京之后尚有一番口舌之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就此别过,永不再回。
       本来议和时,藏方提议联豫留藏而钟颖离藏,其用心可谓阳谋尽人皆知。钟颖本可就此离去,但来自北京政府的任命使他无从选择,遂迁往前钦署办公。对外联络再次断绝前,钟颖收到的最后一份电文是由驻印境的官员马师周转来的9月16日北京大总统令:坚守条约,保全领土主权,该办事等万勿遽离藏境,致蹈自弃疆土之咎。
       对于联豫离去钟颖留下,西藏上层表示不满,声称只认前朝,不认民国,只认驻藏大臣,不认办事长官:办事长官是何级别?不予合作,应即撤离。这当然只是托词,他们在等待消息,随时以消息为依据更改态度:藏军东线战场捷报频传,察雅、芒康等金沙江以西各地收归藏有。而国外传来的消息则是,英国政府已向北京政府施压,不准派兵进藏,否则不予承认中华民国及其大总统,等等。一系列喜讯的鼓舞,加之从英国方面采购的枪炮等新式武器已到,彻底赶走钟颖已不足为虑。于是,第二次拉萨包围战打响。
       联豫走后第十天,9月25日,调停人尼泊尔官员噶布丹匆匆来访,一见面就说,有麻烦了,麻烦大啦!当初协议中只准你留枪六十支,但是你私自多留了人和枪,为此藏方可能要以不遵守协议为由采取报复行动……话未落音,满城枪炮声大作。
       不宣而战,这一回藏军方面拔帜易帅,谢国梁退居二线继续做练兵的教官,总指挥换了藏人,达桑占堆。达桑占堆出身极为贫困,做了十三世达赖喇嘛的侍从。后因护主有功,遂成亲信。被达赖喇嘛派回拉萨,指挥了第二次对川军的包围战。达赖喇嘛从身边派回的亲信,一经上任就下狠手,令藏军万余人向长官公署及丹吉林发起总攻,丹达庙、三光庙、肃曹庙、理事府、柳夏府同时失守,不及撤退的伤病士兵全部束手就戮。
       钟颖人寡枪少,再次被围,而包围圈大大缩小,被围军民五六百人。弹丸之地,声息相闻,处处皆前沿。其时钟颖手下的战斗人员不足百人,计有马弁十余人,卫队管带曹绍武手下数十,马队队官祥麟手下数十,驻防丹吉林谭队官仅有几人,驻守新房管带张文华手下土兵五六人。汉藏百姓虽有四百多人,但均无枪支,只资守望而已。
       这一次来势凶猛,看起来志在必得,似乎人海战术即可踏平,只须一拥而上便可将这一据点轻轻抹去,但是,仍然僵持了三个月,其惨烈程度大大超过前一次围困战。
       最初钟颖把坚守时间确定为一个月,到10月下旬大雪封山前,救兵再不进藏,只怕真的是全军覆没了。然而苦挨一月,声息全无。钟颖不由不反躬自问:明知全无游戏规则,此次被围仍如前次一般猝不及防,不能不说自己难辞其咎。存粮紧缺,每天只可为出战者发放半杯青稞,百姓则难以接济,生死由之了。老弱者饿死的,因饥饿绝望而投河自杀者时有所闻,又听到百姓中将有烹子而食的传言,不禁悚然心惊。几次托人给尼泊尔官员噶布丹带信,但都找他不见,不知躲往何处。而藏方,明言的唯一条件是全部缴械离藏,非此莫谈。百般无奈,只有铤而走险。坚守一个月后,钟颖召集会议,商讨强攻熙德寺夺粮行动。
       熙德寺是藏军重要据点。会议决定采用声东击西战术,调虎离山之计。夜半十二时,三五兵丁负责用哥伦炮朝布达拉方向轰击,造成欲进攻布达拉宫假象,以牵制宫墙下雪里的藏兵;与此同时,全体官兵倾巢而出,扑向熙德寺。民军本就缺乏军事经验,听见布达拉方向炮声,各处藏兵群起涌往雪里,熙德寺僧兵也是全员出动,寺中只留下老弱僧人。全无抵抗能力的留守者万没料到官兵突至,当即弃寺而逃。谭队官奋勇当先,攀窗而入,打开大门,官兵一拥而进,直扑粮仓。
       熙德寺僧兵到达布达拉宫脚下,守望了一会儿,不见来犯者,正自疑惑,忽听自家寺院方向几声枪响,情知中计,赶紧折回。途中有报信的寺僧迎来,知官兵已进入寺中,又赶紧布置兵力,将寺院团团围住。寺中官兵正往回扛粮,见大队人马黑压压拥来,唯恐脱身不得,一把火点燃了殿中幡幢,烈焰腾空而起。僧兵们罔顾其他,当即全力以赴投入另一场战斗:找水灭火,直抢救到第二天下午,熙德寺主殿就此被毁。
       这次奇袭战果辉煌:粮食一百二十包,酥油八包,大铜炮一尊。
       这之后藏军一方面加强了防守,将包围圈收缩得水泄不通,一方面加强了攻势,枪炮地雷无所不用,轰击无分昼夜。致使丹吉林主殿层楼摇摇欲坠。因为该寺人多势众,上一次包围战中都未敢轻取,这一次却要拼他个鱼死网破了。官兵北侧防线几无完土,房屋院墙无不弹痕累累。除了稍事自卫,官兵大都龟缩在坚固一些的建筑里,再无进攻之力和机会。
       随着天气转寒,大雪封山,救兵驰援的希望渐渐破灭。信息不通,钟颖哪里知道,二次被围后不几天,袁大总统即已电令川军和滇军中止西进,托词财政困难,根本原因则是惧怕英人的强硬态度,他正急切等待着英国政府的承认,并且眼巴巴地等着英国某公司的上千万英镑贷款。何况还有国内乱局也令大总统焦头烂额:北方有外蒙问题,南方有革命问题。不是不想管,是无力去管:特派马吉符、杨芬、温宗尧等两拨专使进藏,英印政府拒不发放进藏护照,一直滞留于印境。曾有几次,专使们设法向同在印境的达赖喇嘛转达公函,无奈英人防范甚严,信件皆被中途拦截……
       钟颖哪知这些,仅知守土有责:大总统有令——保全领土主权,万勿遽离藏境,致蹈自弃疆土之咎。从再次被围开始,因为已有先例,藏汉百姓便每天前来哭诉,议和吧,议和吧,放下武器就是了。随着粮荒的加剧,军士们的眼光都转向了钟颖,北京怎么不管我们了,坚守还有意义吗?对此这位长官只是千篇一律地安慰劝勉,渐渐地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了。钟颖仰天长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寒风卷起漫天黄沙,严冬逼近。一无粮食,二无燃料,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有一天的某个时刻,钟颖终于明白,此地已成弃地,军民已是弃人,奇迹不会出现,撤离的时候到了。这时他还心存一丝幻想,只要我能留下来,哪怕是一个人呢。
       决心已下,对话的人却找不到了。不仅尼泊尔官员,屡次投掷议和之信,藏方一无回音。看来他们留出的唯一出路是举起白旗投降,但那万万不可;否则就是因冻因饿的集体就义,那也万万不可……
       困兽犹斗,情急智生。某一天里钟颖心想,敢战方能言和,敢战必须善战,何处是他们的要害所在?翻找出拉萨地图看过,目光聚焦在某一点——尧西府。
       尧西府即佛公府,佛公府即达赖在俗世的父母亲眷的府邸,也即上一次收枪库存的地方,虽为高墙深院,但因多番进出过,对内部格局了如指掌。尧西府虽由尼泊尔军人把守,而藏军的马队营也驻扎于此,两次攻击均由此出发。从道理上讲,不是中立之地,日后可据理力争——以此世家及兵营,存粮定然多多;何况只要劫持了达赖眷属,定可迫使藏方就范,出面议和。
       当夜召集会议,作了缜密部署。严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议和求生,在此一举,全员出动,不进者斩。
       此时拉萨依旧不夜,各处哨卡灯火篝火,守卡兵士还在饮酒喝茶,欢舞高歌。夜半十二时,百余人出发。炮手们将一门哥伦炮架在马队营前的桥边,以截击北部藏军,其余兵分两路,一路负责对付哨卡,扫荡踏平,一路直奔八廓街尧西府,搭成人梯翻墙而入。此时各处鸣笛呐喊,两边枪炮齐发,守卡哨兵缺乏思想准备,登时乱了阵脚,不知该向哪里开火。北面有援军赶来,被炮火所阻,只好隔着小溪胡乱开枪一气。而这边逾墙而入者轻易就打开了大门,从上房中请出了达赖家眷。
       钟颖坐镇公署指挥,除留两名护兵外其实空城一座,只有操刀百姓来回巡逻。不过大半小时,有人前来报告:占领了尧西府,达赖眷属已被拿获。钟颖长舒一口气:好!马上将达赖眷属带回,再抽回十名兵丁回守马队营。略一思忖,手书一令:不得窃取尧西财物,违令者斩!
       手书令送达时,卫队长曹绍武正好捉住了一名翻箱倒柜行窃的士兵,杀无赦,当即枭首示众。
       见神王家眷已成官兵手中人质,投鼠忌器,藏军果然停止了行动。
       过了几天,尼泊尔驻藏官员噶布丹笑嘻嘻地出现了。一进门就说,我这个中间人啊,非得两边相求才可以出面,也才有效果;两边只管打起来,想要劝架也劝不住;只有一边求了我,想要说和也办不到——是不是这个道理呢?依我这个外人看来啊,衣裳自里面破损,世人受内部折腾;高兴时牛马也相送,怄气时针线也相争;生脸的气而割鼻子,受害的岂能是他人;狗咬狗,撕不破狗皮……这下好了,我又可以说话啦。是这样的,噶伦大人找到我了,愿意和谈。
       这一次没费多少周折,但也不容再谈附加条件:一律缴械,军民全撤。依照上次办法,三方签收,枪栓带走,枪械封存雪里库房,今后没有三方在场,不得开启动用。
       钟颖的西藏生涯谢幕在1912年的冬月,公历为12月18日。最后的雪夜,钟颖夜不成眠。雪色映于室内,微微有光。朦胧中幻觉到一黑衣人悄然而至,坐于床侧。在亲和的场中,钟颖不觉惊愕,反倒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时刻。黑衣人示意不必起身,并无言语,但分明有一个亲切的、使人心熨帖的声音,不是从哪里发出,而是充满了屋宇:浮生若梦,过眼烟云,凡事不必耿耿于怀;如有厄运降临,无须惊慌沮丧,冥冥中自有天佑神护,因果报应不爽。
       为什么会有厄运,谁会加害于我?果有天佑神护,可否化险为夷,我渴望着这一生的功成名就,大师能否帮我?
       很抱歉我无法改变大局,改变你今生命运,但可赠你一份礼物,可保你乘愿再来。
       一觉而醒,天光乍现。钟颖四下张望,不见有人,只见手中多了一样东西,红丝绳的金刚结。回味着大师预言,半是感伤半是慰藉。他把吉祥结系于脖颈,陡觉胸臆间空旷寂寥。从此时起,他觉得自己的心魂已然消散。
       在持枪藏兵的押送下,驻拉萨文官武弁约四百人,汉人百姓三百余家,踏上返家的迢迢征程。前一天下过雪,雪后的太阳湿漉漉的,阳光下四望刺目的银白。树木支棱着枯枝,红山上的层叠宫殿萧索。钟颖的心空空如也,拉萨,我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乘愿再回?
       是时候了,达赖喇嘛起驾回宫。仪仗浩大,气势壮观。这一年达赖喇嘛三十七八年纪,正值盛年,加之鲜明的爱憎个性,将观世音化身的凶善两面淋漓尽致地演绎,多年流亡生涯中的积怨激愤厚积而厚发。甫一归位便着手清查清理清算:有谁在明里暗里支持川军,与神王作对,与汉人私通?一概拿下!——丹吉林,即刻夷平;财产,尽行没收;活佛,废除,不得再行转世,永远不得转世!至于哲蚌寺,后藏班禅,且待日后慢慢收拾。今后,凡有身着蓝色服者即新派来之官吏,尔等不得供应,不过,牛马运输、乌拉差役倒可照旧供给……
       令行禁止,论功行赏。神王善相慈爱,文官武将列班召见。亲汉的擦绒父子已经就戮,护主有功的平民达桑占堆承袭其家族头衔并全部庄园财产,平步青云,富贵尊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哪一些有功之臣,一一面晤,尽行封赏。
       被召见的人中,仅有的一位汉人是谢国梁。啊你就是国梁!神王竟然从宝座上站了起来,迎上前来,双手捧住国梁手,轻轻拉近,轻轻触碰自己的额头,予以最亲切的加持。谢国梁登时受宠若惊,热泪盈眶,口称佛爷。神王开口垂询,国梁哪里人?唔湖南。国梁贵庚?唔还长我两岁。听说那些汉人忌你才干,多番欲加害于你,你受惊了吃苦了。以后就好了,他们再不能欺负你了。
       谢国梁谢了又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时想起一事,便说,北京大总统新近终于为佛爷恢复了名号,恭喜恭贺。达赖喇嘛脸上掠过难以名状的神情,像是不屑一顾,间有几分自得。谢继续进言:前番作乱者是四川陆军,皆已被逐出境,万望不致影响汉藏之谊。民国新成,倡言民族平等,当共谋五族共和。我已投书北京,对藏事整治提出浅见陋识……
       佛爷摆摆手,表示对此无意深谈,说,我已电复大总统,表示了政与教在我,是鱼与水不能分离之关系。从今往后,我将在藏推行新政,发愤图强,国梁你就安心留下吧,也好助我一臂之力。
       第十一章刘先生又一人生故事潜文本
       本章开始时,作者意识到了本书已接近尾声,所欲表达的应当加速进行了。回顾此前已诉诸文字的,竟是如此地欠缺不尽人意啊。首先表现在史实部分。搜寻旧史是一个不快不畅的过程,积累了不透不爽的经验,难怪历时长久进展不大,现在作者已知症结所在——正在那段历史本身的行进情形,那是两极之间实难令人愉悦的中间状态:干与湿之间的黏,甘与苦之间的涩,刚与柔之间的“肉”,急与缓之间的滞,进与退之间的掣肘,正反顺逆间的别扭,利钝软硬间的绵,明暗黑白清浊间的灰色如晦地带,通达与坚壁间的沼泽类型,斩不断理还乱的纠缠,欢乐与愁苦之外有烦,很烦,难耐其烦,是非不明,关系暧昧,真假善恶美丑界限模糊,行为方式迂磨腻歪,欲说还休的吞吞吐吐,半明半昧里躲躲闪闪,南辕北辙,东西莫辨,夹生了,弄拧了……汉字如此丰富,这类句式几可无限排列下去。而此类中间状态让我这样一个心地单纯、惯于一分为二非此即彼看问题、尤其惯于复杂问题简单处理的作者,被迫面向空前的难题和挑战,形同无罪受罚。
       富有人格的历史简直就像一个恣意妄为的顽童,它强加了很多非理性之物连同后遗症,一并交由后来者负重前行——在此作者我不便公开去说历史的更多坏话,只想强调一点心得:通过了解清末民初这段地方史,我不再对历史奉若神明。不过平心而论,有紧张而不会崩断,又是由历史的韧性特质所决定的。一地历史何来?由时间+空间+人物事件组成;时空不会断裂,生活必然持续进行。或者反向说来,生活之流不息,历史扬长而去。委弃身后的,无论好人坏人全都折戟沉沙,无论好事坏事全都剥落风化。这个历史若无其事地行进到今天,早先的废墟已然迹地更新,人群换过几茬,百年前的黏稠被稀释,浓酽被淡化,禁锢被松弛。在今天,思想可以空前扩展,自由度得以加大。经过我们那么多年的努力,终于让沉埋经年的史实重见天光——但也到此为止,只不过让死去的再死一回而已。
       通览本书历史故事,几无常规的大善大恶,既无光荣和伟大,也无十足反面角色,充其量不过未遂其愿的不寻常人物和一些小人浊人草木之人。涉及当代故事,本来积累了很多素材,有非常正面积极的人和事,但实事求是说来,不太适合进入文学。负面的则有几类典型:某人是被金钱异化了的,某人是被官场异化了的,尤其一个自视政治正确的化身,好生令人生厌。另有一个长期行走西藏者也很有意思,因其言论离经叛道,不合主流,故与上述几类一并抹去。一并抹去的还有试图深刻而本质地反映当下特定历史时期的打算(且不论能力是否足够)。这里好像存在一个疑问:你究竟想要表达什么,自觉心中有块垒壅堵,你能否言明此一块垒究竟何物。是不是走得太远,远不止开枝散叶的问题。
       对此作者答疑,无论对古人对今人,自从听到司马阿罗的评价:百年俱是可怜人。自从听到了,老实说,任何的块垒都没有了。
       好了,就这样,当把不便言说的通通抹去,水落石出时分,就显现出那个可被反复利用的资源,就像太阳的光能那样取之不竭,司马阿罗所授锦囊中,还有这件宝贝可用——继续拿了我的同类,亲爱的刘先生,蒸烤煎煮,开涮。
       再次出场的刘先生差不多到了退休年龄。人还是那个人,增添了老态的同时,还增添了一副墨镜。本来几年前动过白内障手术,现在又得了一种难以治愈的眼疾,据说不久或有失明的危险。人还是那个人,但因某个阴差阳错经历又改变了。再次出场的刘先生是个民俗学家,或按一度时髦、现在则有些过时的称谓,人类学家。造成这一改变的转折点,是当年在墨脱,为了今天看来可大可小的问题调离,返回拉萨的途中,在现今的林芝地区被截留。从北京来了一个社会历史调查组,将深入到米林、墨脱等地考察珞巴族民主改革前的社会制度,正在物色合适的翻译人选。可巧刘先生途经,与专家们同住一个招待所,这位语言天才的出现令深得科学唯物史观真昧的专家们也不禁感叹“天助我也!”。当地革委会随即向拉萨发报请留,获准,刘先生即随调查组重返山林。时值70年代初期某年,“文革”尚未结束,考察中虽有强调突出政治的方面,但工作基础仍为严肃的民族学社会学内容,那些考察报告在今天乃至今后看来仍有重要参考价值,尤其因身历旧时代的当事人已然遵从自然法则陆续谢世,那些资料愈形宝贵。正是出于这一原因,这项工作结束后,当地政府考虑不仅珞巴一族还需深入调查,藏族社会也需要同样的调查,索性把刘先生的人事关系调了来。这些年里,刘先生就一直在林芝、米林、墨脱,总之是喜马拉雅南北的山野中走动,访谈,记录,整理。他就这样成为专家,藏学中的一支,喜马拉雅文化,包括了这一带山区的藏、门巴、珞巴、僜人等民族和人群。按照那个多重的平行世界理论,一个在藏北草原,一个在藏东南山林,同步成长。既然命定了险境奇缘,那就再遭遇一回,那一个是雪野历险,这一个富有地方特色,溜索历险。
       刘先生跟着调查组走了一圈,学会了田野调查方法,调查内容虽多属社会历史生产经营差税劳役等等,也捎带着涉及了传统生活习俗。其时“破四旧”遗风犹存,被访者说一半留一半。没过几年,“文革”结束,那一半竟是滔滔不绝了。刘先生全心投入,走村串户,从创世传说到各路神鬼、巫卜祭祀到狩猎仪式全过程,记录了一本又一本。有一年夏季,大约70年代末端,他结束了大峡谷中某部落的调查,为收获甚丰而兴奋,也为某种不足而遗憾。缺憾何来?刘先生想来想去,明白了,是生活现场的缺席,对,是亲历感!我要是能在地地道道、纯而又纯的传统里,作为珞巴民族成员生活过,获取的将是第一手资料,那该多好!这个念头闪现在返回途中,暴雨连绵,山体垮塌,心想那该多好的同时,陡然发现眼前的路断了。刘先生一个人,背着一个背包,罩着一件军用雨衣,被搁在江边半道上了。
       大峡谷的路难走,走了千百年也没走出一条像样的路。平时足够艰险,加上了额外的突发事件,更是难上加难。刘先生只好转身走起回头路,忽听隆隆闷响,转过崖角一看,不好!一爿山坡斜刺里冲进江边——全堵。遭困的刘先生告诫自己冷静再冷静,详察再详察,在几十米长的活动空间里来回逡巡,总算找到了突围之策:一处约摸一人高的山崖上,似有灌木被刀砍过的痕迹,说明上面有人走过,说不定是条可通往村落的小路呢。刘先生振奋鼓勇,两下里搬来石块树枝,搭起一台,一纵身上了崖顶,右臂登时剧痛。前几天这只胳膊受过伤:山道失足,差一点掉进江里,幸亏反应敏捷,就手抓住一条突出的树根,顺势作一单臂引体向上,脱险的刹那,韧带被拉伤。
       依稀的小道尽收眼底,或者不能算路,只是有过人迹,而且悬在山半腰,壁陡壁陡,其下是深涧,一线流水奔腾入江。
       时已过午,雨还在下。刘先生从背包中摸出荞面饼,边啃边走。直走到傍晚时分,小路绕到了山背后便消失了,代之而现的是一根溜索连接起对岸山崖。溜索约近百米,从前的溜索是藤索,三几年就得更换一次,现在的是钢索,看来新换不久,试试牢固程度,满有信心。过溜索的用具,带凹槽的轭具和绳索一应俱全。藤索藤桥刘先生都无数次通过了,这次不应该有问题,三下两下把自己用绳索固定好,轭具滑动。
       俯瞰身下约百米深的谷底,一线河流湍急,水声隐约可闻。溜索形态两端高中间低,自动滑行到中段,另一半需靠双手攀过。要说完全安心也不真实,这些制作粗陋的轭具,最怕中途卡住。虽不常见,但的确发生过。
       就像被设置好了的场景那样,正当脑子里闪过了“最怕……”念头的时候,果真卡住,那块鞍形木发出的细微声响,听起来惊心动魄。轭具有些倾斜,一侧裂缝卡进钢丝,似乎还在扩大,万一断裂……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目测对岸,约有三十米远。
       实实在在悬在了半空,试着调整轭具改变着力点,将就一下就滑到头了,又担心弄不好加快断裂,后果不堪设想。犹豫间听到对岸有牛在叫“哞——”但树丛深深不见牛影。心想有牛就应该有人,不由喊叫起来,声调都变了:有人吗?赶紧出来!
       那边灌丛中先是钻出一个脑袋,一半裸少年走出,看见了他,不慌不忙地问,叔叔,叔叔,你怎么不过来?
       我要是能过来……刘先生好气又好笑,用珞巴话说,你家有大人吗叫他们快来!
       那少年又说,叔叔,叔叔,你待在那儿做什么?
       这回听出来了,这孩子脑子有问题。正想着怎么办才好,那木头发出最后一声脆响的同时,身体悬空,全靠双臂。转眼间那少年钻进树丛不见了。
       只能自救了。刘先生决定以双臂之力攀过去,可是受伤的右臂不能像左臂那样交替使上劲,只好一点点地向前挪。此时的刘先生全力以赴,大脑空白,不能想也不敢想,仿佛时间静止空间也静止。
       就这样挪移了大约十来米远,还剩下十来米的时候,左臂因为几乎独自支撑全身重量太累,直想撒手,刘先生也有些麻木,心想,由它去吧;但是大脑保持了清醒,说不。应和大脑的是一个女声,接住接住!
       
       再次出场和相见在2002年。由于前定的缘分,还是我们一群。一群友爱的人,在各自的轨道运行数年后,重又聚首,真是人生快事一桩。再次携手合作是应召而来,为了修订完善林芝地区旅游规划。这些年里,林芝作为西藏旅游的一个响亮品牌,伴随着世界第一大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的被发现而名声更其响亮,既有生态之旅也有人文之旅,还有未来的大峡谷探险之旅,均属极品、绝品旅游资源。令人振奋的还有,整个地区有可能建成一个国家森林公园,务虚了多年的机场建设也已被正式提上日程,为此,当地召请了从西藏到北京的各方专家共同调研筹划。
       这一次相会场面感人,杨庄一见刘先生就哭了起来,哽咽着说,我们都老了。刘先生喜悦又感伤,就像几十年前那样拍着杨庄的肩膀,好言相慰:不哭不哭,不老不老,头发白了白得漂亮,皱纹多了多得端庄。一句话逗得杨庄笑,大家跟着笑。
       杨庄现在已是环境科学方面的专家博导了。两次考察过大峡谷,作为生态方面的专家顾问应邀前来,与刘先生又一次合作。当今国内环境科学界泰斗新近提出的地质划代“人类世”新概念,这一概念跨了学科,涉及地球环境科学和人文科学,有着自然人文史的内涵外延,杨庄主持的课题是自然、社会两大系统的合并研究,刘先生可以用他的多年考察积累,为之补充内容,作高层面交流了——身份变化多端,缘分棒打不散。
       罗丹从拉萨陪同杨庄前来,已是专家身份了。正式场合中西装革履,学者风度外加成熟男子风度,较之从前魅力大长。会议发言中每每提到孟加拉虎,长尾叶猴,大小灵猫,核心区……规划中应着重注意的若干……又俨然野生动物保护神姿态。范丽当时不在场,去巴松错了。范丽从一个漂泊者渐变而为生根者:她和罗丹成为一家人,生了儿子已到上学年龄。她本人也在旅游公司的林芝分部当了副总,负责开发巴松错,在湖边建了度假村,现在则是去实地考察是否该拆房了。鉴于遍及全国的旅游热中,风景名胜核心区中盲目地大兴土木现象普遍,对生态景观有损,国务院一声令下,该拆的就得拆。
       在场的还有一个人,开始以为是初次见面,见她刻意地拿眼盯我,笑意里一丝顽皮,不由得苦寻记忆。当我终于想起并叫出她的名字时,她拍着手快活地跳了起来:西若西若?现在我不叫西若了,我改了名字啦,你猜我叫什么?那年你是为谁去德摩的?——对,我的名字叫西原!
       西若,不,是西原,西原长成大姑娘了,原先瘦尖尖的小脸圆嘟嘟的,原先单薄的身架也丰满起来,套装松石蓝的尼龙绸运动衫,闪耀着青春的光色。林芝的农牧学院毕业后,考进南京气象学院读研究生,毕业实习回家乡,要去大峡谷的气象站工作一段时间。不简单,此西原非彼西原。那当然,我们是同族的女子,我是那个西原,当然也不是。
       令我们高兴的是,不经意间会影响到一个小姑娘的成长历程:那个初中小女生西若,德摩之行认识了我们,因受我的寻找主题影响改了名字。因羡慕杨庄的职业报考了农牧学院的林学专业,走向了现今的道路。大学将毕业那年,道听途说了一段公案,有人,当然是有一定科学背景的人,眼见得大峡谷水气通道对于高原生态的良好作用,大胆提议在喜马拉雅再人工开凿另一条南北大通道,以使印度洋暖湿气流更多地涌入,更大面积地改善环境。这一梦想极富鼓动性,有人,当然是具有雄厚财力的人积极响应,愿意为这项巨大工程支付巨额资金。但是,鉴于理论上的异想天开,操作上的难以进行,只作为笑谈,从未受到科学界认真对待。西原却大感兴趣,这想法太浪漫啦!私心里想要建立一个数学模型,亲手论证该通道影响范围和程度,为此报考了大气物理研究生。将届毕业,她还没拿定主意,是返回家乡做应用研究呢还是继续读博。
       手机响起《致爱丽丝》,西原看一眼来电显示,立马浮现甜蜜笑容,蹦跳着外面对话去了。刘先生说,肯定又是男朋友电话,林芝军分区的。她小时候听了西原的故事——不光改了名字,还决心嫁给军人。对了,《艽野尘梦》你读过没有?那真是……我有这样的情结,是因为我的前辈刘赞廷,他认识陈渠珍,参加了……记录了……他是那个时代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对他那一代人中的谢国梁特有感情,有一年去拉萨,我还去过东郊汉人墓地他的坟墓前凭吊过。
       刘先生说起那一套,以为我是第一次听到。
       西原接完电话回来,笑盈盈的。我和杨庄争相打趣:是不是跟那个西原学来的,这个军人是不是湖南人?快说快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西原笑而不答。罗丹代言,西原才不会不好意思,大学刚毕业就在军分区院里贴上征婚启示,扰乱军心,结果让政治部揭走了,还正式研究了一番,为她提供了三个候选人,可惜没有湖南兵,也没有姓陈的。
       刘先生话还没完,说他断断续续以十年的时间,沿着赞廷前辈当年日记所载路线完整地走过一遍,虽然山川改貌,物非人非,但是很有意义,我写下的游记你要不要看一看?我整理的藏地秘史……
       我说:还有王室情结长头发情结桑桑的故事波密王的故事呢?
       刘先生大为惊奇:你怎么知道这些?抽屉文学,我还从未示人哪!
       我说:徐岚当年在波密桑林养蚕失败,刘先生,我还以为你会在旅游规划的特色经济里提一个发展养蚕业的建议呢。
       刘先生更为惊讶,说,我的《野史徐岚》并没有完稿,刚刚好写到徐福第三次把蚕种送了来,放养到桑林里——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独享这个故事呢。
       不再跟他讨论这些,我更想印证某件事,以与另一幻象对应——这一回你的“影子老婆”是哪一个?
       这一回刘先生已不再是惊讶的问题了,他取下墨镜仔细端详我,真是神了,连这些你都知道,谁告诉你的,啊?
       现在我越来越倾向于一个观点:由于环境机会等原因,一个人的职业、经历可变,但就整体准备而言决定了万变不离其宗,其本质决定了大致不差地处于同一层面。以刘氏为例,不管做什么,未必会有大作为,总在折腾事儿罢了。包括他后天习得的藏式乐观、幽默和机智,不受职业限制,时时得以体现。一见面那句头发白了皱纹多了云云,一听就来自戏谑型藏谚“鼻子豁了却豁得漂亮,头虽打破却破得雅观”之翻版。感情经历也是如此:像刘先生这样游离的灵魂无根之人,怜香惜玉的人,没有影子老婆才怪。
       果然,这一回尤为离奇的奇遇是溜索历险记,配角是一个珞巴女子。
       正当千钧一发之际,耳畔响起梵音:接住接住!
       刘先生精神一振,援军来了!一个女子,不,是仙女菩萨度母观世音是神之使鬼之差,一只救苦救难的手,舞起仙索,一掷而来。刘先生瞬间恢复灵敏,配合得天衣无缝:右手一伸抓住绳头,用了可能一秒钟搭上钢索并挽了一扣,再用另两秒钟把绳头部分绕在腰间打了死结。往下的情形作为听众我们可以想象到——借助外力,慈航普度,到达彼岸。
       刘先生尽情地瘫倒在地,享受劫后余生。那女子安坐一旁等他缓过气来。这时才听到那少年气喘吁吁跑来,边跑边说,叔叔没死呀。事后得知,该村名阿崩,以“老虎”命名,老虎村;女子名朵朵,少年是她弟弟,名尕尕。少年的脑子毛病是与生俱来的,至于何以目睹刘先生身处险境,反应正确,跑回家找来姐姐帮忙,家里人也解释不通。事后刘先生想起,少年的出场也像是早已安排好了的。总之当时刘先生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跟随着朵朵尕尕,迈进了这一家的门。
       朵朵家三代同堂,爷爷奶奶七八十岁,爸爸妈妈四五十岁,朵朵二十出头,尕尕十四五。这一家人,唉怎么说呢,这一家人就好像是被人组织起来,专为民俗学家前来采风预设的,所需角色应有尽有:爷爷是故事高手,就仿佛珞巴民间文学的载体;奶奶身为纽布巫师,表演起来手脚麻利;父亲是村中头人,其狩猎本领在这一带的猎人中是名闻遐迩的高手;母女二人虽做农活家务,却是能歌善舞;少年只会放牛,但是他贡献最大:及时地发现了危难中的刘先生。就这样,刘先生一头扎进了珞巴文化的最深处,一脚迈进了鬼世界——这一带的民族中,门巴敬神,珞巴崇鬼。不过珞巴人的鬼与通常所说的鬼魅有别,虽有恶鬼作祟,但善鬼似乎更多。
       首先由口腹欣赏了最经典的饮食文化。这个会说珞巴话的汉人的到来让全家喜出望外,全家人济济一堂,先敬米酒,每人唱一支敬酒歌,然后每人敬三碗。一巡还未过,村中十几家陆续闻讯赶来,人人手捧大米酒、玉米酒、鸡爪谷酒,争先恐后地有请,不速之客勉力应酬,尚未轮到一半,大醉。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还不是自然醒来,确切地说,是被一种焦燎味混合着肉香味的强烈气味刺激了鼻腔,连打几个喷嚏,在一阵惊喜的“醒啦醒啦”的喧闹声中醒来。甫一睁眼,就看到老老少少好多双眼睛好几张嘴巴齐集头顶上方,耳朵里则灌满了各种声音:叔叔快起来,我们都等不及啦,哥哥你饿坏了吧,看我们给你准备了什么好吃的!爷爷郑重宣布:我们将用最隆重的礼节,最佳美的食物,款待我们最最尊贵的客人!
       刘先生不好意思地爬将起来,不需解释就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多年以来,他喜欢的是那种特别的异香,却永远不能习惯它的形状:珞式烧烤的主体是山鼠,火上燎去皮毛,剖开肚皮掏出内脏器官,撒上盐巴和香料——好客的珞巴迎宾宴上的一道主菜。
       民俗考察在午餐后进行。朵朵或尕尕陪他走遍了阿崩村每一座木楼竹寮,每一座木楼竹寮内外大致相似:挂满了野牛的头,有角兽的角,无角兽的下颏,作为猎人的光荣,炫耀祖孙三代狩猎战绩;一式的火塘仓储,坚硬栎木的犁耙,煮粥的石锅烙饼的石板舂米的石臼盛水的陶罐。刘先生心中好生奇怪,村中家户几乎不见铁器金属,而民主改革二十年间,整个墨脱不下三次发放过铁制农具,难道这是个被遗忘的村庄?刘先生说起县城,朵朵摇头;说起“文革”,朵朵表情现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茫然。她说村人从未走出过离家三天的路程,村外有田地,山林有野兽,每年秋季山外有人拿盐茶布匹日用物品来这里交换兽皮麝香,她不认为有走出去的必要。
       刘先生觉得自己回到三十年前或更远的百年前许多世纪。只有一个疑问——通向外部的那根崭新的钢索是怎么回事,难道也是专意为他预设的?
       时隔二十多年,刘先生讲这番经历的地点是在林芝八一镇,我们到达的当晚,下榻在范丽经营的宾馆里,听众是我和杨庄。杨庄是陪着我听的,还不时插话补充某个细节,或更正说,当年你可不是这样讲的。刘先生随身带来阿崩村十三天的巨厚一本记录,第一页是手绘的全村概貌草图,十三家位置分布。第二页是到达阿崩村当天纪事,显然是后来补记的,因为那天醉得不省人事。不,这个记录本全部是凭着记忆补记的,刘先生说,你先翻一下,其实那个村庄就是完整一部珞巴传统文化纪实。先从阿崩——老虎村村名开始。
       就在第二天晚上,坐在温着茶罐的火塘边,刘先生提出一个问题,村名由来。爷爷答以宏大叙事的唱词,以天地结合为序幕,展开了珞巴世界的人类起源、万物丛生的大舞台。天公地母生下三子,长子怎样变成老虎,次子怎样成为珞巴祖先,三子怎样成为藏族祖先。长子阿巴达基因为生吃山鼠渐渐变身为老虎,与弟弟阿巴达尼相约互不伤害,这位虎祖最初居住在村后山洞里,所以本村名为阿崩村。
       以下的每个夜晚都是史诗的演唱,民间故事中人的故事,鬼的故事,动物的故事,等等的述说。其中许多片段曾经从其他珞巴部落听说,但爷爷的版本是最全的,环环相扣的,帮助他捡回了遗失的链环。如饮甘霖醇醪,刘先生陶醉其中。
       以下的每个白昼都是村中活动的参与和观察,不知今夕何年,这里遵行的是花季物候历,一年三百六十天,二十四季花信风;不见只字片纸,以绳结记事,以符号记忆;田间的劳动,狩猎的仪式,占卜的巫术,火神的崇拜,特为来访者表演的歌舞。其中的跳鬼仪式也是应刘先生请求由奶奶表演的。这是在进村后的第五天,刘先生还没想妥以何为题,奶奶早想好了,建议说,就请最具法力的乌佑鬼,为尊贵的客人预言吉凶祸福怎么样?
       七八十岁的奶奶披上红色氆氇法衣,坐进竹箩神坛,备好竹棍神杖大刀法器,仍以一宏大叙事的序曲,开始了迎请鬼灵之旅:
       人间纽布是天上西木荣乌佑委任的,
       巫术是万能的祖先阿巴达尼传授的,
       阿巴达尼的本领是太阳月亮教给的。
       老虎是我的坐骑载我翻山越岭,
       蟒蛇是我的腰带扮我威风凛凛,
       众鬼是我的卫士为我布仗如仪,
       充满智慧的鬼灵在前开路导引。
       我手持阳光的法杖月亮的铜镜,
       前往金芒冬把尊贵的硕鬼迎请……
       竹箩开始旋转,意谓踏上请鬼的山遥水远的旅程,前往鬼域另一世界。漫长的旅程中,吟唱念诵的内容,有关珞巴的创世神话祖先传奇英雄史诗鬼灵崇拜等等是夸耀的,通灵有术消灾弭祸本领高超的自我表白是夸张的,而形形色色的可爱鬼灵不请自来乘机附体所表现的是夸饰的。这是一次鬼路鬼域的盛大典礼,刘先生紧张地观察这位鬼谕者的每一动作表情变化,手中记录。紧张还在于不知将要得到怎样的命运暗示。可是,当大鬼附体借奶奶之口所宣示的内容,不禁让刘先生笑了起来,那不是暗示是明示,并不高超的小伎俩,完全可以用人话商谈。那鬼谕唱词大意如下:
       来自百个百里以远,
       你走过了百水百山,
       所见并非安身之所,
       需要乌佑我来指点:
       有老虎走出的山村,
       就在百山环抱中间;
       一位姑娘俊若山鬼,
       何不娶作如花美眷。
       后天即是吉日良辰,
       主人你家快快操办;
       百年幸福百年安乐,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朵朵一旁听了,先就跑掉了。刘先生觉得发笑很不礼貌,只好强装肃穆。鬼已离去,奶奶瘫坐半晌,回过神来问道,刚才大鬼说些什么?
       妈妈含笑走上前,如此这般复述一遍。就这样,婚事当晚被提上日程,爷爷和爸爸不由分说,果断宣布:就按鬼意操办,后天举行婚礼。
       啊朵朵!一个山鬼精灵,一支珞巴之歌。麻布短裙裹着你丰美的体形,长长的发辫是你令人心动的装饰。自从你把叔叔改口叫成哥哥,我就觉出了关系的性质有了微妙变化,我看出你明亮的眼睛有一些迷离,而我久旷的心田里也有爱意一如草棵拔节疯长,从些许到很多。难道我真的如此幸运,不再是你族的客座成员,而被额外许以主人的身份?难道我的理想就要实现,啊我梦中的乌托邦香巴拉桃花源!
       这一年我们的刘先生应当是三十四五岁了,进山村不过五天,对于外界却有隔世之感。婚事以如此突兀的方式提出,刘先生并非不情愿,心思全都集中在去哪儿登记领证的问题。
       婚礼消息于刹那间传遍全村,整个村庄喜气洋洋,全村人停止了一切活动帮忙准备婚礼。只有一个人痛苦而愤怒,青梅竹马的东东,追求朵朵若干年欲婚不遂,原来她一直在等这个山外来客!东东傍晚时截住刘先生,双拳紧握,小臂上举,展示胸肌膂力,劈头盖脸一通责问:你真的爱朵朵吗?你真的不会抛下她回到你自己的世界?你会打猎吗?你会拉弓射箭吗?你打过几头野牛对付过几只豹子?当野猪向你扑来,你懂得闪避并向它的要害处捅上一刀吗?——你知道它的要害处在哪里吗?
       朵朵闻声赶来,横在两人之间,拿身体护住未婚夫,对东东说,不是跟你说好了吗?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东东气馁,转过身去缓缓走开。
       婚礼如期举行,全村男女老少一个不落地全员出动——成群结队背着嫁妆,蚂蚁似的匆匆忙忙;邻里乡亲熙熙攘攘,满天星斗笑语欢唱……祝福心地纯洁白鸡白猪,祝福富足长寿“麦古麦当”(保佑人们富足安康的一对善鬼)——婚嫁歌就是这样唱的。那是全村的狂欢节日嘉年华,杀牛宰猪且为乐,会须一饮千百杯。人们纵情喝酒,歌舞通宵,以至于把为何欢乐的缘由忘掉。一对新人溜出歌舞场,星光屋宇,草野婚床,翻云覆雨,啊醉生梦死,回到了天父地母创世之初那一刻,原始而生动。天之父兮地之母,天地交合生万物;生下人类妹与兄,名叫麦包和达萌;山野兄妹初长成,男女有别忽含羞……
       此后的五天里,阿崩村的生活与刘先生的访谈还在继续,天天温馨夜夜抒情,每个清晨在鸟鸣中醒来,早炊的烟缕融入林间薄雾;每个黄昏有夕阳在天空中涂抹彩晕,令人心旷神怡。访谈者已把过往遗忘,自觉到身份与心情所发生的幸福改变,他想我这样进入了珞巴的灵魂,朵朵就是那精灵的化身。是真实的,就持续下去;假如是梦,永远不要醒来。
       我们三个走进了街头夜景。八一镇变化好快,上次来空旷,这一次繁密,地面灯火辉煌,天际星云黯淡,现代建筑比肩而立,当属西藏最洋气的城市。皆因沿海两个南方省份的对口支援,在投资建设方面暗中较劲,用力过猛,考虑不周,建筑规划缺乏民族特色,以至于成为普遍批评的对象。话题由此转到文化变迁议题。现在的刘先生可与杨庄作较高层面的交流了,尤其杨庄带来的有关“人类世”新思维,使刘先生一下子拥有了前沿视角,恍悟到从前搜集整理的文本只是一个本底调查,今后该转向如何应用的考虑,以及理论问题的研究了。生而同声,长而异俗,各民族文化各自发展又相互影响,造成了文化景观的多样性,这很好,刘先生侃侃而谈,但在交流日益广泛频繁的现代社会,如何在积极参与的同时保持各自文化的张力,显然涉及未来潜文化的多样性问题。刘先生说起那些印迹于基因中的、不时以吉光片羽浮现于幻梦中的、渐渐集合为一帧帧画面的那一切,再番说起全无凄清感伤,而是突然地显示了全新意义,开辟了宏阔视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也许我早已被选中,作为古来文化精神的传递信使,我要厘清高地文明史的脉络,描画一部文化史的年轮……
       科学的光芒和人文的光芒此刻交相辉映,合成七彩光晕将他们团团罩住,一片大光明,逼人和动人。作为旁观者,根据我们所了解的,以及这一个杨庄所披露的,让我们趁机梳理一下这个平行世界里,这两人共同经历的异同及相互关系:当年一同步行到拉萨是不错的,少女向之情窦初开并长久思念是存在的,因了这种感情的存在杨庄举步进藏也是规定了的,但其时刘先生还在大峡谷里翻山越岭访谈呢,并没在藏北出现。然后呢,杨庄工作在林芝,不用很久就打听到刘先生的下落并且相会。相会地点就在农牧学院那幢白色宿舍楼里,各述别后情形,杨庄涕泪交加。正当此时,杨庄的同事,一位追求者敲门进屋,没事找事地提起水桶到楼下打来水,不顾杨庄劝阻,执意生火做饭,做出自家主人的样子。此人投向杨庄的眼神满含温存,转而盯住刘先生的眼神则有愠怒,刘先生何尝不明白,赶紧地退避三舍。杨庄又一往情深了很久,终因刘先生内心世界在现实之外,未成眷属。往下的事情我们已知,杨庄结了婚又离婚,读研究生一走了之。
       那边的高谈阔论和我们的回顾被不远处一双人影打断,罗丹和一陌生女子双双横过马路,似乎也看见了我们,分明加快了脚步。假装看不见也就算了,偏偏刘先生喝住了他,不免出现尴尬场面。罗丹示意那女子离开,一个人踱了过来,不甘不愿的样子。刘先生加重了语气,罗丹!
       此时无言胜有言,罗丹不好意思了,这个那个胡乱解释一番。分手时隐约听他咕哝了一句,还不是你说的,命定桃花劫,躲也躲……刘先生很警觉,你说什么?罗丹回了一个鬼脸儿。这时刘先生若有所思,这话我说过吗?我会那样不负责任,跟年轻人说这话?
       杨庄说,我研究的对象是植物,很单纯,人类感情要复杂得多。性别不同,感情方式好像不一样啊。我说,是有差别,比如说男性往往可以同时爱着若干女性,而女性……
       刘先生就事论事:放心吧,他转了一圈还会回去的,范丽总有办法。你们所说的都是旧话了,你们知道范丽的办法吗,很简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青年刘先生还在阿崩村,结果如何?刘先生卖个关子:今天晚了,明天下午再讲给你听。
       第十三天,刘先生换上猎人的装束,身背一杆双叉的散弹猎枪,随了村中六个人六只犬的打猎队伍出发,这一次不再是观察记录,而是要很实在地学一些谋生本领。中午时分走上东方的山头,遥见青山连绵,近观山花烂漫,心想我今天就要正式成为猎手了,好不神清气爽。这时东东走拢过来,指向阴坡一处金黄,不动声色地说,看见了吗,那里有一棵金色针叶的古松,你有没有胆量一个人走过去,捡一把金针回来?
       刘先生心想这有何难,回答说有什么不敢的,我去就是了。趁大家都在休息吃干粮,悄悄离开营地,隐没于杜鹃花丛,直奔山后松林。
       那株金松屹立在一处山崖平台上,其实已经老朽枯死,仍然保持着枝繁叶茂的假象,而树下则是金针铺地,一片松软。奇怪的是这株树方圆几十米以内并未见其他乔木灌木,周边有草也是历经践踏的痕迹。森林安宁祥和,没有丝毫危险的警示。一步步近前,只见这株老松枝干虬劲中空,树洞仿佛一间小屋。刘先生好奇,犹豫着是否该钻进去瞧瞧。隐约听到洞内响动,好似发自鼻腔的低音传来,令人毛骨悚然。转身就跑,慌不择路,竟跑到平台的边缘,眼前就是悬崖深涧。这才回头看过——一只黄底黑斑老虎,正以缓慢的步态踱来。
       假猎手已无路可逃,摆着双手示意老虎不要靠近,口不择言地说道:老虎老虎,阿崩阿崩,你是百兽之王,你是人类的兄长,请信守你曾立下的誓言,永远不得伤害你的弟兄。现在我已是珞巴人的女婿,说明我已加盟,真的无意打搅,我从心底崇敬你的威武雄强,热爱你的美丽斑纹……
       那老虎眼中似无恶意,但它不会讲话,无法交流,稍稍停顿了脚步,又伸出了前爪……对面的人心中一紧,不由得后退,一脚悬空——
       在坠落的过程中,仿佛听到朵朵的呼喊,山林发出回声,哥哥——
       在最后的意识中,坠落者发出最后的呐喊:朵朵——
       之后应当是万籁俱寂,万念皆空吧。正讲到紧张处,刘先生截住话头,是西原蹑手蹑脚走进,把一摞她做的什么课题图表之类的双手呈送给杨庄,恭恭敬敬请老师检查她的作业,然后郑重其事地宣布了她这两天的思考结果:如果考博的话,只考杨庄的博做“人类世”的环境研究;考不上的话就回来,做应用研究,做实验。西原说,我的家乡美丽富饶,集中了北半球从山地热带到亚热带、到温带的暖温带寒温带、直到寒带所有气候带的植物家族,排序在大峡谷几十公里的山坡,有许多事情可做。我喜欢花儿,稀罕的蓝色花是我的最爱。可是它们在高海拔的山上生长,至今还没有人工驯化。现在我们国家的名花大都是从国外引进的,我们拥有知识产权的不多……
       我就问开蓝色花的有哪些,西原回答,是绿绒蒿,银莲花,是乌头,翠雀。我有一个理想,林芝海拔两千多米,正好可以作为过渡,一步步把它们引向低地。再说能发展成产业化也好,飞机通航了,可以把蓝色的鲜花运往世界。
       杨庄鼓励西原说,做个园艺学家也不错啊,解决了高寒山地珍稀花卉的耐热问题,就成功了。
       我心中有悬念,打断了他们的话题,邀西原一道分享刘先生奇遇故事。
       万籁俱寂万念皆空之后,人声重新喧闹起来,好几个声音说的是同一个词,醒了醒了。
       刘先生困惑地睁开眼睛,眼前人影晃动,透过晃动的人影,四周的白色刺目。
       往下的故事进展就不太精彩了。一个护士告诉他,你昏迷两天了,外伤,高烧,谵妄。另一个护士告诉他,是部队清理塌方时发现了你,肩扛人抬把你弄来的。一个病友说,你天天嚷着朵朵朵朵,朵朵是个人吗?另一个病友说,这里是部队的医院。
       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近,司马阿罗坐在床前,冷静地说,怎么样,你总算回来了。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杨庄着急,一个电报把我催来。我再三告她你不会有事儿的,倒是她两天两夜守在你跟前要出问题的——现在她正在隔壁输液呢。
       唉杨庄,刘先生叹口气,抓住司马阿罗的手,急切发问:阿崩村你知道吗?我就像在那里过了一百年,那里有我的家,我的人,我的背包和笔记本,我要回到阿崩村。得到的回答是,不必多想,那个村庄不存在了。
       自从看到司马阿罗出现,刘先生就似乎明白了这段经历的可疑,他想起在塌方地段中有关渴望亲历感的灵光一闪——难道十三天来竟是生活在幻象里?但心有不甘,还在徒劳地四处打听。终于有一位前来探视者,曾在墨脱工作过的老干部,明确告知下落:三十年前的那场大地震,陷落了阿崩村。二十年前他还路过那片沼泽地,不过次生林生长速度很快,现在恐怕连遗址残迹都找不到啦。
       夕阳在窗玻璃上投下最后的一抹,刘先生傻傻地躺在病床上欲哭无泪。最后求助于老友,让我回去,我不能丢下他们,我还要动员他们搬家,躲避地震。司马阿罗回答:奇迹就是奇迹,按说奇迹不会重复出现。可是,不过,总之……司马阿罗说,当然是心甘情愿离开为好。
       话音刚落,那天中午时分的情景便重复出现。刘先生望见自己正随了打猎队伍走上东方山头。这时东东走拢过来,指向阴坡一处金黄,不动声色地说,看见了吗,那里有一棵金色针叶的古松,你有没有胆量一个人走过去,捡一把金针回来?
       刘先生见他眼神里分明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心想早先怎么就没看出来,也不动声色地回答说,有什么不敢的,我去就是了。休息吃干粮的时候,他故意惹人注目地站起身来,果然引起爸爸的注意,问他去哪里?他随手指了那个方向,爸爸轻描淡写说一句,那是阿崩大哥的地盘,不要去了,引起误会不好。
       东东听了满脸不悦,刘先生心中正暗自得意,忽觉腿上异样感觉,低头一看,一只草鳖子正趴在小腿肚上。心里一慌,伸手去抓,虫身倒是抓下了,该死的头部却嵌进肉里。这是很糟糕的局面,它会感染发炎,后果严重,通常要动外科手术把它弄出来。
       这下轮到东东大开心,说我帮你剜出来!说罢便抽出了腰刀。
       但是顷刻间这把刀却派上了别的用场,只见刀光一闪,当的一声挥落了一支竹箭。六只猎犬同时发现敌情,向竹箭射来的方向猛窜过去,与对方的猎狗咬作一团。而敌人则从藏身的树棵里闪了一下,三跳两跳不见了人影。
       众人欲待追赶,爸爸摆摆手示意不必追了。顺手捡起那支竹箭,只见箭头发污,涂了剧毒的痕迹;而这支毒箭正是冲着他来的。大家忿忿,说乌鸟人够狠的;说多亏了东东,反应比狐狸还机敏。刘先生纳闷,这貌似美好的桃花源里也有明枪暗箭?爸爸说,和乌鸟部落的怨仇好多代以前就结下了,上一年械斗时,双方都死了人——肯定是我刀下鬼的儿子寻仇来了。这些事情你慢慢就会知道的。又拿赞许的眼光看着东东,东东好样的!
       随后的交谈内容更吓人了。爸爸说了一番话,不是征询是通知:咱家的情形你都看到了,尕尕是不顶事的,你也需要一个好帮手,本来打算让东东过些时间再上门,今天的事情提醒了我,最近就快快办了。
       不会吧!是他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珞巴人是有一妻多夫的传统,一般兄弟共妻。两个陌生男人共妻,这样糟心的事怎么让你给摊上了?
       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想起问朵朵的态度,爸爸满意地说,朵朵同意,东东也同意。
       刘先生不相信,他要听她亲口说出来。猎也不打了,转身一个人下山。一路上心中委屈烦躁,腿肚又痛又痒,扩而广之,第一次感到浑身奇痒难忍,那些曾被蚊子跳蚤臭虫小咬等等各种吸血害虫叮咬处一并发作,这才第一次注意到被自己抓搔得已是体无完肤,由此加剧了内心的委屈烦躁,第一次向自己提问,所为何来?
       回到家中已近黄昏,朵朵一见喜出望外,不是说好了五天才回的吗?赶紧盛来玉米粥,端来玉米饼,又要去烤山鼠。一听说山鼠,第一次感到反胃,忙说不要了不要了;喝粥吃饼,第一次觉得颗粒粗糙难以下咽,不吃也罢。环顾四周,雨季里天阴雨湿,扑鼻而来的是潮气霉气混合着不良气味种种,心想怎么是第一次闻到?
       朵朵,你要娶东东的事是真的吗?
       朵朵见他放下碗,眼中泪光闪闪,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原来为这个。不禁松了口气,笑吟吟地说,是啊,我跟他说好了,让他晚些时候,等到桃花开的时候再上门,他答应了。你放心,我会对你们两个一样的好,我们的家会让村中人人羡慕夸赞……
       刘先生这回真正晕倒。
       开饭啦开饭啦!走廊里有人大呼小叫,刘先生一跃而起,睁眼望去,玻璃窗上的那抹金色刚刚褪尽。他放声喊道:我要吃米饭,我要吃炒菜,我要……哎哟!
       一位老护士闻声赶来,吵什么,安静点!俯身察看,奇怪地问:你的腿怎么了?病房里哪来的草鳖子?
       正当我们为刘先生那番搞笑经历弯腰捧腹之际,范丽风风火火闯入。先是单纯地被我们的笑姿感染,盲目地笑过一阵,听说了所笑内容,更是真心诚意地笑倒。刘氏奇遇的经典段子众所周知,每一说起无不引起一片欢乐。
       范丽这些年来变化显著,看外貌是成熟少妇风采,看气质是干练职业女性。眼下为更大规模发展旅游,林芝正在兴建机场,其事业可谓朝阳;说起家庭生活,一样的笑逐颜开,总之事事顺遂,就要修成正果的样子。范丽刚刚结束巴松错的工作,说她们公司的度假村所建位置正好在规定的拆除范围以外,离劳民伤财只差一步之遥:为什么我总是幸运。幸运的还有,在巴松错发现了一个很棒的摄影家,有多棒,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范丽央求刘先生去跟旅游规划组的头儿说说情,让这位摄影家一道进大峡谷,有可能的话请刘先生陪同,指点相关风俗的拍摄,最终出一本图文并茂的画册,作旅游宣传——理念更新,不是从前那种纯粹自然风光的,是那种人文地理的。你听唱歌的就是他,我把他请来吧。
       隔壁是有人在高唱,《青藏高原》:是谁带来……是谁留下……仿佛嗓音不济,唱得断断续续,音调沉下去的时候顺利多了:难道说还有不夜的歌,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又一个响应呼唤满怀期盼的人。比起范丽进藏当年,行走一族的队列日益壮大,旅游业跻身为特色经济第一位;从南方各省发端,扩展到全国各地,到了那个相互询问到过西藏几回、去过哪些地方的时代;到了西藏似乎应该考虑夏季三个月放假,公职人员分流,当导游、当导购,陪同下乡逛林卡观摩各式展演的时候了。每年此时,我们都要接待众多来访者,无论初来乍到还是N次来过,热情洋溢兴奋莫名依然,离去后魂牵梦绕念念不忘依然。走过西藏成为一种特殊经验,就像打上某种标记,一种相互间的认同亲和,西藏连接起许许多多与之有缘的人。人人装备相机,即使最常态的风景生活,经由镜头处理也必然地美化神化理想化;话语里文章中,一般总会略去旅行中艰苦不适种种,家园感归宿感,精神之旅幻觉之旅,语汇较之范丽当年所说更其丰富,你可重复眼见耳闻诸如蓝天白云长风骄阳雪山冰川下的净化纯化非人间化,作为对比对于都市钢筋水泥丛林、对于生活其间的刻板压力竞争的厌倦反思等等之类,真情矫情同在,深刻虚饰并存。灵魂的宁静不因归途在即,灵魂的美丽在于情有所依,啊情之所钟……啊地老天荒……我们这些最先走火入魔者反倒安静下来,做了旁观者。话又说回来,似乎唯有大美西藏可作如此担当。
       摄影家应邀进门,拱手作揖,口称前辈。你道是谁,郝爽啊!郝爽定睛一看,满眼熟人,即刻笑容满面。只要都在西藏转悠,总有一天重逢。三十三四岁的郝爽风尘仆仆,长发短须,裸露部分被西藏的阳光炙成某种金属颜色,看来坚硬了许多;表情比之当年的兴奋更深一层,是深沉;谈吐更具内在激情,更具力度震动效果。这些年来他已改换了职业,加入了北京一个负有盛名的环保组织,做过可可西里藏羚羊保护的志愿者,参加过清理珠穆朗玛旅游垃圾的行动,已然走遍西藏各地,林芝是最后到达的地区。一个人,女伴跟丢了,无牵无挂也好。他朴实诚恳地说,原先对林芝的理解有误,心想山青水秀之地多了去了,没想到的是,只是在外围走过,巴松错,身临其境,不仅陶醉是眩晕;大峡谷,我最终的目标可能就是大峡谷了。几年来我走过西藏,思考了很多,改变了当年的旅游者眼光,认识到发展进步是必然的,我想要身体力行,参与这一进程,为藏族人民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雅鲁藏布大峡谷建成自然保护区,我预感到它将终结我的漂泊生涯——我想在大峡谷某个村寨安下家,娶一位珞巴姑娘,做一名乡村教师。
       郝爽真豪爽真好爽。这一次我们没再发笑。世事人生,循环往复,又有人心怀浪漫踏上寻找体验之路,开始了新一轮的轮回。杨庄认真地说,在这方面,刘先生的确是你的前辈。
       刘先生掩饰说,先不谈安家娶亲的事好不好,把画册的事务实一下,我可以提供素材线索。
       有电话来,问刘先生是否回家吃晚饭。刘先生现在是与桑桑相伴,算来桑桑也是六十好几的老太太了。大家齐说请她过来,刘先生说不行,桑桑生病在家,还是他回家算了。
       这么多年来,我既没见过藏北草原上的桑桑,也没见过藏东南山林中的桑桑,总觉得她们神神秘秘,很想去见见。刘先生不让我跟了去,说一个正做着化疗的病人,不见为好。何况过了被欣赏的年纪,不是花而是果,不是鲜果是干果。
       在这一章就要结束的时候,细心的读者看得出来,由于刘先生后来的经历改变,他和杨庄的婚姻没有发生,但与桑桑的纠葛依旧,这说明,两个平行的世界已经接近;是司马阿罗的一个电话使这两个世界重叠合一,最终我们身处的世界所延续的是本书第三章的现实。司马阿罗最后做了一件好事,他让那个在不同时空层面奔波不休艰辛备至的刘先生有了一个相对完满的结局,让我们所有的有缘成为朋友的人为之深感欣慰。这个电话打在刘先生的手机上,好人司马阿罗分别与刘先生和杨庄说了几句话,信息就此沟通,两个人哗地一下泪水涌流。刘先生问杨庄,这是真的吗?我们有个女儿?
       杨庄使劲点头,说当年因为赌气,离婚时隐瞒了怀孕真情,真对不起。女儿她现在美国留学,冬天放假时让她来看你。刘先生说,我怕到时我的眼睛……先让我看看照片好不好?女儿的名字?
       听好了,她叫刘、梦、蝶!
       现在正是美国的早晨,杨庄按下了一个键,刘先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女儿欢快的声音:爸爸,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回家?
       可这里还有桑桑。桑桑年轻不再,长发不再,还好,我的眼睛恰恰也将失明;我会守着她,不仅由于感情,或出于道义,那是来自与生俱来无以名状的情结心怀——刘先生动心动容:西藏是我家。我也爱你们。
       这是司马阿罗最后一个电话,他跟我说了这样一句话:没有完成只有过程,是我该走的时候了,再见。我连忙说,等一等,你布置的作业,命题作文,我还没有完成哪,你怎么就走了?我想到了好几个书名——《弱水船》,《如意蝶》,要么就是《不过百年》,《百年事如风过耳》《百年事风流云散》……有人建议叫《天地玄黄》,叫《生死船》,叫《如意高地》……
       打住打住!老先生叫停,《如意高地》,就是它了。终于想起来了,那个善本,那个包含了《艽野尘梦》全部内容的、更真实更好看的善本,作者就是你啊!可惜我只能以后再读了——以后,就在你的今生,某一年在如意高地,你将会遇见一个少年,记住了,脑后有三个发旋的!
       佛教辞典里没有永别一词,那是因为可以重新回到这世上,假如能够世世相逢,分别何须悲伤。此生告别的谢幕词,相约来世的潜台词,他给我们每人的手机发一短信,显示的是同一首藏族民歌:
       我们这些相亲相爱的人,
       是一条牛皮船上的兄弟;
       今生今世亲密无间,
       来生来世又将欢聚。
       第十二章马已赛毕尘土散尽
       当初一个恻隐之念,不止令胡玉林归队,同时招来了救星、希望和口腹之福,可谓现世现时的善报。众人额手称幸不已,骑上牦牛,四位藏族牧猎人护送,向着柴达木盆地缓缓进发。偌大的羌塘看着这支渐行渐少的队伍,觉得他们待得太久了,此刻目送着人群背影,它听见那些人说,永别了羌塘,我们诅咒你!听见了也如风过耳,它无动于衷。
       一路地势渐行渐低,河水越多越深,树木由疏而密,愈形高大。日有饱食,夜有暖帐,无失路之虞,十一个人,不再减员。半个月到柴旦,换乘骆驼,随商队过盐淖咸湖,十多天抵丹噶尔厅——湟源,其时为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回首冬月初自江达出发日,过去了两百又二十三天。
       大半年里,人世沧桑:清王朝终结,宣统帝逊位,当下是中华民国元年,袁世凯任大总统——一条羌塘风雪路,隔断了两个朝代。其后的路途在今天看来依旧艰苦,但与此前别如天壤,作者我在重述中初拟删去但又心怀犹疑,原著就此细细道来必有深意——不仅仅出于善始善终的技术考虑,也不仅仅要对幸存者的归宿依次交代,其内藏的玄机正在不动声色中将“包袱”抖出。
       视野中铺展开葱茏绿意,心中壅塞着新生喜悦,这一个历史人物觉得自己,那个陈渠珍又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初生的目光新鲜地打量着久违的世界——你看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人的衣食住行,多么安详;你看藏人宰羊,一把刀在手中翻飞,转眼之间皮肉分离,这叫庖丁解牛,这叫游刃有余;你看忠实的牧羊犬藏獒何其忠于职守,趋前奔后,把出群之羊撵回队列,而归队者总会在监护者视线之外,伺机窜出,直到大犬再次奔来,如此反复不已。西原见陈渠珍看得出神,便取笑他少见多怪,贪玩的羊子不都是这样的嘛!
       看过草原牧场,柴达木盆地咸湖盐淖遍布,数百里沼泽沮洳,只在边缘地带偶有清泉淡水。陈渠珍处处留心,看人如何取水贮水,原来是用整只羊皮缝合为容器;看人如何取盐:银河盐海,乍见疑为湖面结冰,细看才知是因浓稠几成固体。同行的商人只须在湖面凿洞,让卤水汩汩涌流,以袋覆盖,一夜之后便可收获满了袋的上好晶盐啊。一路听商人们高歌秦腔,中原之音听来昂扬,是乐能移性还是乐由环境由性情而生——伴随着再世为人的感觉,他觉得心中另有一些什么在隐隐复萌。
       昔时湟源驻有青海王庭,柴达木盆地曾为古战场,历代王朝屡屡对青海用兵,隋炀帝、唐太宗曾大举西伐,清初雍正年间青海战争更是尽人皆知,岳钟琪破罗布藏丹津十万之众也在此处吧。想起了“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隋唐西伐,更在青海湖以西。陈渠珍细察古战场遗迹,遥望历史烟云升起。
       路经青海湖畔,有两个人选择了归宿,留下来。张敏和藏娃,小小年纪历尽悲惨世界,当青海湖畔喇嘛寺的钟声响起的时候,他们听从了召唤,信步走去。
       沿途打听,再无杨兴武一行消息,此后终其一生再无听闻。可以肯定,十个人无一生还,遗骨于漠野雪风。
       这群奇形异状的“人”的到来,轰动了整个湟源,“从羌塘过来的!”“走了大半年!”口耳相传中,男女老少出动,赶来小客栈。被围观者颇不自在,自感不堪入目有碍观瞻,浑身腥膻臭不可闻。急忙剪辫剃须,置装购履,沐浴更衣。当人人长袍马褂,衣着光鲜,相互打量着光头,细看对方眉眼,换过的容颜,情不自禁又笑又哭。只有西原难办,满头乌发早已失去本色,囚结成毡,洗梳了整整一天,好歹打理成形。大半年的污垢痂壳既除,顿时光彩照人。
       在湟源休整七天,乘骡车去西宁,百里通衢朝发夕至。
       西域重镇西宁城,果然街宽楼高,车水马龙,天色向晚,依然行人如织,市井繁华。沿街东张西望,恨不能多生一双眼睛。骡车在一家旅店门前停下,店主人殷勤招呼。当晚一顿饱餐,一夜酣睡。
       清晨刚刚起床,店主人便来敲门,说有客人到。来者何人?西宁城防营颜管带。西宁戒严,颜管带率一班武装士兵例行查房,凡带武器者一律收缴。对答以湖南口音,一个长沙,一个湘西,真是何处无湘人,无湘不成军。颜管带展颜一笑,细问陈渠珍出藏始末,不由不大感慨。随即热心带路,先后拜见过镇署张镇军、府衙陈太守。复述经历,坦言借款。同为戍边将士,古道热肠,颜管带、张镇军、陈太守三人略一商议,便凑了八十两银子相助。不仅如此,颜管带还说,甘肃总督赵惟熙,怜才爱士,陈太守打算修书一封,将你推荐给赵督,以你之英才,必有用武之地,何须南归。
       陈渠珍喜出望外,再三称谢。回转旅店时已是半下午了。西原惊慌相迎,看看夫君完好无损,一脸喜色,这才放下心来。自陈渠珍随颜管带走后,西原便坐立不安,生怕又遭无妄之灾,连午饭也省下啦。陈渠珍听罢大笑:你当这里还是西藏,还是羌塘?如今我们总算是鸟投林、虎归山了。
       七位生死与共的士兵凑来听消息,不胜欢喜之至。前途有望,愿随陈渠珍投奔兰州赵督。只有滕学清说,颜管带待我们有恩,我想留在西宁,在颜管带手下效犬马之劳,算作报答。赵廷芳附议,那我也陪着滕兄留下吧。
       在西宁只住了三天,就急着上路了。张镇军特派自己的外甥带了引荐公文,并两辆骡车,护送陈渠珍夫妇和另五位湘西子弟同赴兰州。
       到达兰州,与甘督赵惟熙的会面让陈渠珍喜上加喜。果如颜管带所说,这位赵督热情和蔼,礼贤下士。听罢陈渠珍出藏经历,拍拍他的肩膀,勉励说,孟夫子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肌肤。大难不死,必为成就大事——西藏方面,形势吃紧,正待有所作为,你不妨就留下来帮我谋划一番。
       赵督对大半年来拉萨近况了如指掌,要而言之地向陈渠珍介绍过藏汉军队在拉萨对峙僵持,西康改流诸县变乱迭起,联豫钟颖连连急电求援,川督尹昌衡出兵川边,滇督蔡锷继之,日前收到北京政府急电,令甘军做好援藏准备等等一系列情况。然后说道,解决藏事并非针对达赖欲谋独立、派兵平戡即可了事,情况要复杂得多。民国肇始,百事待举,边防事务之重自不待言,你熟谙藏情,正可人尽其才。
       陈渠珍听罢,心头一亮。连忙表示愿供总督驱策,为国效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随着一个多月前走出荒原,生机复苏,伴随着重生感觉的另一些什么,此刻陈渠珍明白了,那是报国之志,是建功立业!陈渠珍兴奋地对西原说,我们不走了,就留在这里,过几年再带你回乡省亲。
       西原又惊又喜,此时她又听到了一句更加让她惊喜的话:也许,我们还会重返西藏。
       在德摩时,听杨兴武说起,罗长琦遗骨已由周逊背负出藏,行至江达不见,据说去了昌都。没想到一到兰州,便听说周逊沿着羌塘东路已先到一步。陈渠珍正四处打听周逊何在,督署巡捕胡立生带来了一个令人不快的消息:周逊已向督署呈文,内有指控陈渠珍主使谋杀罗长琦一事。陈渠珍即请胡立生陪同,再次拜见赵督申述案情。赵督微笑着叫副官拿来一份案卷,取出驻藏大臣联豫于上年冬月所发电报一封,其上文字赫然入目:
       驻藏左参赞罗长琦闻系因波密兵变旋,偕营管带陈渠珍同行至德摩地方,遽为乱兵所害,遗骸经寺僧焚化,收存寺内。陈渠珍因同行不能保护,亦畏罪远逃。昨有兵丁刘均福回藏,携缴左参赞关防。在藏各兵以左参赞被害,必系刘均福一同下手,众愤所及,将刘均福枪毙,未及讯供,亦未查悉主谋加害之人。现已行文西宁大臣、边务大臣、四川总督、云贵总督,各省一律查拿陈渠珍并在逃首犯……
       犹如晴天霹雳,惊得陈渠珍半晌不能言语。赵督倒是不以为意,安慰说,这已是前朝旧事了,目前正当用人之际,既往不咎。再说乱军中人命轻如草芥,贱如泥沙,无可如之。就如川督赵尔丰——你们的赵大帅,何等的英雄盖世,还不是被人手起刀落,轻易掉了脑袋,又有谁去追究?至于罗长琦之死的是非曲直,我看无须惊官动府,就便召集旅甘湘人出面裁定如何?
       巡捕胡立生也是长沙人,当下领命而去,遍请兰州城内有身份的湘籍人士。鉴于罗氏家族系湖南名门,同乡的官员、武将、商人闻讯齐集湖南会馆,听取原、被告双方当面对质。陈渠珍细说与罗长琦最后接触经过后,质问周逊:当初罗公不与我同行,是听信了你的主张;我送他棉衣,送他白面,为他挑选护兵守卫,你都在场;你明知杀人者为川人赵本立,杀人地离德摩犹远,为何诬我为主使?证据何在?你明知罗公之死是因欲诛哥老会首领未遂,犯了川人之怒造成的,而轻率的决定来自你们这帮左右的怂恿,由此酿成杀身之祸。你既误罗公死于非命,今又陷我于不义,同是天涯沦落人,如何忍心雪上加霜!你以一个士卒身份进藏,我把你提为正目,司书,又推荐给罗公参赞大人,你反倒忍心加害于我……
       周逊无法出示凭证,只得解释说,向督署呈文,本意是报告出藏经过,请求督署解决盘缠,以便送回罗公遗骨罢了。
       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在场湘人只有各各劝慰,此事不了了之。
       但此事的发生向陈渠珍敲响了警钟,迫使他作出何去何从的决定。一个人步出城外,走向黄河。天苍苍,野茫茫,暮色中的黄河滔滔滚滚——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啊!罗长琦与我心存芥蒂众所周知,杀人者系我手下所为众所周知,照理推论,即便不是主谋者,也是知情者,最轻的罪名也是保护不力,总之万难置身事外。回想自己在藏披肝沥胆、出生入死经历,三十岁之前的人生全都付之东流,临了落下一个主谋杀人罪名,被通缉全国。乱世中谁还求取证据,小人物如罗的卫士刘均福,不由分说挨了枪子儿;大人物如赵大帅,英名一世也不得善终,被枭首,砍头,“大劈之”。人言可畏,人心可畏,世道可畏,而作为难当,功名难求。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苦短,去日苦多,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距此二十多年后,陈渠珍写下《艽野尘梦》,内藏的玄机今人未必关心,但于当事人却是至关紧要:罗氏祖上为清一代著名忠良,罗长琦又新成民国烈士,作为凶犯嫌疑,陈将终生心有余悸,最好的方式是自我发言,洗刷罪名。这便是自传的好处所在,最大限度地施加影响,博取认同,最终达成一己所愿的同时,立德立言。如果读出感动,一般读者不由不跟进,以作者的是非为是非,以作者的好恶为好恶,以其悲喜为悲喜,荣辱为荣辱,爱恨歌哭,同盟共谋。若涉及争讼需要辩白,付诸文字显见是高明策略,形同缺席判决,由此体现话语掌握者的当然优势。
       后人指点江山,笑谈当年,对陈渠珍后来的占山为王有些不以为然,殊不知他选择了地理、政治的边缘安身立命,是出于审时度势后的无奈之选。起初为自保,一不小心做了湘西王。就这样,多年后我才读懂了旧书的玄机所在,可惜了时过境迁,这一发现不再具有价值:今人谁还关心。
       怏怏走回旅馆,西原和纪秉钺等人还在焦急等候。陈渠珍叙述了一天的经历和刚刚做出的决定:我已决计返乡,生死患难到此为止。你们可以回家,可以自谋生路,西宁官员热心相助的川资全部分发你们,我和西原这就去西安,等候家中汇款。
       纪秉钺等人见陈渠珍万念俱灰的样子,心里都很难过。但回归故里,也是愿望中事,稍一商量,便决定五人结伴回乡。当晚大家同坐一桌,共进最后的晚餐。回想年来遭遇,不禁相对再抛一回热泪。
       行前陈渠珍向督府辞行,面见副官,表示了无心过问藏事、决计南归之意。副官匆匆去而复来,说赵督未再强留,有白银五十两相赠,祝你一路平安。
       再上路时,只剩下两个人。西原欢喜中稍许有些不安,她对陌生的湘西充满了好奇,凤凰,凤凰是什么样子的?凤凰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吃什么,住什么,有马可骑吗?两年里她不时听到只言片语说过,真要回家了,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充分的准备——母亲的性格怎样?还有夫人……大姐,好相处吗?教教我需要注意的礼节。
       颠簸的骡车里,陈渠珍将家乡细细描绘。湘西藏在湖南的万山丛中,出门便是山,有些像工布,像德摩,只是水多,水道上行船,载客人,运货物。湘西也有很多不同民族的人,汉、苗、回、满,风俗各各不同。凤凰的气候比工布暖热,鱼米之乡,吃大米,住竹楼。母亲是四川人,是父亲在川南任职时娶的二房。父亲病故后,是母亲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母亲一定会喜欢你的。夫人名叫刘茨香,也是个很贤惠的人。
       西原笑说,咱们西藏,只有一个女人嫁几兄弟丈夫的,没听说一个丈夫娶几个妻子的。
       陈渠珍说,就是。当初赵大帅在西康改土归流,颁布革除旧习,还把一妻多夫列在其中,听说在贡觉,就被人问住了。贡觉人说,不让我们的女人娶几个丈夫,凭什么你们汉人的男子就可以娶几个妻子?太不公平。听说赵帅一时无言对答呢。
       西原想了想说,一妻几夫的家庭可以不分家,兄弟们齐心协力,家庭烟火就兴旺。要紧的是那个做妻子的不能偏心,才能和睦相处。你也要这样,不要专宠我哦。
       陈渠珍微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着西原的手,心想,唉,回家的感觉真好。
       旅途的太阳升起又落下,骡车的木轱辘缓缓滚动,车行邠州时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拣一小店住下,打算在此歇息一天。陈渠珍到街市中转了转,兴冲冲买回几样小菜,西原半真半假嗔怪他,旅途尚远,旅费不多,何必破费啊。
       陈渠珍笑而不答,摆开来,都是西原爱吃的酱牛肉、煮花生、咸鸭蛋一类。
       窗外是中秋的月光洒满小院,油灯下夫妻俩欢欢喜喜过节。忽听门外喧嚷,又是当地官府查房来了。兵荒马乱的年头,到处都一样。两人听惯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叫喊,反正是解甲归田的布衣平民了,也不很在意。
       一军官推门而入,询问什么人,从哪里来。陈渠珍一一回答过,对方脸上便浮现出惊奇和恭敬的表情。西部边关素知西藏旅途之艰险,冬季从羌塘走出不啻奇迹。
       继续坐下来吃饭,没等吃完,又闯进一军官。只见来人神态语气急切,一口气问下来:你叫陈渠珍?家住凤凰镇竿镇?三年前进藏在工布?得到肯定回答,那人迫不及待地问:王瑞林可曾是你的部下?
       陈渠珍一怔:请问您和王瑞林是……
       来人说,瑞林是我胞弟。我名叫王兆庆,从军邠州已经四年。刚才听乔排长说到西藏来人,姓陈的湖南人,就想到是不是你。前两年瑞林常有信来,每每言及你待他甚厚,还提拔他为司书。只是去年底以来,再无信见告,不知他……
       陈渠珍默默站起身来,从行囊里取出玉石墨盒:我没能把他带出来,这,便是瑞林的遗物了。随即将如何出走,如何病倒,羌塘身亡的经过言说一遍。王兆庆手捧墨盒,手指摩挲着其上镌刻的瑞林字号,痛哭失声。陈渠珍泣不成声:我对不起湘西父老,对不起瑞林,对不起你……
       王兆庆收起眼泪,反而劝慰说,但请陈兄不必自责,乱世人不如太平犬,也是小弟命运不济。不知陈兄作何打算?
       陈渠珍便将拟在西安等待家中汇款事说了。兆庆想了一想,便说,听说西安还在戒严中,日夜盘查行人过客,不胜骚扰。我有一位朋友名叫戚兰生,现在西安帮童姓大户看空房。不妨就借住那里,还可以省些店钱。
       乘骡车又走了七天。西安毕竟盛唐故都,比西宁、兰州又不知大了多少倍,气势也恢弘好多。西原看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看得发呆,在比肩而立的绸缎、杂货店铺前流连,可惜繁华是别人的,眼下囊中羞涩,陈渠珍连称惭愧。西原说,我只是从没见过这些,看着新鲜罢了,我才不要打扮呢。
       两人按照王兆庆提供的地址找到了洪铺街一处老宅。戚兰生开了门,看了信,忙将两人让进。走过三重门,来到后院,边走边说,我也是湘西宁乡人,同乡不必客气。我住这后院,前三进十多间都是空房,你们随便住,住多久都可以。
       总算有个家了。两人满心欢喜,就挑了紧邻后院一间西厢房安顿。院内一株大槐树,一树青翠。室内陈设卧具一应俱全,戚兰生送来锅灶炊具,自己开伙,又可省一笔钱。待洒扫停当,虽简陋但整洁而且温馨,西原拍掌笑道,总算有个家啦!
       陈渠珍搓搓手,随声附和,总算唉总算。两人相依相偎,尽情地享用着难得的两人空间。新婚后一年征战,一年逃难,转眼间第三个秋季来临,不管是否命中注定,按照已发生的事实,他们将在此住到冬月,度过今生在一起的最后岁月。
       而拉萨的冬月,也已进入这出“苦戏”的终场尾声。1912年12月18日,农历十一月初十,汉人百姓三百家,官兵四百人,起程。此行将穿越冈底斯山脉、喜马拉雅山脉,冰天雪地,路途困苦。藏兵和尼泊尔兵持枪护送,实为押解。到达曲水雅鲁藏布江北岸,只见帐房林立,早有藏军大队僧俗兵丁在此等候盘查,搜身翻行李,看有无私藏的武器弹药。翻行李的时候,知情人都捏了一把汗:偷带的枪支是有的,埋在米箱里,藏在轿壁里。但那些藏兵十分马虎,打开来草草望上一眼,就放过了。倒是对那些随身携带的金属小物件,刀剪、牙签、耳挖子之类兴趣更大,凡搜出来的一概没收。轻松过了关,沿着羊卓雍湖走过浪卡子,到了江孜地界。江孜镇上有英印军营,颇具绅士风度的英国驻藏官员率队前来迎接,一直陪送到帕里镇;而那边自有英国驻亚东官员率队接站,一直监护到喜马拉雅南侧的下司马,看起来俨如热情的地主迎送客人。
       行行复行行,二十多天里走过十八站,到达边境重镇亚东。同是冰雪行路,偃旗息鼓。较之四年前的进藏,钟颖的意绪心潮可想而知。其实不想走,其实多想留。钟颖一步三回头,意犹未尽心有不甘。拉萨议和,围困解除,钟颖即已得知几个月来全部消息:武力支援早已不可能,北京政府迭次派出赴藏专使皆被阻于印境,还在交涉之中。钟颖多么希望在返程中忽逢转机,可以陪着政府专使重返拉萨。而今身在边境,索性以等候北京政府汇寄路费为名,挨过一天算一天。就这样住了一月又一月。这期间英人藏人轮番前来下达逐客令,挪个地方又住下了。藏军只得大老远地赶来四面围住,故伎重施,严令当地不得卖粮。有一藏商心怀侥幸,私下出售一头牛四头猪,不幸败露,不仅被罚以重金,还被打得满脸青肿。钟颖派人到印境噶伦堡买粮,运输途中又遭英人扣留。就这样只好一再精简人员,最终剩下不到二十人,一直坚守到民国二年4月下旬。钟颖最终绝望:一切努力均告无效,所有挣扎都属徒劳——这期间,北京政府电令免去了他的驻藏行政长官职务。
       喜马拉雅南坡杜鹃花盛开时节,钟颖率残兵到达印境噶伦堡,旅印华人一片指责之声:不该弃地而走。钟颖无言以辩。这还是轻的,还有更严重的、严重到无以复加的局面在等待着他——在北京,某些人有着充裕的时间从容罗织罪名,有关机构为他预备了死牢,一切无可挽回。
       就在钟颖一行滞留中印边卡亚东期间,谢国梁的行旅也踏上返程取道哲孟雄(锡金),悄悄地越过了边境,经海路返京。拉萨汉人几乎被清空的同时,他就一直处于走也难走、留也难留的左右彷徨中。按说神王自返回拉萨后,锐意改革,推行新政,整顿武备,诚心起用,点名要谢国梁继续督练藏兵,开出的价码够高的:给你优厚薪俸好不好?给你庄园田产房舍好不好?荣华富贵之外,敬重信赖好不好?但谢国梁心中不安,自视愚钝,也明知所训练的军队矛头所向:此时西藏东部沿澜沧江一线,康藏间战火蔓延;达赖喇嘛欲谋独立,诚为最大的危机。此前谢国梁已草拟过《藏事善后五条》和自己羁留西藏经过遥寄北京大总统,一直未得到回音。等待期间又有人传话给他,钟颖似已呈文北京,其中涉及谢某人的,是丧师辱国罪名。这样一来,他心想此时不回,真的就是杨四郎的下场了,遂决意出藏,向北京表明心迹。
       谢国梁委托一位噶伦大人向神王禀报,婉谢了挽留盛情,说明此番回京,是为请求政府理解藏人、善待藏地、结束纷争、重归于好之意。达赖喇嘛闻言不悦,派人再次挽留无果后,为他做了最后一件事以示仁至义尽:向他发放了往返护照,希望想通了随时可回。
       央吉玛满心不想离开拉萨,这些日子里终日以泪洗面,虽然明知泪水泡不软他的决心;一向能言善辩、伶牙俐齿的她最后说出的竟是:两块木板黏合,是胶的功劳;打架的人和好,是调解者的功劳——尽是鼓励的意思。谢国梁感激她对自己的理解,一再安慰说,到了北京说明了情况,一定会受命再回,并断言北京拉萨间肯定能达成谅解。央吉玛宁可相信夫君的话,随他同行到了江孜,一路前思后想,忽然改变了主意,不走了。嘴上说的是这样的道理:就这样走了,你会一无牵挂,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我留在这里,你会回来得更快些。心中所想是另一番道理:他在家乡早有妻室儿女,两个妻子如何面对?传统中未提供经验,谚语里也无此类比,更何况自己还是做“小”:像我这样争强好胜之人,要在别的女人面前低眉顺眼也难。
       这二人江孜作别,相约一年。一厢情愿地盘算过了,路途几个月,在京几个月,包括回湘省亲,满打满算不过一年吧。分手前的几个晚上,谢国梁赶做了一只蝴蝶风筝,无论飞得多高多远,线绳牵在你的手中。央吉玛有些悲苦:只是线绳要结实些。
       谢国梁坚持先把央吉玛送回一程,又往日喀则执行了一趟北京指派的公务。他在江孜接到政府专使陆兴祺从噶伦堡发来的电报,大总统向班禅喇嘛致意,正在苦于无法联络。谢国梁面见了九世班禅,将中央政府的美意转达。班禅喇嘛心领神会,同样也请谢转达内向之意。鉴于眼下达赖喇嘛的强势,一向被认为亲汉的班禅忧惧有加,正为噶厦政府因扩军备战摊派的巨额军费愁苦不堪。到后来实在无法应对时,这位后藏佛爷索性弃地而走,远避内地,终其一生再未返藏。
       谢国梁选择锡金一线出境,本拟避开已成仇雠的大清官兵,恰恰就在锡金边境遭遇上了。那群官兵不知从哪里得知谢的行踪,居然劫持了他的行装。由于驻锡金的英员先已接到达赖喇嘛予以保护的信函,随即派警察追回行李,并护送谢国梁出境。这一细节是从后来谢的自述中得见的,说明溃兵散布之广,溃退果然溃退——溃不成军,一溃千里。一批批溃退兵民齐集印境,去无资,留益艰。陆兴祺这位继钟颖之后被任命的驻藏办事长官,在噶伦堡艰难主持,直到民国四年冬季方才将退兵遣送完毕,其中不少人流落印度、后藏各处,自谋生路自生自灭。而这位驻藏办事长官在其后十多年的任职期间,却一直被英印阻留于印境,从未被允准进藏。对于当时的北京政府来说,西藏既鞭长莫及更无暇顾及,早已形同弃地。
       西原从婶娘彭措夫人那里学来了一手好厨艺,学会了腌制酸菜。每天两人上街买菜回来,西原便动手烹调,做她的夫君最爱吃的各色香辣菜肴。酸菜鱼只做过一次,市面上鱼价太贵。西原说,待家中寄来了钱,要做红烧肉、手抓羊肉,做酸菜鱼、豆瓣鱼。陈渠珍就说,等家中寄来了钱,就给西原做绸缎衣服,将来有钱了,再打金簪子、金镯子。
       算算邮路往返,至少需要两个月,不论怎样省吃俭用,不到二十天,囊中金尽,往下的开销成了燃眉之急。从西藏只带出了自己,枪支是在西宁被没收的,就只有一副望远镜的主意可打。陈渠珍沿街兜售,到第二天才换来六两纹银。
       都说是贫贱夫妻百事哀,陈渠珍却觉得这些日子是有生以来最快乐最安宁的日子。几十年后想起来,犹觉珍贵无比。每天厮守在一起,说着柴米油盐的琐事,向往着此后的日子。略感遗憾的是一直以来,自以为男子汉,在西藏是西原在保护自己,现在应当是自己保护西原了,但迄今也未能让她饱暖无忧,只好寄望于未来——未来在凤凰。
       偶有分开的时候,是陈渠珍去街坊董家走访。邻居董禹麓,湘西邻县永顺人,出身于书香门第,年轻时壮游西北,定居西安,现任中学校长,身兼陕西督署一等副官。这位董先生学贯中西,纵论天下,颇有见地,陈渠珍非常敬仰他。董禹麓也很欣赏陈渠珍的非凡经历与才华,屡次提起要在西安介绍个公职,陈渠珍不肯,诚恳表白:想当年我走出湘西,还不是怀了一腔救国济民的奋厉之志,可是世事变幻,我已疲于奔命,更兼伤透了心,一心念着归隐故里,无论务农经商,引车卖浆,只为养家糊口,过个太平日子,独善其身罢了。此身文才武艺或许派上用场,也只效力于桑梓之地。
       董禹麓叹息道,只怕做个寻常百姓也难!民国新成,天下何曾太平。军阀割据,群雄纷起,天下大乱不知要持续多少年。湘西并非世外桃源,一样的官匪为害,民不聊生。以君之才略历练,我敢断言,定不是久居人下之人,将来若能出人头地,造福乡里,也是湘西父老之幸了。
       往后的事情是雾里看花,眼前的事情是果腹的愁烦。卖望远镜的六两银子又将用完,家书却仍如黄鹤杳然。困守西安,还要坚持一个月,可是钱呢?
       回到童家大院,西原正在偏门旁守候。一见面就咯咯笑起来:你猜猜,我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那还用说,满院子的鱼香味儿,这便是西安仅有的那顿酸菜鱼了。
       西原把珊瑚塔卖了。本来很值钱的,可惜了一路的磨损,珠宝店老板说,只能拆了,用那些珊瑚珠另做饰品,所以只卖了十二两银子。
       陈渠珍连连顿足:别说它是你从家乡带来的唯一纪念,就凭你一年中几千里背来,也不能这样说卖就卖了。
       西原笑说再好的东西总是身外之物,只要人在,什么都会有的。再说了,我总是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吃酸菜鱼的样子……
       陈渠珍只好又承诺,等以后我再给你仿做一个,不,做一个更大更好更美的。
       院子里的槐树叶子由青转黄,黄叶在瑟瑟秋风中凋落,和风渐渐显露锋芒,寒意逼来。西安一住俩月,家书仍无消息,看来是兵荒马乱年月邮路也不通畅。卖珊瑚塔的钱又添置了冬衣,所剩无几。不顾西原反对,陈渠珍坚持买了一方红底银花缎料做袄面。西原自己动手裁缝,穿上试试,焕然一新,加之俩月来未受旅途的风吹日晒,乡野之气脱尽,竟是款款一佳人了。陈渠珍前后左右打量,忍不住许愿说,等回到家乡,我一定要再补一个婚礼,让你再做一回新娘!
       然而西原注定回不到湘西了。灾难突如其来,事先没有丁点儿预兆。这一天,也就是西原穿上新棉袄的第二天,陈渠珍下午出门去董家时,西原还好好的,至晚回家便见异常:面色赤红,眼神迷离,发烧头痛,摇摇晃晃站不起来了。
       从此再也未能起身。第二天粒米不进,只想喝牛奶。陈渠珍赶到街市买来牛奶,西原只喝了一小口便摇摇头,不肯再喝。一再地不让延医救治,说自小没得过病,从来不看医生,过两天就会好的,再不要破费了。
       陈渠珍请来医生,那江湖郎中号了号脉,声称不妨事,不过阴寒内伏,一剂清解药方可治。按方抓药,煎药喂服,戚兰生也相帮着前后打理。一剂药服完,病情非但毫无起色,满身满脸还起了水疱。戚兰生大惊,是天花!陈渠珍惊骇不已,听说藏人最怕天花,尤其在内地得天花,百无一生。乾隆帝六十寿辰时,六世班禅喇嘛进京贺寿,不幸感染天花,御医无方,不治身亡。陈渠珍跑到街上找名医,名医说他治过天花,一般痊愈了只不过留下疤痕麻子而已。再开一方,然而已是回天无术。病情越发沉重,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深夜,陈渠珍伴着孤灯守候在旁,朦胧中看见西原的母亲走来,语气多含责备:我已许过重愿,珊瑚塔本是西原护身之物,既不在了,我女儿命也难保。第穆堪布也忽然出现:还有老僧所赠佛珠,西原也送人了吧。唉,世间一切都是虚幻,就请随缘吧。
       一惊而醒,四顾茫然。眼看灯油将尽,西原睁开眼睛,流着泪珠说一句,我就要去了。
       陈渠珍握住西原的手,不要说这些,想都不要想啊!
       我刚刚梦见回到德摩家中,喝了妈妈端来的白酒,吃了妈妈递来的碗碗糖,按梦所兆,必死无疑了。说着已是泣不成声。陈渠珍忍着泪百般的劝慰,会好的,会好的!心里是百般的挽留:你不要走!不能走!只要一息尚存,我们两个一起与死神力争。一整天,陈渠珍不离半步,生怕前脚一走,那一息就趁机溜掉了。
       当晚,疱痘陷落,黑斑蔓延。戚兰生过来看了看,摇摇头走开。一线的希望之光渐渐暗淡,行将熄灭时又跳动了一下,支持着西原最后一次的看,最后一次的说:万里相从,实指望相伴始终,想不到半途而废,对不起,心不甘。好在家书将至,夫君一路保重,我死也瞑目了……
       光芒一闪即灭,随着最后的一息散去,世界为之昏暗。陈渠珍扑倒在西原身上大放悲声,此时门外北风怒号,大雪飘飘。
       西原,西原,你就忍心丢下我独自上路吗?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我的命就这样硬,凡是追随于我的,必将一个一个永远离去?最后一个,西原,连你也不肯留下来!我许诺了你那么多,欠了你一生的幸福,还没等我兑现哪怕丁点!死里逃生又贫病交加,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我枉活一世,一无所有,我愧对湘西父老、德摩父老!西原,更是一万个对你不起……
       西原无动于衷,此际不知魂归何处。而东方已经泛白,永远十八岁的西原,再也看不到新一天来临,还有此后的每一天。
       死者已矣,而生者还要为死者送行,料理后事。哭得精疲力竭的陈渠珍站起身来,翻遍箧笥,只找出一千五百文钱。陈尸榻上,何以为殓?
       此时风停雪止,大地一片银白。陈渠珍凄凄惶惶走出房门,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脚印在董家大门口又盘桓了几圈,几次伸出手来又缩回。当门环终于叩响的时候,董先生亲自开了门。看到来人沮丧的神色红肿的双眼,惊问何故,陈渠珍才嗫嚅着说起西原病逝、需借钱埋葬之事。董禹麓叹一口气,皱一下眉,回身取来一包银两递过,又叫上内弟罗渊波,嘱咐了几句,罗渊波便随陈渠珍匆匆返家。
       一包三十七两纹银,其实是董氏族人贩羊所得,寄放于董家的,其实董禹麓自家一文莫名。陈渠珍恍惚中听到罗渊波这样说,听到了也是木然,连个谢字也未出口,只觉得惨淡阳光照映着雪地,看着眼晕。
       罗渊波和戚兰生分头雇来为西原沐浴更衣的女仆和诵经度亡的僧人,又买回棺木寿衣,一切打点停当。西原装殓得还算体面,红棉袄作了唯一的陪葬品,厝葬于城外雁塔寺。
       这一过程中,罗、戚二人忙里忙外,陈渠珍则一直呆坐呆看,凡事唯唯,不能思想。待从雁塔寺走回,帮忙的人散尽,只剩下一个人,环视冷室空帏,方才惊觉伊人不见,眼泪夺眶而出,伏在空荡荡的床上放声恸哭。从傍晚到深夜,哭西原的早逝,哭自己的命运。昏天黑地,痛不欲生。直哭得泪尽声嘶,昏昏欲睡。
       朦胧中依然凄惶,四处寻觅。隐约传来熟悉的声音:夫君——
       循声望去,云雾缭绕处西原的身影笑靥渐显,一身缟素,飘飘欲仙,声音也越发清晰。
       倏然而起,迎向前去,你没走吗,你又回来了吗?
       西原答道:我怎么会离开你呢?你可还记得我曾有言在先,可还记得三生石旁我俩的约定?一世三生,我都会陪你。
       陈渠珍急步上前,西原的衣袖飘忽不见,伸出的手捉了一个空。眼前的一幕似真似幻,西原的笑语犹在耳畔:请你再等我十六年——
       相约一年就聚首的那一对,不料却是相见无期。谢国梁离藏时已年逾不惑,当初乐观的估计不可谓不天真,但民国初年的纷乱时局又是谁能料得到的呢?直到民国二年10月间,谢国梁才回到北京,先是任职于陆军部差遣,后在北京政府和南京政府的蒙藏委员会任专门委员,年复一年,有关解决藏事的各种条陈、规划、说帖、意见书,迭次上报或重复送呈——这些年里,他眼见政坛上的人物走马灯似的更换,以国家首脑身份临政者,从袁世凯、黎元洪,到冯国璋、徐世昌,再从黎元洪到曹锟、段祺瑞、张作霖,最后是蒋介石,其间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讨袁护法,国内战争,五四运动,军阀混战……你方唱罢我登场,乱花渐欲迷人眼,竟是国无宁日。西藏问题不是不管,顾不上,来不及,忙不迭,屡被搁置。有过至少三次,政府研究过他的提案,决定派遣他进藏,每次都是未及实施,首脑变更,新官不问旧事;从头开始再呈报、再研究、再决策,台上的人又换了面孔,如此反复不已。这期间沿金沙江两岸再度爆发了康藏纠纷,内地与藏地之间交通基本断绝。
       谢国梁惦记着远在天边的央吉玛,眼见得承诺无法兑现,到第三年上,打听到雍和宫有僧人回拉萨,求人代写了一封藏文信带了去,信中说明时局混乱,归期无期,不必再等,好自为之云云。又过了两年,盼到了回音。雍和宫高僧本为达赖喇嘛所派驻京代表,与拉萨时有电报往返。一封拉萨来电中突兀地附了一句:某某夫人委托转告谢国梁,风筝线不是断了是丢了,若有缘今生愿再见一面。
       谢国梁看得分明,于无人处落过一回泪,仍旧一如既往地争取进藏之机。这个机会来得也太晚了些,是在离开拉萨十八年之后。1930年间,尼泊尔和西藏因通商收税事发生纠纷,据称尼泊尔已有九千兵犯藏,还将动员六万兵力,其王子拟坐镇边境帕里指挥,对西藏即将大举进攻。而西藏也在准备迎战。此时政府赴藏专使贡觉仲尼正在拉萨,受达赖喇嘛之托,向时任蒙藏委员会专门委员的谢国梁发来告急电,请其速转南京政府。与此同时,全亚细亚联盟理事长黄公素也自印度函请中国政府出面调解。谢国梁由此再发倡议。这一次政府决策很快,任命巴文俊和谢国梁为特派专使,分赴尼、藏平息事端。
       谢国梁携带了总统蒋介石致达赖喇嘛信函并大批绸缎佛像玉器等礼品及大宗款项。除上述事务外,另负重要使命是缓和西藏当局与中央政府的紧张关系,具体任务则有调解达赖、班禅矛盾,安排九世班禅大师返藏事宜。此事迭经间接协商,拉萨方面已有松动。民国元年驱汉事件之后,班禅的日子难过,先是藏政府扩军备战,要求后藏承担四分之一军费开支,继之再三加重赋税,将后藏班禅历来管辖的四宗县权利渐次收去,并扣押前往拉萨交涉事宜的班禅堪厅官员,班禅惊惧,连夜出走,在内地一待多年。谢国梁根据各方情报,认为现在进藏正逢其时:十八年来达赖喇嘛割据自立,新政推行受阻,不了了之;连年征战耗空了财力,人民困苦。与内地断绝往来陷入窘境的是藏地。据贡觉仲尼报告称,汉地茶的价格已上涨了十倍之多;英印垄断了西藏进出口贸易,三钱重的藏币兑换七钱重的英币为15∶1;而英印则不断地沿喜马拉雅一线进占我领土……
       川藏一线因战火封锁了道路,谢国梁打算经滇藏一线入藏,先赴缅甸。陪同谢国梁入藏的,是家乡原配夫人所生之子谢瑞清,已长大成人,担任了专使父亲的秘书。不幸的是在盛夏的热带,由缅入滇途中,这位谢公子竟因感瘴气不治,猝然身亡。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突如其来的事端险些击垮了谢国梁。旅缅湘人帮忙料理过后事,又公推时任仰光《兴商日报》主笔的谭云山陪同进藏。这位谭云山曾在印度的泰戈尔大学执教,此时出于国事公谊兼同乡私情,慨然应允担任谢的秘书。谢国梁此生最后的旅途及身后之事即由此人记录。举目滇藏一线,不仅路途遥远,且有未知的艰险,再三相商,决定改道海路,以经商名义潜行印度。
       在印度,考虑到英印当局断然不会发给入藏护照,只能等待合适时机。在中华民国驻印官员的秘密安排下,谢、谭二人改扮成商人,混入藏商和滇商的驮队中,避开了英人耳目,随骡帮进藏,时已在11月底。
       又是大雪封山时节。而今谢国梁年将六旬,迭经旅途颠沛、失子之痛,穿行喜马拉雅刚到春丕,就病倒了。如能就地休息数日,或许可以复元,但是跟了骡队身不由己,只有前进。而越往前走地势越高,病势自然愈加沉重。至帕里,这个当时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镇,谢国梁自感身躯瘫软,魂魄游离,不禁恐慌起来:会不会……难道就……
       恍惚中黑衣喇嘛飘然而至,仿佛救星,谢国梁不禁老泪纵横:大师帮帮我,保我赶到拉萨啊。黑衣喇嘛说,来自来去自去,且让我们一试。
       一旁谭云山见谢国梁嘴唇翕动,忙凑在耳边告说,邦达昌的伙计们连夜为你绑扎了杠轿,此处高寒,越往下走会好过些,请先生少安勿躁。
       随后的日子里,谢国梁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若即若离,仿佛于云端中俯视,看躺在杠轿上的自己,这个生命撑持过一天又一天,过康马、江孜,过羊卓雍,翻冈巴拉,杠轿上撑持到第十七天,到达曲水,拉萨在望。谢国梁几乎是满意地跟身边人说,还有一口气呢。黑衣喇嘛鼓励:再坚持一下!
       从曲水上路,当晚即可到达拉萨,这一天谢国梁顿觉振作,躺在杠轿上仰看蓝天上白云朵朵。隐约听到前方马蹄嘚嘚,拉萨方向一行人马疾疾奔至眼前,老远便高呼谢大人!谢大人!翻身下马,手捧哈达献过,一说是达赖喇嘛的使者,一说是央吉玛的使者。谢国梁心头一热,终于……就要到了吗?啊央吉玛……细若游丝的一口气徐徐呼出,微微颔首的同时,笑容凝固。
       云端中的观望者不禁惊愕,怎么会是这样!黑衣喇嘛也叹气,只差了一点点,还是没能挺住。不过换一个角度,从后人的眼光看来,你虽死犹生,此时的死好过生,此时的死令人遗憾从而更加感人;虽然就你个人的感情愿望说来,还是生比死好;就我个人感情愿望说来,也是诚心相帮,不过,但是……
       大师不必为难,也求你不要再说闲话了好不好?谢国梁的魂魄期期艾艾:当然还是愿意活着到拉萨,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做啊——万里之遥,只差跬步,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一支悲哀的行旅到达拉萨近郊,云端的观望者看得分明,迎接队列中那么多熟悉的故旧面孔,脸面上都是泪痕,人人大放悲声;已是中年妇人的央吉玛抚尸恸哭,虽已作了他人妇,毕竟盼过十八年。再往下,他看到自己停厝于罗布林卡,达赖喇嘛前来亲为诵念度亡经文,好排场的仪仗。随后是拉萨百余汉人全部出动,按照汉式礼仪筹办了葬礼,将要钉上棺盖时,他看到央吉玛把那个嵌了红玛瑙的银胸饰摆在亡者头部一侧,又见她把那只墨盒摆在另一侧,最后,是取来那只蝴蝶风筝,覆盖在脸上。他看着央吉玛从容地做着这一切,听见她轻声说道:来世我们再做夫妻,你不答应也得答应。送葬的队列从城西迤逦城东,一路桑烟袅袅,东郊藏热草坝上,汉人墓地新起一坟……那个灵魂顿觉安慰,耳畔有谁的声音在说,不光来世,还有永生永世。
       钟颖死时年仅二十六七岁,罪名是乱了藏局的责任人和罗长琦之死的指使者,回京不久即身陷囹圄,民国四年被袁世凯处死。这一个案中案、戏中戏、夜中夜、故事里的故事,至此终结。知情人皆知钟颖不幸做了替罪羊,是袁氏政府对于藏局之乱、康藏之争,对外人的托词,对藏人的交代,对国人的说法。此案审理过程中,钟颖旧部和家人组织了一系列营救活动,原川军、边军将士、被遣返之汉藏回商民百姓,纷纷联名上书为之辩冤,张鸿升委托其弟带了六人赴京申诉,行至天津,皆被暗杀。张鸿升闻讯,又亲自赴京,但是迟了一步,钟颖刚刚就戮。张鸿升顿觉功名烟云,人生虚无,世道险恶,心灰意冷,把红尘看破,削发为僧——从此这世上少了一个蛮勇军人,多了一个法名顿悟的云游僧。
       钟颖的亲属故旧将这些辩冤申诉辑成《弥天冤案录》刊行于世。钟颖自己似乎未留下遗作例如诗文,除了以其名义所发告急电文,仅有刊载于民国二年7月21日《四川公报》的一份《通告》——
       驻藏陆军回国之军官军佐及川父老钧鉴:
       苦矣哉!我军之困于藏也;幸矣哉!我军之尚有生还也。计诸君带同军士先后回国,想当陆续到齐,平安各归各家矣,钟颖心为之慰。然钟颖同是人情亦有老亲在,而所以委曲求全忍辱忘生,不先诸人而去者,徒以我军出发时曾与士卒约,出与俱归亦与俱。前言具在未敢忘耳。今归则归矣,然出时几多人而归时又几多人?对于川中父老不念余憾,虽死生人各有命,而万里外孰收白骨,百战余只剩赤身,死念以为死,生会以为生,宇宙茫茫,其将何以平幽明之恨,此又钟颖慰而未尽者也。今何幸中央犹未忘我军士也,正在办理交代,忽于五月五号奉到陆军部电示,谓藏中战事所有死伤及勤劳卓著之人,自应照章分别给予恤赏以资奖励,即希造具死伤及功绩各调查表送部核办等语。唯现在陆军回国册复因乱遗失,约统计此次战事前后阵亡者数百余人,但凭记忆恐有遗漏,仰后委之前后军官军佐等同在患难,均应悉公调查分别造册,或会报或单函于阳历七八月间邮寄至印度加尔各答以凭察核咨部,望勿遗滥。谨此通告。钟颖并启
       西原遗骨归葬湘西,是在十年之后。这一事件对于逝者来说并不见得重要,何况身为奉行天葬的民族。此举只对于生者有意义,陈渠珍届时已是名副其实的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湘西统领——湘西王。
       曾令他们望眼欲穿的家书和同时寄出的八十两银子,比预期的时间延迟了一个月方才寄达。原本应有的喜悦变成加倍的伤感,原本的并驾齐驱变成了孤雁单飞。陈渠珍一一谢过患难相济的董禹麓诸乡亲,携了香烛纸钱去西原坟前祭奠告别,动身南归。
       又一个月后迈进自家门槛,又一年的新春佳节将至。
       家乡凤凰厅镇竿城,是其时湘西镇守使署所在地;而其时的湘西镇守使,正是当年在成都将陈渠珍等人引荐给钟颖的田应诏。这些年里,田应诏曾身为辛亥革命的一匹汗马,响应武昌起义,在南京任敢死队长,率兵攻占雨花台,后任旅长卫戍南京。眼下统领湘西,正急须人才,陈渠珍来得正当其时,尤其陈渠珍治理湘西“清明政治、选贤任能、整军经武、奖励农耕和繁荣工商”的宏论令他青眼有加,连称孙吴之才,当即任命为使署中校参谋。尔后陈渠珍便以其谋略和才干平步青云,由参谋而参谋长,直到代理了军长;民国九年,田应诏引退让位,将湘西镇守使、湘西巡防军统领等军政大权一体交付于陈渠珍。
       西原之死,结束了陈渠珍第一次生命,西藏也成了不堪回首的往事。走出西安,一步跨进了另一段历史,幡然脱胎换骨,开始了另一次生命,另一番作为,开创了另一系列的传奇。十年里,若说与西藏还有些什么藕断丝连的话,那便是两件事情的了结。
       第一件事情,对于罗长琦命案的责任追究。就在陈渠珍返乡的当年年底,罗长琦之子上书北京政府,指控钟颖主谋、陈渠珍使人杀害其父。陈渠珍赴京申辩,结果是逢凶化吉,无罪开释;而钟颖则走了背运。这其中的是非曲直,直到后世仍争讼不已,成为久悬的疑案。
       第二件事情,西原遗骨归葬凤凰。
       湘西地处湘黔川鄂四省交界,多民族共居而地贫民悍,历来匪患肆虐。陈渠珍成为湘西统领后,志在保境息民,以兵止乱,大举剿匪。民国九年春,陈渠珍在永顺县衙转来的一份报告中突然看到董禹麓的名字。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而相逢却在这样的情境中:董在报告中称其家父被土匪惨杀,请求县府为民除害。董父董光辅,永顺开明士绅,任当地高等小学校长。当地土匪巨霸黄包臣和彭南桥横行乡里,元宵节那天率众五百余人强行进驻学校。董光辅赶来劝阻,反遭枪杀;校舍被毁,镇上也被洗劫一空。远在西安的董禹麓闻讯赶回,上书县府,县府转呈统领部。
       陈渠珍一见,拍案而起,亲自率部前往永顺征剿,一举荡平匪穴,惩办了匪首。与董禹麓再次会面,真是感慨万千。当年困居西安,董先生高义,为料理西原后事慷慨相助。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不仅为恩人报了杀父之仇,也应了当初董先生“造福湘西人民”的祝愿。当陈渠珍挽留他一同治理湘西时,董禹麓欣然应诺。后来安顿好西安公务后,不仅将西原遗骨送回,还奉陈渠珍之命,率队去太原,考察学习阎锡山山西自治经验。
       为西原追加的葬礼空前隆重。此时湘西首府已移署保靖,西原遗骨送达那天,陈渠珍率队迎往保靖城十里之外,排枪齐发,向天鸣枪致哀。统领部内设灵堂,花圈祭幛琳琅满目,凭吊祭悼人流不息。延请众僧讽经超度,一连七天七夜道场,陈渠珍昼夜为之守灵。遗骨运回凤凰,葬于大坡脑梁子湾,陈渠珍又亲手写下墓志铭。从保靖到凤凰,人人皆知西原,到处传颂着这位舍生忘死的西藏奇女子的事迹。
       此后陈渠珍悉心经营湘西一方天地,取川边赵尔丰改土归流、山西阎锡山保境息民自治方略之长,与本省本地实际相结合,保民而王,一度成就了湘西自治理想。曾有若干年时间,湘西匪患消停,各业并举,士农工商安居乐业,称弦歌之声遍及苗疆或许有些夸张,但凤凰城之繁华曾有“小南京”之称却是真的。虽说偏安一隅,但在风雨如晦、天下大乱的年代里委实难能可贵。史称陈渠珍为“振奇之杰”,言之有据。
       并非一帆风顺,也有大起大落,但落难有时何尝不是幸事一桩。湘西王生涯中第一次落难后,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寓居长沙时写下《艽野尘梦》;第二次落难,在四川南川经营实业,因为请来技术指导张志远,经他手流传这部奇书才得以昭告天下。
       与西藏的旧账已结,此后陈渠珍再未去过西藏,再未参与藏事,即使想去也无可能:整个民国年间,康藏大道人为被阻,内地很少有人能够再到拉萨——康藏大道笼罩在硝烟战火中,为时数十年。
       第十三章三言两语小团圆结局
       民元藏乱,风生水起。继拉萨围困战之后,康藏边地烽火狼烟,因划界争地而起的战事持续了二十年之久,史称“康藏纠纷”。二十年间以及其后那一带所发生的大小事端,已逸出本书所述史地范畴,本不拟节外生枝,只因等待同时代的人亲来终结,行文顺延至此。那个活成了象征的人、川藏边地第一支史笔的刘赞廷,一直在场并参与,初任边军分统驻扎巴塘,后在云南中甸做了几年名实不符的川滇西部边防总司令。他将亲见他所在的边军,此时已师老械窳的边军衰亡的最后时刻,好一似落花流水;他将亲见艰难竭蹶中筹建的西康省,原定二三十县怎样迭失其半。刘赞廷余生在埋首史料整理中安身立命——那些史料是他藏边生涯中一点一滴汇集而来的所历所见所闻所感,当功名如烟散尽,便是他的全部资源——他写下了西康诸县有史以来第一部简志,包括已失其半、归了藏地的诸县份,描述了藏区交通路线里程,不乏奇闻逸事的游记风情,风云际会的人物事件……尤其后者,他动情地描绘了边军将士形象,不能不说是真实的,也不能不说是作过粉饰处理的。想要体现事业的正义和参与者的业绩,不可不忽略其中的阴暗层面,不可不剔除其时难免的愚顽野蛮,不可不对不理想的残缺处予以填补,所以这支史笔不得不尽显光明美好一面,强化和美化,并把支撑起时代的一群紧密结合成一个整体,保持强度和张力。他这样做了。
       这样做了,也无助于此人后来的落魄落寞。
       一个时代早已终场落幕,登台演出者四散而去。作为亲历者和记录者,刘赞廷理当最后一个离开,他活过了50年代,终老在天府之地,谢幕时分已然四顾无人。
       成都炎夏,酷暑难当。是闷热,一丝风都没有。
       洞开了门窗,一丝风也没有。这便是盆地与高原的区别了。注定了的鞍马劳碌命,最适合仍是高寒之地——三十余载藏地游,风花雪月当别解。哦,今夕何年?光绪,宣统,民国,一九六……
       啊——是了,是了……
       是谁在讲话?睁开昏花老眼,环顾无人,不禁叹一口气,真真老迈昏聩了,幻视幻听。拿毛巾擦一把谢了顶的额头,直觉得其热难耐,心里有点儿烦,费了些力气才把汗衫脱下来,胖大身躯臃肿赘肉顿现。继续着刚才思路,今夕何年,八十,十八……
       耳边有马蹄的声音由远而近,十八岁的武童从军,风华初显;马背上的军人,英姿勃发;这一张照片,中年刘赞廷的福贵之像: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剑眉隆鼻,双目炯炯。便装也是盛装,那个时代士绅的标志性服饰,绸缎襟袍的褶子间仿佛还闪着光泽窸窣有声。
       这是我吗?唉曾经的我。上马征战,下马赋诗,驰骋疆场,文采风流,按说活得也值,可是为何老来心中凄惶,是什么让我放不下?是了,是那一句,抹不去的四个字。
       啊——是了,是了……
       是了是了,谢谢你说是了。可是我心中有忧,可谓忧心忡忡:作为两朝旧人,晚年寂寞早已惯了,每个人都有他所属于的时代,难以逾越。属于他的时代里尽管多有苦难烦愁,但也包容了他全部的喜怒哀乐,所爱所恋——曾经熟悉的心爱之物一一离我远去,跟从我的良骥宝驹共有多少匹?爱中最爱的神骥黑骏马,丹真半赠半卖的高加索种的那一匹,居然从未出现在我的梦中啊!那个多情的巴塘女子,当年何其令人销魂,说是难忘,可我竟连她的眉眼模样都记不起了;我整理了几十年间记录下来的史料,为每一位将官写了小传,与我生死与共者,与我豪饮对诗者,可是这些年来,我把他们跟丢了——有人弃世,有人遁世,有人十几年里再无消息,生死不明。你看你看——
       那个写下《艽野尘梦》的陈渠珍,一生大起大落,无论是褒是贬至少名垂湘西史册,历经九死一生还算是幸运的,1952年谢世,足有十年了吧。
       程凤翔可谓骁将,追随赵帅南征北战,官至总兵。后来在江西烧窑,因平生嗜酒又崇尚壮烈,所烧制的酒具色彩血红称“程瓷”,他的晚景便是酩酊中一枕黄粱,大丈夫气概依旧!凤山官至将军,轰轰烈烈大半生,民国新成,随旧时代一同逝去,布衣羸马两袖清风,归隐于华阳之野,以九十二岁高龄寿终正寝,“凤将军墓”石碑就立在凤凰山下;彭日升啊彭先锋,做到了边军统领,可惜1918年在昌都被俘,蓬头囚面连同他的骄傲和暴烈一同关押在德摩,因悲愤难抑而心肺俱裂,一命未归阴,游荡于异乡成孤魂野鬼了吧;戎装一换而成袈裟,好勇斗狠的张鸿升,最后的形象竟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僧,真是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包包老爷,夏瑚吾兄,此刻你在哪里?哦还有谢国梁,谢国梁有意思。曾遭众口詈骂,居然全身而退,面向北京政府自有说辞,又凭了二十人年后敢于返藏,面对达赖喇嘛一定是可以交代的——竟是左右逢源,俯仰无愧了。好一个乱世传奇!还有黑衣喇嘛,为他写过小传,有些大不敬,看得出他分明心怀不满……
       啊——是了,是了……
       你也认为那个人是他?老人同那个应和之声攀谈起来,怎么可能?五十年过去仍是旧时模样,岂非咄咄怪事。他去了峨眉山,看来佛门中人,又去了青城山,又像道家弟子,而他自言似佛似道,亦佛亦道,非佛非道,是个唯一,则是怪上加怪了。
       几个月还是几天前?是醒着还是在梦里?总之满树蓉花,满眼青葱,石板小径,一个背影,认出了他,叫住了他,待他转过身来,断定了是他——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在这儿!但是他又说他不是他,他说了一个复姓。噢那不重要。只是觉得心喜,终于找到一个可以释疑解惑的人。
       我把他们跟丢了。跟丢了,不知道该去哪里追寻他们。他们是不是还在黄泉路上,还是过了奈河桥,喝了忘川水,不会再与我相认了?或者他们根本就是去向不同,天堂地狱,冥界佛土,诸多世界,各各隔绝,永无相望之日?
       你的问题的确是个问题,他这样说等于没说。
       我,一个儒生武将,启齿讨教这等身后之事,不由得羞惭,但是情有可原,我们的文化传统未曾明示过,分手时也未曾相约:恰逢英年之际谁会想到这些。我是太急切了,正所谓有病乱投医,只要能得知他们的行踪,只要能跟上他们——不仅是那一时代那一群人的记录者代言人,我本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黑衣喇嘛,不,那个人是想帮我的。他耐心地列举了许多可参照途径。其中轮回观提供了重逢之策,有缘人自可世世相聚,若是你肯相信的话;科学的方式虽是灵肉解体物化而去,但物质不灭,构成你们的基本元素将会重新聚合,信与不信由你;至于早先所说的另一世界,你们早先的冥界冥土冥府,由于疏于过问,门庭凋敝,已然荒芜。
       我决定选择坚守,选择竭诚以待,哪怕那地方已经荒芜。我相信他们中的多数会在那里,共建破碎家园,然后我们纵马冥土郊野,畅怀痛饮,对诗和歌。所以我告诉他说,我不打算在世间轮转不休,我将是永远的我自己,刘赞廷其人;我是一个,又是许多,我就是那一时代那一人群。至于我的毕生所求,聊可告慰的是,我的侄孙刘显生,从河北老家已经考上民族学院读藏语文专业,可以接续我的藏地之梦——五十年前梦中人!你道是奇也不奇?此前从未谋面的侄孙来看我,一打眼就恍然记起,五十年前,波密之战长途行军途中,我曾做过一梦,梦中所见的不正是眼前的他嘛!而这年轻人却浑然不觉,笑说我们是第一次相见,他一定以为我老糊涂了——在梦中他说过什么?噢他说过未来的世界,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让我以为那是大同世界里的唯美宗教。还记得事后勉强对过一联,以善待善善自为善善善相谐。那个未来不是现在,那只是一个尽善尽美的理想吧!对了,时过五十年,再加一个横批如何?
       这横批是,尽善尽美。
       啊是了是了。老人颤巍巍挪向窗前,跟上了那个声音节奏,一迭连声是了是了——这会儿老人听得分明,那个连贯不歇的背景声音“啊”,来自“知了”的长鸣,那个有起有落绵绵不绝的是“伏了”的歌唱。啊,伏了,入伏在一年一度;服了,给予我的一生和我所能驾驭的命运。你们听见了吗?啊啊他说过了,不仅显生,还会有许许多多的人将去往那里,圆我藏地和谐和美之梦,而且——
       窗口有细微风丝掠过,衰老的心为之欢悦,沧桑之音激昂振奋:那个人还说,后人笔下将还我以光荣——是了是了,就这样吧,就这样。
       我不知道刘赞廷刘老所说的这个将还他以光荣的后人,是指我呢还是指他的晚辈侄孙刘先生。在写过他,不,是在复述过一段历史之后,只觉得疲惫不堪,有一些心不在焉。盯着意味着本书终结的“第十三章”字样发了一会儿呆,忽觉眼前明亮起来。十三这个数字,尽管在某些文化传统中被视为不吉,但在西藏,自前佛教时代开始,十三就是一个吉祥而神秘甚至带有神圣色彩的数字:苍穹天界十三重,神殿宝塔十三层,苯教创始人在十三及其每一倍数的年纪创建了以十三计量的多项业绩等等,由此古昔弥漫着十三,且源远流长地遗存于古老典籍的文字中以及古老仪式的歌词中。以此结束全篇,说意味着古老文化精神的传递言过其实,指望它的吉祥祝福则有可能真实不虚。另外,十三作为数字有其特点,十三就是十三,除了它自身和一,拒绝被任何其他正整数所整除。以这个吉祥素数结束全篇,是不是象征着整合一体,密不可分,自我完成。这样一想,不觉振奋起来,一定要再坚持一下,把这最后的一章写好,不辜负十三这个数字的暗示。
       在成都的刘老自言自语的时候,不难承认,作者我对此一无感应。时年八九岁的我,在那个夏天里,一个人行走在北方的乡间小路,沿着布满龙山文化殷商遗址的风景,脚踏曾为齐鲁之邦的大地,身后是孔子师郯子的有关圣贤之交的千秋佳话、史景迁成名作《王氏之死》中小人物命运的故事发生地,面迎着军事史上著名战例的马陵之战、孙膑智取庞涓的古战场——郯城,这个最初给我打上文化烙印的环境,最有可能指引我走上另一条道路,即那个被偶尔窥视、并未真正生活其中的平行世界的景象:一个手捧《山海经》访遍神州大地、朝向华夏民族神话时代张望的溯源者。提供我成长的环境与后来我所涉笔的环境,如此不同地分野了两个差异巨大的文化地理和传统。县城距离马陵山下的小村庄,区区十几里路,一端是父亲,一端是母亲,当时母亲作为全县唯一的女性“右派”下放农村劳动),所以小女孩总是一个人往返,只觉得十几里路格外漫长,全然不知未来将要走向时与空的真正遥远,将会与那么多不一样的人与事相遇;走了那么远那么久,走成了一条不可逆的既定人生,不归路。
       是啊我再也回不到从前。自从三十年前举步走向西藏,其余的道路与可能皆被抹去,再也无法经历另外的人生风景。难怪有那么一些人根据某个道听途说来的物理新论,生发出艺术想象的平行世界,旨在让自己活成多样,使所有共时的选择都有结果,平行世界与个人命运因此无限可分。
       而我其实无意再回从前另作选择,这个世界积存了我本人全部的债权债务,包括牵挂留恋,包括烦愁怨怼。更可能来自前定的缘分和宿命,来西藏,上了船。江河源头是弱水,一条牛皮船承载了古往今来大千世界;我们这些有缘人,是同一条船上的兄弟姐妹。
       回到这本书,打造了多年,实属不易。尽管每一个字都是亲手敲出来的,此刻检视全篇,仍然感到惊奇,本来没想到会如此庞杂纷乱的。本意只是出于个人兴趣,对一本既成之书旨在增补增益的加工再创作,内容更其丰满的同时也符合现代社会的阅读习惯,以便让历史偏僻角落、少数个别人的极端经历公告天下人神共知。然而不期然地,在进行过程中心态和姿态改变:由于旁及了那一时期的多种参考资料,使得原著《艽野尘梦》担当了指点路径的角色,一旦上路便信马由缰。又好比一根线头扯出了整团的线,举一反三,叠床架屋,以此类推,一个时代的风声鹤唳渐就明晰。从一开始就知道了,那段历史不堪回首,人物命运不堪言说,本书其实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不过若是换个角度看来,生逢乱世者好生了得:乱世出英雄,乱世出枭雄,乱世出人杰人瑞也鱼龙混杂难免人渣,乱世形形色色,改变了命运其实又本质地反映了命运。出于可以接受的原因,我对本书中已然作古的历史人物推行实名制,以增加笔录的可信度,同时方便后世的史评家、善意的好事者评点订正。也有另案处理者,譬如黑衣喇嘛其人,本书没有使用其人真名。了解清末民初西藏史的人一望便知是从谁人脱胎而来,当我将其还原为浑沌之象重新进行过包装,这个重叠的形象对于作者来说就深具了魅力亲和力,他以旷古的热心做过诸多无用功,当我注视着他渐远渐渺的背影,从中读出了落寞。我一直想知道他们往复于人世究竟想要做什么而一直不得其解,终于有一天,就是今天,刚才,我突然明白了他们只是想要帮忙,以证明自己有用,重要,渴望赞美,获得光荣生存——如果不是以己度人,并狭义理解的话,这类想法更多地似应归入儒家思想范畴——如此说来,此人竟是亦佛亦道亦儒亦其他了:既是物我为一者,又是圆满觉悟者,且是修齐治平者,浑然一体,莫知其可,各自构成文明哲思晶体每一面。
       为了这个不离不弃的情结,旷日持久地作着准备,在搜集资料、寻踪觅迹、断续写作的过程中,不断有当代人物和事件加入的同时,相关信息蜂拥而来,所以不期然地,又构成了本书另一脉络,兼程并进,乃至于庞杂纷纭淹没主题初衷一发而不可收。据此马丽华思忖,历史不总是过去时,它经常全方位映照在今天,过去现在未来纠结,在今人这里不难找到对应者。哲学告知我们你不能站在同一河流中,但是经验强调昨天今天的河流一样是水。
       检视全篇,不期然地发现,竟是一个个半途而废的故事,不由得气馁。且不说史实中人,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壮志未酬,戛然而止,从遥远的徐岚开始,到近世的赵尔丰陈渠珍钟颖谢国梁刘赞廷等等,如果说是因不可抗力导致的人生局限,那么现实中的人物呢?我不是个神秘主义者,很难将神秘奇幻进行到底,这就决定了从黑衣喇嘛到司马阿罗的索隐行怪的故事行之不远,倒也罢了;刘先生,起初一个充满了寻根激情的、躁动不安的灵魂,仿佛将要怎么怎么样了的,结果还不是在被调侃中皈依了现实,未再坚守;杨庄是个职业女性形象,对于感情缺乏强烈追求,未能如愿以偿也不至于多么伤感,似可不算在半途而废之列;我自己呢,满心指望调动了几乎全部生活的、文学的积累,打造这部鸿篇巨制,结果却让几无节制地疯长了的藤蔓枝节缠绕其中,几度打算放弃,以至于下定决心,假如今后再写一部长篇的话,对于题材的考虑首选单纯。当下,在顺理成为十三章、将要结束全篇的当下,耐心已达极限,可是吹尽黄沙始见金、最见收网功夫的结局还没写到。正应了古语所说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写作时间超长的结果,是作者忘记了因何要选择这一些人物而不是另一些,而这一些最初想要做什么,最终落脚在何处。时隔几年,我们的司马阿罗老先生,生命之轮又开始一番转动起来的那个灵魂,此时在哪个角落里学语学步,等待羽翼渐丰呢?刘先生已经打过招呼,不久后的春季里他要陪同桑桑来京城治病兼观光,这么说来,我将会见到那个传说中的、一直隐而不现的金屋藏娇的老太太了?一喜之后是一愁:到时应当把杨庄请来一聚,要是能找到她,倒不失为一个小团圆结局,可是杨庄你在哪儿呢?看来还要另寻遁词。
       最好遁形,逃往某地,躲避难题。最好是所谓的平行世界存在,同时穿行有术。当我在这座京郊乡村民宅里夤夜苦思,在方格地砖上走来走去,一度地,仿佛就很接近了,注意力渐渐地被单纯的踱步吸引:你看,正好一步一格,每一步恰恰踩在方格内四叶图案的中心。想起小的时候跳房子的游戏,单腿跳,踢瓦片,一踢一格或数格,这游戏早已绝迹,我也只玩到七八岁吧。联想起相继消失的还有踢布袋毽子,排排坐“踢板板”,抓五子儿。抓五子儿很奇怪地被叫作“拾马(读上声)合”,是用瓦片碎砖敲磨成直径约两厘米大小的球状,五颗,女孩们两两相对而坐,轮流进行。基本动作是抛、撒、抓,与此同时,配合手上动作的童谣从深远处响起:一个,马合,俺那头(第一轮的意思)!头来,油来,梳油头囚来(大约是梳理粘结的头发再抹上桂花油之意)。第一轮之后是二二,三三,四四,五五,六六……
       ——仿佛回到从前,仿佛获得纠错的机会,仿佛可以从头来过。
       仿佛而已。意念上的回归,而此身难回。童年时代不会追问,这类有益的游戏何以消失,童谣内容为何半通不通,也不会想到去哪里寻找它的源头,它的真身,它的精神,再誊写一个善本,复原它的本来面目和演变轨迹。
       所以说,这一生怕是难以见证奇迹了。那些令人生无限广阔的平行世界或许存在,只是我们无法沟通无福消受。一切皆是唯一。无论群体的历史多么千疮百孔,个人的命运多么蹭蹬乖张,都休想指望通过逆时而行将其推倒重来,最终势必承接和担当。一度相逢的历史人事就让他们重新归位,虚构的现实人物消散于无形,写书的人翻找出五枚圆形巧克力,推开案头书稿,兴致勃勃地重操故技,小声念唱:……五五,蝼蛄,蝼蛄上山盖瓦屋……
       至2005年7月3日,初稿于京郊上庄
       至2005年10月28日,修改于京郊上庄
       至2006年2月28日藏历年,定稿于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