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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小艳史
作者:老张斌

《长篇小说选刊》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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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眼睫毛
       一
       我睁开眼睛到处乱看,像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
       她转过身来了,从她一直站着的那个地方,也就是从窗户那儿,手里拿着一本书。
       我说:“咦,原来是你呀,是小安同志啊,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你不是那个爱叫唤的小男孩吗?你一叫唤你姐就想揍你……”
       “咦,你的记性真好。一晃都有三年了,你还记得我,这说明……”
       她走过来自作主张把我的被子掀开,把手伸我屁股底下乱摸一气,说,还好,尿布没湿。她强忍住没笑,给我把被子盖上了。
       我原来光着屁股!还,还像小孩似的垫了块尿布!
       是谁?是什么时候给我脱了裤子?连裤衩都不让我穿?这不是成心要给我难看吗?她,安护士,不是一下子把我什么地方都给看去了吗?妈也,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我想哭。最好一头碰死。最好。
       “你知不知道你怎么来的这儿?”她坐我对面的空床上,跟我保持大约五十厘米的距离,挺和蔼可亲,“你得的是急性肠炎,发烧四十一度五!再晚一点送来就有可能肠穿孔,就是说一条小命就呜呼哀哉了,你就连叫唤都来不及了,这事多亏你那个朋友,他叫书典是吧?送得及时,才没有发生那个可怕的悲剧……”
       “是吗?有那么可怕?”我将信将疑。
       当然她说的都是真的,她不会撒谎。这里有个危险的信号——她大概爱上了书典,她说“多亏你那个朋友,他叫书典是吧?”就这句。她为何要说“他叫书典是吧?”是不是她想跟书典联络呀?书典是个体育棒子,胸脯上经常挺立着两块胸大肌。据说女孩都喜欢那种看上去很强壮的小伙子,书典看上去就挺符合她们的口味。
       这岂不是说,我好不容易得了一回病,还差一点送了小命,其结果却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机遇,倒给书典带来了好运,带来了他没有预料到的桃花运?
       她站起来。她走近我。她走近我是为了那个吊瓶。她正给我输液!这是我刚刚发现的。看来我的确是昏迷过。
       她又拿起了那本书,笑笑说:“对不起,没经主人许可就看了你带的书,反正你也不会看。书典说你是个诗人。他说他也是,你们都是诗人。我不懂诗,所以就看了看。嗯,这个莱蒙托夫挺会写的,写得挺不错的。你能不能把你写的诗也给咱看看?当然不是现在,我说的是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
       还好,她没问那个折页的地方。她没问。她肯定是看过了,她不问,说明她回避那个题目:“爬到我的身上来吧……”。这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女孩见了那个题目必须回避一下。这个小姑娘,我有点爱上她了。其实我早就爱上她了,从三年前王屯演习那次。她给我包腿。像她这样的小姑娘,你只要看上一眼,就一辈子都不会忘。只不过三年之中我没有机会得病,因此也就没有机会跟她接近。我只能在心里想她,盼望着有一天让我得一场大一点的病,好住进她的病房,让她给我当特护,我好借机跟她套近乎。
       今天我如愿以偿。
       “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背一首,你想不想听?”
       她刚张开她好看的小嘴想说“好的”——就让一个人给打断了。那人嚷嚷着走了进来,他说:“安东,你还没下班吗?”听那个口气,好像他跟安是多年的老朋友似的。尤其可恨的是,他叫她安东,而不是安东妮,这有点不同寻常。他手里拎着一个书包,鼓鼓囊囊的,准是给我带的吃的东西。
       安也像老熟人似地对他笑笑,说:“又不是探视时间,谁让你进来的?保证是小红。”
       他,也就是我的朋友书典,把书包放我床头柜上,问我:“咋样了?这不是好了吗?你可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你急着要去见马克思呢!”
       书典说话总爱夸张,夸大其辞。这一点有点像我。我也爱夸大其辞。好像这样说话解渴,不夸张一点就不解渴。
       他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掏着,先掏出两条裤衩,我忙塞枕头下面了。等安出去了就穿上,再也不让她看我的光屁股了。除了我妈,任何女人都没看过我的光屁股。他又掏出两瓶水果罐头,一包蛋糕,没有猪蹄子猪耳朵之类。他说:“你一定想吃猪蹄子猪耳朵之类,我知道。可你得的这病不能吃那个,只能吃这个,你懂不懂?”
       “谢谢。”我说。
       “嗬,跟我还来这一套,虚不虚伪呀?”然后他就跟安说话去了。
       这时的安已经回到窗户跟前去了。她站在那儿,望着外面。
       “安东,”书典凑了过去,他脸皮可真厚,他站到小姑娘的身边,比她高半头。“这两天把你累得够呛吧?我代表我的朋友向你表示感谢……”
       “我有什么可谢的?这是我的职责嘛。”安笑着说。她回过身来了,有情有义地看着书典,好像对他的长相挺欣赏。她的眼光落到那两块胸大肌上了,说:“你们是不是成天练双杠啊?不然的话咋会把肌肉练这么发达呢?”显然她对书典那两块该死的胸大肌很感兴趣。
       “对,不光练双杠,单杠吊环都练。”他还把袖子往上撸起来,撸到胳肢窝那儿,然后曲臂,曲出一大块肌肉,也就是肱二头肌之类,在安的眼前显摆,“看见没有?这就是练出来的。”
       安想伸手摸摸那块肌肉,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把手缩了回去。她这个动作大大地伤害了我。我大声说:“小安同志,你快过来看看吧,它怎么滴这么快呀?”
       安只好走到我这儿来,她看了看那个输液管,歪着脑袋看了看,说:“不快呀?你觉得快?”
       “嗯,它一快,我就觉着不好受。”
       “好吧,那咱们就慢点。”她把书递给书典,说:“请你帮我拿一会儿。”
       她摆弄着输液管,还在跟书典说话:“嗳,你跟小红是不是看电影去了?前天晚上,我看见你们啦……”
       书典跟小红看电影去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这个书典,也太他妈的不够朋友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跟我说说。小红谁不知道哇,也是个护士,长得也挺漂亮,可以说跟安不相上下。她的大眼睛,比安还亮,也是人见人爱的那种。
       书典笑了笑:“你八成是看走眼了,前天晚上,我和王木去玩了。”
       王木是我们炮兵科的主任,跟我俩住一个屋,也是我们的朋友。他爱跳舞。我们都是跟他学的跳舞。王木跳舞的目的明确,就是从舞场里物色对象。他目前正跟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医助谈着呢。她叫小白,是个心眼挺好的姑娘。他们有可能很快就结婚。王木说,这事不能拖,要速战速决,防止夜长梦多。
       “不对吧,我明明看见你们俩相跟着进了电影院嘛,小红我还能看错?你穿的是你那套海军服,笔挺笔挺的,胸脯子鼓出来两块肌肉,离一百米我也能认出你来,还在那儿给我打马虎眼,太可笑了。”安一直笑着,不知从何时,嘴角蹦出来两粒小酒坑,简直让人看了不想活了。
       书典鬼笑着,说:“你记错了,是有一回,我跟她去哈拉滨(我们不叫哈尔滨而叫哈拉滨)电影院看电影来的,不过不是前天。前天我的确是跟王木玩去了,不信你问柳杏。”
       他们都爱叫我柳杏,说这么叫显得亲切,好听。安也叫我柳杏。我愿意让她这么叫。愿意让她跟我亲切。
       “柳杏你说,不兴撒谎。”安看了看我,笑着。她一笑,那两颗小虎牙就探头探脑地,就可爱地想往外跑。
       她对这件事为何这么认真呢?他看不看电影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是不是吃小红的醋了?这个书典,我还真没看出来,他简直像个情场上的老手,吃着锅里的,还占着碗里的!
       “是。”我说。“是看电影去了,跟你说的那个小姑娘,我不知道她叫什么。”
       书典叫起来,拧着我的大腿说:“好哇,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出卖朋友,不,不是出卖,是诬陷!”
       我让他拧疼了,就宰猪似地叫唤起来。安先是笑弯了腰,接着就做手势让我们安静。因为这是病房。可能是我的叫声召来了另一个小护士,她就是小红。
       她一进来,就冲书典笑了笑,却跟安说话:“你还没吃饭吧?你去吃吧,我替你照看一会儿。”
       “好……嗳,我问你,前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快说,不许串供!”
       小红看了书典一眼,书典鬼笑了一下,她不得要领,只好说:“看电影去啦,怎么啦?”
       “跟谁?快说。”
       “跟……”她看了看书典,书典又在鬼笑,“那我不能告诉你。”
       “好,小红,跟我耍心眼是不?咱们走着瞧。”安拧了一下小红的腮帮子,笑着走了。小红个头儿比安稍矮,脸蛋比安红润,上面长了两个青春痘,一边一个。她的大眼睛挺有特点。她是个快活姑娘。
       书典冲她勾了勾手,她就走到窗户跟前去了,两个人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就都格格地笑起来。估计还是关于安问的那个事儿,两个人在那儿串供。两个人觉着这事挺好玩。
       我忽然觉着挺没意思。真没意思。一个姑娘跟他看电影,另一个吃他的醋,却没我一点事儿。人活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我不想看那两个人眉来眼去的样儿,就把脸冲着墙,闭上眼睛,假装睡觉。可能是我身体过于虚弱,后来竟真的睡着了。那两个人干了些什么,书典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住了三天院,跟安和小红都混熟了。我还从小红那儿知道安正在跟一个大尉谈恋爱。这消息对我来说,等于当头一棒,把我给打晕了。
       出院那天,她俩手挽着手,送我到大门口。我把一封感谢信交给了安,说了声“谢谢”就走了。我决定忘掉她。
       可是这封信却给我惹了祸。
       二
       出院后,我休息了一天就上班了。上班第一天就讲了两节课。我讲课挺受学员欢迎。因为我能说会道,语汇丰富,有幽默感。我还引用了斯大林同志的话:“炮兵是战争之神”。
       王木总说,好小子,一样的讲义,让你一讲就出彩儿,比老教员讲得都好。王木挺欣赏我。小白也喜欢我。小白有一次见我穿了一身纯白海军服,就啧啧着舌头说:“阿们(她总把“我们”说成“阿们”)大林身材好,穿啥都好看。赶明儿我给你从阿们医院找个对象,你要不要?”我说:“只要长得漂亮就要。”她说:“不对,要心灵美才行,漂不漂亮有啥关系?”我说:“不对,长得漂亮太重要了,光心灵美不行。”她一气给我介绍了三个,都是心灵美的姑娘。我一个也没相中。不是有雀斑就是牙不白,要不就是小粗胖墩儿。我总拿她们跟安对比,一比就大失所望。小白说算了,我再也不管你的臭事儿了。
       回过头来还说上班头一天的事儿。我讲了两节课回到办公室,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把一杯茶喝完,协理员就来叫我到他办公室去。协理员就是机关总支书记,就是机关里的党代表,挺有权威的。他叫你准有重要事儿,不是批评就是要提拔你。
       我们训练部的协理员叫李有良,他是学员连队的指导员,我的入党介绍人,我的革命引路人,我的精神导师。此前他在卫生所当了一段协理员,今年才调到训练部来。他来后请我吃过一顿饭。他对我还是从前那样,像我大哥一样,那么好,那么亲切。他叫我去,我不敢耽误,一分钟也不敢。
       “坐吧。”他说,没像往常那样笑眯眯,而是板着脸,或者说冰冷着脸。这让我有点紧张,肯定不是提拔之类,说不定还要处分呢。可是……
       “你的病咋样了?我没去医院看你,因为我不知道你病的事儿。”他说。一点表情都没有。他手里玩着一枝铅笔。无意义地玩着。
       “好了。”
       “知不知道我为啥找你来?”
       “不知道。”
       “你出院时是不是写了一封信?”
       我大吃一惊,这是谁汇报的呢?这事儿只有两个人知道,就是那两个小姑娘,顶多加上一个书典。书典会给我上眼药?再说了,就是有这么回事儿,又犯什么法了?“对。是。”“给谁?”“给安。”“安什么?”“安东妮。”“以后叫她安东妮,不要叫她安。”“是。”“你给她写信干什么?”“感谢她。”“感谢她什么?”“感谢她对我的照顾,精心护理之类……”“说具体点,她都咋照顾你了?咋精心护理了?”“她……她不是我的特别护士吗?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离病房,她和小红俩轮班,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还有呢?”“还有……头一天我发高烧,拉稀把裤衩弄脏了,她就背着我给我洗干净了……”“哦,不错,还有呢?”“还有……她知道我喜欢丁香花,就给我折了几枝紫丁香,用个格瓦斯瓶子装上水,放我床头柜上,让我闻着花香睡觉,感觉特别好。”
       “还有吗?”他的眉头皱着,显得很不耐烦。这是自从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这么不耐烦我。我挺紧张。我心想,妈吔,他这是怎么啦?我到底做错什么啦?“没有啦。”我说。
       “说说你给她的信,都写了些什么?不许撒谎——听说你也学会撒谎了?”“我不撒谎。信很简单,只写了三页……”“你想写几页?写十页?”
       “不,不想写那么多。我的信上说,小安同志,你好……”我把信的内容背了一遍,几乎可以说一字不拉。这是我的特点。我给姑娘写信是很用心的,可以说是字斟句酌呢。里面写了我对她的真诚的感激,还暗示我对她的仰慕包括回忆三年前王屯帐篷里的那一幕,那难以忘怀的画面,和交谈。最后我提醒她说,你不是想看我写的诗吗?你说有机会时,让我拿给你看。我记住了。我会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到时候一定请你多多批评指正。最后是致以革命的敬礼,老套子,大家都这么写,毫无新意。本来我想写“请允许我亲吻你的小脚趾头,或者你的自来鬈的头发”,没敢写,也没敢把这话对协理员说。算是我对“党”有了些保留,为此我感到有些不安。就是说,我对党不够忠诚。
       他听完我的坦白交代,没有说话,而是站起来,在屋里走着,低头沉吟着。这更让我不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的革命引路人会不会从此不再喜欢我,不再关心我,为这件事而瞧不起我,把我看成一个花货,一个不可救药的家伙?那样一来,我的大好前程不就完了吗?
       他回到他的座位,慢慢地很沉重地坐下了,并没有看我,慢条斯理地说:“今天你没有跟我撒谎,这一点先给你肯定了。但你还没有说出你给安东妮写信的动机,人做事都有一个动机,你的动机是什么呢?不会是简单的感谢吧?你仔细想想,那么多同志住院出院,有几个给她们写信的?就你一个。所以这里边一定有个动机。说吧,想不想跟我说?真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
       看样儿这事挺严重的,不说怎么行呢?他要是不问,我还真没往深处想,就是说,内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爱上她了?当然。爱是一定的,谁让她长那么好看了?谁见了都会爱上的。问题是,我已经知道她名花有主了,还爱上她就不对了,就是自作多情了,就有点卑鄙了,是不是?
       “动机是有的,只是不太明确……”我吞吞吐吐地说,“因为她长得实在是好看,人见人爱……三年前在王屯,我腿上生疮那回,不是你让她给我处理的吗?从那回,我就看上她了。只不过那时候我是学员,不兴谈恋爱,我也就把她给忘了。说是忘了,也不准确,是没机会跟她接触,心里还记着她,总想找机会跟她接触,重续前缘……”
       “什么什么?重续什么?”他的嘴角浮上一丝冷笑,讥笑,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重续前缘……”
       “哦,听清了。接着说。”他又玩起了那支无意义的铅笔。铅笔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似的在他手指间上下转圈儿。
       “这次住院给了我一个机会,我想我一定要好好利用这次机会,跟她建立起初步的友谊……”
       “是友谊吗?还是别的?”
       “是友谊,刚开始是,以后看情况再发展,这是我的想法……后来,另一个护士小红告诉我说,安已经有了……”
       “安东妮!不是安。”
       “是。小红说安东妮同志已经有了,据说是个大尉,我听了很感失望。我想人家是大尉,我才是个少尉,别他妈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啦,打那以后我就不再想跟她套近乎了。”
       “完了?”
       “完了。”
       “动机呢?既然不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了,干吗还给人家写那么肉麻的信呢?”他的嘴角再次浮起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冷笑,讥笑。我有点想发火,他妈的!老子……要不是他是我的革命引路人,我才不会这么老实地尿他呢。
       “肉麻……的信?咋肉麻了?我不就是说有机会给她看看我写的诗吗?她说她想看看,这有什么可肉麻的呢?”
       这是我五年来第一次跟他顶嘴。我知道这里面有多大的风险,但我实在忍不住了,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他让我说怔了,瞪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看样子我的态度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作为我的革命引路人,我的导师,实在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放肆,简直就是造反。
       “嘭!”他拍桌子了。他站起来了。他脸上的肌肉在那儿哆嗦起来了。太阳穴的闪电也蹦出来了。他的手指头笔直地指向了坐他对面的我,我的鼻子。“你,你给我站起来!”他脸色发青,发紫,嘴角堆起了白沫子,像一只出水的螃蟹。
       我站起来,我的腿也在打哆嗦。他想干什么?他要给我处分么?开除我的军籍,党籍?关我的禁闭?枪毙我?
       他是黄眼仁儿,像个外国人。他的胡子也是黄的,不完全是黄,还有红,白,黑,而且很稀,而且很杂,杂乱无章。这一点我早就发现了,但没像今天这么明确,也没像今天觉得这些都是他的缺点。我发现,他并不漂亮。我以前总认为他很漂亮。真奇怪,我咋会那么认为呢?
       他还是那个李有良,还是。
       “坐下!”他命令我。
       “我可能有点激动,”他说,像是解释,对他的失态表示歉意,“我不能不激动!当我听别人给我汇报你在医院大门口给那个护士,那个安东妮一封信,我当时就想把你叫来训你一顿,还不光是训你,我甚至都想揍你一顿!”他歇了会儿,抓起眼前的茶缸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用手背抹了抹嘴边的水珠儿,接着说:“你要知道,我不能容忍你犯任何一点错误!哪怕在别人看来是针眼那么小的错误,也不行!为什么?就因为你是我冒着风险发现的,培养的,发展的中共党员!在500多学员中,只发展了5个人,其中就有你一个!而你的出身又不好,你必须在实际工作中表现出比别人优秀十倍,一百倍,才能证明我坚持要发展你是正确的,不至于犯立场性的错误!”他又抓起茶缸子,但里面没有茶了。我从茶几上拿了暖瓶,给他倒水。他不让我倒,自己倒了一缸子水,咕冬咕冬地喝了半下子。“你给那个安东妮写信的动机,你并没有彻底交代,你是想充当一个可耻的第三者!你明知道她已经有了,你为什么还要给她写那样的信?你不是想用你的破诗打动她吗?我说你的破诗,你可能心里不服,你以为你的诗是好诗,怎么是破诗呢?这一点我今天没时间跟你讨论,事实上早就有人不止一次向我汇报过你跟书典,说你们两个有小布亚乔亚习气,下了班就钻图书馆看书。看书是好事,但你们不看马恩列斯毛,看的都是外国佬的诗歌,他们,那些个资产阶级的诗人、作家,他们能写出无产阶级革命的诗歌吗?据我所知,真正无产阶级的诗人,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就是马雅可夫斯基同志,他的诗是列宁同志肯定过的,除他之外,什么普希金啦,莱蒙托夫啦,都是资产阶级的诗人,都不是你这个共产党员应该学习的,你懂不懂?”
       我让他一顿狂轰滥炸给炸蒙了,坐在那儿脑袋嗡嗡叫,像钻进来一千只蜜蜂。
       “我……懂……”
       “你懂个屁!”他继续大声嚷嚷,“今天我不跟你说这个,这个以后再跟你说,我是要告诉你,那个安东妮,你以后不许再跟她接触,不许给她写信,不许让她看你那些破诗,听见没有?”
       “听见了。”
       “我不想给你解释,没什么可解释的,你的义务就是执行命令。”
       “是。”
       “以后你一有思想活动,就立即给我汇报,不许隐瞒!你要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向我反映的,不然的话,我怎么会知道你给那个安东妮写信呢?”
       “可是……”我想问问安东妮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就不能接触她?难道男女之间,除了相爱就不能有别的感情吗?
       “没有什么‘可是’,回去吧,‘执行’是你的义务。”他一挥手,让我走人。
       我像是受了极大侮辱,极大的,无法忍受的侮辱。但我只能忍受。我不知道,除了忍受,还有什么办法?我是一个革命者,一个一心要跟随着像李有良那样的革命者把革命进行到底的青年。在我的前面,有一个光辉灿烂的前景,它是我惟一的追求。至于诗啦(那些破诗),爱情啦,比起革命,比起那个灿烂的前景,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我除了听从,或者说执行,没有任何回旋余地。这就是我的处境。
       三
       但我要查出那个告密的家伙。我怀疑书典。只能是他。小红把我写信的事告诉了他,他就向协理员汇报了。他为什么要汇报?很简单,他想进步。他至今还没有入党。只有入党才能算是一个革命者,否则只能算是革命的同路人。汇报就是靠近“组织”,也就是靠近党。因此书典把我写信的事向协理员汇报是很自然的事情。我查出来也没有办法。只不过,我想知道是不是他干的,如果是,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拿他当知心朋友了,他在我心目中就什么也不是了。而在此之前,我还一直想介绍他入党呢。说不定他跟我交好,其中就有这个目的。
       吃过晚饭,王木就忙着擦皮鞋,看样儿他是想出去跳舞。王木总是把皮鞋擦得锃明瓦亮,就是苍蝇落上去也得出溜个跟头。书典也在那儿擦皮鞋,大概他跟小红约会好了,不是看电影就是跳舞。那时候,业余活动也只有这两样。看他俩那个忙活劲儿我就来气,气不打一处来。我已经憋了一天,没找着机会问书典,这会儿再也憋不住了。我说:“你们二位又想出去跳舞吗?等一会再去行不行啊?我有话要对二位说。”
       王木笑咧咧地:“有啥屁快放,还他妈挺严肃呢。”书典继续擦他的皮鞋,没有接我的话茬儿,只是把他的大眼珠子往上翻了翻,脸上的表情……我没注意他脸上是什么表情,我也不感兴趣。他爱什么表情就什么表情。这个叛徒!
       “我只想问一句话,”我尽量把话说得不那么火药味儿十足,“我前天出院时给安东妮同志写了一封感谢信,感谢住院期间她对我的照料,我觉着这不是什么错误,就算是错误,也没多大,至少不会砍头吧,可就有人煞有介事地向领导做了非常及时的汇报,今天协理员噼里啪啦把我猛训一顿,差一点就把我从办公室轰出去!我想了一天也没想出这人是谁,我想请你们帮我想想,我好去感谢这位同志,感谢他对我的关心,他是怕我掉队才这么做的吧?我想是的。不然就没法解释他的动机之类……”
       王木笑道:“就这事啊?那我告诉你吧,是我汇报的。你不用感谢我,你不恨我就行了。走哇书典,舞会快开始啦……”
       “等等,我不信!你又没看见我给安递信,你凭什么汇报?”
       “我凭什么?我凭直觉。你不是一直想着人家安东妮吗?小白给你介绍那么多好姑娘,你都不同意,你说你得找一个能跟安东妮差不多的。这次,你好不容易得了个急性胃肠炎,正好她给你当特护,你跟她在一起呆了三天三夜,还能不呆出点感情来?让你出院你能不恋恋不舍?你又多情,又会写,能不借此机会给她写封信,或者写首诗的?我一猜就这么回事儿,所以就汇报了。这回信了吧?走,书典,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不行!你可以走,书典不能走。”
       书典说:“你先走吧,我看柳杏想跟我说啥。”
       王木笑咧咧地走了,还他妈的吹着口哨,一副幸灾乐祸的德性。我都恨死了。
       “说吧朋友,现在你还是我的朋友,要是你坦白的话。”
       “好吧,那我告诉你,不是我汇报的。”书典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是你是谁?”
       “你认为我会干那种缺德事儿?”
       “不是你是谁?”
       “我再说一遍,不是我,也不可能是我!”说完这句,他就不再理我,气汹汹地走了出去。
       我望着他的虎背熊腰,觉得他长得真他妈的难看,姑娘们咋就喜欢这样的呢?
       不可能不是他!
       不可能是王木。
       不行,我一定要把那个家伙查出来,查他个水落石出。怎么查呢?协理员不让我再接触安,那我就找小红。当然今天不行了,小红跟书典跳舞去了。他妈的书典,他神不知鬼不觉就把小红弄到手了。那么好个姑娘,除了脸上有两颗青春痘,找不出她有别的毛病。那么好个姑娘让他给弄到手了。他凭什么呢?他不就有两块胸大肌吗?他的诗(破诗)写得比我还破。他连个党都入不上。他凭什么那么牛B?我都快气死了!
       
       四
       第二天是星期天。
       王木又在那儿擦他的破皮鞋,用一双破线手套在皮鞋头上来回磨呀,擦呀,皮鞋就由黯黑变成乌黑,锃明瓦亮,像一面破镜子。另一位,也就是我的朋友书典却不知何时悄悄地溜之乎也了。这小子!
       “嗳,大星期天睡哪门子觉哇?”王木说,“走吧,跟我上太阳岛玩去,中午我请你上水上餐厅吃溜三样,咋样?”
       我咽口唾沫,看看他,“不去。”我说。看他那一脸贱笑就不是真的。
       “小白要给你介绍对象呢。她专门说让我带你去。”
       “你就说我谢谢她的好意。”
       “你他妈的还在想安东妮是不是?我告诉你说,趁早儿把她忘了比啥都强。你也不想想,咱们学校那么多老干部都想要她,从少校到上校,都想把她娶回家去当娇宝贝儿,她就是不干。她要是敢跟一个少尉谈,那些老同志还不气疯了哇?就算你把她娶回家,你跟她也没消停日子过,不定啥样的灾祸等着你们呢,我把话说到这儿,信不信由你。”
       说完他就要走。
       “等等!我跟你去。”我临时改变了主意,说不上为什么。
       他坐床上,没事干,就继续擦他的破皮鞋,还他妈的吹着口哨。他说:“我跟你说吧,昨天我们登过记了,等新被子做完就结婚……”
       “你们是速成中学毕业。凡是速成的都没好货。”
       “你知道个屁!昨晚我们在新房里做被子,做到半截腰,我就把她搂住了。你猜她怎么着,她说我知道你想干啥,干脆给你吧。你猜怎么着,她还真是个处女!”
       我瞪着他。他还在擦那双破皮鞋,吹着破口哨,一脸的得意。
       我衣服穿到半截腰,又脱下来,往床上一倒,用被子蒙住了脑袋。我这人八成有病,只要听说哪个姑娘跟男人睡觉了,不再是处女了,我就想哭。
       他掀开我的被子:“咋回事儿?咋又不起来了?我跟你说,小白领着一个姑娘在江边等咱们呢,要不然我才不管你呢,你睡死我也不管。”
       王木就这点好,他不生气。
       我到底拗不过他,只好嘟嘟囔囔跟他到江边,去看小白给我找的那个姑娘。既然他们都找了,我再不找也不行了,再不找就让人耻笑了,说这个小光棍儿,真是没他妈的本事,连个对象都找不着。
       离多老远就看见了小白。我倒不怎么注意小白,我注意的是站她身边的那个姑娘。那个姑娘比她高,比她苗条,穿得倒挺朴素,旧军上衣,洗得快发白了,蓝裤子,好像是毛料的,裤线挺挺的。她有一双丹凤眼,有一个瓜子脸,有一头自来鬈的乌黑乌黑的头发,正在江风的吹拂下,涌动着,像一簇簇黑色的浪花。她们两个正在那儿说话,没有看见我和王木。
       说着我们已经来到了她们跟前。这时我才看清楚,她就是安东妮!
       “安……怎么是你?”我结结巴巴地,甚至有点胆战心惊。这要是让协理员知道了,又不知怎么收拾我呢。
       小白笑着说:“安东妮去太阳岛看她朋友,正好在这儿碰上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小白撒谎。我也没法问她给我找的那个姑娘在哪儿。有安在场,我没法问。
       王木把小白拉到一边去了,小声跟她嘀咕什么。我有点不大自然。这个地方是船坞,星期天去太阳岛的人很多,要是让学校的人看见,难保不向协理员汇报。可是我一看见安那个小样儿,看见她那么苗条,那么漂亮,我就有点魂不守舍。安也不大自然,好像她知道我因为给她写信挨剋的事儿。她不看我,眼睛一直看着江面上的游船,我们等着的小火轮刚从对面出发,至少还要等上七八分钟,它才会靠岸。这七八分钟真要命。我都急出汗来了。我的眼睛一直看着朝船坞走来的每一个人,看看有没有熟悉的面孔。这时候的我,就像偷了人家的东西,很怕那个被偷的人追上来,把我逮住。我的胆子就这么小。
       “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你……”我见小火轮已经靠岸了,没有熟人,胆子就大了起来,就走到安跟前,对她说。
       她看了看我,很勉强地笑了笑,说:“我也没想到。”
       “我想问你一件事……”
       “啥事儿?”
       “我给你写的那封感谢信,你跟谁说了?”
       “跟你们协理员。”
       她说得那么自然,没那么再自然的了。就好像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与我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目瞪口呆。
       “你……为什么?”我嘴唇哆嗦着,腿也在哆嗦。我每逢激动时腿就哆嗦。这条腿真他妈的丢人现眼。
       “他问我,我就把信给他看了,省得他乱猜。”
       这时小火轮上的乘客下完了,我们排着队依次上船。我走到上层,坐在最前面。安挨着我坐着。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儿,那种丁香花的味儿,很好闻。这就是我喜欢姑娘的重要原因,她们身上有那种我爱闻的气味儿。
       我回头看看王木和小白,没看见他俩,估计是坐在下层了。他们故意不跟我们坐一起。想着小白已经跟王木睡过觉的事儿,心里又难过起来。同时也想到我旁边这位姑娘,总有一天,她也会跟一个男人睡觉,失去她的贞洁。与其看到那一天,还不如在它没有出现的时候就去死了算了。
       因为是五月,天还有点凉,江风一吹,带着被船头搅起的水花儿,星星点点地洒到脸上,凉凉的,湿湿的,甚至可以说有一点冷。我看了看坐我身边的安,她两条胳膊抱着肩膀,嘴里咝咝着,牙齿在那儿打战,发出咯咯的声音。
       “冷吧?”我问她,想给她一些温暖(比如搂着她),又不敢,只能白问问。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牙齿还在那儿咯咯地响。我想了想就把上衣脱下来,披在了她的肩上,这是我从电影里看见过的,男人们在这种情况下,都要这么做。她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就把上衣裹紧了,连半张脸也埋了进去。
       我高兴地想,这说明她跟我还是挺友好的,至少她不讨厌我。可是那封信,她对那封信到底是怎么看的呢?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时候不问就没有机会了。下层有人拉手风琴,几个年轻人随着琴声唱了起来,唱的是苏联歌曲《喀秋莎》,那是当时人们最爱唱的歌曲之一。
       “安……”“嗯?”“你……还冷吗?”“冷……不,不冷……”“再有几分钟就到北岸了,坚持一会儿就好了……对了,你对我那封信是怎么看的,我想知道。”
       “那不就是一封感谢信吗?信写得很好哇,没啥不妥呀,怎么啦?你们协理员批评你啦?”她把脸扭过来,眼睛盯着我,盯了一小会儿。
       她的眼睫毛儿那么密,像一片小树林子。
       “没,没有……”不知为什么我一说话就要结巴,真他妈的气人。“你……怎么认识我们协理员呢?他为啥找你要我的信呢?”
       “嗨,他原先不是卫生所的协理员吗?我咋会不认识呢?”她笑了一下,接着就把小脸绷了起来,好像对这个问题挺不耐烦。不管怎样,我也得打破砂锅问(纹)到底。
       “哦……对对,我忘了……可是,他怎么知道我给你写信的事呢?”
       “这个……我还没认真想过,反正他对你挺了解,他说你出身不好,是他介绍你入的党,他要对你负责到底……他是你们原先的指导员对吧?”
       小火轮到岸了。安把衣服还给我,说了声谢谢。她不是把衣服递给我的,而是给我披到了身上,面对面给我披到了身上,就差没给我系扣子了。我红了脸。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一张姑娘的脸,而且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姑娘,是我心向往的姑娘。我有点晕乎乎的,我想借机搂搂她,只要一伸胳膊就行。主要是我胆太小,对姑娘有一种崇拜,不敢撒野,怕把一件艺术品给碰碎了。
       “你……是来看一个朋友?”我们慢慢往前挪着,跟着人群。
       “嗯。”
       王木和小白已经下船,在岸上等我们。
       安走了之后,一切都变得乏味。有我在场,他俩也不能亲热。我们在树林子里坐了一会儿,听他俩讨论买什么床上用品之类,挺他妈的无聊。我站起来说我头疼,想回去休息。小白说,本来是想带个姑娘来,结果她上大夜班,早八点才下班,下班还得睡觉。下回吧,下回一定带她来。我不置可否。有了安做参照,别的姑娘都变得一文不值。
       王木问:“怎么,你不想吃溜三样了?”
       “留着下回吧,你欠我一顿。”
       五
       两天后,一上班王木就挺神秘地告诉我,协理员受伤住院了。
       “受伤?受的什么伤?”
       “内伤加外伤……内伤懂不懂?就是这个地方……”他指了指心口,“可能叫人给扎了一下。”
       我还是不懂。我问他协理员到底怎么回事儿。
       “让安东给咬了一下。”他用手在腕子上比画了比画,“没多大事儿,可能得留个疤拉……”
       我大吃一惊。让安东给咬了一下?怎么回事儿?
       我急坏了。办公室没法说话。马上就要去教室上课,而这件事悬在我心上,我就什么事也干不成。
       书典从我办公桌前走过时,把一个纸团儿丢到了桌上,有点像小时候考试作弊。纸条儿上写着:“安东惹祸了,她在学校呆不长了。”
       就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一句,让我不得要领。可是我没有时间多想,我得上课去。
       王木叮嘱我:“讲课要专心,可不敢跑神啊!”又加补一句:“今天没准儿有人去听你的课。”
       直到晚上,书典才把详细情况告诉我。原来传说的跟安谈恋爱的那个大尉就是李有良。难怪他对我给安写信那么生气,简直就是歇斯底里。他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这次不知谁先动的手,安把他给咬了,可能咬得不轻。她从宿舍跑出来时,披头散发的,上衣扣子都掉了,边哭边跑,要从楼上跳下去,让小红给抱住了。
       这件事很快就成了全校干部们的谈资,一段时间之内,关于安的议论沸沸扬扬,把她说得一无是处,简直就是个坏女人。据说她光在学校就谈了十几个,最后都把人家甩了,是个地地道道的感情骗子。这个地主羔子,反动本性不改。几个老干部写信给政委,要求给予严惩。有些议论也牵扯到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少尉,也来凑热闹,想参加这个不光彩的爱情大合唱,简直是盲人瞎马,无头苍蝇,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可笑,可恶,太可恶了!
       很快,安就转业到地方医院去了,到哪家医院,谁也不知道,也没人想知道。
       好。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第二章醉花丛
       一
       那是军区礼堂的一次除夕晚会。我早早地就去了,坐在舞厅的一角,照例是后排。
       我坐在那儿,眼睛到处乱看,几十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够看一会子的了。但让我失望的是,竟没有一个堪称舞会皇后的绝代佳人。我指的是像安那样的漂亮姑娘。
       安离开中大营已经半年多了,小白说她给打发到一家不起眼的职工医院去了。她不跟从前的熟人有任何交往,所以谁也说不准她的确切单位。但我隐约地有一种预感,总有一天她会出现,而且只要她出现,就会跟我发生某种联系。事实上,我之所以一到节假日就往舞厅里跑,潜意识里就有这样一个动机——只有在这种地方才有可能跟她相遇。
       就在我胡思乱想着的时候,有个人坐到了我的身边,我感觉到有个人,有个姑娘坐到了我的身边。她的藕荷色呢子大衣带着一股冷气,一股风雪的气味,在她坐下来时,吹到了我的脸上,吹进了我的鼻子,我从中闻到了她的气味,那种独特的丁香味儿。一闻到她的气味,我就开始激动,我的一条腿就开始打哆嗦,天哪,难道真会是她吗?难道只有她才会有这种气味吗?我的头不得不转过去,带着两只眼睛,当然。这时我确认了她,正是她!
       她当时并没有发现我。她坐到我身边来,完全是一种偶然,无意。那儿有个空位,她就坐了过来。她是不看男人的,从来不看,都是男人看她,她对此有百分之二百的把握。
       也好,那就让我好好看看她吧。正当我贪婪地用眼光抚摸那个白嫩的被一绺鬈发衬托着的脸颊时,她冷不丁地把脸扭过来了,可是她的目光越过我,从我头顶飘了过去,在她收回来的瞬间,目光像是被风吹了一下,出现一个小小弯度,或者说折断,那张有着黄豆粒般小酒涡的让人迷恋的小嘴,发出一声惊叫:“柳杏?”
       这惊叫甚至惊动了周围的耳朵和眼睛,它们都转到我这边,听,看,问,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姑娘好漂亮啊,她叫的那个家伙好幸福啊!
       从她热情的惊叫中,我感到了长期以来我对她的单相思并不完全是单相思,它有一个对应点,并从那儿得到了响应。这使我受到极大的鼓舞。
       我说,我一直坐在这儿,等着你,我知道你今天要上这儿来。
       “是吗?怎么会呢?我从来没来过,纯属偶然。”
       “对,我也是头一回,但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它告诉我,你好好坐着别动,一会她就来,就会坐到你的身边来,果然……”
       “你别瞎编好不好?你上次,在医院里,忘了?你得急性肠炎那回?你把我吓坏了,说什么我的眼睫毛是120根,我的牙是31颗而不是32颗等等,像个老巫婆……”
       “于是你惊叫一声就从特护室里逃了出去,让我后悔得没法。你那一逃有着一种象征意味,它意味着你对我的逃避,对爱的逃避——你别害怕,我说的爱不是那种爱,而是一种形式上的哲学意义上的字眼,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具体的爱,你对此有选择权……”
       说的都是什么呀?心里想说的,想问的是那么多,那么急切,却说了一大堆用不着的,真他妈的没劲!
       她笑了,那笑有点凄然:“我说诗人同志,你别玄乎行不行?说正经的,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转业的?”
       “从……从第一天……”
       “从第一天?怎么会呢?不可能……”
       “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可以说从你把李大尉的手腕咬出血那天,我就知道你要转业。”
       “你别提他好不好?别让我恶心!”
       “就因为他曾经爱过你?”
       “我说了,请你别提他……快,有人从那边奔我来了,我不想跟陌生人跳……”她把我拉起来,我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她就带着我转起圈来了。我刚来得及看一眼直奔她而来的那个倒霉的家伙,那个家伙跑到中途,发现他要请的美人儿跟别人跳上了,他站在中途,呆若木桩一根,被跳舞的人撞来撞去,也不知道赶紧找个地方坐下,好像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让他无法适应,无法接受。
       我心中好笑,好不得意。虽然安避而不答的那个问题,那个悬念,还硬硬地卡在我的嗓子眼儿里,出不来,让我有点难受。但我想总有机会弄明白的,既然我找到了她,我就找到了所有的答案。
       安说:“咱们转到进口那儿停一下好吗,我得把大衣存起来。”我说:“好的。”
       她又说:“今晚他们要跳个通宵。你也准备跳个通宵?”我说:“那当然,要是你不走的话,我愿意奉陪到底。”
       “你跳的可不咋样,已经踩了我两回脚了。”她笑着说,“不过,不要紧,踩得不咋疼。”
       我说:“好的……”
       她瞪着我:“什么?踩了人家的脚还说好的?”
       我回过神来,忙说:“对不起。”
       她笑起来,她的脸上放着太阳一样耀眼的光,照亮了我的心。我有点不能自持,有点晕乎乎的,眼看就要倒下去,倒在她的怀里。我真想那样,那个丁香的怀抱是多么温柔,温暖,芳香醉人啊?这不正是我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的那个怀抱吗?
       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舞会上的皇后了。安就是。她的确是。你看吧,只要她往那儿一坐,不管是多么偏僻的角落,只要乐队的鼓手一举起鼓棰儿,不等它下落,那些渴求者的脚已经从不同的角落,朝着她奔跑过来,势不可挡。每到这时,她就慌里慌张地站起来,拉着我,急促地说:“快呀,他们跑过来了!”
       我的心欢快地跳呀,蹦呀,乐不可支。我们转呀,转呀,一圈又一圈儿,周围的眼睛也跟着我们转,那些或明或暗的星星,纷纷飘荡如雪花。我说,喘息着,笑着,说,安,那些人都想跟你跳,都把眼睛瞪那么大,跟王木的眼睛一个样。他们恨不得把我吃了才解恨。你注意没有?你对此有何感觉?她抿着嘴乐,说,我早麻木了,一点感觉也没有。那些人,一多半是舞迷,几乎处处都能碰上,好像他们什么也不干,专门就干这一件事,他们是为跳舞而生活。
       “说得好,他们就是这样一些行尸走肉。”我幸灾乐祸地说。
       安脱掉大衣之后,就露出了紧紧匝住胸脯的香槟色的细线毛衣,她的小脸蛋儿由于发疯似地转圈儿,已经由苍白变成红润,像一朵正要开放的蔷薇花。气味从她口中呼出,从她脸上发散,从她头发(鬈发)上飘荡出来,用它们共同的馨香把我包围,让我迷醉。我随着乐曲,随着她的手,眼睛,腰,胸脯的牵引,不由自主地,像一个失控的陀螺,在打了滑石粉的木质地板上,转个不停。每一次乐曲终了,我们就跑到最后面的那排椅子上,往后一仰歪,笑,喘,说。啊,累死了,晕了,疯了,太好了。她说。我也跟着她说。她问:“以前你也这么疯过?”她说时头靠着椅背,眼睛闭上,笑意如晨风,晨曦,朝霞,朝露,若有若无,恰到好处。我发现,无论她做什么,都恰到好处,都能把美释放,放到一个限度,达到中庸(无过无不及)。这就是说,美是一种天然现象,是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现象,一种存在。美不管场合,地点,环境,对象,用途,它是独立的,自由的,自足的,自豪的。美是世界上最神秘的事物,最值得思考又不能得到答案的问题,因而他是永远的诱惑。
       我看着安说:“我以前从来没有过。”
       “没有过什么?”她忘了刚才的问话,反倒问我。
       “没有过疯,也就是没有过快乐,因快乐而疯。”
       她睁开眼睛看看我,抿着嘴乐。我看到了她嘴角那粒小酒涡,就回到了现实,也就是回到了我们坐着的那个地点,那个时间,那把椅子,那乱哄哄的舞场。
       二
       舞会结束时,天已大亮。我说我送你回去,顺便看看你住的地方,以后好去找你呀。她说太远了,别送了吧。我说有多远?在地球的那一边吗?就是在地球的那一边,我也要送你。她笑了笑,说,好吧,那就送吧。
       我们骑着车子在寂静的大街上慢慢地走。因为天刚亮,又是冬天,人们还睡在热乎乎的被窝里,不肯出来。其实他们真傻,外面的空气多么清冽,吸一口就跟吃一个雪团一样,从口腔到胃,都有一种被清洗的感觉,再舒服不过了。何况,在和安跳过一个整夜的舞之后,在送她回宿舍的路上,边走边说着闲话,是多么让人愉快呀?应该说,这个早晨,1957年第一个早晨,是我人生中最最完美的早晨,也许从此以后,再不会有这么美好的早晨了。
       雪不知在何时已经不下了,路上结着厚厚的冰,又洒了一层新雪,走在上面,就像走在江上,一步一滑。有几次,安快要跌倒了,我伸手一扶,就把她托住了。我倒真希望她摔倒在地上,爬不起来,那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抱她了。可惜她就是不摔倒,不给我机会。
       我们终于到达了她们医院的宿舍楼,一个只有三层的红色楼房,以后我就叫它红楼,这样我就可以把住在里面的安想象成《红楼梦》里的林姑娘了。
       我们站在一个门洞的外面,安朝上面看了看,脱下手套,把手伸给我,说:“谢谢你,我不让你上去了,因为……以后吧,你什么时候想来玩儿,就先给我打电话,电话就在我们宿舍外面走廊里,在我住的房间的右侧,号码是……”
       “好,一定。”
       她转身想走,又叮嘱一句:“打电话时别说是中大营的,千万记住。”
       “为什么?”
       “以后我会告诉你。”说完她就进门洞去了,莞尔一笑,那么迷人。
       声音,形象,一步一步地消失了。刚才还站在这儿,脸蛋红扑扑的,牙齿闪着亮光,那120根眼睫毛不停地颤动着,细小的水珠儿在上面闪烁。转眼之间,这一切美妙的事物就无影无踪了。下次你再见到它们时,就不会是在这个地点,这个时间。这个时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深切地感到了时间的流逝。它丝毫也不顾及,也不怜悯,更不会惋惜。它一向铁面无私,我行我素。下一次,当然,肯定还会有的,我会不停地创造下一次。但每一个下次,都是新的,都不会把前一个留住。直到有一天,她对我说,或者我对她说,啊,怎么一眨眼工夫,我们的头发都成了霜打草?我们的脸都成了风吹沙?我们的爱情都成了昨夜梦?要知道,这就是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必然的人生啊。一想到这个,所有的幸福感就都化做一缕青烟,随风飘散。
       三
       电话装在办公楼的走廊里,在人们走来走去的地方,一种手摇式的老电话。一个灰尘扑扑的老古董。
       从周一到周六,多么漫长的六天!我每天走过那个电话,大头鞋都要停下来,它问我,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我说,没到时候,打什么电话?它说,先试试嘛,看能不能找到她?不行,不到规定的时间,不许打扰她。大头鞋冷笑一声,说你这个爱说谎的家伙,你心里想的本来不是这个。
       我低头看看它,笨头笨脑的,猪嘴,象身,颜色像河马,从五眼里往外冒着若有若无的脚臭味儿。我笑了笑。对它说,很好。我这个伙计挺不错。请你少安毋躁。面包会有的,爱情是忍耐。
       我从电话机旁走过去,因为还不到下班时间,这时候打电话就等于向全世界宣布你和她约会,就会招来一大群人的嫉妒和谴责:怎么回事儿?你想跟她好?那个风流女?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出身?知不知道她在中大营的名声?她欺骗所有的人,从老干部到小青年,她跟谁都谈,把人们搞得晕头转向的,有的甚至都想为她上吊,可她哈哈一笑,说没那么回事儿,我怎么可能爱他呢?他值得我爱吗?中大营里没有一个值得我爱的人。最后一怒之下(干部处的领导同志一怒之下)就让她滚蛋了。你敢跟这样的女人谈恋爱?除非你神经不正常,要么就是不想在中大营呆了。
       这些话我听得太多,我的耳朵已经灌满了对她的愤恨和诽谤。我不相信,也不调查,我听之任之,好像我与她毫不相干。我一门心思地等待,等到周六下班以后,等人们都走光了,最后一个从办公室出来,来到电话机旁,屏住呼吸,耳听八方,只要哪间屋里还有一点儿动静,我也不会摘下那个致命的话机。好,整个楼里确实没有人了,可以行动了。这个地下工作者鬼头鬼脑,心怦怦乱跳,嗓子有点发紧,发哑,得清清喉咙,用手从上往下捋捋脖子,试了试声,确认嗓子眼里没有毛刺了,清亮滑润像个歌唱家,这才拿起那个颤巍巍的话机,用粗而不壮的手握住摇把,转上两圈,把声音放得很温柔:
       “喂,总机吗?麻烦你,请你给挂外线……啊,谢谢……外线吗?请你帮我挂3456……”
       啊,听筒里从地球的那一头传来了“嘀,嘀,嘀”的声音,话务员说:“占线!”就断了。
       第一次打击让你倍感紧张,心跳的声音有如擂鼓,不再是怦怦怦,而是咚咚咚!这时距离下班已过二十分钟,食堂正在开饭,再过一会儿,饭菜就凉了。可是吃饭比起恋爱不是太次要了吗?别说一顿不吃,就是十顿不吃,又有什么关系?关键是必须把她找到!
       地下工作者再次努力,就是把刚才那套程序重复一次,两次,多次,直到对方的话机送来了让人惊喜的问话:“喂,找谁?”她问话的方式、态度都不够文雅,没有礼貌,这都不要计较,要赶紧说:“啊,对不起,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一下安东妮?她是你们医院手术室的护士,就住电话机左手第一个屋,她要是不在,找李丽也行……”
       为什么要说找李丽也行呢?安告诉过我,她同屋的李丽是她的保护神,只要有男同志找安,都被她堵回去了。真要把她给找来了,不是更麻烦吗?所谓“情急生智”未必可靠,更多情况下是情急生昏,昏头昏脑的昏。
       果不其然,李丽来了,大嗓门儿,嘎嘎地一路笑着,皮鞋把地面敲得嗒嗒响,“喂,谁找我?我是李丽。”
       糟了,安的保护神来了,对任何男人她都感到愤怒,或者悲愤,不知道男人们是怎么得罪她的。赶紧说好话呀,别怔着,再怔一分钟她肯定要把电话挂断。
       “啊,真对不起,是李丽同志吗(那时候绝对不能说李丽小姐,那等于骂她是资产阶级臭小姐),我是你朋友安东的同学,咱们虽然没见过面,但您的芳名我早就如雷贯耳了,是安说的,她说了你好多好多,当然都是好话了,她说您是天下第一美女,有一双毛嘟嘟的大眼睛,而且心地善良,一向助人为乐,你还是她的保护神,安说,她对我说,你给我打电话时,要是我不在,你就找李丽,她是我的全权代表……”
       李丽听了半天好话,显然有点高兴了,但失去了应有的耐心,“喂,你贵姓啊?找我有啥事啊?”
       “啊,我免贵姓林,双木林,我叫林小林,这名字您不一定有印象……”我是想从李丽的口中知道安和我分手后是否叨咕过我,她要是爱上了我,就不会不露一点口风给她的保护神。但我又怕她在中大营听说过我的名字,就假说姓林,有点谐音,真是煞费苦心啊。
       “林什么?对不起,我记性不咋好……你是中大营的吧?”
       不能说是中大营的,安特意交代过,可以说是军区乐队的,比如吹小号的之类。
       “啊不是,我是她同学,在,在省军区乐队吹小号,拉手风琴,有时候也唱唱歌,但唱的不怎么样,瞎胡混呗……”
       “哦,这么说你是个艺术家啦,我咋没听她说过你呢?你是想找她吧?我对你说,你要找她,别在周末,最好在平时,一到周末她就出去玩了,不是跳舞就是跟人看电影,总有人请她,不用她买票……今天是跟我们两个大夫,外科的两个上海大夫,都是男同志,去哈拉滨电影院看电影去了,她拉我去我没同意……”
       看来真是安的保护神,虽然让人失望,但得到了关于安的信息,这信息(跟两个大夫看电影)有点不够乐观,两个大夫,上海人,这么说是两个知识分子了,有一技之长,说不定长相不错,白白净净的,唇红齿白的,上海人的皮肤好,牙也好,可能是江南水好,老天爷让他们生长在一个好地方,他们有福了。这信息着实让人沮丧。我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是放弃找她的念头,还是不屈不挠?爱情需要不屈不挠。
       我站在无声无息的电话机前,思想陷入枯井,身体却飘向无穷。直到有一只手放到我的肩上,隔着棉袄我也能感觉到那手上的一层厚厚的硬茧,让单双杠磨的,并且从背后飘过来一股烟味。
       “别打了,她不会等你的。你不过是她众多崇拜者当中的一个而已,你何苦呢?就凭咱们这条件,还会发愁找不着个好对象?”他连拉带拽,连怨带损,把我给弄到食堂,弄到一桌早已凉了的饭菜跟前。
       书典说:“你还不执迷呀?你都快疯啦!我对你说,那人不行,她不会跟你的,她不过是跟你玩玩儿,你也不想想,那么多人追她,什么人物没有哇?她会稀罕个小小少尉?”
       他说到了我的痛处,我有点恼羞成怒。
       我闷头吃饭。军官食堂的饭菜不错,二十四种菜,主食也有十来种,很便宜,一个月下来,有十五块钱足够了。我们的工资是七十六元。可我今天一点食欲也没有,无论吃什么都味同嚼蜡。我只想吃爱情。可爱情却跟着别的男人去看电影了,而且是两个!
       他妈的,谁也别想让我放弃她,这个世界第一美女。
       四
       我回宿舍换便服。所谓便服,无非是一件旧军大衣,不戴肩章,里面穿一套深色哔叽中山装。那时候做一套毛料中山装要上百元,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穿得起的。我们这些小少尉顶多有这么一套就了不起了,每次都是这一套行头,穿起来像个半大老头,一下子就成熟了起来。
       我决定去哈拉滨电影院侦察一番,看看安和那两个上海人是怎么个情景。这件事对我来说太重要了,不弄明白我就睡不着觉吃不下饭。
       电影院离我们宿舍并不算远,骑车子也就是20分钟。赶到了哈拉滨电影院,电影已经开演,是印度电影《流浪者》,扩音器里正在播放那支好听的插曲《拉兹之歌》——
       我没约会也没人约我前往……
       这首歌唱的就是现在的我,我心里难受极了。
       我的眼睛对黑暗还不能适应。我站在一进门的地方,让眼睛有个过程。电影院里坐满了人,气味难闻。嗑瓜子的噼噼啪啪声此起彼伏,还有一声一声的咳嗽。每到冬天,气管炎们就到处显示他们的存在。
       眼睛告诉我它已经适应了,想让它看谁就可以看谁。我说,你从最后一排往前看,只要两男夹一女,就要停下来,仔细端详,千万别冤枉一个好人,但也别放过一个坏人。
       我的心怦怦地来到耳朵眼里,它跳动的声音是那么清晰,动人。它想干什么?
       “看见啦!”眼睛喊起来,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哪儿?我有点慌,我不想看见。看见,就意味着证实,证实人们对她的诽谤不是诽谤,而是她的本性,她是个水性杨花,她利用她的美色玩弄男人,她也玩弄我。怎么办?在证实之后,是否从此断绝跟她来往?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最好趁着还没有证实之前,转身跑掉,把令人痛心的事丢在背后,并设法找到一个理由为她开脱,比如她是无奈,是被迫,是偶尔为之,因为她心情不好。他们可能是对她有好感(谁会对她没有好感呢?),但她对他们却无动于衷。她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无动于衷。这么说也不对,那她只对一个男人有好感,就是那位多情的诗人。
       我朝着眼睛指给我的那个座位看去,的确,一个姑娘坐在两个男人中间,姑娘一头鬈发,正在从右边那个男的衣袋里掏瓜籽儿,然后就啪啪地嗑起来,她还跟另外一个小声说了句什么。我晕了过去。我是说,要不是我背靠着墙,我肯定会晕死过去。怎么办?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地证实了,下一步该咋办?是走到她身后去,对她说,你出来一趟?还是灰溜溜地一走了之?
       慢慢地恢复知觉之后,我就蹭到他们身后去,站着不动,我想听听她说什么?这很重要。可是她一直嗑瓜子,拒绝说话。后来,大概是嗑烦了,手放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了(先拢了拢头发)。又过了一会儿,她说话了:“我有点头疼,想回去睡觉。”说完她不顾两位保镖的反应,竟自站起来,朝出口走去。就在她掀开门帘的瞬间,从外面射进来的灯光拯救了我。啊,不是安!
       我发疯似的从另一个出口跑出电影院。天哪,幸亏我到跟前去看了看,否则我就会犯一个悔恨无穷的大错误!
       五
       我骑上我的白山牌自行车,这车子很笨,蹬起来很费力。但正是费力,才能锻炼人的意志和体力。才能显示爱情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
       现在的时间是上午八点,因为是冬天,哈拉滨的冬天,气温是零下30℃,商店还没开门,他们要到九点钟才开门。在他们开门之前,妇女和小孩都呆在家里,在温暖里,睡觉或者吃饭,她们不会到大街上来挨冻。愿意到大街上挨冻的都是男人,都是有事做不出来不行的人。我也是有事做,不出来不行。我的事就是把诗送给安,我想好了,要趁她不注意,塞她枕头底下。到了晚上,她要睡觉了,一搬枕头,啊,这是什么?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谁放的?当然是那个高高的个儿脸上有几颗青春痘的小伙子。他是个诗人,而诗人都是多情的,这么说,他是给我写的诗了?他写了诗干吗不念给我听,却偷偷放在枕头底下呢?这说明他是个腼腆的小伙子,说明他还没恋过爱,因此他是非常纯洁的。好吧,那就躺在被窝里好好享受享受吧。
       嘿!目的。我的目的达到了!我的目的就是用我的诗打动她,撬开她的向人紧闭的芳心。
       小风飕飕地刮着,从侧面,背后,有时从正面,像小刀片一样,割着我的脸,耳朵,脖子,逮着哪儿就割哪儿,毫不手软。它恶狠狠地说,谁让你这么早就跑出来找罪受了?活该。像你这样的臊货就得狠狠地治你。你们这些跑臊的男人就跟发情的公猪一样,不,公猪也不像你们,它只在春秋两季发情。你们在零下30℃的严寒里照发不误,不收拾你们收拾谁?听它这么说,我有点冤,我想为自己辩护。我不是跑臊,我是一个诗人,一个精神高尚的人。我虽然也喜欢姑娘,尤其喜欢美女,但我是把她们当作艺术品来欣赏的。我们的祖先说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实际上我是个柏拉图式的爱情爱好者。这一点很重要,请你千万别把我跟那些跑臊的男人混为一谈好不好。小风不理睬我,它的小刀片照割不误。为了爱情,你就忍着点吧,谁让你有这种爱好了?
       中央大街的路面是用石头铺的,幸亏上面结了冰,否则车子走在上面,就像走在干硬的横垄沟一样,走一步蹦一蹦,几分钟过去,你的屁股就会叫苦连天。从我们宿舍到南岗至少也有十五里地,就是说,我要在刺骨的寒风里,在黑色的疙疙瘩瘩的冰面上,骑上一个多小时,其中有一段上坡路,还要推着车子躬着腰吭吭哧哧往上爬,大冬天也让你汗流浃背。是什么力量支持(怂恿)我这么不顾一切地勇往直前?是爱的力量。爱的力量是不可计量的,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怀想多情哥儿宝二爷,他可曾为了林妹妹做过这般如此的牺牲?没有。他那么爱他的林妹妹,也不过是下雨天的晚上打个灯笼(还是由丫环和老妈子打着)到离他的怡红院二十多步的潇湘馆去问问“妹妹今天可大好了?”然后嘱咐要好好休息,按时吃药之类,比起这位多情的诗人今天所受的苦累简直就是九牛一毛!要说为了爱情能够做出一点牺牲的,也就是那个罗密欧还差不多,他也因此得到了应有的回报——永远和他的爱睡在一起。
       好了,不管怎么说,苦难总有熬到头的时候。那个小红楼,它在灰蒙蒙的阳光下,正通过汗蒙蒙的眼睛向我走近,很快就走到了我的面前。我看了看表,九点半钟。把车子支在门洞旁边,把书包(里面装着诗和二斤奶糖)从车把上摘下来,站在门洞外面想一想,见了面第一句话说什么?一面用手绢擦着汗。第一句话很重要,说好了会出好的效果,说砸了就可能前功尽弃。问题是,事先没给她打电话,不是不想打,是怕再像昨天那样,由她的保护神来接,她再用一个新的谎话把我打发了。我决定搞个突然袭击。我要把她堵在宿舍里,哪儿也不让她去。那两个上海人(真有的话)要是来找她看电影(冬天只能干这个),就让他们在外面呆着,这回该让他俩吃醋了。
       蹬,蹬,蹬……不是蹬蹬蹬,不应该是。而是嚓,嚓,嚓……一点一点,小心翼翼,三楼,三十三个台阶。当我站到那扇关着的房门外时,我的心哪,差不多已经不跳了,不敢跳了。
       门是天蓝色的。我喜欢这种颜色。
       走廊里一片灰白色的肃静。不远处有个公用水池,从那儿传来放水的声音,和脸盆摩擦水池子的声音。我的嗓子又发痒了,它一到关键时刻就要发痒。我想最好是别咳嗽出声音来,痒就让它痒着。我决定敲门。轻轻地:咯咯咯。母鸡下蛋之后的歌唱。三下之后,是一个停顿。没有回应,大概是没听见。再来三下,这次把音量放大一点:噔噔噔。皮鞋敲打楼板的声音。
       “谁呀……啊,是柳杏?”声音不是从房间里,而是从背后,从下往上传来的。我一回头,看见我朝思暮想的好人儿端着一个脸盆从楼下走上来,头发湿漉漉,弯弯曲曲如藤蔓。眼睛黑亮亮,透过藤蔓,一闪,一闪。天哪,我没晕吧?我高兴得差点就晕了。
       她开了房门,说洗澡去了,请进。
       洗澡去了?是大池子还是淋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衣服脱光,一丝不挂?一定很美。是啊,有一句诗这么写,是歌颂大草原的——草原像刚出浴的少女。我对这句诗展开过想象,却怎么也对不上号。草原是一马平川,一望无际,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它怎能跟刚出浴的少女相比呢?刚出浴的少女应该是雾蒙蒙,热腾腾,如诗如画,如波如浪。就是说,刚才,在我骑着沉重的白山车吭吭哧哧地爬坡那会儿,我的美人儿正在水帘下冲澡,她雾蒙蒙,水淋淋,如波如浪,如诗如画。她的美是给谁看呢?她没有感到不好意思?就是说害羞?尽管看她的都是同类,那也不能不感到害羞。连我都替她害羞。她不能随便让人看。她要有所保留。留着,给我。只有我才是最好的欣赏者,赞叹者。这么早地就让那么多人观看,不是太不自重了吗?我对此深感失望。
       “请坐,这张床是我的,坐这张。那张是李丽的,她回家了,她家在呼兰,就是萧红的老家,每到星期天她就回家。”
       太好了,我高兴地说。
       什么太好了?她说着,把脸盆放盆架上,手里拿着梳子,站在一面小镜子前梳头发,那些自来弯的黑亮亮的头发披在肩上,把毛衣都弄湿了。还是那件香槟色的细线毛衣。那两个刚长成的果实还坐在那儿,有点想要蹦出来的意思。只要一见女孩胸脯鼓鼓着,一蹦一蹦地,我就想让它们蹦出来给我看看。这想法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就连最好的朋友书典之类也没说,因为可耻。估计他也有这种愿望(看看,甚至摸摸),说不定他跟小红在一起时,他就那么干来着。
       可恨的书典。可耻的!
       “我是说,李丽家在呼兰太好了,是萧红的同乡,多有福啊,要是我有那么个同乡就好了……”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真说了,还是我想了想,随便想了想,并没有说出来。
       我坐下了,眼睛又开始忙活,我要把她这个小屋好好看看,每个角落,每个细枝末节,哪怕墙上的一个斑点呢,那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她的性格,心情,爱好,灵魂。嗯,我说,这屋不错。挺好。这屋的气味不错,比我们宿舍的气味好多了。黄河到长江,男孩不如女孩香。绝对的真理。你看你们这屋多好,多干净,一尘不染,苍蝇都站不稳,它往哪儿一站都会出溜个跟头。
       她笑起来,说:我们这屋可没苍蝇,除四害早都除没了。
       她一边笑一边收集她的衣服,袜子,胸罩之类,把要洗的物件放进一个大些的脸盆里,对我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洗洗衣服就来。水瓶里有开水,你喝不喝?对了,桌子抽斗里有糖,你自己拿吧,都是好糖,是一个上海人送我的,我不爱吃。说完她就出去了,没有观察我的表情。
       她当然想不到那个上海人已经在我心里窝憋了好长时候了,大概有十多个小时了。电影院里的情景挥之不去,越来越显著,真实。等一会儿她回来我一定要问问清楚,他什么样儿?长得漂亮吗?雄伟吗(肯定不会雄伟),皮肤,牙齿,不能问皮肤和牙齿,那是他(他们)的强项。要问就问胸大肌,肱二头肌,肱三头肌,他们的弱项。嗓子,会不会唱小路,红莓花,布加乔夫,以及喀秋莎;会不会写诗,写是肯定不会了,会背也行,背谁的?光会背普希金不行,还有莱蒙托夫,勃洛克,马雅可夫斯基,聂鲁达,密茨恺维支,裴多菲,还有郭沫若的女神,还有李贺,李煜,李商隐……我估计只要这么一问,那两家伙就完了,就理屈词穷,捉襟见肘,面红耳赤,逃之夭夭,这是他们的可耻下场。一想到这儿,我就笑了。这是我到这个小屋来第一次笑,无声的,咧一下嘴,露出一小片霞光。
       我挫败了那两个上海佬之后,就重新审视小屋,还有好多地方没看呢。好比这是一件稀世珍宝,你怎么能一目十行一扫而过呢?好东西就像好作品一样,要经得起反反复复地看,诵,抚摸,推敲。
       我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目光从二楼下移,移到地面,那儿有个小广场,中间是个花坛(当然不会有花)。周围是树和房子。我想找个明确的方位物,进攻和防御都要先熟悉地形,找方位物。这时我还原成了一名军人,一个炮兵少尉。只要一想到大名鼎鼎的拿破仑曾经是个炮兵少尉,我就感到多多少少有些自豪。这个地方环境不错,三面环山,一面环水。虽然山是假山,水是假水。至少树不是假的。树,多半是松树,柏树,冬夏常青。也有杨树,柳树,榆树,就是没有枣树和小槐树,也没有紫藤和蔷薇(人们活着,不仅为面包,还为蔷薇——这是谁写的了?)。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长着这些可爱的植物,那是我的故乡,童年,它们离我远去了,带走了那些树,花,人,声音,气味,以及我的早恋。只留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小伙子,可怜兮兮。我站在那儿,有一阵子忘了是在何地何时,流下了一行不为人知的眼泪。她洗衣服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时断时续地进入我的意识之中。我想念着那个洗衣服的少女,那个姑娘。我等着,很有耐心。我必须有足够的耐心。爱情是对人的耐心的考验。是磨炼人的意志的一种方法,虽然我不能说它是最好的方法。
       当我把目光收回来时,安已经回来了。她说,真对不起,让你就这么干呆着。我应该等你走了再洗。如果你是别人,我肯定不会这么没礼貌。因为你不是别人,你不会因为我失礼而生我的气,是不?她说着,莞尔一笑,又出去了。她是回来拿一件上衣的,“干脆,既然洗一回,就都洗了吧。”她说,并非征求我的意见。为了安慰我,还说了一句我爱听的:“中午就在我这儿吃饭,我请客,好吗?”
       我说行。我的目光对她的背影说行。它很高兴她又走了,她一走,它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继续观察小屋了。一间很普通的屋子,没有任何特点,要不是里面住着安,住着我的爱情,我对它就不会有任何兴趣。
       爱情有时候(或者经常)是猜谜,也可以说爱情就是猜谜。这张床就是一个谜。这床上睡着的姑娘,她每天晚上躺在上面,开开床头灯,拿起一本书,她只看了一页就想入非非,也就是我常说的“跑神儿”。她想了一会儿,眼睛就闭上了,不多久,鼻子就发出了声息。她睡着了。
       真可爱。
       谁给她关的台灯?我。但愿有一天她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一定要十分珍惜这个工作,我会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去,轻轻越过她的因为刚刚睡着正在做第一个梦并因这梦而微笑的在灯光下变得像玫瑰花一样微红的面孔,因为那面孔实在太美,我可能经不起它的诱惑,禁不住把嘴唇也凑过去,在那香喷喷的湿润的小脸上亲一下,也许是两下。这时,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其实她很可能是假装睡着了,她在等待。于是她伸出两条光光的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喃喃地对着我的耳朵说:“快来吧,我想你……”无耻的家伙!总忘不了在一定的场合,一有机会就冒出来一股邪念。目光,在这儿,它应该是纯洁的,像这姑娘的床。
       我的鼻子不知什么时候无师自通地贴到了枕巾上,在那儿像小狗们常做的那样,反反复复,嗅来嗅去。
       有一个声音不适当地打断了我,有人轻叩木门,怀着小心谨慎,不敢贸然行事,但又十分顽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屏息不动。我想让他(她?)自己走开。
       “小安,你还没起床吗?”——声音多么温柔,就是一副娘娘腔让人难受,“你可真能睡呀,好吧,睡吧睡吧,我把开水放你门口了,等一会儿我把牛奶煮好了,就给你送过来,好吗?”说完,又站了一会儿,走了,下楼去了。我怀着恐惧和愤恨,悄悄开了一线门,我要看看这个娘娘腔是个什么模样!
       六
       它(那个单薄的背影)一边哼唧着一边下楼去了。而他那一头乌黑的也有点自来鬈的长发却留下来,在我眼前摇晃,晃来晃去,好像要向我示威。
       我气哼哼地把门一关,跌坐床上,生气。我仇恨那个单薄如纸的背影。这种弱不禁风的家伙,居然就有人爱!她要么是不识货,要么就是经不起他们的甜言蜜语的进攻。在这种形势下,我怎么办?
       我想我应该一走了之,说也不说一声,这才是我的高傲的性格。好,就这么办。诗也不给她了,给她有何意义?糖也拿走,既然有上海佬给她送,我何必凑这个热闹?二斤高级牛奶糖花了十多块呀,要是买猪蹄子能买多少?能买二百个!够我吃半年了。不值,真不值。
       于是我把塞她枕头底下的诗,把放她桌子抽斗里的糖,重又放回书包。我站起来,重新用我痛苦的目光把整个屋子巡视一遍。当我做出这个不辞而别的决定时,我的心痛如刀绞,我差一点就哭了。再见吧,安,我走了,也许我应该等你回来,听你解释?你会用一个新的谎话再骗我一次,如此而已。
       我走到了房门那儿,门板上有一股气味,说不清楚,但却让我激动了一下,分明我嗅到了安的气味,我对她的气味特别敏感。天哪,我是多么爱她呀,就连这块已经旧了的正在掉油漆的房门我也爱。我失去了立即走出去的勇气,我靠在它上面喘息,闭上眼睛,我想干脆就让我死在这儿吧,死在安的小屋里,比死在任何地方都要幸福。
       这样过了一分钟,也许半分钟,我又听到了声音,又是用手指头敲门,这是另一个。声音很粗壮,不像小白脸儿,连喘息都听不见。他说:“安尼,你还没起吗?我把开水放你门口啦,等会儿我再给你送牛奶荷包蛋……”说的是上海普通话,像鹦鹉学舌,听了让人只想呕吐!安尼同志你就不觉得恶心吗?
       我忍无可忍,快要爆炸了。我把房门一拉,瞪着那家伙,说:“安尼不在,把你的水瓶拿走!”
       他怔在了那儿,张着嘴,翕动着鼻子,好像得了脑中风。
       我把房门用劲一摔,骂了一句“狗娘养的”,说不清是骂谁,骂完就哭了。
       这回我真的痛不欲生了。因为我发现那个家伙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而是个虎背熊腰,胸前也像书典那样挺着两个胸大肌,足可跟安的小小的乳房媲美。这样一来,我所有的优势就统统不存在了,我还拿什么跟他们竞争?
       安端着刚洗完的一脸盆湿衣服进来了,还没忘从门外把开水拎进来,可见她对这种服务已经习以为常。
       她放下水瓶,对我说:“来,帮我搭一下衣服。”
       我用后背对着她,呜呜噜噜地说:“嗯……好……”
       她感觉到了什么,就把脸盆放下,走到我跟前,弯下腰,手放我肩上,想看我的眼睛。
       我生气地一扭脖子,想把那只手甩掉。当然我没能把它从我的肩上甩掉,并非我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而是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她笑着说,像小时候那个名叫翠儿的姐姐,她总能哄得伤心的我破涕为笑。“你的眼睛是沙眼吧?要不就是外面风大,你来时吹着了?”她窸窸窣窣一番,把一条干净手绢塞到我手里了,那手绢用它的淡淡的清香获得了我一时的好感,我把它捂到眼睛上,为的是呼吸它上面的气味,安的气味。
       “你好好歇一会儿,我把衣服晾上就来跟你说话儿。”
       她去了阳台,这时我才发现那个阳台,好像只有一个平米,上面横着两根铁丝,安正把她的花花绿绿的小东西往上搭,包括那个神秘的胸罩。那些小东西就像忽然开出来的花朵,在阳光下,在风里摇晃,它们很快就僵硬了,就静止不动了。到了晚上,它们就会收进屋子,放在暖气跟前烘干。
       安拿一个白瓷缸子,用小勺舀了两下糖,然后拎起她从门外也就是刚才那个虎背熊腰或者那个娘娘腔放那儿的水瓶给我倒水,笑盈盈地对我说:“这开水是两个上海人帮我打的,开水房在后院食堂,可远啦。他们见天不等我起床,就给我送到门口来,两个人还比赛呢。呆会儿他们还会送吃的来,因为我星期天起床晚,早上吃不上饭。他们自己有电炉子,总是自己下面,煮牛奶,卧荷包蛋。有时候我值夜班,他们就在半夜给我送一小锅荷包蛋面条。上海人心细,可会体贴人啦,煮的面也好吃,要放好多虾啦,蟹黄啦什么什么的,咱北方人都没见过,吃起来味道蛮好……”
       我对她放我面前的那缸子白糖水恨之入骨。我看也不看它一眼,问她:“安,昨天晚上你是不是看电影去了?”“是啊……”“跟谁?”“跟……有必要告诉你那么清楚吗?咋啦?”“要是你把我当朋友,你就告诉我;要是不把我当朋友,你就别告诉我。”“嗬,还挺严重呢,告诉你也没啥,跟两个同事,男同事……”“又是那两个上海人是吧?”“对呀,他们俩一到星期六就事先买好票,说是把我的票也买好了,不去就浪费了……”“你不会不让他们买?你自己又不是买不起一张电影票。”“咋啦?看你脸色多难看……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要是你给我买好了票我不去看你会高兴吗?”
       “他们不是我!他们怎能跟我相比?你认识他们才几天?而咱们早在四年前就认识了……”
       安笑起来,她一点也没生气,反倒安慰我:“看把你气的,至于的吗?跟他们看个电影能咋的?咱俩那天不是跳了一个通宵的舞吗?回来他们连问都没问,你一个军人还不如他们心眼大呢!”停一下又说:“柳杏,我还有事要跟你商量呢,你别气哼哼的好不好?”
       见她有点低声下气,我好受了一点儿,要知道,她是从来不对人低声下气的。可是我的心仍在流血。
       我在想,她是把我当作一个孩子来哄我,当小弟弟,而不是大哥哥。我到她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想找一个好姐姐吗?而那两个上海混蛋,却正在争着当她的大哥哥。我必将成为他们的笑柄。在这种情形下,我唯一应该做的,能够做的就是放弃……放弃?放弃什么?放弃安?这个世界第一美女?就因为有两个上海混蛋跟我竞争?在这么两个包面前退缩,自动退出竞争?亏你还是个军人,是个炮兵少尉拿破仑,大言不惭地被人称做“战争之神”?战争之鬼吧!
       我大概是渴了,也不一定是真渴,而是为了掩饰,或者是对安的一种抚慰(她是无辜的,谁让她那么着人爱呢),我一口气喝下了一大缸子水,我听见“咕咚”一声,“咕咚”两声……震耳欲聋。
       安笑了。她对那种不雅的声音肯定不是很欣赏,她只是感到好笑,所以她就笑了,她又给我倒了一大缸子水,说:“就这么渴?既然渴到这个份儿上,还计较是谁打的水?还不抓起缸子就一饮而尽?唉,真是个孩子……”
       “真是个孩子”五个字像五根钢针一齐扎进我心,就是刚才让它扎流血的那颗心,它又开始流血了,汩汩,淙淙……血从心房到达眼眶,就变成了泪,我们通常说的“血泪”,指的就是这个。
       这次我使劲忍住了,说啥也不能让它们(血泪们)从眼眶里出来,出来干什么?让她耻笑咱们?说咱们是孩子?绝不!
       “说吧,商量啥事儿?”我把茶缸当作道具,把脸,主要是眼睛,埋在茶缸里,而不是喝水。我一点也不渴。
       “哦,是这么回事儿……”她回忆着刚才那个话头,那个话头可能是一时想到的,并非真想跟我商量什么重大事儿。既然是个孩子,有什么事情会跟他商量呢?
       “嗯……是这么回事儿,那个上海大夫说……”
       “哪个?是那个娘娘腔还是那个虎背熊腰?”我一听她说上海大夫就气不打一处来,就想用讽刺挖苦把她的话打断。
       她瞪着我,说不出话来了,半天没说出话来。“你……看见过他们了?”
       “就刚才,你洗衣服那会儿,两个人争着给你送开水……”
       “哦……”她长出一口气,好像是放心了,“可能就是你说的那个虎背熊腰吧,”她笑起来,“你的嘴可真够损的,人家没招你没惹你的,你干吗那样啊?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好啦,我能理解……他说他叔叔在苏州一家医院当院长,想叫他去那儿当外科主任,他问我想不想换个地方,他可以把我带去……”
       不等她说完我就休克了。完了。我完了。我想这回是真完了,苏州是个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谁不知道哇?再者说了,她在这个地方受尽了人们的污辱诽谤,不得不躲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医院里隐姓埋名,这对她这样一个天下第一美女实在太不公平了,有那么好的地方,还不赶快走?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完了,这次是彻底地完了,没有一丁点的余地。
       “柳杏!你咋啦?你不舒服?”她用手摸我的脉,翻我的眼皮,拍打我的脸颊,“嗳,醒醒啊,你别吓我行不行?你先挺一会儿,我这就去叫人……”
       我一把拽住她的手,悲痛欲绝地说:“别去……哪儿也别去……我,没事儿……真的,我只不过是有点低血糖……”
       “天哪,看你身体挺棒的,像个运动员似的,咋还有这毛病啊?”她忙着给我冲起糖水,加了五勺糖,端着让我喝。我不得不喝。
       “好啦,接着说吧……”我有气无力地,眼睛半睁半闭地说。
       “好啦?这么快?”她又来摸我的脉,还看着手表记数儿。
       她的手,天下第一手,那么小巧,白净,可爱。我想握住它,放我嘴唇底下,亲亲它。行吗?不行。一个刚刚还在休克的人,怎么能这样呢?我只能看着它,让它搭在我的脉上,轻轻地,像小猫的一只爪子。
       “60下,有一点慢,但属于正常……你可把我吓坏啦……”
       “我早晨没吃饭,血糖低……没事了,接着说那个上海佬的事吧……”
       “算啦,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儿,先不说它吧……嗳,你除了写诗,还有没有别的爱好啊?比如钓鱼之类。”
       “钓鱼?跟谁?”
       “还能跟谁?跟我呗。”
       “就咱俩?没有别人?比如那两个上海佬儿……”
       她“哧”的一声笑了,说:“别那么损行不?你咋这样呢?人家又没咋的你,真可笑……当然就咱俩,想不想跟我去?”
       “想,说吧,啥时候?”
       “当然要到春天,现在只能滑冰。嗳,你会滑冰吗?”
       “会是会,但滑得不好。”我让她看我的牙,“这就是滑冰摔的,死了一个多月,后来它自己又活了,挺可笑……”
       “就是,还有点发灰……那就不去吧。”
       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了。我俩都沉默着。我得想出一个话题出来,她感兴趣的话题。我最想问的还是李有良,但我又怕她生气,不敢问。
       就在我有点坐立不安的时候,那个娘娘腔来给安送牛奶来了。安只把门开了一条缝,把头探出去,说:“谢谢了。”就把一小奶锅牛奶端了进来,也没让送牛奶的家伙进屋。看来那个家伙挺窝囊。
       她把牛奶倒进茶缸,加了糖,端给我让我喝。
       “我不喝!”
       “好——吧,”她说,看也不看我,就低头喝起了牛奶。一缸子奶还没喝完,就又响起了敲门声。
       安这次把房门开得很大,那个家伙也端着一个奶锅,他先是冲着安龇牙一笑,一眼看见我,就是刚才冲他喊叫的那位,他立刻就把笑凝固在了那儿,我有意冲他笑笑,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谢谢啦……”安接过那个奶锅,“我一个同学来看我了,”安回头看看我说,“我就不让你进来坐了。”
       那家伙“哦哦”着,极不情愿地走了。
       安把房门关上了,把一锅牛奶,还有两个荷包蛋,统统放我面前,笑道:“就是你说的那个虎背熊腰送的。这人挺实在,不会花言巧语……他是从日本留学回国的,按说应该安排在大医院,卫生局的人真缺德,让人家来这么个小医院,真是埋没人才……”
       “我看他一点也不像个医生,倒像是个杀猪的。”我冷笑地说,“你没看他那手有多粗?那是拿手术刀的手?”
       安看我一眼,笑道:“你今天是怎么啦?我可没想到你是这个样子,简直就是个……简直就是个小孩儿……”
       一听她说我是小孩,我就更生气了。她一旦把我当作小孩,就不会认真看待我对她的所有的表达。不把我的表达看作是一个成年人的爱情表达,谁会认真对待一个小孩的胡说八道呢?
       “对,我是小孩!只有那两个上海佬儿才是大人,因为他们会煮牛奶!”
       “嗬,自尊心还挺强呢,”她笑着,轻轻拨弄了一下我的头发,“说你是小孩你不愿意是不是?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不成熟,而是说……而是说……嗯,你的心地单纯,喜怒哀乐全在脸上,这有什么不好?不管你愿不愿意听,你反正在我心目中,有时候,就是个孩子,我就这么认为。你生气去吧,就凭你爱生气这一点,你也是个孩子,你同不同意?”
       我不想就这个题目跟她对抗下去。
       为了表示和解,我把牛奶和荷包蛋都吃了。心里却并不轻松。那个把她带到苏州去的话题并没有消失,它只不过暂时放在那儿罢了。不定哪一天,也许就在我走后的今天下午,他们还会谈论它,讨论它。它成了一个定时炸弹,高高地悬挂在我的头顶上。
       七
       我们放弃对抗之后,就平心静气地讨论双方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实际上,我发现,我们之间可能并没有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所有的话题都是她一个人的,都是她一个人的倾诉。
       她说,她很烦恼,原来她以为只要离开中大营,就会好起来,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儿。无论她走到哪儿,烦恼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穷追不舍。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有时候她悲观起来,就想到一个深山老林里去当尼姑,要不就死。
       我说别死,我不明白,像你这么漂亮,那么多人爱你,你还不开心,那是怎么回事呢?
       她说,“正因为我长得好看了一点儿,就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比如我们五个人从护校毕业就分到了中大营(我最烦提中大营了),我跟别人一样,认认真真地工作,什么错误也没犯过,别人都立功的立功,晋升的晋升,唯独我不但不能立功和晋升,还落了一大堆罪名。明明是他们总想找我的事儿,今天这个找我,明天那个找我,就一个目的,让我给他们当老婆!干部处处长手里拿着一长溜名单,说都是给我预备的人选,反正我是跑不出他们的手心去。他说,你看你的同学都有了对象,她们觉悟都比你高哇。老同志为了革命献出了他们的青春,你就不能把青春奉献出来,给他一点幸福?我说我才十九岁,根本就不想结婚,更不想嫁一个比我大二三十岁的老头子。再者说了,婚姻法不是规定男女婚姻自由吗?我为什么不能自己选择?这跟觉悟有什么关系?他们就是不听,穷追不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找一个比我大十来岁的人先谈着,事先说好是假谈不是真谈,为的是让干部处长不再纠缠我。他答应得好好的,后来却变了卦,要弄假成真,甚至想强奸我……”
       “你说的是李有良?”我冲动地问。
       她没有回答,只在那儿抹眼泪。
       这位导师,我革命的引路人,他怎么会这样?我痛苦,我愤恨!
       “我本来想在这个小地方隐姓埋名无声无息地生活下去,我的要求非常简单,就是安静,没人打扰。”她喃喃地说,像是自言自语,“可是我错了,中大营的人并没有忘记我,他们在我之后,又把李丽弄到这儿来,跟我住一个屋,外表上看,她跟我挺要好,实际上她是来监视我,我的一举一动,那边都知道……”
       我吃了一惊,忙问:“为什么?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他们就是不想让我有正常的个人生活,他们要报复我……你不是看过《红楼梦》吗?那里边有个贾赦是吧?他想娶老太太的贴身丫环鸳鸯,鸳鸯不干,他就咬牙切齿地说,除非你终身不嫁,不然别想逃过我的手心!记不记得这个故事?”
       “记得……”
       “中大营里就有贾赦。”
       这情景实在可怕。这情景不像是新社会,倒像是旧社会,发生在地主老财家的深宅大院里的故事,让人感到恐怖,不可理解。
       “所以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这对你很不利。”她看着我,还是泪汪汪的。
       “不行,越是这样,我越要来找你。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我这么说时,心里也在嘀咕,有这个必要吗?要是她根本没把你当作一个爱情,而是当作一个朋友,一个小朋友,能在一起说说话儿,并不想跟你有什么结果,那你的牺牲有何意义呢?
       “没有意义,”她说,就像是听见了我心里的嘀咕,吓我一跳。“我认真地对你说,没有意义,你没有必要为了我毁掉自己的前程,对我也没有任何帮助,你说是不是?”
       “不,不是。”我说,“他们越是不想让你得到幸福,你就越是要得到幸福给他们看,这才是你应有的性格!”
       她苦笑着,看着我,问:“你说我的幸福在哪儿呢?谁会给我呢?”
       “我……不知道……这要看你自己对幸福的理解了……”我本想说“我就是你的幸福”,但我没有那个勇气,也没那个把握。我能给她什么幸福呢?我的一切都在别人手里捏着。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的确想离开这个鬼地方……管他是什么地方呢,只要离开这儿就行,我的确有这个想法……”
       听她这么说,去苏州有可能是她唯一的选择了,我还是差一点休克过去。
       八
       真是难忘的一次午餐啊。安从她们食堂买来的猪蹄子猪耳朵,全是我爱吃的。还有一瓶可爱的啤酒。
       她把她那半杯啤酒一气喝光了,我马上给她又倒了半杯,她又一口喝光了。她的脸,这时候就像一朵怒放的牡丹。
       她的话渐渐多起来,有点语无伦次。她说:“你为什么总想往我这儿跑?你是不是有点不正常?谁都爱往我这儿跑,好像这儿有他的啥东西似的,你也跟他们一样,都一个样儿……”咕咚,一大口,接着说:“你说说,你为啥往我这儿跑,为啥?”
       “我不是说了吗?想跟你借这本书。”我把书拿起来让她看。
       “不对,你撒谎。”她哈哈大笑,又喝了一大口酒,指着我说:“不对,不是借书,是想看我,是怕我跟别人好,跟别人跑了。你这个小孩,也跟别人一样,是个花货!我说得对不对?我说你是个小花货对不对?”
       听她这么一说,我真无地自容。我低下头,再也不敢看她。我低头喝着闷酒。一声不吭。因为她说中了我的要害,我的确是个花货,小花货。
       她摸摸我的脸,笑说:“你这个小孩,还知道害臊呢!你比他们强,他们就不知道害臊。我跟你说,他们,我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一个也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什么也别想得到!我恨他们!我要是有一把枪,我就把他们都毙了,你信不信?”
       我抓住了她的手,把它放在我的脸上,让它安慰我。她说:“算了,你太小啦,不行……”她把手抽了回去,眼睛仍然盯住我,“你要是比我大个三四岁五六岁七八十来岁还差不多,我就可能跟你好,可是你太小了……”她身子朝后仰过去,躺到了床上,开始还在那儿笑,笑了一会儿,就不吭了,过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
       她喝醉了。我没想到啤酒也能喝醉人。
       我让她躺舒服,给她脱鞋,盖上被子。我在她脸上,后来又在她嘴上,亲了一下,两下,亲了好长时候,我哭了。不为别的,就为了她说我是个小孩。她说不行。我为此悲痛欲绝。
       然后,我把剩下的酒都灌了进去。我收拾了桌子。我听见安在打呼噜,像一匹熟睡的小猫。我舍不得走,我想搂搂她。我想跟她同床共枕。也许王木是对的,他跟小白上床是对的。我也想跟一个姑娘上床,跟一个像安这样漂亮的姑娘,虽然这有违我的原则(只谈不做)。
       我坐她身边,看着她,她睡得那么好,那么可爱。可爱极了。这正是我想象中的她,睡觉时的她。我不想走,我要等她醒过来,继续跟她聊。我发现她挺能聊的,挺俗气,也就是没有距离。我不再怕她,像以前那样。我越发爱她了。
       我不知怎么一来就躺到了她身边,就搂住了她。我的嘴唇贴住了她火热的嘴唇。我把她的清香吸入自己的体内。我的手有点不守规矩,它自作主张,伸进了她的毛衣里边,隔着衬衫,摸着一个乳房。它是温暖的,柔软的。如果不是有人敲门,我可能还要把手伸到胸罩里边去。我很想真正地触摸一下那个挺神秘的小东西。
       那个敲门声把我吓坏了。我跳下地,把被子给她弄好。谢天谢地,她没醒,继续打着小呼噜。那个敲门的等了一会儿,就走了。我估计又是上海佬儿。
       我不敢再往她身边躺了,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心满意足地,一路上吹着口哨往回骑车。我想,现在,我可以向任何人夸口了,我亲了她,并且抚摸了她,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跟她相比,什么小白,什么小红,都差远了去了,简直就不在同一个星球上!
       第三章破秀
       一
       “啊呀,真好,我一下车就看见你了,跟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她的名字叫秀。有点自来熟,好像头八百年我们就相识了。
       她穿着白呢子大衣,裹着红头巾,围着白围脖,从车门口一路跑过来,跑到出站口,呼呼喘着,说着。我们互相看了看对方。她长得不难看,或者说还算漂亮。她的特点是皮肤白,有红似白,像个南方人。再有就是牙好,一口白牙,闪闪发光。我对姑娘的牙特别重视。只要牙好,其他都可原谅。再有就是那两条黑亮黑亮的大辫子,辫梢儿已经到达臀部,一跑动就晃来晃去的,挺可爱。
       她说:“我饿了,我连早饭还没吃呢,你吃了吗?”
       我说我也没吃。我看了看,跟前就有个饭馆,一座黄色小楼,带个尖顶,西洋风格。哈拉滨有好多欧式建筑,尖顶的,圆顶的,漆成红色或者绿色,在平顶的呆板的中式楼房的簇拥下,有点鹤立鸡群,这可能是它有别于其他中国城市的地方,故有外号“东方小巴黎”。
       我们手拉着手走向它。热气正从饭馆的门缝往外跑,向行人发出号召。不错,没几个人,靠窗就有桌子,铺着干净的白桌布,上面放着调料壶之类。服务员像医院的大夫,穿着白大褂儿,戴着白布帽,问我吃什么?我说,你应该先问她。
       他没读过西方作品,也就是没受过骑士教育,不懂女士优先。
       秀说,就吃面条好吗?面条来得快。
       我说好。再来两个炒菜:一个熘肝尖,一个木须肉。这两个菜是我第一次下馆子吃过的,印象极好,以后每下馆子都要这两个。
       秀抿着嘴笑,眼睛一直盯着我。
       “你家在呼兰河城里?是萧红的同乡。”我问。
       “你喜欢萧红?”
       “当然。我读过她的全部作品,我认为她是中国最有才华的女作家。”
       “嗯,……听小白说,你是一位诗人?”
       “别听她吹牛,我可不敢当,我只是一个诗歌爱好者。”
       “我对诗一窍不通,以后还请你多多指教。”
       “我对你那一行也一窍不通,以后也请你不吝赐教。”
       她格格地笑起来,说:“你看咱们是不是像两个外交官在一起谈判?”
       我也笑了。
       “是啊……小白都说了什么,关于我这方面?”
       “她说你很好,不但长得好,心眼也好,还是个诗人,大概就说了这些吧。”
       看她吃得挺香的,真像是饿了。我就又给她夹了些菜。这就是说,我们的介绍人对我们双方都不是很了解,就给我们往一堆儿撮合,这是不是太简单了?这样的爱情有基础吗?
       “你工资多吗?对不起,我并不在乎,只是好奇,随便问问。”她说。
       “应该应该。”我嘴上说,心里有点不高兴,哪有刚见面就问人家工资的?就是结了婚也不应该问。你对钱那么重视干什么?一个革命者是从不对金钱感兴趣的。“我的工资是76块。”
       “我才挣48块,一年后转正,也就是50多一点儿。”她说。我没有搭腔,不想再跟她说这个话题。这样,吃饭的速度加快了。
       “咱们上哪儿?”吃完饭她问。
       今天是星期天,小白让我们中午去她家吃饭。现在是上午八点多一点儿,真没地方可去。“要不去公园转转?”我拿不定主意。
       “行,去哪个公园?”她挽住了我的胳膊。
       一大清早,公园连一个人都没有。再说这个公园除了树还是树,没有可看的东西。而树,还没有长出叶子,一片也没有。我们走到了树林里,不约而同地站住了。我们站着,互相对望着。她用胳膊搂住了我的脖子,闭上了眼睛。我先是亲了一下她的眉毛,然后才亲她的嘴唇。我们亲了好长时间,大概有一年之久吧。我感觉好像有一年之久。我松开她时,她都快晕过去了。
       “真好。”她说。
       “我不会接吻,这是头一回。”我说。
       “你很会嘛,亲得很好。”她热烈地说。
       我本来希望她说她也是头一回。从她的话里,我听出来她不是头一回,她对此很在行。当然,我也不是头一回,在此之前,我已经亲过安了(在她睡着以后)。
       安,我一想到她,就犯心绞痛。我不知道她去了何处,自从那次在她宿舍喝醉以后,她就消失了。我去找她几次,都吃了闭门羹。我打电话问李丽,李丽阴阳怪气地说不知道,也许跟一个上海医生去南方了吧?我一听就晕了过去。没办法,我只好同意见见小白给我介绍的这位大学生。
       “这儿有点冷,”她说,“咱们回宿舍吧?”
       “回谁的宿舍?”
       “回你的不行吗?你们屋里有人吗?”
       “有一个,但他可能也出去玩了。”我没把握地说,“他正在谈恋爱。”
       “咱们去看看,他见咱们去了,就会给咱们让地方,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就这么办。
       我们的手又握到了一起,就那么明目张胆地牵着手在大街上走。这种坦然,无所畏惧,是我跟安在一起时绝对没有的。奇怪的是,这并不让我感到幸福,几乎就没有感觉。而跟安在一起,尽管害怕,却总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好像只要跟她在一起,哪怕只是远距离地互相对坐,说说话儿,幸福感也不会减弱。这是什么道理呢?
       二
       果然,书典在我们进屋之前就滚蛋了,这人挺自觉。屋里很暖和,甚至可以说有点热。
       “啊,真好,太好啦!”她一进屋就叫起来,就扑到我怀里,紧紧地拥抱着我,吻我。我们又吻了一年之久,才松开。这次她没有瘫倒。
       我们都脱了大衣。她里面穿着纯白细线毛衣,两个乳房的轮廓突出着,一举手,一抬胳膊,它们都要变换一下形状。我有一种感觉,就是,说不定过一会儿,我就能抚摸它们。
       我打来洗脸水,让她洗脸。她把那一对大辫子盘到了头上,她冲我嫣然一笑,往毛巾上打香皂,然后就在脸蛋上脖子上来回揉搓起来,弄得满屋都是香味儿。洗完脸,一个香喷喷的美人儿就躺到了我的床上了。
       “来呀,还站着干吗?”她笑眯眯叫我,身子往里挪了挪,给我腾地方。“把门锁好。”她嘱咐了一句。
       她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虽然想跟她亲近,比如亲嘴,抚摸之类,还想看看她的乳房,但她这么大方,太出乎我的意料,简直把我吓坏了。我和安相识多年了,她只让我亲了一下嘴就跑了。她们是多么不同啊?
       “我……,我想等咱们结婚入洞房的时候再亲热也不晚,现在太早了……”我说。她笑道:“你这个土包子!你真是个土包子,只要两人相爱,什么时候都可以做。爱情是灵与肉的结合。什么叫灵与肉的结合?不做怎么能结合呢?”
       “我不是不做,是不会……也不是不会,是不敢……”我慌里慌张,语无伦次。我心里犯疑,这个人怎么这样呢?她肯定不是个好姑娘,就是说,她不是处女。说不定她在此之前,已经跟多少男人上过床了。不然的话,她怎么能这么不在乎?
       我得带她离开这里。我想了想,真没地方可去。可是不出去不行,她要是纠缠起来,我可招架不住。
       “咱们去秋林商场吧?”
       她一听说去逛商场,立马来了精神:“好哇,走,你身上带钱了吗?我身上可没钱。”我说带了。“带多少?”她问。我说不出来,我身上的钱没有个数,反正是当月的工资呗。
       她不放心,就把我的几个口袋都掏了掏,把掏出来的钱放床头柜上数了数,说:“80多块,够了。我想给自己买件毛衣,再买件春天穿的上衣,你不心疼吧?”
       “那哪会呢?”我红了脸。
       “我买衣服是为了给你看,没听说过女为悦己者容吗?”
       “一点不错。”
       “我想再买个相册,咱们逛完商场,去照几张相吧,好不好?”
       我暗暗叫苦不迭。这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啊,加上上个月没花完的,总共才这么多。我还得给住在北京大姐家的父母寄20呢,让她这么一拉扯,我这个月连饭钱都没有了。
       “你想要点什么?”她问我,一面把钱放进她的小包里,好像那是她的钱。
       “我啥也不要。”我赶紧说。
       三
       通讯科有一对新婚夫妇,住在我们宿舍楼上,新娘不在本市,新郎出差了,房子空着。王木替他看屋,拿着钥匙。秀说她有两天假,不想来回跑。小白就让王木把钥匙给了我。
       吃完饭,喝了点酒,王木晕乎乎的,把我叫到外边,鬼笑着说:“我看这姑娘挺大方,你可别干坏事啊。”
       “去你的吧,谁像你那么没出息。”
       “嘿嘿,你要能像我就好了,我们谈了半年,直到快入洞房的前天晚上,才睡到一块儿。你能憋那么长吗?”他抽着烟,觑着眼睛,嘴唇歪歪着,活像个流氓。
       我想了半天才问:“嗳,问你个事儿,你说处女是不是头一回都得流血?”
       王木瞪大了眼珠子,凑我跟前,仔细看我半天,问我:“你问这干啥?是不是已经上过床了?发现啥问题了?”
       我给他一拳:“滚吧你个流氓!我说是以后,万一有那种事儿,是不是都得流血?”
       “那当然了。头一回哪有不流血的?小白那血流的,褥子都湿透了!”
       从王木家出来,我把秀送到楼上那间新房就想走,她问:“你上哪儿?”
       我说回宿舍睡一觉,晚上咱们去看电影。
       “干吗回宿舍睡?在这儿睡不行吗?”
       “也行……我怕我在这儿,你睡不好……”
       “我总共才两天时间,想好好陪陪你,你还想走,你是不是嫌我丑啊?”
       “我嫌你丑?你不嫌我丑就不错了。”我说着就把上衣脱了。我知道这一脱就完了,我今天非失去我的童贞不可。
       我们都穿着毛衣,互相搂着。她问我:“怎么这么老实?不想试试?”
       我不吭气,假装睡着了。
       她看看没戏,就说:“你还是回你屋去睡吧!真是个窝囊废……”
       我想了想,是回去还是让她知道我并不窝囊?一个大男人不缺斤不少两的,让人这么看不起,不是窝囊废是什么?
       我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全脱了,并把她也脱了。我看了看她,亲了亲她的胸脯,然后就进入了状态。
       果然,她不是处女。
       四
       下午去看了看电影,吃晚饭的时候,她让我把饭打到屋里来吃。
       她要坐到我腿上,让我喂她。她说,相爱的人就应该这么个吃法。我喂了她两口,她就不干了。
       “嗳,你这个土包子,你咋这么笨啊?连喂个饭都不会。”她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去,不时拿眼睛瞟瞟我。见我不吭声,就问:“怎么啦,说你是土包子不高兴了是不是?”
       “你不要误会,我在想别的事情……”
       “你跟我在一起却在想别的事情?这也太过分了吧?”
       “啊,别误会,我有个毛病,不管什么时候,思想说溜号就溜号,主要是想一句诗,有点走火入魔……”
       其实我想的是今天晚上的事儿,她肯定不让我走,还想让我“试”。我对此很反感。我已经试过了,跟我想象的相差十万八千里。在没有真正体会之前,我想象中那可能是世界上最美的事情。今天真正试过之后才知道,那滋味一点也不好。再说,她不是处女。我怎么能跟一个和别的男人上过床的女人结婚呢?既然不想要,何必还跟她继续上床?那不是不道德吗?所以我必须想个说词,摆脱她。
       “你这个毛病可不好,”她批判着,“一句诗比爱情还重要?那你写诗是为了什么呢?不是为了爱情吗?普希金的诗不都是歌颂爱情吗?当爱情真的到来时,诗人却去想诗,而不想爱情了,这真让人难以理解。”她嘴里说着,并没有放弃吃饭。她用小勺子舀着米粥,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很少吃菜。桌子上的四个炒菜几乎没动过。
       我给她往碗里夹了点菜,劝她多吃菜。我算了一下,她今天一天就花了我七十多,明天还不知道想买啥呢。唉,这个小白,给我介绍的是个什么人啊?既不纯洁,又俗不可耐。你看人家安,从来不说钱的事儿,更不会花男人的钱。
       小勺子打在了我的手背上,一双眼睛瞪着我。
       “啊,对不起,你说什么?”我回过神来问她。
       “我什么也没说!”
       我用毛巾擦着手背上沾的米汤,说,“我又想诗去了,这的确不像话,跟爱情在一起不想爱情却去想诗,好像诗比爱情还重要似的,你说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她笑了笑:“说说看,你想的那句诗什么样儿?”她是想检验我是不是在撒谎。这难不住我,我张口就来。
       “我曾经爱过你,这爱情的火焰,至今还没有止息……”
       “这是你写的?”她瞪着我,一脸的讥笑。
       “当然不是……是普希金写的。”我讪笑着说。
       “那你想的那句诗呢?”她穷追不舍。
       “我想的是关于秋林……咱们上午不是去秋林商场了吗?秋林这两个字挺有诗意的,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秋天的树林,比如俄罗斯的白桦林之类,有个采蘑菇的小姑娘,胳膊上挎个篮子,她没有采到蘑菇,却采到了一片树叶……我想的就是这个画面……”
       她点了点头,说:“嗯,像那么回事儿……不过,大概你也听说过,凡事再一再二不能再三,要是你跟我在一起,思想总溜号,那我可就要生气了,因为你不重视我。”
       “我保证……”我低头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
       五
       “我一个人不敢睡觉。”她说,“你必须在这儿陪我。”她已经躺下了,却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
       我看着她,这个姑娘躺在被窝里,辫子松开了,曲曲弯弯地散漫在枕头边,那么柔软,像一片云,包围着那张洗得干干净净,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儿,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十分无助,像是在哀求。看到她这个样儿,我的心就软了,我觉得我太无情了。这么可怜的一个姑娘,她请求你留下陪她,也许她是真的胆小,一个人不敢睡。她是为你才睡到这个陌生的房间的,你怎么能一走了之呢?再者说了,就算你不爱她,就算她不是处女,到底她也是个姑娘不是?她长得也还算漂亮不是?你就是跟她再试一回,也不会有多大损失,反正你已经失去了你的童贞,还在乎再失去一次?
       我们躺到了一起,互相抚摸着,搂着,一下一下地亲嘴儿。我亲了她的两个小桃子。我的感觉比中午好多了。
       “这回你慢一点,不要那么着急……”她说,抚摸着我的后背,很温柔。“你要从思想上解决这一个问题,就是干这种事儿并不像你想的那么丑,恰恰相反,它是美好的。我说的是性爱。两性之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表达相互之间的爱意呢?再也没有了,你说是不是?”
       “我是害怕……”我继续亲她的小桃子。我爱上了它们俩。
       “你怕什么呢?怕我怀孕?”
       “是……”其实我根本没想到这一层,她一说,倒真吓了我一跳。
       “不要紧,你只要别往里边射就行了。”她说得很平淡,好像她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我立即反感起来。
       “我不是怕那个……”。
       “那你怕啥呢?”
       “我怕弄坏你的处女膜。”说完我盯着她的眼睛,看她是不是想撒谎。
       她笑了笑,说:“处女膜真有那么重要吗?我给你讲个故事……
       不是故事,是真事儿,你听了一定会说不可思议。”她说。“有一次,上解剖课,老师说今天标本闹恐慌了,咱们班没有人体标本,怎么办?有没有哪位同学自愿充当人体标本?一个男同学自愿上了标本台,老师指划着他的身体,这儿是什么,那儿是什么。讲完了,问女生,有没有自愿的?大家你推我,我推你的。最后经过选举,把我给选上了,因为我的体形最标准。我只好也像那个男生那样,躺到标本台上,让老师用教鞭指划着讲,这儿是什么,那儿是什么……”
       “天哪!你就光着身子让大家看?”
       “是啊,不就是一个身体吗?谁没有哇?看就看呗,又不缺胳膊少腿的。”
       “天哪!”
       “又有一次,在千山顶上,天晚了,又下起雨来,我们下不去山了,只好睡在大庙里。大庙里没有窗户,冷得直打哆嗦。男生们就问女生,有没有愿意让他搂着睡的?为了取暖嘛。实在是冷得受不了了,女生们就各自找自己喜欢的男生,让他搂着睡……”
       “你也找了一个?”
       “嗯。”
       “你喜欢他?”
       “嗯,他是我们班的篮球队长,每次比赛,我都去给他们加油。我一直想跟他好,就是没有机会……”
       “结果呢?”
       “结果你不已经知道了吗?”
       “我知道什么?”
       “他偷走了我的处女膜。”
       “天哪!”
       六
       送走了她,我就去找小白。一路上我回忆着跟秀在一起的两天,这两天除了去了一趟秋林商店,几乎全在床上。从前我对姑娘的理念(她们是神圣的,像仙女一样,需要仰视,需要小心翼翼)遭到了无情的打击。她一点也不神圣,简直就是一个大俗人,从里到外,彻头彻尾。她甚至有点无耻。她再一次用她自己的身体给我当人体标本,给我讲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把我从前视为神秘之物,完全当作稀松平常之物,就像拆一件机器一样,把那些零件的名称、功能,一一详细讲解。这样一来,对我来说,一个姑娘,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充满神秘的世界了,我对她就像对我自己一样,一目了然。事后想想,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想爱情之所以能够成立,原因就在于双方都保有一种神秘,一个未知角落。只有这样,才会构成吸引。为什么说结婚是爱情的坟墓?就因为它失去了原来的那份神秘,不再具有诱惑。你对她了如指掌,就那么回事儿,她跟你一样凡俗,比你还俗。对这样一个凡俗之人,你还能爱得起来吗?
       小白正在收拾饭桌上的东西,见我进来,以为我又是来混饭吃来了,就说:“来晚了,啥吃的也没有。”
       “王木呢?”
       “李有良找他说事儿去了。”
       我坐到了椅子上,看她扫地。她见我不走,就站在那儿看着我,问:“有啥事儿?”
       “我想跟你这个媒人说说秀的事儿……”
       “她咋啦?你俩不是挺好的吗?”
       “她不中我的意,我不想再跟她来往了。”我坚决地说。
       “为啥?”
       “她太俗。”
       “咋个俗法?”
       “我给你举个例子,见面第一天,她就把我口袋里的钱都掏走了,说是给她自己买两件衣服,还说衣服穿她身上,实际上是为了给我看,因此也就是为了我……”
       小白笑起来,地也不扫了,坐床上了,好像对我讲的故事挺感兴趣。我继续说:“我总共就80多块钱,一个上午她就全花光了,弄得我这个月连吃饭钱都没有了,只好问书典借……”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这些,但我说不出口。
       小白问:“就为了这个?再没有别的了?”
       “有!”
       “还有啥?”
       “还有……她不是处女!”我豁出去了,不说她不能理解。
       她瞪着我。她的眼睛有一点“肉”,也就是我们说的小肉眼儿。但肉得不那么严重。所以平时不怎么注意。一旦她瞪起来,就明显了。我暗地里想,我得抽空儿对她说,任何时候都不要瞪眼,这样不好看。“你咋知道?”她严厉地问。
       “我当然知道。”我把脸扭到一边去,不敢看她。
       “你当然知道?”她讽刺地学着我的腔调,“你就不应该知道!你既然知道了,就等于失去了说三道四的权利,因为你已经糟蹋了人家……”
       “什么什么?我糟蹋了她?你最好去问问她,我到底是不是糟蹋了她!”我喊起来。
       她赶紧把房门关严了,警告我:“你嚷什么?你害怕别人听不见咋的?”
       “你去问问她,是她糟蹋了我,还是我糟蹋了她?她要是实事求是的话,就会承认是她把我糟蹋了!”
       小白让我给气笑了,但很快就把脸绷起来说:“你既然不愿意,为什么还要跟人家干那种事儿?简直是个流氓!”听她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我肺都气炸了。“你这人简直就不论理,就好像是不管什么破货,只要塞给人家了,就得收下,不兴退货,有你这么当媒婆的吗?”
       小白听我说她当媒婆就火了,又把她的小肉眼瞪起来了,说:“我当媒婆?我当媒婆你给我啥了?你是给我送四色礼了,还是给我送猪肘子了?你不但不给我送一根鸡毛,还成天来混饭吃!”
       “对不起,我说错了……你说咋办吧,我是不想跟她再谈下去了。”
       “咋办你们自己去想办法,我才不管呢。你不会给她写封信?你不是诗人吗?写信不是你的拿手活吗?”
       “好吧,”我站起来要走,“就按你说的办。”
       “以后你就是打两辈子光棍儿也别想让我再给你介绍对象!”她狠歹歹地说。
       “行,我决定先打一辈子光棍再说。”我朝外走着,笑了笑。
       “你给我站住!”她叫住了我,“我让你气蒙了,把最重要的话忘说了,你大概还不知道这个秀是谁让我介绍给你的,是你们协理员李有良让介绍的,还不让我说是他的亲戚……”
       我大吃一惊,回到椅子上坐下,不坐下就要栽跟头。李有良?他为什么要把他的什么破亲戚介绍给我?他自己为什么不要?这里边一定有鬼!
       我正要问小白,王木哼哼唧唧地回来了,一见我在屋坐着,就笑嘻嘻地问:“你是不是把人家姑娘给糟蹋了?看你平常文绉绉的,装得像个人似的,怎么这么流氓啊?”他看了看小白,见她一脸怒容,就走近我,逼问道:“咋回事儿?你咋气你嫂子了?把她都快气哭了?”
       这个放牛娃,他比他老婆还不论理。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但我必须弄明白李有良为什么把他的破亲戚介绍给我。“我是气她了。”我说,“她说是李有良让她把个破秀介绍给我的……”
       “啥?破秀?咋破?人家好好一个大姑娘,咋说人家破?”
       “她破不破你们怎么知道?只有我知道她破不破。”
       “嗬,你他妈的胆子还真不小,才谈了一天真就把人家给睡了,我他妈的跟你嫂子谈了半年才敢睡……”
       “住嘴!”小白嚷了一声,跑了出去,“砰!”把门摔上了。
       王木笑了笑,点上烟,抽了一口,问我:“说说,你是不是把人家姑娘给睡了?你小子,真他妈的胆子不小。”
       “是她把我给睡了!”
       王木笑得直咳嗽,把手里的烟都笑掉到了地上。
       “你他妈的真能白话!”他说,“你就是说出大天儿来,我也不信。好了,不管咋说,你们既然觉都睡了,这事就没啥可说了,就准备结婚吧,我给房产科打报告,帮你要房子,你和书典一起办,你俩不是好朋友吗?一起办既省事又省钱。”
       “你少操心吧,”我说,“我来就是跟小白说,我不想跟她谈了,她是个破货,我不要。”“啥?你不要?”王木把烟扔了,烟头在地板上滚了两滚,躺那儿冒着黑烟。我去把它踩灭了。“你把人家睡了,又不要了?你说话咋那么容易呢?”
       “我再说一遍,不是我把她睡了,是她把我睡了,你懂不懂?”我知道我这么说根本没用,世上只有男人睡女人,哪有女人睡男人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她早就跟别的男人睡过了,她对那种事儿简直就跟做针线活一样驾轻就熟,她还手把手教我呢!”
       王木哈哈大笑,笑得直流眼泪。半天才说:“你他妈的真有福,头一回谈对象就碰上这样的主儿,我跟你嫂子谈了半年,她还不让我沾身,要不是我硬把她按到床上,那算没门儿……”他看了看房门,估计是怕小白突然进来打他,“你说说,她真像你说的那么浪吗?”
       “谁骗你谁是狗。”
       他点点头:“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儿,真算奇了……不过,你遇到麻烦了,你还不知道她是谁的亲戚吧?”
       “知道,她是李有良的亲戚。”
       “知道就好。”他说,“李有良不是你的入党介绍人吗?他对你是真关心,经常让我汇报你的情况,怕你犯错误,就连找啥样的对象,都交代清楚了,一定要找个出身好的,政治上有前途的……”
       “他没说找个作风正派的?不破的?”我气愤地打断他。
       “你少跟我抬杠,又不是我干涉你,你的事我管不了,你自己去处理吧!”
       第四章哆嗦
       一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和我的心上人去太阳岛钓鱼。
       我扛着鱼竿,手里还拎着一个小铁桶,里面是活蚯蚓。安兴冲冲地走在我前面,身穿天蓝色布拉吉,头戴大草帽,像个小鱼婆。我紧跟着她,像是一个跟班伙计。因为高兴,我就唱了起来——
       春天里的花园百花怒放
       春天里姑娘更漂亮
       夜晚在花园里,跟我爱人相遇
       生活就立刻变了样
       我刚唱了一句,她就跟了上来,我们组成了一个男女二重唱。我们来到一个没人的江汊边,那儿有一棵半大不小的榆树,我把几张旧报纸铺在草上,把鱼食挂在钓钩上,把竿给她甩好,然后让她把着竿,等鱼来咬钩。在做着这些时,我心里甜丝丝的,充满了幸福。我想,不管怎样,她终于还是一个人跟我在一起了。为了这一天,我已经苦熬了一千年。
       “安……我想问你一件事。就是你到陆军医院进修为啥不告诉我?你让我差点寻死上吊……”
       她看了看我,笑道:“有那么严重?我不信。”
       “好,为了让你相信,我现在就扎到江里去!”说着,我把鱼竿放下,脱了鞋,就往江里走。我心里委屈得要命,我真想死在她跟前,让她一辈子都后悔不该说这种话。
       “好了,我信。”她说,“我让书典和王木给你捎过口信,谁知他们为啥不告诉你呢?我又不敢去大营找你,再说你们学校有好多人在那儿住院,包括李有良……”
       “他?他又去找你啦?”
       “对,他一直纠缠不放。”
       “那咋办?”
       “咋办我也不知道。”
       沉默了一会儿,我就站起来,走近她。她好像知道我想干什么,眼睛盯着鱼竿,手一摆:“老实坐你那儿,别过来,我的鱼咬钩了!”我蹲她旁边,看前面一堆水草,水草圈成一个圈圈,正好放下那个浮子。浮子一摇一晃的,像喝醉酒的老头儿,迷迷糊糊,自得其乐。我挺想当那么个老头,整天醉醺醺的,摇摇晃晃的,其乐融融。我是说,多年之后,在我成了一个真正的老头以后,我希望过那样的生活,现在我希望跟一个漂亮姑娘谈情说爱。
       “哪有鱼啊?那是风刮的。”我说。
       “有,让你给吓跑了!”她撅着小嘴撒娇似的埋怨我。
       我就喜欢她这个样儿,真是千娇百媚。“安……”我想试探她。
       她不理我。
       “我爱你,安……”
       还不理。
       我只好讪讪地回到自己的地方,拿起鱼竿。我看了看钩上的鱼饵,早让小鱼给嗑光了。我重新挂上食,就去给她挂。
       “看看鱼钩上的饵还在不在?”我把鱼竿从她手里硬夺过来,果然上面没有东西了。我重新给她挂好以后,甩到那个水草圈圈里,让浮子立起来,继续像刚才那么摇晃,才把鱼竿给她。我想亲她,但她防着我,我刚一低头,她就躲了。
       “安……”
       “嗯?”
       “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可是我不爱……”
       我把她的嘴给堵住了,用我的嘴。我不让她说话。她挣了挣,没挣动,就不再挣了。
       “我原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谁知也是个……”
       “谁知也是个花货。”我笑嘻嘻地说。
       她也笑了,拨弄着我的头发说:“也就是你吧,别人想碰我一下,我敢咬他!”
       “可是李有良对王木吹牛说,他不但吻过你,还把你浑身上下都摸遍了……”说到这儿我就燃起了熊熊妒火,恨不得一刀把我的导师宰了。
       “我跟你说过,别跟我提他!你再提他,我就不理你了。”
       “好吧,我以后再不提他了,可你得向我保证,他说的都是假话,是吹牛!”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他说的是真的……”两颗泪珠儿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她闭上了眼睛。
       我傻了眼,停止了动作,木呆呆地看着她。这么一个标致人儿,怎么会让他的臭手乱摸呢?“除了乱摸,他还干什么了?是不是……?”
       “没……有……”她还在流泪。
       “不对,我不信!”我发疯似地喊叫起来。我闭着眼睛,开始流眼泪。我痛苦极了。安本来是我的,她爱我。但现在她却让那个流氓给摸了,一生一世再也洗不净了。怎么办?我是去跟他拼命,还是忍了?还是跟安说再见?
       “林……”
       她见我流眼泪,就扭过脸抚摸我的脸。“你不要难过,我跟你说心里话,我爱你是爱你,但咱俩不可能有结果,今天就是咱俩最后一次见面,以后你就见不着我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寻短见?还是想离开哈尔滨,跟那个上海佬去南方?我坐了起来,瞪着她:“你说啥?你要干啥?为啥以后我再也见不着你了?”
       她仰脸看着我,后来又开始流眼泪,很困难地说:“我必须离开这儿……不然我没法摆脱他……”
       “你是说李有良?”
       “他也是真心爱我,但我不爱他,他说要是我不跟他结婚,他就把我杀了,把我爱的那人也杀了,然后他自杀……”
       “他是吓唬你,你别听他那一套!”
       “不,他已经自杀过一次了,就是那次,他想强奸我,让我咬了一口,他就割腕了……”
       “你别听他的,他不可能为你去死,只有我愿意为你去死!”
       “不,你不会。我知道你不会,但我爱你……好了,就照我说的做,以后你不要再去找我了,我很快就离开这儿,到南方去……”
       “你决定跟那个上海佬去?”
       “对,我没有别的办法……”
       “你爱他?”
       “不,可他爱我,他能为我牺牲一切,他也能为我安排好以后的生活,这是你做不到的……”
       听她这么冷静地说,我感到了绝望。我大声哭了起来,像一头失去了母亲的小狼崽子。她静静地看着我哭,没有劝我。等我哭得没有劲了,才拍拍草地,让我躺她旁边。我们长时间地亲吻,眼泪一直进入嘴里,一股咸咸的味道。
       “你要是想要,你就把它拿去吧……”她静静地说。
       “拿什么?”我似懂非懂地问。
       “你知道……”
       “不,不可能!”
       “可能的,我知道你一直想要,我愿意给你,我爱你……”
       “可是……可是……”
       “来吧,我愿意……”
       她闭着眼睛,眼角凝固着两滴眼泪。
       二
       阳光把树叶的斑驳的影子洒下来,遮盖着她。我跪着,像是跪在神像前,怀着真诚的敬畏,为她祈祷。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不是个好姑娘吗?你马上就会知道……”
       她甚至还笑了笑。是那种笑,很凄凉的那种。这是为什么?她为我献出她最为宝贵的东西,却并不想跟我有结果,这岂不荒谬?
       我犹豫着,光想哭,一点欲望都没有。这时,我有一种感觉,一种不安的感觉,它像冷风一样,从对岸刮过来,进入我的骨髓,让我不寒而栗。我抬眼朝对岸看去,只见身穿军衣的李有良两手掐腰,在与我们只有三十米的对岸,看着我们。他脸上是什么表情,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我小声说了一句:“坏了,李有良看见咱们了……”
       安像是没听见,或者她听见了但没有理解我的话,她仍然闭着眼睛,喃喃地说:“来呀,再不来以后你就没有机会了……”
       李有良显然已经发现了我和安,他只是过不到这边来,在那边急得直转磨磨,像一只陀螺。
       我假装拿起鱼竿钓鱼,小声催她:“快……”
       她嘲笑我:“你干吗那么怕他?过来亲我!”
       我响应她的号召,扔下鱼竿,过来躺下,搂着她,跟她亲嘴儿。
       李有良大声喊:“柳杏林!马上回学校去,听见没有!”
       “别理他!”安说。
       我心里有些不安,但我在安面前不能像个包,否则我将永远失去她。我们站起来,紧紧地拥抱,这是安的主意。她就是要让他看见,让他吃醋。我知道,我必将为此付出代价,但就是让我死,我也不会放弃跟我的心上人拥抱亲吻。
       李有良声嘶力竭地喊叫:“柳杏林!你给我回去!跑步回学校去!”他喊了几声,见我不吭,就大踏步地走了,还冲我做了一个极凶狠的手势。
       “他走掉了……”安松开我,无力地颓坐地上,仰脸看我,问:“咋办?你是回去,还是跟我玩儿?”
       “你说吧,我听你的。”我跟她坐一起,搂着她的肩膀。
       “回去他会不会整你?”
       “肯定会。”
       “你估计他能怎么整你?”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的权限就是给我关个禁闭记个过啥的,主要不是这个,主要是从此以后他就会把我当作头号敌人,一有机会就下手……”
       “你怕吗?”
       “是的,有一点怕……”
       “那你为啥不听他的?还硬撑着跟我表演?”
       “因为我爱你,我愿意为你下地狱……”
       她看看我,叹口气说:“你这个傻子……我爱你……”
       我们又搂到了一起,亲了一次又一次。她小声问:“你真不想要我吗?”
       我摇摇脑袋:“真不想……”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我不懂,爱我,又不想跟我亲热……”
       “我太崇拜你了,我不敢亵渎你。”
       “其实你用不着,我只不过长得好一点,别的方面都很平常,不值得你崇拜……倒是你身上有不少让我崇拜的东西……”
       “是吗?”我高兴起来,忘了李有良,“说说看,你崇拜我什么?”
       “多啦,你的才华,你的诚实,你的单纯,你对爱情的专一……”
       “不,我不专一……”我痛苦地说。
       “是吗?你是说,你跟秀的事儿?”
       我大吃一惊,坐起来,看着她,张口结舌:“你……咋知道的?”
       她笑起来,说:“躺下吧,看你吓得那个样儿。”我躺下了,不敢再搂她,她把我的胳膊拿起来,放她脖子底下,说:“搂住我,不要紧,我早知道了,是李有良说的,他让王木两口子做媒,把他表妹介绍给了你,他说这个话的意思是让我对你怨恨失望。的确,我当时对你失望极了,我哭了好几回……”
       听她为此哭了好几回,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想她是不会在意的,她并不爱我,她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谁能想到她真的爱上了我呢?
       我搂紧了她,流着眼泪说:“真对不起,我一直找不到你,以为你不辞而别了,说明你心里根本没有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小白给我介绍了秀,一见面她就要跟我睡觉……”
       “是吗?”她笑问,“有这样的女孩?”
       “她不是女孩,她是个女人!”
       “后来呢?”
       “她还把我的钱都掏走给她自己买衣服了,还说衣服穿她身上是为了给我看,也就等于是给我买的……”
       安憋不住地大笑起来,她笑得浑身直打颤,使劲搂我,亲我,“我的小傻瓜,啊呀,笑死我啦……后来呢?”
       “后来,我就给她写了一封信,宣布断绝来往。”
       “她同意了?”
       “她回信骂了我一顿,说我是个流氓,把她给糟踏了,又不要她了,她要找我算账之类,直到现在她也没来找我……”
       我们正说得来劲,忽听身后一声吼叫:“柳杏林!你好大的胆子!”我回头一看,妈吔,原来是李有良。
       
       三
       他把烟灰缸往桌子上一拍,“乓”的一声,吓我一哆嗦。那双眼睛,从前是黄琉璃球儿,这会儿变成了红玛瑙,又大又红又亮,恨不得瞪到天灵盖上去,恨不得蹦到天上去。
       “全校紧急集合去大兴安岭打火,你们科全体出动去找你也找不着,我找遍了江北几十个江汊子,才发现了你,让你回校你竟敢不理,继续跟那个风流女人偷偷摸摸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请问协理员同志,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
       “说!”
       “首先,我并不知道今天会紧急集合,因为今天是星期天……”
       “星期天就不能紧急集合了?条令上怎么规定的?”
       “我没说不能,我是说我事先不知道……”
       “你不知道可以,我让你跑步回校你听见没有?”
       “没有。我只听见有人在对面喊,喊什么听不见,我也不知道那人是你……”
       他瞪着我说:“你再敢撒一句谎,我就打死你!我打死你,顶多受个记大过处分,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打死我?因为你吃醋。”
       “你……你再说一句!你看我敢不敢打死你?”
       他拿着烟灰缸走过来,我本能地站了起来,我说:“你要对我动手,我可不客气……”
       他两步跨到我面前,举起烟灰缸就往我头上砸,我用胳膊一挡,正好砸到臂肘的麻筋上,胳膊立即瘫了。
       “你!”我大声喊叫,“你是打击报复,官报私仇!”
       他又给我一下,这次打在了耳朵上,把我打蒙了。我趔趄了一下,跌在了椅子下面,但我意识还清楚,我不能让他这么欺侮,要是安知道我这么包,她再也不会爱我了,她会很瞧不起我。然后她就会爱上他。女人都喜欢强者。
       我就势抄起椅子,奋力朝他身上砸去,他没有防备,一下子就趴下了。我见势不好,赶紧逃出了他的办公室。
       四
       我跑回宿舍,整个宿舍楼都空了,人都去大兴安岭打火去了,也不知他们何时才回来。这次我是惹祸了,就等着挨处分吧。反正事已至此,你们把老子开除了更好,我就跟我的心上人离开这个鬼地方,到一个没有中大营的地方去生活。我躺在床上,为了防止李有良追到这儿来,我把房门从里边插好,他就是把门敲碎了我也不会给他开。
       我惦记着安,她现在怎样了?当李有良冲我大声吼叫时,安就像没有听见一样,还那么躺着,闭目养神。
       直到看不见他了,安才坐起来,望着我。我正在思想斗争着,是走还是不走?
       “回去吧,林。”安平静地说。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严肃地盯着她,“你到底能不能跟我结婚?”
       “不能。”
       “真不能?”
       “真不能。”
       “你决定跟那个上海佬了?”
       “对。”
       “再不反悔?”
       “再不反悔。”
       “好,我要你,现在就要!”
       “来吧,我知道你会这样!”
       她躺下去,眼睛望着天空,手里抓着身边的青草,一种冷漠和轻蔑的神态。见她这个样子,我的心凉透了气。如果说刚才她是为了爱而心甘情愿献身于我,那么现在她已经是在赌气了。她已经瞧不起我了。她把我等同于别的男人,即为了满足性欲才跟女人睡觉的那种。
       我痛苦极了。
       我本想为了爱情而生,为了爱情而死。我对因此将要失去的一切,包括在别人看来十分珍贵的军人的荣誉与美好前程,都在所不计。因为在我看来,我的心上人是全世界最美丽最可爱的姑娘,她的爱胜过一切。而现在,这个姑娘却不爱我了,她将跟一个她不爱的人去生活!她说“再不反悔”。
       我转身大踏步地往回走,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我知道李有良并没有走,他就在前边等着我。在他和我之间,从前有过的一切都已一笔勾销,剩下的就只有战争了。而在这场战争中,失败的必然是我。
       “林!”安追上我,拽住我的胳膊,眼睛里涌满泪水。一见她那个样子,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们又拥抱在了一起。
       “原谅我林,我不是不爱你,我爱你,这是真的,但我必须离开……”她泣不成声地说,“你能原谅我吗?你说,你如果不能原谅,我现在就死……”
       我说不出话来,只有和她相抱而哭。
       “来吧,刚才是我误解了你,来吧,我给你吧,这是我们相爱一场最后的纪念,是我唯一能够给你的……”她帮我解扣子,边哭边解。我抓住了她的手。
       “安,别这样,你让我感动极了,我相信你的感情是真的,别人再怎么说我都不会相信了,这就行了。别的对我都不重要。好好活着,也许以后我们还会有机会的,让我们怀着对彼此最美好的感情分手吧,这比什么都重要。”我说完亲了她一下,把鱼竿和小桶拿来,我说:“我们一起走一段,再一起坐小火轮渡到南岸,然后再分手,好不好?”
       她只是流泪,不能回答。我们就那样在一起共同度过了最后的时刻。在我看来,我做得很好,这可能是我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了。我没有要她的身子,这是我对她真爱的最好证明。这样,在那个上海佬面前,她将拥有完全的尊严。
       事实上,李有良就在距离我们不到五十米的地方站着,我眼睛的余光一直看着他,他恶狠狠地盯着我们。他的目光使我不寒而栗。
       到了南岸,我们又推着车子走了一小段,在秋林商店门口,我站住了,她也站住了。我们默然相望了一会儿。她向我伸出了手。我握着那只汗湿的小手,它在瑟瑟发抖。我把它放我脸上蹭了蹭。我说:“你看,我们又来到这家商店了,我曾经给你写过几首诗,其中就有《秋林》……”
       “你给我写的诗我都会背,我把它们装在一个小盒子里边,我会把它们带在身边,直到百年之后,还要把它们带进棺材里……”
       “谢谢你,有了你这个保证,我就是死了也是幸福的。”
       这时候我看见李有良站在斜对面一家店铺门前,一个电线杆后面,在那儿点烟。他的这一形象活像电影里一个盯梢的特务。我不由得笑了笑。
       安看见我笑,就回头看过去,她也看见了李有良,就红了脸,生气地说:“这个混蛋,他一直跟踪我们,我去教训教训他!”她不听我劝阻,推着车子横过马路,朝李有良匆匆走去。
       在她到达李有良站立的那个电线杆子之前,李有良掉头走掉了。
       五
       三天后,我从禁闭室出来,手里拿着几张白纸,那是李有良让我写检查用的。我把它们原封不动地交给他,转身就走。
       “站住!”
       我站住了。
       “向后转!”
       我面向着他,一脸的轻蔑和敌视。他跟我一样,不同的是他脸上有一种胜利者的微笑。
       “为什么不写?”
       “我不知道写什么。”
       “你不知道?好,你听着,第一,你不服从命令,拒绝去大兴安岭打火,而是跟一个女人在江北一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做见不得人的事情……”
       “你!纯粹污蔑!”
       “第二,你不但不听从命令回校集合,还因为领导批评了你而心怀不满,对领导大打出手……”
       “你颠倒黑白!是你先动手打我,我才自卫反击的!”
       “第三,你道德败坏,玩弄女性,同时跟两个女人发生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干瞪眼,怒目而视。心想,世上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吗?这样的人也叫人吗?这样的人也叫革命者?还受到重用?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让他钻了空子。这样的人要是不除,日后必将给革命带来难以想象的损失。
       他见我说不出话来了,就更得意了,说话的声音像唱歌一样,有板有眼:“第四,你为了发泄对党的不满,经常偷偷地写黑日记,里面充满了反动的和色情的内容,说明你这个地主子弟从根本上就没有转变立场,是个十足的钻进革命队伍里的阶级异己分子……”
       “你,你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权利偷看我的日记?”
       “因为你犯了法,组织上有权收集你的罪证!”
       “组织?你是组织?你无耻!你不就是因为强奸安东妮没能得逞……”
       “你给我住口!”他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房门喝令我:“出去!回你们科好好写检查去!要把你所有的反动阶级根源都给我挖出来,争取从宽处理,不然的话,你就准备脱军装吧!”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我不怕你,咱们走着瞧!”我把门一摔,走了出来。
       六
       我大概是敲了好大一会子,才把门敲开。
       门开了,王木站在那儿,或者说横在那儿,抽着烟,眯着眼觑我,好像不打算让我进去似的。可是架不住我硬往里边闯。
       我闯进去就看见了小白,我看见小白就像看见了亲人,我的眼泪就哗哗啦啦地或者刷刷刷刷地流了一脸一身,要不是有王木站在那儿,我肯定就会抱住小白大哭一场。
       “别哭别哭,”小白一见我哭得像个娘们儿,心就软了,忙过来安慰我,递我一个热手巾,“不就是那么点事吗?他还能把你给开除咋的?”她说着就给我舀粥,好像知道我没吃晚饭似的,还现炒了一盘鸡蛋,我看见了饭菜,才想起来我没吃晚饭。我不是不饿,我这人食欲旺盛(比性欲旺盛多了),到时候就得吃,一顿不吃就跟挨杀似的。我不去吃晚饭,是因为不想见人,那些势利眼们,看我就像看猴似的。我这人一向傲气十足,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似的,一下子掉地上了,滚了一身臭狗屎,哪有脸面往人堆里闯啊?我之所以下意识地走到王木家,我估计就是想混顿饭吃。
       我埋头吃着,他俩坐旁边看着,王木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的破烟,小白无事可干,就洗她的破抹布。我呼噜呼噜地喝粥,小白嚓嚓地洗抹布,王木一声一声地咳嗽,吐痰。我们三个人配合默契,像一支混声小合唱。
       “你小子这回知道了吧?”王木咬牙切齿地说话了,“知道跟那个女人好是个什么结果了吧?我早就告诉过你,别跟她扯,你就是不听嘛,就看人家脸蛋儿长得好,那有个屁用?我听李有良说,他去江北叫你时,你正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搞呢……”
       “放屁!”我叫道。
       王木起身把房门关严了,生气地说:“你少在这儿咋呼,瞧你那个包样儿,有本事别哭天抹泪呀?你不还是让人家整趴下了吗?这会儿又装起英雄来了!”
       小白瞪着他说:“你这是怎么说话呢?你是向着李有良说话还是向着柳杏说话?简直里外不分了你!”又劝我:“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大家都在气头上,都恨不得一句话把人噎死,不管咋说,他是你的导师,他总不至于往死里整你吧?你说呢王木?”
       王木冷笑道:“李有良这人我可看不透,他可不像我,我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可能跟我正相反。你看他整天笑眯眯的,不得罪人的模样儿,整起人来狠着哩……我估计这回他是下了决心要把柳杏置于死地,他正在组织人整材料上报,副政委李强是他一个村的,还有点沾亲带故,李强当初也想要安东妮(她那么漂亮谁不想要哇?)一直没得手,正窝一肚子火呢,李有良一烧底火,那火还能不旺起来?我看这事悬乎……”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我的该死的眼泪又想往下流。它流到粥碗里了,又让我喝了下去,回到它原来的地方去,东北话叫“原汤化原食”。
       “你不是跟李有良还可以吗?”小白替我着急,她问王木,“你帮柳杏说说不好吗?你就说柳杏后悔了,让他给你道个歉吧……”
       “我才不会给他道歉呢!”我硬撑着说。
       小白生气了,批评我:“你没听说过好汉不吃眼前亏吗?你给他道个歉能把你小哪去?你不还是你吗?”
       王木把烟掐灭了,咳了一声,说:“事情没你说的那么简单,光道个歉没用。以我的看法,这次不把你开除军籍也得开除党籍,也可能是双开……”
       我的心抽了一下筋,差点背过气去。有这么严重吗?真要是双开了,我这一辈子就彻底完蛋了,那就只有死了。
       小白担心地问:“能吗?不会吧?”
       “材料是书典写的……”
       我一听就炸了:“是他?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你给我听着!”王木喝住我,“书典有什么办法?他让他写他敢不写?他刚入上党,说不让他转正他就转不了正,他能为了朋友不要革命吗?我也一样,要是让我选择要革命还是要朋友,我当然要选择革命!”说到这儿,他瞪我一眼,又开始点烟,他把烟点着,晃着火柴,说:“你不要骂我,我说的都是实话,反过来让你选择,你也一样。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只有一个办法兴许还可以试一试,就怕你不同意,我说了也是白说……”
       小白见他卖关子,就着急地催他:“有办法就快说呗,还在那儿卖!”
       “说吧,我听你的……”我让他描绘的景象吓坏了,有点六神无主了,眼泪一直流个不止。只要有办法保住我的双籍,就是给李有良赔礼道歉我也干。小白说得对,好汉不吃眼前亏嘛。张良不是受过胯下之辱吗?毛泽东那么伟大,不也跟老蒋合作过一把吗?那会儿他打不过人家嘛。人都这样,不能硬碰硬。这道理我能不懂?
       “你要是早听我的哪会有今天?”王木又翻小肠,像个娘们儿。可现在真理到他手里了,不爱听也得听。“唯一的办法是跟秀和好……”
       “什么?让我跟那个破秀和好?让我当王八?”我想说就是把杀刘胡兰的那把铡刀捺我脖子上我也不从,大不了人头落地。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真要是把那铡刀捺我脖子上会怎么样?我会不从?我能有那么英雄?不可能。其实我挺包的,动不动就抹眼泪鼻涕,就六神无主。你说我咋会这么呢?肯定是我爹的遗传。
       “你不想当王八就算了,我就不说了。”王木拿捏起来,起身要走。
       小白拦着他:“上哪儿去你?话还没说完就走?你让柳杏咋办?”
       小白真是个好人。这么好个姑娘咋会让王木得着呢?
       “嗳,你到底愿意不愿意跟秀和好?我可就这么一招儿,别的法子我是想不出来了。”王木看着我问。他站在那儿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出门的架势。
       “我都写信说跟她黄了,咋好意思再找她呀?你这不是成心难为我吗?”我心里已经接受他的馊主意了,还得绕着弯儿说。人活一张皮啊。
       “只要你同意就行,剩下的事情让你嫂子去帮你打圆场。”
       小白也说:“行,我就再当一回红娘。其实我看那个姑娘挺好的,处女不处女的有啥呀?她们在医科大学可能就那样,根本不把那事儿当一回事儿……”
       “李有良那头咋办?他能善罢甘休吗?”我假装很痛苦地说,好像他们是让我跳火坑,我已经义无反顾了。
       “他那头有我,我跟他也算半个老乡吧,多多少少地有那么一点交情。”王木回到床边坐下,脸上有了一点温度,“你这边跟秀一和好,就等于是把安东妮让给了他,再者说了,只要秀愿意跟你,他李有良咋说也得让他表妹的生活有个保障吧,他把你打成反革命,他表妹咋办?所以我说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不然的话,你就玩儿完了,伙计。”
       虽然在这场战斗中我是彻底地失败了,但他李有良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安不会真跟他好的,说不定她已经跟上海佬去南方了。我倒是希望她已经远走高飞了,让李有良白费心机,或者说赔了夫人又折兵。为此,我在心里暗自发笑。
       “好吧,那就麻烦你和嫂子了,这都是我的错,以后我再感谢你们吧……”
       七
       从王木家出来,有一种死而复活的感觉,很想找个什么人聊聊。可是想来想去也想不起一个人,从前有书典,现在这唯一的朋友也离我远去了,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我是如何落到这般可悲的下场的?当然是李有良。认真说,应该是安。可我任何时候都不会说是安。只要一想起她,想起我们前几天在江北钓鱼的情景,想起她说她爱我,她愿意把她最宝贵的东西奉献给我,我就激动不已。我甚至有点后悔了,后悔什么呢?后悔当时没有要她。这么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儿,她主动要把她的纯洁无瑕的身子给你,你有什么理由不要呢?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呢?啊,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并非不想要,而是不敢。我没有要她是对的,要了,也就把她给毁了,她一生都不会再有骄傲和快乐。如果说在此以前,我没有做过什么值得一说的事情,那么,我没有要她,就是一件最值得一说的事情。这一点就比李有良高尚一千倍,一万倍。
       我在黄昏的大街上踟蹰,晃晃荡荡,估计像一个酒鬼,凡是从我身边走过的男人都要看我一眼,而姑娘们则都避得远远的。过去以后就回过头来指指戳戳的,嘁嘁嚓嚓的,掩口而笑。她们笑什么呢?当然是笑一个酒鬼,不在家呆着,还到大街上来晃荡,让人耻笑。她们,我才不在乎呢。我现在好像明白了一个真理,姑娘,我从前最喜欢的一帮子,她们都很可爱,我总想得到一个,或者得到一帮子,以为那是最大的快乐。不,生活告诉我,不是那么回事儿,她们不会带给你快乐,倒是会带给你祸殃。一点不错。所以不管你们怎么指我说我笑我,我都对你们不屑一顾,我不会再爱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包括安。
       我的眼前是一个明亮的热闹的所在,人们三三两两,进进出出,嘻嘻哈哈地笑着,手臂互相挽着,好像故意向我发出挑战。这儿是电影院。海报上画着一个外国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其中有个金发美女,另一个是个长着小胡子的男人,他们驾着一辆马车在绿色的田野里奔跑。我看过这个电影,是一部老片子,名叫《幸福的生活》,我还知道那个金发女郎名叫毕百玲,那个男的叫个乌鸦。两人都是集体农庄的主席。影片里有一首好听的情意绵绵的插曲,我和书典常哼唱开头的两句——你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哥萨克,勇敢的鹰……
       我坐在最后一排。我不是为了看电影,而是为了坐着,坐在人群之中,又在人群之外,我想享受一下人群。我是一个俗人,俗人必须生活在人群中。我还想看看毕百玲,她长得真好。她的性格也挺可爱。那首插曲就是唱的她,她的内心情感。她爱上了那个乌鸦。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爱他?他有什么可爱之处?难道就因为他是一个哥萨克你就那么爱他?是的,就因为他是哥萨克,是一只勇敢的鹰。他还是她的初恋。她也是我的初恋,我指的是安。但我不是哥萨克,我不是一只勇敢的鹰,而是一只胆小的鹌鹑,一只和平鸽。就是说看上去挺美,但到了关键时刻就包了,就一钱不值了。
       可能因为是老片子吧,一直到开演,也没坐满员,至少有五分之一的空位。我希望有个姑娘坐我旁边。我不爱她们,但我还是爱闻她们身上的气味,那种青草或者丁香花的气味。她们好像知道我不爱她们,所以谁也不往我跟前凑合。也不能这么说,在电影开演一会儿之后,来了一位,坐我前边了,她的头发的香味一波一波地往我鼻子眼儿里送,足够我闻到电影散场了。她开始是一个人,让我有一点窃喜,但不多工夫就又来了一位,看样是她的爱人,或者情人。他拿着两根冰棍,你一支,我一支,吃了起来。他们还小声说话,还时不时地做点小动作,那个姑娘把她的脑袋靠在了那个男的身上,那个男的把一只胳膊(手是看不见的)横到了她的胸前,两个人都比赛着喘着粗气,让我有点怀疑,别的事情还没发生。我可以放心地走了。我一走,他们就自由了。
       片子断了,大厅的灯忽然亮了。挺好。前排座那两个人……天哪,那个姑娘的头发,我是说,她的两根大辫子怎么盘到头上去了?她那么一盘有点像一个人,像谁呢?啊,像破秀!这一下,我可是蒙了。虽然说我不爱她,我和她已经吹灯拔蜡了,但……她站了起来,对那个男的说,她想去趟厕所。那个男的也站了起来,并且回过头来朝后看了看,天哪,这不是那谁谁谁吗?我一下子就认了出来,他就是那个虎背熊腰的上海佬儿!当那个姑娘从她们那一排坐椅出来,把她的面孔转向后边时,我差一点就大叫一声“嘿!”
       她不是别人,正是破秀。
       我跌坐在靠椅上,像他们那样喘着粗气。我想我还是快点走吧,不然她一回来就会发现我,那会十分尴尬的。
       我从电影院出来,抹着额上的汗,心里纳闷儿,这两个人是怎么搞到一起的呢?这岂不是说,上海佬背叛了安么?她还能跟他去南方吗?也许,她是跟另一个,就是那个娘娘腔?我真受不了。
       八
       我骑着我的破白山自行车,吭哧吭哧地往南岗蹬。中央大街的地面是上个世纪用石头铺的,看上去挺美,骑车子就受罪啦。从前我去找安,心里的滋味无比甜蜜,再难骑的路我也不在乎。今天我去找她,就像去找死神一样地悲观。这时候的中央大街就成了我的死对头。没多久,我的头上脸上就流淌着像眼泪那么大的汗珠子了。
       当我从秋林商店门口经过时,我觉得这家商店就跟我老朋友一样,对我龇牙一笑,当然是嘲笑。我诗中那些个美好的意象,什么秋天的白桦林啦,什么南飞的雁群啦,还有篮子里挎着一片落叶的小姑娘啦,都站得远远地望着我,对我进行嘲笑。
       当我气喘吁吁地来到安的房门外时,我的心也在那儿呼呼哧哧地喘。我记得好像是上个世纪某个寒冷的日子,曾经来过这里。我们相对而坐,井水不犯河水。她的光彩照人的小脸蛋儿就在我眼前发出诱惑的信号,我却不敢向它靠近。
       我举起了手,它却没有落下去。一个男人正在里面大声说话,女人的声音比他还大。怎么回事儿?安在跟谁吵架?
       我不是用手指头而是用拳头使劲擂门,整个走廊都能听见我发疯似的擂门声。只有这样才能制止里面的吵嚷。“哗啦”一声门开了,我怔在了那里。你们一猜就知道我看见了谁。
       给我开门的那人不是安,而是李有良。他穿着便服,也就是一件竖条条府绸衬衫,一条藏蓝色毛料裤子之类。衬衫扎进裤子里,看上去挺精神。他怒气冲冲地瞪着我,回头问安:“怎么回事儿?是你叫他来的吗?”
       安见是我也有点慌张,这从她的眼神就能看出来,但她很快就装得很高兴的样子,冲我叫道:“是啊,是我叫他来的,怎么,你不高兴?”她说完却瞪了我一眼,让我摸不着头脑。我站在门口,等待发落。这时候我又一次表现出了包样儿。我干吗不大大方方地进去坐下,不对李有良开个小小玩笑之类?我就像个傻瓜样地那么怔站着,不敢进也不想退。再没有比那个样儿更让人恼火的了。要我是李有良,就会用鼻子哼一声,对这个包不屑一顾。这样的包有什么可计较的?你就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竞争不过你。这个李有良啊,看来也缺少骑士风度,居然那么小肚鸡肠,一见情敌进来就要气绝身亡的架势,鼻子和嘴巴都移动了位置,全他妈的歪歪了。
       “要么他走,要么我走,你说吧!”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向安下着最后通牒,眼睛再一次横了我一下,像一根棍子拦腰扫向我,恨不得一棍子把我的腰打断了。
       我本想对他说,你不要误会,我来是要告诉安,我从今天起退出竞争,安不再是我的女友,如果她爱你,你们就可以谈谈下一步结婚的事儿,我不但不会阻挠,还要向你们祝福……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就因为我知道安不会嫁给我,没我的事儿。这会儿,我倒觉得,安与其跟上海佬,还不如跟李有良,至少我还能看见她。我得不到她,能时不时地看看她也好啊。一天见不着她,我就想得要命,要是让我一辈子见不着她,还不把我给想死啊?再者,我也隐隐地觉得眼下的局势是,只有安能从李有良手里把我解救出来,她说她要帮我,怎么个帮法?还不就是同意跟他好,跟我断吗?我不能往下想了……可是李有良的态度激怒了我,你以为你是谁呀?谁给了你在这儿发号施令的权力?在安的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谁能赢得她的芳心要由她决定。你牛什么牛?老子偏不尿你那一壶!
       于是我放松了放松,不在门口站着了,像个孙子似的。我走到李丽的床前,大大方方地坐下了,脸上还带着某种挑衅的微笑。
       这一下可把李有良气疯了,他歪歪着鼻子问安:“怎么回事儿?你不是说你跟他已经断了吗?不是说决定跟我结婚吗?那你叫他来干什么?想请他当证婚人吗?”
       他的话对我打击实在太大啦,我没想到,在我来之前,他们已经达成了这样的协议,完完全全地把我给“甩”了。也可以说是安为了我而做出了实质性的让步。天哪!我还以为她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谁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一生呢?这种牺牲有什么必要呢?你又不欠我的,你什么也不欠,你干吗要这样?你这一份情我一辈子也还不起呀。
       我说,我站起来说……
       安用手把我给按下了。她的手再一次触摸到我的身体,尽管隔着衬衫,我也能感觉到她的柔软和温度,和她的气味,它们是我活下去的全部理由,我为什么要把她推给李有良?
       “我请他来正是要对他说出我的决定,”安冷静地说。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到了内心无比的痛苦。她的声音本来是清亮悦耳的,非常好听,这也是我爱上她的一个原因,今天却出现了沙沙声,鼻音很重,像是感冒了一样,我知道那是她的眼泪在嗓子眼里堵着,不让她的声音顺利通过:“有良,我希望你能坐下,听我把我的心里话说完,好不好?我说完了,你愿意走就走,愿意留下就留下,好不好?别那么气哼哼地站着,让我感到不安……”
       李有良想了想,真就坐下了,而且坐在了安的床上,大言不惭地,好像那床是很普通的床,不是什么圣洁的,不可侵犯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床。在那上面,只有安才有权利躺、坐。除她之外,还有我。
       我不得不把眼睛挪开。我不想看。
       “这就对了。”安见李有良坐下了,就放心地笑了笑,脸色却是苍白的。她也坐下了,坐在唯一的那把木椅上,跟我们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你们俩都是我的朋友,都对我好,我分不出谁对我更好一些。本来呢,我是想离开哈滨到南方去的,你们都知道,我不喜欢哈滨这个地方,理由好多。我喜欢到南方去度过余生(我说余生好像让你们感到好笑是不是?因为我才二十岁,但我知道我最多能活到四十岁,所以剩下的二十年就是余生了),我和想带我到南方去的那个人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就在这个时候,我得知你们两个因为我的原因而发生了让我最不想看到的事。因为事情是因我而起的,我必须帮你们了结,不然我无论走到哪儿都不会心安。这样我就对那个要带我走的人说,我改变了决定,我不走了。他为此甚至哭了,痛不欲生。你们看,并不只是你们两位对我有好感,很多人都对我有好感……”
       “不,你说的那个人,那个上海佬是个花货……”我打断安的话。可是安瞪了我一眼,我就把剩下的话咽下去了。
       “我说话的时候最不希望被别人打断了,”她这话是对我说的,让李有良挺好受,“柳杏就这点不好,总爱打断别人的话,简直像个小孩……”她冲我笑笑,算是对我的抚慰。她多么善解人意啊?她简直就是个外交家,她应该去干外交部长之类,让她在这么一个破医院当个破护士真是屈才了。
       “我想说的是,我对柳杏的感情一直是姐弟的感情(我刚想抗议就让她瞪了一眼),他不像个大哥,更像一个弟弟。因此,虽然我们感情很好,却不能发展成恋爱和结婚,这一点我早就想清楚了,只是没对柳杏说过,怕他受不了,寻死上吊的。上次在太阳岛那儿钓鱼,我就是要告诉他我这种感觉,让他知道我对他的爱不是男女之爱,而是姐弟之情。可是你在那儿突然出现,大大地激怒了我,我就做出了相反的表示,偏要气气你,让你付出跟踪我的代价,这就是我的性格。我的性格就是怕软不怕硬,这一点想必两位早已领教过了。我没想到的是,你这位比他大十来岁的老大哥,而且是他的革命引路人,却一点胸怀都没有,竟然把感情上的事拉扯到政治上,把你的学生当成了阶级敌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李有良坐不住了,猛地往起一站,大声说:“你错了!他犯的不是什么一般的错误,而是政治上的,至少是立场上的错误,再不好好向他大呵一声,他就很危险了,这跟感情没有任何关系,这完全是别人的误解,你不要听信他们!”
       “好,好,你还是请坐吧,好不好?”安笑了笑,看着李有良坐下了,才接着说,“我刚说柳杏爱打岔,你就步他的后尘,你不觉得这样不太礼貌吗?我但愿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不反对你向他大呵一声,只要你大呵以后,别真下死手整他就行,你说呢?我不是袒护他……哦,你也可以认为我是袒护他,我们不是姐弟关系吗?姐姐袒护弟弟不也是应该的吗?只要你保证不对他下死手,我就答应你的请求,一个月之后就跟你去领结婚证……”
       李有良低着头从衣袋里摸烟,摸出一根烟来放鼻子底下闻了闻,又放了回去。这个动作让安看到了,她就笑笑说:“你实在想抽就抽一枝吧,不过你真想跟我结婚就得把烟戒掉,我受不了那种辣味儿。”她见李有良一直没把烟拿出来,就走到他跟前,把烟从他衣袋里掏出来,放他嘴里,说:“要不要我给你点着啊?”这一来,就把那家伙给逗乐了。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知道,这一切她都是为了我。她并不爱他。她爱的是我。
       李有良抽了两口烟,心情好了起来,脸上的肌肉有了弹性,眼睫毛低垂下去,在那儿轻轻地霎动。我看见他的一颗花心也在那儿轻轻地霎动。他想,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让我给征服了,她就要成我的了,让那小子哭去吧!让他们统统去哭吧!他的心在笑,是一种快意的笑,也是恶意的笑。而我的心却在大声哭号。我面对这样的后果,失去心爱的人的后果,却一筹莫展,世界上还有比我更窝囊的男人吗?换了别人非跟他拼命不结。我为什么就不想跟他拼命呢?还这么有礼貌地坐在这儿,听他们谈论怎么甩我,条件是多么简单,只要他不整我!天哪,我成了这笔不公平交易中最为低贱的筹码了。
       我站起来,我想说“不!我不同意!”可是不等我说出那个“不”字,安就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脑袋,像一个大姐姐那样摸了一下,说:“你想走就走吧,我看你坐这儿怪难受的是不是?”她又对李有良说:“要不你也回去吧,我不舒服,想躺一躺,行吗?”
       我二话没说就先走了,因为我的眼泪已经涌到了眼眶,再不走就让那家伙看笑话了。我知道,我一走,他就有可能赖着不走,甚至……我不敢往细里想,只要一想到他可能对安搂搂抱抱之类,我就不想活了。
       我在远离安的小红楼的一棵丁香树丛后面站了好长时候,也没见李有良下来。我哭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泪眼模糊地,站着。站着。站着。
       后来,我只有走了。
       第五章新艳遇
       一
       我很快就发现,李有良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坏,甚至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比我好一百倍也不止。这不是讽刺,绝对不是。
       举个例子?好,咱就举他和安的关系。他和安的关系定下来(以不再整我为先决条件)之后,他就转业了。这不仅是安的要求,也是上边的决定。上边说,安东妮是反动家庭出身,也可能是血仇之类,你要么放弃她,要么放弃革命,二者只能选其一。李有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安。他转业到呼兰河去了,秀的父亲不是县委书记吗?到那儿他就当上了组织部长,继续干革命。他对王木说,干革命到哪儿都一样干,好老婆却不是到哪儿都能找到的。
       就凭这一条,我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安说过,他能为我去死,你不能。她说得很对,我的确不能。可是她说她爱我。她跟了李有良,完全是为了救我。当然,最后她还是没有救得了我。
       二
       我面前放着一大摞白纸,足够写一部《红楼梦》那样的长篇小说了。是王木给我的,让我好好写检查。他还替我拟了个提纲:
       一、反动日记;
       二、反动诗歌;
       三、反动言论;
       四、反动家庭;
       五、反动思想根源。
       这不是他的主意。他当上协理员不久,就开始整风,接着就反击右派猖狂进攻。他有什么办法?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只有多给我一点好纸,找个人看着我,不让我上吊。
       走廊里贴满了我的大字报,我的反动加黄色日记一页一页地撕开,贴了一面墙,总有一百多米吧?总标题是《右派分子柳杏林部分反动日记》,副题是《奇文供欣赏,疑义相与析》。
       你们现在看见的这本书的前四章,就是我的反动日记的放大。这样的日记当然会引起同志们很大的兴趣了。特别是那些女同志,一边看一边小声骂:“真不要脸!”“真流氓!”。我的反动诗歌不多,确切地说只有一首,题目叫个《鼻音》,发表在晚报副刊。倒霉的是那一版上发表的杂文小说作者全是右派,而我写的又是讽刺诗(讽刺售货员服务态度不好——他冷漠的目光望着天棚,用听不清的鼻音跟你说话),而据说我们学校的政委说话鼻音很重。这样一分析,这首诗的反动性就十分明显了。
       我的反动言论也不多,确切地说只有一句:“李有良也算共产党?他要算共产党,共产党就变质了!”这话是私下里对书典说的。书典是我的朋友,他必须跟我划清界限,想来想去想不出我多少反动言论,就把这条想出来了。
       关于我的反动家庭,我写了一百多页。包括我爷爷赶着毛驴从营口往蒙古贩盐,舍不得住店,走着走着就睡着了。他怕真睡着了误了走路,就把缰绳拴在手脖子上。他没想到毛驴也需要睡觉哇,结果毛驴见他睡着了,就不走了,跟他一起睡着了。他们站着睡了一夜。我爷贩了十年盐,挣下了二百亩地,三个院子,分给了三个儿子,让他们事后都给划成了地主。他死的时候,还有三大缸银元埋在地下不知什么地方。直到土改时,我们给净身出户,从前的长工当时的农会主席住进了我们的宅子,他知道地下有三大缸银元,就挖呀挖的,当然是后半夜挖。挖了七个夜晚,把整个院子挖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有挖到。他气急败坏,说是我爹故意隐瞒,欺骗贫下中农,非要打死他。
       关于我爹,我写了他年轻时在安达烧锅炉当账房先生,掌柜的让他去很远的地方要账,他带着一个枪手,坐着雪爬犁,半路上遇着了胡子(土匪)。三个胡子骑着高头大马,让他把麻袋里的大洋放下走人,他却跟胡子对打起来,结果打死两个胡子,他带的枪手也死了。掌柜的为了表彰他,在他因患肺结核辞职回老家时,把他用来打胡子的那把匣子枪送给了他。抗战一开始,八路军到我们那儿开辟根据地,一个叫高主任的给村民开会,讲了一通团结抗日的大道理,我爹当晚就把那个匣子枪捐了出来,他也因此当上了八路军的而不是日本鬼子的村长。土改初期发生过一些过激行为,比如把地主给打死之类。我们村总共十七户人家,划了十二户地主,有一半给打死了。我爹却被保护了起来,因为他抗日有功,属于开明地主。
       诸如此类,我写了很多,写得声情并茂,几乎可以当小说来读。王木看了后,就把它们贴到了走廊墙上,加上了按语:请看右派分子柳杏林是如何美化其反动家庭的!等等。
       一年之后,我给开除双籍,保留公职,下放到呼兰河农村劳动改造,也就是说,又回到了我的导师李有良的手下,这事情好像有点讽刺。
       我跟县里的十一名下放干部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劳动,李有良交代带队的老李,说柳杏林的身份不要给他公开,只你一人知道就可以了,这样有利于他的改造。对此,我深受感动,后悔当初真不该跟他争夺安,要是从一开始我就把安拱手相让,根本就不会出现后来那些曲曲弯弯,我的人生道路就会一帆风顺。回想起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三
       这一夜我睡得很好。可以说是自打反右派以来头一次睡了一个囫囵觉。中间我醒来一次,是被一种声音吵醒的。
       什么声音?我听了听,是一个女人在叫唤,她“啊哟”“啊哟”地叫着,一个男人狠狠地或假装狠狠地骂:“你这个骚货……”
       我明白了。
       这一对儿活宝是我的房东,夫妻俩睡在对面炕上,连个布帘都不挂,就在那儿大张旗鼓地折腾,完全忘了新来的小伙儿就睡在他们对面炕上(这一新的现实)。再者说了,据介绍,他们现在正闹粮荒,靠吃糠菜度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头呢?也许他们正是用这种半是本能半是娱乐的方式应对他们的困境?
       他们的困境?
       天哪,我居然敢用“困境”二字污蔑他们!他们有何困境可言?他们的困境无非是吃不饱,他们的精神是自由的,也可以说是自豪的。因此他们才能无视眼下的物质方面的困难,照样让肉体享受男女之乐,而且根本用不着管我这个从革命队伍里给清理出来的家伙,在听到他们快乐的叫唤时有何感受。他们可能还要想,就让那个家伙好好听听吧,让他分享一点这人世上最美的时刻,男人和女人的歌声吧!
       我用牙咬着被头,以免笑出声音来,破坏他们的兴致。
       我还检讨我自己,在我有限的可怜的(确切地说只有两天)品尝男女之乐的时刻,我是多么的不够用心,我把这种上天恩赐给我们的美事看成可耻的行径,干起来总有一种丑恶感,因此总想草草收兵。这样一来,对方就不可能像今天对面炕上的女人那样充分享受其中的乐趣,因此她也就发不出那么美妙动人的歌声,我也没能从中得到本来应该得到的快乐。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意像对面炕上那两位,做得那么认真,熟练,有声有色,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但我知道,这样的机会眼下是不会有了,谁也不会跟一个狗屎堆做爱,连想一下都让人反胃。
       破秀是对的,她说性爱是美好的,一点都不可耻。她说你真是个废物,你爹白给你做了这么一副好骨头架子,这么大个个子,连做爱都不会。她说得对,对极啦。而我当时却不以为然,还错误地认为她这些个粗俗的话跟她的身份太不相符,简直就是个野蛮村妇。她对这种事情的爱好和熟悉,也让我反感,把她看成一个淫妇,骚货,从而跟她一刀两断了。
       真对不起,秀,你现在来吧,我一定按你的要求,尽我最大的能力,把你弄得得得劲劲的,我要用我的实际行动证明我已痛改前非,正在重新做人。
       你能吗?
       她说她不能。她不可能。当然,莫说她是县委书记的女儿,她就是个地主的女儿也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有改正的机会了。
       当我见(听)景生情,对自己反思结束之时,对面炕上的一对也胜利地结束了,不一会儿就竞相发出深沉的鼻息声,“咕——嘎”,“咕——嘎”,像我们老家长河里的一对青蛙,在雨天或有月光的夜晚此起彼伏地对唱。
       四
       第一顿早饭令我终生难忘。
       当时我正在房后刷牙,后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个看着挺顺眼的小姑娘,她是房东也就是这个生产合作社乔社长的大姑娘娇娇,她说:“哥,叫你吃饭哩!”
       她有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
       所谓吃饭,就是每人抱一只大碗,随便坐着或者站着,吐噜吐噜地喝,声声震耳。小姑娘递给我一个像小盆一般大的粗瓷碗,边边沿沿全是黑色的豁口,一沾嘴唇就像让锯拉了一家伙,那么一种感觉。碗里晃荡着清不清浑不浑的黄汤子,在阴暗的光线下,简直就是一碗黄泥汤。吃惯了军官灶的胃,从来没品尝过这种饭食,也不可能有兴趣品尝。据说这叫小米稀粥!是“最佳”之饭,只有支书家才能吃上这种“最佳”。
       我抱着那个脏拉巴几黑不溜秋散发着一股怪味的大碗,木呆呆地看着对面那一家人,也就是我的房东,三个大人,两个孩子,在那儿忙忙活活地吐噜吐噜地大喝特喝,他们根本就把我给忘了。
       我等着,非常有耐心地等。我要看看,他们喝完了那一大碗黄泥汤子之后,往下怎么办?
       往下,房东老乔,也就是四十来岁的乔东山同志,第一个喝完了他那一大碗所谓的小米粥,他把已经没有粥的空碗用舌头转着圈儿擦了又擦,总觉着没有擦干净,他那紫黑色的舌头是那么灵活,像一只灵巧的手,把那个粗瓷碗耍得团团转,足可以到杂技舞台上去表演一番了。
       他这么一带头,接着一个个都在那儿玩起了舌头擦碗的杂耍儿。总共是五根舌头,我注意到了,没有一根像老乔的那么黑,那么粗大壮实,它们的颜色稍浅,你可以说是淡紫色,也可以说是淡红色,总之是比较的不那么难看,因此它们干起那种绝活儿来,就更有了观赏性。
       我看呆了,真的看呆了。我长这么大(二十二岁)还是第一次看这种表演。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我这个破落地主家庭出身的混进革命队伍里也就是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猴子,从小到大,“娇生惯养,喝着穷人的血汗,吃得肥头大耳,放屁都带油花”的家伙,连用舌头擦碗这种司空见惯的活儿都当做什么新鲜事,不正好说明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你脱胎换骨是应该应份的吗?你还有何冤可喊,有何屈可叫?
       现在他们一家人都完成了任务,都把眼光对准了我,确切地说是对准了我的碗。他们羡慕的、疑问的眼光,在我的碗上和脸上飞来飞去,像一群找不到落处的扑棱蛾子。我让他们看得挺不好意思。我也像他们那样“吐噜吐噜”,声声震耳。不同的是,我不会用舌头擦碗。那碗看着就让人反胃,它就是有一百个米粒儿粘在碗帮上我也不会用我的舌头去擦。实际上,那么大一碗粥,真正的米粒儿也许有一百个。
       我发现,他们一家,在用舌头擦过碗之后就一个个走了,没有后续的节目,比如吃馒头啦,吃菜什么的。就那么一个节目——喝粥!
       对我,也一视同仁。当然。下放干部要同吃同住同劳动,不兴特殊化,何况我还是个混进下放干部队伍里的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呢?
       有人收走了我的碗,边走边用舌头擦我没擦的碗,也不嫌我脏,让我不好意思。干这活儿的是娇娇,也就是他家的大姑娘。据说已经十四岁了看上去却像十六岁,我说的是她的身高,像一根艾蒿。
       老乔坐在对面炕沿上卷烟。这是每天饭后必做的事,天天卷月月卷年年卷,雷打不动。他从衣袋里先摸出一张事先撕好的小纸条儿,从另一只口袋里摸出一小撮烟丝儿(实际上大半是榆树叶),撒在那个纸条上,两手捉住它,把里面的“烟丝儿”捺了捺,就飞快地卷起来,转眼之间,卷烟就成了。制造一只卷烟和喝掉一大碗粥用的时间相等。显然他对这项工作极为擅长。他把烟点着,猛吸两口,那卷烟就短了一半,他也跟着咳嗽起来。两口,仅只两口,屋里就被一种苦辣味儿占领了。
       他把烟吸完了,就满怀歉意地咧咧嘴说:“家里实在是没有一点米了,因为你来,才打支书家借了一碗米……”
       我大吃一惊。天真地问:“现在就没米了,往后咋办?”
       他笑了笑:“往后?往后还不是挨饿……政府倒有一点返还粮,但要拿钱买,社里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有,社员也没有……今年怕是连种子都拉不回来……”
       “那,你们去年打的粮食呢?”我继续我的天真。
       “全上交给国家了,就那也完不成任务啊……”
       “任务是谁定的呢?”
       “上边……一级一级地往上报产量,报少了不让,说你瞒产,不撤你职就打你右倾,谁也不想遭那个罪,就都比赛着往多里报,结果就按你报的征收,工作队挨家挨户地收,连各户蒸好了留着过年的豆包都给收走了……”
       我想起我们战术系的李上尉,都说他说的是假话,新农村还能让人吃糠咽菜?纯粹污蔑共产党,攻击党的统购统销政策,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的处分比我还重。他不是降两级工资,而是取消工资,每月只发二十八块钱的生活费。
       我想起昨晚下的决心(好好改造),现在是付诸行动的时候了。于是我赶忙从背包里摸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实行薪金制以来的两年间积攒下的五百块钱,我数出来三百块,想了想,又拿下来一百。我也不富裕,不能把这点积蓄都借给他们,得给自己留点后路,谁知他们还不还呢?我走到对面,把钱放在炕沿上,说:“这是二百块钱,拿去买种子吧,我算了算,大概可以买一万斤包米或者四千斤麦子吧?”我又数出三十元放他腿上说:“这三十元算我三个月的伙食费,你看行不行?以后我每月交十元——比在部队食堂少点。我的工资原先是七十元,现在给降到了四十七元(一不小心就说露了馅),我还要给父母寄十五元……”老乔怔怔地望着我,我发现刚才走了的一家人都站在房门口,默默地望着我,然后,老乔吸溜了两下鼻子,像是要哭了,他说我是他一家人的救命恩人,也是全体社员的恩人,这一下我们有救了。说着脸上就绽开了一捧菊花瓣儿,我想那就表示他笑了。一家人也都跟着他笑了。
       我说别这么说,这点钱算不了什么。我是来你们这儿劳动(改造)的,“改造”两字我幸好没说,咽回去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个啥事唔的还要你多帮忙呢。
       他说那还用说,有啥事你只管说,在这二亩八分地界,我多少还能当点家。这么说吧,除了支书就是我,也算一人之下百人之上吧。说到这儿他脸上的菊花开得更加灿烂了。
       当然,那还用说,以后全靠你了(我是从什么时候学会奉承人的呢?真他妈的邪门儿。)
       五
       我把钱借给社里,社里用它买来了急需的种子。拉种子的大车是由社里唯一还活着的一匹大灰马(本来是个大红马,但我不敢说它是个大红马,因为它那个样子和它的命运不像是大红的,倒更像是灰色的)从三十里以外的县城拉回来的,从清早到天黑,它走一步,喘一喘,大腿也要抖上一抖。汗水把毛全给湿透了,一绺一绺的,披在瘦骨嶙峋的身上,它那可怜可敬的形象让我想起有名的骑士先生堂·吉诃德座下的那匹著名的瘦马“若昔难得”(真是好名字)。想起若昔难得就会想起好多事情,都是那么可笑。按说大灰马都到了这个份儿上,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不应再让它干这种活了。可是谁让它是马呢?它不干谁干呢?可敬的大灰马知道这是它义不容辞的责任,就无怨无悔地,非常悲壮地去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它没有一去不复返,返倒是返回来了,它挨到了村边,也就是走完了它的万里长征,最后长叹一声訇然倒下。社员们并没因此而伤心落泪,也没给它开个追悼会寄托对它的哀思,人人脸上都现出一些喜色。喜从何来?因为每死一头牲口,就能分上一块肉,而这是增加他们蛋白质的唯一机会。再者说了,社里那么多牲口一个个都饿死了,它也早就应该饿死了,大家都盼着它死呢。它好像知道它还有一项工作没有完成,所以就勉为其难地坚持活到现在,直到把最后的一项使命完成,才放心地去了。
       真是一匹好马呀,简直就像一位完美的革命者!
       当晚人们就把它的皮扒了,把肉切成二十二块,每家一块。下水和骨头由负责扒皮剔骨者和支书拿去享用了。
       大车上除了给社里买的种子,还拉回了我当月的口粮(三十斤小米)。老乔乐颠颠喘吁吁地背着它进屋,往炕上一撂,媚笑着问我:“你说吧咋办?这小米是你的,你是自己起伙呢,还是跟我们伙着吃?”
       我发现一家人五双眼睛都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充满了渴望和乞求的眼神,我简直就不敢看它们,我心里升华出一股豪情,就是把这三十斤小米全给了他们也在所不惜!我不想让那五口人提心吊胆地等待,几乎是在老乔的问话刚一落地就把我的态度表明了:“那还用问,伙着吃呗。”我还笑了笑,非常的轻松,一点也没有痛苦,也没有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实际上我对粮食远不如我对头上的帽子更关心,只要头上那顶看不见摸不着的帽子摘掉了,面包就会有,老婆也会有,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呀。
       我的话一出口,那些眼睛就都大放光明,那些嘴就都张开了,像一朵朵葵花看见了太阳,笑声就从那儿蹦了出来,满屋都是前所未有的笑声,它们像飞进窗子的鸟儿一样东撞一下西撞一下。特别是两个女孩。她们走到我跟前,用亲切的目光仰望着我,笑得多么灿烂!二娇偎到了我腿上,娇娇也想偎,但她毕竟大了,不好意思,就拉住了我的一只手。我用另一只手摩挲着二娇黄煎煎稀溜溜的头发,跟大家一起笑。啊,真好。什么叫幸福?我现在知道了,所谓幸福,有时候是十分简单的,当你感觉到,你是人们希望的那个样儿时,或者说你是人们所需要的那个样儿时,他们幸福了,你也就幸福了。
       由于有了这每月的三十斤粮食,这一家人就不再顿顿吃树皮草根野菜了。我在心里算了一下,实际上每天只有一斤粮食,却要由六个人来吃,每人平均不到二两,再分成两顿,每顿就只能吃上一两了。这对我来说,是很不合算的,是犯傻。但它却给一家人带来了生的希望,这是非常值得的。它也必然会给我的改造带来好处,而这正是我最需要的。这就是说,我做的这件事是我们的导师马克思的夫人燕妮同志所大力提倡的,即“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她的这一格言将成为我行动的指南。
       这天晚上,全家人,也可以说全村人都睡得很晚,因为每一幢草房里都飘荡着煮马肉的香味。那些好久没闻见过肉香的鼻子,它们是多么敏感啊?那些被树皮草根之类糊弄了很久的胃,它们是多么兴奋啊?大公马的死给人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早知这样,我估计它早就死了,或者它愿意死上它十回八回的,它的确是一匹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好马。
       我这个刚刚告别肉食只有三天的家伙自然不像他们那么兴奋,但他们的兴奋也传染了我,我也跟他们一样不停地往灶屋跑,看马肉煮得怎么样了?老乔是社主任,地位仅次于支书,所以比一般社员多分了一块肉,外加一根马尾巴,一只马耳朵还有两大块骨头。这样,就足足煮了一大锅。我还提议放上二斤小米,干脆全家吃一顿肉干饭。这提议得到全家的欢呼。一整个晚上,两个孩子都围着我转,不肯离开我。这使我有点飘飘然。因为我一向是喜欢女孩子的。
       等到我们吃完肉干饭,窗户纸已经染上了一抹灰白色,如果有公鸡的话,应该是它咯……打鸣的时候了。可惜的是,全村竟没有一只公鸡,也没有母鸡。可以说,所有的家畜家禽,一概没有。有的只是喜欢睡觉的人。这种景象是我二十二年来第一次看到的。这景象很好,就是说很安静,非常有利于睡觉。
       六
       尽管老乔和我们一样睡得很晚,他起得却很早,因为他要到村头去敲钟,其实是敲一块二尺多长的铁轨。
       最让老乔伤脑筋的不是别个,而是天天敲钟,他敲了一遍又一遍,至少也要敲上个把钟头,才会把劳力们敲到跟前来。敲来了也是懒洋洋的打着哈欠合着眼睛嘟嘟囔囔往地上一蹲,蹲下以后就再也不想起来了。毛主席早就说过,革命的首要问题是教育农民。原话我是记不得了,意思好像是这样,但愿我没有歪曲伟大领袖。等把人们叫齐了,开始分活了,太阳已经快要移到头顶了,也就是快到中午了。再一步一歇地挪到地里,真的就到了正午。人们往地上一躺,呼呼地睡了过去,然后呢,记工员给每人记上十个工分,这一天就算结束。反正人们也知道,那工分形同虚设,一分钱也不值。它只不过表示,他是个人民公社社员,他在出工。他不反对人民公社以及跟它连在一起的大跃进总路线之类。
       由于头天晚上人人吃了顿马肉,今天听到钟声之后,人们比平时来得早一点,整齐一点。来了之后,当然也还是打哈欠,蹲着不想起,但到底肚子里有了食儿,它在散发热量,这从那些脸上就能看出来。老乔说话也好像有了力气,他说,下放干部同志上山崩石头,拉石头,因为你们有劲儿(他没说为啥有劲儿,明摆着,他不说人们也知道,还不是因为有口粮,加上此前没挨着饿,有老本儿),社员同志都到水库工地去,具体工作由技术员分配。
       然后他叫住我,说小柳同志(他不知道我是右派,右派是不能称同志的)跟我到公社一趟。听他这么说,下放干部带队的老李看了他一眼,没有吱声。这个老李,在县里是个科长,四十来岁,小低个儿,刀条脸儿,他看老乔那一眼是不满的,让我心里很不好受。
       我跟在老乔后面出了村子,我们就并肩而行。我问他,你叫我跟上你到公社干啥?他笑了笑,说:“没啥事儿,啥鸡巴事也没有,去逛逛。”
       我说:“这不好吧……”
       他说:“有啥不好?在家不也是呆着?就说修小水库吧,那是公社让修的,说改旱田为水田,产量能翻两三番。扯鸡巴蛋呗,咱这死冷寒天的地方,无霜期只有一百五十天,弄好了能收一季,弄不好一季也收不了,产量咋能翻番?可他让你改你敢不改吗?与其在家干那白费劲的活儿,还不如去公社转转,看有啥买的没有。”
       我想这个老乔可真够反动的。不过他出身好,说啥都没错儿。就是说错了,也是人民内部矛盾,是认识问题,没啥大不了的。我还知道他这是照顾我。也好,我正想给娇娇买点啥呢,我发现娇娇挺可爱的,那么大了,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连个雪花膏都没有,一双布鞋露着脚后跟,真够可怜的。她要是好好拾掇拾掇,挺像回事呢。
       我们走的是小路,也就是山路,羊肠小道。路边都是山包,上面长满了矮树丛,也就是山杏,稠李子,山楂,酸枣之类,它们正在长芽儿,眼看就快抽叶开花了。它们在淡淡的太阳光下发出薄薄的清苦的气息,非常好闻,这使我想念起了我的故乡和遥远的童年。从富裕社到公社据说是八里地,因为抄近路,半个多小时就到了。老乔说他到公社办事,让我自己随便逛,一个小时后在公社大门口见面。
       所谓公社,不过是个大一点的屯子,有一条比较像样的街道,最好的房子是半砖半坯的,就是说前面的门脸用红砖砌,余下的部分用土坯垒,一律苫着茅草顶。更多的房子是破旧的土坯房,趔趔趄趄的,像一帮子醉汉,眼看就要跌倒。街上有一家供销社,两家饭馆,还有一家照相馆。跟我所在的那个村子比较,不同之处是,街上有几只鸡,偶尔还会看到一头小猪,低着头吸溜着鼻子溜墙根儿。人很少,估计都去大跃进去了。所有的墙上都刷着醒目的大标语:
       总路线,大路进,人民公社万岁!
       公社大院由土坯墙圈着,里面是两排红砖平房。门前一根电线杆子上,挂个大喇叭,正在播放当时非常流行的歌曲《社会主义好》,其中有一句让我听了就脸红心跳:“人民江山坐得牢,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每一听到这首歌,不等唱到这一句我就抱头鼠窜。
       我踅进了供销社,哈!里面除了两位售货员,竟然一个顾客也没有。两个售货员都是年轻姑娘,一看见她们我就心花怒放。售货员同志对于这种冷清状态很觉满意,也是不想被打扰。她俩挤在一堆儿小声说话,不时格格地笑出声来,偶尔也朝我这边瞟上一眼,根本不想招呼我。
       最后我买了一瓶雪花膏,一块香皂,一双袜子,一双布鞋,二斤饼干。可以说都是给娇娇的。本想给她买件衣服,可惜没布票。两位售货员见我这样大方,一下子买这么多东西,感到惊奇,其中长得挺漂亮的一个问我:“看你像个下放干部,你买这些干什么?”她指着雪花膏瓶子,用嘲笑的眼光看着我。
       我说,我的未婚妻来看我来了。
       她们两人同时哦了一声,说怪不得的呢。那个挺漂亮的姑娘还主动帮我找了一张旧报纸,把东西给我包上,还用纸绳捆住,说:“你要走好远吧?小心别让纸绳子断了啊。”真是个好心眼的姑娘,我千恩万谢地出来了。
       我按时去公社门口找老乔,我说咱们去饭馆吃顿饭吧。他不好意思地说算啦,还得花钱。嘴里虽这么说,腿却跟着我走。我们进了一家大点儿的饭馆,里面也是没有人。砖地上洒了水,四张圆桌有三张是歪的,我感觉纳闷,这地方好像什么东西都愿意歪着,都有点睡不醒。
       我们坐在那唯一不歪的桌子旁,好大一会儿,就是没人搭理我们。老乔挺有耐心地在那儿卷烟,我可有点急,我想早点回去好干活儿啊。我是来改造的呀,不干活怎么能改造啊?我只好自己去那个小小的黑糊糊的卖饭窗口,把脑袋探进去一半,尊一声:“老师傅,请问,有饭吗?”
       老师傅只有二十来岁,正在那儿坐着抽烟哪,听我这么问,瞪了我一眼,恶声恶气地答:“有没有饭?饭馆没饭开门干啥?”
       “对对,我说错了,我是想问问咱们这儿卖啥饭?”
       “面条。”
       “有炒菜没?”
       “你不会看外面的黑板?上边不是写着呢吗?”
       我赶紧把脑袋缩回来,走到黑板跟前,我怎么就不知道看看黑板呢?上面写着(字也是歪着):
       本店供应面条,炒鸡蛋,拌萝卜丝
       就这也不错。我要了四碗面条(每碗半斤粮票),两盘炒鸡蛋,两盘拌萝卜丝,还要了一碗色酒(没有白酒,没有任何酒,只有色酒,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玩意儿勾兑的)。老乔一见这么多好吃的,眼睛都直了。正在卷着的烟也不卷了,抄起筷子就猛吃猛喝。看他那么一副饿狼饿虎样儿,我就把三碗面条两盘萝卜丝一盘炒鸡蛋全推给他,酒也全给了他。他呜呜噜噜地谦让着,不多工夫就开始用舌头擦碗了。
       “吃饱了没?要是没吃饱,就再要两碗。”我说。他拍拍肚子:“你看,再吃就要撑破了。唉,有好几个月也没吃上一顿饱饭了……”
       临走我领着他看一条标语,它就贴在卖饭口旁边,是用黄纸书写的:“节约粮食”。他看了看,不解地问:“咋啦?”
       我指着标语的下角:“这里有人用铅笔写了一首诗,挺反动,你看要不要向公安局报案?”
       他把眼睛贴近看了半天,笑了,说:“是他妈的挺反动……走吧,管它呢!”
       那首诗我们小时候学过,坐在板凳上摇头晃脑地大声背诵:“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当然写的都是万恶的旧社会,今天人们过着多么幸福的生活!我告诫自己,不能让反动的东西进入你的头脑,一旦它进来了,说不定哪天它就会冒出来。饭馆墙上写那首诗的家伙我看应该枪毙掉。
       七
       “二娇呢?”我把娇娇叫到跟前。
       “玩去了呗。”
       “我今天去了一趟公社,跟你爸。我给你买了点东西。”我把纸包递给她。她拿过纸包,问:“这都是给我的?”
       “对,都是给你的。”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看了我一眼,小心地去解纸包。
       “呀!”她叫了一声,拿起那瓶雪花膏,拧开盖子,用小鼻子闻了闻:“啊,真香!”然后放下,拿起香皂,也是放鼻子底下闻,也说:“真香!”
       我让她试试鞋,看能不能穿。
       她忸怩着,说,不用试,肯定行。她是不想当着我的面脱鞋,怕露出里面的破袜子。我笑了笑,说不要紧,你洗洗脚,把新袜子穿上,再试鞋。她的脸更红了,跑到外面洗脚去了。过了一会儿,就穿着新袜子新鞋进来了,笑嘻嘻地说:“你看,正好。”
       我点了点头。
       我把饼干拿出来,解开纸包,拿了两块出来,给她一块,我吃一块。饼干是黑面的,还有一点牙碜。若在从前,这样的饼干我是绝对不会吃的。
       她格崩格崩地嚼着,一脸的幸福。
       “是不是不好吃?”
       “好吃,咋不好吃?”
       “好吃你就拿去跟二娇吃吧。”
       “不,你自己留着吃吧。”说完就跑了。估计是让她妈看她的新鞋去了。
       我躺到炕上想,我这是为了什么呢?是我喜欢上了她吗?不是,不可能是。一个小毛丫头,虽说长得不难看,也不值得我去喜欢。我八成还是可怜她,可怜她们一家。这么说也不确切。我有什么资格可怜别人?我自己才是最可怜的人呢。只能这么说,我是个花货,虽然下到十八层地狱里,花心仍未改。只要一息尚存,就会花心依旧。
       果然,她妈跟着她来到了西屋,娘儿俩笑得像大年初一的炮仗,像正月十五的灯笼,更像人民公社的向阳花。“嗳,你看你,这是咋说哩,你让阿们咋感谢你呢?你还不给你哥鞠躬,要在过去,该给你磕头的,现在不兴了……”她妈磕磕绊绊地,表达着对我的感谢。娇娇却没有给我鞠躬。她只是瞅着我笑。这样挺好。
       “不用感谢,要说感谢,我感谢你们还来不及呢。”我说,“我住你们家,又不用我交房租,又不用我砍柴做饭,见天吃现成的。冷不丁的家里来了个陌生人,你们也不嫌乎,像对待亲人一样照看我,这在旧社会,想都不敢想。还是新社会好哇。”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说,这说明我脑子里时刻都有一根弦儿,一根阶级斗争的弦儿,说话要注意政治,有利于党的话就说,不利于党的话一句不说,不但不说,只要听见别人说了就立即批判。我看通过一段时间的改造,我还是有不小的进步。对此,我很满意。
       二娇从外面跑进来了,进来就扑到我怀里,把我当成她爹一样。我摸摸她的小脸儿,毛蓬蓬的头发,把一包饼干给她说:“这是你跟你姐的。”我把另一包给娇娇,说:“这是给你妈你奶的。别给你爸,我们在公社吃了一顿面条,他吃了三大碗。”
       她妈说:“怪不得回来说,后晌的饭他节约了,原来是吃撑住了。”母女三人欢天喜地地回东屋去了。
       八
       播种开始了,没有了牲口,人就代替牲口,五个人伙拉一张犁。
       老乔让我和四个妇女为一组,其中包括娇娇。娇娇她们学校一到春耕,夏收,秋收就放假。平时不放假也有劳动课,拾粪,扫大街,给烈军属五保户挑水,孩子们个个都成了劳动能手。至于书本知识,学不学,学多学少,都无所谓。毛主席说了,实践出真知。他老人家说,知识分子最没有知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死读书,读死书。卑贱者聪明,高贵者愚蠢。猴子通过劳动才能变人,知识分子只有通过劳动才能得到改造。
       娇娇跟我在一个组,是她在家就跟她爸说好了的。她说我跟我哥在一个组,我俩能互帮互学。她爸问她你能帮他啥?她说我帮他拿水拿手巾,我不让他累着。我知道咱村里人可坏,干活光耍滑。我哥不懂得,下死劲,累死也没人心疼你。她爸她妈都笑了。她爸说这话只兴在家说,可不敢在外边说啊。她说我知道,我啥不知道哇?
       说是五个人,差不多就是我一个人在那儿使劲。她们不是不使劲,是真没有劲。一上午只犁开一道沟,不到一百步。其余时间都是躺着休息,喘。讲说张家长李家短。谁谁谁家老公公上儿媳妇炕扒灰了,谁谁谁家姐夫上小姨子炕了,“小姨子本来就有姐夫半拉屁股么!”反正都是花案儿,都是外村的案儿。本村的都是乡里乡亲,不敢瞎说,怕是扯出萝卜带出泥。坚持家丑不外扬。
       一到人们讲说花案了,娇娇就跟她的同学跑得远远的,从新翻的地里找清明菜根吃。清明菜根白白的,长长的,放嘴里嚼着,有股甜味儿。不一会儿,几个人的嘴丫子就都变黑了,像一帮黑嘴鸦。
       老乔说,不能光讲这些个花案儿,得学习时事。于是就念报纸。这个任务由娇娇负责。娇娇问都念啥?他说随便念,反正是党报,党报是党的声音,念啥都没错儿,社论,大跃进民歌,大跃进经验之类,只管念。娇娇咳净了嗓子就开始念,别人就闭上眼听。
       “呵呵笑,笑呵呵,人民公社奇事多,玉米架上金棒槌,棉花堆上白云落,石磙没有南瓜重,一根豆角八斤多(有人闭着眼问:啥豆角那么重啊?不是金子打的吧?)筐里的红薯掉一个,砸个大坑一丈多,一车拉个大萝卜,白菜两人抬一棵。这些奇事哪里来,党的光芒照心窝。”
       “念完了?”老乔问(也在那儿闭着两眼躺着)。
       “这一段完了。”
       “还有没有?”
       “有,多着哩。”
       “接着念,大家听听,看人家多大的干劲,听了找找咱们的差距呀。”
       “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岭让路,我来啦!”
       “听听,还是人家敢想敢说,念!”
       ……
       我听着,连连点头,对这样美妙绝伦的好诗佩服得五体投地。心说,像我这样的臭狗屎就得好好改造,不改造哪行啊?瞧瞧人家这些农民诗人,多有气魄,多有觉悟!对比我写的那些破诗,哼哼唧唧的,除了爱情还是爱情,难道这世上的人离了爱情就不活了?多么小家子气,多么软弱无能,多么自私自利!多么资产阶级!不批能行不?不行,绝对不行。
       无论是念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患有多尿症,念两分钟就得停一下,跑去撒泡尿。女的往东跑,男的往西跑。好在这是丘陵地带,跑不多远就有沟沟坎坎坑坑洼洼,很方便的。
       九
       很快我就有了一个绰号——“黄儿马子”。
       “你知不知道啥叫儿马子?”吃晚饭时娇娇问我。我说,“知道。骂人呗。”她嘻嘻笑道:“错啦,不是骂人,是夸你呢!村里人都说,你家住的那个下放干部干活真卖力气,一人拉个独杆套,赶上个小儿马了。儿马就是小公马。你啥也不知道。”
       她妈说,你咋跟你哥说话呢,没规矩。她爸也说她没规矩。说你哥啥也不知道?他知道的比你十个一百个都多。比你们老师知道的都多。娇娇强嘴:“可他就是不知道啥叫儿马子,还是我告诉他的呢。”我说就是。娇娇比我知道的多多了。大家都笑起来。
       我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个小村没有厕所,无论男女都在房后解决问题。晚上还好办,往房后一蹲,谁也看不见。白天咋办?房后连个挡影都没有,人们从旁边走来走去,成何体统?男的还好说,女人们也那么蹲着,一点也不避讳。老娘儿们尚可,姑娘们呢?大白天也那么一蹲,把脑袋一勾,实行鸵鸟政策。
       我问老乔,为啥家家都不修厕所呢?他说要那玩意干啥?不是有房后吗?我说,房后连点挡影都没有,男人倒不打紧,女人还是要有点挡影嘛。再说人粪尿不是最好的肥料吗?他还是说要那玩意儿干啥?
       我不行,我怕看。我打小就怕看。为了有个厕所,我就自己动手干,不就是挖个坑,埋些树棍吗?树棍多的是,随便从山包上砍就行。见我真的动手了,老乔不好意思不伸手,娇娇也很积极,说早就应该有个厕所,我爸就是懒。很快我们就有了一个厕所,而且男女分开,这是全村唯一的一个。虽说简陋,到底是个挡影儿。
       我又发现一个问题,他们一家人共用一个脸盆洗脸洗脚,共用一条毛巾,连块肥皂都没有,更不用说香皂了。还有就是,大人小孩都不刷牙,只有娇娇用一只好像用过一百年的没毛的破牙刷沾点盐面刷牙。我去了一趟公社,买回来一堆脸盆,茶缸,牙刷,牙膏,香皂。我还给娇娇买了个文具盒,一支自来水笔,一瓶墨水。给二娇买了一盒色粉笔。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也许我喜欢上了娇娇?我这个花货,只要是个好看的姑娘,我都会喜欢。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自从我因为安和秀倒霉之后,原则上我对女人已经深恶痛绝,打心眼里仇恨她们,鄙视她们。但有时候我还会想念她们,还会对她们想入非非。这真他妈的不可理喻。
       我把这一大堆东西往炕上一放,把一家人召集过来,对他们发表演讲:“你们看见的这些东西花了我三十多块钱。这些东西都是给你们的。”说到这儿,我挨个儿看了看那些吃惊的脸,他们都表示惊讶和不解。“我之所以要给你们买这些玩意儿,就是要改善一下一家人的卫生条件,或者说是习惯。咱们从今天起要成为全村讲卫生的楷模,移风易俗的尖兵。大家有什么意见或者不懂的地方可以提出来共同商榷。”
       对我这一套最感兴趣的是娇娇,她当下就把她那一份儿抱走了,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回来对我深鞠一躬,小脸蛋儿涨得通红。
       “谢谢哥。”她说。
       老乔说:“你看,让你花这么多钱……”他显得很不好意思,搓着两只手,脸上笑出来一堆褶子。
       事后我发现,除了娇娇,谁也没执行我的政策,还是大家伙用一个盆洗脸,伙用一条毛巾。其余的都放起来了,准备用个十年八年的。对此我很生气,后悔不该为他们花这么多钱,我又不是什么富翁。更让人生气的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的厕所,没用上几天就让人偷偷给拆了,也不知这是为什么?
       唉,究竟是我有病,还是他们有病呢?当然是我有病。贫下中农还会有病?我只有改造自己不健康的旧习惯,在房后拉尿不怕看,不刷牙,不洗脸,更不洗澡,只有这样才算彻底放下了知识分子的臭架子,才像个改造的样子。
       十
       有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我发现少了一个人,就问娇娇娘:“娇娇呢?咋不见她吃饭?”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就是,天这么晚了,早该下学了呀……”
       娇娇是到邻村去上学,所谓邻村,实际隔着一座山,走起来至少要一个多小时。山上没有真正的路,只有一条人脚踩出来的毛毛道,很难走。头天刚下过雨,路很滑,就更难走了。
       “主任呢?”
       “他去公社开会了……要不……”女人望着我,没说出下面的话。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她,不好意思,因为一看她,就会想到她每天夜里的“啊哟”。现在我看到了,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呢,看样子顶多三十五岁,脸上的菜色也慢慢消退了,有了一些红润。我心中暗想,难怪老乔那么大的兴头,要是有些好衣服,梳洗一下,这女人会是一个美人呢。可是一想到她不刷牙不洗澡,真让人受不了。这样的女人她就是钻我被窝里来,我也要把她踹出去。我想到娇娇必须养成卫生习惯,日后好给我当老婆。
       我站起来说:“我去路上迎迎她吧。”说完就走了出去。我能感觉到女人的目光,在我的后背上,很温柔。
       天色深了,山坡上的花儿们开了一天,显出了倦意,睡眼蒙蒙的样子,不再张显她们的美丽。但她们仍在散发着固有的香气,香味甚至比白天更浓了。我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脚步却不敢放慢。听社员们说,这地方野兽多得很,特别是狼。从前家家有猪有鸡的时候,狼经常去村里光顾。现在没有猪鸡了,它们饿得没法,就拦路截人,不断有邻村谁谁谁在路上遇见狼的传闻。老乔有一次说,不让娇娇上学了,多念两年也没啥用,大人还要担惊受怕。娇娇说,她宁肯让狼吃了也要念书。
       翻过山顶就看见了山脚下的村子,暮色中它们连成黑灰色的一片,像被水洇湿的一张水墨画。我看见了娇娇。娇娇扭伤了脚脖子,拄着根树枝子,由女同学丫丫搀着,一步一步地挪,见了我,两人高兴地叫了起来,啊呀,来救星啦,再不来个人我们就让狼吃啦!
       我把娇娇背在身上,她的体重大概只有五六十斤,背着她像背一捆稻草。娇娇说:“丫丫你先走吧,不然你妈该着急了。”丫丫就前头走了。“到我家告诉我妈一声,说我一会儿就到家了!”她又追补了一句。
       现在只剩下我们俩了,娇娇可能不好意思,两条胳膊抱着我的脖子,脑袋贴着我的后背,一声不吭。我能感觉到她那两个小小的乳房,它们不即不离地跟我的后背说话,说的什么我却听不懂,那话语是新鲜的,神秘的,甚至是愉快的。我故意放慢脚步,想多背她一会儿,确切地说是想让她的小乳房多跟我的后背说说话儿。
       “娇娇,你的大名叫什么?我怎么没听见你妈叫你的大名呢?”
       “大名就叫乔娇娇……”
       “嗯,这名字不错,简单明了,叫起来挺亲切,是你爸起的吧?”
       “不是,是我舅给起的……哥,让我下来走吧,我怕你累着……”“不累,你一点也不沉,背你走过二万五长征也没问题。”
       她“哧”地一声笑了。
       “你笑啥?”
       “笑你也跟别人一样会吹牛。”
       “不是你哥吹牛,是真的,只不过长征早叫人家走完了,没咱的份儿了。”
       “哥,我不想念书了……”
       “为啥?你不是挺愿意念书吗?”
       “我们老师不好……”
       “是男老师吗?”
       “嗯。”
       “他怎么不好?他找你‘个别谈话’了?”
       “你咋知道?”
       “我一猜就猜到了,有的男老师就爱找女同学个别谈话,特别是长得好看的女同学。”
       “我长得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
       “谁说的?你挺好看的,你有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你的嘴也好看,你像你妈,你妈就挺好看,是不是?”
       “是。”
       “那个老师总找你谈话吗?”
       “嗯。”
       “他都跟你谈啥?”
       “谈学习的事儿,再有就是入团的事儿……”
       “还有没有别的了?”
       “有……”
       “有啥?告诉你哥,你哥帮你出出主意。”
       “告诉你可不兴跟我爸我妈说啊,你要是说了,我就再也不跟你……”
       “再也不跟我什么?”
       “不跟你好了。”
       “好吧,我给你保密,说吧。”
       这时我忽然感到有点紧张,好像我背着的这个女孩是我亲妹妹,她让她们老师给强奸了,而我又不能帮她,只有仇恨满胸膛。她的两条胳膊搂我搂得更紧了,脸也贴得更紧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起来。
       “我逗你玩呢,你就当真了。告诉你吧,我们老师是个女的,长得可好看啦,不信下回你去学校接我,我让你看看。”
       “我看她干什么?我又不认识她。”
       “不认识也没关系,我对她说了,说我有个下放哥,人可好啦,长得也好……”
       “你看你撒谎不是?我长得好?一个歪瓜裂枣……”
       她用小拳头捣着我的肩膀,嘻嘻地笑着说:“谁说你是歪瓜裂枣?才不是呢!”
       “那是什么?是个大个儿萝卜?”
       她笑得更狠了,这时那一对小乳房就长大起来,贴紧了我,用它们的温热和柔软安慰我。
       “是个,”她边笑边说,“是个老黄牛。”
       “是吗?当个老黄牛也不错,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
       “娇娇,告诉我,你刚才为啥要逗我呢?把我吓一跳。”
       “嗯,让我好好想想……不为啥,就是想逗逗你,看你着不着急……”
       “我不是挺着急吗?往下呢?你准备咋办?”
       “往下?”她想了一会儿,小声说:“看你真着急了,我就知道了……”
       “知道啥?”
       “反正我不告诉你。”她更紧地贴着我,搂着我,嘻嘻地笑。
       我站下说:“咱们歇一会儿行吗?”
       “行。我知道你累了,还吹牛说能走两万五呢。”
       我找一个干净石头,跟她并肩坐下,拉住她一只手,那手是柔软的,有一点糙。我把它用两只大手合住,它就不见了。
       “天黑了。”她说。
       我不知她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就看了看西边的天空,刚才还有一片光亮来的,这会儿只剩下一条灰色了,而周围正有深灰色的雾包抄过来,空气中的水分很多,扑到脸上湿乎乎的,微有凉意。
       “那咱们走吧。”我说。
       “再歇会儿吧,你累了。”她把身子靠着我,充满温情。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也懂得表达爱意吗?
       “娇娇……”
       “嗯?”
       “你想没想过,我可能是个坏蛋?”
       “你?是个坏蛋?”她还在那儿笑。
       “是啊,要是我挺坏的,比如说……”我想了想,这真他妈的无聊,说这个干吗呀?
       “说呗,咋不说啦?”
       “天不早啦,你妈在家着急啦,走吧!”
       我背起她,并且加快了脚步。
       我们回到村子,早已是夜黑如墨。这儿没有电灯,只有油灯。因为穷,油灯也不能随便点,大多数人家天一黑就睡觉,没有任何夜生活。就是城市,一九五七年以后,取消了舞会,除了看电影,晚上也没有别的文化娱乐活动。
       我把娇娇背进屋,她爸还没回来,妹妹和那个瞎奶奶早已在西屋睡了,只有她妈就着油灯做针线。见我们进屋,忙问:“摔啥样了?骨头没摔坏吧?”
       我把娇娇放到炕上,娇娇哼哼着,说:“脚脖子扭伤了,不敢着地,一着地就像刀扎的一样……”她妈放下活计,拿着灯过来看那只脚,她一摸,娇娇就大声叫痛。我心里好笑,这孩子可真会装。刚才在路上,一直嘻嘻地笑呢。
       “咋办?”她妈问我,这时候赤脚医生怕已经睡下了,要不要叫他过来看看?我说,没伤筋动骨,不会有危险,明天再说吧。给她弄个热毛巾焐一焐也许能止疼。
       她妈就到外屋去烧水。娇娇朝我做个鬼脸,让我俯身下来,说有话要跟我说。我俯下身子,她说:“你别跟她们睡一个屋了,到我们那屋睡吧……”说到这儿,脸就红了,忙解释:“我跟我奶我妹妹睡南炕,你睡北炕,你不是爱看书吗?你爱看多久都行……”
       “你爸你妈会同意吗?”
       “回头我对我妈说,晚上让你给我辅导功课。”
       我摸了摸她的脸蛋儿。她拉住我的手不丢,含情脉脉地盯着我。她说:“你今晚就搬过去睡吧……”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动了春心?不可能,她才十四岁呀,她能知道啥呢?
       “你为啥要我过你们那屋睡呢?我在这屋不是挺好吗?”我问。
       “我想你嘛,你在那屋睡,点着灯看书,我一睁眼就能看见你,我就会睡得安稳,会做好梦……”
       “啥样的梦才是好梦呢?”
       “当然是粮食丰收啦,还有就是上大学,到城里上班,一个月开五十块钱,给我妈买好多新衣服,给我爸买肉买酒,让他们过上好生活……”
       “嗯,这想法很好,是个好孩子。那你自己的好生活是什么样呢?”
       “我自己的?不知道……”
       这时她妈把水烧好了,端着半盆热水进来,娇娇说:“妈,让我哥过我们那屋睡吧,晚上让他给我辅导辅导功课,他学问可大啦。”
       她妈看看我,问:“行吗?这已经给你添够多麻烦了,咋好意思还麻烦你呢?”
       娇娇说:“我已经跟他商量好了,他帮我辅导功课,我帮他洗衣服,互帮互学嘛,谁也不吃亏。”
       她妈笑了,说:“你给你哥洗洗衣服还不应该,还讲价钱?”
       我说:“我本来是想搬到下放干部那个跑腿窝棚去的……”
       她妈忙问:“为啥?是嫌我们的饭食不好?还是有啥不得劲……”
       娇娇说:“我不让你走,你哪儿也不兴去!你要敢走,我就敢死给你看!”
       她妈说:“这是咋说话呢!”
       从这天开始,我就跟娇娇,二娇,她那个瞎奶奶,住到了西屋。我想,老乔跟他老婆一定也感到了自由,她半夜喊叫起来更会肆无忌惮了。
       十一
       早晨,是娇娇最快乐的时刻。
       她总是先起来,提着脚后跟来到我这边,用小嘴对着我的眼睛吹气儿,好把我吹醒。其实我已经醒了,我故意装睡,等她过来。她吹不醒我,就把小嘴扣到我的嘴上,让我出不上气儿来,把我憋醒。我猛地一下子搂住她,往我被窝里拽。她不敢声张,不敢笑,但她坐到地上不起来,让我恨得直咬牙。
       我们一起去河边溜鱼钩。
       早晨的空气有一股清香味儿,它是那个年代唯一免证供应的东西,你可以张开大嘴喝个饱。我们蹚着草上的露水,听着满世界鸟儿的歌唱,像在伊甸园里一样快乐。有时我还给她唱个歌儿,唱得最多是《喀秋莎》。娇娇说,你唱得真好听,这歌儿也好听,你教教我好吗?我说好,这歌儿本来就唱的是你呀,你就是那个喀秋莎姑娘,你走在峻峭的河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她天真地问,是吗?我有她好吗?是,当然,你比她好,你比所有的姑娘都好。等你长大了,我就娶你当老婆。她当真了,红了脸,问:“真的呀?你不骗我吧?”我不想回答她,就刮一下她的小鼻子,说:“你才那么点啊,就想嫁人了?害不害臊啊?”她就追着打我。我们就在河滩上跑。
       这是一天中我们最快乐的时刻。虽然是快乐,但我心里仍然觉得很苦。因为快乐只是一时的,表面的,痛苦却是长久的,内在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已经在我心里生根,它还要在那儿开花结果呢。就像那棵山丁子一样。
       我羡慕娇娇,她家虽然穷,但这只是物质的匮乏,总有一天会解决。在精神上,她却是富足的。她出身好,年龄小,长得好,将来不愁找不着好婆家,嫁个公社书记的儿子什么的,过上等人的日子。那时候她就把我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想到这儿,我恨不得今晚就把她的处女宝偷走,让那个公社书记的儿子当王八。
       十二
       花果山,白沙河,山丁子树,还有娇娇什么的,这不是生活中的诗意吗?要是连这样诗意的生活你都没感觉,你还敢说你是个诗人吗?
       于是我诗兴大发,几乎每天写诗,这次不是给安,也不是给娇娇,她看不懂。这次是给报刊。我要在全国的报刊上扔集束手榴弹,炸你们个晕头转向。你们不是不让我写吗?我偏当个诗人给你们看看,当个屈原之类的气气你们,我也要写个《天问》什么的,传之后世,万古流芳。
       诗寄出之后,就天天盼,夜夜想,咋还不来信呢?
       终于有一天,邮递员送来了三封信,都很厚。我拿着它们回到屋里,心里已经知道是退稿,但不知为什么退?我撕开信封,手有些抖。两封是铅印的退稿信,连措词都是统一的,连标点。因本刊稿挤……希望继续赐稿。去你妈的,休想!第三封有些不同,原稿上用回形针别着稿签,一审的意见是“不错,建议采用”;二审是“同意”;三审是“诗尚可,但应查明作者身份再做处理”。再看他们签写日期,是一个月以前,那就是说,他们已经查明了我的身份,所以才退稿。
       有如一瓢冷水兜头泼下,所有的异想天开瞬间化为泡影。
       一切的一切,全他妈的完蛋!
       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生活下去的理由了。我想找到一个理由,好继续生活下去。没有,我找不到。只有一个人的名字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她叫娇娇。多好听的名字,就凭这个名字我就想爱她。可是我不爱,我不能爱。像我这种倒霉蛋儿,沾谁谁倒霉。那就算啦,去死吧。早死早托生。这个世界没有我可以留恋的事物,可以留恋的人。只有那个王八操的李有良,我一死他就高兴了,他彻底打倒了我,这个流氓,无赖,混进革命队伍里的臭虫!但对此我已无能为力,让老天爷惩罚他吧,他会遭报应的。
       我想有没有必要写封遗嘱什么的?有没有话要对谁说说?没有,什么话也没有。晚上我对娇娇说今天不辅导了,睡吧。我就躺下了,闭上了眼睛。她说不么,就不。她用手指头扒我的眼皮儿。忽然我想起书包里还有三十斤粮票和三百块钱,就把它们拿出来,给她说,你给我保管着。她说,为什么?为什么让我保管?你要出差吗?我说对,我要出差。她问我去哪儿?我说去国外。她就笑了,说不可能,你说谎。我说对,我就是说谎。谁不说谎?大家都说谎。然后我就不说话了。她拉着我的手,哭了起来。她说,你这个样子让我好害怕呀,你别这样好不好?你这是咋啦?出啥事啦?我看了看她,觉得心里有好多话要对她说,她是唯一愿意听我说话的人。我就哭了。我对她说了我的一切。好像她不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而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大妈。我说完了,觉得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我任何的东西了,可以放心地走了,就对她说,你好好活着吧,你还有希望。我是要走了。我没有希望了,我什么也没有了。她呜呜地哭,死死地拉着我的手说,你不要走,你不能走,你咋说你啥也没有呢?不是有我吗?有我跟着你,你不就有希望了吗?
       真是个孩子,有你就有希望?你有屁用?
       那天晚上,她就躺在我的被窝里,搂着我,她怕我半夜偷偷去投河或者上吊。她就那么搂着我。我们都没脱衣服。要是在平时,搂个姑娘睡觉,我会睡得着?说死也没人信。可我就要死了,细胞都死了,哪儿还有花的欲望?没有,绝对没有。她也没有。她还是个孩子。她搂着我,我也搂着她。我们互相搂着。她的头发在我下巴颏那儿,有一点痒丝丝的。她的小胸脯子紧贴着我的肚子,有一点软乎乎的。她的头发没有香味儿,脸上有一点点雪花膏味儿。我没有欲望,真的没有。事后回忆起来,我对自己很满意,觉得自己是个正经人,虽然有一点花。是不是所有人都有点花?不知道。很快……不会是很快,大概过了好久,娇娇睡着了。她睡着了,我也睡着了。
       清早醒来,我发现她还睡着,就悄悄地下地,来到河边。我坐在那儿是想找到一个好的死法,不怎么受罪的那种。无非是两种,一是投河,二是上吊。投河麻烦,因为我会游泳,除非身上绑上石头,想浮也浮不起来。还是上吊好。用裤腰带吊在这棵山丁子树上,鼻子里还能闻到花香,最后一次闻到的气味是花的香味。
       我昨晚对娇娇说,我说万一我真的死了,你要告诉你爸,把我埋在那棵山丁子树旁边,我爱听它上面的鸟叫。她说你要是敢死我就也死,你上吊我也上吊,你投河我也投河。我说你净说傻话,你又不是我老婆,你跟我一块死干啥?她说我就是你老婆,我就要跟你死。她边说边哭,哭到后来就睡着了。
       十三
       我听见了她的哭喊。她边跑边哭边喊,喊的什么我听不清楚。她像个会跑的小树,头发让风吹得直立起来,在她跑动时,又像草一样剧烈地摆动。她那个样儿真可怜。看见她那个样儿,我都不想死了。我想算了吧,怪可怜的,为了她,再活几天也行。等她把这事忘了再偷偷地死,省了她这么伤心。万一她想不开,或者为了实践对我的承诺,也跟我上吊,岂不是我的罪过?
       她看见了我,知道我还没死,就有点放心了。她不那么边跑边哭边喊了,她站住了,怔怔地站着,忽然就倒下了。她把我吓了一跳。
       我跑过去,跪下,把手放她鼻孔下面,想知道她有没有呼吸。好像是没有了。我把她抱起来,大声叫她:“娇娇!娇娇!”她不回答。她死了。
       这不可能!她吃农药了?她哭破苦胆了?她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我从昨天就想死,不是到现在还没死成吗?我抱着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是抱她回家,还是回到我们的山丁子树下?
       “不,就不!”她说。
       她睁开了眼睛,泪汪汪的眼睛。她看着我,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她搂着我的脖子,“哥……”
       她细声细气地叫了,叫过之后就又哭了。她怎么这么爱哭呢?这一点倒有点像我。我从一小就爱哭,我认为这可能是我唯一的优点。我喜欢爱哭的人,爱哭的人心都软,也就是通常人们说的善良啦。
       我用手指头给她抹着眼泪,低头看着她。我发现她今天比哪天都漂亮,小脸用泪水一洗,有红似白的,湿漉漉的,散发着青草的气息。眼睛水汪汪的,更黑更亮了。还有那张小嘴,由于吃了太多的古巴糖,隔了一夜还能闻到一股甜味。如果不是我想死,我倒真想好好爱她呢。
       我亲了她一下。又亲了一下。
       “哥……我好害怕呀……我睁眼一看,人没了,我好后悔呀,我就使劲拧自己的大腿,光拧大腿不解恨,我就使劲拧腮帮子,你看我把腮帮子都拧肿啦,我骂自己,你咋就这么没心没肺呢?你不是说看着他,不睡觉吗?结果把人给看丢啦……你不是喜欢我吗?你就是为了我也不能那么走啊?你去那么个缺德的破地方,谁给你做伴啊?”
       她唠唠叨叨,不时抽咽一声,不时哆嗦一下,两条胳膊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害怕我再跑了。这孩子。我想这可咋办?就因为她不想让我死,我就不死了?这可能吗?我活着为了什么?仅仅为了她,一个连啥叫爱情都不知道的小姑娘?这值得吗?我已经失去了做一个正常人生活的权利,现在又失去了写作的权利,在这种境况下,我还死皮赖脸地活着,我还是我吗?我得把她哄住,让她去上学,然后才能实现我必死的决心。
       “娇娇,你听我说,在你没来找我的那会儿,我想了好久,我想我的生命是父母给的,他们从小把我养大,屎一把尿一把的,多不容易呀,哪能说死就死了呢?我还想,等娇娇长大了,她要是愿意,就娶她当老婆,不也挺好吗?干吗非死不可呢?这么一想,我就决定不死了,我正要回去告诉你呢,你就跑来了……”
       小姑娘盯着我的嘴,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你说得是真的吗?你真想通啦?你撒谎撒惯了,一张嘴就是一个谎,我都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啦,往后你不撒谎不行吗?”
       “好吧,”我说,“往后我一句谎也不撒了——我说的是对你一个人,对别人可不行……”
       我们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就跟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快到家的时候,她站住了。
       “咋啦?咋不走啦?”我也站住了。
       “我想问你一句话。”她说。
       “啥话,问吧。”
       “你蹲下,我对着你耳朵问。”
       我只好蹲下。
       “你说等我长大了就娶我当老婆,这话是真的吗?”
       十四
       发生了一件出人意外的事,这件事改变了我对世界的看法。
       吃完早饭,娇娇赖着不去上学,她说不上了,上那破玩意儿干啥?没用,一点用没有。在学校也是干活,不是拾粪就是挑水,与其给他们干,还不如回家干,多多少少还能挣点工分。我说,总不能光让你们干活一点课不上吧?她说上是上,念念报纸,帮生产队算算账啥的,这也算上学?不上了。你别催我,你再催我我就上吊去。
       她一边扫地一边用眼睛一瞟一瞟地溜着我。她是想看住我,不让我死。
       我说真不上就算了,那就下地干活去吧。她说忙啥呀,好不容易自己给自己放假了,还不让歇两天?我说那你就歇吧,我可是去干活了。她问我干啥活?我说去修水库。我们的确在修水库。这个小山村,没有水源,只有一条河,要把它的水引进来,得建高架桥,得有大量投资。这里的人们连返还粮都买不起,哪儿有钱投资?人说了,越是不可能的事越是要干,这才叫贯彻总路线,大跃进。总之人都在比赛着发疯,谁疯得厉害谁就是英雄好汉。
       她说,好吧,那就出工吧,去修水库吧,冬天好吃大米呀。我说修水库光要男的不要女的,女的都上山砍树。她生气地问,砍树干啥?我说下一步要大炼钢铁,砍树当烧柴呗。我说的是实话,社里就是这么安排的。这是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代,所有的常规都打破了。
       “我不去砍树,我就要去修水库。”她撅着嘴说。
       我说你去修水库吧,我请假了,我要去公社办点事儿。说完我抬腿就走。她也不问我去办啥事儿,而是在后边跟着,一边走一边从路边采野花往头上插。
       出村不远就遇上了他爸,他从县里回来,脚底下荡着一溜黄土。他说:“这儿有你一个包裹,是人事局的人让我交给你的……”他发现了娇娇,就问:“娇娇咋没上学?”
       我回头看了看,说不知道。我接过包裹,挺沉,是用两个枕巾缝起来的,一看那清秀的字迹就知道是谁寄来的。
       那一瞬间我搂着包裹差一点儿就哭了。我真想大哭一场。自从离开中大营,我就离开了人群,或者说人群就离开了我,或者说抛弃了我。当时我还无所谓,我对远离人群有一种向往,以为是获得了某种自由,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实际上在我的内心里,是很失落,很悲凉。一想到自己被人群抛弃就要伤心落泪。要知道我才二十二岁呀,人生才刚刚开始呀,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谁受得了哇?可是我却故意装得很无所谓,很快乐。我早就学会了装假,戴上面具,把自己的真实掩蔽起来。我发现这几乎不用学,人人都会,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就说这会儿吧,我收到了小白给我寄来的包裹,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里面是什么,有没有好吃的?她知道我爱吃什么。小白,我搂着那个由崭新的枕巾缝制的包裹,就像是搂着她,那么温暖,热血沸腾。可是我不想让老乔和娇娇看出来,我对这个包裹是多么在乎。我装得很无所谓的样子,先看信,看信时也装得满不在乎,好像这样的信我每天都能收到不知多少封,我都看腻了,我甚至还把眉头皱了起来,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我在读信时一直用眼睛的余光溜着离我不远的娇娇,她正用好奇的大眼睛盯着我的包裹和我手里的信呢,说不定她还会吃醋呢。这小姑娘,已经爱上她哥了,爱得要死要活的。我不能让她看出来,这个写信的是个姑娘,实际上她已经不是,可我还是想把她看作一个姑娘,一个让人脸红心跳的漂亮姑娘。
       柳杏:你好吗?你一走,我就哭了。我为你不知流过多少眼泪。谁也没有想到你会走到(落到)这一步。可是人生本来也就是难以预料,发生什么事儿都可以认为是正常。事情发生了,就只有勇敢地面对,顺势而为。你千万不要灰心,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我相信。我们都相信。(我抬起眼睛想了想,‘我们’是指谁呢?)料想你在那儿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寄一点东西过去,或许能用得着。不管用得着用不着,都是你嫂子的一点心意。你有什么需要,只管来信告诉我,我一定尽力帮你弄到。另外,我要说一句,你不要怨恨你的朋友们,他们承受不住压力,做了一些对不起你的事,心里都不好受。这是时势造成的,人无力抗拒。他们本质上都是好人,这你也知道。原谅他们吧……
       这封信。这封他妈的信!我嘟嘟哝哝,看了又看,我无法制止该死的眼泪不让它流。要知道这是我离开中大营收到的唯一的一封信啊,它一下子就把我跟从前的那些日子联系了起来,真可以说是百感交集呀,我能不流泪吗?给谁谁不流泪呀?我没放声大哭就够可以了。
       那个小姑娘还在那儿站着盯着我呢。
       我抹了抹眼睛,把信塞进裤袋里,看包里都是些什么?蚊帐,防蚊帽(我把它戴到了头上,像个伊斯兰人)胶鞋,白线手套,白土布衬衫,袜子,还有两本书,竟是《红楼梦》上下两册。我真想喊一声小白万岁,这是我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好书啊。好小白,好嫂子,我真心想叫你一声亲爱的……我叫你亲爱的还因为你最了解我,了解我馋,所以你给我寄了两筒猪肉罐头,两包饼干,在这个挨饿的年月,这简直就是稀世珍宝啊!
       我把罐头举起来,朝站在离我五步之遥的小姑娘喊:“快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十五
       我躺在草地上,头底下枕着《红楼梦》。这本书我在十四岁时就读过了,在北平一家私立中学的宿舍里,那会儿我也在挨饿。这本书就成了我的窝窝头白菜汤。它本来可以成为更精美的食物,但在我心目中,在那个时刻,窝窝头白菜汤就是人世间最好的食物了。这会儿,又是在我挨饿的节骨眼上,我又见到了它,这是不是一种缘啊?这个缘说明什么呢?说明只要肚子饿了就会有一种精神食粮来代替,“吃”了它就能挺住饿,是这样吗?
       “娇娇,你带没带小刀什么的?”
       小姑娘坐在我身边,把包裹里的东西早就查看过了,正抿着小嘴乐呢。她看出来我的心情已经大大好转,大概不想死了。
       “小刀?”她把裤袋和衣袋都翻出来,也没找到一样能够叫做“小刀”的东西。她的口袋全空着,只有沙土,和一个跳格的沙袋。
       “算了,这两筒肉罐头就留着回家吃饭的时候大家一起吃吧,”我说,“咱们先吃一包饼干咋样?”
       她说行。先吃饼干也行。要不我跑回去拿小刀?
       我说不用了,来吧,吃饼干吧,这是真正的饼干。你从来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饼干。
       当然,一包饼干很快就吃完了。在我们的耳朵眼里,只有一种声音:“咔吱咔吱”,“巴达巴达”,只有它们,那么好听,那么让人心旷神怡。
       “吃饱没?”我把最后一块饼干放进嘴里,“咔吱”了两下,“咕噜”了一声,用手捋捋脖子,然后问她。
       “吃饱?”她正在用手指头捏那些掉在胸前的饼干渣,一边捡一边往嘴里抿,“吃饱?那得多少啊?再有五包也吃不饱。”
       实话。全是实话。每天清早喝小米粥,我跟老乔都要比赛看谁喝得多,他喝十大碗,我喝八大碗零一勺。这在平时,简直无法想象。我们成了真正的饭桶。有一次我们出工,走到村口,有人用脚踢一个沾满泥土的牛粪饼子,踢了两脚,被另一个人捡了起来,准备带回家埋到自留地里。可他对这块牛粪饼子产生了怀疑,拍了拍上面的泥土,露出了它的真面目,原来是一块包米饼子!他不管上面有多少泥土,上去就咬了一大口,差不多咬掉了一小半,噎得直流眼泪。最早用脚踢的那个人见是包米面饼子,上去一把夺了过来,也照样咬了一大口,也噎在那儿直瞪眼。一起出工的人你抢我夺了好一阵子,直到把那块包米面饼子撕成了末末,还在那儿往嘴里抹,抹到嘴里的已经不是包米面,而是泥土。一整个上午,大家躺在地头,不说别的,只说这块饼子。先说它是从哪儿来的,它为啥给丢在路上?在这个人人挨饿的年月,怎么舍得把一块饼子丢在路上而不拾起来?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没有挨饿了,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最后的结论是,只有村支书家没有挨饿,这个饼子可能是他家的孩子丢的。
       这个结论也就到此为止,没有再深入探讨下去,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有村支书才有权利不挨饿。人们从心里接受了这个结论,没有愤愤不平之类,有的只是羡慕:“还是当支书好哇!”“可惜你祖宗坟上没那棵草啊!”
       我对娇娇说:“有一年我们在一个叫王屯的地方搞训练,顿顿吃饼干,喝白开水,把大家的嘴唇都吃出了一堆火泡,以致一到开饭时间,一看见饼干就吓得打哆嗦,都盼着下顿千万给点别的吃吧。再吃就把人给吃死啦……”
       “是吗?天哪,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儿?”小姑娘瞪着大眼睛,盯住了我的嘴,好像她从那儿能得到一块饼干似的,“要是那会儿我认得你多好哇,你不爱吃就把饼干都给我,我就能吃饱了,还能给我妈我奶我妹带回两包去,让她们也吃个饱……”
       “是啊,那会儿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把吃饼干看成了受罪,这会儿要是再让我顿顿吃饼干,我绝对不会打哆嗦,念阿弥陀佛还念不过来呢。”
       我们又躺了一会儿,我问娇娇:“咱们是去公社呢,还是回家呢?”
       “你说吧,反正我跟着你,你上哪儿我上哪儿。”
       “好吧,那就回家吧,回家吃肉罐头,吃完了再死也不晚,是吧?”
       她听出来我是开玩笑,就说:“对呀,吃完了再死就是撑死鬼,要不然就是个饿死鬼,到阴曹地府也得当要饭花子。”
       有了罐头和饼干,这天的午饭,一家人喜笑颜开,比过年还高兴。娇娇还背了两句诗:“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爹娘。”二娇跟着背:“公社是娘俺是孩,一头扎进娘的怀,咕咚咕咚喝奶水,母子双双笑颜开!”大家都鼓掌,笑。我也鼓。我说,真是好诗,这样的诗累死我也写不出来。我前天看到一首诗,非常反动,给你们背背,可别去揭发我呀,要是揭发了我可就惨啦。大家都说不可能,你是俺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哪,揭发谁也不能揭发你,你就是个反革命,俺们也不揭发。“好,我信。下边我背啦:共产主义是天堂,没有梯子咋能上?公社是爹不是娘,你想吃奶他没乳房……”大伙都乐了。
       大家笑过之后,老乔嘴里嚼着饼干问我:“嗳,给你寄东西的是你啥人啊?不是你老婆就是你姐妹吧?别的人咋能舍得呀?”
       娇娇说:“净胡猜八猜,他哪有老婆啊?人家是他朋友的老婆。”
       大家都惊叹:“啊!”“是吗?”“瞧瞧,唉哟!”
       “娇娇说得对,是我一个朋友的老婆,嗯,她挺……”我想说挺漂亮,想想就没说。
       大家都说真是天上难找地下难寻啊,眼下这年月,谁舍得把肉罐头给别人哪!自己吃都舍不得呢。
       我这人有个毛病,好心血来潮,一见大家伙高兴,就把小白寄给我的东西全分了,只留下胶鞋和衬衫。
       “蚊帐给娇娇和二娇,她们肉皮嫩,蚊子爱咬她们。”我说。
       两个孩子钻进蚊帐里就在里边闹个没完,她们做梦也没梦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当然,我(又一次)成了他们一家人的救星。
       十六
       人一旦交上好运,好运就会接二连三地光顾你。
       离我们村五六里地有个国营农场,原来叫青山农场,现在叫干部红专农场,省里县里的下放干部都在那儿,有好几百号人。
       老乔说,他们地多,一到夏天就忙不过来,年年都请求支援。昨天又来人联系了,要十个棒劳力去帮他们锄地,中午有大馒头,炖豆腐,一人一大碗。队里的人都争着去,你去不去?
       “去多少天?”
       “十天左右吧。”
       “好,我去。”
       天一蒙蒙亮就出发,一边走一边尿尿,每人尿了一百泡尿,把早上吃的汤汤水水全尿光了,接着就出汗,出白毛子汗。
       农场的包米地一望无边,用记者们的话说,就是一片绿色海洋,分不清哪是草哪是苗,草苗展开大竞赛,蝶蜂蚂蚱一齐助威。我们往地头上一躺,用舌头舔草叶上的露水,等着农场管事的人来安排活儿。如果有饱饭吃,这种日子还是挺不错的。
       中午,送饭大车高唱着欢乐咏叹调,满载着阳光雨露来到了我们眼前,由一位吃得每个毛孔都往外冒油的大师傅发大馒头,一人两个,每个足有四两重,白胖胖,软乎乎,上去先咬一口,好香!然后是炖豆腐,每人一大海碗,上头漂着一层黄褐色豆油,香味直撞鼻子眼儿,哈喇子早淌下来了。
       一眨眼工夫我就把一大海碗豆腐给解决了,这顿午饭吃得呀,真是好得没法说了,简直就是人间最佳的一次午饭。要说有欠缺之处,也就是一条,没有酒。主要是啤酒。再就是没有猪耳朵猪蹄子之类。有了啤酒再有猪耳朵猪蹄子,吃完立马就死也足矣。
       好事不能长久。本来说是十天,我只干了一天,第二天就换人了。为什么?因为有人生气,说,这么好的差事,那么多贫下中农,那么多下放干部,你都不派,偏派个右派分子,你的阶级感情哪里去了,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
       当天晚上老乔从支书家回来,气得连饭都没吃,往炕上一倒就要睡。一家人问他,他吭都不吭。我这人敏感。我一想,肯定是因为我,他不好说。于是我就说,你们不用问了,从明天起,我搬到跑腿窝棚去住,去红专农场的活儿让别人去吧,我还去修水库。我说完就回西屋整理东西。
       娇娇看着我把书往箱子里装,平静地问:“你真要走?”
       我说真要走,不走不行了,不走你爸的主任就当不成了。
       她没哭,也没拦我,这倒让我感到惊奇了。我原以为她会哭闹的,正想着怎么对付她呢。我用眼睛的余光瞟着她。她从屋角的破柜子里翻出一根绳子,团了团藏到了怀里,横着身子往外走,把后背对着我。这是小时候我们从家里偷东西时怕大人发现经常采取的政策。
       她出了村直接去了河边。她在那块大石头上坐着,摆弄那团绳子。她把绳子往那根横枝子上扔,扔了十来下,才扔过去。她非常耐心地拴那个绳套,她对这项业务不是很熟练,鼓捣了半天,总算鼓捣成了。她站在石头上试了试,又调整了一会儿,好像是感觉合适了,才放心地回到原先那个地方,坐下,用两手捂着脸,小声嘤嘤地哭。这可能是她最后向人生告别了,不知这时候她都想了些什么?她嘤嘤了一会儿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就突然大放悲声,哭得肝肠寸断。
       我本来是想等她真的把绳套儿套到了脖子上再跑上前去救她,上演一场老掉牙的英雄救美故事。看她这么个哭法,我的心都碎了,我揪着头发骂自己: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混账王八蛋,你明知不能娶人家干吗还要招惹人家?你既然招惹了人家就得对人家负责任,你明知负不起责任就不该招惹人家!你这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呀,你是个改不掉吃屎的狗呀,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呀,到啥时候都忘不了花呀!要死你自己去死呀,干吗让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去死呀?你他妈还算个人吗?
       我把她抱起来,不管她怎么踢蹬也不丢手。她用拳头胡乱地打我,把鼻子都给我打出血来了,眼泪鼻涕都给我打出来了,我说打得好打得好使劲打往死里打,打死一个少一个打死两个少一双!你打吧打吧,打死这个不要脸的混蛋吧,这是个最不要脸的混蛋了,打死他也不亏!打死喂狗狗都不吃!我哭着说着,抱着她在河边发疯似地跑,往哪儿跑也不知道,后来就跌倒了,跌在一个水坑里了,两个人在水坑里趴着,呜呜地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得世界末日就要来临。若不是她爸她妈还有两个破邻居找了来,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十七
       这一来,我的真实身份就暴露了,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十二个下放干部,就我一个老右。带队的老李把我叫到下放干部办公室(实际上是个快要瘫倒的小马架),他坐着,我站着。他黑着脸,我红着脸。他问我答。他说,我听。在幽暗中,他的一双眼睛像猫眼一样闪着绿光,挺他妈吓人的。
       “听说你跟老乔的女儿住一个屋?”
       “对。还有她奶她妹妹,她们住南炕我住北炕。她让我帮她辅导功课……”我得想法把他的嘴堵住,免得他净往邪处想。
       “她知不知道你是右派?”
       “知道,我早告诉她了。”
       “你说没说右派是反动派,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说了,还说我想推翻共产党,是个化妆成美女的毒蛇,是披着羊皮的狼。是世界上最坏的人,就跟国民党差不多。”
       他没笑,这个人连最起码的幽默感都没有。
       “你还说以后要娶她当老婆?”
       “对,说了。我说等我摘了帽子,回到革命队伍里了,不再是人民的敌人了,能挣钱了,要是你愿意跟我好,我就娶你当老婆。”
       “你跟她睡过一个被窝?”
       “这事可没有,绝对没有。谁要是说有,就把他叫来,我跟他当面对证。”
       “你还给报纸寄过诗?”
       “对,寄过,不过都给退回来了。”
       “都写的是啥?能不能拿来让我看看?”
       “烧了,当时就烧了。”
       “为什么烧?怕留下罪证是不是?”
       “是……不是,我是说没有什么罪证不罪证的,只不过写了河,树,小鸟之类,没有政治内容。”
       “你把它们都烧了,你再说也没人相信了。你回去把它们重新回忆一下,写出来,交给我。你要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你必须及时向组织交心,只有老老实实地把黑心交出来,才有可能脱胎换骨重做新人,懂不懂?”
       “懂。”
       “从今天起,你搬到下放干部跑腿窝棚里吃住,再不许你跟老乔的闺女来往了,你本来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么着临死还要抓个垫背的?人家可是好端端的贫下中农啊,你要是把人家拉下水可不是一般性的问题,是什么问题你自己清楚!我这可不是吓唬你,咱们丑话说到头里,免得到时候你后悔。”他看了看我,好像等我辩驳,见我不吭声,就接着说,“右派分子本来就是敌我矛盾,只不过毛主席说了,先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要是坚持不改,性质就会起变化,怎么变化?是往好里变,还是往坏里变?这就看你自己了,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他把毛主席的意思和他的意思混为一谈了,让你弄不清哪句话是毛主席说的,哪句话是他的体会发挥。不过总的来说,他没有篡改伟大领袖的意思。
       “当然我是想往好处争取,我不想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
       “这就看你的实际表现了,光嘴说不行。”他冷笑说。听他的口气,好像他就是专门负责审判我的法官似的。他是吗?当然不是。他他妈的连个党都没入上,可能正在使劲争取呢。
       这是娇娇寻死第二天的事儿。
       我从李科长(人们都这么称呼)那儿出来,窝了一肚子火,到底是谁告的密呢,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而且基本属实,莫非是娇娇跟要好的同学(丫丫之类,她见我背过娇娇,常来家里找娇娇)显摆时说漏了嘴?可又有啥可显摆的呢?要么就是她爸说的?不可能。要么就是她妈说的,老娘们家不知道个深浅,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就让人给汇报上去了。这年头要求进步的人多了,算了,我也用不着费脑筋去查了,事已至此,就按老李说的做吧,争取向好的方向转化吧,别转化到敌人那边去,那可就永世别想翻身了。
       我去搬行李时老乔他们都不在家,家里只有一个瞎奶奶。这挺好。我没有受到拦阻,顺顺当当地就离开了她家。
       跑腿窝棚也是个小马架,所谓小马架就是独立的一间厢房,我不知道为何叫小马架。它没有窗户,要想有亮光就得开门。一进门就上炕,小炕上原先已经有了三卷行李,窄窄巴巴的。三个光棍汉对我的加盟均不表示欢迎,说这个老李怎么回事儿,就这么屁大的地方还往里塞人?我抱着行李在门口站着,一声不吭。他们要是赶我走,我就还回去,反正不是我不愿意搬,是人家不让我住。后来,他们见我一直那么站着,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说,你先对付着用包米秸打个地铺吧,等我们去跟老李说说,看他能不能再给你找个地方。这情景让我想起十四岁那年去北平上中学,也是往人家宿舍里加塞,宿舍里的大孩子说要把我的行李扔出去,害得我在外面转悠一晚上不敢进屋,差不多都冻成了冰棍儿,直到他们睡着了,才偷偷进去,连衣服都没脱就躺到临时加的小行军床上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我不知何时滚到床底下了,在地上睡了一夜。
       我怎么总是这么倒霉啊?
       午后从水库工地回来,行李不见了。跑腿窝棚轮值在家做饭的小刘说是娇娇抱走的。他说时那副神情肯定会让人想到通奸之类。我头上有了紧箍咒(不许跟娇娇来往),无法亲自去找她要行李,只好去找老李,问他怎么办?他说你自己想办法。我说你不让我跟她来往,我去她家搬行李不又得跟她说话吗?她要是不让我搬不又是一场风波吗?你能不能派人去帮我把行李要回来?
       他瞪了我一眼(那双猫眼更绿了)说:“咋着?让我派人给你搬行李?你以为你是谁呀?我要是真按你说的办了,我的阶级立场跑哪儿去了?你还是好好想想吧,她为啥要抱你行李?你要是跟她没发生关系,她会那么死心塌地跟一个反动派好?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哪!回去好好反省吧!”
       我操他妈,这叫他妈的什么逻辑?这不是想把人冤枉死吗?
       “那我的行李咋办?”
       “你的行李?笑话,我管得着你的行李吗?谁拿走你找谁要去!”
       “好,这可是你说的啊,到时候别说我又跟她来往就行。”
       “你!”
       他用手指着我,也许是指着房门?在我走出他那个阴暗的小马架时,就那么指着,嘴张着,眼绿着。挺好。他要是一气之下就呜呼哀哉该有多好呢!
       十八
       老乔家的大草房座在半山坡上,所有的草房都座在半山坡上,像一些破衣啰嗦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坐着打盹儿,谁跟谁也不吭。几乎每座草房都是裸露的,连个院墙都没有,就那么赤裸裸地面对世界。
       西天边已经没有了红彤彤,整个村子都变成了灰蒙蒙。一股潮湿味儿,潮湿味里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烧柴草的烟味和从田野里荡过来的青草和庄稼味儿,却没有我们老家农村惯有的那种鸡鸭猪狗的声音和气味。整个村子正在进入夜晚的死寂状态。
       我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悄走进草房,先进了东屋,也就是老乔和他老婆住的屋里,这是我想了又想之后做出的决定。我不能直接去西屋,那是娇娇的屋。我进去就要面对她。我无法面对,不敢面对。我怕她。我现在最怕的就是那个名叫娇娇的小姑娘。她比老李之类更可怕。老李之类的可怕我已经领教过了,我已经习惯了,或者说麻木了。而她,这个小姑娘,我却没有领教。她会怎么对我呢?是恨还是不恨?是哭还是不哭?是用棍子打断我的腿,还是用牙咬断我的喉?这些都不可怕,或者说我最希望的正是这些,打断我的腿之类。最可怕的是她见了我就把脸扭过去,用她单薄的后背,她微微发颤,发抖,她如泣如诉,她对我不屑一顾,就像对一个真正的狗屎堆。然后呢,我就偷偷地抱起我的行李撒腿就跑,很好,这样最好。但是娇娇不会那样,她见我真的抱起行李就跑,一定会追出来,跟我抢夺,跟我打闹,把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给闹出来看热闹,在这个死寂的没有任何热闹可看的村子,这就是百年不遇的一场好戏呀,此时不看更待何时?
       所以我不能进西屋。其实我非常想进的正是西屋,那里有我想见的人,有我的思念和回忆。也有我的担心和安慰。
       老乔吃了一惊,他老婆也吃了一惊,好像见了一个不速之客,突然闯进了家门,让他们猝不及防,只能张口结舌,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说:“我是来拿行李的……”
       老乔咧了咧嘴,算是笑了,说:“坐一会吧……出了啥事儿?你咋说搬走就搬走啦?”
       我还以为他是在装蒜呢,后来一想不是,我搬行李时他们都不在家,我等于是不辞而别,难怪他们那么惊讶地看着我。
       我说:“下放干部带队的老李让我搬到跑腿窝棚去住,这样便于管理,我想他这么说一定是有道理的。我昨天来搬行李时你们都不在,只有老奶奶在家,我跟她说了……”
       “你放心,”老乔说,“下放干部也好,村子里的嘴也好,说闲话就让他们说去,在咱们这二亩八分地界,还是党支部说了算,别人说话全是他妈的放屁。你别听那个兔子叫,你就听我的,你是啥人我一清二楚。我告诉你说,你别看我是个老农民,小孩她舅就在县人事局当科长,他就管着你们的事儿。你的情况从一开始他就对我说了,你将来的鉴定也要由党支部做,他老李说了不算。他们头一年由单位开支,第二年就成了社员,他得听我们的,你知不知道?”
       “知道,哦,不知道……”
       “你要是怕得罪他,我现在就去对他说,是我让你在我家住着给小孩辅导功课的……”
       “我看,算了吧,”我说,“我还是先过去住一段吧,也给老李一个面子,过一段要是你们想让我回来,再跟老李商量,好不好?”
       “不好!”
       我回头一看,娇娇何时进来的?还有二娇。二娇进屋就往我身上扑,搂着我说:“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
       娇娇说:“你要是再走,我就真去死!”
       老乔瞪了女儿一眼,说:“这是说啥话呢?”然后对我说,“那你就住下吧,我这就去对老李说一声。”
       娇娇走过来,看着我,慢慢地,慢慢地,流起了眼泪。我看见她的眼泪顺着小鼻子往下爬,一滴接着一滴,心就软了。我叹了一口气,说:“唉……”
       我也开始流起了眼泪。我想到的是我的人生,我的处境,我的未来,这都是娇娇她不能理解的呀。
       十九
       我好像出了一趟差,从大老远的地方回到了亲人身边,至少在两个孩子看来是这样,不然就不能理解她们得到我的“不再走”的承诺之后何以那么欣喜若狂,两个你抱着我的胳膊,她搂着我的腰,恨不得把我撕巴撕巴分吃了才好。娇娇妈笑着说:“你才走了一天,这两个孩子就像掉了魂儿似的,你要是真走了,不知道她们啥样呢!”
       二娇说:“我不让他走,他敢走!”
       娇娇说:“他敢走我就死!”
       两个人争着帮我铺行李,扫炕,给我倒开水,拿一直舍不得吃的半包饼干往我嘴里塞,忙得不亦乐乎。后来二娇就去睡了,剩下娇娇和我。我躺着,她坐着。她握着我的手,又开始流泪。我发现这小姑娘有点像我,动不动就流眼泪。她的眼泪总是无声无息地流,好像眼窝里有个泉源,什么时候想流就流。
       “娇娇我问你,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跟你的同学说过咱俩的事儿?”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
       “跟谁?”
       “跟丫丫。”
       “咋说的?”
       “忘了,反正是说你这个人好得没法儿,等我长大了就给你当老婆……”
       “还说别的没有?比如咱俩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之类?”
       她摇摇头:“没说,说那干啥呀?”
       “你敢保证没说?”
       “敢保证!就没说,打死不改嘴。”
       “哦,这就好。记住,对谁都不敢说咱俩睡一个被窝的事儿,对你爸你妈都不能说,懂吗?”
       “懂,啥事我不懂啊?”说着她就躺到我旁边来,咬着我的耳朵说:“你走了一天我觉着就像走了一年似的,觉着就像你死了似的,觉着以后再也见不着你了似的,我就跑到河边去哭啊哭啊,我真想一头扎进河里死了算了……”说着又流起了眼泪,还把眼泪往我脸上蹭。
       我就把她搂过来,亲着她,说:“等你长大了,你就不再想我了……”刚说了这么一句,她就把我的嘴堵上了,不是用手,是用她的嘴。
       我说:“天不早了,明天还得上水库干活儿,咱们睡吧。”
       她有点恋恋不舍,但还是同意了,说:“好吧……我睡你被窝行吗?我不对别人说。”
       “不行。”我态度很坚决。
       “为什么?你怕我说出去?”
       “不是。我相信你不会说出去,我是怕我自己。”
       “怕你自己说出去?”
       我笑了,真是个孩子!
       我说你不用问了,不行就是不行,没有为什么,回去睡觉吧,我要吹灯啦。
       她吃吃地笑着说:“我知道啦,你是怕我对你使坏,我啥事不知道哇?”
       我说对对,你啥都知道,你太聪明啦,我就是怕你使坏。
       她心满意足地踮着脚尖回她那边睡觉去了。我吹了灯,心里还在笑,我怕她使坏,她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二十
       七月的一天,早上出工前,老李把下放干部包括我都叫到一起,说今天县里的领导要来看望下放干部,晚上在这儿吃顿饭,咱们没啥给他们吃的,我借了个大网,咱们去河里捞鱼,工分照记,捞多了咱们就在河边煮一锅吃。
       这差事挺受欢迎,大家情绪立马高涨起来。
       我们十二个人拉着一张网,拉了一上午,才拉着一条鱼,是一条狗鱼,有半人高,至少也有三十斤重。老李说,咱们砍下一半煮着吃,下午要是还能拉一条,就把这半条也煮着吃了,要是拉不着,这半条就给县领导吃。
       河水煮河鱼,放了几斤小米,和盐,一点油都没放,每人一大茶缸子,嗳呀,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每个人都吃得舔嘴抹舌的,要是再有一大茶缸就好了。
       为了晚饭能再吃上一茶缸子鱼干饭,大家中午没休息,鼓足干劲,继续拉网,直到天快黑了,一个个都累趴下了,连根鱼毛也没拉着,最后只好抬着渔网和半条狗鱼回村交差。
       在老乔家的晚饭桌上,我绘声绘色地给一老一大两小四位女士讲着白天拉鱼吃鱼的故事,在没有故事的生活里,有一个这样的故事给大家讲,是件开心的事。她们听得都忘了喝粥了,好像那鱼干饭就在她们眼前,热腾腾地冒着香气,啊好香啊,香得让人直跌跟头。正说着,老乔从外边回来了,他急慌慌地对我说,县委组织部的李部长叫你去呢。
       我听了一怔:“县委组织部的李部长?叫我?他怎么知道我?”
       “他说他跟你是一个部队转业的,他来就是想看看你。我说了你在这儿的表现,都是好话实话。他听了很高兴,叫你快去,一会儿他还得回县。”
       王八操的李有良,你把我害成这样,居然还有脸见我!我怎么办?是把他臭骂一顿,还是像阿Q那样采取怒目主义?还是像个叭儿狗似的哼哼唧唧地舔他的屁股沟儿?好像都不妥,唯一可取的态度是多听少说,给他一个全新的感觉:嗯,改造得不错,比以前聪明多了,也谦虚多了。
       “他在哪儿?”我有点不情愿地问,屁股还粘在炕沿上,不想起来(李白有诗云: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
       “你是说李部长?他在,在支书家,快走吧快!”
       他穿着军上衣,扣子没扣,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衬衫,估计是安给他洗的。一想到安,我就忍不住妒火中烧。他刚刮的脸,那些五颜六色的杂毛一根也看不到,只有原先的黄眼珠儿依然如故。
       他见了我,就从炕上下来,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假装热情跟我握手,微笑,啊啊着,打量着,嗯还不错,不错。也不知道他说的不错是指什么,大概是说还没饿死之类。然后他就对老乔们说:“你们去忙吧,我们俩在这儿叙叙旧。”
       “吃饭没有?”他问,“来坐我跟前,咱们好像有一年没见面了吧?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见面,真是世事难料啊。”挺他妈的感慨的。我坐在炕沿上,离他三尺左右。天黑了,但有个汽灯,把眼前的一切照得洞明,把墙照得白惨惨的,把人脸照成了鬼脸。
       “我听这里的村干部说了,说你干得很好,我听了很高兴。”他掏出一枝烟,问我还是不抽烟?好,不抽最好,它也说明你的承受力还是挺强的,没有垮掉。他用打火机点着烟,啪哒一声,关了打火机。此前我还没见谁用打火机点烟。这地方人抽烟连火柴都舍不得用(每户每月一盒),用的是古老的火镰,这使我常生一种错觉,仿佛时间倒流,又流回到了我的童年,父亲和三姨夫都是用火镰抽烟,村人们全是。
       “说说你的心里话吧,你是不是挺恨我?肯定恨,你会想,都是我把你害的,我没说错吧,嗯?”
       他觑着眼睛,现出了他原先的样子。他这人不真诚。对这样的人不能说真话。
       “安东妮好吗?”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问安,而这是他最不愿意听的。
       果然他的手,也就是拿烟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差点把烟掉地上。眼睛还是觑着,觑得更狠了。“你还没忘了她?当然,你不会忘。她好,上学去了,到大学进修去了。她不知道你在这儿。”
       “秀好吗?我想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她,同时,也祝贺她。”这话也是自己冒出来的,绝对不是我想说的。我根本就不想说到破秀,说到她就等于说到李有良过去的一切阴谋诡计,会让他感到自己可耻,因而恼羞成怒,把今天的气氛完全搞糟。这并非我之所愿。
       果然他的脸色难看起来,把刚才那一点可亲可爱之处收了起来,露出了他的本质。“你还是老样子!”他冷冷地说,“你要是总这个样子,不好好改造,那我告诉你说,你的未来是很可悲的!”
       这话他不是吓唬我,这话倒是真话,肯定是这样。
       我冷静了下来。为了娇娇,我也必须冷静。
       “请你不要误会,”我说,“我一点也不想说那些让你不愉快的旧事,我自己也不想回忆过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无法挽回了,再说它有何意义?我看见你心里有一种委屈,你毕竟是我的导师,错了,你曾经是我的导师,你是了解我的对不对?我何时想过要推翻共产党?我不一直是跟着党干革命的吗?你说我别的毛病我都能接受,给我什么处分都可以,但我没有要推翻共产党,为何一定要这么说呢?为何要把一个想革命的同志推到敌人堆里去呢?难道是怕革命的同志太多了,敌人太少了吗?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意思吗?这就是我想问你的,这个问题不解决,我就没法改造好。是的,这是个根本性的问题。”
       我恳切地望着他,好像真的希望从他那儿得到答案似的,这就是我的狡猾。我已经很好地掌握了这一套。谁说我一点没变?我的变化大着咧。
       他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我。他手上的烟也点了点头,把一段烟灰掉到了炕沿上。我用手把它们拨拉到地上去了。这个小动作足以表示我对他的善意或尊敬。他又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我的善意。
       “我今天找你就是想对你说两个问题,”他把烟往炕沿上捺了捺,扔了。屋里的烟味反倒加重了。汽灯的火苗却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凶猛地跳起舞来。过了好大一会子,它才安静下来。“首先,你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绝对不是哪一个人的过错,比如说,你的主要错误是写了那首什么《鼻音》,我不知道你写那玩意干啥?要说为了出名,它也不会让你出名;要说为了稿费,它也不会带给你多少稿费,那你写它干啥呢?(是啊,我为何要写那个什么鼻音呢)再就是那些日记。日记在我转业之前我就从保卫部要了回来,因为你回北京探亲去了,我就把它们交给了王木,让他在你回来时交给你,并且我还让他对你说,你自己把它清理一下,把那些不健康的东西撕掉,以后不要再记这些个东西,只能授人以柄,诗也不要写了,不定哪一首写坏了,就会惹来牢狱之祸。我不知道这话王木对你讲没讲,日记为何没有给你?”
       这话是真的吗?看样儿好像是真的,那就是说,是王木把我给害了。王木为何要害我呢?他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吗?李有良害我是因为他恨我,我是他的情敌;王木恨我有何理由?我又没爱他老婆,至少我没有表现出有那个愿望。
       “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恨王木,”他接着说,“王木也不一定是有心要害你才没把日记还给你,是拉虎了,忘了。他刚接手总支的工作,千头万绪的,哪能把你个人的事情放在心上?归根结底还是你自己的错,你要是不写,谁也害不了你是不是?这一点你今后也还是要记取的,就是你回到革命队伍以后,也不是就太平无事了,毛主席说,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告诉我们要警惕,首先是警惕自己别犯错误。这是我要跟你讲的第一个问题。再一个问题就是关于女人,这也是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一个重要原因。你最大的问题恐怕不是好不好色的问题,好色是每一个男人的本质,只要他是一个健康的男人,他就会对女色有天然的爱好和欲求,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你的问题是头脑简单,爱情高于一切。当然啦,有时候一个男人还真得爱情高于一切,但也要有个前提,就是这个爱情是不是你的?这个爱情的后果会是怎么样的?是否会危及到你的生存?这个恐怕你就没有想过,对不对?”
       他看着我,不再是从前那种仇恨满胸膛,而是以胜利者自居,大人教训小孩。他有资格这样,他的确有这个资格。
       “你说得对……不过,这些都过去了,我不想了,想也没用了。今后我也不会再有什么爱情了。我想知道的是,像我这样的人到啥时候才算改造好,这有没有一个标准,标准是什么?比如一个罪犯,说他改造好了,是指他的刑期满了,他就自由了。可是右派没有刑期,到啥时候才算期满呢?你是组织部长,应该知道吧?你说给我,我好照着去改造哇。”我显得急切而真诚,一个溺水者正在水里挣扎,想抓到一根树枝之类。
       这次他笑了,是真笑不是假笑。笑过之后就更和蔼可亲了。
       “这个问题你问得好,不过,我跟你一样,也不知道。”他又摸烟,边摸边说,“毛主席说,活到老学到老。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就是说,一个革命者永远没有理由停止改造世界观,这适不适用你的情况?应该适用。”啪哒一声,他把烟点着了,吸了一大口,仰着脸挺陶醉。“至于你说的改造好的标准,恐怕不会有,那要因人而异,也可以说那要由组织上决定。我看你也不用在这方面太费心思,你只管像现在这样老老实实地干活,不写东西,不说不利于党的话,不做不利于党的事,到时候,一旦上边有了政策,我会照顾你的,这你放心好了。”
       我见他不往下说了,也没啥可问的了,就站起来说:“你们不是还要回县吗?时候不早了,我就不再耽搁你了。”
       他看了看表,说:“不晚,再坐一会儿。这地方太偏僻,来一趟不易。你说实话,你在这个地方能吃饱不?要不要给你换个地方?”
       我想了想,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能吃饱。一天三顿干饭,还有菜,有鱼。今天我们就吃了一顿鱼干饭……再说社里的干部对我都不错,不拿我当阶级敌人对待,就不用换地方了……”
       他笑了,说:“你到底是学聪明了,学会说假话了。什么吃三顿干饭,前一段连树皮都啃光了,现在还在吃野菜!好了,过一段新粮下来就好了。我看你还是到红专农场去吧,那儿有二十多个跟你一样的右派,编成了一个小队,有一名干部领着,我们是想试验一种加速改造的方法,看看通过集中劳动和学习,能不能使改造进程快一点?这些人处分都比较轻,犯错误前都是党员,可以说是右派中的左派。如果此法可行,我准备把全县的右派和市里下放给我们的一部分全部集中起来,大概有好几百吧,就从这里边挑几个人当大队长中队长,你也是我心目中的人选,或者说主要的人选。你好好考虑考虑,不忙着回答。你去红专农场可以吃饱饭,这也很重要,你说是不是?”
       我立马就想到了娇娇,我走了她咋办?她会不会真的寻死上吊啊?“谢谢你李部长,让我想想再说吧,我想好了给你写信吧。”
       “行啊,想好了就告诉我,我让他们给你安排……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咱们军校撤销编制了,人都下放到地方了,大多数去了北大荒农垦。王木给我打了几次电话,让我帮他安排个职位,你那个朋友书典也想到我这儿来。好,你回去吧,好好干别灰心,有我在这儿,你吃不了亏。”
       他说得跟真的似的。有他在这儿,我吃不了亏?我可不那么天真。也许你良心发现了?你想弥补?或者你不这样做就没法对安交代?还有那个小叛徒书典,想不到世界是这么小,才几天的事儿啊,就要在这儿见面了!你说你背叛朋友到底捞着啥好处了?还不是秋后的苍蝇到处乱嗡嗡?也好,我又可以见到小白了,只有小白是我想见的,只有她是真正的好人。
       三天以后,通知就下来了,根本没等我给他写信。我跟老乔说了,让他多留心娇娇,别让她犯傻。我决定夜里偷偷地走,给娇娇留一封信。我告诉她,这是为了加速改造,也就是为了她。再说,农场离这儿很近,你可以去看我,我也可以来看你。我在信封里给她装五十块钱和二十斤粮票,让她饿了买饼干吃。我让她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我也要好好改造。为了将来的好日子,我们都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
       可怜的小姑娘。我掀开蚊帐,把信放她枕头旁边,让她明天一早醒来就能看到。这会儿她睡得正香,我亲了亲她,想着明天早上她看不见我了,还不知要哭成啥样呢。一想到这儿,我的眼泪就哗哗啦啦地淌了下来。
       第六章结局
       一
       接到通知是在昨天上午。
       当时我们正在红专农场的打麦场上忙活。我负责从下面往脱谷机入口前扔麦捆,那是个需要力气的活儿,一捆麦子大概有二十多斤吧,用木杈扎住,往上一甩,正好甩到上面的人跟前,或者他手上,就像在篮球场上投篮一样,力气和技巧并用。
       脱麦是最忙活人的活儿,它让你没有喘息的机会。二十多人各就各位,各司其职,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休想偷懒耍滑。站在上面的那人穿个小花袄,系个绿头巾,戴个大口罩,是个姑娘,是个漂亮姑娘。她叫小杨红。这会儿她的绿头巾已经不绿了,变黄了。她的眼睫毛(也是一百二十根)也跟她的头巾保持一致,成了黄色。她的大眼睛有时会朝我看一眼,两眼,笑成一个月牙形。这姑娘的脸皮挺厚,简直就不像个姑娘。每到休息的时候,她就往我跟前一躺,说:“给我唱个歌儿!”听她那口气,好像我是她男人似的,那么有权威,有信心。每逢这时我就对她来气,你凭啥呀?你不就是长得像个白毛女(喜儿)吗?这种脸蛋儿我见多啦。于是我就唱:《社会主义好》。
       对,《社会主义好》是我们右派小队的队歌,每天出工前,整队要出发了,老王就让唱这支歌,而且让我站在前边打拍子。我最害怕的就是唱这支歌,一唱到“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我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钻进去就再也不出来了。可是不唱怎么行呢?老王就会说,怎么,你认为社会主义不好?还想反党反社会主义?我说,我说什么来的?我什么也没说,对这种王八操的你有啥可说的?唱就唱!我的脸皮就是这么练出来的。既然唱一回也是唱,天天唱也是唱,那就放声歌唱吧!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江山人民保,人民江山坐得牢,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
       可是小杨红不爱听这支歌。有一次她问我:“你们为啥天天唱这支歌呢?那里边不是嘲笑你们吗?你唱的时候是个什么感觉呢?”
       她问得真好。
       我说我喜欢这支歌,特别喜欢里边关于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这一句,这一句真是天才之笔,不知他是怎么写出来的。你是说嘲笑?对,可能是嘲笑。嘲笑好哇,对右派分子仅仅是嘲笑一下未免太仁慈了吧,最好是一枪把他们都崩了,那他们就更反不了啦。
       她瞪着她那双让人着迷的雾气沼沼的大眼睛,不停地霎动着,盯着我的嘴,好像要从那儿把我没说出来的话,也就是真话,掏出来。她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她总说,你这个人咋这样呢?我咋就听不出来你说的到底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呢?我一听她这么说,就在心里给自己鼓掌,这说明我已经改造得差不多了,快改造成个好人了。
       休息的时候,我是说昨天上午打麦子那会儿,我躺到麦秸上闭着眼睛喘,汗水把绒衣都给湿透了(小棉袄早甩了),像冰一样贴着我,让我难受。小杨红像每天一样躺到了我身边,她也不怕别人说闲话,甚至连带队的找她个别谈话要她注意自己的立场之类都不往心里去,她说我躺哪儿是我的自由,谁也管不着,我跟谁说话儿也是我的自由,我又没说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话,你管得着吗?据说她爸爸是个什么官儿,所以也没人敢对她咋着。可是我就不同了,我可害怕。他们不敢对她咋着,可敢对我咋着。她这不是害我吗?
       所以她往我旁边一躺,我就吓得一蹦,好像见了一条美女蛇,恨不得立马逃到天外去。“唱一个呗!”她拽拽我肥厚的大耳朵,小声央求我,“求你啦,唱一个好吗?你要是唱一个,中午我把我的馒头给你一个,行吗?”
       中午吃馒头,每人两个,不收粮票。这是我们一天的盼望,一天中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幸福。要是有人给你一个馒头,那他就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了也差不多。小杨红不管我唱不唱每天中午都给我一个馒头,她就这一点好。她还事先把座位给我占好,大老远地看见我进食堂就站起来喊我,好像害怕别人不知道似的。面对那么多好奇的(妒忌的)目光,我光想抱头鼠窜,可是那个又香又解饿的大馒头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我无力抵抗,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羞羞答答别别扭扭地蹭到她跟前去。就因为这个馒头,我对她总也恨不起来。
       “你,能不能让我好好歇会儿?”我假装生气地说,“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无理要求会给我带来什么后果?你要是不想把我害死,就躺到别的地方去,离我远点儿,越远越好。听见了吗?”
       一个姑娘听见别的男人这么说她,早就红着脸,哭着跑了,何况说她的那个男的还是个臭狗屎!她一点也不脸红,也不哭不跑,还死皮赖脸地在那儿小声央求:“别这样好不好?人家不是爱听你唱吗?你就小声哼哼也行啊,人家又不是白听,不是给你一个大馒头吗?”一边央求一边摇晃我,就是不让我好好休息。我说好吧,唱个苏联歌曲吧。然后就小声唱:“春天里的花园百花怒放,春天里的姑娘更漂亮……”她嘻嘻地笑起来,说,你咋知道春天里的姑娘更漂亮呢?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冬天里的姑娘就不漂亮了?
       我不想回答,只管继续唱我的:“夜晚在花园里,我和爱人相遇,生活就立刻变了样……”她又嘻嘻地笑起来,说,真的吗?夜晚一和爱人相遇生活就立刻变了样?
       她就这么烦人。我不唱了。因为老王来了。
       老王看了我一眼,恶狠狠地看了一眼。他也会吃醋啊。他会想,一个狗屎堆咋就能把阿门农场最漂亮的姑娘给迷住了呢?真他妈的邪门了。
       “全体右派分子马上到食堂集合!”他面对着我大声吼叫。
       二
       农场出一辆大货车送我们。车已经来到我们大宿舍门口,在那儿突突地冒着白烟。我心里不免有一点留恋。留恋什么呢?小杨红?还是她每天给我的大馒头?
       一条小手帕,包着几个桃酥,塞我衣袋里了。没塞进来的是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大家都争着往车上爬,好占个靠前的位置,后边颠得厉害。我也想早点爬上去,可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拉住我的手眼泪汪汪地难舍难分,让我恨得咬牙根儿。后来她说了一句要命的话,她说完就跑了。她要是不跑,我非得给她一巴掌不结。
       她说:“对不起,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对你说,因为,因为……有个小姑娘,她长得挺漂亮,她来找你,正好让我碰见了,我问她,他是你啥?她说是她哥。我说你姓啥?她说她姓乔。我说你姓乔他姓柳他咋会是你哥呢?她就红了脸说不出来了。我说他走了,早就走了,不在这儿了……”
       王八操的小杨红,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要不是汽车开动了,我一定要把你抓住,狠狠地揍你一顿,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干了一件多缺德的事儿!
       我离开富裕社到红专农场劳动改造已经半年多了,娇娇一次也没来找我,我也没回去看她。我不是把她忘了,是我们没有节假日,请假也不准。我把希望寄托在她能来看我,她却一直没来。我纳闷儿,难道她这么快就把她哥给忘了?不可能。那么她是不是已经像她多次说的那样(你敢走,我就死),跳到大河里去了?或者在河边那棵丁香树上拴了个绳套儿?几次我提笔想写封信给她,一想,又把笔放下了。但我始终没有放弃希望。我还想着我对她的承诺(等我回到革命队伍里了,你也长大了,那时候要是你还没忘我,我就娶你当老婆),说不定真会实现呢。这个王八操的小杨红,我永远也饶不了你,你等着吧你!
       这是昨天下午的事。
       当天晚上我们就住进了县委党校(的确有点讽刺,右派住进了左派们的营地,因为左派们放假了)。据说党校校长是县委书记兼的,副校长是李有良兼。这个王八操的一直官运亨通。另有小道消息说,这次把全县老右集中起来开会,是要宣布摘帽事宜。这条消息给我们打了一针吗啡,闹腾得我一夜都没睡着觉。
       三
       让我高兴的是见到了王木,这位老兄到底投奔到李有良的门下来了,弄了个人事局副局长的差事。他说书典也在这儿,还是他的部下。这次右派集中学习,就是李有良策划的,具体由王木负责。
       嘘寒问暖之后,我就问他关于给右派摘帽的传闻。他说没那么回事儿,这次主要是把分散在各地的右派们集中起来,开完会就到拉巴砂石场去,边劳动边学习,由县人事局负责,目的是加快改造。至于何时摘帽,上边还没有出台政策。他让我少安毋躁,只要上边有了政策,肯定会考虑到我的。
       “小白呢?她也跟你来了吗?”我想见见她,这个世上少有的好人。
       “她还在原来的医院,这边没有房子,她也不愿到小医院来。”
       “太遗憾了,”我失望地说,“她给我寄过一个包裹,我还没感谢她呢。”
       “感谢个屁,那是我让她寄的。”王木笑着说,“嗳,你见老余头没?他也在你们这一堆里,没想到吧?”
       他说的老余头是个投诚过来的国民党将军,原先和我们在一起当教员,后来转业到一家中学当教师去了。他有个女儿长得挺好,我们星期天常到他家去玩儿,跟他女儿跳舞,吃他老伴做的菜。他划右派是理所当然的,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四
       我们二百多老右在党校集中学习了三天,边学习边讨论边交心边批判,人人争先恐后,痛斥自己和别人,痛哭流涕,举起双手投降。我心中暗笑,这些可怜的家伙,还以为只要积极表现,这次就能摘帽呢。他们哪里知道这不过是一种谣传?尽管我心里一清二楚,但也得跟大家一样,对学习讨论之类表现得十分积极,对所有上述文章都赞不绝口,说是具有伟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然后呢,按照事先的部署,三天之后就开拔,到荒无人烟的拉巴砂石场去集中改造。
       开拔之前开了个大会,宣布右派大队的领导班子:大队长柳杏林,副大队长李铁、王钢。下设四个中队,每中队四个小队,另有一个直属强劳小队,中小队长由大队长任命。
       宣布之前,李有良王木把我叫到他们的临时办公室去,透露了这个名单,说是经过县委领导同意的,意义非同小可,希望我不但要自己改造好,还要帮助县委把这些人管好,改造好,任重而道远。我则感激涕零地表示决心说,请你们放心,我一定不辜负党对我的信任,一定要把自己改造成个新人,还要把这二百多反动派管理好,保证一个不跑,一个不死(因病而死者除外),个个脱胎换骨重做新人。李有良说这个态度很好,但要纠正你一句,不可能百分之百都能重做新人,毛主席说了,愿意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人总是有的,那就让他们带着去好了。我忙说对对对,那就让他们带着去好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挡不住的。后边这句不一定是当时我说的,但我觉得当时要是能这么说就更有水平了。
       然后又把两位副大队长叫来,相互认识。王钢是我在红专农场时要好的朋友,跟我同岁,当右派前是共青团县委书记,他的反动言论是指名道姓地说县委书记抗敌(也就是破秀她爹)对共青团的工作瞎指挥,提出“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反动谬论,在全县团员和青年大会上斗了三天,居然不低头认罪!另一位副大队长李铁是报社副总编,本来是个左派,报社的右派有一半是他打的,最后因为宣传口的右派指标没有完成,上边就让他填补空缺了。据说有人向上边奏本,说他背地里造过县委书记的谣,说抗敌就是萧红在《呼兰河传》里写的那个冯歪嘴子跟王大姐在豆腐房里乱搞搞出来的那个私生子。这种说法有根有据,但抗敌认为是对他的人身攻击。他对萧红也大加挞伐,说她当年不跟萧军去陕北投奔共产党而去重庆投奔国民党就证明她的地主阶级反动本质没有改造好,就是背叛了她的导师鲁迅先生,她要是活到现在非打她右派不结。李铁认为把他跟要推翻共产党的右派放一锅烩是天大的误会。但他改造态度一直很好,在水利工地当右派大队长很有水平,在整个水利工地是出了名的敢死队大队长。李有良特别交代我要好好团结他,此人能力很强,有领导右派的经验,按理这次应该让他当大队长,但考虑到你更可靠,就委屈了他,估计他会不高兴,工作上会看你笑话,所以你要主动团结他。王木说,王钢也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儿,他俩一个“钢”一个“铁”,到一块儿难免硬碰硬,叮叮咣咣,你这个“风摆柳”夹在他们中间,可别让他们给挤扁乎了。说完就嘿嘿地笑。李有良说,给你配这么两个助手,也是想让你从他们那儿学一点东西,学什么?学与人斗争的艺术。这个你以前是个空白,你不学会这门手艺,将来就是回到革命队伍里来也无法适应。所谓革命,我体会主要就是与人斗,所谓“不断革命论”就是不停地与人斗,在斗争中不断提高自己的艺术水平,这是一项十分复杂的高超的学问,一辈子也学不完。
       是的是的是的,我点头如鸡啄米,他说一句我点一次,把脑袋都点晕了。我早要是学会这样,也就不会有今天之苦胯下之辱了。从现在起,我对我这位从前的导师打内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我真正的导师。
       五
       我带着二百多堆臭狗屎来到了兔子不拉屎的蛮荒之地,住在一个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总想倒下一睡不起的大棚子里。
       公司另外给了一间小马架当大队办公室,里面有一铺小炕,正好能睡下三个人,大队领导就住在这里。
       挺好。我是说,就是当右派,也还是当头头好。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呀。
       行李一放,我就开会。我把二位助手召集到一起,传达李部长的指示:“临来李部长特别交代我说,给你配两名助手,是因为管理这二百多右派担子太重,你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王钢(我特意把他放在李铁前面)和李铁都是当过领导的,他们有这方面的经验,可以给你当个好参谋。”这段话是我自己编的,意在把他们摆在参谋的位子上,往后少跟我争个眉眼高低。“我相信今后咱们老哥仨一起会把这副重担挑起来是不是?”
       我手里拿着一本全体右派基本情况表,是人事局搞的。每个人的基本情况和所犯错误摘要都有。在火车上我就看了一遍,这不看犹可,一看就看出名堂来了,这些人没一个是要推翻共产党的,无非是在鸣放中给本单位的党支部书记甚至是普通党员提了点意见,或者说了几句粮食不够吃,镇反肃反有冤案之类,最严重的就是王钢说县委书记外行不能领导内行。我看了一眼老余头的,心想他这个一向谨言慎行的老滑头怎么也会让人给引蛇出洞呢?他的反动言论一栏里是空白,里面写了一句:“此人骨子里反动”。这罪名真他妈的恰如其分,到哪儿都能说得过去。我们“战术系”那个李上尉的反动言论是说今不如昔。大多数中小学老师们的反动言论就更让人失望,简直就是老娘儿们水平,不是说粮食不够吃就是说学校领导作风不正派。你说把这么一些人打成右派有啥意思嘛!还有几个简直就是滥竽充数来的,就是说他们什么错误也没有,是本单位右派指标完不成,拿来凑数的。还有自告奋勇替别人来改造的,简直五花八门,让人啼笑皆非。可是一旦当上了老右,就跟大右派章伯钧罗隆基们一锅煮了,都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想跟共产党平起平坐轮流坐庄了。也就是说,把他们的档次一下子提高到政治家的水平上去了。好哇,这么一大批“政治家”来到了荒无人烟的砂石场,归到我的门下,岂不是说我也成了政治家吗?而且是管理政治家的大政治家!这么一想,我的感觉就好起来,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当过这么大的官儿,你说不把官瘾过足不是太对不起领导对我的信任了吗?
       我让二位大队副每人提两个中队长人选,供我参考。我要看看他们是不是想让自己人干中队长,目的是把我这个大队长架空,达到篡夺大队领导权的目的。你们说,我这么考虑问题是不是挺狡猾的?我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俗话说了,没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走?我无师自通哩!
       他俩好像看出来我的阴谋诡计,每人只提了一个人选。李铁提的是他水利工地的部下肖雄,名字挺好,像是当过作家的。我一翻情况表,原来是他们报社的,果然是嫡系。王钢提的是我们红专农场也就是我们说的“黄埔一期”的跟我俩铺挨铺睡觉的杜白。这名字起得好,把唐朝两个最大的诗人弄到了一起,野心真不小。他原先是公安局的侦察员,就因为他喝酒喝多了,说县委书记抗敌不顾农民死活,把人家过年蒸好的豆包都给搜走了。我真想一枪把他崩了!这小子嘴上无毛,啥都敢说。杜白挺招人喜欢的,我当即表示同意。那个肖雄,我想了想,说这样吧,先让他干一段看看,不行了再说。另外两个中队长由我直接任命,都是我从前的战友,李上尉和张见(学校文工团拉手风琴的,父亲有历史问题)。
       最后是老余头,他是二百多人中年纪最大身体最差的一个。我想照顾他,让他干点轻活儿,就让他负责烧炕,还给他配了一个助手,也是个老头,当过日伪时期的土地司长,复姓昆吾。这个姓我还是头一次见,而且名字也古怪,叫个昆吾北门,就为了我对这名字好奇,就给了他一个好差事。我让老余头当组长,昆吾当组员,这样老余头就可以享受小队长的待遇了。
       老余头对此十分感激。我说你的主要任务是把大队部的炕烧好,大棚的炕让昆吾老头烧,他烧不好你就来告诉我,我就把他撤了。
       他说(哆嗦着嘴唇):“柳教员,你说,像我这样的反动派还能摘帽吗?”
       我说:“你放心,等有了政策,我第一个就建议给你摘。”
       他张着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然后就从衣袋里掏钱往我口袋里塞。我生气地一边挡他一边训斥他:“你怎么跟我来你们国民党那一套?你不知道这有多么丑恶?你们国民党为何会败在共产党手里,用美式武器武装到牙齿的八百万打不过用小米加步枪的二百万,为什么?不就因为你们从上到下都搞这一套,都腐败透顶,才活生生把个党国给断送了吗?以后你再来这一套我就开会批斗你!”
       他吓坏了,说是是是,对对对,就是就是就是,下次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干部人选定了之后,我们三个人就分了一下工。这个我事先已经想好了,也没征求他俩的意见。我不能从一开始就给他们养成一个讲民主的习惯,使自己被动。我是这么说的:“咱们仨分一下工,李铁当过副总编,对思想政治工作的一套比较熟悉,就由你来负责大队的学习和思想政治工作,包括出黑板报之类。这工作非常重要,因为从本质上讲,咱们到这儿来就是改造思想来的,干活倒是次要的。王钢负责劳动这一块儿,劳动虽说不如学习那么重要,但这是转变世界观的必由之路,也是衡量一个人对待改造的真实态度的尺度,否则他思想什么样儿你是看不见的,你看见了他的劳动,也就看见了他的改造态度,对不对?至于具体应该怎么做,请你们自己琢磨一下,每人提一个方案给我。”
       两人没有异议,当晚就开会宣布了。事前李铁问要不要给支部汇报一下再宣布?我听了有些不悦,就假传圣旨说李部长说了,右派大队内部的事由咱们自己定,不用麻烦支部,只有自己决定不了的才去请示支部。其实李有良并没有这么说,他说的是右派大队归县人事局和砂石公司党支部双重领导。我想要是屁大的事儿都去请示党支部,那我这个大队长岂不成了傀儡?我不能开这个先例。而且通过这件事我看出来李铁这个王八蛋他对我当这个大队长有点不服气,总想给我出点难题,现在只不过是想试探一下我有多大能水儿,随时想抓我一点把柄,好取我而代之。对这个王八蛋,我得多加几分小心才是。
       六
       对这次分工,王钢不大满意,他会后对我发牢骚说,为啥不让李铁管生产?你让他管学习,他就有了理由不出工,坐在办公室里整材料,划表格,像那么回事似的,其实是逃避劳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要是不想管生产,那就由我来管,你管后勤吧。他说算了,后勤有啥管的?不就是两个烧炕的破老头吗?说完自己嘿嘿地笑了。
       砂石场的劳动比起红专农场来强度大多了,就是水利工地下来的老右们也有点吃不消。白天十个小时挖砂石(砂石在冻土层下面,光刨半米厚的冻土层就能把人累死),每人一天的定量是一方卵石,一方粗砂。这是计件工人的定量,他们完成定量就有十三块钱的工资。挣钱是他们的动力,基本上都能完成。老右们体力差,粮食定量低,又没干过这种活儿,不会使巧劲儿,累得跑肚拉稀也完不成定额。这还不说,晚上喝完稀粥,想躺炕上歇会儿都不行,李铁的学习交心活动又开始了。他提的口号是“交黑心换红心”。他振振有词地说,右派分子每人都有一颗黑心,就是反党之心,如不交出来,批倒斗臭,随时都会重犯新的错误。他搞了一个谁也跑不脱的连环套:你既然是右派,你就必然反党,你要说你不反党,那就是不认罪,就得批倒斗臭。你认罪了,就证明你确实是反党了,也得批倒斗臭。总之是在劫难逃。我发现,这个王八操的天生就是个整人狂,把他划右派真是太冤枉了。
       另一件也是他的发明创造,即根据每个人的劳动和交心情况,把老右们再划一次左中右,每月一划,张榜公布。要是一年十二个月都划到左边,就有希望回到革命队伍,要是大部分时间都划到右边,就成了右中之右,那还有什么希望?所以谁也不想把自己划到右边去,那就得使劲表现,不但要拼命干活,还得争着交心,交了自己的黑心,还得检举别人的黑心黑肺,以求立功赎罪。让他这么一折腾,整个右派大队就像一个大蜂巢,无论白天黑夜都搞得嗡嗡叫,就是做梦也没有一个好梦,不是交心就是挨批。
       我说:“李铁呀,我看在右派中划左中右这个办法是不是改一下?改成先进、一般、后进三种。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说时面带微笑,显得挺友好。
       王钢说:“我同意。右派就是右派,里面哪有左派?”
       李铁红了脸,争辩道:“毛主席说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我认为这没什么不对。”
       王钢说:“毛主席说的右,就是咱们这号的,他可没说右派中也有左派。”
       李铁不服:“我也没说右派中有左派,我是对他们改造程度进行比较区分,这样有利于促先进帮后进有何不妥?”
       我笑了笑说:“我看你们俩的意见没有多大出入,无非是名称不一样,就这样吧,以后不叫左中右,就叫先进,中间,后进。”
       大队长一锤定音,不管服不服,也没人再放屁。
       最让人难受的事情是夜里装火车。你想啊,白天挑了一天石头,已经累得腰酸腿麻,晚上又学习两三个小时,散会后还在那儿争着交心,好不容易睡下了,不等你歇过劲来,又要爬起来装火车。三九寒天的从热被窝出来到零下三十多度的冰天雪地里干活,装火车有时间限制,一般情况下是每人平均五吨砂石,从专用线站台爬两三节跳板挑到车厢里,四个小时必须装完,装不完公司要挨罚,公司挨了罚,支书和经理就要把我叫去问我为什么?支书老周是个麻子,还是个独眼,还是个络腮胡,一脸恶相。从头一次看见他,我就在心里打鼓。王钢说,这人从前是个乡党委书记,外号老右倾,上边不得意他,就把个乡书记抹号了,发配到这么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当三个党员的头头。他大概是心里憋屈,从早到晚扎在食堂的小后屋,不是喝酒就是呼呼大睡,啥时候你见到他都是醉醺醺的,说话舌头发硬。他对右派大队的事毫无兴趣,从我们来到砂石场,他一次也没有莅临我们的会议指导。只有公司挨罚了,经理汇报了,他才把我叫去。也不是叫到办公室,而是叫到他喝酒的地方去,他一边喝着酒吃着猪耳朵之类(我一看见他那盘油汪汪的猪耳朵就要流哈喇子,一听见他嚼猪耳朵的声音——咯崩,咯崩,就要昏过去),他瞪着一只带玻璃花的眼睛,看看我,说:“你这个大队长是咋当的?你那二百多人是来改造来啦还是来混饭吃来啦?你再这样我可要向上边反映啦……”他也就说这么多,末了还问我吃饭没?要是没吃就在这儿吃吧。他也就是虚让我一下,表示对我的尊重而已。就这,我已经感激涕零了。打过几次交道之后,我发现这人还真不坏,看来还是俗话说的对:“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阿弥陀佛,就让他一直在这领导我们吧,千千万万别把他调走啊。
       为了按时装完火车,不管你是大队长,还是烧炕的都得去挑石头。我知道老余头挑不动,就让他在大队部看电话,实际上就是让他休息。有一次李铁回大队部拿东西,见他没去装火车,就问他:“老余头,你为啥不去装火车?”他说:“大队长让我看电话。”李铁说:“电话又跑不了,还用一个大活人看着?去,装火车去!”
       老余头空手上跳板都要摔跤,何况还要挑一挑石头?刚上到半截腰就从跳板上滚下来了。当时黑灯瞎火的,人们忙得眼睛直出汗,谁会注意到他呀?等到装完车,清点人数,才发现少了个人。根据以往经验,装完车总要有一两个人摔伤摔昏,反正一个反动派,摔伤摔昏哪怕摔死都是应该的。找到了抬进屋就算了事,大家都去睡觉,要是第二天这人硬了,就打报告,说死了一个,让他家里来人领尸吧。如此而已。
       老余头摔伤的事让我很生气,这个王八操的李铁,你知不知道你他妈是干啥吃的?你知不知道老余头是我什么人?他差一点就是我老丈人!我为啥对他这么关心爱护?我不知道他是咱们这帮子反动派当中最反动的一个?就是咱们都是冤枉了的,他也不冤枉。他这个反动派是货真价实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他在运动中可是一句话也没说,把他打右派没有道理,你可以把他关监狱里去,判他无期、死刑,都可以,但你不能因为他当过国民党就说他是右派。右派是想跟共产党平起平坐,三分天下,你就是给他老余头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哪!这些话我都只不过在心里转一转,跟谁也没法说,除非我活腻味了。
       我看见老余头躺在大棚子里哼哼,没人给我们烧炕了,问明原因,就把正在写黑板报的李铁叫到大队部。
       “既然你知道我安排他看电话,为啥还让他去装火车?”
       “我想着电话又不会跑用不着一个人看,装火车需要人手……”
       我冷笑一声,说:这二百多号人党已经交给我了,出了事要找我算账,以后我决定了的事你少插嘴。现在人已经摔伤了,你马上带三个人把他抬医院去!”
       这是我俩第一次公开较量。我之所以敢跟他较量,是因为上边有李有良和王木,他不能把我怎么样。他就是有后台,也不会太硬邦,否则他就不会给打成右派。
       老余头住了三天院就出来了,继续烧炕。这个回合我大获全胜,老余头对我更是感恩不尽,说要是没有我,他的老命早没了。可是我想,你要这个老命又有何用?你这一辈子算是交待了。
       七
       有个名叫李小钢的小学老师,是李铁树立的交心样板。他几乎时时事事都要交心,不但找小队长,中队长交,还找大队长交。你只要看他一眼,他就跑过来向你交心,弄得我都不敢看他。就这也不行,他还是缠住你,不交不拉倒,可以说他是交心交上了瘾。为了摆脱他的纠缠,我就让他写书面材料。他很听话,每天都写,而且一式三份,交给三个大队长,好像怕有人把他的交心材料给贪污了似的。
       有了这种样板,像李小钢这样每天交心写材料的人便雨后春笋层出不穷,李副大队长就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埋头看啊,选登啊,写按语啊,找他们谈话啊,忙得不亦乐乎,工地上再难看到他苗条的身影和苍白的刀条脸了。
       王钢对此颇有意见,说咱们出大力流大汗,他却当上了坐办公室的干部,不行,让他跟我换换!
       我想这样也好,王钢心太软,总说右派粮食定量太少,要么提高定量,要么减少定额,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后边这句正是典型的右派言论,早已批得体无完肤。这个王钢,真是不识时务。幸亏当时只有我们俩在我们的小屋里,我当即给了他一拳,说:“你给我住口!你是不是活腻味了?你要是活腻味了就自己找个歪脖树上吊去,别在这影响别人改造!”
       他嘿嘿一笑,不吭声了,低头卷烟。我最烦别人在我跟前卷烟。他卷烟的麻利劲儿让我想起一个人,想起富裕社的老乔,想起他女儿娇娇。我一想起娇娇就又想起一个人,就是红专农场的小杨红。想她对我的种种好处。也没多少好处,只不过她爱听我唱歌,然后给我一个大馒头,如此而已。那个白白胖胖的又甜又香的大馒头,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跟小杨红在一起。我这人真不咋的,吃着锅里的总要看着碗里的,是个天生的花货。现在好了,偌大的荒草甸子,全是他妈的跑腿儿,一个个土头土脑,没个孩子样儿(这是当地的一句土话,意思是说不像个人样)。只有食堂里有个女的,还是个大洋马,大肚子腆着,裤腰带耷拉着,说话大舌头,心眼倒不坏。大伙都叫她老马婆子。这个老马婆子也有点花心,总想跟我套近乎。可是我对她丝毫不感兴趣。
       我见他把烟卷好了,叼在嘴上了,就一把夺过来,扔到房门口去了。
       “你!你咋回事儿?”他生气地瞪着我。
       我说:“少跟我扯闲白儿,说正经的,你从前跟老周关系咋样?”
       “一般。他是个大老粗,就知道喝酒,对这种干部我最看不起了。”
       “不管咋说,从前你们是同事,你去跟他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定额给咱们减点儿?要不就让他以公司名义去粮管所给咱们改改粮食定量,就像你说的,不能又叫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刚说到这儿,他就给了我一拳,说你别栽赃陷害我,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
       我俩都笑起来。
       在那个年代,又是身处那样一个恶劣的环境,能这么知心,确实不易。这种知心是我们在红专农场建立的。我和他睡觉紧挨着,还有另外一个难弟,就是县公安局的杜白。我们三个人头挨头睡,躺在一起总要说说闲话,说说笑话之类,也没有别的内容,也不敢有别的内容。我们三个人臭味相投,直到多年后,仍然保持着这种友谊,可以说是罕见的。
       当下王钢就说我可以去试试。
       这件事他说是说了,老周也哼哈答应着,却一直没有下文,估计是喝完酒就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看王钢的身体并不像他的名字那么坚强,还爱咳嗽,让他跟其他老右们一起干那种累死人的活儿,他的确吃不消。我就说,这样吧,你跟李铁换换,你主管学习,让他主管生产,怎么样?
       他想了想说:“好啊,可得有个条件。”
       “你咋那么多条件呢?说!”
       “他那一套交黑心换红心之类我可干不了,咱们都是右派,他把黑心交给你,你也没红心给他,不等于是白交吗?纯牌糊弄洋鬼子,弄得人心惶惶,国无宁日,不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吗?有那个时间让大家伙休息休息养养精神多好,干起活来还能多点儿力气,你说是不是?”
       我说:“既然让你主管了,那就你说了算,我反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找你的事儿不就完了?”
       “那不行,他要是提出来,他那一套行之有效的好办法为何要取消?你得站出来给我撑腰,说是经你同意的,咱两票对他一票,他就没屁放了。”
       我笑笑说:“你这个家伙心眼可真多。好吧,就按你说的办。我实话告诉你,他前几个月排的那些个左中右不是让我给人事局寄吗?全都让我塞灶火坑里了。”
       我俩都嘿嘿地笑起来。
       八
       李铁对让他主管生产很生气,但他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同意。
       他这个人就是有办法,自从让他主管生产,不到一个月,形势就改变了,不但月月能完成定额,还不断有人放卫星。卫星放得最大的是二中队长肖雄。此人在水利工地就放过日产十方卫星,当然比起那些百方元帅来,十方算不了什么,但他这个十方是货真价实的,而那些百方元帅都是假的,就跟亩产一万斤小麦一样是人造神话。
       公司对我们大队的成绩很满意,决定给些奖励。什么奖励呢?从前是一个月有一天假,现在改为两星期有一天假,可以上街看看电影,洗洗澡。
       可是问题也来了,由于劳动过重,营养跟不上,患肝肿大的越来越多。我向支部做了汇报,看能不能按国家规定让病号休息,给点营养补助之类。老周说,全国都在肝肿大,你们右派肿点有啥了不起?我看这正是考验你们改造决心的时候,还是克服点吧!最后还算不错,他从粮管所弄来几百斤黄豆,凡是得了肝肿大的每天中午发一两煮黄豆,生产定额减半。于是没得肝肿大的人都盼着自己的肝赶快大起来。中午开饭时,人们看着大肝们从卖饭口领到一小碟子煮黄豆,边走边往嘴里揉豆子,馋得直流哈喇子,眼睛发红发绿。
       出事是在一个下雨的晚上。
       这是开春头一场雨,而且伴有雷声隐隐。拉巴荒地仿佛一夜之间就从一个满脸枯皱的老妪变成了一个新鲜活泼的少女,到处洋溢着一股生命来临的喜悦。这天是个星期天,因为下雨,人们都在屋里呆着,有的睡觉,有的写家信,有的下五子棋,张见第一次从箱子里拿出他从军校带来的手风琴,坐在行李上拉起了苏联歌曲。琴声把人带回到从前的日子,也就是带回人间的生活,让人感慨万千。我躺在大队部里,听着手风琴,想起了那次舞会,真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那个世界第一美女再一次来到我的眼前,我又闻见了她那特有的气味,那种久违了的丁香花的香味。我流下了思念和痛苦的泪水。
       这天晚上没有安排学习,大家早早地就躺下了。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入睡,乃是人间的一种享受。这种声音总能洗去我心头的烦恼,安安心心地入梦。
       刚睡着没多大一会儿,电话就响了。电话一响,没别的事儿,就是装车。
       打电话的是公司主管生产的章队长,此人跟老周一样,也是个酒篓,一天三顿饭离不开酒盅子。他喝的吃的都是计件工人孝敬他的,他拿个皮尺一比划,说多少就是多少,所以工人都给他上供。
       李铁一听电话响就坐了起来,拉着了电灯。这个家伙神经衰弱,一宿睡不上仨小时,小脸煞白,眼白上网着通红的血丝儿。我一看他那张脸心里就充满了同情,所以我很少看他的脸,我不想同情他。我不想同情他,是因为他从来不同情别人。他一心想的只有一件事,好好表现,拿出成绩来给上边看。真是像人们说的,党这个母亲有时候太马虎,泼洗澡水连孩子一块儿泼到了阴沟里,而那个孩子却是个孝顺孩子。说实在的,在这二百多臭狗屎中,虽说全他妈的是冤案,百分之百的冤案,但最冤的,也就是一点儿也不反动的,心里全是革命的就他一个人,他是真冤到家了。然而他从不发牢骚,也不长吁短叹,他是个最理智的人,知道受了冤枉不能喊冤,你越是喊冤,就越要冤枉你。这人简直就不是人,我是说,简直就是一架机器。冷是冷,但绝对管用。要是上边问我,你看这里边要是只摘一顶帽子,谁最合适?我连想都不想就会回答:“李铁!”
       要是再问一句:“你自己怎么样?”
       我就会说:“我照他差远了,差着十万八千里!”
       这是我的真心话,但这并不表明我欣赏他,喜欢他。恰恰相反,我从心眼里厌恶他,恨不得今天就把他的右派帽子摘了,让他跑步回到革命队伍里去,别在这儿跟我们瞎搅和,让我看着心里膈应。
       我见他已经拿起电话来了,就眯着眼,没有起来。这个世界上要说还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眼下也就是这个臭烘烘的热被窝了。
       李铁面无表情地问:“多少?四十八节?多长时间?四个小时?老工人不来了?光我们大队装?你等一下,让我们大队长跟你说……”
       他把电话递给我,说:“章队长说天不好,老工人住在镇上,来不了,让咱们自己干……”
       我操他妈!
       我拿起电话问:“章队长吗?我是老柳……你说,我听着呢……”
       王八操的章石头想要这些人的命啊,四十八节车皮,每一节平均五十吨,我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总共两千四百吨,四个小时就要装完,就是说每个人要在指定时间内用土篮子把十多吨卵石从距离火车二三十米的地方挑上去。得爬三节跳板,天还在下着雨,跳板一出溜一滑的,又是黑灯瞎火的,一不小心就得摔个仰面朝天。说是二百八十人,其中有一半肝肿大,只能坐着喘,根本就挑不动土篮子。你说这不是想要这些人的命吗?当然,这些人的命已经不算命了,死一个少一个,死一对少一双,都死了更好,省得还给你们开支(每人每月二十四元到二十八元,个别的保留工资或者降上几级),还得给你们粮食吃。心想这样也好,非常好,就让今天多死几个吧,死得越多,对他们本人来说,就是一种解脱,对其余的也就是没摔死的人来说,也可能带来一点好处。什么好处,我一时也想不出来,至少会引起当局一点重视吧?
       我看一眼眼睛通红的李铁,他已经穿戴整齐,正往肩膀上系垫肩呢。再看睡炕头上的王钢,还在那儿坐着磨蹭呢,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嘴张得像个扬子鳄。瞧他那个懒洋洋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个反动派,反动派都是一听哨子响就扑腾一声从梦里坐起来,三下五除二胡乱穿上破衣滥衫,下地集合待命,一个个积极得像个劳模,哪有他这么磨蹭的?我是说,他根本就没有认罪服法,好像对摘了帽子重返革命队伍一点也不关心。他说过,就是把这里边的二百八十顶帽子全摘了,只剩一顶也是我的,我着什么急呢?
       为什么他这么悲观?因为他的帽子是县委书记亲自给他戴的,只要这位书记不调走,不下台,不死,他就别想重回革命队伍。他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而那位书记也就是破秀她爹今年才五十出头儿,离死还早着呢。我想过,等我摘了帽子,要是破秀想帮我啥忙,我就让她给她爹说说,放我的朋友王钢一马,不要再打这只落水狗了。据说这些雄性动物们为了争老婆或者争领地打得你死我活之后,只要对方承认失败了,夹着尾巴走了,胜者的一方就宽宏大量,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绝不再追着往死里咬。这是一种王者风度,也是一种战略眼光,他想的是日后他也有被别的更强者打败的时候,到那时,人家同样也会放他一马。
       李铁问:“我去把人叫起来吧?要不要中队长先开个会?”
       我看也不看他,一边穿衣一边恶声恶气地答:“你是生产主管,你问谁?”
       他听出来我的不满。我就是让他听出来,让他学乖点儿。他屏息静气地从我眼前低着个狗头钻到雨里去了。他没有雨衣,我们谁都没有。就是有,只要大队长不穿,谁也不敢穿。我不说你娇气,我只要不穿,你就不敢穿。这就是权威。我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权威就在我身上长出来了,走到哪儿(当然只限于我们这二亩八分地),人们都要看着我的脸色,显出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好像我是什么大官儿似的。只有王钢不买我的账,他还像个团县委书记似的,摆臭架子,有时也让我恼火。
       我也像王钢那样打哈欠,把嘴张得像个扬子鳄,比他张得还大,像个当爹的扬子鳄。我磨磨蹭蹭地穿衣服,系垫肩。一脸的火气。
       大棚子那边响起了哨子声,我估计许许多多的梦(美梦和噩梦,多半是噩梦)都随着尖锐的哨音像水蒸气一样蒸发了。
       九
       当车头像跑累了的猛兽喘着粗气爬回车站去把一条黑黢黢的大蜈蚣丢在专用线上也就是把痛苦和死亡留下来时,我的决心才最后下定。
       我先把老余头找来,跟他交代任务。我对他说,今晚的任务非同寻常,至少要有一百人摔伤,也可能摔死个百儿八十的,最后如果只有一个幸存者,那就是你。你必须如实地记下每一个人摔死摔伤的时间,地点,以及有关的一切,日后你有可能成为现场唯一的目击者,责任十分重大。
       二百多个难兄难弟从充满了噩梦和二氧化碳的大棚子里跑出来,按中队建制站好排,站在第一场冷雨中。李铁把今天的任务说了一说,最后的话是:“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完成任务,这是党对我们有没有彻底悔改决心的考验!”这家伙正是毛主席一贯反对的典型的党八股,每次都是老一套,没有一个新语汇。
       他讲完照例问我一句:“大队长还有啥指示没有?”
       也是八股调,连一个字都不会变。这种脑袋就是花岗岩。
       我看着眼前的可怜虫们缩脖端胛一个个冷得直磕打牙,我自己也感到了第一场春雨的冷度远不是别的雨能够与之媲美的,它直接就进入了牙缝和每一个骨头缝里,在那儿像蚂蟥似的使劲往里钻。我走到队前,撸了一把脸,用最为平淡平直的略带水音的声音说:“今晚是个不平常的夜晚,也可以说是一生难得一遇的夜晚,希望大家能够珍惜,永志不忘。”说完这句话,我就带头抄起扁担土篮子,朝那条瞪着血红眼睛的黑蜈蚣走了过去,像一个从容就义的革命烈士。当时我的确有那么一股豪情,确切地说是悲情。我突然感到人生的毫无意义。人生就是任人摆布,被人捉弄,自我捉弄,也就是在权力面前像个孙子,把脑袋一缩,把屁眼夹紧,别让屁放出声来。
       他妈的狗人生!
       十
       真是一场好雨!
       老杜甫早在一千年前就看见了这场春雨,他破例地极为抒情地高声吟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说实在的,我不怎么喜欢老杜,认为他这人太较死理儿,也就是太忧国忧民,读他的诗总要把眉头皱紧,没法开心。比较而言,我更喜欢老李白,他的诗都是从酒坛子里泡出来的,带着一股酒香。据说老人家最喜欢诗三李词三李。词三李中有个女才子李清照,是我最最喜欢的。我喜欢她的凄凄惨惨戚戚,一种冷雨般的人生感受。
       我躺在绵绵细雨里,就像躺在湿淋淋的诗句上,那些不停地洒到脸上的雨丝有一股甜甜的味道,我对它充满了温情和爱恋,就像当初对那位天下第一美女,她的名字叫安。
       安,再见了,今生今世,来生来世……
       十一
       这是我最后的意念吗?可能是。也可能是事后的杜撰吧?谁知道。这些都无从考证了。无所谓了。
       静静的病房,静得像一个真正的病房,也就是我曾经向往的那种——雪白的墙,雪白的床单,雪白的大衣,雪白的大口罩,之类。安就站在那个明亮的玻璃窗前,望着外面的小树林,那儿随风摇曳着一株紫丁香,紫丁香的香味染上了她的头发,嘴唇,进入她的气息,血液,让我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够呼吸到,并为之陶醉。
       是的。
       我说的是从前,上一辈子,曾经有过一个叫安的姑娘,我曾经像一个诗人那样为之倾倒,为她写下一个又一个美丽的诗句。她就像一个美丽的诗句,在我的心头低吟浅唱,清风徐徐吹拂我的脸颊。
       “你醒过来啦?”她当时就是这么问的,微蹙着眉毛,微眯着眼睛。
       我醒过来啦。我为何会醒过来?我是何时因为何故睡过去的?这事让人百思不解。
       我看着她,那苍白的忧蹙的脸上,有一种前世的姻缘闪闪烁烁。她俯下身子,一股丁香花的香味来到我的意识之中。还有一滴泪水,像雨水一样洒到我尚有感觉的脸上,像一条毛毛虫从高处往低处爬行。然后是,然后是,湿漉漉的嘴唇,贴在了,贴在了干燥的沙滩上,龟裂的土地上,那片被记忆丢弃的荒原上。
       我感到惊奇,瞪着两眼,想看,想问,想闻,想知道发生的事情。但我却被死神的无情的手指,拉进了黑暗之中,永劫不复。
       
       十二
       事情没能按我之所想到达极限,这里面有两层意思。一个是我本人。我想要么一死了之,要么伤及皮毛,绝对不能摔断胳膊摔断腿,日后成个残废,一瘸一拐地走哪膈应到哪。不要说革命,就是找对象也没人搭理。革命事小,少我一个人,革命照常进行;找对象事大,人类和其他动物一样,首要的问题是繁衍后代,对我个人来说,或者对整个人类来说,它比革命重要得多。
       可是我这人就是太他妈的情绪化,一到节骨眼上,就二百五。就会背弃初衷。当时那个场面,就像当年红军过大渡河似的,敌人的机关枪突突着,一排一排的敢死队从铁索桥上往下掉,掉到无情的江水里去,然后呢,后边的敢死队又冲了上去,机关枪嗒嗒地响个不停,勇士们义无反顾,像让镰刀割倒的韭菜,割倒一茬又起一茬,真是悲壮之极。在这种情形下,我原来设计的第一套方案,即在开始装车的半小时内就从跳板上掉下去,躺在地上装死——跟我老家村街老槐树上的吊死鬼一样,一掉地上就装死,等危险过去再急惶惶地爬走——我知道,只要我掉下去,就会有人大呼小叫地,于是乎就有好多人放下手里的活儿,七手八脚地抬我。我呢,在他们抬到半路上时忽然睁开眼睛,大喝一声:“别管我!把我抬回去!我死活有何要紧?装车才是重中之重!”他们当然不会让他们受了伤的大队长再回到雨里泥里去受那份罪,不容分说地就把我弄回大队部放在火炕上了,我呢,可能已经真的累昏了,让雨浇感冒了,反正是浑身没一个地方好受。估计睡上三四个小时,我们的人也就差不多了,我是说,不是摔下来躺在地上装死,就是真死,要么就是缺胳膊少腿,躺着让雨来浇,至于那些大肝们,早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早就躺倒昏迷或者把肝累破了,他们像一群集体自杀的海狮,横七竖八地躺在海滩上,湿淋淋的,等着人来抢救。当然不会有人来,这地方没人,只有我们这帮流放犯。那就在雨里浇着吧,刚出透汗,再让冷雨浇个透心凉,不是感冒发烧,就是伤口溃烂。我有二百多个难友,他们一个一个地从跳板上往下摔,总得摔一会子吧,所以我得等待。天亮前再一瘸一拐地重返第一线,咬着牙和那些奇迹般地还没从跳板上摔下来的没有累昏饿昏的为数寥寥的几个泥猴儿一起干,直到老周们带着老工人来。他们是一定要来的,车站不知给他们打多少次电话骂人了,车站就是车站,他不管你摔死了多少人,他只管按计划办事。
       我说的是第一套方案,还有第二套方案,即我在装车头半小时因故没有掉下去,因此也就没法(不想)装死,我像往常一样地二百五,也就是按毛主席的教导(共产党员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干部要起模范带头作用,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等等),无论装火车还是筛沙子挑沙子,我都是用全大队最大号的土篮子,一挑二百五十斤。四个人装一个车,每次都让汗水湿透棉袄,然后让冷风一吹,立刻邦邦硬,一走嘎嘎山响,像穿了一身铁甲,我认为只有这样,我往队前一站说起话来才有分量,才会树立起大队长的权威。
       事实呢,当我看到难友们都奋不顾身地水淋淋地喘吁吁地扑通扑通地从溜滑的跳板上往下掉,掉下来挣扎着起来再往上爬,那样一个十分悲壮的场面,我就忘了那个可耻的第一方案,又来了二百五劲头,挑着头号大土篮子,一挑二百五十斤,箭步如飞,自装自挑一上一下一分半钟(我算过,只有用这样的速度坚持四个小时才有可能完成每人十吨的任务)。而大肝们老头们还有瘦鬼们,包括李铁那样的只会动口不会动手的小白脸们,神经衰弱者们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累死也做不到,他们的份额也要加到别人身上,别人就得完成十五吨而不是十吨,就是像我这样一直箭步如飞干五个六个小时也不行,这就是说今天的任务从根本上说就是混蛋王八蛋,就是要这些人的狗命,这一点从一接电话,我就明白了。因此我才下了决心,要么一死了之(活着也是受罪,死了更好),要么一开始就装死,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是我自己的二百五性格粉碎了第一个方案(老泰戈尔说,我播种性格,我收获命运,一点不错),我卖起了狗命,连为谁为何卖命都没有想清楚,直到干了也不知第几个小时,估计也有四五个小时了,我确实不行了,连站都站不住了,只剩下捯气的工夫了,才把挑子往砂堆上一扔,坐在那儿,让值班中队长也就是李上尉吹哨子,把小队长们叫过来,一个一个地躺在那儿有气无力地蚊子哼哼似的报告进度和摔伤的人数。结果不出我之所料,进度只有三分之一,摔伤的却超过了二分之一。
       “他妈的,这算什么改造?改造就是要,要,要脱胎换骨!怎么才能脱胎换骨?不死上一回两回怎能脱胎换骨?不是只有死了才能托生吗?才能变猫变狗吗?变,就是脱胎换骨!都回去给我往死里干,把那些没摔死的都给我叫起来,发扬老八路的重伤不下火线的光荣传统,只要一息尚存就得往上冲,小车不倒就得推,啥时候倒下不动弹了,就算革命成功了,就,就他妈的算改造好了,我给他打报告摘帽!”
       小队长们很听话地回去了,开了一分钟的动员会,接着就又呼呼地干了起来,就听吧唧吧唧地往下掉,啊!妈呀!哎哟!全是他妈的包!叫什么叫!不就是一个死吗?你们的狗命就那么值钱?你们的狗命一钱不值!我恨不得把摔死的摔个半死不活的家伙们一个一个地揪起来,一人一个大脖溜子,骂着推着让他们起来给我干。我已经疯了,简直就不是人了。我自己也像他们一样,从上边摔下来时,也妈呀了一声,不然别人就听不见,老余头也不会往我这儿跑。老余头拿个手电筒跑来跑去,照着刚摔下来的那张让泥水模糊了的脸,写着:晚十时三十五分一中队三小队队员关山月从第三节跳板上摔到跳板下边的石头上当场头破血流不省人事。(另起一行)晚十时三十六分第二中队第六小队队员罗龙基在挑着石头上跳板时因身体虚脱从第二节跳板上一头栽下满脸开花(该小队长王铎说是虚脱,他说该小队大部分人因为出汗过多和肚里没食儿都在虚脱,此话属实,王铎说他可作证)……
       那天晚上最忙活的人可能就是老余头,他得不停地从这头跑到那头(四十八节车皮也就是二百多米也就是一个来回一里地的样子),在雨中,泥中,从跳板底下钻来钻去,浑身湿透了几遍,手电筒和笔记本都瑟瑟发抖,最后的字迹都模糊不清了。他倒在一个水坑里,临死还把笔记本搂在怀里,怕让雨水弄湿透了大队长看不清。可怜的老余头!我对他说过,如果本大队有一个摘帽指标我也会推荐你。他说他谁的话都不信就相信我。其实我不过是信口胡说。他一个真正的反动派,就是摘二百个帽子恐怕也轮不到他。
       他是享福去了啊。
       总共摔伤一百五十一人,摔死三个,其中包括昆吾老头。让两个烧炕老头一起到另一世界去也好,算是有个伴儿。摔成植物人两个,其中就有屡放高产卫星的中队长肖雄;其余皆因累,饿,虚脱晕倒,包括那些大肝们,晕倒后躺在雨水里让雨浇了半宿,没有一个爬回宿舍的,最后全部感冒发烧,因并发肺炎而死者三人。
       不尽如人意。
       以我的意思,全部摔死最好。死后上边大发慈悲,把右派帽子一风吹全摘了,这就是死者和他们家属的心愿。
       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大队副李铁,他居然也在摔伤之列,而且伤得还不轻。据老余头的笔记称:副大队长李铁是在晚十二时十二分在四中队一小队挑着石头上跳时从车门口栽下来的,当即昏迷不省。
       他摔成了植物人!
       是不是我把他看得太坏了?也许他是真的想改造成个新人?那么他心目中的新人是个什么样儿呢?他带着有关新人的蓝图去见马克思(我想别的右派是没有这个殊荣的,他却应该有,因为从本质上说他是个真正的马克思的信徒)去了,他在那儿一定会向伟大的导师交出他的黑心,也一定会换上一颗红心,以便在那儿继续干革命。
       
       十三
       “你醒过来啦?”
       是的,我醒过来啦。
       我发现,不是立即,是稍后,在我一阵头痛之后,我定定地看着她,发现她不是,不是我那个梦中情人。她不是,肯定不是。安。
       我的眼睛从她那张苍白的也可以说是憔悴的病态的脸上移开,想看看别的东西,找到坐标和方位物,以便确定我身在何处?我们平时从梦中醒来,都有这样一个过程,寻找自己的位置,就像蜘蛛醒来就寻找它的网。我的网呢?它慌里慌张地四处寻找,分明昨晚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织起了一张网,一张挺不错的网呢,可是一觉醒来,却不见了,它能不着急?
       可怜的蜘蛛。
       我找到了,是一个方位物。方位物是个军事术语。我曾是一名军人,所以总忘不了寻找方位物。我发现一个太阳,红彤彤,光芒四射,奇怪的是它并不晒,那四射的光芒一点也不刺眼。在它下面站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人的上半身,他身着灰中山服,扣子系到下巴那儿,就是说系得非常严实,严谨。他的脸上也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也那么红彤彤。这人是个福相,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大有帝王之相。我有点认识他,他也认识我,不然的话,何以来到我跟前,笑眯眯地瞅着我,一脸的慈祥?我们互相看了一会子,我就感到累了,心里说,这人也怪,他光看着我却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我累了,我可是要睡了,你要是还不说话,我可就睡了。
       我真的睡了。
       等我再次醒来时,发现我是睡在一间大屋子里,这里有好多人,大家都在睡着,只有电灯没睡,他比那个太阳还亮。“啊唷——”我听见有人大声叫唤,接着就有更多的人跟他一样叫唤:啊唷!啊唷!啊!他们从不同的方向发出不同的声音,把周围充满了。我像一个婴儿一样张着好奇的两眼,寻找发出声音的地方,看看是些什么人,为何要发出啊唷之声。
       我之所以要写这些,是这些东西印在了我的记忆里。在此之后,我记得的东西就不多了,或者说就不那么新鲜了,被时间过滤掉了。
       那个问我“你醒过来啦”的人是个姑娘,我好久都没看见过姑娘了。在那个兔子不拉屎的拉巴荒地,只有男人,没有姑娘,一个也没有。休息日上街,能看到几个,但都土里土气,身上也没有好闻的气味,我对她们不屑一顾。就是梦里,姑娘们也不来找我,她们把我彻底地忘记了,这真让我难过,因为我是那么爱着或者说爱过她们,她们怎么这样无情呢?
       她们本来就是无情的啊。
       可是我看见的这个姑娘,她跟她们不一样,她见我醒了,脸上就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像那个方位物一样,也就是像那个太阳一样光芒四射,却并不刺眼。
       她把她的纤纤玉指竖在我的眼前,晃着,问我:“这是几个?”
       我想把它捉住,放我嘴里含着。可是我的手不知跑哪儿去了,它听不到我的命令。我感到沮丧。
       “五个!”我肯定地说。
       “再看,到底几个?”
       “四个。”
       “再看……”我不看了,我闭上了眼睛。
       我听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她说唉。她就是这么说的,唉。她用这个字对我表示失望。我不能让她失望,她会走出这个屋子,上别的地方去,让那些个能够用手捉住她的人把她捉住,那她就归他所有了。就像当年安让李有良捉住了,她就归他所有了。王八操的李有良!
       “一个!”我睁开眼大声说。
       这一次她笑了,说“对了”。这一次,她坐下来了,坐在我的床边,用她带着香味的小手抚摸着我的脸,嘤嘤地小声哭起来。我再一次闻到了我从前最爱闻的那种气味,姑娘的香味。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谁,她是小白。她是来呼兰河探亲听说我住院了特意到医院看我的。
       十四
       二十天后,我出院了。用纱布吊着一条胳膊,拐拉着一条腿。而李铁却成了货真价实的植物人。上边说他不是右派,他的右派没有批准手续。后来又从死掉的几个人中,查出来两个跟他一样的假右派,其中竟有老余头!
       天哪,这是谁开的玩笑?有这么开玩笑的吗?这玩笑开得是不是太大了?
       十五
       装车事件引起了县委领导的高度重视,说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可以这么干呢?毛主席说,右派虽然是反动派,但还是可以改造的嘛,改造好了还可以利用嘛,就是地主土豪我们也不主张从肉体上消灭嘛,这件事一定要调查清楚,无论查到谁,查到哪一级,都要对责任人严肃处理,绝不手软!
       “绝不手软”,这个词,让人一听就瑟瑟发抖。
       调查是由王木和书典负责。幸亏是他俩,要不然就糟了糕了。他们住在拉巴镇委招待所,两人一个房间。
       我出院后王木就把我叫过去,说了半天闲话,才问正事儿。我照本实说。王木说,你说的这些情况我们都知道了,你说这件事怎么处理好?
       “让说真话吗?”
       “那还用问?”
       “言者无罪闻者足诫?”
       “对。”
       我说章石头这家伙最不是东西了,光喝工人的血,是个旧社会地主管家那号人物,应该严惩。他说行,把他撤了,让他当工人去。还有呢?我说,还有就是,要拿右派当人看,右派不是犯人。我们的生产定额应该比老工人低,因为我们的粮食定量比他们低三分之一;再说改造思想应该以学习为主,光劳动不行。他说行。还有呢?我说这次死了的都是公伤,也就是为革命和建设而献出了宝贵的青春和生命。当然他们头顶上戴着一顶右派帽子,死得再英勇壮烈,也不会重于泰山,这我知道。但至少证明他们已经彻底悔改了,不再反党反社会主义了,对吧?那么是不是应该摘掉他们的帽子?这对他们来说可能无所谓,反正他们也不知道了。但对他们的家属来说,却意义重大,她们不再是右派家属了,也就不再受歧视了,以后也可以入团入党了,是不是?这不也算施仁政吗?
       他说你说的这个有道理,但我当不了家,我回去向李有良汇报,尽量争取吧。他问还有没有?
       我说没有了。
       “你自己有啥要求没有?”他笑着问。
       “没有。”
       “你不认为……对这次事故,也有责任吗?”
       他把我说怔了,也把我说火了。呵,弄了半天,我差点把小命送了,不但没有功劳,反倒有了罪了?
       “我有什么责任?”我大声嚷道,“当时我就对章石头说,这样的天气,车站就不应该给我们甩车皮,老工人不来,光让我们这些人干,根本就不可能完成任务。而且非摔死人不可。可是他说,这是公司领导定的,能完成也得完成,不能完成也得完成。这是他们一贯的说法,我想可能上边真就这么定的,我们到了这一步,还有啥话可说?结果出事了,又要找我,我有什么责任?我一点责任也没有。”
       说到这儿,我心里感到十分委屈,眼泪又出来了,它来得正好,古人说哀兵必胜。什么是哀兵,不就是爱哭的兵吗?
       果然,我一哭,王木就笑了,用安慰人的话说:“你还是老样子,动不动就流眼泪,到现在也没改……我知道你没啥责任,可你是大队长啊,出这么大的事儿,总得给你点啥处分才行啊,不然责任都推给一个章石头也不行啊,你说是不是?”
       我用衣服袖子把眼泪擦了擦,无所谓地说:“随你们便吧,反正我小命在你们手心里攥着,爱咋着咋着,顶多不就是一个死吗?那就把这次责任都推我身上,把我一枪毙掉算了,反正活着也是受不完的罪,咋改造也没人相信,死了大家都利索。”
       他说你又来了,欠!然后问书典:“你说呢?”
       书典说:“是不是问问公司党支部再说?”
       这小子一点也不想替我说话,一点不念旧情,我算把他看透了。
       王木说:“好吧,等找过老周之后再定吧,不过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可能要给你一点什么处分,不过不会影响你以后的摘帽,这个你放心好了。”
       我哼了一鼻子就出来了。
       书典送我到大门外,见左右没人,才说:“王木是没有办法,你咋这么不通情理呢?你想想,大队死了伤了这么多人,县委书记都过问了,问谁是大队长,是不是他有意弄的?查一查这个人的情况,不行就把他关起来。李有良说,得给柳杏一点处分,不然没法交差。最后说给你一个撤销职务处分,但不任命新的大队长,还让你代理,算是戴罪工作。王木让我先给你打个招呼,省得你到时候闹情绪。”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回身就走了。
       我望着他那熟悉的背影,眼睛有点湿润。是的,也许我是太多疑了,在我心目中,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了。是不是这样呢?到底怎么看他和王木呢?他们到底是害我的仇人还是帮我的朋友呢?我一时真的弄不明白了。
       十六
       王木主持了一次由右派大队全体成员和公司领导参加的大会,宣布了处理意见。除了我已知道的,就是王钢的大队副也给撤了,而且不再任命大队副。关于给已死右派摘帽的事,县里说上边没有这种政策,暂不考虑。以后公司不再给右派安排生产定额,可以搞点副业之类,比如种菜养猪。实行半天学习半天生产,以学习为主。
       临走那天,他又把我叫到招待所,问我想通没有?我说想通了,不但想通了,还感恩戴德呢。他知道我肚子里有气,也不惹我。问我还有啥想法和要求。我说我想知道安的情况,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就不说。他笑了,说:“你小子真是吃一百颗豆不嫌腥,都啥年月了,人家都要生孩子了,你还惦着她有屁用?”
       “啥?安要生孩子了?”我瞪着眼睛,死也不信,“不可能!她会跟李有良生孩子?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
       “算了,把她忘了吧,她也早就把你忘了。”他嘿嘿一笑,说,“今天找你,是托你帮忙办件事,我们有个科长,他外甥女家里遭灾,出来找饭吃,我把她安排到你们这儿了,公司让她到工地食堂当服务员,说这是当下最被人羡慕的工作,因为能吃饱饭。这话也对。你把她领到工地去吧,以后她有啥事儿你多照应着点儿,或者给我打电话。”
       他让书典从隔壁房间把人领来交我带走。不一会儿,一个小姑娘低着头跟着书典过来了,王木对她说:“这是柳大队长,一会儿你就跟着他到工地去,以后有啥事你就对他说,他会照料你的。”
       小姑娘穿了一件旧布衫,是那种红底带小白花的,下身是一条黑布裤,短头发有一点黄,脸色更黄,一看就是饿的。
       她慢慢抬起头来了,那双大眼睛一看见我就把我给抓住了,抓得死死地,一眨不眨,好像要把我剥皮去骨,好像要把我一口吞到肚里去,好像她八辈子以前就认得我,好像她找遍了天涯海角,在她不抱任何希望的地方一下子就把我给找到了。
       不是好像,是真的。光红专农场她就去了五次,都让看门老头给轰出来了。还有一次是让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姑娘。
       她说她的名字叫娇娇。
       她说你是我哥。
       是的。是的。是的。我是你哥,任何时候都是。
       “你让俺找得好苦哇!”她哭了起来。
       十七
       我说的不是在王木那儿,是在我们出了拉巴小镇之后,在大草甸子上,在一个绿色的旧沙坑里,我和她互相搂着,抱着,亲了一回又一回,之后。这话只能在那会儿说。而在王木面前,她只是看着我,一声不吭。这小姑娘,挺狡猾的。我也一声不吭,我比她更狡猾。我假装不认识她,问她叫什么名字,上过几年学等等。她真以为我不认得她了,委屈得眼圈儿直转泪。
       我想人还是活着好,装火车那会儿我一犯糊涂,差一点就摔死,真要是摔死了,这会儿娇娇就找不到我了,我就不能跟她搂搂抱抱的了,就不能一下又一下地亲嘴了。而我好像一辈子都没跟姑娘亲过嘴似的,而我是多么愿意跟她们亲嘴啊。我说,啊,活着真好哇,还是好好活着吧。
       那个小沙坑是无数个废弃的沙坑当中的一个,由于多年无人光顾,由大风从远处搬来的草籽儿就偷偷地在那儿生活了下来,它就成了一个由青草和野花覆盖着的小窝了。我们躺在里面,就躺在了草香花香里了,就与世隔绝了。而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注意过这些废沙坑,也没注意过野草野花什么的,不知道春天是何时从何处来到拉巴荒地的,我的心还留在冰天雪地里,在那儿瑟瑟发抖。这会儿,我忽然看见了春天,它跟别处的春天一样,有温暖的阳光,柔和的风,有蓝灰色的天空,和慢悠悠地在天上闲逛的像棉花团儿一样柔软的白云,甚至还有一只我小时候经常看见的鹞鹰,它在我们头顶上游来荡去,好像发现了我们,以为是两只正在交配的兔子。
       “娇娇,”我让她趴我身上,紧紧地搂着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她的存在。我的手一刻也闲不住,在她身上到处乱摸,确切地说是摸着那些小骨头,她身上到处都是小骨头。“你知不知道我为啥不给你写信?”
       “不知道,我都想死你了,天天盼着你给我来信,可就是盼不来……”她又流起眼泪来了,把眼泪蹭我脸上,哽哽地哭。
       我用舌头舔着她脸上咸咸的泪水,拍着她的后背,哄她:“别哭别哭……你一哭我的心就乱了,别哭了啊,我告诉你说,我多少次想着给你写信,可是一想到你接着信肯定会跑来找我,你一看见我们像牛像马一样地干活,累得从早到晚身上的衣服泡在汗水里,看见人们是怎么看待我们这些人,你准受不了,还不如不看见的好。你看不见还会在想象中想着我跟在你们那儿一样有吃有穿,也没人欺负,挺好的,你就会放心地等我,因为我说过,等我摘了帽子,要是那会儿你还没找对象的话,我就娶你,我是不是这么对你说的?你还记得不?”
       她的眼泪一直流,刚让我舔干了,下一个又冒出来了,这小姑娘她实在是太委屈了。她哽咽着说:“记得……你临走给我写的,写的,那个纸条……还,还留着……你咋那么狠,那么狠啊……”说到这儿,她就放声大哭起来,在我身上浑身颤个不住,眼泪成串地像从泉眼里往外冒,用舌头是舔不过来了,只能用我的大脸给她擦。我的脸面积大,在她的小脸上擦来擦去,直到她止住了啼哭。
       后来,她竟然睡着了,大概是太累了。那就让她在我身上睡吧,像一个婴儿,睡在母亲的怀里,那么安然,安宁。
       我轻轻地拍打着她,哼着一支软绵绵的歌,就是直到现如今人们还不时唱的那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把我自己也哼睡了。
       我们回到工地时,正赶上开午饭。我听见她肚子咕咕噜噜直叫,知道她饿了,就把她领到食堂后屋,找到管理员刘麻子。这个刘麻子是个大胖子,是个厨子,人说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又说瘦死的厨子三百斤,一点不假。娇娇他舅让王木把他外甥女安排到食堂干活的确是英明之举。我把娇娇往刘麻子跟前推了推,说:“这个小姑娘是人事局王局长的亲戚,他跟周书记说过了,让我带过来,在你手下干活,这事周书记跟你交代过了吧?”
       刘麻子看了看娇娇,说:“行啊,先到前边帮着卖饭去吧。”
       我领她到前边,对正在卖饭的老马婆子重新交代了一遍,说是人事局王局长的亲戚以后请她多多照料之类。她一听是大官的亲戚,立马在脸上现出我们在别人脸上通常看到的那种表情,笑说:“哟看长得多俊,还没吃饭吧,那就先吃吧,今儿个是窝窝头土豆汤,你能吃几个拿几个,让大队长给你找个碗。”她还用眼睛亲热地摸了摸娇娇的脸,说她得卖饭,就不招呼她了。
       我帮她找了碗筷,拿了四个窝窝头,舀了一大碗土豆,上面盖着两片白菜叶子,领她到外面餐厅,找个桌子坐下,让她先吃。我去买我那份饭。右派们见大队长领个漂亮小姑娘来吃饭,都像见了神仙下凡一般,一个个眼珠子玻璃球般地滚过来,滚到她跟前就不走了,赖皮赖脸地黏糊上了。我能理解他们,就让他们过过眼瘾吧,这帮可怜的家伙。
       我买了两个窝窝头,一碗土豆汤,跟娇娇坐一起。她已经把一个窝窝头吃进了肚子,菜也只剩下半碗了。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等你就先吃上了……”边说边又拿起第二个窝窝头,咬了一口。她说她已经有半年没吃过饱饭了。村里成立了个大食堂,家家把锅和铁器都送到小高炉去炼铁了,一到吃饭时间就到食堂去打粥,稀里咣汤的,连个米粒都看不见。她奶已经死了,她妈得了肝炎,她爸让她找她舅想想办法随便找个有饭吃的活儿,为的是逃条活命。
       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过,灾荒之年,饿过头的人见了饭就往死里吃,这样不行,弄不好就会撑死。想到这儿我就对她说:“你慢点吃,别吃撑着,以后你在食堂干活,再也饿不着了。”
       她红了脸,低下头,眼泪掉到了菜碗里。我知道她是想到了她妈她爸和二娇,他们还在家里挨饿呢。我想劝劝她,又无话可说,只好闷头吃饭。
       开始是王钢(我让他接替肖雄当了中队长),接着是李上尉,张见,都端着碗凑到我跟前来了。这三个人可以说是我的亲信。其他人不是不想来,是不敢来。我把他们一一给娇娇做了介绍,在介绍娇娇时我仍说她是王木的亲戚,并说以后她卖饭一定会给你们挑大个儿的窝窝头多给你们盛点土豆,你们对她也要多关照,不能让人欺负她。
       饭后我又帮她安排住处,跟老马婆子住在我隔壁的小马架里。
       她看着我做这些事,问我:“你哪像个改造的呀?你在这儿不是挺说了算的吗?”
       我就是想给她这样的感觉,让她有个安全感。我说:“这儿有二百来个右派,全归我管,所以我说了挺算。以后你有啥事只管对我说,这儿的人谁也不敢欺负你。”
       她说我看出来了,他们都挺巴结你的。你也不像以前了。这话让我有点吃惊。“我不像以前了?什么地方不像?”
       她用大眼睛翻着我,抿着小嘴,不吭。
       “说呗,哪儿不像?”
       “嗯,说了你别生气呀,就是,就是,你以前吧,挺和气的,现在听着你跟他们说话,就像我们村支书跟社员说话似的……”说到这儿她就又用大眼睛翻我,一翻一翻的,那个样子可爱极了。
       因为小屋没人,我就搂过她亲了亲她,笑着说:“你说得对,我就是变了。我不想变,可是不变不行啊。这个你长大了就知道了。人到啥时候就得说啥话,你们支书有一天当了社员,他再说话就不像现在这样了,人都一样,懂吗?”
       她撅着嘴,说:“反正我还是喜欢以前那个你……”
       “是吗?你是说你不喜欢现在这个我了?”我用两个手指头捏着她的小下巴,嘬着她的小嘴儿,问她。
       “也不是……你啥样我都喜欢……只不过,我更喜欢以前那个……”
       “好吧,我争取改,为了让你喜欢,我努力改,好吗?”
       她偎着我,很幸福的样子,说:“这真像做梦似的……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呢……”
       这一天过得真是无比的幸福,而且我想着以后,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大草甸子上,有了娇娇,我的日子将会无比的香甜。
       当然,我又错了。
       十八
       天气有点不对,本来不是多雨季节,却总是下雨。下雨对我们来说,当然是好事儿。一下雨就不用出工,就坐在大棚子里念报纸,谈大好形势。也不用像李铁当政那会儿交黑心换红心了,挺好。
       这天又是雨天,白天没出工,晚上学习了一会儿,我就宣布结束,我说今晚早点结束,大家睡个好觉,说不定明天是个晴天,大家鼓足干劲,多挖两土篮子石头比啥都强。我一说,大家就乐,一个个忙着脱衣往被窝里钻。灯官正准备拉灯绳,忽听头顶上一声巨响,像1945年在日本广岛爆炸的那颗原子弹。真要是那样就好了,这些臭狗屎的苦难也就受到头了。可那声巨响并没有把棚子炸塌,只不过把窗玻璃震得嘎嘎拉拉响,铺好的被子上落了一层土。有人说,这不是好雷,八成是殛住活物了!
       大家等了一会子,见第二个雷不想来,就说算了,睡吧。于是灯官就拉了灯绳,世界进入到黑暗之中。就在电灯刚刚灭掉的瞬间,第二声巨响比第一声更大更有威力,大雨点子也紧跟其后,像机枪子弹扫着窗户,嘎嘎啦啦,哒哒哒哒,那个热闹啊,刚躺下的人都坐起来了,灯官把灯绳也拉着了。有那好奇的光着脊梁就往外跑,回来大声喊:“是下冰雹啦,有鸡蛋那么大,弄不好能把人砸死!”
       学习结束后我本想马上回大队部去,说不定娇娇已经去了我的小屋,正等着我呢。因为一到星期六,老马婆子就回镇上,跟她丈夫去过夫妻生活(现在都叫性生活,那时候没人这么叫,都叫夫妻生活,挺文明)。娇娇一个人不敢睡,就跑我的小炕上赖着不走,非得让我陪着她,直到她睡着了,我才能睡。当然,这件事也是我最乐意干的事。我之草草结束学习,就是为了早点去陪娇娇。我的心早就不在那张破报纸上了,早就跑到我的小屋去了,我愿意跟我的娇娇在一起。
       可是我让冰雹截住了,心说这个王八操的冰雹,早不下晚不下,专等这时候下,你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吗?这会子娇娇一定吓得六神无主魂飞魄散,说不定已经哭开了。你能想象我有多着急。
       我想就是下刀子我也得往小屋跑。
       可是,我刚到门口,就听轰隆一声,房顶塌下来一大片,大雨如注,从上头往屋里灌。屋里立刻炸了营。只听一片喊叫声,屋顶左塌一片右塌一片,每塌一片都要引发一阵惊叫。正在大家惊慌失措之际,外面的水又从门口直往屋里涌,不一会儿,就到炕沿了。这时,西半截房顶轰隆一声响,砸了下来,一下子压住不少人。在一片哭叫声中,电灯也灭了,只有闪电用它锯齿形的电光刀不时把黑暗的天空割开一个口子,转瞬又被黑暗所弥合。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势,呆呆地站在水里,六神无主。可人们这时候都等我发号施令呢。我就问身边的王钢:“你看咋办?”王钢说:“得先把压在下边的人抢救出来,时间长了要出事儿。”
       他这话提醒了我,上次装车死伤那么多人,至今还有七个人住在医院里下不来床,再来那么一下,我这个大队长就当到头了,帽子也别想摘了。这一吓,就把灵感吓了出来。我立即跳炕沿上大声吆喝:“各中队注意啦,大家都不要乱,从现在起,以中队为单位,各自为战,先救人要紧,救出来的人,手拉手往专用线的高地上转移,那儿有两节废车皮,一半会儿进不了水。只要坚持到天亮,一切都好办。”
       我这么一吆喝,人心稳定了。各小队长都有手电筒,大家七手八脚地从塌掉的顶棚底下往外扒人。因为棚顶是用草苫的,砸不死人。但闷时间长了,人会因窒息而死。没有救人任务的中队就按我的部署手拉着手往外走。可是外面的雨实在太大,炸雷一个接一个,人们都湿淋淋的,随时都有让雷殛住的危险。还有一些上次摔伤没好利索的,肝炎加重的病号,他们也需要人帮助,这样一来行动就很慢,不等人们走出去,东半边房顶也塌下来了,又压住不少人。这时候从外面涌进来的水已经齐腰深了,而且涨速极快,几乎是眼看着往上涨。王钢说,八成是前面的大河决口了,这可危险!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娇娇,我就让王钢指挥人们往外撤,我得赶紧去救她。
       我脱了衣服,只穿背心裤衩,把衣服团了团,顶在头顶上,拿个手电筒,蹚着齐腰深的水,往大队部走,边走边喊娇娇,为的是让她知道我正在去救她。但是雷雨的声音有如山崩海啸,我的叫喊有如一小片树叶,落下去就给冲走了,没有一点点痕迹。此时是阳历七月上旬,白天气温也不过二十度左右,夜间只有十度左右,水温就更低了,可以说冰冷刺骨,不一会儿大腿就给冻麻了,它们僵直如同两根木棍,交替着前行。大棚子周围全是废弃的沙坑,这时都变成了陷阱,一掉进去就会没顶。幸亏我是在家乡的河水里泡大的,多深的水也不怕。从大棚子到大队部只有十几步远,因为是黑夜,手电光让厚厚的雨帘层层拦截,射不出两米远,只有闪电能劈开黑湿的雨幕,为我指出那幢小房子。它是个半地下室,窗台只高出地面不到一尺,这时大水已经吞噬了它的大半,唯有那一小片屋顶像一块黑色的木板在水上漂着,它有可能转瞬之间就给冲走。
       我意识到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娇娇,我可怜的孩子,说不定已经在睡梦中就让突如其来的大水给淹死了!一想到这个可怕的情景,我就恨不得一头扎进沙坑里,追赶我的心上人,在黄泉路上给她做伴。没有我做伴,她一个身单力薄的小姑娘,一定会害怕的。她本来就胆小,在那样可怖的阴暗的路上,怎么能行?我拼了全部的力量,嘶声地哭叫着,向那片漂浮的屋顶游去。谢天谢地,就在我游到屋顶跟前时,好像是上天特意为我放了一颗照明弹,闪电在头顶上绽开了一片菊黄,像一大朵节日的礼花,而坐在屋顶上怀里搂个包袱的小姑娘正镇定自若地等着我,她看见了我,就站起来,举起一只手像是要欢呼,也就在这个瞬间,那片屋顶却塌了下去,连同它上面的小姑娘!
       我的天!
       十九
       闲置在专用线上的空车皮在风吹雨打中不知挨过了多少寂寞时光,它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它会成为人们争夺的天堂。
       当我背着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娇娇到达那两节废车皮跟前时,车皮里已经挤满了从大棚子里来的老右,黑压压的,腥乎乎的,嗡嗡嗡的,一堆名副其实的臭狗屎。这时水还没有上到路基,就是说,车皮外面还有一条陆地,上面横着生锈的铁轨和朽烂的枕木。大雨还在无情地打击着朝这里走着的人们,多半是病号和伤员,包括上次装火车摔的和今晚让倒塌的房顶砸住的。我把娇娇放到地上,用我的湿衣服裹住她,对车皮里的人们发号施令:“车皮里边的人都给我听着,马上出来集合,各小队点名清查人数!”
       显然这是假公济私,不这样,他们是不会出来的。他们不出来,娇娇就得在雨里淋着,没让大水淹死,也得让大雨淋死。
       右派是最最听话的,我一声令下,谁也不敢怠慢,他们知道,以后能不能摘帽,党支部也好,人事局也好,都得听我的,实际上他们的命运已经不在别处,而是在我的掌握之中。
       不管这些人内心里是多么不满(好不容易抢占了一个好位置,却硬要让出来),他们对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做了权衡之后,都能从大局出发,麻利地从车皮里跑出来,在倾盆而下的大雨里站队,听候小队长点名,和大队长训话。
       就在他们乱哄哄地在黑暗中互相寻找自己的小队之际,我已经把娇娇弄到车皮里,让她坐在一个角落里了。我告诉她不用害怕,这些人都非常老实,谁也不敢碰你一下,要是有谁敢碰你一下,你就大声尖叫,我马上就处理他。
       她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处于半昏迷状态,蜷缩在黑暗里,那些小牙互相磕碰着,哒哒哒哒,好可怜啊。就这样,她还把胳膊抬起来,把手里攥着的一小块窝窝头塞进我嘴里,让我差点哭了。
       可是我不能多呆,我必须出去给大家训话。
       我站在车门口,居高临下地用手电筒照着下面的一群,看着他们在大雨里缩着脖子竖着耳朵,听小队长点名,大声地答应着。我心里有数,刚来拉巴砂石场时是二百八十一人,现在去了死了的,住院的,实有二百六十三人。可是小队长报上来的人数却只有二百四十五人,这就是说,还有十八人没有到达,或者在路上掉进了沙坑,让水淹死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丝毫也不能大意。
       “大家注意听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是对我们又一次严峻的考验,我相信,经过一年多的改造,特别是经历了上次深夜冒雨装车事故之后,我们大队的全体人员都从过去的经验中学到了很多很多,因此这场大水不会吓倒我们,它只会让我们变得更坚强,改造的决心更坚定,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回答的声音充满激情,一点也不勉强。真是好样的。
       “那么现在还有十八位伤病员没能跟上队伍,他们可能正需要我们帮助,各小队要派二至三名身体条件好的,最好是会水的队员,去寻找他们,一定要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要把车皮让给伤病员。根据车皮的容纳情况,有三分之一的人要在外面淋雨,各小队由小队长安排老弱病残进车皮,其余的人可以轮换着进去避雨。我相信大家在这个困难时刻,一定会发扬先人后己的风格,把方便让给别人,把困难留给自己,这也是我们改造思想的一个目的。大中小队的干部包括我本人都要起带头作用,把车皮让给队员,并组织好外面的人不要离开路基,因为周围全是沙坑,掉进去就有灭顶之灾。为了抵御寒冷,可在原地跑步,以使血液流通。每隔半个小时轮换一次。现在开始行动!”
       说完我就从车皮里跳出来,跳进瓢泼大雨里。本来是一个假公济私的阴谋,由于自己一通慷慨激昂,二百五性格再一次冒泡了。我穿着背心裤衩,站在瓢泼大雨里,指挥若定。然后带着自告奋勇愿去寻找失踪者的几十个小伙子(从本质上说他们绝对不是什么臭狗屎,而是非常优秀的青年),冒着随时被大水卷走或掉进沙坑淹死的危险,义无反顾地朝已经倒塌了的大棚子方向摸了过去。我想,在这个生死关头,我这个大队长必须这样,日后才能服人,才能确保自己的权威性。
       但我也担心娇娇,怕她冻坏,她挤在几十个湿淋淋的男性身体中间,会不会害怕?没有我在跟前保护,会不会有人浑水摸鱼,占她的便宜?尽管有着这么多的担心,我并没有改变主意,救人是第一位的,这并非出于人道主义什么的,而是出于责任,这十八条小命和我的未来息息相关。
       我一边蹚着没腰深的水往前走,让大家喊着那些失踪者的名字,一边在心里诅咒,我当然不敢诅咒别个,只能诅咒王八操的老天爷,它总是跟我过不去,不让我舒舒服服地度过这场人生劫难。他要是个普通老百姓,我非一刀捅了他不可!
       二十
       从专用线路基到大棚子总共也就一百多米,中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沙坑,现在都灌满了水,我走在最前面,给他们趟路。我掉进去几回,都及时游出来。这样折腾了半宿,只找回来迷失方向的七个病号,和三具尸体,其余的八个人估计是让大水冲跑了,只能天亮以后再找。这时我们这些人差不多已经快冻僵了,车皮里的人听说我们回来了,都主动把位置让出来,把我们拽进去。
       我找到了娇娇,她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刺猬,蜷成一团,连脑袋都缩到了衣服里。我实在是太冷了,也顾不得许多了,就把冰冷的身体紧贴着她,把她搂进怀里,哆哆嗦嗦地小声对她的耳朵说:“别,别怕……是我……”她听出来是我,就把我包着她的上衣反过来包住我,搂着我瑟瑟发抖。我们的牙齿发出十分吓人的磕碰声,车皮里所有的牙齿都跟我们一样,进行无休无止的磕碰大比赛,再加上几十个肚子在咕咕噜噜进行肠鸣大合唱,车皮里好不热闹,一时间竟把外面的风声雨声都压了下去,错误地以为雨已经不下了。其实雨一直在下,只是雷声不像开始那么疯狂了,它时不时来一下,向人们显示着它无意离开这个该死的荒原,直到把我们这群倒霉鬼全部消灭为止。
       二十一
       天快亮的时候,挤在车皮门口的人们发生了混乱,把迷迷糊糊的我弄醒了。只听有人喊:“车皮进水了!”
       这一吓非同小可。车皮是我们生存唯一的希望,它一进水,我们就没有立锥之地了。
       这时水已经涌到我们坐着的地方,人们不知所措,使劲往里挤,好像里边是个安全港,其实是生存本能对于突然到来的灾祸做出的极不明智的反应。我怕把娇娇挤死,就尽力用身体护着她,用我的双臂支着车厢的铁壁,并大声下着命令:“不要挤,全体人员立即到外面去,到路基上去!”由于黑暗中充满了恐怖的喊叫,我的命令被他们的叫声淹没了。加上我的体力经过一夜的消耗,哪还有能力支持得住?一股不可遏止的力量仿佛轻轻一推,就把我挤扁乎了,好像要把我俩挤进车厢板里去。就在我极力想往外拱的瞬间,我听见娇娇轻微地叹息了一声,就慢慢地从我怀里往下出溜,由于我的胳膊还在支着车厢板,身体受着强大的挤压,怎么也抽不出手来拽她,我只能喊她:“娇娇!你咋啦?快站起来!你快站起来!”她没有反应。我知道,她是不行了。要是这时候人们能够放松,能够让我腾出手来,我会把她抱起来,走到车厢外面去,让她透透气,也许她还有救。可是不论我怎样声嘶力竭又骂又叫,也丝毫不起作用。直到大水淹到了胸脯,车厢里再也不能呆了,人们才往外涌去。
       我是最后一个从车皮里出来的,这时天已大亮,老右们还在路基上站着,也就是在水里站着,一个个露着鬼一样的面孔,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我抱着已经冰冷的娇娇,麻木地,充满悲忿地,往车站方向走着。也许那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吧?因为从我们那个地方,只能看到车站,那儿有一个大烟筒,距离我们最近,而且有一条专用线,只有走在它上面,才不至于被大水淹没。
       后来我听王钢说,大家见我领头往车站方向走,便都傻乎乎地跟着走,走到半路,水却呼啦一下子撤走了,几乎不到一个小时,就露出了路基。这时雨也不下了,太阳破云而出,往死里照着从死亡之谷里逃出来的这一群人。
       人们都躺倒了,横七竖八地躺在路基上,像爬到海岸上来的集体自杀的海豚。
       我感到马上就要死了,我愿意,我想跟我的娇娇一起去,我要给她做伴。
       我搂着她,躺在路基上,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和别人一样,很快就睡着了。
       二十二
       “你们现在还有多少人?”
       “二百四十九人,其中有两个植物,三个瘸子,五个肝硬化,一百八十一个肝肿大……”
       “你们来的时候是多少人?”
       “二百八十一个,都是健康人。”
       “你是什么意思?集中改造不好是不是?把人都改造死了,不死也成了残废对不对?”
       “我可没那意思,你别给我扣大帽子,我还想多活两天呢!”
       “没那意思是啥意思?你罗列那么多死的伤的植物的,我又没问你,你不是想让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吗?”
       王木这小子听力不错,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我是有这个意思,有一股怨气,可以说怨气冲天。我没地方发泄呀,我跟谁去发泄呀?
       这次他和书典来拉巴镇是组织右派学习《人民日报》国庆社论《改恶从善前途光明》的。社论主要内容是特赦日伪和国民党战争罪犯,稍带着提到了给已经改造好的右派分子摘帽。对于我们来说,这是期盼已久的大喜事,我不应该跟他顶牛。可是我心里的怨气一见他就要往外冒,堵都堵不住。这就是一个人的性格,俗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呀。
       我说我真没那意思,我只是想说,想说我对不起你,没把你们科长的那个外甥女照顾好,她才十五岁呀,你真不应该把她送到这个鬼地方来,她要是在她老家,虽说是吃不饱,总不至于饿死吧,可是到这儿却让大水给淹死啦,挺好的一个小姑娘,非常善良,聪明……
       “好啦好啦,她的事不怨你,淹死的也不只她一个。”王木开始抽烟,抽的是大前门,上等烟。这年月能抽大前门烟的都是上等人。我们大队会抽烟的都是抽卷烟,一多半榆树叶子,又苦又辣。
       “给你们两天时间,”王木说,“第一天学习讨论,第二天评议摘帽,看谁改造好了,民主评议,大队审核,支部签署意见,报县上批。”
       “有个问题能问不?”
       “啥问题?问吧。”
       “这次能摘多少,有没有硬性指标,百分比啥的?”
       王木觑着眼,看了我一会子,咧嘴笑笑,“你说呢?”
       “我说有,当初戴帽有,这会儿摘帽哪能没有呢?”
       “你小子改造了两年到底比以前聪明了,回去组织学习吧,这不是你该问的事儿。知不知道?”
       “知道。不过,能不能透露一点消息给我,让我心里有点底儿?”
       “我知道你想知道啥,你是想知道你自己这回能不能摘,对不对?”他还那么觑着我,一脸的鬼笑。他这种鬼笑我最熟悉不过了。我最恼火不过了。
       “对……你知道这对我非常重要……”
       “好吧,你可不准外传,要绝对保密!”他从皮包里掏出个黑皮笔记本,看了看,说:“这次你们大队计划摘五顶帽子……”
       我倒吸一口冷气,二百多人,才摘五顶帽子?光改造死的就三十多呀。可是我不能表示什么,我屏住呼吸往下听,我最想知道的还是我自己能不能摘,这才是最最重要的。
       “你这顶帽子有点悬乎,因为身为大队长你没把人看管好,不到一年死了那么多,县委书记大发雷霆,说要治你的罪。”他说到这儿就打住了,看着我。我满头大汗,汗水就像装火车那会儿一样哗哗地往下流。我心想完了,听他这话是完了,这一年心是白操了,累也白挨了,到头来弄个这样的结局,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当这个逑大队长了。这次要是摘不了,下次还不知道要到啥年月呢。好在娇娇死了,她不急着给我当老婆了,这样也好,这样摘不摘都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没人催我。不摘就不摘吧,带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的人总是有的嘛。
       “这次是李部长帮你说了话,哦,说错了,是李副书记,主管组织工作的县委副书记李有良同志帮你说了话,说死人的事不怪你,你在两次事件中都尽了最大努力,是有功的。要是你的帽子不能摘,那么其他人就更不能摘了。所以你的帽子必须摘,这样才给其他的人做出了榜样。听明白没有?放心了吧?”王木嘿嘿地笑起来。书典也笑了。
       我用袄袖擦着满头满脸的汗,心跳如擂鼓,咚,咚,咚,从来没这么兴奋过,党是伟大的呀,他到底看见了我改造的决心呀,他打我一巴掌又给我一个甜枣吃啊……
       “谢谢你们两位,真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我说到动情处,眼泪都流下来了。他妈的眼泪。
       王木笑笑说,感谢个屁。要感谢的话你就感谢李部长——李书记吧,要不是他替你说话,你这帽子就别想摘了。
       “那就请你替我捎话给李部长——李书记吧,说我感谢他,非常感谢。”
       我从镇上回到工地,第一个就把王钢叫到我住的帐篷里(大棚子让水冲垮后,我们都住在帐篷里),我让他猜这次能摘多少帽子。他大概早就想好了,出口成章地说:“最多十顶,最少五顶。”
       “为什么?”
       “啥也不为,我觉摸着。”
       “那你估计谁能摘?”
       “你能摘,别人不敢说。”说完他就“嘿儿嘿儿”地笑了。
       这家伙就是比别人都精。我打了他一捶,啥也没说,就召集中队长开会,布置学习的事儿。心里却说,这帮家伙还蒙在鼓里呢,其实评不评议有狗屌用?上边早把名单都定好了,无非让这些人热闹热闹,撕掳撕掳,狗咬狗一嘴毛,而已。
       国庆节前夕,开了个摘帽大会。我作为第一批摘帽的代表,在会上讲了一通集中改造的意义以及回到革命队伍以后的决心之类。最后王木代表县委宣布国庆节放假两天,节后,还要有一大批右派集中到这儿来,加速改造。
       会后,王木让我到镇委招待所去一下,说有人要见我。我一路上琢磨着,会是谁呢?是小白?是安?是李书记?不管是谁,反正现在我已经不是右派了,我回到革命队伍里了,是他们的同志了,我可以叫他们同志了,他们也可以这么叫我了,为了这一天,我经受了多少难以想象的磨难啊?我想要是娇娇不死多好啊,我就对她说,娇娇,快长吧,长到十八岁就给我当老婆吧。她一定会搂住我使劲亲我,边笑边哭,我就把她抱起来,一直把她抱到照相馆去,跟她照个订婚照,这是她一直向往的。想到这儿,我就哭了,我的眼泪最后一次打湿了我的破军衣。
       我不止一次来过这个招待所,总共十多间平房,设备十分简陋,最高级的房间也就是单人房,钢丝床,其他跟别的房间一样。
       王木把我领进去,李有良正站在窗前抽烟,他笑着跟我握手,问:“怎么样?相信我的话了吧?”他说的是一年前在富裕社跟我说的那句话,说他会帮我。他没有食言。
       我说:“多亏你了李书记,王局长已经跟我说了,我非常感谢你。”
       他笑了笑,让我们坐下,很和蔼地对我说:“经过这两年的改造,我发现你确实有了很大的变化,你很聪明,很快就能适应新的环境。你的大队长当得很不错,那么多人都能听你摆弄,对你服服帖帖,这很不容易,这得有点手腕才行。你学会了。从一张白纸,到学会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只用了两年时间,很好嘛。”说到这儿,他掏出烟来,递给王木一支,王木先给他点着,然后才自己点着,二人抽起来。李有良接着说:“本来是想给你分到报社或者文化馆去,可是他们对犯错误的同志还缺乏正确认识,不愿意接收。这也不能怪他们,转变认识需要一个过程。现在人们都是宁左勿右,不想犯政治错误。你的工作问题只好放一放了,目前就还当着大队长吧。你要知道,现在这个大队长跟你摘帽以前大不一样了,可以说有了本质的区别,现在你是我们的革命同志了,是党把你派到右派大队去管理他们,你不用跟他们一起干活了,你的工资也从砂石场转到了人事局,也可以说是王木的部下了,也就是说又回到你的老领导手下干事了,这不是挺好吗?你还有什么想法,趁着我们在这儿,不妨说说。”
       我什么也没说,除了再次表示感谢,什么也没说。
       我有点发蒙。
       我发蒙是因为脑袋上那顶帽子没啦,感到轻飘飘的,就像喝多了一样,没有了脚后跟儿,走起路来总想摔跤。我发蒙还因为小杨红那一声喊:“老柳头你给我站住!”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这么喊我。
       “你这是打哪儿来呀?这么巧!”我差不多是欢呼着对她说。
       我们并肩走着。我不怕有人看我,我从现在起是个革命者(起码是个准革命者)了,有资格跟姑娘们谈情说爱了,只要她们不嫌弃就行。
       她居然挽住了我的胳膊。在这个农村小镇,一男一女走在大街上,通常都要拉开防原子距离——也就是十步开外,哪有两人挽着胳膊的?
       我左右看了看,好在人不多,也就那么十来个,都把眼睛瞪得鸡蛋大,从四面八方朝我们集中,我指的是目光。
       “你问得多好。”她说。她还是那么快乐,从来不知道世上有愁事。我喜欢这种性格,她能让你生活在快乐中。“我能从哪儿来?你说说我能从哪儿来,嗯?”她说着一蹦,就蹦到我脸上,亲了我一口。
       这个小杨红,她是多么可爱呀!我一下子就爱上她啦。从前,在红专农场那会儿,她那么跟我套近乎,我也没爱上她,光烦她,嫌她人来疯,脸皮厚。我只爱她给我的那个大馒头。
       “你是特意来找我的?你知道我今天摘帽?”
       “那当然啦,不然我咋会在招待所门口等你呢?”
       “你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吧?就是那篇社论——《改恶从善前途光明》……”
       她笑了,不回答我的问题。
       这时我们走进一家国营饭店,我说我请她下馆子。不是吃饭时候,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小黑板上写着几样菜,全是素菜。主食只有黑面馒头。真让人扫兴。她根本不看那个小黑板,却跑到里屋去转了一圈儿,出来时后头跟着一个老头和一个小姑娘,两人把我们让到后头一个神秘之处,一个大白天也得亮着电灯的小屋。小屋里有一张桌子,上面有酒盅,茶壶之类,还有一碟子蒜瓣儿。
       “这是我男朋友。”小杨红对那个老头说,“我们出来玩玩,饿了,你这儿有啥好吃的没有?只管往上端,一分钱不少给你。”老头笑着看了看我说,不错,小伙子长得不赖。“我相中的小伙能赖了?”小杨红对我挤眉弄眼吐舌头,又转向老头说:“对了,临来我爸让我来看看你,问你好。”老头摸摸她的脑袋,说:“瞎说,他会想起我?”
       “不信拉倒,反正我把话捎到啦。”小杨红撒娇地说。“好,信。说吧,想吃啥?太好的没有,一般肉菜还能对付几盘。”
       “有饺子吗?”
       “那得现包。”
       “包吧,多放肉少放菜,一个肉丸才好哩!”
       老头笑着出去以后,小姑娘给我们沏茶,摆筷子,碟子。等她出去了,小杨红就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把小嘴递给我,让我亲她。我们亲起来没完没了。
       “说实话,想过我没有?不许撒谎——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啥?”
       “撒谎。”
       她笑起来,在我腮帮子上来了一下,“你一张嘴就是一个谎。知不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儿?”
       “撒谎。”
       她笑着趴到桌子上,直叫哎哟。我把她搂过来,继续亲她。我们不说话,光亲嘴儿,直到小姑娘在外面咳嗽。小姑娘红着脸进来,看也不敢看我们,好像刚才是她跟人亲嘴来着,让我们看见了。
       她把炒肉丝,炒肉片,还有一个溜三样,热气腾腾地摆上了桌子,说吃吧,等会就凉啦。说完还笑眯眯地看了看我,转身出去了。
       我一边往嘴里塞着肉丝肉片之类,一边说:“啊,好像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的菜啦,要是再有一壶八加一(酒)就更完美无缺啦。”
       小杨红跑出去,不一会儿就掂了一壶酒进来,拿着两个大酒盅子。她倒了两盅酒,递给我一个,举着自己那个说:“碰一下,祝你回到……回到哪儿啦?”
       “回到小杨红的怀抱里啦。”
       “说得好,就得这么说,喝吧,一口干了!”
       她先干了,把酒盅子倒过来让我看。我本来不胜酒,但在一个小姑娘面前不能示弱,就也干了。有一把火忽地一声就从嗓子眼蹿到了我脸上,火烧火燎的。
       “瞧你那个样儿,喝点酒脸红得像个小公鸡似的,说你是孩子你还不服,大人有你这么的吗?大人哪,喝多少也不会脸红……”这话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听着咋这么耳熟哇?这话八成是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早让我给忘了。还有那个场合,那个人。
       “哎,别光喝,吃菜呀,边吃边说。”小杨红把肉丝肉片之类一个劲地往我碟子里夹,她自己却很少吃。“说说你的事儿,给你分配了吗?”
       “没有,还在砂石场当右派头儿,说我干得不赖,这二百多人就得交给我组织才放心……”
       “是吗?”她笑嘻嘻地看着我,“是李有良说的吧?他呀,跟你一样,光撒谎撂屁儿,没一句真话。”
       我大吃一惊。
       我看着她,看了一大会儿子,加一小会儿子。
       “咋的啦?这么看着我干啥呀?”
       “你咋认识李有良?”
       她又往我碟子里夹了两箸菜,看了我一眼,笑道:“不就是个李有良么?他又不是皇上,至于那么大惊小怪?我就不兴认识他?就不兴知道他撒谎撂屁儿?”
       “对呀,谁也没说不让你认识他,我是说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实际上我是想知道小杨红是谁?我想爱她,却不知道她是谁。
       “你真想知道?”她问我。
       “对,真想。”
       “这事对你很重要?”
       “对,特别重要。”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先说了我就告诉你。”
       “好吧……”她用筷子夹了点菜放自己碟子里,问我为何不吃?边吃边听嘛。“李有良是我们邻居,就这么回事儿。”
       “他是你们邻居?他不是住常委院吗?”
       “对呀,是住常委院啊,我就不能住常委院啦?光兴他一个人住不兴别人住?”
       “你爸也……也是……常委?”
       “对呀?咋啦?他是不是常委很重要吗?对你。”
       我又蒙了。弄了半天,我眼前这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她居然是个常委的女儿!我还以为她能给我当老婆呢。
       我眼睛一闭。我死了过去。
       她跑我这边来,摆弄我的眼睛,摸我的脉,掐我的人中,叫我,亲我,搂着我的脖子哭,把我给弄醒了。我叹了一口长气:“唉——”足有一百丈长。
       “天哪,你这是咋啦?”她泪眼婆娑,哆哆嗦嗦,像要发高烧,“你这是啥毛病啊?不是羊角风吧?”
       “不是……但比羊角风厉害多啦……”我有气无力地说。我完啦,好不容易找到个爱我没商量的主儿,却是个常委的女儿。她要是敢爱一个摘帽右派,她爹就敢打断她的腿。
       女服务员进来,问还要啥菜不?我说不要了。
       她出去了。
       “你爸到底是个啥官儿?”我拉着她的手不肯丢,一丢她就会飞到九霄云外去。
       “他呀,是李有良的顶头上司。这回知道了吧?”
       我一把把她推开,瞪着她,“李有良的上司?李有良不是组织部长吗?”
       “对呀,那我爸就是书记呗。”
       “撒谎!”我哈哈大笑,“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也学会撒谎啦!你要是说别人我兴许不知道,还能把我给糊弄住,说你爸是书记,你知不知道书记是谁?”
       “是谁?”
       “他叫抗敌!”
       “对呀,他叫抗敌,这我还不知道?我比你早知道一百年。”
       “可你姓杨!”我有点心慌。说不定她跟着她妈姓呢。
       “对呀,哈!你这个大傻瓜,你以为我爸姓抗对不对?我爸姓杨,抗敌是他刚参加革命时起的化名,那会儿都有化名,这回听明白了吧?”
       “等等,你还有个姐对不对?”
       “对呀,咋啦?你认识她?”
       “她叫个啥?”
       “她叫杨玉秀,小名叫秀……你认识她?”
       我又一次死了过去,这回是真死,不是假死。我是说,我想真死,而不希望假死。
       等她再一次把我弄醒,我已经不爱她了,不敢爱了。就这样吧,一辈子打光棍的命,再挣扎也没用,无非是害人害己。
       我跟她碰了一下酒盅,说:“谢谢你了小杨红,你让我吃了两年来最好的一顿饭。不过,钱得由我付,这你别跟我争。”
       她说那当然,骑士风度嘛。
       我说我还得回工地去,那儿还有二百来人等我安排放假呢。
       她说那当然。
       我就站起来,想找服务员算账。她说忙啥呀,饺子还没上呢。我一摸脑袋,对呀,我怎么把饺子给忘啦?
       我只好又坐下。
       她看了我一会儿,问:“这次摘帽,你有思想准备吗?我是说,摘帽名单里有没有你心里有数吗?”
       “有。”
       “你知道准有你?”
       “对,准有我。”
       “那么肯定?有人告诉你啦?”
       “对,王木告诉我了。”
       “就是那个大眼珠子王局长?”
       “对,我们原先在一个学校呆过。”
       “他咋告诉你的?”
       “说真话吗?”
       “当然啦,你再撒谎我就不跟你好啦。”
       “他说你爸不同意给我摘,是李有良力争才同意的……”
       她蹦起来,瞪着那双雾气沼沼的大眼睛,恨不得把我给瞪死。
       “啥?他说是李有良力争?妈呀,笑死我啦……”她真笑起来,又趴桌子上笑起来没完没了。她就这么个毛病,笑起来没完没了。我怕她背过气去,就拍打她的后背,像拍打一个小孩。
       “天哪,我算是服啦!”她用手绢擦着流出来的眼泪,“这个世界上的人咋都这么能撒谎呢?一个个瞪着两眼说瞎话,说得就跟真的似的。这事我要不是亲耳听,亲眼见,我也会相信……”
       “你是说,王木说的不是真话?”
       “天哪!”她还想笑,好不容易忍住了。“你想不想知道真相?不想知道就算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儿。”
       “当然想知道啦,事关我自己的命运,咋会不想知道呢?”
       “好吧,那我告诉你,是我同意给你摘帽,不是李有良。”她看着我,看我是不是还会死过去。
       我没有。这次我没有。我有了一切应变的思想准备。但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你?你同意的?你同意有个屁用?”我也笑了,是假装的,不是真笑。我怎能笑得出来呢?
       “好吧,不说点细节你是不会相信的。”她说。
       “上个星期天,晚上,我正给我爸读《呼兰河传》——我爸就喜欢这本书,百听不厌……”
       “等等!”我想起了那则传言,就是李铁私下里跟人说抗敌是冯歪嘴子跟王大姐儿在磨房里胡搞搞出来的私生子,因此抗敌才把他打成右派。抗敌还说要是萧红活着,他也想把她打成右派,这跟小杨红说的正好两拧着。那么到底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呢?
       “你说你爸最爱听你读萧红的书?这可是真的?”
       “当然啦,这还有假?只要我在家,他没去开会,他就会说,丫头,过来,给我念一段《呼兰河传》,这可是咱们呼兰河的光荣历史啊,想不到咱们这个破地方还能出那么大个才女,唉,要是你们姐妹当中能有一个萧红多好哇。他一说到这儿,我就给他打岔,我说好啥好?萧红要是活到现在还不定咋着呢,说不定也得打右派。他说胡说,萧红是鲁迅的学生,谁敢打她右派?就是我也不敢哪,说完就嘿嘿地笑了……”
       “是吗?”我还是有点将信将疑。这真出乎我意料。可我还是一下子就喜欢起她爸来了,不为别的,就为他喜欢萧红的书。
       “好,明白啦,往下说那天晚上的事儿吧。你刚才说到你正给你爸读萧红,然后呢?”
       小服务员端着两碗饺子进来了,问我们要不要醋。我说要。她又送来半碗醋。
       我们一边吃着饺子,一边接着说那个故事。
       “李有良来给我爸说给右派摘帽的事儿,说按你说的摘五顶帽子,这是名单,你看看有何不妥?然后把一张纸放下就走了。我爸一直闭着眼睛,他还等着听我读书呢。我拿起那张纸看了看,看那五个摘帽的都是谁,居然没有柳杏林,却有一个张见。我也不管谁是张见,就把他改成了柳杏林。我跑到他家——不是就一门之隔吗?他几乎天天来我家,送点好东西啦,说说工作啦。我爸带听不听的。一般都是由我招呼他,他有啥事也都是对我说,让我给我爸传达。我爸对他提的那个名单根本连问都没问。我假传圣旨说,这个名单改了一个。说完就回家了。他也没问,他不敢问。就这么回事儿。这回知道了吧,你的帽子就是这么摘的。根本就不像王木说的,是什么李有良力争的结果——这个王木,等我见了他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不结,让他爱撒谎!”
       我出了一头汗,一头白毛子汗。这太他妈的不严肃啦,弄了半天,我的命运是由这么一个小姑娘随便就决定了!这也太他妈的不像话啦。那我们出生入死地天天改造来改造去的,不是开玩笑吗?
       我用袄袖子在脸上呼啦了两下。我说好热呀。这饺子真他妈的好吃,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我是想用打马虎眼来掩盖内心的不满和激动。
       她说是吗?你要是爱吃,等咱俩结了婚,我天天给你包,好不好?
       你们听她说得多好!等她跟我结了婚!天哪,这辈子就别想啦,等下辈子吧。
       我一边吃一边说:“好,那就一言为定。不过,我很想知道,你准备何时跟我结婚啊?”她也慢慢地吃着饺子,半天吃不了一个,“你说吧,你说啥时候结就啥时候结。”听她说话的口气,就像说一句平常话那么轻松,好像这是不容置疑的,是早就决定了的,一点阻碍都没有。好像她是一个平民的女儿,而不是一个高官的千金小姐。
       “用不用跟你爸商量商量啊?”我调侃她一下,逗乐子呗。
       “我自己的事跟他商量啥呀?”
       我看着她,看她是真事还是逗乐子。她还是那么自然,那么不当一回事的样子。我停止了最重要的事情,吃饺子,我说,我结巴着嘴子说:“小,小杨红,你,你别逗,逗咳嗽行不行?我这人不禁逗,别人给我一根针,我就拿着当,当棒槌……”
       她也停下来,看了看我,放下筷子,走到我这边,坐我腿上,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我一个县委书记的女儿,一个千金小姐,找个啥样的没有哇?咋会找个摘帽右派呢?我告诉你说,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儿,从第一次你教我锄包米我就喜欢上你啦,别人不管他多有地位多有前途我都不喜欢。这就是命。我认命还不行吗?我跟着你过穷日子还不行吗?我爸当然不会同意,他会打断我的腿。当然他不会真打我,他特别爱我。但他不会同意这个婚姻,这是肯定的。我也不想让他同意,是我跟你过一生,又不是他,为啥我非要让他同意呢?你说是不是?”
       我说:“……”
       我感动得光想哭。我真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纯真的女孩,我是说古典女孩。让人感到世界还有救,人类还有希望。
       我们互相搂着,流着眼泪,亲了又亲。后来我问她认不认识李有良的爱人。她说认识,咋会不认识呢?长得像个天仙,人也好。可惜嫁给了李有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怎么,李有良不是很爱她吗?”我强抑制着自己,不让感情流露,不让小杨红发觉我的心正在猛烈跳动,它那么强有力地跳啊跳啊,差不多就要从胸脯子那儿蹦出来了。
       “爱个屁,两人天天吵,烦死人了。”
       “为啥?”
       “还不是因为李有良花呗,他可真花,比宝二爷花一百倍!”她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看着我的眼睛,问:“你认识安东妮?”
       “认识,她是我同学……”我又开始撒谎,不撒不行啊,又问:“她不是快生孩子了吗?”
       “天哪!”她又笑起来,“这是谁在那儿瞎编哪,都离了半年了,上哪儿生小孩去呀?”
       我一蹦,差点把她掉地上,知道自己失态,赶紧搂住她,说:“这个王木,他咋这么能编呢?还有书典,都是我们原来一块儿的,都是爱撒谎撂屁儿的货。他们说安东妮快生啦,奇丑无比……你是说她和李有良离了?一个人回哈尔滨去了?”
       “对,又回她原先那个医院去了。”
       小服务员又在外面咳嗽了。小杨红从我腿上下来,回她那边坐着去了。我的心跳声她没能听到,她要是听到,准得蹦起来。
       吃完饭,她要跟我去砂石场工地看看,说:“走吧,说不定我将来要到你们工地当个抹红药水的大夫呢,你说好不好?”
       我想了想说:“算了吧,我去安排一下放假的事儿就回来,我想去北京看看我爸妈,我已经两年没回家啦,你先回去等我,我从北京回来就去找你……对了,我去哪儿找你呀?我可不敢去你家……”
       她撅着嘴,不吭声,咬着下嘴唇,想要哭。我就哄她:“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走,想跟我玩两天,我也想跟你在一块儿,可是我已经给家里说了,我妈想我都快想死啦……”
       她搂着我的脖子真哭了,边哭边说:“你这个爱撒谎撂屁的,明明是不想跟我好。你想把我糊弄走,然后去哈尔滨找你那个同学。你跟她保证有过啥关系,不然你不会一听我说她离了马上就眼睛一亮,一听我说她回哈尔滨去了就乐得直蹦——你不用辩,你啥也瞒不了我——都怪我心直口快,我干吗要说她呀?我这该死的嘴呀!”她拧着自己的嘴,呜呜放声大哭,我哄也哄不住。我心想,这个小杨红,我总以为她傻乎乎的,没心眼儿,谁知她一点不傻,简直就聪明绝顶!
       我的确是那么想的,我要去看看安,看她是不是在那儿等我。她要是等我,我就跟她重续前缘。她要是没这个意思,我也就了却了这份牵挂。
       既然小杨红什么都知道了,我也就不想瞒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