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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
作者:姚鄂梅

《长篇小说选刊》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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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首往事羞且惭
       悔不听忠言
       辜负慈母养育恩
       离家走天边
       ──摘自《赞美诗》第218首
       直到那年秋天以前,我都以为康赛将是我此生唯一的朋友,我们像上牙和下牙一样密不可分,互为依靠。秋天过后,我们当中出现了另一个人,这就是说,上牙和下牙之间,有了舌头。
       有一天,牙齿和舌头在一起发誓: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我们永不分离。然而(很多事情后面都容易挂上然而这个词),没隔多久,我们就失散了,彼此难觅芳踪。幸亏我们的誓言里另有安排:如果不幸失散,我们要彼此怀念,直到终老。
       一
       三年了,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不但如此,我还不分青红皂白地爱上了写作。零散地做点工,偶尔来一次简朴的旅行,用这种办法,我在尽可能的范围内钻来钻去,竟比老妈一辈子走过的路都长。我喜爱这种生活。
       此前,我还在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里,攻读所谓的经济管理。有一天,我第N次在课堂上打起了瞌睡,并且被自己的口水吓醒了。我很羞愧,也很茫然。就在这天晚上,我逃走了,什么也没要。我回到家,对老妈说,我不想读书了,如果你非要我回学校,我就去死。老妈被我吓得目瞪口呆。这是我的经验,跟老妈说话必须极端一点,最好一句话就将她震晕,否则,除非你有耐心将道理讲得比赤道还长。
       康赛秘密来电,邀我去新疆,他甚至不惜花钱用了一个惊叹号。我藏好电报纸,二话没说,立即辞了正在做的工作。
       车过兰州,我就有点挺不住了,窗外悠悠乎乎地飘着些鸡毛一样的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竟然是雪花。看看身上那件薄薄的羊毛衫。我开始恨我的老妈。
       当我决定走的时候,老妈肯定从我的脸上看出了些什么,虽然我什么也没告诉她。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她一直满腹狐疑地盯着我。趁她不注意,我闪电般地取下皮夹克,使劲往旅行包里塞进去,这时候,老妈表现出少有的好眼力,她狡猾地说你究竟要在武汉住几天? 穿皮夹克还早着呢。我只好悻悻地将皮夹克放回原处,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那就不带呗。
       我不想告诉她我此行的目的是新疆,我不愿意任何人,哪怕是我的老妈来过问我的私生活。事实上,我几乎没有一般人所说的私生活,除了那些突如其来的念头。但你没法告诉别人你的念头,因为它总是突如其来,又在倏忽间无影无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下一秒钟会有什么。如果我把这些飞逝的念头也告诉老妈,她肯定会因为应接不暇而得上眩晕症。我不想她得上眩晕症,我爱她那昏头昏脑的迟钝样子,像一锅稠稠的赤豆粥。自从我从学校逃出来后,她一直为我担惊受怕,她固执地认为我的生活一定出了大毛病,但她又不知道这毛病到底出在哪里,她只知道不能随便惹我,也不能过分关心我,否则我会立马以死相挟。所以,几年来,她一直暗暗地观察我,分析我,对着我紧闭的房门费力思考,不分昼夜,这使她的面孔看上去紧张而又神秘,常常在没开灯的傍晚吓我一跳。当然,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我最终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一直以来,这正是她最担心的,她似乎隐隐约约地意识到,终有一天我会离开她,就像鸟儿离开树梢。
       可是新疆太遥远了,我一时不能预测归期,这使我对老妈动了恻隐之心: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妇人,每天绞尽脑汁地计算那点少得可怜的退休工资,一心指望着能在菜贩子那里沾到一点便宜,还要战战兢兢地面对一个自称跟她无话可说的女儿。于是我撒谎说,武汉有个朋友最近发财了,买了一套宽敞的公寓,邀我去休创作假。老妈一直以我为骄傲,她本人大字识不了几个,养个女儿却丧心病狂似的做着作家梦,这也是她对我的退学不过分追究的原因之一。她对创作假一说心存疑虑,却又苦于不知该从何处盘问,只好无可奈何地放行了。
       我知道西北已经很冷了,但我带的钱不允许我再去买一件皮衣。自上次旅行回来后,我一直过得比较节省,因为康赛说,下一步我们得去新疆看看张阿原了,那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我认真地积蓄了一笔,差不多有两千块。
       新疆是我比较喜欢的地方,我比较喜欢雄性的地貌,我不喜欢阴湿的南方。
       夏天过去,街边开始飘动第一片黄叶的时候,康赛的生活出现了一些变故。他再也无法忍受他的生活和工作了,他说我渐渐感到心口发慌,四肢无力,呼吸困难,再这样下去,我非憋死不可,我得自救,我要逃跑。
       康赛说跑就跑了,脱下他那件可笑的红色工作服,整整齐齐地放在已经站了三年的副食品商店柜台上。这一举动让我想起金蝉脱壳。事实上,康赛的逃跑更像是在躲避一件事。那段时间康赛家里正在给他张罗着媳妇,康赛心烦意乱地看着父母燕子衔泥似的,今天买回一堆木料,明天抱回一宗电器,看看差不多齐备了,就央个邻居说起康赛的婚事,单位要如何如何,家里要如何如何,差不多的就帮忙给撮合撮合。康赛说他们是要给我配对儿呢。
       康赛和我同年,这个苍白而又孤僻的家伙,十二岁那年患上自闭症,十七岁开始写诗,十八岁与我结识,然后再也没有新的朋友。而我,就像被施了魔法,我认为在这个城市里再也没有谁可以像康赛那样令我感到自由和舒展。我肯定出去找过很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事,各种各样的理由。唯独康赛,我去找他是根本不需要理由的,如果非得有个理由才能去找他,那么,下雨了,天黑了,天亮了,刚放学,刚吃过饭,刚蹲过大便,等等,都可以成为我去找康赛的理由, 总之,无论何时,只要我一抬起脚,总是不由自主地来到康赛的窗根下,康赛的家在一个街角处,是那种老式四合院式的房子。有一次,我和康赛坐在一起喝茶,读着康赛新近写的一些短诗,他突然递过来一根烟。
       小西,你该学着抽抽烟了。
       我好奇地接过来,那是我平生第一支烟,几口下去,就有点眩晕起来,我夸张地踉跄着,走过去和康赛挤坐在一起,我的左腿紧贴着他的右腿,两条腿粘在一起,一前一后摇摇晃晃。就在这时,康赛的老妈没敲门就闯进来了,她看看我手里的烟,又看看我们钟摆似的两条腿,皱了一下鼻子,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我知道我们都已到了恋爱年纪,也许这正是我们不去谈恋爱的原因,如果我们也去恋爱,那岂不是说,我们的爱情只不过是发情期的一种生理表现? 所以我们很自豪地保持着孤独。当然,做到这一点也很容易,我们都没有了自己的群体,人们快要把我们遗忘了,这正好方便我们没日没夜地混在一起。我们同时感到,那些恋爱的人是多么愚蠢,多么可笑,他们为什么不能像我们这样相处呢?为什么一定要去谈恋爱呢?他们体内真的有什么东西跟我们不一样吗?真的不可控制吗?
       没过多久,我又在康赛的老妈面前犯了个第二个不可饶恕的错误。那天,我们似乎在说着电影,说到了某个镜头,康赛突然神秘地对我说小西,你接过吻吗?我摇摇头说没有。康赛说我也没有。
       小西,不如我们来演习一下吧,看看接吻什么味道。康赛认真地说。
       瞎讲,你不要随便夺去我的初吻。
       康赛不屑地说有什么嘛,我们只不过试吻一下,绝对不动感情。康赛说着就凑上来。我说好象应该吃点口香糖再来吧。可是康赛家里没有口香糖,康赛说就用苹果代替吧。
       就这样,我和康赛在玩笑中开始了我的初吻,那是一个带着浓重苹果香味的深吻。康赛意犹未尽地说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就感觉牙齿太多,老打架。康赛跳起来要打我,我笑着,躲着,康赛央求说小西,再来一次嘛,我感觉有点上瘾了。别看康赛跟我同龄,但他处处表现得像个赖皮小弟弟。看着他耍赖的样子,我忍不住心软了。我说好吧,再试一次,以后可不许这样了。我说要有情调知道吗?我去拧暗了台灯,放起了音乐,然后开导康赛说你想想, 电影里面是怎样的,他们先是深情地对视,然后两个人的头微微偏着,闭上眼,凑上去……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大喝打断了我和康赛,康赛的老妈站在门口,怒容满面。我的脸顿时灼热起来,我转眼去看康赛,康赛也红着脸,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康赛大喊起来:妈妈,你走开,你快走开呀。他妈妈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砰地带上门出去了。我说康赛,你怎么向她解释啊,你可别让她以不我们在谈恋爱。康赛说怎么会呢?别怕,小西,他们理解不了我们的,我们也不需要他们理解。
       当晚,我回去的时候,康赛的妈妈在巷口等着我,她说小西,你以后别再来找康赛了,康赛很痴,又不开窍,我很替他着急,你们不能再在一起疯玩了,我已经给康赛找了一个女朋友,他是只笨鸟,我只好让他先飞。你也不小了,该准备嫁人了,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应当保护好自已的名声啊。我说阿姨,我不是坏人,我和康赛都不是坏人,我们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她说你们自已不懂得,我们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们是两个长不大的孩子,你们两个在一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你们只会把自已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我知道她误会了,也不好跟她多说什么,只好装出礼貌的样子说是,我听您的,我们不会再在一起了。走出好远,康赛的老妈突然在背后喊道:孩子!
       我回过头去,她无言在向我挥手。我想,这老太婆总算还不是太老,还会一点内心活动。
       就这样,我和康赛的来往慢慢转入地下。有时,我和康赛相约在傍晚散步,我们孩子般撞着对方的肩膀,边走边吃街边的烤红薯,康赛吃得快,他老是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就望着我的,我只好分一点给他。我说康赛,这样的日子你一辈子都别想再有了,有人陪你说话,陪你散步,吹捧你,分给你红薯吃,还陪你练习接吻,你想过没有,那些人在怎样看我们啊,他们肯定认为我们是两个无独有偶的傻瓜!康赛瞪着前方说谁在乎他们!他们只知道吃饭睡觉,只知道干活挣钱,那哪是人应该过的生活呢?我笑了,我说康赛,如果将来你结了婚,你还敢这样子和我散步吗?康赛面有不屑之色:结婚?你这话相当于在咒我,你仔细看看我,我像个会结婚的人吗?
       从他脸上,我看不出他会不会结婚,我只看到他的皮肤细白如女孩。
       康赛终究还是走了,他走得很突然,甚至都没有跟我讲一声,为此,我有很长时间都不能原谅他。康赛的老妈哭天抹泪地找到我,求我帮她找回康赛。我大吃一惊,说不会吧?前两天我们还在一起呢。见我是真的不知道,康赛的老妈嚎啕大哭起来。我暗想,康赛难道真去了新疆吗?这种猜测可不敢告诉她。
       正当我一筹莫展百无聊奈的时候,康赛从新疆给我打来了长途电话:小西,快来吧!这里简直太好了,你想象不出有多好,这里地广人稀,工作肯定也好找,真是太好了。康赛就是这样,当他高兴的时候,他永远对你说不清他为什么会那样高兴,但你一定可以从他的语气上感受到,真的有什么东西值得他那样高兴。我说我就知道你可能在那里,你妈都快急疯了。康赛说我要是不走的话,我也会疯掉的,疯一个总比疯两个要好一些吧。康赛果真去了阿原那里。他说阿原是个不错的人,你来了就知道了,我跟他讲过你,他也很希望你能来。此刻,我真希望我不是站在工作台上,而是等在候机厅里,天黑前就能赶到那里和他们见面。可我不能坐飞机去,这里面依然有个头疼的费用问题。
       康赛的出走已经让老妈十分地警觉起来,虽然我将康赛给我的电话号码藏得好好的,又将谎话编得好好的, 老妈还是一脸不放心的围着我转来转去。我快活地想,你养这个女儿真不划算呀,逃学,不好好工作,不谈恋爱,让你跟着她担惊受怕,就差口吐白沫了,现在,明明知道她又在你眼皮底下撒谎,你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去,我看见老妈正在三楼扶着窗框望着我,她已经是个老太婆了,我极力咽下去一些复杂的东西,像往常一样嘻皮笑脸地送上一个飞吻,大声喊道:老妈,想我的时候就做个青菜梦吧。这是我和老妈之间的暗语,老妈认为要是哪天梦见青菜的话,不是有贵客要来,就是出门在外的亲人要回来了,百试不爽。要是往常,老妈又会被我逗得笑起来, 可今天,我看见老妈抬起手背擦起眼睛来了。
       每当老妈为我抹起眼泪的时候,也就是我最爱老妈的时候,我是有点残忍的,我喜欢虐待狂似的惹得老妈为我抹眼泪。我再一次笑嘻嘻地朝老妈使劲挥手,像所有没心没肺的孩子一样,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喜欢在火车上闭目打盹,顺便想一些漫无边际的心事。我想,这个阿原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康赛很少跟我讲到他,只说阿原是他的朋友,为他打过架的朋友。有一段时间,康赛老被街上的一帮混混欺负。他们又一次在大街上拦住了康赛。
       小子,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你走路干吗轻手轻脚的,啊?
       听说你还会写诗?你写一首给我们看看,啊?写啊,不写不准过去。
       康赛就站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康赛最讨厌那些粗鲁的人在他面前提起他的诗歌,他曾对我说,我厌恶那些蠢笨的家伙在我面前发出“诗”这个音,那种感觉就像被他们当众扒掉裤子。所以康赛愤怒地盯着他们,同时握紧了拳头,随时准备一拳砸过去。他们当中的一个家伙发现了康赛的拳头,不怀好意地围着他转了一圈,猛地抓起康赛的胳膊,说你们看,他居然还捏起了他的小粉拳,你打呀,打我呀,来,打我,看你的拳头硬不硬。康赛朝他踢了一脚,这下,他们感到高潮就要来了,要知道,他们已经十分无聊地在街上晃了大半天了,他们呼地一涌而上,康赛被他们打倒在地上,一只肮脏的大脚提了起来,正准备照康赛的脸踩下去,却在中途改变了方向。康赛看过去,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那个家伙已经倒在地上了。康赛闻到了一股香烟的味道。
       后来,康赛才知道那是骆驼牌香烟。阿原只抽骆驼牌香烟,他说这很男人。康赛就这样和阿原认识了。阿原后来说那天要不是我,你早被他们打出稀屎来了。我问康赛,你们互不认识,阿原为什么要去救你呢?康赛说原来阿原早就知道我了,阿原以前也是个诗人,所以我们一见如故。我想象不出两个男人为什么会一见如故,就说阿原他不会有同性恋倾向吧?康赛生气了,他很不屑地看着我:你怎么也有这种看法!然后他说他才不是同性恋呢,他身边的女人多如牛毛,有一次一个女人在街对面非常亲热地跟他打招呼,阿原却想不起来她是谁。过了好久,他猛地想起来了,他曾经跟她有过一腿,不过,仅仅只一夜,难怪他会忘了。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着头说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康赛不高兴我说阿原的坏话,他露出又同情又为难的脸色说,你不能仅凭这一点来判定阿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已,身为男人,他总得照顾女人的自尊心吧,谁让他长得帅呢?谁让那些女人一见到他就陷入单相思里不能自拔呢?我大笑,天下会有这种男人?会有这种女人?太可笑了。
       康赛说小西你放心,他是不会打你的坏主意的,他有他的原则,他只对那种自以为是的蠢女人随随便便,他说那种女人天生就是为了让男人消遣的。
       康赛还说阿原非常聪明,自小就显出过人的机灵劲。有一段时间,阿原常去食堂为全家人打饭,食堂用的是一种纸质的饭菜票,阿原在饭盆底子上刷一层胶水,一到窗口就把饭盆咚地放在那堆饭菜票上,指指点点地买饭买菜。等打好饭端出来一看,饭盆底子上粘满了花花绿绿的票子。阿原说可惜后来食堂停业了,要是食堂一直办下去,说不定我已经发财了。
       机灵的人总是会跟别人活得不一样,没几年,阿原就走了,他苦恼地说,像我阿原这么优秀的人,难道只配呆在这个地方吗?太委屈了,太浪费了。他说完就走了,一走就没有音讯。
       很长时间以来,下落不明的阿原是康赛对这个世界最富激情的想象之一。康赛曾经为阿原写过不少小诗,我还记得有这样的句子:沿着国境线向西/向西/凹下去的小小黑点/那里有我亲爱的兄弟。还有:买瓶好酒等着/把你离开的日子刻在墙上。康赛总是用阿原来嘲笑身边那些令他讨厌的人:他们只会拥住痴肥的爱情/土生土长。
       我在康赛家里见过阿原的照片,那是阿原在新疆的一张照片,背后是干燥的弋壁滩,尘土喧天的简陋车站,以及包着花头巾的农村妇女。阿原帅帅地斜靠在一根电线杆上,细花围巾,粗布衬衣,捏得扁扁的宽沿帽,高统靴,遮阳镜,活像牛仔。当时我以为是康赛在哪里弄来的宣传画,没想到康赛说这就是阿原!我没敢细看,我不愿细看一个过分帅气的男人,我认为细看一个人就是对他的赞美,我不喜欢去赞美大家都看好的东西。
       有时我想,我和康赛一致地喜欢西部,除了我们有着永远与大多数人相背的嗜好外,更大的原因可能就是阿原在那里。康赛是那样想念阿原,他甚至一个人站在长江边,对着西天的晚霞大呼阿原的名字。因为康赛的缘故,我多多少少对阿原有着一份好奇。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没有去买卧铺,这里面依然是那个令人头疼的费用问题。钱永远是一个问题,但我从不觉得没钱是很丢人的事情,我从不需要有太多钱,如果我能有足够的钱对付下一次旅行的车马费,我便觉得自己像个富翁。我也不需要太多的钱妆扮自己,我觉得打扮甚至是不必花钱的,关键要善于动脑筋。我曾经上穿康赛淘汰下来的体恤衫,下穿老妈淘汰下来的土得掉渣的褶裙,扎一对麻花长辫,再拆掉软布帽的帽沿,在大街上找到了惊艳的效果。我还尝试过把旧长裤改成足够性感的吊带背心,把西装短裤改成超超短的超短裙,总之,我可以不花一分钱把自己弄得像时装画报上走下来的。没办法,像我这种人,如果爱挣钱的话,世界上的钱财估计会有一半流到我口袋里,所以,上天罚我不喜欢钱财,这才让那些爱劳动爱积蓄的人略略感到一点公平。
       我的座位靠窗,这也令人欣喜,我可以毫不费力地一路饱览西部风光。这正是我所想象的西部,一望无边的大戈壁,干裂,坚硬,枯瘦,连绵起伏的黄土高原上,无一只飞鸟,无一根草木,日行千里,闻不到一丝水的气息,看着那些红艳艳的苹果,以及苹果一样微笑的脸蛋,我在想,难道大地上的丝丝水分都被这些顽强的生命吸走了?
       我的对面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职业妇女模样的人,旁边是一个年轻的军人,这样的旅伴也叫人放心,我觉得我至少不必为那两千块操心。
       我有过一次回家途中在火车上被盗走钱夹的经历,我可不愿意扮演一个可怜巴巴的受害者,我马上将座位卖给了一位苦着脸站在过道里的旅客,再找到餐厅的服务员,媚笑着为他们干起了打扫餐厅和车厢走道的工作,刚好换来了回家的路费。我非常佩服我自已,并因此觉得可怜虫多半脑子不好使。
       对面的女人很快和我聊起天来,我发现这是个很有趣的人,事实上我很少觉得这种年龄的女人很有趣。她有着平而扁圆的脸,小而细巧的五官,说话很快,像一把豆子突然洒落在地上。她身上还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浪漫味道,这正是我认为有趣的地方。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南方人吧?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南方人。
        我们要在一起度过三天,如果不想旅途孤独乏味的话 (我绝不能容忍如此消耗我的旅途),我们就应该做出萍水相逢、一见钟情的样子,所以我故意大惊小怪地说这就奇怪了,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她就很得意地说你的皮肤,还有头发,南方人大都皮肤白嫩,头发乌黑。她接着说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皮肤也很好,人也很漂亮的,因为我以前也是南方人。她说完就开心地大笑起来,我也跟着大笑,我发现她真是一个有趣的女人。
       没等我问她,她就自我介绍了:我姓唐,在新疆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我是五十年代支边过来的。那时候的新疆可不象现在哟,我们是坐大卡车过来的,那时候既没有铁路,也没有医院,我们放下行李就挖地挑土,建医院,修铁路,干得热火朝天。从来没人觉得苦,除了一样,你猜是什么?没有大米吃。我白天干活想吃大米饭,夜里做梦梦见大米饭,实在支持不住了,打电话给我同学,我说你快来救救我呀,我都揭不开锅了。同学一听,立马就扛了一袋面粉赶过来了,我一看就哭了,我说面粉我多的是,我要吃大米饭啊。我一哭,我那同学就傻眼了,后来那同学就成了我现在的丈夫,因为从那以后他就把他每月两公斤大米都给了我,自已全吃面粉。这件事我现在想想都挺感动的,我和他都是珠江三角洲长大的,成天吃面食真是忍无可忍,吃到后来我们都皮肤过敏了。有时候我打趣他:几公斤大米就把我给弄上手了,完全是乘人之危嘛。他也气哼哼地训我:人家陶渊明为五斗米都不肯折腰,你却为了两公斤大米嫁人。
       我担心她一把老骨头在硬座上吃不消,就动员她去补一个卧铺。她脱掉鞋,双脚盘在屁股底下,说这样也挺好啊,再坚持一下,回去就可以赚回在途补助呢,我丈夫说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特别爱钱。说完就哈哈大笑。我说你爱钱是因为你有钱,我就不爱钱,因为我没钱。唐医生很有把握地说,你老了也会爱钱的,我年轻时跟你想的一模一样,人一老就爱钱,没办法。
       乌鲁木齐就要到了,唐医生这才想起来问我此行的目的,我说我去找两个朋友。她说:找到你的那个朋友后,一定去我家玩,我家有两个千金,好帅好帅的,你们会玩得来的。我以为她不过是客气一下,没想到她真的给了我她的地址和电话。
       火车进站的一刹那,唐医生激动地大喊:他们接我来了。嗨,我的千金,我的宝贝,我在这儿!
       顺着她的指引,我看到了两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姑娘,她们穿着短皮裙长皮靴,半截大腿露在外面,她们的脸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疙瘩豆,紫红色的,粉红色的,我觉得她们一点都不帅。我还看到了当年贡献给唐医生两公斤大米的男人,他站在两个姑娘背后,不停地向人群里张望。
       每当看到这种情景,我就会生出一点内疚感,觉得不该对老妈撒谎,不该让她跟着我受尽惊吓。我故意磨蹭了又磨蹭,直到唐医生一家四口相拥着走远了,才拎着简单的行李跳下车。乌市的寒风已经又冷又硬了, 我一手插进裤袋,一手拎着行李,昂首挺胸,装出一点都不怕冷的样子,我还把嘴唇咬了又咬,这样它们看起来才不至于乌青。
       我想唐医生无意间给了我一个关于新疆的概念。我从街上每一个汉族人的脸上看出了客居天涯的味道,曾经疯狂地想念大米的味道,我固执地认为,他们都是五十年代从内地兴高采烈跑过来的,因为他们的年龄和气质看上去和唐医生差不多,原来我碰到了一个群体的典型人物。发现这一点我有点沾沾自喜,我的双脚刚一踏上新疆,就有一些新疆的故事,比如支边青年日夜忙于基建的故事,没有大米吃的故事,因为大米而产生的爱情故事,已经装进了我的心中。这些故事消除了我对它的陌生和隔膜,我怀着一种已经知道一些底细的心情,满不在乎地走在乌市的大街上。也许是因为地域辽阔的原因,乌市象个肢体胖大的巨人,懒散地、铺张地趴在地上,大路宽阔笔直,俄式建筑疏密有致,不远处就是终年不化的雪峰,梦境一般,恍兮惚兮地端坐在高处,与摩天大楼交相辉映,为这个城市抹上一笔神秘的色彩。我朝前走几步,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走几步,心里涌动着一股别样的感情。
       我暂时不想去找康赛他们,他们一定会在某条街上某间房子里等我,让他们去等好了,让他们做好晚饭去焦急好了,我要先去走一走这些辽阔的街道,直到累得半死再去找他们。我是多么喜欢这个城市啊,它绝不同于我所到过的任何一个城市。我去过许多城市,它们无一例外是支离破碎的,马路和房屋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宽阔的地上抓起来,捏拢,捏紧,挤压得滋滋有声,破碎不堪。它们还是险象环生的,一不小心就撞上急刹车,一不小心就踩上谁的脚后跟,它们从没有给过我朝前走几步,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走几步的经验。我强压着内心的狂喜,大步走在乌市的街上, 简直忘了来新疆的目的。我突然觉得以前的旅行都是贫乏无味的,那些经验都是大众的, 肤浅的,有了比没有更无味的。我第一次在旅行中尝到了狂喜的滋味。
       我终于在一间简陋的小屋里找到了康赛。没有温暖的灯光,没有做好的饭菜,也没有焦急的等待,康赛穿着那条四季不变的牛仔裤,长发齐肩,席地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放着一杯牛奶。看见我,康赛茫然的眼睛倏地亮起来,大喊:小西,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就来了,你应该让我去接你!我从今天早上开始,一直坐在这里等你的电话。我说康赛,你的头发长这么长了?康赛说我没钱理发。康赛说没钱的时候,一点都不难为情,仍然面色温和,双眼发亮,完全看不出来为钱发愁的样子。可是你有钱买牛奶啊。我说。那是阿原带回来的,他在经营一个乳制品公司,我们总有足够的牛奶喝,像喝自来水一样。康赛微笑着说。关键是,我不想用阿原的钱。康赛继续说。他似乎觉得,阿原的牛奶和阿原的钱不是一回事。
       我得说明一下我是多么喜欢康赛的样子。他不像一般的男孩子,他是文静而固执的,多数时候,他一言不发,目光温和,柔亮的头发有如少女,牙齿白净整齐,嘴唇红润,眼睛总是泛出潮润的光泽。有时我感觉康赛就是一个女孩子,有时又感觉康赛像一个最最亲爱的小哥哥,当我读着他那些短小精美的诗作时,又觉得他像一个精灵。康赛的诗总是写不长,也许与他的身体有关,他是那么单薄,行动起来犹如飞蛾扑火,他的那些短诗也有点飞蛾扑火的味道,仿佛一闪而逝的灵感一下子就耗尽了康赛的全部热情,虚脱得再也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还喜欢康赛身上的这份恍惚劲儿。记得当年他站在花花绿绿的副食品商店里, 一副无辜无助的样子,稍不注意就被人大吼。他从不还击,只是睁大惊恐的眼睛,喃喃地说对不起。每当看到这情景,我总是在心里疼了又疼,我觉得安安静静的康赛不适合站在如此烦乱而庸俗的环境中。可康赛一站就是三年。那段时间里,康赛说我一回家就练倒立,否则我的脑袋和上身成了空心的皮囊,而双腿则变成了又粗又重的假肢。康赛的倒立也不地道,他的两条胳膊到底支撑不起他的身体,他只能开着音乐,将薄薄的身体放平,再将一双僵硬的腿举起来斜靠在墙上,康赛说这时候我能听见我的血液从脚尖流向头顶的声音。
       康赛拿出他一路上写的诗给我看,仍然是一些短而又短的诗,短得叫人目瞪口呆,短得叫人拍案叫绝。他有一次路过葵花地,他非常喜欢那些热烈到狂放的向日葵:这些画家的葵花/疯狂的葵花/千军万马/得意洋洋。
       笨手笨脚地给我冲了一杯牛奶,又找出他的夹克衫给我,我总算从里到外地暖和起来。我打量着这间房子,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房间,厨房被隔在走廊外面。 房间里除了一台放在地上的电视,一张茶几似的小方桌,几只海绵垫子外,别无他物。我说康赛,你们睡在哪里呢?康赛指指嵌进墙里的壁柜说睡地上呗,被褥都在柜子里,晚上才铺开。
        和康赛说笑着,一转眼天就黑了,我凑近窗户向外看去,突然,我看见了几片大大的雪花,象柳絮那样斜飞过来,我大喊:康赛,下雪了,快来看,多大的雪啊。康赛忧愁地说这种雪一下就不会停了,冬天真正来了,可我还没有找到工作。
       你不是告诉我这里的工作很好找吗?
       工作是好找,但我喜欢的工作却不太好找。
       康赛沮丧地离开了窗边,重新去那叠晚报中翻找。在我们漫无边际地闲聊中,康赛一直在翻着那叠晚报。 康赛说我一定要找到一份工作,否则这个冬天就没法过了。我说康赛,你多么傻呀,你应该去沿海,去大城市,那里才是打工者的乐园。康赛一边哗啦哗啦翻着报纸,一边不紧不慢地说小西,你不要忘了,我们并不是为了挣钱而打工,我们与普通打工者有着本质的区别,换句话说,我们打工只为那一点点钱,那一点点填饱肚子的钱,也不要填得太饱,够我们有力气东走西走,乱涂乱抹就行,我发现你老是忘了主题。
       眼看夜色渐深,窗外已漆黑一团,我说康赛,阿原什么时候回来?
       他几乎从不在这里过夜,他在外面另有房子,他的生活方式跟我们不一样,你要记住,和他在一起,最好不要总想着弄清他的行踪,否则,不是我们被累死,就是他被烦死。我们准备睡吧。康赛站起来打开壁柜,往外拿被子。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挪不开步。
       被子太重了,康赛没抓住,啪地掉到地上,他急得大喊:帮帮我呀。 我赶忙过去捡起被子,呆呆地站着。我突然不知道该怎样铺这个床。
       小西,你怎么了?康赛抬起头来望着我。我说康赛,我们怎么睡呢?
       我睡这边墙根,你睡那边墙根,不行吗?
       可我还没有跟一个男人在一间屋子里睡过呢。我有点急了。
       康赛不耐烦地说你以为我睡过呀。
       康赛一边笨手笨脚地铺着床,一边耐心地说有什么办法呢?除非你有钱去住旅馆,我反正是没钱了,再说新疆的冬天长得很,就算你带了很多钱,也应该尽量省着点。
       我默默走到分配给我的墙角去,康赛从被子里伸出头来说别不高兴的样子,这屋子没有什么人会来袭击你。
       我倒不担心这个,我只是不习惯。我可以和康赛练习接吻,可以牵手,拥抱,但要我在他面前脱衣又穿衣,躺下,轻微打呼,梦话连篇,我还是有障碍的,因为这些我看不见而他看得见,那时的我是副什么样子呢?他会怎样看我呢?我一点自信都没有了。
       可是旅途太疲劳了,尽管不习惯,我还是一倒头就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了,突然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接着就听见康赛趿着鞋小步跑过去开门,人还没进来,康赛就大喊:小西,起来起来,阿原回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高高大大的家伙拍打着头上身上的雪花, 来到我的铺位前。我想我的脸已经红了,我从来没有过在一个男人面前蓬头散发掀开被子从地上爬起来的经历。我慌忙打量一下面前这个人,他果然魁梧挺拔,英气迫人。仓促间我不知该说什么好。阿原倒十分自然,他像见到老熟人似的冲我笑着,还伸出手替我抻了抻衣领,说好不容易把你盼到了,不会让你这么早就舒舒服服睡大觉的。这种大大咧咧的亲热劲儿让我觉得很受用,也让我感激,无论是谁,我总是不善于经营一个从陌生到亲热的过程,不是太冷漠,就是太虚假。阿原的亲热与随意帮了我大忙,使我感到我们之间好像老早就是朋友了。
       将近午夜,我们却开始兴致勃勃地喝起了酒。阿原说小西来了,怎能不喝酒呢?还说难怪康赛老是跟我谈起你,原来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妹妹。听到妹妹这个称呼,我也很受用,我说行啊,以后你就叫我妹妹吧。阿原却不给面子,他说我从来不喜欢姐姐妹妹的,除了家人,女人在我眼里,永远只有一个角色。
       康赛插进来说谁也不许在小西面前撒野。
       阿原斜睨着康赛,说你永远都是个笨蛋,你肯定自以为在保护她吧?你真是个笨蛋。
       我赶紧将话题岔开,我问阿原,当初是什么事情促使你跑到新疆来的呢?阿原一笑,说隐私。接着他问我,你为什么要到新疆来呢?我想了想,似乎没有特别的理由,只好说因为你们在这里呀,我过来看看你们,或者再去看看沙漠,然后就回去。
       康赛照例温和地一笑,说回去干什么呀,我是不回去了,我觉得这里就应该是我呆的地方,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为什么要回去。那个地方我真受够了,不会应酬,不会操心家务琐事,不会讨价还价,不会口是心非,不会开假发票,站在什么地方都碍手碍脚,还要听他们不怀好意地叫我:掉到水里的人。
       我忙问什么意思啊?
       诗(湿)人呗!
       我大笑起来。康赛盯着我,严肃地问:你觉得这很好笑吗?看到康赛那种眼神,我吓得赶紧收声。有时候,无论你怎么刺激他,他都无所谓,但在这一点上,你是不能跟他开玩笑的,康赛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说我在笑那些人,智商不算低的,居然能给你取出这个名字。
       康赛的脸色仍然没有缓和下来,我只好转移话题,我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能够在这边找份工作,边工作边旅游,也许,就在沙漠边缘找一份工作,工作之余,把自己泡在沙里。我讨厌纯粹的旅游,那很肤浅,我要那种生活于其中,能够给我的身体和思想留下深刻印象的旅游。
       阿原认真地看了我一会说,我有预感,你很可能不会回去了,你的这种可能远远大于康赛。康赛大喊:难道你们也不相信我吗?康赛一喊,我们又笑起来。
       阿原和康赛接着又谈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突然,阿原话峰一转:康赛,这段时间我想搬回来住了,我们好长时间没有神聊了,我看,在小西找到工作搬出去以前,我们三个人最好生活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样。至于日常生活,在你们找到工作以前,我想我的钱足够我们三个人吃饭,若你们找到工作了,愿意为这个家承担一点责任,当然更好。我有好长时间没有尝过家庭的味道了。
       康赛一听又激动了,他摇头晃脑地说阿原,你能够拥有这份浪漫情怀,直接得益于早年做过几天人民教师,我还以为做生意已经让你彻底换血了呢。据康赛讲,阿原来新疆之前,曾是一位中学老师。
       阿原最不高兴别人说他是生意人,他认为就算他暂时称不上实业家,最起码也应该叫他商人,所以他使劲抢白康赛:你知道什么呀,综合素质高的人才能去经商做实业,像你这种人,除了写写莫名其妙的诗,百无一用。
       康赛不生气,反而笑眯眯的,好像阿原说他除了写诗百无一用,不是批评,而是赞美。
       康赛倏地跳到另一个话题,说人为什么一定要有家庭呢?像我们这样生活不也很好吗?阿原说要是都像你这样,又没老婆,又没情人,人类不是要灭绝了吗?说完就坏坏地笑。
       康赛却浑然不觉,他挥了一下瘦瘦的胳膊,说精选一批合适的男女,高薪聘请他们专职生儿育女的事情,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如果那样,我愿意专职去干生儿育女的事情。阿原哈哈大笑。
       越聊越荒唐了,康赛站起来说睡吧。阿原犹豫了一下,走到康赛的铺位前,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我听见那边一阵细碎的响声,阿原说你不要弓起来嘛,你不知道这是两个人睡吗?大概康赛还是没有达到他的要求,阿原说你再不挪过去点,我就到小西那边去睡。我一听,蓦地紧张起来。接着,我听见阿原笑了:他妈的,生怕我会过去,吓你的,怎么会呢,这点良知我还是有的。
       我松驰下来,在被窝里悄悄褪掉外衣,我预感到这次旅行将是我所有的旅行中最为特别的一次。我还想起了我的老妈,她要是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当场昏死过去的。想到这里,我偷偷地笑了,我在心里说这有什么呢?一定不会有事的,不就是在一个房间里睡觉吗?放心吧,老妈,我知道出门在外,最值得捍卫的是什么。
       二
       我得出去找工作。我不知道新疆的冬天可以找到什么样的工作,真正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啊,大街上人迹廖落,人人都是一副冬眠的表情,似乎是个闲而又闲的季节,凭我以往的经验,我知道在这样的季节找工作是一件挺费力的事情。
       我穿着康赛那件皱巴巴的棉布外套,还有阿原扔在那里的一条厚厚的绒裤,睃巡在冻得硬梆梆的大街上。这身衣服实在是有点怪怪的,上衣的长短倒是正好,但过于宽肥,像披着一床旧被子,领围也是肥肥的,脖子可怜地竖在中间,显得无依无靠。裤子太长,被我卷了又卷,露出了红色的里衬。这一身,要是穿在别人身上,肯定其丑无比,可是在我身上,充其量只是十分滑稽而已,可滑稽有时候并不是个贬意词,我也不知道我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话虽这么说,我还是非常想念我那件皮夹克。出发前我在镜子里一再打量自己,还问康赛,我这样出去不会把人吓着吧?康赛说谁要是真被你吓了一跳,你一定要记得向他收钱,这种刺激他一辈子也遇不上几次。
       实在是饿极了,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喝了一大杯牛奶,一直到现在,五个多小时过去了,我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我宁肯把钱拿来买一张车票,也不愿意浪费在吃东西上,除非我已经饿得两眼发花。我发现这里也有类似老家的烤红薯,便决定去买一个来充充饥。烤红薯真是个好东西,我一辈子都不会厌倦它。我想起了以前和康赛吃烤红薯的日子,我们总是要在摊前划拳,谁输了谁请客。一般地讲,我赢的机会比康赛多,康赛总是搞不好这些需要动点脑筋的事情,如果我这趟出石头,他就以为我下趟一定会是剪子,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会再出石头,甚至我可能一直出石头。他百思不得其解地说你为什么不换一种呢?你老出石头有什么意思呢?想起这些,我独自笑了起来。不知道康赛吃了东西没有,他也是个没把心思用在吃饭上的人。
       一转身,看见了一个擦皮鞋的小男孩,他顶多只有六岁的样子,栗色的头发,五官漂亮得像雕塑,他蹲在地上,使出浑身的力气对付面前那双巨大的皮鞋。因为用力很猛,他卷曲的头发总是掉下来挡住眼睛,每当这时,他就像个乐队指挥一般,潇洒地甩一下脑袋,把头发甩到后面去。他是那样专心致志,以至于擦到有些地方,他竟情不自禁地向那双皮鞋跪了下去。我是多么痛心这个漂亮的小孩,我心痛一切粗砺之中的精细和漂亮,我觉得他那副样子,本应该穿着制服走在上学的路上,甚至,他也不用走路,由私家司机来回接送都是不过份的。
       我顺着那双皮鞋向上看去,是一个魁梧的男人,摊开的报纸挡住了他的脸。我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居然选中如此漂亮的小男孩给他擦鞋呢?我悄悄绕过去,想看看报纸后边的那张脸,天哪,我看见了谁啊,是阿原!他不可一世地跷着腿,心安理得地看着那张报纸。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在大街上吃烤红薯的样子,而且,我没经他同意就穿上了他的裤子。但我也不想马上离开,我实在是太喜欢那个擦皮鞋的小男孩了。我躲在一个报刊亭里,一边假装买报纸,一边留意着那边的情况。我想看看大街上的阿原是什么样子的。
       不多久,一个衣着华丽的姑娘走到阿原身边,她手里提着两只精美的购物袋,看样子是从身后的商场里出来的。看见她,阿原马上放下报纸站起来,扔给那小孩一点钱,双双向停在路边的汽车走去,一转眼就消失在熙攘的大街上。这姑娘会是他的女朋友吗?嗨,这不是我该想的问题,康赛说过,不要总想弄清他的行踪。
       我在晚报中发现了一则招聘启事,是乌市某小报在招聘记者:二十五岁以下,大专文化程度,有一定写作能力。我马上振奋起来,干嘛不去试一下呢?汽车还没停稳,我就匆匆跳了下来,顺着报纸上指引的路线,向报名地点赶去,报名期限只剩下最后两天了。
       一个秃顶的白面中年男人漫不经心地坐在那里,我立即调动起全身的能量,紧急增援脸部,做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我说我是来报考记者的。男人草草看了我一眼,撅撅下巴说,先填张表。我赶忙弯下腰,趴在桌子上填起来。填完后,又从随身小包里拿出我的身份证以及特制的求职资料,一齐谦恭地推向他的面前。他慢腾腾地整理着桌上那些文件之类的东西,似乎对我的材料和表格根本不感兴趣。
       他终于抬起眼睛来正视我了,他说,户口本。
       这是一个防不胜防的问题,一下子击垮了我的全部自信,我这才想起来,招聘启事上似乎写着面向本市招考,不知怎的,竟被我忽略了过去。为了给自已留出一点短暂的思考时间,我装作没听懂的样子,问:什么?
       他一字一句地说:户、口、本。
       我鼓励自已要沉着,要拼出去作最后一次努力,所以我斟酌良久,问道:外地户口行吗?他没有回答,只是再次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乌、市、户、口。
       我知道没戏了,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地继续挣扎着,我说我虽然没有乌市户口,不,应该说是暂时没有乌市户口,但我会是一个很出色的记者,不知你们有没有兴趣看一看我的作品。
       他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弄得我不知该继续说下去,还是该转身走人,我们就这样像两个傻瓜似的对视着,突然,他怪怪地笑了一下,说你接着说呀,说你曾经在哪家报纸干过,说你曾经获得过优秀记者的光荣称号,跟谁谁是朋友,谁谁和你吃过饭,你说嘛,反正吹牛又不交税,尽管说嘛。
       我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我说你什么意思?
       他说我还没问你呢,你是什么意思?你没看见招聘广告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要乌市户口吗?你没有乌市户口你跑来干什么?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真是!什么人都往我们新疆跑,我们这里又不是垃圾站。
       我平生没有受到过这种污辱,我说你才是垃圾,你以为你穿得人模狗样你就不是垃圾吗?我边说边抓起桌上的笔,狠狠地朝地上摔去。你凭什么说我在吹牛?你凭什么污辱我?我听见我的声音犹如刀片划在玻璃窗上,既刺耳又难听,每逢我发出这种声音时,我的行动就会失控。刚才还寂静无声的走廊已出现了
       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摔了,我气咻咻地站在他面前,尽可能地瞪圆两只眼睛,我已打定主意和他一决雌雄。他朝走廊那边看了一眼,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拿着茶杯,戴着眼镜,表情庄重地朝这边走来。他似乎改变了主意,站起来再一次整理桌上的东西,好像那些东西象征着他的威仪,他说去去去,我不想跟你们多说,一个字也不愿多说。说完丢下我径直走了出去,走廊里的那些人也犹豫着退了回去,可我这口恶气没有出完,我顺手操起桌上的墨水瓶,一扬手将一瓶墨水完完整整地拨在墙上,然后三步并着两步冲下楼去。
       又是无功而返的一天。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时,早已饿得肚皮贴后背了。康赛一边削着土豆皮,一边问:感觉怎样?我没精打采地说了一个字:饿。康赛说看来我得多削两个土豆。看着康赛笨手笨脚的样子,我忍不住说:康赛,你这是何苦哟,呆在家里有多好,白天上上班,晚上写写东西,将来还有老婆热汤热水地侍候,再过几年,小孩抱抱,麻将打打,电视看看,要多惬意有多惬意。还没说完,就见康赛高高举起菜刀,咚地一声砍下来,菜刀长在了砧板上。
       你说完没有!康赛瞪着我。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了,心情就好些了,起身去帮康赛点火做饭。我说康赛,我今天差点找到一份工作,报社记者。康赛头也不抬地说结果被一个秃子赶了出来。
       咦,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去试过的,报名处的秃子看起来总是心情不好是吧?人家那是什么地方!人家那里是主流社会,人家只招本乡本土的,哪会喜欢我们这种盲流,我们只能去做苦力,做短工。你再看看你的指甲,你的口红,还有你这身要命的衣服,比我的长发更令他难以忍受。
       没办法,我就喜欢指甲油和口红,怎么啦?我举起双手,怜惜地看着自已十个颜色各异的小指甲,它们曾经穿过千奇百怪的衣服,很多时候,它们表达着我的心情。罢了,如果因为这些他们就不喜欢我,我宁肯不要那份工作。我宁可顿顿吃土豆片,也要看到我的双手流光溢彩,我喜欢这样,每当它们在我眼前划出一片彩色的光芒时,我立马就能骄傲起来,就像有些人为自己拥有挺直的腰背而自豪一样。没办法,我就是迷恋彩甲。
       康赛说我也是,不光是为省钱,我这段时间就是无法容忍我的耳朵光秃秃地支楞在外边,否则我找不到一点感觉。
       看看土豆就要熟了,突然想起来还没放醋,急得大喊:康赛,快,把醋递过来。康赛急慌慌地揭开瓶盖,没深没浅地往锅里倒,却是酱油。肯定咸了,没办法,只好加水,锅里马上黑糊糊的一片。手忙脚乱地盛起来时,我说康赛,分得清酱油和醋吗?康赛说别条条框框的啦,再好吃的东西总是要排泄出去的,那么认真干嘛?
       康赛苦着脸痛苦万状地吃着污黑的土豆片,突然放下筷子说:身体真是个烦人的东西,总是饿呀、渴呀,你就得不停地弄给它吃,弄给它喝,没完没了,没有这具皮囊多好,也不用吃,也不用穿,也不用找媳妇。
       我说康赛呀,没有身体我们的脑袋安在哪呢?总不能用竹杆子支着我们的思想呀。康赛气急败坏地走到一边去,他不吃了,他不高兴的时候不大爱吃东西。
       他说我要是有餐风饮露的功夫就好了,我就可以不必吃饭,也就不必找工作,我不喜欢工作。
       阿原已经好几天没有来过这里了,康赛忧郁地说。我想起了大街上看到的阿原,还有那个女人,我问康赛:我没来的时候阿原也经常不回来吗?
       康赛说算了,别管他,他跟我们不一样。
       康赛接着担忧地说,我发现我们的友谊已经过时了,这几年来,他的生活离我越来越远,而我们还努力保持着以前的关系,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们之间会完蛋的。
       康赛,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以前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友谊?
       打个比方,如果我挨打,就算是因为我偷了别人的东西而挨打,他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别人揍得个稀里哗啦。
       不就是哥们义气嘛。
       不是,还有些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有一年夏天,我和阿原坐在江边,那是傍晚,江面上已开始暗下来,一艘轮船从远处开过来,灯红酒绿的样子,阿原指着船对我说,我真希望自已每天都能坐在那样的船上,永远不要下船,我要在船上挥金如土,醉生梦死,当然,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个都在船上。他还说,他一定要千方百计变成一个有钱人,等他有了钱,他就造一个城堡,把我养起来,让我坐在床上吃早餐,穿着睡衣在城堡里一边晃荡一边写诗,他一直认为他将来是要造一个城堡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很难用一句话来形容他,他很欣赏供养叶芝的葛拉高雷夫人,他认为她是一个称得上高尚的人,但他同时也欣赏上海滩的杜月笙,他既天真又狡猾,是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奇怪混合体。
       我也觉得阿原很复杂,他身上有和我们相近的东西,也有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东西。
       也许是家庭出身的原因吧,他爸爸以前是省城里的大才子,被打成反革命下派到我们那里的机械厂当工人,就要平反的时候,他却死了,所以全家再也没有迁回省城去。据说他爷爷还是个大家子弟,连他奶奶都是上过大学的,这样的家庭总是余脉尚存。
       我说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他了,很神气的样子,和一个女的在一起,他会不会考虑结婚的问题?
       康赛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有意要岔开去,他说小西,你知道我最想得到一份什么工作吗?我想去做一个看林人,有高高的了望塔和林中木屋的那种林场,可惜新疆没有森林。
       为什么?我有点心不在焉,我还在想着阿原身边的那个女人,他们是什么关系呢?他们在一起谈论些什么呢?
       我只想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干活,我和什么人都合作不好,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
       也许,你可以去看葵花地,拿着杆子跑来跑去地打鸟,新疆有葵花地嘛。我到底被康赛拽到他的话题中来了。
       你又在敷衍我。康赛做出生气的样子。
       我笑了:康赛,你什么也不用做,呆在屋里写作,写烦了就出去走走最好,真的,但你必须像凡高那样,先有个提奥弟弟,否则,你只有饿死。
       康赛痛苦地钻进被子说饿死康赛和饿死一条狗有什么区别吗?没有。
       看到康赛痛苦的样子,我也开始着急起来,我总觉得康赛单薄的身子承受不了太多的痛苦,他顶多只能承受饥一顿饱一顿的没有规律的生活,因为他向来是高兴的时候不分好坏地大吃一顿,不高兴的时候连水都不喝一口的。康赛说谁规定的呢?谁规定非得一日三餐的呢?谁规定晚上十二点以前非得睡觉的呢?如果反驳他说不按时吃饭就会得胃病,不按时睡觉就会搅乱中枢神经,康赛就会很认真地问:如果不得一种病,人怎么能死呢?
       我说康赛你就别想去挣钱了,在你得到那份看林工作以前,你什么也不要做,你就呆在家里作一个自由撰稿人好了,等我找到工作了,我来做你的提奥妹妹。
       康赛不屑地笑一笑:你还提奥妹妹呢,你自已什么处境了都不知道,你穿的外套还是我的呢。
       我说可别这样讲,我家里是有皮衣服的,再说发财有时候简直就是瞬间的事情。
       康赛央求道:小西,求你,别老是发财发财的,我知道你并没有做发财梦,你要是想要这些东西,你这样跑来跑去的干嘛,你守住一个窝子淘金去呀,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去做妓女,真的,你做妓女的话,肯定生意很好。
       我跳起来满屋子追打康赛,为了道歉,康赛决定整个冬天都把他的外套捐给我穿,我想来想去觉得不合算,最后还是按住他狠狠揍了一顿。
       康赛说小西,我今天给你写了一首诗,你要不要看?我马上不生气了。
       康赛是这样写的:
       来自南方的小西/走在雪地上的小西/她蹶起小山羊的蹄子/频频踢中我潮湿的心脏/我所有的祝福其实都是诅咒/你的波西米亚披肩/将被某个黑衣的混蛋/深深地藏起
       谁是黑衣的混蛋?我问康赛。
       不知道,干吗问这么低级的问题。康赛似乎对我的发问很不高兴。
       康赛从没间断写东西,这令我自省。我也想起了放在包里的写了一半的小说稿。我突然有点沮丧和不安,以现在的情形来看,我的那个边打工边旅游的计划根本就无法实现,我不知道新疆的冬天这么冷,除了商店照常开门,车辆还在行驶外,整个世界都已进入冬眠,这种萧条的季节,正常开工尚且无法做到圆满,何况我这个身无长技的外地人呢?也许我该八九月份的时候再来,据说那个时候的新疆才是妙不可言的,瓜果满地,欢声笑语,一派丰衣足食、歌舞升平的景象,而且那时候无论城市还是乡村,都开足了马力似的运行着,日照时间长达15个多小时,不把漫长的冬眠损失的阳光赚回来不罢休似的。还听说为了充分利用充足的日照时间,许多城里的居民在下了班后,都开车去附近的农场,去做摘棉花的短工,许多上班族一个摘棉花的季节就挣回了一辆进口摩托车。
       我的两千块钱已花去了四分之一,如果我不想老是停在乌市,还想南疆北疆地转一转的话,我就必须尽快地得到一份工作,补充我日渐消瘦的钱袋,但我对这个季节找工作已失去了信心,我非常遗憾现在不是八九月份,否则我起码可以去摘棉花。
       早上,照例是一人一杯牛奶作为早餐。康赛说小西,今天别出去了,今天陪我坐在家里看雪,好吗?他有点可怜巴巴的。我说我得出去找工作呀。
       康赛在揉着脸说实话告诉你吧,乌市的冬天,正常工作的人好多都放假了,我们是找不到工作的。
       我说那你当初急吼吼地催我过来。
       康赛说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特别想要你过来,我一个人在这里没意思,我想你一个人在那边多半也过得没什么意思,既然这样,干吗我们不凑到一起呢。
       嗨!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一边看书一边喝着牛奶,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积雪又厚了不少,看来昨天又下了整整一夜。我在纷飞的大雪中,想起我的手稿,我的老妈,不禁有了一丝回家的打算,我自言自语:会不会因为大雪中断铁路运输呢?
       康赛在一旁走来走去,他的牛奶原封未动。他在窗前站下来,双手插在裤袋里,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喊道:康赛。康赛毫无反应。我又喊康----赛!康赛缓缓转过身来,垂头丧气地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绕过去和康赛面对面站着。康赛把脸转到一边去,我也跟着转过去,康赛只好说,我想去一趟《漠风》。
       《漠风》是一家有名的诗歌刊物,康赛曾在那里发表过许多诗歌。康赛说我想和人聊聊,我每天都呆在这间屋子里,足不出户,我都快不会说话了,我也没有书看,我身边只有这本《吉檀迦利》,我需要读一些别的东西,我不能老是沉浸在宗教和死亡里,我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
       我说你去呀,这才是你应该做的。康赛低声说,可我几乎没有路费。
       我一边打开旅行包,一边说我知道,你没看见我已经在拿钱了吗?要多少,500块够了吧。我把钱递给康赛,康赛又抽出几张说200块就够了。我说多带点吧,你路上还要吃东西。康赛坚持不要,说我出发前买几个馕带上就行了。
       康赛揣上钱就走,走两步,又站在雪地里回过头来,满脸内疚地说小西,我很惭愧。我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去吧去吧,路上小心,聊够了就快回来,别等人家撵你才走。
       我看到康赛的眼圈红了一下,只得赶紧关上门。康赛一路咯吱咯吱地走了。虽然穿着厚实的外套,又戴上了围巾,康赛仍然是清瘦的,走在白皑皑的雪地上,仿佛是走在洁白的棉花堆里,轻盈得随时都可以飞出去。一直到康赛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我才离开窗边,回到我的铺位上去,仔细计算我越来越可怜的旅费。
       扣除回去的路费,所剩已经不多了,这意味着我必须尽量减少在外面闲逛的时间,反正我对找工作的事情已经不抱希望,不逛也罢,只是这一趟走得太叫人不甘心了。我已决计回去,和老妈一起相依为命地度过这个冬天,顺便将那篇未完成的小说续完,或许明年,或许后年,我会赶在八九月份来新疆采摘棉花,以换取我遍游西部的旅费,也许我还要去一趟内蒙,这真是个不错的安排,我被这个想法弄得激动起来。
       为了尽量延长那点钱的使用寿命,我只得一天一天地躺在被窝里,不吃不动,我要等康赛回来,本来我可以给康赛留张纸条就回家的,但我感到那样做或许会刺伤康赛,让他猜到我是因为钱的缘故而不得不回家,我相信康赛要是发现这一点一定会无比难过,所以我必须等到康赛从《漠风》回来后,再做出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说:不玩儿了,回家去。
       我就这样像一条冬眠的蛇,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实在需要一点能量维持呼吸时,就爬起来给自己冲一杯牛奶。我觉得自己都快变成一头牛犊了,从头到脚散发出浓烈的奶腥味。
       我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一定是康赛终于回来了,跑过去拉开门一看,却是阿原。我难为情地转过身去梳头洗脸,在康赛面前我是不会难为情的,我不会在乎头发是否蓬乱,脸色是否难看,衣服是否协调,但阿原却使我暗暗地在乎这些,甚至感到羞惭。梳洗完毕,我使劲地揉搓面部,直到脸上终于泛起一丝红润。
       阿原说怎么中午还在睡觉,没出去玩?我说嗯,昨天看书看得太晚。阿原犀利地盯了我一眼,说不会只睡了一夜吧,瞧你的脸,都睡肿了,白得像鬼一样,你起码睡了两天了。我竭力否认,并说这都是气候不适引起的。阿原掉转话题问:康赛呢?我说康赛去《漠风》了。
       阿原显出失望的样子,默默地点上一支烟,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说我连今天是几号都记不清了。阿原说今天是圣诞节,我本来想我们三个流浪汉一起过过节的。
       我不知该怎样表达我的感动,许多滋味一起涌上心头,我一直在路上走着,刚刚熟悉,又悄悄离开,所以,除了康赛,我没有朋友,也就没有谁的惦记和牵挂,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行踪无定,没想到阿原一句话我就全垮了,看来,这么多年在路上的修炼还是没能让我适应孤独,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真正喜欢上孤独啊。
       我说阿原,给我一根烟吧。
       看来我们要认真地聊一聊了,我们还没有认真地聊过呢,我想了解你。阿原说着递给我一支烟,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
       阿原说你抽烟的姿势蛮好看的。我说那是因为我过去常抽烟,练出来的。阿原说女人抽烟多半有个故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想了一下,记不起来是怎样开始抽烟的。但我不知怎的,就想编个故事,我不想让阿原认为我没有故事,我想把自已伪装成一个经历丰富的人。
       我说我失恋的时候开始抽烟的,小说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吗?失恋了,绝望,伤心,萎靡不振,于是就学着抽烟,两口下去我就醉了,醒了接着抽,直到呕吐。
       阿原笑起来,说男人抽烟多半都是因为开始恋爱,想表现得成熟一点,男子气一点,我是十八岁的时候开始抽烟的。
       就是说你十八岁的时候就开始恋爱了?
       哪里,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开始恋爱了。
       我马上摆开想听故事的架势,阿原却说,不能对你这个小姑娘讲那些,男人的爱情故事多半有点色情。
       我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说你不讲我也知道。
       阿原到底坚持着没讲,却转过来问我,你的初恋呢?你不会没有过初恋吧。
       我说当然有啊。可是我不会告诉你,那是我的宝贝。
       其实我真的没有过初恋,尽管我长得并不丑。很奇怪,在阿原面前,我就是不想承认自己没有过恋爱,直觉那似乎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我们之间开始出现一大段沉默,我想重新提起一个话题,又茫然无措地找不到头绪。
       阿原突然说讲一讲你和康赛的故事吧。
       我说我和康赛……我刚说出这几个字,竟不知再往下该如何继续了,我实在难以说清我和康赛的关系,我们从兄妹多一些恩爱,比朋友多一份缠绵,却又没有恋人的那种情愫,我想了又想,最后只好说我和康赛是多年的好朋友,很好的朋友,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哪怕我们老了,也会拄着拐杖凑到一起聊天晒太阳的。
       阿原感叹一声:难得啊,这种关系要好好珍惜。
       我说我也想知道你和康赛的故事呢,难以想象两个男人之间会有如此深厚的友谊,你不在的时候,康赛老是念叨你,好像你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你不觉得康赛身上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吗?
       高贵?在那个地方?你有没有觉得你用错了词?
       不是出身的高贵,而是精神的高贵,内心世界的高贵,他在那样一个乱糟糟的环境里,却写出了纯净的诗歌。这一点,只有天真无邪的康赛能够做到,我也曾经试过,但失败了。
       你可能不知道,我一直为自己有康赛这样一个朋友感到高兴。阿原接着说:
       小西,你一定记得叶芝的那首《柯尔庄园的野天鹅》吧,盈盈流水间隔着石头/五十九只天鹅浮游。自从我最初为他们计数/这是第十九个秋天/我发现,计数还不曾结束/猛一下飞上了天边/大声拍打着翅膀盘旋/勾划出大而碎的圆圈。这个柯尔庄园是叶芝的好朋友、剧作家奥古斯塔?葛拉高雷夫人的产业,她将叶芝以及叶芝的朋友们收留在这个庄园里,让他们在这里衣食无忧,潜心写作。与其说我记住了这首诗,不如说我记住了这个伟大的故事。有一天我对康赛说,等哪天我有钱了,我一定把你叫过去,我要让你再也不用上班,再也不用为生计奔波,你完全可以自由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也不用担心在人群里手足无措。
       我有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我没想到阿原竟也喜欢诗歌,而且是以他的方式喜欢,我甚至觉得他喜欢的程度一点都不亚于康赛。
       我说阿原,我突然开始嫉妒康赛了,就因为你对他的这份感情。
       这是他应得的,是诗歌给他的犒赏。
       我开始想像那有着五十九只野天鹅的庄园,我知道它后来的故事。
       十九年后,有一天醒来,它们已飞去/在哪个芦苇丛筑居/哪一个池边,哪一个湖滨/取悦于人们的眼睛?
       天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这样忧郁!
       阿原提议,我们去看通宵电影吃羊杂碎,痛痛快快地过一个下里巴人的圣诞之夜,明天回来大睡一天如何?我当然只有说好的份儿,因为是阿原掏钱。阿原说看完电影,我要送你一个圣诞礼物!
       啊!我慢慢高兴起来,我说快告诉我吧,你要送我什么?
       不是要明天早上才知道吗?在烟囱下面,在袜子里。
       电影院远在四站路以外,阿原提议我们走着去。你一定还没有逛过夜晚的乌鲁木齐,夜晚的乌鲁木齐非常值得一看,阿原说,要不你何必大老远地跑到新疆来呢?
       滴水成冰的季节,除了一辆一辆开着暖气的车在大街上跑来跑去,实在很少见到像我们这种步行的人。我们开始兴奋起来,又笑又闹,手舞足蹈。阿原大声讲着他到乡下牧民家做客的经历,大吃烤羊肉。一直吃到鼓腹而出。阿原夸张的语气引得我在寂寥的大街上纵声狂笑,等我笑完,阿原说小西,你的笑声太恐怖了,你笑起来的样子也让人害怕,以为你会笑死过去。
       我发现阿原总是这样,先是逗你开心,在你开心得放松一切警惕,开心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他突然瞅个空子,抓住你的失态,杀你一个措手不及。我有点难为情地收住笑说,我实在是觉得好笑嘛。
       阿原突然停下来,一本正经地说小西,我实在忍不住了。
       我以为他要找个地方方便了,背过身去说我不看,你快点。
       你以为我忍不住什么呀,阿原大笑起来。笑过了他说我的意思是,我实在忍不住想要赞美你了。真的,我想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就是坐在牛粪堆里,我也觉得你冰清玉洁。
       哇呀!我再一次在大街上狂叫起来。
       才走了两站多一点,我就冷得有点抗不住了,康赛的那件外套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地道的南方人的外套,在冰天雪地中,它根本就像是纸做的,不仅起不到一点保暖的作用,甚至将我身上那点热气也吸走了,原来衣服也怕冷,它会妖精般地吸收人的热量。此时我的背上仿佛背了一座冰山,又仿佛一桶一桶的冰水正连绵不断地浇到背上。 原以为我们放弃了乘车,会越走越热直至浑身冒汗的。 我到底对北方的气候缺乏准备。
       有一阵,我停止了说话,闭嘴急走,因为一张口,体内那点虚薄的热气就被伺机侵入的冷气弄得更加虚薄,而一旦我停止了说话,竟再也难以开口,似乎能量已经耗尽,余下来的那点只够苟延残喘了。
       阿原倒是泰然自若的样子,看看我突然沉默下来,就问怎么了?我抖抖索索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冷。
       阿原边解围巾边说围巾给你并不是想装绅士,而是要你说话,你不说话就没意思了。
       添一条围巾并不能使我暖和过来,甚至相反,我的背部因为突如其来的冷暖悬殊而愈显其冷,我把脑袋缩了又缩,恨不能将那条薄薄的围巾变成一条被子。阿原见我缩头缩脑不吭气的样子,说实在不行了,我们还是去坐车吧。
       但是三站路已经走过来了,我不能为坐一站路的车而破坏我们雪中漫步的情致。我咬紧牙关说不行,我倒要看看,我要坚持多久才能冻昏过去,阿原,我们跑步吧。说完使劲地拉开步子,在坚硬的雪地上歪歪倒倒地跑起来,没跑几步,我就意识到自已是多么可笑,我所谓的跑步,顶多只能算是学步儿童的踉跄而已,甚至连踉跄也是算不上的,因为我好不容易前进了三步,脚下一滑,倒要退回两步,所以我尽管是在跑着,倒比不紧不慢地走着的阿原还要落后一档。阿原坏笑起来,小西,你跑步的样子真丑啊,像一只要飞的鸭子。我彻底没有了跑步的兴致,由于跑起来的时候吸入过多的冷气,我的胸腔开始隐隐作痛,而且我发现寒冷的空气也有味道,那是一种呛鼻的冷的味道。
       阿原突然在我面前蹲了下来,说小西,我背你吧。
       我退后一步说干吗?
       阿原说我就想背背你,来吧。他蹲在地上顿了顿。
       我顺从地趴了上去。
       怎么这么别扭,你没被人背过吗?贴紧一点,抱着我的脖子。
       我只得听了他的话,果然舒服了许多。他的头发有一股陌生的味道,这味道让我紧张,我屏住呼吸。他的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巨大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说阿原,这是不是你送我的圣诞礼物?
       阿原停下来,把我往上耸了耸,说你要求这么低呀,这礼物也太轻了吧。
       电影早已开始了。阿原拉着我的手,在黑暗中坐了下来,银幕上也不知在演什么,打打杀杀的,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名堂来,我开始对通宵两个字失去信心,我不知道能不能在这种不咸不淡的电影中熬过这个夜晚。阿原说通宵电影多半没有好片子,要的只是个气氛。可我不知道这里有个什么气氛,黑压压的一片人,到处都是搂搂抱抱的情侣,而且我的喉部已经干涩难忍。阿原说躺到我身上来吧。我不置可否,却说阿原,我好像要感冒了。
       那就更应该躺到我身上来了。
       我不愿意,可我找了很充足的理由,我说怎么躺呀,有扶手隔着呢,还不如我自己坐着舒服。
       阿原不做声了。突然,阿原凑在我耳边说,呆会儿听到响声,你不要尖叫,也不要低下头来看,你只管坐着看电影就行了。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容我细想,就听见身旁旁叭地一声脆响,人群一阵骚动。我本能地惊叫起来,但我马上想起阿原的交待,只好强忍着紧张地盯住银幕。我偷偷瞟一眼阿原,他也一本正经地坐着,一副专心看电影的样子。然后,我就看到阿原手里悄悄地多出了几根木棍,那是椅子扶手。他把扶手轻轻地放到地上,温柔地将我揽了过去,说躺到我身上来吧,躺着会感觉好一点。
       我一摸,扶手竟在椅面上齐齐地断了。我蜷起双腿,舒舒服服地斜靠在阿原身上,他的手像一只温度适宜的电熨斗,轻轻地罩在我的头上,过了一会,他的手指头开始捻我的耳朵。我想,这没什么,我应该开开心心过个圣诞节,不是吗?
       我们的小把戏很快被人学了去。不一会,木头的脆断声此起彼伏,然后就是女人们吃吃的笑声。后来,我还听见了湿湿的接吻的声音。我说阿原,这就是你说的气氛吗?
       不喜欢?阿原低下头来问我。
       不喜欢。其实我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有点刺激,也有点害怕。我闭上了眼睛。
       午夜休场的时候,一屋子的人都涌出去吃宵夜,阿原提议我们去喝羊杂碎汤。不喝羊杂碎汤怎么能算来过新疆呢?
       两碗又腥又膻的羊杂碎汤端上来的时候,我差点没吐出来,我强忍着用手支住额头,才发现自已开始发烧了。
       等阿原痛痛快快地喝完汤,我说阿原,你还有打车的钱吗?阿原说岂止打车,打飞机的钱都有。
       我说太好了,我们回去吧,你摸摸我的额头。阿原听话地把手放到我的额头上试了一下,推开碗说真遗憾,听说下半夜都是三级片。我问三级片是什么东西?阿原看了我一眼说不看也好,回去就回去吧。其实我当然知道三级片是什么。
       到家的时候,我的体温似乎越发高了,每一寸肌肤都伤痛起来,我草草地洗了把脸,呻吟着躺进被窝,嘟嘟囔囔地说阿原,我好像快死了,我死了,你一定要写封信给我老妈,告诉她我死于感冒,免得她去报案。
       阿原说小西,你看你那个可怜样儿,要不,你过来跟我睡吧。
       我大喊:你敢!
       阿原悻悻地说喊什么呀,又不会把你怎么样,大惊小怪的。
       我醒过来的时候也不知是几点,我是被喉痛弄醒的,我的喉咙里似乎放着一块炭火,吞咽已变得极其困难,我很少生病,剧烈的喉痛让我恐惧,我以为自已正面临极大的危险。
       我睁着眼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独自躺了许久,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喉部,越发觉得疼痛难忍,同时干渴难耐,我躺在被子里想,我要不要去喝一杯水呢?我知道离我铺位不远的地方就是一张小桌,桌上放着我的水杯,我总是不会让水杯空着的。可是发烧已耗去了我许多体力,我懒懒地实在不愿动弹,我就这样在脑子里和那杯水斗争着,最终,我摸索着爬起来去喝水。后来我想,我不去喝那杯水会怎么样呢?当然,这是毫无意义的假设。
       我小心又小心的动作还是惊醒了阿原,你要干什么?阿原问。
       我要喝水,我喉咙痛得很。我的声音几乎透着哭腔。
       活该。阿原说。
       什么意思?我很奇怪阿原怎么刚一醒来就迅速恢复成我们斗嘴时的语气,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叫你睡过来你不睡过来嘛,不睡过来就是要痛的。
       我要是喝完水就回去躺下睡觉也就没事了,但我偏偏摸到阿原的铺位前蹲下来,傻傻地问,我睡过来真的就不痛了吗?阿原掀开被子说来吧。我犹豫了一霎,就当地一声将水杯放到地上,钻进了阿原的被窝。
       我至今记得那片浓浓的黑暗中,水杯放到地上时,发出清脆的当的一声。当!仿佛是我在另一条跑道上的发令枪声。
       尽管我从来没有过和男人躺在一个被窝里的经验,但我坚定地认为,和阿原这样子躺在一起是不会有危险的。阿原往里挪了挪,给我空出热乎乎的一块,我就像小时候躺在老妈脚下一样,缩成一团,又温暖又舒服,而且意想不到的自在。
       阿原说怎么样,比一个人睡舒服多了吧。
       好像是,我说,而且喉咙也不怎么疼了。我试着吞咽了一下,真的,好多了,我想,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啊。
       阿原说你跟康赛也是睡在一起的吧?
       我恼怒地说瞎讲,我们一人一个铺位。
       停了一会,我又说你怎么能这样想象我和康赛?这太脏了,告诉你,我这是第一次和一个男人挨得这么近。
       阿原伸出手替我掖掖被窝卷,又隔着被子重重地拍拍我的背。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睡意,我说阿原,讲讲你的经历好吗?阿原说康赛没有向你讲过我吗?
       康赛说你喜欢新疆,喜欢到狂热的地步,就跑过来了。
       是吗?我可没那么幼稚。
       我想,你是不是惹上了什么麻烦,没本事摆平,就一走了之地跑到新疆来的?
       你是说逃犯?如果我真是逃犯,你现在躺在我身边不感到害怕吗?
       接着就是关于好人与坏人的长篇争论。我认为,我必须和阿原争论不休,必须不停地说话,一直说到困倦不堪地睡去,否则两个人躺在一起,鼻息相闻,也许会很不自在。
       争论是阿原最为擅长的事情,他的连珠妙语让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多次,我胡乱踢腾的双脚掀掉了被子,重重砸在阿原的腿上。阿原一把摁住我的腿,说你不要再碰我了,再碰我我就当你是在勾引我。
       我气得一掀被子,要回到自己床上去。
       阿原死死拉住我说,别闹了,乖,睡吧。
       我真的乖乖地安静下来了。黑暗中,阿原把手伸向我的胸脯,说,我把手放在这儿,不介意吧?我说不。阿原马上缩回手去,说那好,睡吧。
       睡意朦胧中,我猛地想起阿原许下的圣诞礼物,我说阿原,你要送我的礼物是什么呢?
       阿原没有声音。我也慢慢睡了过去。
       三
       阿原决定留下来陪我,直到康赛回来。
       我实在不忍心撇下你一个人,孤魂野鬼似的,说不定哪天你就抗不住寂寞玩起自杀来了。
       他叨着烟,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不可一世地说小西,你不是要找工作吗?康赛不是说你很能写几个字吗?我给你份工作好了,我在晚报上为你买下一块版面,交给你去编写连载小说,但有一点,你的小说必须与牛奶有关,与我的公司有关,稿费全归你,工资另给,怎么样?优惠吧?
       这无异于天上掉下了陷饼,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说康赛过来这么久都没找到工作,你为什么不把这活交给他呢?
       康赛才不肯去写小说的,特别是不会去写一篇关于某家公司的小说,他倒是同意写几首与牛奶有关的诗,可惜我的奶牛不喜欢诗歌。
       康赛的确是这样的,他曾经问我:小西,你为什么不写诗呢?诗歌才是人间最纯美、最天真无邪的东西。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我只好说,我的身体里不分泌诗歌这个东西。康赛大笑,他说分泌这个词用得好,作品的确是人体的分泌物,我很少看见容貌丑陋的人写出优美的诗歌。康赛在镜子里拍打自己的脸,一副自负的样子,如此说来,我应该算得上是一个美男子,对吧?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无非是想让我赞美他的诗歌。我哼了一声,说我才不喜欢和一个丑八怪呆在一起,就算他写诗我也不喜欢。
       如果一个人不写诗却长得很帅呢?就像阿原这样的。
       不等我回答,他就自言自语:你肯定也会喜欢的,人们总是这样,他们喜欢那些表面上又简单又好看的东西,他们完全不管里面有什么。
       阿原又在抱怨康赛。这个康赛,他从来不肯帮我忙,换成是别人,我早就一拳将他打回老家去了,偏偏对他,我就是打不出那一拳,不仅如此,我还一再帮他,我对我父亲都没像对他那么好,我现在怀疑天下所有的好朋友都是一种很奇怪的关系,就像你前世欠了他一样,你就得一门心思地对他好,你就得时时处处想着他,你一天不对他好,你就会一天睡不着觉。而他呢?他压根儿就没想过什么时候也帮你一把,给你一点回报。
       在簌簌飞扬的雪花中,阿原指间夹着一根烟,兴意盎然地向我讲起了康赛初到新疆时的故事。
       那时,阿原刚刚接下这个小小的乳制品公司。他从谁手里接过来的,他是如何接过来的,他没有告诉我,我也没问,我相信这是他的秘密,他就这样没头没脑地告诉我:那时,我刚刚接下这个公司。
       他说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康赛,我想让他过来,我也知道他帮不了我多少忙,但我就是想让他过来,最起码,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寂寞了。
       你别看我每天迎来送往,笑得腮帮子发酸,可我心里真的很寂寞,我在这边朋友也挺多,我走到哪里都会有很多朋友,可最想念的还是康赛。我有时感到很气愤,我为什么要这样想念他?除了麻烦他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尽管我很清醒,但我还是非常想念他。
       康赛一来就对我嚷:阿原,这次你一定得给我找一份坐着干的活,那个破商店已经把我的腿站成金属的了。
       我给他单独设了一间办公室,交给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今天我交给你的这份工作,他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了,我又安排他和晚报的记者见面,当天晚上,他就开始写了。等我在外面和那些人这些人周旋了一通回来,已是半夜,康赛还趴在桌上写,地上丢了一地的纸团,见我回来,就跟我说:阿原,你太为难我了,我从没写过小说,更别说这种连载小说,我写来写去,发现我写什么东西都像诗歌。
       我说那就写你的诗歌体小说吧。我实在太累了,也没理他,倒床便睡。第二天早上,我醒了,康赛还在酣睡,我去看了看他摊在桌上的稿纸。天哪,他写了一晚上,就三行字,我至今都记得: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有雾的早晨。旺美奶奶从她破烂的帐蓬里钻出来,发现草地上站着一头花斑奶牛,饱满的乳头上,鲜美的乳汁盈盈欲滴。旺美奶奶倒身便拜,要知道,她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康赛也醒了,他打了个哈欠,说你给我出了个难题,我搜索枯肠一晚上,也只写出这么丁点儿。我心里只有点滴的东西,短暂而急促,一闪而逝,我捉住那些东西,可以写成诗歌,却写不成小说。为什么我心里就没有故事呢?为什么我连胡编的能力都没有呢?
       我没想到他真的写不出来,更没想到,他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他说,编不出故事并不能说明我的想象力有问题,我可以在抽象中想象,却无法在具象中想象,这就是我的毛病,但这是个高贵的毛病。
       我只好停止了这个项目,另外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我让他做我的助理。说是助理,其实就是跟着我跑跑腿,打打杂而已。
       第一天,我带他去赴一个宴,是我们请客,客人是一家公司的女老总,还有她的女助手,是两个蒙古族人。一开始,我们连喝边聊,偶尔互相恭维一下对方,十分融洽。说来也是我的错,我一不留神,康赛就喝得有点多了,在我的提醒下一直保持得很好的矜持和殷勤全垮了。客人说你们南方人就是聪明,善于从细微处发现商机,我们就不行,我们做生意,总是在例行的轨道上直来直去。我正准备说话,康赛在旁边抢着说那是,毛泽东都说过,“只识弯弓射大雕”嘛。我看见女老总的脸上暗了一下。旁边的女助手很不满的样子,说那么,小南蛮该作何解释呢?
       我悄悄踢了一下康赛的腿,他总算反应过来,闭上了嘴。吃过饭,我们又带客人去喝茶,怕康赛瞎说一气,我决定让康赛去一边儿点茶,我陪客人聊天。过了一会儿,康赛回来了,一脸的大功告成。我给你们两位点了乌龙茶,小姐介绍说这种茶减肥的。康赛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又完了,女老总还算有修养,勉强克制着,那助理的脸却立马黑了下来,要知道,这可是两个货真价实的胖墩女人。康赛可能也发现了一点迹象,马上补救说,其实女人还是丰满一点好,太瘦的话,连性别都模糊不清,有什么意思!两个女人并不领情,一个干干地哼了一声,一个继续板着脸。我恨不得一脚将他踢出去,嘴里却不得不干笑着:这小子,一喝酒就说不出人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更糟了。康赛不知什么时候竟将话题扯到了诗歌上。一时间,大家都不做声了,静静地看着他一个人在那里独自兴奋。我想,这样也好,总比他去跟人家谈减肥要好。突然,女助理在一旁冷冷地说了一句:普通话都说不顺溜,还撕(诗)啊撕(诗)的,你要撕什么东西呀?
       女老总纵声大笑,我们也都跟着大笑起来,这回轮到康赛板着脸了,他鼻翼一张一张的,一副受到伤害的样子。笑过了,女老总抓起手袋就要告辞,我按下正要起身的康赛,一个人去送别她们。女老总边往外走边说你说的那件事情,让我们再考虑考虑,好吗?
       我知道,这意味着我的联营计划全砸了。我一直有个野蛮的计划,在他们还未反应过来时,我要旋风般一家一家地收购、兼并,我要统治整个乳制品行业,我要打出一个响当当的牌子,让这个品牌千秋万代地传扬下去。
       康赛最终看到了他的不称职,他主动对我说,阿原,我不适合在你这里干。
       我说康赛,如果你连我都不能适应,你又能去适应哪个老板呢?你只有不工作,你就坐在家里写你的诗歌好了。
       康赛似乎没有看出我眼睛里的悲哀,他连声说对对对,这正是我的理想生活。
       我忍不住说如果你不工作,你吃什么呢?你怎么活下去呢?
       这下击中了他的要害,他马上一脸忧愁,说我可以将生活消费压到最低最低,争取能靠稿费生活。可事实上,他的稿费低得可怜,我不知道,如果没有我定期送给他牛奶,他是不是早就饿死在那个房间了。
       有时候,我想去把他接出来,请他上饭馆,改善一下生活,可他不愿意,他说他不想把自己宠坏,他得满足于他应该过的生活,他得习惯他能够过得起的生活。
       我被阿原的话弄得心里酸酸的,我想起我刚看到康赛的样子,他瘦得像堂吉诃德,面前永远摆着一只牛奶杯子,浑身散发出婴儿般的奶香味。我猛地想到,康赛去《漠风》已经近十天了,他带的那点钱肯定早就花光了,他怎么生活呢?他会不会早已饿得走不动了,他会不会流落到行乞街头,他说不定真会做出这种事来的,有一次,他对我说,小西,说来惭愧,我有时候甚至有点羡慕乞丐的生活,他们也不用上班,就坐在街边,面前摆一只纸盒就行了,谁知道他们半睁半闭的眼睛里在想些什么呢?
       越想越害怕,我的脑子里甚至出现了康赛在风雪中向路人乞讨的画面。他也许快要死了,我却和阿原坐在温暖的屋子里,讲他的笑话。我的心猛地疼痛起来,不行,我一定得去找他。我跳起来,摇着阿原,求你,我们一起去找康赛,他没钱,他又饿又冷,他快死了。
       阿原开始还在笑着,说你算他什么人,你凭什么替他操这些心。笑了一会,他居然生气了。
       短短几天生存的事情都解决不了,他凭什么跑出来混?他乖乖地呆在家里好了,你去了又怎么样,你口袋里有几块钱?再说,你凭什么认为他现在需要人帮助,没准他现在快活着呢。
       阿原不同意,我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去《漠风》的,我得节约每一块钱。
       仿佛是成心想要刺激我们的寒酸,阿原出去了一会,弄来了两瓶葡萄酒,我想,要是他公司突然有事就好了,我就可以把这两瓶酒拿去卖掉,然后去看康赛。
       但这天似乎是他的假期,他悠然自得地倒好两杯酒,念道:窗外飞雪,屋内饮酒,不亦乐乎?
       没办法,我只好接过酒杯。
       葡萄酒真是一种再好不过的酒,它不像白酒,能让人迅速被酒所制服,也不像啤酒,给人一种牛饮的感觉,葡萄酒是细细的,醇醇的,给人一种安静妩媚的感觉,它还有点酸酸的,像一个善意的提醒,尽管它是优雅的,但这优雅的背后,却也自有它温柔的力量。再加上烘托气氛的香烟,所谓浅酒薄醉,我想就是这种感觉。
       我说阿原,我大概有点醉了,我现在听你的声音好远,我觉得我们好像在梦里一样。
       喜欢这个梦吗?
       我喜欢这样喝酒,我怎么觉得这酒跟春药似的。
       喝过春药吗?
       当然没有,但我能想象。阿原你别这样跟我说话,你对我的态度我有一个很好的形容:你当我六岁!
       你一定在向我暗示什么,我不想说出来。
       说出来我听听啊。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我愣了一下,马上装出半醉的样子,大着舌头说:我?爱上了你?笑话!我不会爱上任何人,我,谁都不爱,除了自己。
       仔细想想,你确信你真的没有爱上我?
       你听好,我绝对不会爱上任何人,因为我心在远方。
       新疆已经够远的了。
       我心远在看不见的地方。
       我兴致勃勃地等着阿原的反应,跟他的斗嘴永远让我兴奋。可阿原却突然沉默下来了。他给自己斟了酒,却把我的杯子藏了起来。你喝什么喝,你不喝了,女孩子喝那么多酒干吗?
       你不能用一般女孩子的标准来要求我。
       你以为你很不一般?自以为是!我宁肯去喜欢一个一般的姑娘,也不会去喜欢去一个疯里疯气自以为是的傻丫头。
       你知道这说明什么问题吗?你不能征服我。
       我为什么要征服你?如果我没有兴趣,我为什么要征服你?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了一会,我哭了。我想站起来,指着阿原的鼻子大骂一顿,又没有足够的理由,我不能问他:你为什么对我没有兴趣?这太伤人自尊了。我只能直直地看着他,任凭眼泪不争气地一直流到腮边。他也看着我,然后,他拿起酒瓶给我斟满了酒,又从对面挪到我旁边来,把我揽到怀里,说你终于哭起来了!
       我抬头望着他。
       他接着说我还以为你根本不会哭呢,原来你也会哭的嘛,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跟你斗嘴了,真的,小西,我们不要再斗嘴了,我怕再斗下去,我会……
       会什么?
       我怕我会……掉头就走,留下你一个人老处女一样死气沉沉地守在这里。
       我们就这样抱在一起,谁也不说话。
       很久很久以后,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又想到了康赛,我说康赛不知道这时候在干什么,不知道他有没有酒喝,他也是很喜欢喝酒的。
       问你一个问题,如果这世界上只剩下康赛和我,你准备怎样?
       要是真能这样就太好了,你去挣钱,我和康赛呆在家里,或者我们两个出去挣钱,康赛呆在家里,每天一起吃晚饭,然后一起出去散步。
       散步以后呢?
       回来看看书,然后睡觉。
       三个人,怎么个睡法?
       我们可以不要床,我们三个人都睡地上,像现在这样,每人一个被窝卷,摆在一个屋子里,睡不着的时候还可以说说话。
       阿原直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也许应该说你天真,单纯,也许应该说你疯狂,幼稚。
       我笑起来,我说你最好把这四个词同时用在我身上,这四个词我都喜欢。
       阿原放下酒杯说小西,我知道你对我抱着什么样的态度,你肯定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已:这家伙,跟他逢场作戏是可以的,可千万别跟他来真的,得提防他些才好。当然,你这样想没错,所有的好姑娘都应该这样想,只是……一般地讲,好姑娘们最终还是落在这种人手里。
       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置可否。
       喝完最后一口,我放下酒杯说不得了,我的头已经开始痛了,我醉了,我得睡觉去。说着歪歪倒倒地向我的铺位走去,好像我真的醉了一样。阿原仍然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喝着,我从眼缝里偷看了他一眼,就闭上了眼睛,决定睡觉。我想,我可不能坏在他的手里,毕竟,我还没有爱上他。
       我不是没有过醉酒的经历,我曾经跟康赛一起喝醉过一次。那次他妈妈去了他外婆家,我们放肆地在他家里喝起了酒。康赛喝起酒来没有节制,他不知道哪种状态是喝醉了,他只是感到越喝越高兴,又是唱又是叫的,满脸通红。最后,他身子一歪,脑袋枕到我大腿上。他说小西,好怪呀,我恨不得你每时每刻都在我身边,可我又感觉不到你是女人,我怀疑如果把我们两个赶到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岛上囚禁五十年,我们都不会有男女之间的事儿。我问他是不是觉得我不够性感。他坚决否认,他说好多人向他打听我,问经常走在他身边的那个叫小西的,是不是他的人,如果不是,他们就要动手了。
       我笑着问,康赛,我是你的人吗?
       你当然是我的人,但不是那种意义上的。
       我也糊涂了,不过我不愿深想这些问题。我喜欢跟康赛在一起,我觉得我们在一起时,连空气都是那样干净、澄明。我看到很多恋爱中的人,他们有时亲热得不得了,有时站在街边就吵了起来,甚至会发生打人的事情,我不喜欢那样的关系,我喜欢和康赛的这种关系,你永远不会担心什么时候会有不愉快发生,你永远都会有收获,为他的某一句福至心灵的话,为他那里的某段音乐,某本书,为他的某一首短诗,你离开了他还会想起他说那句话的样子,他的某个表情让你一个人时也忍不住想笑,我觉得这样的关系才是深刻的关系。为什么世上那么多夫妻反目,那么多恋人分手,我觉得都是因为他们的关系不够深刻的原因,他们往往为了某种利益,为了倏忽即逝的快乐在一起,殊不知那些东西在到手的同时,已经变成了过去,已经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东西,他们又开始寻找下一个利益,寻找更大更刺激的快乐,他们的关系像没有根基的浮萍,他们怎么可能不反目、怎么可能不分手呢?
       这样想着,我竟慢慢睡了过去。
        我被阿原叫醒了,他蹲在我的枕边说,你今天不跟我睡了?我睁开眼,迷迷糊糊地说我头疼。
       静了一刻,我听见阿原站起身,向那边的铺位走去,边走边说,不跟我睡算了,我一个人睡更舒服。一阵细响之后,周围顿时一片寂静,这寂静让我睡意全消。
       我开始在寂静当中忧虑起自己的行程。口袋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没有钱我怎么开始西部之行呢?如果像阿原所说的,挺过这个冬天去,到春天再找工作,积蓄一点钱,然后开始我的行程,我至少得在新疆耗上一年,耗上一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感觉最近的情形有点不大对劲了,我变得有点懒惰,还爱胡思乱想,我一天一天毫无收获地打发着时光,这与我以往辛勤劳作痛快游玩的生活有点不一样,更糟糕的是,我似乎越来越信任阿原,依赖阿原,我居然指望着他会资助我一点旅费,这是违反我的一贯原则的,我生来就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愿意白白帮助你的,但是,怎么改变这一切呢?大雪封门的这间小屋,就像林海雪原中的一处小洞穴,它是安全的,又是苟且偷生的,它是温暖的,又是混杂着浊气的,它是快乐的,又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醉生梦死的,我想从它里面爬出来,却又瑟缩着动弹不了。
       朦朦胧胧地过了好长时间,正要再次睡过去时,却听见阿原从被窝里面爬出来,径直我这边走过来了。我突然有点紧张,蜷起身子滚到了墙边。
       阿原揭开被子躺下,伸出一条胳膊让我枕着。
       我知道你没睡着。
       不,是你把我弄醒了。
       小西,你不在我身边我睡不着,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只想和你紧挨着躺在一起,和你这样单纯的姑娘在一起,我感觉自已很伟大,因为我能自制,我知道我不能伤害你,除非我想失去你,我当然不想失去你。
       小西,我们一辈子都会是好朋友,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是最让我难忘的姑娘,你给我的印象太特别了,简直是震撼,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姑娘。
       小西,我从来没有这样伟大过,我从来不会和一个姑娘睡在一起,却什么也不干,只顾唠里唠叨地说话,尽管我很激动,是的,我很激动,小西,让我抱着你好吗?
       我的脑子发出一阵一阵的轰鸣,就像被催眠一样,我一言不发,心跳如鼓。
       阿原今天的语调不像往常,他好像很激动,又好像很狂乱。
       小西,你要是早几年出现,我的生活就会是另一种样子,我至少比现在更负
       责一点,我可以为你撑起一个安定的家,我还可以改变你,让我们两个人安份守已地呆在一起,像天下所有的夫妻一样,可现在我不能对你,对任何人负起责任来,我行踪无定,居无定所,又不想改变,我只能是个流浪汉。我不能对你有任何非分之想,我配不上你这么清澈透明的人,我已经是在泥污中滚了几个回合的人了,我不能弄脏了你。
       我在心里说,我不也是个小流浪汉吗?流浪汉还谈得上什么清澈透明?
       小西,你不能这样跑来跑去的,你不能去干那些无聊粗鄙的工作,这太叫人心疼了,你应该呆在家里,好好地享受男人为你创造的生活,你更适合呆在家里,坐在桌前,也许你真的会写出一本书来。
       小西,你说话嘛,你要睡着了吗?你千万别睡着了,和我说话,你不是很能说话的一个人吗?
       小西,你害怕了?让我听听,你心跳得好厉害。我吓坏你了吗?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地爱护你的,像爱护我的妹妹一样。小西,唉,小西,你将来不许出嫁,你是我们大家的小西,你不能去属于任何一个人,否则我饶不了那个人。
       我在不知不觉中抱住阿原的脖子。他的下巴抵住我的额头,一只手缓缓地从头顶滑向腰际,再从腰际滑向脖颈,来来回回,像一簇闪闪跳动的火焰,炙烤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感到自已血脉贲涨,心跳加快。不行,我得说话,我不能再迷惑下去了,刚要出声,我的嘴被一团灼热紧紧罩住,刹那间,我失去了知觉。
       这是与康赛的试吻截然不同的一种感觉,我感到天旋地转,四肢发软,当我终于恢复知觉的时候,我突然觉醒了。我的女性在埋藏了那么多年后,突然复苏了,就像大梦初醒一样,热情、茫然、莽撞,又像一个溺水的人碰上一根救命的绳索,我们紧紧地缠在一起,谁也不肯放过谁,谁也不准备放过谁,我们像是在决斗,两个人的架势充满了挑衅的意味,还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我们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了。阿原拍着我的后背,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这样,对不起。
       我不做声,只是紧紧地搂着阿原,在这片深沉的黑暗中,我的内心却一片灿烂,我长久地贴在阿原的胸前,丧失了语言,也丧失了意识。
       阿原再一次吻了过来,这一回我没有了突然失去知觉的崩溃感,我从容地迎上去。我们在黑暗中尽情地表达着自已,也尽情地寻觅着对方,我很奇怪地听见了音乐声,它仿佛来自天上,又仿佛来自地下,是一支轻扬愉快的、没有主题的曲子,就那样散漫地、似有似无地、云卷云舒地回荡着。在这样的音乐里,我有一种走上祭台的心情。
       但是,阿原猛地一把推开我。
       小西,小西,让我们都克制一下。
       说完,阿原掀开被子,匆匆回到自已的铺位上去。
       阿原!我叫了一声,阿原没有回应,我的脸上仍然热辣辣地痛着,那是阿原的胡子扎的,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阿原还躺在身边似的。我预感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就要来临。
       第二天早上,我比哪一天都醒得早,当我睁开眼时,却发现阿原已经坐在我的枕边,一动不动看着我。见我醒来,阿原理理我的头发,说你真能睡呀,昨天晚上我几乎没有睡着,我一直坐在你旁边,听见你睡得好实在。继续睡吧,我上班去了,等我回来吃晚饭。说完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就起身出门去了。
       整整一天,我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我知道一件事情正在来临,我不知道应该为之烦恼还是欣喜,我无所事事地穿行在乌市的大街上,觉得满头满身都是阿原的气息。我感到昨天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晚上,它说不定会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一点痕迹。我努力回忆昨天的24小时到底是怎样度过的,一直回忆到中午,还是没有清晰的脉络,我想我的大脑是不是坏掉了,竟然记不清昨天的事情。
       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最后才发现自已又回来了,正要拿出钥匙开门,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今天晚上会发生些什么呢?举着钥匙的手又垂了下来,站了一会,只好又踱了出去,我不知自己是在害怕还是在犹豫,我只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会有事发生,我一时拿不准该怎样对待它。
       又想到了康赛。我真想康赛就在身边,我要问问康赛,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应该怎样应付。我有点恼恨康赛撇下我就走的态度,我想你在《漠风》玩得天昏地暗,我却在这里受尽内心折磨,我还在想,康赛你再不回来,我就不管那么多了,随便它去发展,随便它变成什么样子。
       一想到康赛,我突然能完整地回忆起昨天晚上的情形了,而且所有的细节历历在目,仿佛放电影一般,脸上不由一阵阵发烧,我在心里问自已:小西,你爱他吗?想了又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我真的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我又问自已;小西,你不爱他吗?我想了又想,还是不能回答自已,我被自已的提问难住了,我的提问是最简单的,又是最难以回答的,此刻,我真想身边能有一个局外人,我甚至想随便拦住一个路人,问他:你说,我是爱阿原呢还是不爱。
       而且,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叫爱,尤其是对一个男人,你要对他有怎样的感觉才能叫做爱?
       我终究没有去干拦住路人问问题的傻事。我神思恍惚地坐上一辆汽车,又坐上另一辆汽车,仅仅是一条北京路我就跑了三趟,从北京南路到北京北路,又从北京北路到北京南路,最后,我来到了火车站,这是我最初到达这个城市的地方,我坐在气味复杂的候车大厅里,六神无主的样子引得周围的人直朝我看,没办法,我只好挤进长得望不到尽头的买票的队伍,轮到我买票的时候,又去排另一条长队,我毫无意义地消磨着愚蠢的时光,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晚些回去吧,晚些回去吧。
       我害怕回去后我要面对的事情,我知道我逃不过去了,我一定得面对了。
       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我终于坐上了回程的车。既然我在街上流浪了一整天,也没能理出个眉目出来,不如听天由命,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吧。这样一想,困倦立即袭来,我居然打起了瞌睡。
       听到我的脚步声,阿原打开了门。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去看对方,阿原说你上哪去了,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我还以为你回家了呢。
       我不会不辞而别的。
       晚饭是阿原带回来的,满满一盒羊肉抓饭,我们的话题便在抓饭上停留下来,夸张地讨论着一些不相干的问题,讨论着要不要用手去团起饭团来吃的问题,讨论来讨论去,我们渐渐感到了这个话题的无聊,于是放下碗筷,沉默起来。我在心里对自已说,忘掉昨天的事吧,忘掉吧,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也许昨天他仅仅是喝多了酒的缘故,今天他酒醒了,也许正后悔着呢。这样想着,我起身去收拾碗筷,努力装出愉快的样子,脚步轻快地走来走去,不断地弄些琐屑而轻脆地声音,我甚至开玩笑说阿原,你看我的样子像不像一个家庭主妇?
       话一出口,马上感到这个话题太敏感,简直有点轻浮的味道,阿原却一副认真的样子说你心里没到位,怎么做也不像,家庭主妇多半很累,干起活来很踏实,没你这么张狂,带有表演性。
       我笑起来,僵滞的气氛总算有所缓解,阿原开始低低哼着一支歌,我用一块干净的抹布一点一点地擦着碗筷。
       一切都收拾好了,再也没有什么可磨蹭的了,阿原也停止了唱歌,两个人再一次觉得无事可干,无话可说,就各怀心事地沉默下来。
       我想去找一本书来看,那都是康赛的几本当家书,走到哪里都看不厌似的,我随手拿了一本《吉檀迦利》,翻了翻,实在没心思去读那些诗,只好丢下,又拿起《百年孤独》,这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之一。
       当我碰到一本好书的时候,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躺下来,我不能容忍正襟危坐地看一本自已喜爱的书,似乎那样坐着总让人感到与书隔着一段距离,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阅读中去,所以我三下两下脱掉外套,抱着《百年孤独》钻进了被窝。
       我以为这一晚就这样过去了。当我躺下的时候我甚至这样想:什么也不会发生,也许一切都不过是我在自作多情。后来我才明白,那晚我其实是盼望着会发生些什么的。
       我是被阿原弄醒的,阿原不知什么时候已躺在了我身边。小西,小西,你真的睡着了?你居然睡着了?你真让人气愤。阿原在我耳边说。
       它终于来了!它终于来了!
       小西,你不许睡,因为我也没睡。
       小西,今天我想了一整天,我在想,我是配不上你,但是,如果我配不上你,这世界上又有谁能配得上你呢?
       小西,我不能给你什么许诺,我不想对你海誓山盟,因为我担心自已实现不了自已的誓言,但是,我不想错过你,我想了整整一天,我必须抓住你,你是我这辈子唯一让自已纯洁一回的机会。
       小西,有一首歌你肯定记得,一切都将成过去,一切都将不存在。我们只有今天,为什么要放过今天呢?
       小西,我知道你是个不一般的姑娘,正因为我知道这一点,所以一想到你总有一天要呆在一个地方,结婚生子,和一个并不懂你的男人生活一辈子,我心里就很难受,可是我能把你从常规里救出来,只有我能救你出来,你信不信小西?
       小西,你不知道我一进门发现你不在家时,我真的绝望了,我以为我把你吓回去了,我以为你摆脱我回去了,可我想了又想,你不会,你也是需要我的,对不对?
       小西,其实我们两人已经够克制了,但我们还是忍不住要守在一起,我今天晚上本来不准备回来的,我想留在外面过夜,我想躲过我们之间的一些东西,结果,我耽搁了许久之后还是回来了,见你不在家,我知道你肯定也是躲在外面瞎晃荡,你心里肯定很乱,可最后,我们还是愿意呆在一起,这说明什么小西?这说明我们真的彼此吸引,说明我们的命运就是如此,无论怎样理智,我们都逃不过我们的命运。
       小西,你说话呀小西,我说了这么多,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吗?你是在鄙视我吗?嘲笑我吗?还是因为我没有说得更动听一点?
       我终于能说话了,我使劲抓住被头,这样可以让我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颤抖得那么历害,我说阿原,回到你的床上去吧,给我三分钟,我需要三分钟的时间来思考这一切。
       阿原一声不吭乖乖地回到自已的铺上去。
       其实我根本无法思考,我的脑子里轰轰作响,我也不知道三分钟到底有多长,我只是静静地躺着,魂飞天外。
       阿原在那边喊:小西,你又睡着了吗?
       我说怎么会。我的声音听起来绵软无力,我的确绵软无力,我不知道下一分钟该做什么。屋里并没有闹钟,我却听见了秒针嘀嗒嘀嗒的声音,走得那么急,那么响,一圈又一圈。
       我一件一件地褪掉衣服,又抱着衣服躺了一会,然后我掀开被子一跃而起,向阿原的铺位跑去。
       阿原,我认命了。
       肌肤相触的一刹那,巨大的眩晕袭来,我以为自已要死掉了,我恐惧得大声喊叫起来。阿原堵住我的嘴,像一只大鸟那样,铺天盖地地覆盖下来,慢慢地,温柔地穿透了我。我再次听见了自己恐惧的叫声。
       后来,我背过身去哭了。
       阿原说你后悔了?我说不是后悔,是难过,我再也不是我了。
       傻瓜,你当然还是你。
       不是了,永远都不是了。
       我哭得一塌糊涂,这当中,阿原一直抱着我,从头到脚地贴着我,一寸一寸地抚摸我。我渐渐平静下来。
       我擦擦眼泪说,好了,我不再哭了,我把自已都哭烦了。
       四
       康赛终于写信来了,康赛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阿原、小西:你们好吗?我很好,我不光是找到了一个聊大天的好地方,而且还找到了一份校对的工作,我很满意,我现在每天都可以看到一些好书,读到一些好东西。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些家伙是很优秀的,他们常常弄得我激动万分,痛哭流涕。我认为我现在终于过上了我想要的幸福生活。
       小西,你暂时不要回去,这里有个家伙约我明年春天去爬冈底斯山,你一定要跟我们一起去,你回去干什么呢?我再一次提醒你和我,我们不能仅仅为了生存而奔波,那太简单太乏味了,我们应该为一种信念而活。
       阿原,你有不穿的裤子吗?我现在的裤子早该换了,如果你有,请寄一条过来,如果还有不穿的外套当然更好,我将十分感激。
       我发现康赛已经换了一种字体,他写了一手不太熟练的孩儿体,七拼八凑,歪歪倒倒,滑稽可爱的样子让我喜爱。从字体的变化上我看出康赛的心情确实好多了,康赛是这样,内心的每一点改变都会表现到外面来。我想起了康赛一次短促的恋爱,那是一个温馨的秋季,康赛认为他终于发现了一个他心目中的女孩子。在康赛的引见下,我看到了那个女孩,她个头娇小,身体孱弱,有着盈盈欲滴的大眼睛,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活像个不堪一击的纸人儿。那段时间,康赛每天为她写一首诗,女孩会画一手漂亮的钢笔速写,读完一首康赛的新诗,就在旁边或最后的空白处画一幅简约的线条画,康赛说我不大看得懂,就像她也不一定看得懂我的诗一样,但这两样不大容易懂的东西放在一起,却意外地十分相配。
       康赛的诗与女孩的画合作了一个秋季,康赛也快乐了一个秋季,那时康赛的头发还不像现在这么长,显得很适中,带着一股文雅的城市小青年的味道,那年秋季他穿了一身黄褐色的外套,远远看去,像一株行将枯萎的玉米杆。他还在衬衣上结了一根别致的领带,那是一根比领带细的红带子,领口处有一个类似甲骨文的别针。
       整整一个秋季,康赛的胸前飘荡着两根红带子,可到了冬季,他胸前就光秃秃的了,女孩结束了与康赛合作的诗配画的游戏,与银行的一位科长结了婚,康赛于是摘去了红飘带,沮丧地说小西,我又没有爱了。康赛说这话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笑,可我知道这时候是不能笑的,因为他是真正地伤心了,越是伤心,康赛的语言越是别致可爱,让人误以为他的伤心有装饰的成份,其实不是,康赛的语言,哪怕是在日常生活中,也有一股习作的味道。我不知道怎样宽慰康赛,我终于送了一句自认为很适宜的同情之词,我说康赛,把你的那根红带子送给我好吗?这就是我能找到的安慰康赛的话。
       第二天,康赛就听话地给我拿来了那根飘带,连同那枚甲骨文别针。康赛说这种东西只有你会喜欢,就像我这个人也只有你会喜欢一样。康赛接着伤感地说小西,为什么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互不厌倦,而我还在期望着女朋友呢?这种事情真奇怪啊,更奇怪的是,当我遇到她们,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马上告诉你,当我从她们那里失败,也只想回到你的身边,小西你说,我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鬼头鬼脑地绕着康赛转了一圈,问:康赛,老实说,你是不是有点爱上我了?我是不是一直蹲在你心里妨碍你交女朋友?你仔细想一想,你是不是早就爱上我了?
       康赛急了,他跳着脚说瞎讲,我怎么会爱上你呢?你长了几颗牙齿我都一清二楚,我爱上的人必定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要和她一见钟情。
       记得那年我正有一个去川滇边界泸沽湖的计划,我的旅行服装是一身很糙的黑色衣裤,一顶自已织的小黑圆帽,配上那根红飘带后,连我自已都吓了一跳,康赛看后也很满意,他揪着那根领带说小西,我们这么亲密,却不能进入恋爱,我不知道这是幸福还是不幸。我说康赛,这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幸福,因为这样我们就不会为失恋或者离婚而分开,我们就可以永远这样亲密下去。康赛垂着头喝我给他冲的菊花茶,喝着喝着,康赛抬头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人,到底需要几种爱情呢?
       和康赛在一起,总是可以直通通地谈着爱呀性的,就像谈论明天会不会下雨,彼此绝不会有不自在或不自然的感觉。康赛很认真地告诉我:你知道吗?我很害怕肤色深暗汗毛浓重的女人,她们给我一种不洁感,恐怖感,碰到那种女人,我想我可能会呕吐。为了证明我同样的坦承和满不在乎,我说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好,比如我,我就不喜欢皮肤太白的男人,我会感觉他像青蛙。康赛马上捋出自己的胳膊,说我是不是太白了?不过我很瘦,大概不致于像青蛙。
       我记得我当时抽着烟,跷着腿,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其实,那时我连男人的赤膊都没碰过。
       读完康赛的信,先是一阵兴奋,紧接着就莫名其妙地心浮气躁起来,再也无法静静地猫在家里了。我在屋子里踱了几圈后,砰地一声带上门走了出来。不管去哪里都可以,我一定得出来走一走了,要不,我全身的血液会喷薄而出,我的身体会被冲击得支离破碎。我知道,这是我的身体在发给我信号,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我在马路上急急地走着,努力捕捉这突然发来的信号。
       路过一家小书店,想也没想就钻了进去,这是走累了或者冻僵后的好去处。
       就是这家书店,改变了我在冰天雪地中举棋不定的局面。我的生活常常就是这样,一些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细节,却在不声不响地充当着大转折的角色。
       我永远记得这个下午,不,是将近傍晚的时刻,窗外雪花飘飘,人迹稀少,书店老板自在地品着一杯滚热的什么东西,稀稀落落的读书人或站或蹲,有人短促地咳嗽一声,有人被书上的内容吸引,发出长长的叹息,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这是个伟大的时刻,我遇到了1845年的亨利?梭罗,28岁的亨利?梭罗,他抛开金钱的羁绊,只身来到爱默生林地中的瓦尔登湖畔,自建了一座小木屋,自耕自食。
       他写道:我孤独地生活着,在森林中,在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城,瓦尔登湖的湖岸上,在我亲手建筑的木屋里,距离任何邻居一英里,只靠着我的双手劳动,养活我自己。
       ……我仅靠双手养活我自己,已不止五年了,每年之内我只需工作六个星期,就足够支付我一切生活的开销了。整个冬天和大部分夏天,我自由而爽快地读点儿书。
       ……我觉得,任何职业中,打短工最为独立不羁,何况一年之内只要三四十天就可以养活自己。短工的一天结束于太阳落山的时候,之后他可以自由地专心于自己选定的跟他的劳动全不相干的某种活动,而他的雇主却要投机取巧,从这个月到下个月,一年到头不得休息。
       ……简单一句话,我已经确信,根据信仰和经验,一个人要在世间谋生,如果生活得比较单纯而且聪明,那并不是苦事,而且还是一种消遣。
       ……锄地之后,上午也许读读书,写写字,我通常还要在湖水中再洗个澡,游泳经过一个小湾,从我身上洗去了劳动的尘垢,或者除去了阅读致成的最后一道皱纹,我在下午是很自由的。每天或隔天,我散步到村子里去,听听那些永无止境的闲话,或者是口口相传的,或者是报纸上互相转载的。正像我散步在森林中时,爱看鸟儿与松鼠一样,我散步在村中,爱看一些男人和孩童。
       类似的段落比比皆是,我像森林中捡松果的孩子,遍地的松果令我狂喜不已,险些晕厥过去。我合上书,闭上眼睛稍事休息,免得自己的心脏扑地跳出胸腔。我就这样读一阵,又站起来走一走,再坐下来读一阵,又站起来走一走,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已安静下来。
       我终于破译了自己的身体发来的信号,原来我在家里坐立不安,就是为了出来找到这本书,原来我在冰天雪地里举棋不定,就是为了找到这样一个生活榜样。我揣着这本《瓦尔登湖》,急急地往家的方向走。不需要任何思考,也不需要任何准备,我在瞬间决定了这一生的道路,今后,我该如何度过每一天,这本书里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康赛写信,所有让我激动得如坐针毡的文字我全部照抄给了康赛,我要康赛聊完了就赶快回来,我们共同商议未来的新生活。凭直觉我知道康赛会对这种生活感兴趣的。
       我发现,一旦我坐下来写信,未来的生活根本不用构思,像决堤洪水从天而降,滔滔不绝。我在信中对康赛说,我们可以在新疆找到一块荒地(我总认为新疆荒地太多)去开垦,去播种,过自给自足的生活。我突然想到棉花,还想到曾经在康赛的作品里出现过的“千军万马”的向日葵,我们也可以去种棉花或向日葵,以保证我们的经济来源,可以去种点小麦之类的作物,以保证我们有足够的粮食,还可以养一头奶牛,养几只鸡,或者再加上一条狗,不,还是养猫,因为猫吃得较。没有人规定我们几点钟上班,不担心有人扣薪,也不用费尽心思地找工作,我们只需偶尔去操持一下地里的庄稼,然后,我们就能坐下来喝喝茶,读读书,写写东西,收成好的时候,我们同样可以结伴出游,当然包括康赛计划的去爬冈底斯山。我想象着我们在太阳底下戴着草帽播种、耕种、收获的情景,想象着我们的田地里交替出现洁白的棉花和金黄的向日葵,心里再一次激动不已。我站起来喝了一口水,继续向康赛谈着我的设想。我们还要栽几棵苹果树、梨树,既开花又结果,是赏心悦目的美事一桩。当我们用新挤来的鲜牛奶和刚摘下来的苹果做早餐的时候,那份朴素而又奢华的情调是人们做梦都梦不出来的。
       信刚刚写完,阿原就回来了,我把给康赛的信递给阿原看,唯恐他不明白,又把那本书一起递到阿原手里,我说我太激动了,我都要窒息了,我已不能说话,你自已看吧。我坐立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计划着未来生活的诸多细节,像一只暴雨前的蚂蚁。
       看完后,阿原说你的意思是去找一个世外桃源?
       我愣在那里。我为之激动了大半天,没想到阿原竟用四个字给我浇了一盆冷水,我在找一个世外桃源?我觉得这四个字大大降低了我的未来生活的品味,我不喜欢世外桃源这四个字,我从来就不喜欢,可是想想我在信里对康赛所说的,不就是要建立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吗?我使劲地摇头,我永远不能接受世外桃源这个词,我也不喜欢归隐和回避,无论如何,我从来没有对生活采取消极的态度,我只是喜欢躲到一边去独自逍遥,所以我不仅不消极,我甚至是积极的。你不能说热爱生活仅仅是努力工作和挣大钱,对我而言,靠打短工养活自己,边工作边旅游,正是我对生活最大的热爱。
       阿原燃起一根烟,轻轻地笑起来。
       你为什么笑?我是认真的,就像我当初决定辍学一样。
       我想问我,除了民间艺人和拾垃圾的,你见过谁在乡村里流浪,离开了城市这个环境,你怎样谋生?你说你去种地,你懂得节气吗?你会使锄头吗?你会给庄稼治病吗?种地其实并不简单。
       亨利?梭罗也不是生来就会种地的,他还自己建造房子呢,还自己动手做帽子做一切生活琐事呢,你,我,康赛,为什么就不能呢?
       我?你还算进了我?
       阿原,试一试吧,别舍不得城市,除了钱你在城市里又得到了些什么呢?如果我们爱上了那种生活,钱又有什么用呢?
       等康赛回来再说吧,你真会坐在家里异想天开!
       我知道康赛会同意的,他肯定会比我还高兴,因为康赛总是说,我们不能仅仅为了生存而奔波,那太简单太乏味了,我们应该为了一种信念而活着。我低下头去,在信的结尾又加上几句:康赛,快些回来吧,只等你一回来,我们立刻就出发,去某个我们喜欢的地方,我们会创造自已生命中的奇迹,我们会不虚此生。我终于结束了这封热情洋溢的信,仿佛为今天的一切划了个圆满的句号。
       阿原却开始在一旁收拾我的东西。他一边往包里塞着我的衣服,一边说搬家搬家!都是这鬼地铺,弄得我这几天腰背疼死了。
       我说我们都搬走了,康赛回来家里没人怎么办?
       阿原看了我一眼,没吱声。我沉浸在发现梭罗的喜悦里,懒得去和他认真。我想,搬就搬吧,就算康赛一接到信就从《漠风》往家里赶,少说也得七八天,到时候我再搬回来也行。或者,康赛回到家发现我不在,应该会猜到我在阿原那里。阿原一边收拾一边嘀咕:老是康赛康赛,他是三岁小孩吗?他不会自己照顾自己吗?
       在市中心,阿原带我来到一幢高层建筑前,我仰头向上望去,星星点点的灯光一直亮到黑漆漆的夜空深处。阿原说走吧,十二层。
       我没想到阿原的生活已经这么豪华,我不住地惊叹:阿原,你的床又大又软。阿原,你的写字桌简直比乒乓球桌还大。这是卫生间吗?简直是金壁辉煌啊!还有,你的厨房比我们家客厅还大。
       我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家,我和老妈的家,那是一栋六十年代修建的五层小楼,公用厕所,厨房设在走廊对面,卧室大而简陋,客厅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饭桌,冬天里我和老妈在客厅兼饭厅的地方吃一只炖了两天的火锅。
       我站在阿原象新疆一样宽阔的客厅里百感交集,我说阿原,我现在知道物质的美好了。
       阿原说是吗?你不是喜欢梭罗的吗?怎么突然就自相矛盾起来了?我瞪了他一眼。他笑了。我想我还是喜欢梭罗的,对阿原的这一切,我只是喜欢而已,并不想模仿,而梭罗的生活,那才是我心向往之的。
       尽管如此,在阿原家的大镜子里,在水晶灯下,我向来的自信还是悄悄打了个折扣,我的衣服显得那样小气、寒伧,我的飞流直下的头发也不够帅了,乱蓬蓬粘乎乎的,我的皮肤白里透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而这一切,在康赛的房间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效果,康赛说他喜欢我的毫不修饰的头发与略带饥饿的脸色,像个忠心耿耿的教徒。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我应该自信地生活在康赛的世界里呢,还是应该忐忑不安地生活在阿原的世界里?我有点惶惑了。
       过了几天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日子后,我开始感到无聊极了。阿原总是要到晚上才会回来,漫长的一天成了我最大的敌人,我无法在阿原的房间里静下心来看书,我很奇怪,这里空无一人,生活设施应有尽有,应该是个看书的好地方,可我却看不下去,除了昏昏沉沉地睡觉看电视,就是无知无觉地发呆,几天下来,我连时间都搞不清了,老是缠着阿原问:今天几号?
       我开始怀念与康赛在一起的日子。我觉得我还是应该自信而充实地活在康赛的世界里,那里就像是清山绿水,永不发腻,而阿原这里,我很快就会生出浑噩饱胀的感觉,像一个吃进了过多油腻的孩子。
       一个星期后,康赛终于回来了,当他突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阿原家里时,我慌乱得脸都红了,我解释说家里太冷,阿原说我一个人住在那边不安全,就让我搬过来住几天,等你回来再搬过去。
       在我的召集下,三个人终于坐在一起商讨幽谷之家了。他们一致认为我所设想的生活,一定是在某个人烟稀少的荒山脚下,所以暂且称它为幽谷之家。
       阿原说小西,你要有思想准备,在新疆这个地方,去找一块荒地固然不难,但你要知道,这里没有肥沃的森林,这里是沙漠和戈壁。仅有的一点绿洲早就被人们利用了,他们是不会轻易给你一块地的。
       我转头去看康赛,康赛玩弄着手中的水杯,过了一会,康赛说我也认为最大的难题将是我们找不到这样一块地。
       阿原突然呵呵笑起来,直笑得我和康赛面面相觑。阿原边笑边说奇闻!天下奇闻!都什么年代了!你们居然坐在这里正经八百地讨论这种事情!你们两个去建造你们的幽谷之家吧,至于我,我是不会去种地的,当然,你们坚持要去的话,作为你们的朋友,我愿意向你们提供一切帮助,甚至愿意继续和你们做朋友。
       康赛突然说到另一件事:这次去《漠风》,最大的收获就是经杂志社的人介绍,我认识了几个非常有意思的家伙。有一个人下午三点起床,五点到十二点写作,次日凌晨饱餐一顿,然后睡觉,一直睡到下午,我觉得这样的作息时间很好,一天只吃一顿饭,既减少生活开销,又不用出去和人打交道,多简单!
       我趁机截住他的话头说等我们建好幽谷之家,你完全可以日夜颠倒,想怎样作息就怎样作息。
       他们当中还有一个家伙,正儿八经的干部家庭,父母都是当年扛过枪的,丢下工作和老婆,从家里逃出来了,现在每天自己生煤炉子,自己洗衣服,早上吃稀饭,中午吃馒头,晚上再次稀饭,每星期下两次馆子,夜里睡觉就把自己写的书拿来当枕头。
       连阿原也被他的朋友们吸引了过去,他说我敢打赌,他肯定不是自己生煤炉子,肯定是某个女人替他干的,等他老了,他会把她写进回忆录,当然,他会用一个好听的化名,还会把她夸张成一个十足的美人。
       康赛不介意他话中有话,继续说阿原,我对他们讲到了你,有一个家伙对你非常感兴趣,他说他也想辞职,他想出来跟着你干。
       阿原说我看他是想辞职出来跟着你干吧。
       康赛不好意思地一笑:白天跟着你干,晚上跟着我干。
       康赛的兴趣显然正停留在《漠风》之行带来的激动和愉悦中,他喋喋不休地讲着那边那些家伙们,阿原也兴致勃勃地当他的听众。我再也截不住他的话头了,幽谷之家渐渐被抛在一边。我觉得他们是有意的,他们宁可大谈那些跟我们不相干的人物,也不愿和我谈一谈幽谷之家的事情。我抱着《瓦尔登湖》,整个晚上拒绝和他们对话。商讨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我无法形容我的沮丧和挫败感,我想,既然如此,我在这里呆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近几天来,我已经把我的全部激情都投放到建设幽谷之家上了,我画了一张又一张房屋草图,规划我们的菜园,到书店查找有关种植的书籍,现在,这个计划受尽冷遇,我兴致勃勃设想的一切也没有了意义。
       趁康赛外出(从《漠风》回来后,康赛就不大坐得住了),阿原上班的时候,
       我坚定而又沉默地收拾好来时的行李,再悄悄地把它藏进壁橱,然后我彻底地做了一次大扫除,我高高地站在桌子上擦窗玻璃,一丝不苟地收拾着厨房,一件一件地搓洗阿原和康赛换下来的衣服,冰冷刺骨的水龙头下,我的一双胳膊像煮熟的大虾。一切都收拾完后,我重新换上自已的牛仔裤、羊毛衫,再给自已点上了一根烟。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做着这一切啊,我平平静静地抽着烟,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我不知道自已是一种什么心情,我只知道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原准备找份工作,高高兴兴地挣点钱,再去走遍大西北的,可我却懒懒散散地闲呆了这么久,除了乌市的几条街道,我还没去过任何一个地方,好不容易诞生了一个幽谷之家的念头,却又被扼杀在想象里。我还在这里丢失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我原以为我会在一个刻骨铭心的仪式之后,开始那惊心动魄的事件的,可它是那样仓促、寒伧,全无一点梦想中的情调。我的一切全都破灭了。想到这些,我终于流下了一点眼泪。我再一次问自已,我爱他吗?我把自已问了又问,我仍然不能回答,爱情是什么东西呢?我听说真正的爱情能使人处于被燃烧的状态,我有吗?
       抽完一根烟后,我站起身去做晚饭,阿原快下班了,康赛估计也快回来了,而我悄悄买下的火车票,晚上九点将准时发车,我将和阿原、康赛吃一顿最后的晚餐。这样一想,我又流出了一点眼泪。
       晚饭端上来了,我解下围裙,重新去梳了一次头,看看不带劲,又涂上点口红。回到桌上时,他们两个已兴致勃勃吃开了。我说别慌,今天我们得喝点酒。
       斟满三杯酒,我举起酒杯说阿原、康赛,吃完饭你们要陪我去一趟火车站,我已买了九点的车票,我要回去了。
       阿原放下酒杯,康赛也放下了酒杯。
       别这样看着我,我该回去了,我本来就是来玩一玩的,我总是要回去的,有什么不对吗?
       你是因为幽谷之家的事在生气吧?阿原问。
       我怎么会生气,再说我生谁的气,那只是我的一个想法而已,我的脑子里经常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的。我说。
       为什么突然要走?明年春天,还有以后,我们会有好多计划的,为什么突然要走?阿原追着问。
       我无法回答,我就是想回去,我不想再在这里耗下去了。
       回去以后,你准备怎么办?康赛一直关切地注视着我。
       没想好,也许还像从前那样过,也许去找一个固定一些的工作,安慰安慰我老妈,她已经老了,需要我在她面前多晃晃。
       他们都知道这是废话,但都没吱声,傻傻地坐着。
       我放下碗筷,打开壁橱,取出我的行李说你们待会儿回来再吃吧,再迟就该误点了。
       阿原拦了一辆车。康赛坐在前排,我和阿原坐后排。关门熄灯的一瞬间,我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我说走就走了,我又一次胜利了。音响也打开了,是一支烂熟的流行歌曲,缠绵得恰到好处,我终于痛痛快快地流泪了,我是一个多么坚强而固执的人啊,我真的很欣赏自已。
       车门一开,我就拎着行李,迫不及待地向检票厅冲去,康赛在后面喊:小西,慢点,还有十分钟才开始检票。我不吭声,只顾往前冲。
       康赛去买站台票,阿原就坐在我身边,呆呆地望着前方,他竟连句分别的话都没有!我突然心生恨意。
       我侧过身去,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打量那些将行李箱拖来拖去的人们。
       康赛回来了,我们开始往站台走。
       心急火燎地找到我的车厢号,奋不顾身地向车门挤过去。
       康赛也跟着挤过来,大喊:小西,把包给我,我从窗子里递进去。回头的一刹那,我看见阿原站在一边,有点恍惚的样子。
       终于上车了,也找到座位了,从窗口接包的时候,康赛和阿原并肩站在一起,我的眼睛只看着康赛,我说回去吧,再见!说完我就坐到我的座位上去,不再露面。
       人还在蜂涌而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我藏好自己,再一次向窗外望过去,偷偷打量阿原,他似乎急着从窗口里找到我,总算找到了一丝报复后的窃喜,我伸直双腿坐下来,懒懒地将双臂抱在脑后,闭上眼睛。你麻木不仁,我也不会给你一个什么临别的印象的。
       站台上响起了尖利的哨声,火车就要开了。这是一次多么失败的旅行啊,列车又震动了一下……我就要毫无收获地回去了……
       一个人突然冲到我身边来,竟是阿原。阿原不由分说,一手抓过我的行李,一手把我从座位上拎起来,拖着我向车门奔去。
       火车加速的瞬间,我和阿原跳下火车,摔作一团。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慢慢爬起来,这时,站台上一片空寂,只有电流从空中经过,发出咝咝的声音,康赛斜着一条腿站着,我们挽着手臂朝康赛走过去,走近了我才看见康赛的眼睛湿湿的。
       后来我多次问:阿原,你为什么在火车已经开动的时候才想起要我留下来呢?阿原总是说因为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才想起应该让你留下来。这种问答有点像语言游戏。
       我和阿原一路并肩走着,康赛默默地跟随我们左右,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回到家里,我们突然变得欢天喜地的,绝口不提我回家的事,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已经被我们忘掉,我们甚至在喝酒的过程中还讲了几个笑话,阿原最后的一个笑话是最最好笑的。阿原讲:一个姑娘,在晚上穿过地下隧道,刚刚走出隧道口,迎面看见一个男人,张开双臂向她走来,姑娘马上运用女子防身术中的某一招式,飞起一脚,朝那男人的小腹踢去,只听一声巨响,男人叫道:天哪,我的第三块玻璃还是没能抱回家。阿原还没讲完,我和康赛已经笑得东倒西歪,我们一致认为这是最有意思的一个笑话,我们还觉得这是所有的夜晚中最最快乐的一个夜晚,我们忘情地大笑,最后竟在深夜唱起歌来。阿原会唱许多苏联歌曲: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伸向那遥远的地方。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雪上跑着那三套车。阿原唱歌的时候,我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唱到忘情的地方,阿原就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有力地挥舞手臂,仿佛他正站在舞台的追光灯下。有那么一两次,我想起了差点带我走掉的火车,那节车厢里,我的座位肯定被人占去了。
       后来我们胡乱趴着睡了过去。朦胧中,我感到自已仍然倒卧在站台上,阿原紧紧地抱着我,将我的胳膊和脸挤得生疼。我还听见我在问他:阿原,你为什么在火车开动的时候,才想起要我留下来?阿原说因为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才想起应该让你留下来。
       幽谷之家终于有了大进展,只不过打了很大折扣。
       阿原单位里有个同事,老家在乌市北郊外,家里老人相继去世了,房子缺人照管,一时间又卖不出去,阿原听说后二话没说就租了过来,由于有了同事这层关系,加上又可以替那人照看房子,所以房租便宜得出奇。
       我们当即兴冲冲地往北郊赶去。说是北郊,其实是北郊的郊外,一幢小小的土坯房,虽然谈不上漂亮,却很结实,安静地座落在一片农田后面,进去之后,发现里面竟有大大小小四间房。我惊喜地叫道:阿原,康赛,快来看,这边还有一间完整的厨房呢。
       是啊,连火墙都完好无损。阿原拍拍墙壁,整面火墙发出空空的声音,甚至火墙边带弯管的铁炉都安然无恙。新疆的冬天,没有暖气或火墙是无法想象的。
       我和阿原在屋内转悠的时候,康赛一个人在屋前屋后观察,我喊:康赛,发现了什么?康赛高兴地说小西,你看,这里还有五棵树呢。
       是啊,我们还要栽更多的树,把房子包围起来,然后我们还要养几只鸡。你想想,我们躺在树下看书,聊天,鸡们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那该多好啊。
       康赛点头说你看,房子周围还要好多空地,我们完全可以把它们利用起来,种点青菜、瓜果什么的,据说那边那块空地也是属于这座房子的,我们可以播种小麦,解决粮食问题。
       我想起来了,有一间屋子的角落里,放着锄头、铁锨之类的农具。
       与此同时,阿原正开动脑筋,他准备把那间最小的房间改成浴室,阿原说我们需要一个真正的浴室,一个好的浴室可以陶冶人的性情。阿原煞有介事地比划着,像一个自学成才的水暖工人。为了鼓励阿原尽快将浴室改造成功,我对阿原说我早就发现你算得上一个真正优雅的人,你宁可没有厨房也要有一个浴室,宁可没有饭吃也要弄点酒喝。阿原用一根树枝在屋子里丈量来丈量去。我是多么喜欢阿原设计浴室的样子,聚精会神,兴致勃勃,我从没看到过他还有如此专注的时刻,我的喜欢还有另一层意思,阿原对浴室如此有兴趣,其实就是对我们的新家有兴趣,这真让我喜不自禁,我原以为他只不过不愿扫我的兴而已。
       小西,你知道我最满意的是什么?是水,这里居然有自来水,这简直是意外的收获,要是没有水,怎么能建设一个家呢?我说要是没水,你就不准备住这儿吗?阿原狡猾地说我比较喜欢舒适的生活, 没有水就谈不上什么舒适的生活了。但你把我搞糊涂了,你一会儿说要云游天下,一会儿又弄出一个家想要安居乐业,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太大了,大得像笼罩着我们的空气,看不见也摸不着。无意中一抬头,我看见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滑翔似的飞过,它张开的双翅一动不动,它没有家小,没有行李,走到哪吃到哪,一点也不用为了工作和生活操心,它的生活真是让人羡慕,我突然福至心灵地说如果可能,我希望能像鸟一样生活。
       我们还为新居取了个名字,我们叫它陶乐。这个名字是康赛取的,康赛说既然幽谷之家已名不符实,不如索性改个名字。康赛取这个名字时候,我们正在计划改建浴室,栽种果树,养鸡下蛋,康赛说看到你们乐陶陶的样子,想也没想,脑子里就蹦出了这两个字。
       这天晚上,康赛的心情似乎出奇地好,他捧着那本看了一千遍的《吉檀迦利》,不住地走来走去,大声朗读。
       “旅行的时间很长,旅途也是很长的。
       天刚破晓,我就驱车起行,穿遍广漠的世界,在许多星球之上,留下辙痕。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
       ……
       “让我所有的诗歌,聚集起不同的调子,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成为一股洪流,倾注入寂静的大海。
       像一群思乡的鹤鸟,日夜飞向他们的山巢,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让我全部的生命,启程回到它永久的家乡。”
       康赛朗诵完毕,就伸手向阿原要烟抽,阿原说康赛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有一宗不好,身为烟民,口袋里老是没有烟。
       康赛接过烟,深深地吸上一口,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小西,你不要结婚,我们都不要结婚,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这样很好。说完孩子气地仰面朝天躺到地上。
       阿原笑起来,他说康赛,你这个主意是不坏,可就是有点残酷,你不结婚不要紧,我不结婚也没什么,但小西不行,女人怎么能没有爱情呢?一个女人一辈子没有爱情,等于忍受了一辈子羞辱,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小西呢?
       康赛露出为难的样子,他说阿原,你想想,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我们的小西呢?那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人,我倒想快点见见他。
       阿原说就算你见了他,你要怎么样呢?把小西送给他?把他赶走?
       我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我不明白,面对这场关于我的讨论,为什么我会惆怅满腹,心酸不已,难道我骨子深处其实渴望着另一种生活吗?
       不,一定不能纵容这种想法,要知道,我是一再地拒绝过那种生活的。我有个舅舅活得很不错,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大肚子恰到好处地耸立在中部,这使他坐在许多带电视台标志的麦克风前身体笔直,从容镇定。他几次写信给老妈,要她把我交给他,他会把我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我也听话地去过一次,他一见到我就把我交给了一个秘书,秘书带我去做头发,带我去洗指甲,然后又带我去买衣服,她抱走我的破旧牛仔裤和披风似的毛衣,硬塞给我一套深蓝色的套装,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当我一瘸一拐在来到舅舅面前时,他说嗯,很好,这样好多了。可我觉得一点都不好,深蓝色的职业装像一个金属套子,我被严严实实地套在里面,呼吸急促,嗓子发干。
        我知道我在舅舅面前没有任何理由,我再聪明也找不到一丝借口,我只能趁他外出的时候,偷偷脱下那身深蓝色职业装,溜之大吉。我知道这辈子休想再见到他了。
       后来我才知道,老妈也为此受了牵连,她再也不能在舅舅面前提到我了,她再也不能向他倾诉她的焦虑和不安了,她只能一个人在家里唉声叹气,一分钱掰着两半花。
       阿原大大咧咧地把我揽过去,他从不许我一个人发呆。他搂着我的肩说,小西,你记住,上天偏爱孤单的小姑娘,尤其是一个名叫小西的孤单的小姑娘。我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
       五
       春天正在到来。
       天山上的积雪在太阳底下逐渐变成淙淙溪流,以缓慢的速度曲曲折折地向田野推进。陶乐开始充满生机。
       树木发芽了,草儿返青了,我和康赛在田野上追风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件天大的喜事:我们逝世的房东(愿他安息)早在去年冬天就播下了小麦,积雪融化后,小麦就探出它们小小的脑袋,星星点点的嫩绿,实在让我们欣喜若狂,我们想着丰收的情景,在地里放声高歌,引起了附近一阵又一阵的鸡鸣。
       受到麦地的鼓舞,康赛开始行动起来,他选了一把结实的锄头,拿出拓荒者的气概,来到了屋后那片荒地上,那片荒地足有两间房子大小。康赛说把它们开垦过来,我们就能吃上自已种的青菜了。康赛说完高高举起锄头,结结实实地挖下去,新翻的泥土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康赛干着干着就要趴下去,深深地嗅一嗅,我坐在一边,被康赛的样子逗得咯咯大笑。
       康赛干了一阵,我就去接替他,让他歇一歇。我发现锄头在我手里不大听使唤,气吞山河地高高举起,落下时却歪歪倒倒地不肯挖在预定的位置,即使挖下去了,也只能翻起薄薄的一层土块,一点都没有开垦的味道。我有点发急,偏偏越急越弄不好,反倒把一双胳膊震得生疼。
       康赛却还要说风凉话:小西,你知道你挖地的样子像什么吗?像一种土著舞。我不理他,我必须憋足一口气,一开口我可能就再也举不起锄头了。
       整整一天,我们才挖出一张草席那么大一块地,就是这么一小块地,又被康赛没有章法的脚步踩得板结了。傍晚的时候,康赛心满意足地向家里走去,我在后面替他拖着锄头,他的手上磨出了几个血泡,再也拿不起锄头了。
       晚上,阿原骑着摩托车风一般驶进陶乐。听说我们已开始开荒,阿原要求我们带他去看看,当阿原看到那块狼狈不堪的“草席”时,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阿原边笑边说康赛,照你这种搞法,前边还没有深翻过来,后边又要长出草来了。阿原的话提醒了我,也许明天,我应该跟在康赛后边,替他捡除那些歪歪倒倒的草根,免得它们在刨松的土里一夜之间重新生根。
       阿原决定在陶乐试住一段,阿原悄悄地对我说,你知道,这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两个。我不做表示,转眼忧虑地看着康赛,康赛正试着往一个陶罐里插进一大束芹菜,他总是弄不好,急得大喊:小西,你过来,这东西它不听我的。不管干什么,康赛总是张口就喊:小西,你过来一下。小西,这是怎么啦?
       阿原坚持卧室必须重新粉刷和油漆,而且坚持把我的卧室设计成我最讨厌的粉色主调。在我们的房间完全收拾好之前,我们只好将三个被筒暂时安放在一个房间里。有时,我们三个被窝卷紧挨着放在一起,有时分开放。每天一躺下来,康赛都要激动地大喊大叫:天啦,无忧无虑地睡觉,兴冲冲地起床,这样的日子!真恨不得一直活下去。
       阿原却不大做声,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知道他在观察着康赛的动静,琢磨着康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睡过去。一旦康赛那边响起细微的鼾声,阿原就会钻到我的被窝卷里来。这种情景是非常古怪的,因为怕吵醒康赛,我们都不敢做声,我们从头到脚缩进被窝里,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处紧紧地贴在一起,康赛的头近在咫尺,我们又害怕又兴奋,在黑暗中发疯似的抚摸,无休止地亲吻。有一次,阿原不满意了,轻声说这不行,我要换个地方,连出气儿都不敢大声,快把人憋死了。我说不要伤害康赛啊。阿原气得一翻身回到他的被窝卷里去了。
       第二天清早,阿原揪着我问:我什么地方伤害康赛了?我又没有夺走他女朋友我怎么伤害他了?是不是你自已单恋他所以害怕他发现?
       我气急了,甩开阿原的手大喊: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你只知道谁是谁的,谁不是谁的,你知不知道有时候谁不是谁的你也不可以动谁。
       愣了一会,我们都笑了,阿原说谁谁谁,你在喊些什么呀。康赛也揉着眼睛过来了:你们在笑什么?
       我们再一次大笑起来,阿原跨上摩托车一溜烟走了。
       康赛望着阿原的背影喊:我说你们两个,老是背着我嘀嘀咕咕,我要抗议啦 ,以后不许这样!
       有一回,康赛中途出去小便,跌跌撞撞地回来时,大约看见阿原的被窝卷空着,轻声嘀咕:咦,阿原呢?我想,完了,这回什么都完了。我眯缝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假装睡着了。康赛站着揉了一会眼睛,就回到自己的被筒里,我听见他在那边翻腾了好一阵,直到远处的公鸡开始打鸣了,才响起细细的鼾声。我推推阿原说,你快回去吧,康赛好象发现了。阿原不耐烦地说发现又怎么了?
       我不想吵醒康赛,只好不再催促阿原,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我只是毫无来由地觉得这样做不妥。终于,等这两个人都睡熟的时候,我悄悄爬起来,钻进了阿原空着的被筒。
       第二天早上,我们相继醒来,康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说咦?你怎么跑到阿原的被筒里来了?
       我说你睡糊涂了吧。我昨天晚上就在这边。
       不对,你昨天晚上在这边,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我不顾一切地百般抵赖,阿原气哼哼地看了我一眼,脸也没洗,就骑上摩托车冲了出去。
       康赛若有所思地说他为什么一大早就不高兴呢?
       我只好说他昨晚肯定做了个不好的梦吧。
       陶乐呈现出无比健康的样子,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阿原总是天亮就出发,兴冲冲地去经营他的乳制品公司,听阿原说,这一行竞争得很厉害,稍不注意,就给挤下去了。他说,与其被别人挤下去,不如我把别人挤下去。我和康赛起床后,总是先看一会儿书,再喝牛奶(这是我们的早餐),然后一起去开垦荒地,适时播种,只是地里一时还长不出什么吃的东西来,我们暂时只能吃买来的东西,有阿原的支助,我们过得并不艰难。当然,我们相信,随着季节的转换,这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们种下的东西可不少。
       当然,我们也不拒绝来自另一个途径的生活费用,康赛在一家诗歌刊物上获了个什么奖,康赛高兴地说奖金有两千块呀。
       离颁奖的日子越来越近,康赛的情绪却莫明其妙地低落下来。作为对康赛获奖的祝贺,阿原慷慨地送给了康赛一块手表。康赛的表从《漠风》回来时,不小心丢掉了,我怀疑康赛是拿它“以货易货”换饭吃了,那是康赛唯一值点钱的东西,一块上档飞亚达。面对阿原的礼物,康赛仍然没有高兴起来,他毫无表情地捏着那块手表,连谢谢都没有说一声,我都开始替他感到不好意思。我抱歉地看一眼阿原,阿原做了个鬼脸,忙他的事情去了。
       阿原走后,康赛对我说小西,我不想去领这个奖了,我不去,他们也会给我寄来的。
       我觉得康赛有点不对头,他已经有两天没有看书了。我说你自己对我说的话你忘了吗?你说领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认识几个人,说不定你们可以成为朋友。
       我走了,陶乐怎么办呢?谁来替我开荒呢?
       我说还有我呢,说不定你走了,阿原也会来帮我们的。
       阿原才不会帮我们开荒呢,他只是过来玩玩而已,你相信吗,如果你不在这里,他可能不会踏进陶乐一步。
       我听到脑子里轰地一响,难道康赛已经知道了吗?我的脸不由得红了,康赛接着说,阿原是最讨厌体力劳动的,他连洗碗这样的体力劳动都厌恶至极,他怎么会来开荒呢?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到了那天,我早早地帮康赛收拾好行李,他明明已经上路了,突然又折了回来,他说我还想看看我们的荒地再走。他扔下背包,跑到那块“草席”边蹲下来。“草席”潦草地铺在那里,像一块癞痢,康赛随手从新翻的泥土里捡起一把杂草,说回来后我会接着干的,下一次我会挖得比这好,你知道这次我为什么没干好?我的锄头太钝了,我走后你什么也不干,就想法子磨一磨我们的锄头,要让它锋利无比,闪出白光,一家伙下去,发出嚓地一声。
       我笑起来。康赛说小西,我走后,你要看好我们的陶乐。
       我捶了他一拳,说你快走吧,不然就误车了。
       我有点急了,早上,阿原出门的时候,悄悄对我说,让我十点钟赶到他公司去,他们公司今天有趟上天池的货车,他将把我塞上那辆车,做一次免费旅行。眼看就要九点了,康赛却还在磨磨蹭蹭的。但我不能过分催促他,我答应过他要送他上车的。
       康赛又跑回屋里去,说是忘了带上一本书,书找到了,他突然又想起来要上厕所。我只好坐下来等他,心里却急煎煎地想着阿原的那辆货车。
       康赛终于出来了,我站起来就走,康赛拉住了我。小西,你急着把我送走,是吗?
       我说你再不走,就要误车了。
       误就误,有什么了不起,你根本就不是怕我误车,你是急着打发我走。
       康赛,我们之间难道也会有这种时刻吗?
       你就是急着打发我走,你急着到阿原那里去。
       我瞪着康赛,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算了,你也不要去领奖了,你今天就呆在家里,你看看我会不会去阿原那里!
       我真的这样想,与其让康赛不高兴,我宁愿不去天池。
       康赛马上笑嘻嘻地过来拉我,说走吧,我只不过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一路上,我想对康赛说,再也不要开这种玩笑了,但我说不出口,我还不能虚伪到如此程度,只好做出假装生气的样子,一声不吭地走在他旁边。康赛想方设法哄我开心,他说小西,我会用奖金给你买一条裙子回来的,告诉我,你还需要什么,你要指甲油吗?要什么颜色的?我一笑,康赛接着说,我从来没有给女孩子买过这些东西。
       康赛上车了,他坐在车窗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不停地向我挥手,我慢慢觉得他有点异样,他以前从不这样,他一直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车开出很远,康赛还在里面挥手,我有点想哭,这是怎么啦,他只不过去领奖,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我们却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汽车刚从视线里消失,我便跳起来去坐公交车,如果不塞车,我还来得及在十点钟赶到阿原的公司。我真的那么想去天池吗?我不能解释自己。一路上,我总觉得康赛那双眼睛盯在我身上,令人坐立不安,我甚至想,他会不会中途跳下车来,赶回陶乐呢?
       这天注定是不愉快的一天,气喘吁吁地赶到阿原的办公室,却被告知阿原出去办事了,阿原不在,去天池的计划当然也就泡汤了。我沮丧地站在那里,心想,还不如安安心心跟康赛在一起多呆一会儿呢,真想马上打个车赶过去,赶到康赛身边去。
        幸亏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那只正要抱窝的母鸡,它冲我咯咯叫着,一下子就冲走了我的沮丧和烦恼。我用一枚银戒指把它换了回来。我记住了那栋房子,那个缺了一颗门牙的胖老太太,等我有了钱,我一定要来想法换回我的银戒指,那是老妈给我的戒指,她从来没有送过我任何东西,除了这枚戒指。我还记得那天我十八岁,她给我煮了面条,然后就从自己手上捋下了这枚戒指,老妈要是知道我拿她送我的戒指换了一只老母鸡,一定会气疯的。可是老妈,就算我赎不回来,我也会记住你的戒指的,它会一直戴在我的心里,就像我永远记得你是我最亲爱的老妈一样。
       我还向一些温和的老人要来了蔬菜种子,讨来了一些时令蔬菜的种法,他们全不问我这个外地人从哪里来,只是满脸诚实地看着我,慷慨地回答我又简单又愚蠢的问题,甚至自告奋勇地教给我做饼子的方法。
       阿原说,没想到你还是一个持家的好手,转眼之间,陶乐就被你弄得有声有色。
       有那么一天,起床送走阿原(我每天都要站在门口目送阿原上班)后,我突然不想开荒,也不想去找野菜了,一阵莫名的忧郁击倒了我。我穿上外套向外走去。穿过一片又一片菜园和农田,来到一个小树林里,倚着一根树杆坐下去,我想我今天究竟是怎么了,我的心平气和哪里去了?远远地我看见了陶乐,它无动于衷地趴在那里,对我的心情一无所知,我掉过脸去缓缓巡视着安静的田野,村子像陶乐一样安静,一样漠然,我又仰头去看天,天也是安静的,漠然的,没有云彩,没有鸟鸣。然后我就不知道该去看哪里。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难道我来到陶乐,仅仅是为了考验自己的生存能力吗?难道不应该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吧。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好久以前要写一部巨著的理想,心里豁然开朗。原来是它在提醒我呀。
       我居然将这件事忘了这么久,这才是陶乐生活的主题啊。
       我赶紧跑回家去,手忙脚乱地找稿纸,找一杆好使的笔,选一个最佳的角度摆放桌椅。忙完这一切,我又去洗脸洗手,然后精神焕发地、君王似的坐下来。我再一次在心里责备自已:我居然将这件事忘了这么久!
       我的桌椅正对着窗户,窗框不偏不倚装着窗外五棵白色的树杆,远处是颜色错杂的苏醒后的田野,正是我所喜欢的画面。我坐在桌前,情绪高涨,跃跃欲试,却又不知如何下笔。
       索性站起身来走一走,我知道它会来的,它已经在路上,正向我长途跋涉而来。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当我转身的时候,我的头发因为身体的旋转而轻轻地飞扬起来,它们依次掠过我的脸颊,再沙沙地落到肩上。这种感觉让我想起许多次在火车站,在长途汽车站,在轮船码头,车船将开的一刹那,我总是要回过头去,最后一次打量我要离去的地方,因为我今生多半不会再来,每逢这时,我就会感到我的头发轻轻飞扬起来,依次掠过脸颊,然后便是它们均匀地撒在肩上的沙沙声。
       我突然为我的那部作品想到了一个很好的标题:来去如风。我要写一部自传式的小说,这个平庸的世界上,还有一个姑娘这样子生活着,一个姑娘还可以这样生活。我相信,他们看后肯定又羡慕又沮丧,因为他们根本无法想象那种生活会落在自已的头上,他们除了习惯一种土生土长的生活模式,对任何一件突如其来的事件都会一筹莫展,情绪失控,他们羡慕奇特的经历,却害怕脱离常规一步,所以我要写一部充满各种奇特经历的书,让他们在日常生活的繁杂事务中,偶尔出一会神,发一阵呆,最不济也会大惊小怪一番。
       一旦动笔,我的进展十分顺利。春天的风穿过窗棂,轻轻地吹拂着我的面颊,阳光温柔地照耀着,一切都是那么温情,一切都是那么安闲,我看见我的笔尖像一张小小的犁,在无边无际的荒野上犁着犁着,它的身后是一小块新翻的泥土,它显得那么渺小,又那么执着,令人感到路远迢迢,完工之日遥遥无期。这种景象让我产生一种使命感、沉重感,仿佛自已在做着一桩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业。
       晚上,阿原提着摩托盔推门进屋的时候,我还在作奋笔疾书状,阿原说看来陶乐式生活已经全面铺开了嘛。
       我赶忙收起稿纸和笔。阿原回来,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放弃干活,我知道这种心理很愚蠢,但我又无法抗拒自己,尤其是当他叉开两条长腿站在我背后,紧紧地环抱我时,我更是脑子一片空白。
       阿原提议带我进城兜兜风。他说把今天晚上给我吧,到我那里去住。
       今天是个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今天我做成了一笔生意,很有成就感。
       我非常愿意帮他庆祝,虽然我根本就不想问他到底成就了什么。我找到了陶乐,并且在今天抵达了陶乐的核心,他也应该在他的道路上取得进步。
       阿原在夜色中将摩托车踩到80码,我紧紧抱着他的腰,心里忽然想到一件事:康赛可能已经拿到奖金了,他站在领奖台上是什么样子呢?他会致获奖辞吗?他对着麦克风讲话是什么样子的?
       这就是我喜欢坐摩托车的原因,在风驰电掣的速度中,一个人静静地想着心事。
       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街灯闪烁的闹市区,饱餐一顿之后,我们醉醺醺地来到那个耸入云霄的豪华套间。
       我躺在柔软的沙发上,闭着眼睛踢掉鞋子,大声唱着乱七八糟的歌,又一跃而起,赤着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甚至放肆地将阿原所有的柜门开得砰砰直响。我不要克制,不要勉强,我要彻底的快乐,忘情的快乐,傻瓜似的快乐。阿原在浴室里问:你是不是带来了抄家队?我说我要找出你的秘密,你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阿原有很多漂亮的衣服,我真想抓几件回去,因为有许多衣服康赛穿着会很合适,而康赛的衣服太少了。
       我的眼睛突然停留在一双红色的皮拖鞋上,似乎是一双女式拖鞋,好奇心趋使我弯下腰仔细观察,这是有人穿过的,我安慰自已,也许就是阿原的拖鞋,因为它们看起来实在不算太小,至少有38码的样子,我突然想去重新搜查一遍阿原的衣柜,走到柜门前,又犹豫起来,我要看到什么呢?我是希望看到女人的衣服吗?看到一只女人的纹胸吗?万一看到了我准备怎么办呢?吃醋吗?吵架吗?怎么吵呢?说你欺骗了我?欺骗我什么呢?阿原对我有过什么承诺吗?
       没有,阿原什么诺言也没给过我,他只是说过:康赛,我同意你的说法,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
       我无力地退回来,咚地一声坐到沙发上,再也快乐不起来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付这种局面,我一点经验也没有,我只知道不能轻举妄动,不能破坏现在的生活,我现在有陶乐,而且,我还没有讨厌阿原,我们之间还有快乐的时光,我又想起自已的格言:快乐的时光不能有一丝糟踏,因为快乐转瞬即逝。
       我还想起我的“来去如风”,那是一个奇特的姑娘,她的奇特的经历让人羡慕,又让人沮丧。奇特的人就该有奇特的胸怀啊,怎么能看到一双红拖鞋就捕风捉影地和男人吵架呢?这样的事情,就连老妈也没有做过呀,老妈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结果她从大城市退到了县城里,从机关大楼退到了工厂的一个小仓库里,最后退到了那个黑暗破旧的小两间套里。
       阿原像刚出炉似的走了出来。仅围着浴巾的身体散发出好闻的味道,在这样的味道里,在这样的身体前,拖鞋的疑问不得不含糊过去。阿原朝卧室走去,说快点,我等你。看着阿原兴致不错的样子,我对自已说你没有权利盘问他的生活,你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而已,为什么不做一个温柔的让人刻骨铭心的过客呢?为什么要做一个让人不自在的过客呢?你想向他要什么?天长地久?金玉良缘?不,我不想要这些,我说过我的生活在远方,我怎么能去想这种没出息的事情呢?但我到底还是烦闷起来,我在温暖的水雾中蹲下去,我开始讨厌自己,我问自己,你拿起这个,又想起那个,拿起那个,又放不下这个,你到底想要些什么呢?
       阿原在那边大声催促起来。小西,你不会在里边睡着了吧?
       我抹掉镜子上的水雾,镜子里的我肋骨毕现,肩胛骨高高翘起,我比秋天以前在家里时更瘦了,我甚至比刚进浴室的时候更瘦了,我在瞬间消瘦得厉害。别问他,什么也别问他,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吧。我提醒着自己,轻飘飘地走进卧室。
       阿原已经躺在了床上,他掀开被子向我伸出一条胳膊,略略停顿一下,我摔掉睡衣,跳水似的将自已掷到床上。我说阿原,当你老了,你回想你这一生中的女人们,是否认为我最可爱?阿原说不用等到那一天,现在就可以这么说。我说不,一定要等到那一天。阿原说就算等到那一天,那个人也一定是你。我突然粗暴起来:放屁,到那时,别说是我,你连自己是什么鬼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这天晚上,我的疯狂超过了所有的晚上,我变得爱挑战起来,我抓他,咬他,把他掀翻在地,豹子般啃着他的后背。我气喘吁吁,不要歇息,也不要阿原有丝毫松懈,我变得贪得无厌,没有廉耻。最后,我们双双像沙滩上的鱼儿似,趴在床上气若游丝。
       我做了一个梦,我看见一件粉红的缎质睡衣,闲闲地挂在衣柜里,我对它说这有什么呢?我根本不在乎你,我只在乎我自己。我一开口,它就软软地瘫了下去,消失了。
       早上醒来,我想起了这个梦,不由轻轻笑了一下,阿原问笑什么呢?我说我赶跑了一个东西。
       老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越来越像康赛了!
       阿原起得很早。我要跟他一起出去。阿原打着呵欠说其实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我说我要回陶乐,那里有我的工作等着我去干。其实我是怕我一个人的时候,会忍不住去重新打开那些衣柜。有几个衣柜还没有打开过,我害怕那里面全是女人的衣物,我有理由这么怀疑,因为,我又发现了一个秘密,我看见了一张照片,是阿原和一个女人的合影。
       阿原坚持要送我,可我宁愿坐完汽车再走着回去,我的脑子有点乱糟糟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双红拖鞋而引起的,我原以为身体的疯狂可以冲淡这种感觉,事实证明这根本是不可能的,难道我是在吃醋吗?我不愿承认,我一贯认为吃醋是一种很无聊的行为,要么打败她,要么甘拜下风,有什么必要恨恨地吃醋呢?但是,我的脑子里还是有点乱糟糟的。
       正是上班时间,大街上的自行车流浩浩荡荡整整齐齐,仿佛大家约好了去奔赴一个约会,公共汽车也装得满满当当的,精神抖擞地冲过来冲过去,似乎一夜之间洗去了所有的疲乏和无奈,人人都有一股初生牛犊、冲锋陷阵的气势。走在这支雄纠纠气昂昂的队伍里,红拖鞋的故事慢慢淡去,仿佛是新鲜的空气渐渐地冲走了隔夜的宿味。我终于被挤下了人行道,像我这样身份不明、脚步不紧不慢的人只配挤出人行道,在店铺招牌底下,在马路边上,一个人默默独行。这样的早晨是最能伤害我的,所有的人,甚至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向我示威,它们整齐、有序、步调一致,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一起向我这个逃学生似的孩子冲过来,我只有瑟缩在马路边、店铺旁,低眉顺眼,心事重重,脚步零碎。我一边跌跌撞撞、躲躲闪闪地走,一边幽幽地想:没有谁知道这个姑娘叫小西,没有谁会朝小西看上一眼,没有谁知道小西此时正在想什么。
       我终于发现了一个和我一样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的人,那是个裹着绒布头巾、手提家常布袋、身穿大棉袄的老妇人,我还注意到她穿了一双手工的棉鞋,这让我猛然想起我的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妈,她也是这样提着家常布袋,脚穿自已纳就的老棉鞋,走在街上像一只四平八稳的老猫,只是老妈是不包头巾的,她戴一顶绒线帽,绛红色的,花白的头发从帽沿底倔犟地支楞出来,脑袋看上去就象一只降红色的毛边大绒球,她的颧骨上总是有两抹根深蒂固的紫红,嘴唇又青又紫,这是典型的风湿性心脏病人的面容,这样的面容再加上那顶绛红色的小帽,她的脸看上去拉拉杂杂地红得一踏糊涂。老妈怎么样了呢?
       我控制着自已的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个老妇人的背后走着。她拐进了一个副食商店,我看见她踌躇了许久,买了一小包佐料后,才慢慢走了出来,犹豫了一下,又往刚才来的方向走了。一大早出来就为买一包小小的佐料,也是个寂寞无奈的老人,说不定像我的老妈一样,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在一套陈旧不堪的房子里,一夜一夜地睡不好觉,清早起来,无处可去,又不好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搜索枯肠,才想起可以去买一小包佐料。这是一个很好的上街的理由,又不致于太浪费。我看了一下,那包佐料才三角二分钱。我想起老妈也曾做过这样的傻事,为了买一小卷灰色的棉线走完了三条街,其实那种线在楼下的小杂货店里就有卖,我相信她是知道的,她跟杂货店的老板娘好得像一对老姐妹,动不动就扎进店里,叽叽哝哝地聊个没完,她怎么会不知道那里就有她要买的棉线呢。她满脸挑剔地这家商店进那家商店出,不是嫌那线是尼龙的就是嫌那颜色不对,她走得越远就越坚信自已真的是在寻找那卷也许并不存在的棉线,好几次,她的吹毛求疵的态度惹恼了人家营业员,只得悻悻地走进下一家商店,最后,她终于走完了三条主要的街道,气喘吁吁地回到了楼下的杂货店,她对老板娘大声抱怨:现在的商店有什么好呀,要那没有要这没有,连一卷棉线都找不出来,真不如您这小杂货店,要什么有什么。她终于拿着她的灰色棉线心满意足地上楼了。
       离家这么长时间了,该给老妈写封信了。我拐了个弯径直去了邮局,坐下来后又不知该写些什么,写我找到了陶乐?写我遭遇了阿原?我相信这都不是她爱听的,想来想去只好给她画了一幅画,我画了我自己,我在画上穿着新买的漂亮时髦的衣服,新的皮鞋闪闪发亮,我还长胖了,小脸鼓得圆圆的。然后我斟酌再三,吝啬地给了她六个字:一切都好勿念。落款的地址我写上了阿原的公司,如果没有地址,那是比不给她写信还要糟糕的,她一定会认为我连个安身之地也没有,怎么谈得上“一切都好”呢?付钱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双红拖鞋,事实上并非一切都好啊。
       接近中午,我才拖着酸乏的两腿回到陶乐,顾不上看看我的那篇巨著,我一头栽倒在床上,困倦地睡了过去。
       接下来好几天,阿原都没有回到陶乐来了,我也没去找他。这似乎已经成了习惯,只等他来找我,我从不主动去找他,而且,我现在有了《来去如风》了,我的时间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富余了。
       一天,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时候,才清晨七点多钟,阿原就抱着两个大纸箱趔趄着闯了进来,一个纸箱装满了奶粉,一个纸箱装满了各式主食,打开摩托车工具箱,里面又是点心和精致的速食。我说阿原,这些够我过好长一段时间了。阿原说也不是给你一个人吃的,我也想来陶乐隐居一段时间,陪陪你,我快要出远门了。一听说出远门,我总是很来劲,我说你要去哪儿?我可以跟着去吗?阿原说生意上的事情,你有什么好去的。
        阿原似乎心情欠佳,闷闷地坐着。我说阿原,你今天不高兴?
       是有点。
       能不能告诉我为了什么?
       不必。
       啊,很好。我重又闭上眼睛。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想到要和另一个人在一起,这是另一个人的荣幸。我耐心地等待着阿原的心情慢慢好起来。
       小西,整个乌市有多少家经营乳制品的公司你知道吗?有五百多家,我的公司在里面能占第几你知道吗?四百多名,现在,有一个机会,我想与一家排名在十名以前的公司联合,这样,新公司的名次可以一下拉升到前五名,而且以后还会更靠前,新公司的目标就是走向垄断经营,垄断整个新疆甚至整个大西北的乳制品市场,你说这样可以吗?
       嗨,有这种机会你还来问我?换上是我,千方百计给它搞定。
       可是,联合是有代价的。
       像电影里那样,你必须与那个大公司老板的女儿结婚吗?
       差不多,但不是女儿,是老板,女老板。
       我说不出话来了。我不知道一位精明强干的女老板是什么样子,我想了又想,始终没有办法让她成形,我缺乏这方面的概念,总之,我想,那是个十分了得的女人,不然,为什么男人们会望着她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呢?我还想到了那双红拖鞋,说不定就是女老板的。看看,他们在城里斗智斗勇,热火朝天,我们却在地里优闲地挖着野菜,而他们还要假惺惺地来问我们:你说这样可以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因为我已分不清到底谁对谁错了。我拿过指甲锉,小心地锉起指甲来。
       阿原猛地吼起来:我的话你听清楚没有,我要结婚了,我要和一个大我十岁的女人结婚了,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为了什么结婚,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自己卖了,你无动于衷吗?
       那是你自已的事,你爱结不结,爱卖不卖,跟我什么相干,我算你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对你的生活发表意见。我慢条斯理地说。
       你说真的?阿原神色严峻地问。
       你这样问我是什么意思?你有没有替我想一想?你一边跟我胡来,一边还质问我:我跟那个女人结婚,你无动于衷吗?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如果我说我想杀了她,或者就杀了你,你相信吗?
       杀了她我也不会跟你结婚的,看你那个没大没小的样子。
       谁要跟你结婚,别臭美了。虚伪的东西,明明早就决定了的事情,还跑来假惺惺地问我,还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来问我,你以为你有资格痛苦吗?她大你十岁又怎么样,要卑鄙就要卑鄙得纯正,要敢于对所有人大声说,你爱她,爱她满脸的皱纹,爱她慈爱的眼神,还有她的全部产业。
       我的嚷嚷还没结束,阿原一骨碌爬起来,冲了出去。我听见摩托车发动的声音。阿原走了。
       去你妈的。我气愤地扔掉了指甲锉。
       其实我并不像我表现的那样生气,我真的不生气,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非常理解阿原所做的一切,他不可能跟我和康赛一样,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里每天都上演着各种滑稽戏,既然阿原在那个世界里卖力地活着,他就得遵守那里面的游戏规则,至于我们,我们早就对它失去发言权了,我们早就不想关注它了。
       一直到傍晚,阿原才旋风般冲进陶乐。他似乎忘了早上的争吵,笑嘻嘻地过来亲我。
       我们寒碜的晚餐被打扮得很有情调,面包被切成均匀的小块,整整齐齐地放在盘里,两杯牛奶正袅袅地冒着热气,两只硕大的黄元帅苹果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一只平口白色搪瓷缸里插着路边采来的野草,是那种颜色青黄的野草,无端地透出一番挣扎过的痕迹,像一个饱受风霜雨露的流浪汉,突然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两支蜡烛温情地照在我们的脸上。我们望着桌上的晚餐,不约而同地被感动了,谁也不忍心吃下第一口。
       阿原突然长叹一声,掏出一支烟来。小西,我现在理解你的陶乐了,一把野草,一只癞头癞脑的母鸡,在你的眼里都会变得有灵性,你总是能把贫穷无奈的生活升华成优闲。有时我想,也许你注定要流浪一生,清苦一生,所以你才能开怀地面对一无所有。我不行,我无法忍受贫穷,要我穷困一生,我宁愿马上去死。
       我说,我自去受苦,你们去享福,苦乐孰长久,只有天知道。
       阿原突然将我抱在怀里。
       小西,今天早上我对你说的话你不要当真,我在跟你开玩笑,还有什么人能盖过小西的光芒呢?其实,我早就离不开你了,白天,我生活在城里,在人堆里鬼混,在生意场上打滚,一到傍晚,我就想,我要到小西那里去,我要看她开荒的样子,煮野菜的样子,坐在简陋的小屋里写作的样子,我一点都不觉得你可怜,相反,我羡慕你,嫉妒你,我觉得你才是真正生活得精致的人,而我,虽然我有美屋华服,可我却生活得粗糙无比。
       我突然有个大胆的设想,我说阿原,你可以同时拥有两种生活呀,你既可以在城里继续你的事业,联营也好,垄断也罢,尽情地做你的老板,又可以在陶乐过一过村夫式的生活,你完全可以这样做呀。
       阿原百感交集地看着我,我向他举了举杯。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第二个你这样的女孩子。阿原望着我说,我永远都不会和你分开的,你永远是我的小西。
       是吗?我有个预感,你可能会一只手抱住我,一只手又抛弃我。我哈哈大笑起来。
       阿原也笑了一下,然后,整个晚上,他就再也没有笑过了。临睡前,阿原最后说了一句话,他说也许,你和康赛,你们最终比我幸福得多。
       第二天清晨,我被老母鸡咕咕咕的声音惊醒,好几天来,老母鸡一直像真正待产的妇人似的,慵懒地蹲在八枚鸡蛋上,一心一意一声不吭地孵小鸡,怎么今天开始讲话了?我赶忙披衣下床。
       天哪,老母鸡正在轻轻地啄蛋壳呢,已经有三只小鸡露出了毛茸茸的小脑袋,老母鸡抬头看我一眼,矜持地冲我咕咕叫了两声,继续专心致志地啄着蛋壳。
       第八只小鸡也破壳而出了,八只小小的绒球在地上颤颤巍巍地走着,我惊喜得眼睛都直了。阿原说小西,恭喜你呀,陶乐添丁添口了。我像真正的老祖母一样,马上张罗着给产妇和新生儿弄吃的。
       阿原的摩托车倏地从我身边飞过,我一跃而起,飞奔出去,大声喊:阿原,你还回来吗?你今天晚上还回来吗?不知为什么,我的声音听上有点瘆人。
       阿原猛地刹住车,转了一圈,停在我面前。小西,你终于喊出来了,你不愿意我离开,你怕失去我,是吗?
       那又怎么样,也不足以破坏你的联营计划。
       阿原瞪了我一眼,箭一般飞了出去。
       我不停地挥手,直到阿原完全消失,我很奇怪,也许阿原真的要与别人结婚去了,可我居然没有什么特别难受的感觉,我不知道我的难受是不是让生产的老母鸡冲走了。
       也许我天生就是个不会嫉妒的女人。
        六
       那天,我正一边开荒,一边计算着康赛的归期,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是康赛写来的。我丢下锄头,拍拍两手,坐在地上看起来。
       小西:我得告诉你,我不能按时回家了,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个人。这次真的不同以往,你还记得你以前见过的那个女孩子吗?那个总在我的诗稿后面配上她的钢笔画的?当时你还说我没能把她留下来,是个天大的遗憾。现在我要告诉你,幸亏当初我没留下她,否则,我怎么能碰上晏子呢?我敢肯定,晏子是我这一生能碰上的最合适的女孩子,她也是来开会的,她说她来开这个会,唯一的目的就是和我见上一面,她说她很早就喜欢我的诗。她还送了我一个礼物,你一定跟我一样,怎么也猜不出她会送我什么。她送了我一本书,书名叫《康赛诗选》,收集了这几年我发表过的所有作品。这可能是全世界最奇怪的一本书,没有前言后序,没有书号,没有任何出版社和印刷厂标记,但它又确实是铅印出来的。她告诉我,她花了近一年时间来编印这本书,那时她还是印刷厂的排字工人,这本书就是她用一盘废弃的字模偷偷摸摸赶印出来的。小西,这可是我的第一本诗集啊,第一次印刷,仅此一本。你知道我怎样表达我的感激吗?我说出来你可别笑我,我站在她面前哭了起来。我一哭,她就上来抱住我,她一抱住我,我就彻底垮掉了,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女孩子的怀抱中垮掉过,我觉得我浑浑噩噩过了这么多年,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小西,我可能是有点疯狂了,几乎在当天,我就动了跟她白头到老的念头,我真的疯狂了,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动过类似的念头。
       我向她讲了我们的陶乐,讲了我们三个人,她很想见你,很想加入陶乐这个大家庭,小西,我想你会同意的,是吗?再过几天,我们要去一趟她的老家,她决定像我们一样,辞掉印刷厂的那份工作,然后和我一起到陶乐来。对她来说,她做这个决定可不简单,她以前只是个排字工人,最近刚刚被提拔到厂办工作,这是她以前梦梦寐以求的,可现在,她说,没办法,我只得放弃了,谁让我遇见了你呢?小西,我相信你们也会成为好朋友的,我们大家都是很好的朋友,谁离了谁都无法活下去。
       小西,我想念陶乐,想念你,真的,你别以为有了晏子,我就不是以前的康赛了,你会看到的,我仍然是那个康赛,只不过,从此我身边多了一个叫晏子的女孩。她是个小矮个,像相思豆一样娇小艳丽,你可不要自恃个儿高就欺负她。从此我们就是三个人了,不,从此我们就是四个人了,我们四个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像所有的童话里写的那样。
       我就不再给阿原写信了,你可以转告他关于晏子的事。
       一边读,我的心一边往下沉,最后,我仰面朝天倒下去,我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唯一能肯定的是,我一点都不高兴。新疆干干净净的蓝天白云像一个灿烂的笑脸,康赛现在的心情大概就像这天空一样吧,晏子,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像相思豆一样娇小艳丽吗?康赛的描述让我摸不着头脑,但我想,她无疑是漂亮的,康赛说过,他只喜欢美丽的女子。一个热爱诗歌的女子,一个既热爱康赛的诗歌,又娇小艳丽的女子,康赛怎么会不喜欢她呢?
       她真聪明,我和康赛在一起这么多年,读他的诗,谈他的诗,却从来没想到把他作品结集出版,我真的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她竟然做到了,她还不认识他的时候就做到了,这是为什么呢?
       我又想起康赛说过的话:为什么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互不厌倦,而我还在期望着新的女朋友呢?
       想来想去,我只能给自己一个伤感的回答,也许我和康赛其实是两种不相干的物质,把我们放在一起五十年,一百年都不会发生任何化学反应,这不像我和阿原,我第一眼见到阿原,就有害羞的感觉,害羞就是化学反应啊。康赛就不同了,我们甚至可以在一起试吻,真是混帐透顶。
       我想去把这个消息告诉阿原,走了一截,又回来了,如果我正好碰到那个女老板,阿原会不会很窘迫呢?
       康赛的信放在我的口袋里,像一只小鸟被锁在我的胸腔里,我再也无法平心静气地呆在陶乐了,我想,我为什么要怕她呢? 我只不过去给阿原看一封信,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我一点都不会影响她的婚姻,我根本没有兴趣去挠乱她的婚姻,我的兴趣在陶乐。
       我返回去,在通往城里的路上走得飞快。
       尽管我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当我真的面临那种情景时,仍然慌乱无比。我没敲门,径直闯到阿原的办公室里,阿原和一个女人同时抬起头,惊诧地看着我。那一瞬间,我呆呆地看着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女老板,她看上去很精明,也很漂亮,尽管是修饰过的。看见我突然闯进去,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的睫毛膏,眼线,还有眼角的小细纹。她是典型的都市里的女人,一望而知不会喜欢陶乐,也不会喜欢来自陶乐的人。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阿原站起来,严肃地说你怎么来啦?
       她还在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不知为什么,我不敢与她的目光较量,我感觉她的目光是钢铁,而我的目光是青草,我努力镇定自己,与她对视,但我的视线最终被她锋利的目光割得七零八落,我只好转眼去看阿原。
       找我有什么事吗?阿原走过来,拉我到椅子上坐下,问我。我读懂了阿原眼睛里的安慰,也读懂了他正在我肩上用力的那只手。
       阿原又回过头去对她说,这是我老家的亲戚,刚刚大学毕业,想到这边来试着找找工作。我看见她的目光马上软了下来。
       我掏出康赛的信,阿原一会儿就看完了,他重新把信折起来,递还给我。很好嘛,这是件好事儿嘛。我有些失望地看着他。
        找工作的事儿有眉目了吗?阿原突然问我,我彻底清醒过来了,现在,我只是他的亲戚,我正在找工作。我在心里哽咽了一下,说还没有,不过快了。
       她对阿原说,就让她在我们公司干,不好吗?
       看来他们已经联营了,她都开始称“我们公司”了。阿原说她不喜欢我们这个行业。
       我只想快点离开。阿原对她说我送送她。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走出公司大门,我的脾气慢慢上来了。回去吧,不用你送。阿原突然笑起来:这个康赛,行动起来蛮快的嘛,他还会回到陶乐来吗?他
       不会在人家那里做了上门女婿吧?
       我还沉浸在坏情绪里,我说你的角色也转换得很快嘛。
       阿原不做声了。
       小西 ,我昨天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我在城里给你租间房子,这样你就可以在陶乐住住,在城里住住,怎么样?
       我为什么要在城里租间房子?为什么要有两个住地?
       我想见你的时候,就不必花那么长时间黑灯瞎火地往陶乐跑了。
       我冷笑起来。你觉得这样好吗?你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很下流吗?
       小西,你想让我怎么办?让我从此不见你吗?我做不到。让我抛开我的事业吗?那你还不如把我杀了,小西,求你体谅体谅我,难道一个全心追求事业的男人,就活该得不到他所想要的东西吗?
       我转头去看别处,我知道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见不得一个男人在我面前诚恳,我宁肯他们在我面前张牙舞爪,气势汹汹。
       小西,你知道我读康赛的信有什么感觉吗?我觉得我很可怜,真的,别看他三餐不济,常常找我要旧衣服穿,他才是真正富有的人,他有他的精神世界,有他的王国,还有那么痴心的姑娘,不分青红皂白地爱他,甘愿为他做任何事,而这些东西中的任何一样,我一辈子都不会有,我真的非常可怜。我原以为得到了一种东西,就可以得到全部,当我真正得到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上当了,我非但没有得到全部,我还失去了好多。好了,你自己回家吧,我也要回去了。
       走出好远,一回头,阿原还站在那里,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笑嘻嘻地冲我挥手,他两手擦在裤袋里,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从阿原那里回来后,我有点气鼓鼓的,还有点大义凛然的悲壮感,他们都以爱情的名义,以事业的名义堂而皇之地退下去了,只有我还在,我一个人,我得坚守下去,不然,陶乐岂不是一个笑话?我上午去开荒,累了就回家休息,长长地睡个午觉后,醒来就开始写我的《来去如风》,晚上再出去散散步,吹吹清凉的夜风,四周静悄悄的,我很奇怪,我竟然一点都不害怕。我想起我在家里时,连摸黑走楼梯都战战兢兢的。思考了很久,我慢慢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害怕家里的黑楼梯,是因为我在那里是最不自在的臣民,而在陶乐,我是主人,是君王,哪有在自己的领地上感到害怕的君王呢?
       那天,我正坐在桌前,兴致勃勃地写着,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小西!
       天哪,康赛正满面含笑地站在我身旁。
       我蓦地站起来,伸开双臂,我们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抱在一起。康赛把我推开一点,说让我看看,胖了还是瘦了,嗯,又瘦了,是不是家里又没有东西吃了?我也笑嘻嘻地看着康赛,康赛居然长出了黑黑的一圈胡子,看上去比以前硬朗多了。康赛向后一指,说是她让我留起胡子来的。
       我这才注意到,康赛后边还站着一个脸蛋红红的小个子女孩,她正一脸笑意地看着我。
       康赛退后一步,搂着她的肩膀对我说小西,她就是晏子,晏子,她就是我经常对你讲起的小西。
       小西,康赛起码对我讲过不下一百遍了,我早就认识你了。
       她笑盈盈地说着,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去揪康赛的衣服,像一个孩子遇见生人时,想要躲到妈妈身后去那样。而康赛呢,他握住她那只手,一根一根地捏着她的手指。
       也许是这个动作刺激了我,也许还有其他原因,我突然心里一暗,再也笑不起来了。晏子好奇地望望四周说,康赛,你的房间在哪里?康赛抱歉地冲我一笑,牵着晏子的手进屋去了。
       我握着笔,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坐了一会,我收起稿纸,走出门去。
       我披着衣服,时而在村子里低头疾走,时而站在地头发呆。我试了很多办法,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都不能凑效。最后,我跑到一个高地上,坐下来,望着小小的陶乐,我想,我今天晚上还要回去吗?我还要回到那对恋人身边去吗?不,我不想回去了,可我能到哪里去呢?阿原那里也不能去了,我没有一个地方可去了。
       一直捱到傍晚,我才像一头疲惫的老牛似的回到陶乐。屋子里静悄悄的,我喊一声:康赛!没有人回答,鸡们在笼子里嘀咕一阵,似乎嫌我吵了它们的瞌睡。
       我又喊一声:康赛!
       康赛系着衬衣从里屋出来了。他说睡得正香呢,坐了三天三夜火车,一旦躺下,感觉不是睡觉,而是死过去了。
       晏子呢?
       还在睡觉。
       望着康赛紧闭的房门,我猛地醒悟过来,晏子正睡在康赛床上,他们是亲密恋人,他们本该睡在一起,这是我本该想到的,可我竟像傻瓜似的去问康赛,我竟以为晏子会睡在我的床上。
       康赛不知道我的心事,他无精打采地坐着,接二连三地打着长长的吹欠。不行,我还得去睡,我还没睡好。晚上不用叫我们起床了。
       吃饭怎么办?我跟在后面问。
       康赛咣地关上门,在里面说我们不吃了。
       他口口声声说着我们,我已经被他丢在一边了,我只是我,而他们是两个,步调一致的两个。
       我在昏暗中坐下来,脑子里嗡嗡乱响。以前,我们之间是从来不用关门的,早上,总是我醒得最早,披头散发地跑到康赛那边,在被子外面使劲地推他搡他,催他起床,也有些时候,康赛比我醒得早,他睡眼惺松地来到我的床前,猛地揭开我的被子,大喊:懒虫,起来烧饭。我赖着不起,他就抱走我的被子,害得我只好嘟嘟囔囔地起床。这样的日子以后再也没有了吗?以后,我必须关门睡觉了吗?我们会像那些乡村的人家一样生活吗?小两口压抑着自己的快乐,孤独的婆母满脸忧愤和怨恨,我要做那个总看媳妇不顺眼的婆母吗?
       康赛那边终于有了动静。康赛在那边喊:小西,小西,你在吗?
       我答应一声,康赛过来了,问我:为什么不开灯?
       我撒谎:屋子里太静了,我忍不住打了一会儿瞌睡。
       康赛打开灯,递给我一个纸包。给你,你的裙子。
       我猛地站起来:你真的给我买了裙子?
       康赛得意洋洋地坐下来,指指脚边的旅行包。你看看,里面全是给你的东西。
       我才注意到地上还有一个大包,打开一看,全是裙子,一共有七条,七种完全不同的风格,火红的,桔黄的,本白的,墨黑的,花团锦簇的,长的,短的,带皱褶的……,我傻了眼,结结巴巴地说康赛,康赛,你这个傻瓜,这都是给我的吗?你买这么多干吗?这要多少钱啊!
       康赛不好意思地一笑:我本来只想买一条裙子的,我拿着奖金直奔商厦,一进去我就发现好看的裙子太多了,我实在无法决定该买哪一条,最后,只好把所有看上的都买下了。
        我开始一件一件向康赛展示着那些裙子,康赛就像审视自已的作品似的,挑剔地上下打量。我唯一能报答康赛的,就是将那些裙子穿出它们应有的个性和魅力,幸运的是,我有一副还算匀称的身架,那些裙子似乎就是为我而缝制的。
       我问康赛,你从来没有给我买过衣服,怎么知道我的尺码?
       我问那个营业员,一个个头跟我差不多高,手掌薄得像鸭蹼的女孩子穿多大码?她一听,就笑嘻嘻地给我找来了这些,说保证她能穿,而且效果绝对好。
       我举起自己的双手,对着光亮,真的,我的手掌几乎是透明的。我说康赛,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手掌像鸭蹼?
       以前,我们睡地铺的时候,你每天早上起床都要使劲伸个懒腰,你的手差不多总是要戳上我的脸,我不想看也得看。
       我哈哈大笑起来,我的确有爱伸懒腰的习惯,那一刻,身体拉伸到极限,简直要灵魂出窍了。我只是没想到自己的手臂会伸得那么长,居然伸到康赛那边去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问康赛,晏子有吗?康赛摇头,我说要不,我把这些裙子分几条给晏子吧。
       没必要吧,我买的时候,她就站在我旁边,她问我买给谁,我说给小西。她没说什么,就站在旁边帮我挑。
       康赛,你真不懂事,你这样做晏子会伤心的。
       没办法,我就是想给你买,我早就想送你一件礼物,我从来没有送过你礼物,你想想,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居然什么都没为你做过,好不容易我有了这么大一笔钱,如果这次不买,我怕我再也没有机会了,你知道,我总是没有多余的钱。
       我望着康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康赛继续说我也想过送你一件不花钱的礼物,送你一首诗啦,给你做个什么小手工啦,你知道我肯定能做得出来,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那些东西表达不了我的意思,我一定得用最俗气的方式送你一个礼物,刚好,我得到了一笔钱,我想我一定要了了这个心愿。
       你给晏子送了什么礼物没有?
       我把我整个人都送给了她,这个礼物还不够吗?
       我短促地笑一下,心里却像挨了一闷棍似的,他送了我七条裙子,然后他就把他交给了她。望着这些裙子,我的激动顿时化为乌有。
       康赛,给我讲讲晏子吧,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其实我在信上已经差不多向你介绍完了,印刷厂职工,文学青年,对了,还有,不喜欢县城的单调生活,两年前曾有一次离家出走的历史,但仅仅走了一天,第二天就回来了。我问她当时想走到哪儿去,她说没有目的,只是随便坐了一辆长途汽车,路上遇到一个跟她搭讪的人,那人请他吃了顿饭,她以为这就是旅途上的浪漫奇遇,没想到那人不怀好意,马上就要给她去登记一个房间,她吓得跑进了派出所。回来后就老实下来了。所以她特别佩服你,觉得你一个人在外面闯来闯去真不简单。
       既然这么胆小,又怎么敢跟你跑这么远呢?
       我这人可靠呗,她老早就通过那些杂志把我的来龙去脉弄得清清楚楚,我什么时候出生,籍贯哪里,在哪里上过学,连家庭地址都有,掌握的资料比我的户口簿上还齐全。
       她这么喜欢你的诗吗?
       是啊,我也觉得难以置信,我问过她,她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很实在,也很可信,她说自从那次不成功的离家出走后,她就开始想要一个外面的朋友,她再也不喜欢身边那些熟悉的面孔了,可她的接触面实在太有限,在两点一线的生活轨迹中,偶尔见到一个陌生人,对她来说就是一件无比兴奋的事情,也是无限向往的事情。可是,怎样才能交上这样一个朋友呢?她想到了她所喜欢的诗歌,她要以诗歌为媒介,在外面寻觅一个全然陌生的朋友,她之所以选中我,是因为她见过我的照片和简介,心里多少有点踏实感。她说她一开始并没想到一定会和我见面,她准备等诗集做好以后,以通信的方式跟我取得联系,也许做一辈子笔友也未尝不可,没想到颁奖会就在离她那儿不远的地方,所以我们就见面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要好好珍惜呀。
       小西,我正要对你说呢。他看一眼自己的房门,压低声说我觉得好奇怪呀,当时在会场上看她,我觉得她很清纯,很热情,有一股让人情不自禁的魅力,可当她走进陶乐时,我突然觉得她变了,她不像是她了,我感觉她的样子跟陶乐有点……怎么说呢?有点格格不入,就像一只鸡蛋,你把鸡蛋放在草窝里,看上去很安全,很相宜,但如果你把鸡蛋放在石头堆里,看上去就非常地扎眼,不舒服,而且让人紧张。我现在感觉她就有点像石头堆里的鸡蛋。
       我心里一紧,随即批评他:快别瞎讲,人家不远千里,跟着你跑到这个地方来,你不好好对待人家,还要这样说人家,太过分了。
       康赛不理会我的批评,继续说,你不知道,快进陶乐大门的时候,她指着屋子,不相信似地问我,你们就住在这里?我当时真想说,你现在就回去吧,你大概以为我们住的是神秘浪漫的古城堡,再不就是美国风味的林中木屋吧。说实话,小西,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傻瓜,你们只是需要时间而已,你要多想想她为你出的那本诗集,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恐怕仅此一个。
       康赛摇摇头,感慨万分的样子。真没想到!真是突如其来啊!
       第二天,康赛和我去开荒,晏子自告奋勇留在家里做饭。不多久,晏子过来喊我们回去吃饭了。
       这是陶乐有史以来最最丰盛的午餐,看上去不仅色香味俱全,而且搭配得当,她居然还做了一个巨大的什锦汤盆,里面有香菇,木耳,粉丝,火腿。我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如此豪华的什锦汤盆了,我站着看了一阵,心里突然一沉,赶紧来到厨房,果然,晏子把我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积蓄全都整光了,我的香菇,木耳,竹笋,粉丝,肉松,这是我花了很长时间积攒起来预备度饥荒的,陶乐现在还在垦荒阶段,虽然我们有阿原的支助,但一不小心,还是会闹一点小饥荒的,平时我尽量吃些从地里采回来的东西,即便是动用这点储备,我也不会是这样的做法,这未免太大手笔,太浪费了,我靠在门上,像遭人打劫了一般。
       晏子手还在谦虚:手艺不好,见笑了,而且,原材料也十分短缺,小西,我们还得去采购一些东西回来才行啊。
       这顿饭是我吃得最为心疼的一顿,每吃一口,我都觉得自己是在吃掉陶乐未来的日子。我们已经没什么钱了,地里又没长出东西来,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度日呢?我忧心忡忡地放下筷子。
       晏子关心地问我:小西,你吃得这么少,你不舒服吗?
       康赛说小西一直是这样,她说她要做一只鸟,你见过哪种鸟吃很多食物吗?
       吃完饭,我向他们提议,以后还是由我来做饭好了,他们两个去开荒。
       下一顿饭,我做了三个菜,鸡蛋羹,凉拌无名野菜,胡萝卜煲汤。康赛说这才是小西的风格。我看见晏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我知道这顿饭有点寒酸,但没办法,陶乐暂时只有这样的日子。晏子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看看我,又看看康赛,我有点担心,看她的脸色,我就知道,晏子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她的红润与光泽在陶乐是陌生的。
       半夜,康赛来到我床边,我正准备告诉他,以后不能随便到我床边来了,康赛却难为情地说小西,家里还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吗?晏子饿了,她下午一直在开荒,晚上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现在竟饿得睡不着了。
       我赶紧起床,我记得家里是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的,可我还是不放心地去厨房检查了一遍,确实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可怜的储备已被晏子的一顿饭给整光了。最后,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我来到鸡笼前,谢天谢地,鸡窝里正躺着一枚鸡蛋。我拿起来,还是热乎乎的。
       康赛靠在墙上看我煮白水蛋,摇着头苦笑起来。
       我安慰他:陶乐会好起来的,她也会适应过来的。
       康赛拿着煮好的白水蛋进屋去了,我却再也睡不着了。她会适应吗?如果不适应,她会带走康赛吗?或者她独自一人走掉,我不知道我希望看到哪种结局。
       第二天,一大早就不见了晏子。康赛不高兴地说,她去上街采购去了,我让她不要去,她偏要去,反正她有钱呗,等她用完带过来的这点钱,也许就该老老实实下来了。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康赛。我从他脸上看不出幸福的光辉,当年,他遇上那个诗配画的女孩时,他满脸都闪耀着爱情的光泽。当我接到他从颁奖会上写来的信时,我以为我又将看到这样一个康赛,我知道他是个里外通透的人,他的所有情绪都毫无遗漏地写在脸上。但这一次,我实在看不出来,不仅如此,他刚刚留起来的糙糙的胡子,令他平添了一股阴郁之气。
       我发现有些事情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个样子。康赛开始叹气,苍白的脸上布满愁云。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流浪汉。
       不要叹气,我宁肯听到你嚎啕大哭,也不愿听到你唉声叹气,陶乐的确是个朴素的地方,但朴素绝不是穷愁潦倒。
       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她居然会饿得醒过来,她的手上居然磨出了血泡。小西,你没有她强壮,你也没有做过体力活,但你不觉得饿,你的手上也没有磨出血泡,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她心底里是排斥陶乐的,对不对?
        我想康赛说得对,她跟陶乐还没产生感情,也许她对康赛是有感情的,但正因为这感情,她对陶乐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愤恨,因为陶乐大大限制了康赛对她的爱情,陶乐不允许康赛给她更多的宠爱,陶乐是原始的,陶乐的爱情是深井里的水,必须使劲地摇着井绳,才能打上来一小桶甘甜的井水,如果只是坐在井台上等待,可能什么也得不到。
       晏子第二次下地是跟我在一起。她像我当初一样,对农活很不在行,力气不够,技巧更谈不上,观摩了一阵子,她决定学习我的动作,她把锄头高高地举过头顶,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抛物线,再稳稳实实地挖下来,她对这个动作很感兴趣。有点像打高尔夫球!她说。她开始练习这个动作,也许是她的锄头在空中停留时间过长,结果,锄头不仅没有得到更大的助力,反而将她拉得一阵踉跄,险些扑倒在地。
       后来,我被一阵尖叫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晏子捂着脸哭了起来。原来,她的锄头不小心挖在一块石头上,一个小石子弹上来,正打在她的脸上。她流血了。
       我赶紧掏出手绢,她不理我,丢下锄头回去了,从此,她就再也没有下过地,休息了一两天后,她对康赛说她想出去逛逛。我不能天天在这里挖地,我得出去看看,我来到新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新疆什么样子。晏子说这话时口气不太好,憋着一股气似的。康赛为难地看着我说小西你呢?你也跟我们一道去吗?
       我当然不会去的,不想当电灯泡固然是一个原因,节约费用才是最最关键的。饶有兴味地研究他们俩走在一起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康赛跟晏子其实并不般
       配,晏子是那种有点墩实的个头,像一个醒目的红色感叹号,康赛却像一道虚虚
       的铅笔画成的线。我想起老妈说过的话:般配的夫妻不到老,这么说,康赛和宴
       子有可能白头到老?我搞不清自己到底想从他们身上看出些什么。
       有天晚上,他们把阿原也一起带回陶乐来了。
       阿原递给我一个大盒子,他又给我们带晚饭回来了,整块的烤羊排,油馕,
       手抓饭,晏子欢叫一声,赶紧和我一起收拾餐桌,阿原则和康赛一起到外面去了。
       饭桌都摆好了,外面的两个人还没有进来,我和晏子只好坐在桌边等着。
       小西,阿原和康赛两个人既然是好朋友,为什么差距这么大呢?你看阿原多
       神气,多气派,康赛和他比,简直太可怜了,太寒酸了。
       你应该听听阿原的说法,他认为康赛比他富有多了,他说康赛拥有的东西,
       他一辈子都别想有,他还说他自己非常可怜呢。我有点不高兴晏子这样比较康赛
       和阿原。
       康赛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他把诗歌跟生活混为一谈,如果能
       够克服这个缺点,他完全可以活得更好的。
       也许他不觉得这是缺点,也许他觉得像现在这样生活已经很好了。
       怎么可能呢小西,我发现你们俩连缺点都很相似,你们都在故意逃避现实。
       逃避现实?难道我们现在是活在梦里吗?我一生气,反而望着晏子笑起来。
       晏子大概看出我的神情不对头,笑一笑不做声了。
       默坐了一会,晏子突然说小西,不知道阿原的公司还招不招人,如果可能的
       话,我想到阿原的公司找份工作,我觉得无论如何,首先得找一份工作,有一份
       收入维持日常生活。
       你跟康赛商量过吗?
       这还用商量吗?没有工作怎么行?没有收入怎么行?
       住在陶乐的人是不出去工作的,否则我们也就不会住到陶乐来了。
       晏子睁大眼睛:就算是住在瓦尔登湖,梭罗也出去打过短工呢。
       那是因为他需要钱,如果我不需要钱,我为什么要出去打工呢?住在陶乐,并不是时时都需要钱的,只要我们的田里长出东西来,我们就有东西可吃, 就可以不依赖金钱生活,至于衣服之类的事情,你知道,一件衣服如果真要把它穿破,得好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呢。晏子睁大了眼睛。
       晏子也没跟康赛商量,就直接在饭桌上向阿原提出工作的事情来。康赛大吃一惊:怎么,你要出去工作吗?晏子理直气壮:不工作怎么行呢?不工作会饿死的。
       康赛的脸马上变了。晏子赶紧说我的意思是说,我出去工作,你呆在家里,我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人出去工作呀,不然,我们吃什么?我们真的会饿死的。
       我和小西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们怎么没饿死呢?
       晏子也急了,她说我并没要求你也出去工作呀,你还过你原来的生活好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到底是冲着陶乐来的,还是冲着乌鲁木齐来的?康赛
       开始发火了。
       好啊,你连这种话也说出来了,那你以为我是冲着哪个来的呢?晏子把筷子
       往桌上一拍,饭也不吃了。
       阿原赶忙站出来解围:我觉得晏子的想法是对的,事实上我们一直就是这么
       做的,我不也是陶乐的人吗?可我一直在城里工作,我们不是过得很好吗?现在,陶乐有四个人了,两个人留在陶乐操持内务,两个人在城里工作,我觉得这种格局很好。晏子,你来得正好,陶乐就需要有你这样一个人来刺激刺激他们,不然他们说不定哪天会试着去吃土块的。说完,把筷子塞到晏子手里。
       我瞪着阿原,他耸耸眉,令人愤慨地冲我一笑。
       晏子抽泣着接受了阿原的安排。阿原说,好像我天生就该给你们这种人安排
       工作似的,当初我把这份工作交给康赛,康赛居然接不下来,后来又交给小西,小西也不愿干,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晏子,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好结果。
       睡觉的时候,我们遇上了一件难堪的事情。也许是分别太久,聊得太带劲了,阿原有点得意忘形,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边往我房间里走一边说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呢。一开始我也没在意,直到看见康赛那张脸我才反应过来。康赛张嘴瞪着阿原,手上的烟灰一截一截掉到身上,在康赛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阿原脱下外衣,重重地将自己掼在床上。
       我想跳起来去关门,又觉得多此一举,我想和康赛说话,转移他的视线,又觉得没有勇气,我只能低下头去,假装没有看见这一幕。我在心里责怪阿原不应该在他们睡觉前走进我的卧室,在此以前,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等到康赛睡着了,再轻手轻脚地溜进去,第二天,康赛照例是要睡懒觉的,而阿原早就出发了,所以,康赛一直没有发现这个秘密。
       等我抬起头来时,我看见康赛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层泪花。我喊地一声康赛,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康赛站起身,向自己的卧室走去。晏子在里面喊:康赛,帮我带杯水进来好吗?
       似乎是晏子的喊声提醒了他什么,他猛地回过头来,望着我,我也望着他,我们就这样对望着。晏子还在里边喊:康赛,我要凉开水!
       康赛就像没听见一样,依旧两眼直直地望着我。我去倒来凉开水,递给康赛手里。康赛的手冰凉,我想替他捂一会,他反过来捉住我的手,想要说什么,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会,最终什么也没说,放下我的手,进去了。
       现在,陶乐彻底安静下来了,我却越来越清醒。我不想上床睡觉,因为我不愿面对阿原身上的变化,吃饭的时候我就发现了,阿原的手上多了一枚戒指,这没什么,我只是不愿去躺在这枚戒指旁边而已,我更不想对他说:取下你手上的戒指!取下来又怎么样,取下来再带上一枚属于我的吗?对他的生活而言,我是那么地无足轻重,就像一列火车飞奔在铁轨上,阿原是坐在火车上的人,那里面有他的位置,有他的一切,而我,我只不过是铁路边一棵好看的树,一处好看的风景而已,他不会为我停下来的。
       所有的房间都熟睡着,所有的人都各得其所,我却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去哪个房间,我只有一个人坐在餐桌边,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也不知是几点了,阿原走过来,不由分说,将我抱了进去,我低声吼他:放开我!至少在你带着这枚戒指的时候,你不许碰我。阿原不听,严严实实地将我裹在被子里,我猛地踢开他,瞪着他。
       你再碰我,我就到餐桌上去睡。我咬牙切齿地说。阿原只好放手。我们静静地躺着,却都睡意全消。
       阿原在背后说,我什么都不想对你解释,我只能这样说,我做了一件事,把我自己也伤害了。
       我也做过一件事,但我伤害的是大家。
       我想起了康赛的惊讶和眼泪,我不知道明天该怎样面对他。
       阿原终于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我悄悄掀开了被子。我再也躺不下去了,我一定得走,明天早上,我不能在这个屋里起床,我害怕看见康赛的任何表情,我也不想去看阿原的表情。
       我在微暗的光线中漫无目的地走,我走在一些从未走过的小路上,在田边坐一坐,在沙地上躺一躺,当天色完全明亮时,我发现我正走在另一个陌生的村子里。
       七
       陶乐又平静下来。
       晏子上班了,阿原回来对我们说还行,她干得挺欢的,比你们两个都强。
       上次我半夜里从陶乐跑出去后,大概把他们都吓坏了。当我回来时,阿原还没有去上班,他和康赛站在院子里,似乎在争论什么事情,两个人都黑着脸直着脖子。看见我,康赛居然笑了一下,他说这么早就出去逛去了?以后记得叫上我们,让人挺不放心的。阿原扔掉烟头,一言不发地去发动摩托车,箭一般走了。
       阿原现在每星期回陶乐一次,上午来,傍晚走,他再也没有留在陶乐过夜了,可我们仍然像以前一样亲密。
       康赛看上去也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别扭。我很欣慰,也暗暗有些失落,也许我在他们心目中的位置,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重要。
       我和康赛仍然在陶乐过着地道的耕读生活,每天早晨,晏子上班去以后,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无论在屋里,还是在田地里,康赛动不动就扯起嗓子大喊:小西,我要喝水。小西,我饿了。小西,我累了。
       康赛不知从哪里找了一盒火柴,说小西,帮我掏掏耳朵吧。他端来一张小板凳,不由分说,侧面躺在我的腿上,闭上眼睛。
       我只好替他掏起来。
       小时候我妈妈经常给我掏耳朵。
       还没掏完,晏子回来了,也不知她在那里站了多久。康赛才第一个发现了她,他说晏子,小西掏得好舒服,你也来试试吧。
       晏子很勉强地笑笑,一言不发地进屋去了。
       我没有选择,只得继续掏下去,因为康赛正闭着眼睛催促我。
       有一天阿原对我说,小西,如果哪天只剩你一个人住在陶乐,你也要坚持下去吗?
       我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晏子对我说,她想在城里找间房子,和康赛搬出去,这样,她上下班就方便多了。
       这一天到底来了,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我去向康赛证实这一消息。康赛正在蒙头大睡,他现在果然如愿以偿地养成了晨昏颠倒的习惯。看着他睡熟的面容,想了又想,我走了出来。当着我的面,康赛肯定是不会同意搬的,万一他最终被晏子说服了,他岂不是十分为难吗?我不想看到康赛为难,我不想看到他痛苦的样子。
       晏子每天早出晚归,我已经很少见到她了,当她出发时,我还在睡觉,当她回来时,我已吃过晚饭坐在自己的桌前。有一次,我悄悄掀起窗帘,从背后看她出去上班的样子,她斜挎着一个小皮包,一边梳头一边急匆匆地往外走,她要在不太明亮的清晨,穿过几乎半个村子,再坐近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才能赶到上班的地方,我觉得她也真够辛苦的。
       有天晚上,康赛的房间里传出一阵吵嚷声,我听见康赛在大声嚷嚷:你一个人去,我是不会去的,你休想让我从这里搬出去。
       凭什么我要作出改变,需要改变的是你!
       我捂着胸口,屏息静气,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康赛的大嗓门,从来不知道他发起脾气来竟有这么粗重的声音。
       你跑到这里来找工作,租房子,过日子,这跟你在老家的生活有什么区别?既然是一模一样的生活,你为什么不乖乖地呆着,要跑到这里来穷折腾呢?
       晏子的声音比他低多了,似乎康赛的声音越大,她的声音就越小,康赛的咆哮听起来像在唱独角戏。
       你别说是为我,不要打着那个幌子给自己找借口,你自己厌倦了单调的生活,你自己想要尝试另一种生活,又没有人家小西那种气概。
       你再说一句!你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别对我提责任两个字,这种论调我已经忍无可忍了,难道我活着就是为了对别人负责吗?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这个人百无一用,怎么样?失望了吧,后悔了吧,活该!我劝你一句,趁现在还略有姿色,赶紧另觅高枝,在你的眼里,我永远是个不成器的。
       门猛地拉开了,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推门出去,正好看见晏子泪流满面地向外跑去。我上前拉她,她一把推开我,向外跑去。犹豫了一下,我也跟着往外跑,我想,可别出事,会给康赛带来麻烦的。
       晏子坐在田边哭泣。我跟过去,站在一旁看着她哭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我想去抚摸她不停耸动的肩,还有她黑亮如漆的头发,可我的手不听话地在中途停了下来,太陌生了,我害怕触摸陌生的身体。她抬起头,脸上糊满了鼻涕和泪水,看上去惨不忍睹。
       我怎么办?小西,我怎么办?我活不下去了。她拼命止住哭泣,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小西,我没想到陶乐的生活是这样的,这跟康赛当初所讲的差距太大了,我犯了一个错误,我忘了他是诗人,在他眼里,泥土是芬芳的,土墙是温暖的,老母鸡是充满温情的,就连饥饿也是美丽的感受,他告诉我的是诗人的陶乐,而我看到的,却是现实的陶乐,残酷的陶乐。
       我想反驳,我想告诉她,她并没有犯错,她之所以觉得陶乐残酷,只是因为她还没有爱上陶乐,有一天……,算了,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爱上陶乐,我只好不做声了。她开始恳切地求我:
       小西,你帮我说服他好吗?他最听你的话。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他瘦得皮包骨头,夜里睡觉不停地盗汗,他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我真的是在想法救他呀。
       小西,我并不是说陶乐不好,我只是认为,有人适合陶乐这种生活方式,但康赛他不行,他的身体条件决定了他不能过这种生活,再这样下去,他肯定会完蛋的,为什么非要这样苦行僧式地活着呢?
       小西,你一定要帮我做做工作,你告诉他,住到城里,他一样可以过现在的生活,他的生活内容不会有任何变化,我不会逼他去工作,也不用他做家务,他高兴看书就看书,高兴写作就写作,他想念陶乐的话,也可以经常过来玩玩,我真的是为了他好。
       小西,我相信,只要你出面,他一定会同意的,小西,我求你了,难道你忍心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虚弱吗?这样下去会要了他的命的。
       我抬手制止了晏子,我说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会尽量去说服他,你能如此爱护康赛,我真替他感到高兴。
       那天,晏子上班去了,我和康赛从地里回来,我端来一盆温水,康赛把脚泡在水里,埋头看一本关于种植的书,这是一个静谧的中午,等待饭熟的时刻,我坐在门槛上,望望远处一动不动的梦境似的雪山,望望近处正在恢复生机的陶乐,还有身边安静看书的人,相濡以沫的鸡,我的明亮的裙子长长地拖在干净而粗糙的地板上,旁边偶尔响起一两声鸡啼。我恍如梦中。
       饭熟了,依然是野菜,鸡蛋,萝卜。这段时间里我们就吃这些。我想起晏子的话,问他:康赛,你最近感觉身体怎么样?
       挺好啊,好得很。
       可晏子说你很虚弱呢。
       她懂什么,就会瞎紧张,前两天我有点感冒,夜里盗汗,她也大惊小怪,说我身体虚弱,应该怎么怎么,我不喜欢她摆出一副家庭主妇的样子。
       她也是关心你,她觉得你不适合在陶乐生活。其实,我觉得你不妨考虑一下她的建议,到城里去住一段也可以,如果感觉不行了,马上撤回来。
       小西,怎么你也这样想呢?在这里,我们才能真正获得宁静啊。
       你真的获得宁静了吗?你没有,从颁奖会回来以后,你心里就没有宁静过。
       康赛猛地把书反扑在膝头上,抱着双臂。小西,你说,我是不是又犯了一个错误,我发现我和晏子之间……,也许我把那本诗集的事过于夸大了,她喜欢那些诗,她把诗当作她认识外面的桥梁,她是达到目的了,我呢?难道我就得因为那本诗集以身相许吗?我不是成了她的桥梁了吗?你仔细想想,这的确有点不公平。
       我忍不住笑起来。我说你要这样想,与其和一个完全不喜欢你诗歌的人生活在一起,不如和她生活在一起,对不对?
       你的意思是说,我这辈子非得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
       当然,你的行动已经做出了回答。
       康赛举起泡得通红的双脚,说不讲我了,我们来讲讲你,你怎么样,你在陶乐过得好吗?
       我想起了晏子使劲求我的泪脸,咬咬牙说我也正在考虑,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我也得搬回城里去住吧。
       我不敢去看康赛,继续说,我很难过,我没想到我的意志其实一点也不坚强,我一直都在勉力坚持,我想我快要坚持不住了。
       是不是阿原让你搬到城里去的?康赛终于直面这个话题了,他恶狠狠地盯着我,脸涨得通红。
       我扭过头去:阿原是有这个意思。
       我听见康赛哗啦哗啦折着手中的书页。过了一阵,他问我,小西,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很奇怪我竟一点都不知道。在你看来,阿原的魅力究竟在哪里呢?
       我正要说话,康赛猛地站了起来:算了,你不要告诉我,我宁肯什么都不知道,我对别人的情感故事一点都不感兴趣。康赛说完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一直到晚上,康赛都没有出来。晚饭温在锅里,早已凉透了。
       很晚了,晏子来到我房间,她笑嘻嘻地说小西,谢谢你,康赛同意搬到城里去住了。
       是吗?他这么爽快就同意了?
       是啊,我就说他肯定会听你的话嘛,今天晚上,他主动问我,在城里找到房子没有,他想尽快搬出去。
       晏子心情好多了,她第一次在我的房间里呆到很晚,她向我讲起她的县城,讲起她在街道深处颇为殷实的家,讲她作为一个文学青年在小城的各种遭遇。她说,康赛的诗与众不同,她第一眼看到它就喜欢上了,后来,她一直留意着这个名字,将他所有发表的诗作都收集起来,她一直都有喜欢收集的习惯,从小到大,她收集过的东西有糖纸,电池,香烟画,钮扣,丝线,等等,但诗歌毕竟不是死的物质,慢慢地,她对康赛这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她渴望认识一个诗人。她常常想,他多大?他长得什么样子?他在什么情况下写的这首诗,他写它时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后来,她终于在一本刊物上看见了康赛的照片,她没想到康赛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这下,她更喜欢他的诗歌了,再后来,她无意中发现了康赛得奖的消息,颁奖的地点离她所在的城市不远,她想,何不趁这个机会跟康赛见一面呢?她就这样揣着那本自制的诗集找到了康赛。
       说真的,当她决定去找康赛的时候,并没想到会和他发展成恋人,她还担心这本诗集会引来别人的晒笑,让他生气,但她实在想拥有一个真正的诗人朋友,她在这方面的朋友太少了。可康赛的表现让她大吃一惊,她看见他突然间热泪盈眶,继而失声恸哭,她吓坏了,她乐晕了,她感觉她已经毫无预兆地将他征服了,她慢慢向他走过去,抱住了他,一开始,她只想给他安慰,可没等他们松开,她就感到这个拥抱正在向另一个方向匆匆跑去,它不再只是安慰了,他们在彼此的体温里同时感到了激动和快乐。从下一个拥抱开始,他们就情意绵绵了。
       她马上决定什么都不管了,她要跟他走,她把康赛带到家乡去,却没敢让康赛见自己的家人,她把他安顿在旅馆里,自己回去连夜开始做家人的工作,她雄心万丈,神情肃穆,她说,我要在大城市里一边工作一边读书,这在家乡是无法实现的。她最终打动了父母,他们看在她有理想有追求的份上,给了她一笔启动资金,让她去开始那条光荣的奋斗之路。第二天,她却带着这笔钱去旅馆里叫出康赛,战战兢兢地逃了出来。
       她说小西,你看,我怎么能呆在陶乐这种日子里,这样下去,我怎么向父母交差呢?不管怎么说,我得找一份工作,也许我真的会去读书什么的,我越来越觉得,当初我向他们撒的谎,其实正是我想走的道路,只不过它一直藏在我的内心,没有被我发现而已。
       可能是见我太沉默,她又开始谈论我的生活。她说小西,我听康赛说你是从大学里逃出来的?我真是佩服你,你丢掉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啊,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准备一直在陶乐里住下去吗?
       我摇摇头,晏子有些困惑,她不知道我在对她的哪句话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晏子一连串的问题,我只能摇头。
       搬家那天,康赛沉着脸一言不发,晏子跑前跑后,收拾东西,似乎生怕康赛突然间改变了主意。
        康赛看着别处,问我:你什么时候搬?
       嗬嗬,还早呢。
       我只好敷衍他,我不能对他说出实情,更不能告诉他,我刚刚拒绝了阿原为我计划的一切。昨天晚上,阿原兴奋地跑来告诉我,小西,我有一个好主意,你去开一个茶馆,我来做你的幕后经理,你只需坐在店里收收钱就行,你完全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写你的小说,想来想去,我觉得这件事最适合你干了。阿原接着向我大谈他的经营之道,他说他会把这个茶馆慢慢变成经理俱乐部,现在,像他这样的经理越来越多了,他们需要有个地方交流,谈心,他们需要组成一个圈子,对付正在往外冒的新一茬经理们。
       我一笑:阿原,你明明知道我胜任不了的,因为我既不能变成只领钱不干活的傀儡,也不能变成八面玲珑的阿庆嫂。
       阿原一听,就不再提了,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坐在我面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在我面前饶舌了,更多的时候,他忧伤地看着我,似乎我是一个正在溺水的儿童,而他又不会游泳,只能向我伸出一根竹竿,明明知道那竹竿长度不够,明明知道我无力抓住那根竹竿,但他还是徒劳向我伸着。
       小西,你要我怎样帮你呢?我要是不帮你,我的良心这辈子都不会平安,我要是帮你,又觉得是在帮谁毁掉你,你要我拿你怎么办呢?
       小西,我从来没有面临过真正的难题,你是第一个,在你面前,我简直束手无策。
       康赛和晏子终于搬走了。我站在陶乐门口向他们挥手,小卡车装着不多的杂物越走越远,估计他们看不清我的面容时,我突然呜呜大哭起来。我本来想送送他们的,我已换好了衣服,准备像嫁女儿似的把康赛送过去。可康赛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说小西,我们终于还是分开了,以前,我母亲都没有把我们分开,现在,我们却自己分开了。我现在最讨厌那句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真恶毒啊!去他妈的。康赛说完就跳上车走了。
       我在家里哭得山摇地动,我真的后悔了,要是我们不来新疆,我们现在在干什么呢?在街边吃烤红薯?在康赛的小屋里听音乐?在小河边想象外面的事情?不论干什么,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们一定不会分开,我们也不会老气横秋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第二天,不是周末,阿原却闯进了陶乐,大概是晏子告诉了他他们搬家的事情,他劈头就问:你真的可以一个人呆在陶乐?我点头。
       我一直自认为是能够理解你的,但现在我跟不上你了,你说,你干吗非得一个人住在荒郊野外,你住在城里一样可以过你想要的生活,你真的这么在意形式吗?
       如果连形式都没有,内容要盛在哪里呢?
       也许是我害了你。阿原自言自语。如果我不常来看你,你可能会产生一点孤独感,恐惧感,再加上康赛突然撤离,你肯定就呆不下去了。也许你没有意识到,我的牛奶,偶尔的支助,多多少少给了你一点心理依仗,使你误以为你真的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在陶乐活下去,我不该给你这种感觉的。
       我做出不屑的表情。 阿原伸出一条胳膊,我顺从地坐到那条胳膊里去。阿原捏捏我的肩,长叹一声:看你瘦得皮包骨的样子,我真怕哪天我来看你的时候,你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你错了,我最近心情好极了,我的田里刚刚长出了土豆苗,我的母鸡们开始下蛋,我的写作一日千里,陶乐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康赛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搬出去,你信不信,他马上就会后悔的。
       这样就好。停了一下,阿原又说你别不相信,我真心真意希望你能有个好结局,你会有那一天的,到那时,回想起来,阿原不过是你曾经认识的一个小丑而已。
       阿原从来没有过如此沉痛的表情,好像我是他即将上战场的兄弟,或者我得了绝症,即将在他面前死去。我说你不单单是来看我的吧,你肯定是有什么坏消息。
       阿原闭上眼不做声。我说那坏消息是关于我的?阿原还是不做声。
       一定是有关我的,不然你不会假模假式地跑来说这些话。有人给你下了命令,你再也不能来看我了?如果是这样,你就听她的话好了,我不要你来看我,我一个人在这儿生活得挺好。
       阿原白我一眼,扭头去看别处。我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来,康赛都缩回城里去了,他怎么忍心看我一个人在这个地方默默地抵抗呢?可我就想激他,我继续说,你的女友抛弃你了?
       小西,如果你突然得到一笔钱,你最想拿这笔钱去干什么?阿原根本不理睬我的激将,突然将话题岔开去。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该要点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向生活提出要求,
       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要求呢?仔细想想,就是现在,你最想干什么?
       现在……现在我想写完《来去如风》。
       然后呢?
       然后我想……我想去看看沙漠,我都走到沙漠边上来了,不去看一眼太不象话了。
       如果现在就能去沙漠,你能不能先放下写作。
       那当然,游历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情。
       一言为定。快点收拾东西,我们明天就出发。
       我哈地一声笑起来,阿原你太会开玩笑了,明天就出发?你有好多钱吗?去沙漠一点不比去上海便宜,再说,你不管你的公司了?你不管你的女老板了?你还是不要耽误我的时间了,我这几天写得很顺,你不要来破坏我的好感觉。
       我一边大声笑着一边走进我的书房,坐在桌前,我还忍不住喊了声阿原,你要是愿意就进屋躺着去吧,康赛带回了一些书,有几本你会喜欢的。
       然后我就开始动笔了。
       我正在写“我”在一次有趣的旅行中,在火车上机智地与一位邻座勾搭的场景,那个人看上去令人尊敬,而且十分慷慨,我想尽量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博取他的好感,然后主动提出带“我”上餐车,仅此而已,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这是一个需要机智或者是狡黠的地方,眼看对方就要上钩了。我费尽心思地编着对白:
       几点钟了?
       十二点差一刻,快到午餐时间了。
       啊,这么快,和你谈话时间过得真快,这是一次难忘的旅行,不是吗?
       是的,毕生难忘。
       我也是。你谈话太精采了,在遇到你之前,有些观点,有些语言我简直闻所未闻。现在,请让我稍稍休息一下吧,我需要有个咀嚼、回味的时间,我不想让我们的谈话随着旅途的疲劳一起消失掉,我要让它们慢慢地沉入我的心里,变成我自已的一部分,丰富我的语言。和你比较起来,我的语言显得太贫乏了。
       哪里,你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我想请你共进午餐,餐车里谈话的环境会更好,我们会在那里谈得更投机的。
       谢谢,但是,通常在旅途中我是很少吃饭的,我的消化不太好。
       放心吧,旅途并不影响消化,真正影响消化的是情绪,郁闷、忧虑才会消化不良,轻松、愉快反而是有助消化的。
       那么,好吧,你真会说话,叫人一下子就忘了原则。
       是吗?那也是因为遇上了……
       正编到兴头上,阿原进来了。
       我说的是真的。阿原执拗地望着我,我转过身来,慢慢凝住了脸上的笑容。我说阿原,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想带你去沙漠,你不是很想去看看沙漠吗?
       可你一直都很忙,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而且你从没在我面前说过沙漠的事情,这太突然了,还有,你今天不对劲,你……
       我想起了什么,猛地逼视着阿原问:联营的事告吹了?
       你和谁闹不愉快了?
       你的厂子被罚款了?亏损了?
       阿原还是逼视着我,一言不发。
       我实在贫不下去了,只好闭嘴,不出声地看着阿原。阿原走过来,拿开摊在面前的稿纸,又掰开我的手指,取下我的笔,说走吧,我们现在就走,我一分钟也不想等了。
       我猛地站起来。我总是喜欢突如其来的东西,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寻求刺激的天性,当阿原说“我们现在就走”的时候,我因为喜欢这句话而将一切抛到了脑后,我草草地收拾了一点东西,就扯着阿原的胳膊兴冲冲地走了。
       走了一截,又想起康赛可能会回来看我的,我得给他留张纸条,只好又返回来,写了张纸条放在桌上,我告诉康赛,我和阿原到沙漠里去了,如果他有兴趣,可以替我照看一下陶乐。然后我们就出发了。
       辗转坐了好几趟车,我们在清晨到达一个小镇,凭几个简陋的杂货小店的招牌,我们知道这个地方叫塔镇。这是一个神秘、荒凉而又肮脏的小镇,但它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贫穷,居然有好几家宾馆、酒店,以及美发屋,甚至有一家桑拿浴室。这都是因为塔镇靠近沙漠,四面八方的猎奇爱好者使这里充斥着格调低俗的繁华。
       我和阿原在镇上盘桓到下午,才租了一顶帐蓬,直奔沙漠而去。
       乘坐镇上居民自制的三轮车,飞奔了一个多小时,经过一道又一道绿色的屏障,终于可以看见那一望无际的黄红色了,我的心陡地激动起来。
       没想到这里很静很静,听得见水银似的细沙在风中滚动的簌簌声,一阵大风过来,扬起一阵沙粒,毫不客气地打在脸上,我取出头巾,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极目远望,沙漠是真正广阔无垠的,像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黄色海洋,看得久了,似乎这静止的海洋慢慢开始涌动起来,一浪接着一浪,大有铺天盖地,劈头而来的气势,让人心生畏惧。
       丫头,怎么样?阿原望着远处问我。自从进入沙漠,阿原看我的眼睛就莫明其妙地湿润着,一副饱含感情的样子,而且他第一次开始喊我丫头。我得承认我喜欢丫头这个称呼。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所有的形容词在这里都黯然失色。我只有一个感觉:既敬且畏。我发自内心地说。
       有这样的感觉也不错,你说,还有什么东西让你既敬且畏?
       没有,从来没有这种感觉,除了风,一点声音都没有,安静得让你不敢出声,一点杂色也没有,干净得让你不敢乱动,我感到我的心跳得好快。
       阳光在这里表现出最为率直,没坐多久我们就感到皮肤发烫。突然天地间出现一幕奇特的情景,太阳缓缓地、沉重有声地直插到沙漠里去,令人绝望的红色淹没了一切:天空、云彩、沙漠以及我和阿原,刹那间,你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分不清是天地间的红色浸透了太阳,还是太阳染红了天和地,天与地根本就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我们张口结舌地望着这一切,兴奋和恐惧使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红色在远方慢慢变淡,最终凝在了一处,像一堆蓬哔大火将近熄灭,又像流水中的一枚血块,四面八方的血丝都已流尽,只剩下最后一枚最坚固的血块,在水中缓缓荡漾。
       阿原突然跳起来,喊道:快搭帐蓬,红色一消失,光线就没有了。
       我们开始手忙脚乱地搭帐蓬,好不容易搭起帐蓬,我瑟缩着靠在阿原身上说晚上会不会有狼?阿原说不知道,害怕啦?
       听阿原的声音,我知道他也有点紧张。我跑出去一一试了试那些巨大的铁钉,看它们是否牢靠,当我进入帐蓬的时候,身上已是冰凉的了。气温变化真是快呀,就像我们依靠的火炉突然灭了。我又摸了一遍钉钉子的榔头,还有阿原临走的时候带在身上的佩刀,以防不测。干完这一切,我稍稍舒了一口气。
       阿原笑着说臭丫头,你行啊,自我保护意识还挺强。
       有什么办法,我身边的男人无法保护我。
       你说我?
       我听出来啦,你也害怕,这很正常,男人也是人嘛,也会有人的感觉。
       你对男人有客观的认识,我很高兴,你应该真正认识男人,男人不光会害怕,有时候比女人还脆弱,所以女人最好做两手准备,既依赖男人,又在依赖的过程中蓄积体力,以防身边的男人突然倒下或是走开。
       阿原,你还想宣布什么坏消息就尽管直说吧,我不喜欢绕来绕去的。
       不,现在还没有坏消息,但我不能保证将来不对你宣布坏消息,真的,我不能保证,我可以信誓旦旦,事到临头却逃之夭夭,我曾经对别的女人做过类似的事情,但在你面前,我做不出来,因为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你很独特,所以我也应该以独特的方式待你。
       我独特在哪里?
       这是一种感觉,无法讲清楚。比方说,从没有哪个女人要求我带她们到沙漠去旅行,我身边没有哪个女人会欣赏沙漠,她们欣赏物质,一件精美的首饰就会让她们彻底垮掉。
       这也不能说明我有我多么独特,我只是不太喜欢首饰之类的东西,特别是商店里的那些首饰。
       还有你的陶乐,天下没有几个女孩子会喜欢陶乐,除非那是个关金丝雀的笼子。
       那是因为我懒惰,我不思进取,逆流而退。
       天哪,你这个死丫头,究竟要我怎样赞美你才罢休啊。阿原夸张地叫起来。
       我突然想要撒娇,我第一次用令人恶心的语调说,我才不要什么独特,我要你说你爱我,爱到骨头里,爱到神智昏迷,你从来都没有说过你爱我,你不想说吗?或者你根本就没有爱上我?
       是的,我有点爱你,但我不敢爱你爱到发昏,任何东西都不会让我爱到发昏,除了我的事业,所以我很清醒,任何人都只是我生命中的过客。
       我呆呆地望着阿原,我没想到他真的这样冷酷,连假话都不肯给我一句。我想我就要哭了,我以为他会半疯半癫地说些爱我之类的话,没想到他竟如此冷静地宣布,他只是有点爱我,我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
       阿原接着说,你永远都要记住,不要以为跟一个男人有了肉体上的关系,就一定得要求他爱你,这两件事并不总是同时出现的。有时候,男人和女人没有肌肤之亲,却相爱至深,一旦上床反而彻底完结了,什么都没有了。感情这东西很奇怪,而且你不能说,你一说出来马上就会觉得自己说错了。
       阿原又说,你还要记住一件事情,一个男人如果从骨子里爱一个女人,他倒不一定会跟她结婚,因为结婚之后爱情会走下坡路,他怎么舍得跟她去走一条下坡路呢?所以,他宁肯放弃她,远远地看着她,爱着她,他甚至愿意一辈子这样对待她。
       我慢慢松开阿原的胳膊,我的心和胳膊一起冷了下来。他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婆,无非是想慢慢说服我,让我心平气和地接受他将我抛在一边,去和别人结婚的事实,其实我一点都不生气,我从不认为我会和阿原结婚,我也不知道我这辈子会不会结婚,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类事情。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沙沙声,像是呼吸,又像是摸索,一会儿在我们前面,一会儿又在我们后面,我拼命屏住呼吸,幸好,令人恐惧的沙沙声一会儿就没有了。
       阿原,我快吓死了。
       也许是风。阿原说。
       也许是狼。我不甘心自已仅仅被风吓得半死。
       这里一般不会有狼,要知道这里离塔镇才只有十多里,还不能算真正的沙漠。
       如果我真被狼吃了,会怎么样?
       吃了就吃了呗,对狼来说,吃一个写小说的人和吃一只羊没有什么区别。
       我捅了阿原一拳:我是说你会怎么样?
       我?我会伤心一下,然后收拾行李回去,也许,从狼口里要一根你的骨头带回去。
       带回去干什么?
       给康赛呀。
       我还以为你要留着纪念呢。
       我不会,但是康赛会留着的,他会把你的骨头放在花丛里,然后对着骨头给你写好多诗,给你烧过去,然后此生对你念念不忘。
       我哈地一下笑出声来:你就这么薄情吗?
       不要讨论这种无聊的话题啦,怎么说那狼也要先吃我呀,你有什么好吃的,又瘦又小,不够它吃一顿的。哎,要是我被狼吃了,留下你,你会怎么办?
       我呀,收空你的钱袋,然后和康赛一起去一趟冈底斯山,康赛早就想去了。
       烦不烦呀,老是康赛康赛的,人家现在有晏子了,轮不到你陪他了。
       正说着,沙沙声又来了。屏气坐了一会,阿原说我出去看一下吧。我紧紧拉住阿原说别动别动。这一次沙沙声响了很久,似乎是在沿着我们的帐蓬蔸圈子,一圈又一圈,最后又风一般消失了。
       阿原呲牙咧嘴地说松手,臭丫头,你掐疼了我。我才发现,我一直使劲抓着阿原的胳膊,十个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
       这天晚上,我们被数次出现的沙沙声惊挠得无法安睡。阿原说我们睡觉吧,睡着了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即使被狼吃掉也不觉得痛了。
       我们本来带了两个睡袋,因为恐惧,我只好钻进阿原的睡袋,就像一个小口袋里并排装进了两个萝卜,两个人挤到全身疼痛的地步,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好像声音也需要空间,一说话就会撑破睡袋似的。
       也许是太疲累的原因,我们到底还是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才发现已经是次日八点多钟了。
       我们一起出来活动挤得酸疼的身体,突然,我看见远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在走动,定睛一看,居然有点像康赛。我大叫着康赛的名字追过去,可追着追着,那人竟没了踪影,我揉揉眼睛,难道是我眼花了吗?
        阿原在后面说,你不是被吓傻了吓疯了吧,康赛不是跟晏子在城里住得好好的吗?
       想想也是,康赛不可能赶过来的,就算他来了,他会不跟我们呆在一起吗?也许我真的产生幻觉了,沙漠上的光影变幻不同于其他地方。
       简单地吃过早饭,我们开始向沙漠深处走去。我说阿原,你早上起来观察过没有,昨天晚上沙沙沙的声音是什么?
       什么也没发现,连一个脚印也没有,也许根本就是风,虚惊一场而已。
       我心想,就算有脚印,也被沙子掩没了。我总认为那不是风,风的声音我能够辨别出来。
       太阳出来后,刚才还冰凉的沙粒,马上就变得热乎乎的,走到看不见帐蓬的时候,脚底已经开始感到灼热了。起风的时候,一团一团的沙象云一样随意流动,那种难以描绘的抒缓,似乎地底下有一支巨大的酣畅淋漓的乐队,地表随着音乐一起高低起伏,刚才还是一个浑圆的沙丘,转眼间就像被舀走了一大瓢似的,又像是一个戏子漂亮的大抄手,流下一道耐人寻味的弧线。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一切,心里惊讶得天翻地覆。
       阿原突然直直地躺到地上,说来,把我埋起来吧。
       阿原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我跪下来,一捧一捧地向阿原身上浇着沙子。阿原闭着眼睛呻吟:真舒服啊,浑身像有一千个小熨斗在熨着,舒服死了。
       埋到只剩头部的时候,我突然停住了,我说阿原,太可怕了,我要受不了了,将来,你死了会是这样子的吗?
       小西,我要是死了,你会伤心吗?
       你不会死的,你恨不得把别人的生命都续到你的身上来。
       小西,我要是真的跟别人结婚了,你伤心吗?
       不伤心。谁要是跟我结婚我反而会伤心,结婚有什么好呢?守着一个男人,一间房子,每天吃一样的饭菜,看一样的风景,走的是一条死路啊。
       你真的不要结婚吗?阿原闭上眼问。
       不要,今生今世,我只想看看我到底能够背着背包走多远。
       如果一个人愿意娶你,愿意跟你一起背着背包到处走,你也不要结婚吗?
       没有这样的人,除非是康赛,但我跟康赛在一起呆上100年也不会结婚的,我们在一起没有性的念头,没有这个念头怎么结婚呢?
       如果这个人是我呢?
       你?我躺下来,头枕在阿原的肚皮。我说你才不会呢,再说我也怕你,你太有魅力了,你身边会美女如云,你会让我吃一辈子醋,吃醋的女人很可怜,我不想做一个可怜的人。我想做一个……我想做一个人的梦中情人,我要让他一辈子都想着我,我走到哪他都思念着我,但他永远都娶不到我。也许等我老了,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乡,他在树底下坐着,直到我走到他面前,他也没认出我来,那时他已经风烛残年,老眼昏花。我走上去告诉他我的名字,他抓住我的手,叫一声小西!然后满脸通红地望着我一动不动。
       为什么要满脸通红?
       他太老了,一激动就会大小便失禁,他的裤子里已经一塌糊涂了。
       阿原笑得浑身乱颤,把我的头颠得老高。
       阿原享受够了,该轮到我了。我躺了下来,阿原一捧一捧往我身上浇着沙子。
       这是怎样的一种享受啊,肉体慢慢消失,灵魂渐渐升至空中,像一片随风飘荡的羽毛。我闭上眼睛大声喊:加油啊,阿原,把我的头也埋起来,埋起来。我发疯似的往自已头上浇着沙子。
       我真的感受到墓地的滋味了,沉重,阴暗,生硬。阿原突然紧张起来:不,不要玩这个,快起来。说着飞快地扒着我身上的沙子,我赖在地上不起来,大喊:别停,别停啊,就当我真的死了,快把我埋起来。
       胡说!阿原使劲捉住我的双手,拎包似的把我头朝后地夹在腋下,我踢腾着双脚大喊:放下我,放下我。
       阿原不理,继续挎着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我的头发拖在沙地上,发出琴弦般的声音,阿原的脚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抬起,再深深地陷进,再抬起,再陷进。我专注地看着阿原的脚,我熟悉这双脚的结构,熟悉它的温度,熟悉它滑过我的双腿的感觉,可它马上就是别人的了,它再也不属于我了。这一刻,我开始感到一点疼痛,我其实是喜欢这双脚的,我其实是不喜欢有人拿走这双脚的,我是想要拥有它的啊,可我却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有点想反悔了,我突然大哭起来,连哭边喊:阿原,阿原。
       阿原粗暴地将我掼在地上,我乱蹬乱弹,仰天大哭,我真的开始伤心了,他居然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什么过客,他连虚伪的话都不想给我一句,他以为我真是金属制成的,他以为我真的不会受到伤害。
       阿原慢慢地覆盖了我,从头到脚,他一点一点地吸走我的眼泪,对着我耳语,一次次抱我在怀,又一次次翻过来将我压在身下,我的眼泪汩汩而出,仿佛流不尽的苦泉。当我们醒悟过来时,不禁大吃一惊,不知何时,我们竟已深深地嵌进了彼此。光线是眩目的,满地的沙粒反射着阳光,也是眩目的,阿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激情,我只觉一阵阵头晕目眩,灵魂出窍。阿原突然长长地喊了一声:啊----!很远的地方响起了久久的回声。终于,天地间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有沙粒在迁移途中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我们拥抱着,闭着眼,胡乱躺在沙砾上。
       阿原,就这样睡死过去该有多好。
       你今天第几次说到死了?
       阿原,我才发现我已经离不开你了,从昨天到今天,我只有两种感觉,要么一刻不停地和你腻在一起,无休止地斗嘴,和你斗嘴很快乐知道吗?当然这已经不可能了,你就要跟别人结婚去了。要么我突然死过去,让你抱着我痛苦万分,我喜欢看到你为我痛苦。
       小西,你总是搞得我很难受,先是玩得好好的突然要回去,好不容易留下来,又不肯生活在城市里,要去找一个陶乐,每当我在城里面对一桌桌盛宴,想到你可能正在煮着野菜或者什么根本不可能吃的东西,我就很心疼,其实我是很欣赏陶乐的,但我欣赏的只是概念上的陶乐,从这点来讲,我欣赏你,又嫉妒你,你在一点一点地接近理想中的生活,而我却堕落了,你不知道,我真的堕落了。就在我很投入很心安理得地堕落时,你却宣布爱上了我。真的,你这个死丫头总是搞得我很难受。
       堕落?
       是的,我不会告诉你我是怎样堕落的,其实以前我也不想这样,可我现在身不由已,我不堕落就无路可走。
       这天晚上,我们住在塔镇。阿原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还有点喜怒无常,时而情意绵绵,时而漫不经心,弄得我的心情也跟着变坏了。我故意刺激他:阿原,你能不能别在我面前想你那联营的事,你既然这么不放心,不如现在就赶回去,看到你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会难受的知道吗?
       懂不懂事呀,谁这时候还想那些事情?
       不懂事,没办法。就是因为不懂事,才给别人一脚踢开的。我突然蛮不讲理起来,我想,我有理由和他吵一吵的。
       但阿原似乎不想吵架,他一把揽过我:别再说这些无聊的话,我们之间没必要这样。
       但我们终于还是因为一件小事大大地生气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街上吃早点,阿原要到一家饭馆去,我却坚持要在路边小摊上吃,阿原嫌脏,我说忍一忍吧,回到乌市再去跟别人耍那老板夫妇的派头,我是只配街边地头的。我到底对阿原联姻的事不能释怀。
       又来了是吧?阿原闷闷地僵了一刻,气鼓鼓地依了我。吃完后,我不计前嫌地去扯阿原的胳膊,阿原居然夹紧胳膊躲了一下,我火了,说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阿原木着一张脸说,干嘛要一天到晚装得乐哈哈的?你就那么高兴?太没根据了吧。
       装?你是个什么人物,我要在你面前装得乐哈哈的?
       我不是个人物,我差劲,你别理我呀,粘粘乎乎干什么?
       你有毛病呀?
       有没有毛病你知道。
       我气得直跺脚,阿原却满不在乎地径直走他的路。
       愣了一下,我掉头就往回走,一走就走到了我们的旅馆,想也没想就拎起了我的背包,刚要出门,阿原进来了。
       干什么呀你?
       我回去,干嘛要在你面前装得乐哈哈的,有毛病啊我。
       我看你是真有病。
       是的,我有病。说完撞开阿原,气鼓鼓地向外走去。我本以为阿原会拉住我,可他居然连手都没抬一下,真把我气得头晕眼花。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
       阿原在后面喊:你别后悔!
       我早就后悔了。我哭了起来,可我打定主意不回头。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就这样放我独自一人怒气冲冲地走掉,我会永远记着这件事的,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在我们刚刚结束蜜月般的短暂休假后。
       我就这么走了。
       在车站,我又犹豫了一阵,我以为阿原会收拾行李赶过来的,可我等了又等,还是不见他的影子,我正想着是不是低下架子回去找他,汽车就开过来了,我被人群裹挟着上了车。我不甘心地坐在车上东张西望,我想,如果阿原在后面追过来,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跳下去。小小的塔镇就要过去了,还是不见有阿原追来。我恨恨地想,我对阿原又多了一件仇恨。
       长途车开出一截,我突然看见了阿原,他站在街边,汽车在他面前一晃而过,卷起一阵烟尘。很奇怪,我一直期待着阿原出现,可当他真正出现时,我并没有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样,不顾一切地跳下去 我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阿原,我知道他也在盯着这辆车。阿原似乎看见我了,冲我扬起了胳膊,久久地举着,老不放下。
       阿原慢慢在视线里消失了,我忽然一阵发虚,粘胶似地紧贴在座位上,浑身无力,心跳如鼓。有那么一刻,我感觉我们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八
       
        从塔镇一回来,我就知道康赛来过了。他在这里抽了许多烟,烟灰缸里装满了烟头,我留给他的纸条也被他团成了一个小球。他为什么要把它揉成这个样子呢?我撇下他去沙漠他生气了吗?
        看看纸条上的日期,差不多过去半个月了,康赛应该想得到,我早就回来了,他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呢?
        还有阿原,自从塔镇分手后,他也一直没有回来,我可不想去找他,我一定不能在他向我道歉之前去找他,无论如何,那天他都不能让我赌气走掉,可他却撒开手,任我走了。
        可我不能没有康赛的消息,就算他不来找我,我也应该去找他,我迫切想知道,他和晏子搬到城里后过得怎么样。想来想去,我只得去找阿原了,我要他告诉我康赛的住址,晏子在他那里上班,他应该知道的。不管怎么说,我要去看看康赛。
        刚到阿原的公司门口,就看见一辆装饰着彩带和鲜花的骄车,车顶上还立着一对象征新郎新娘的布娃娃,再看看周围,说不出来有什么大的变化,但就是有一股显而易见的喜庆气氛。
       径直来到阿原的办公室,门锁着,隔壁一个人探出头来,说我们经理今天不上班。又指指楼下的花车说我们经理今天结婚,你有事改天再来吧。
       尽管这事我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我听到那句话时,我还是感到头大如斗。我谢了那人,恍恍惚惚地往楼下走,没等下楼,我就撑不住了,我拖着两腿,晕晕乎乎地闪进楼梯口的卫生间里。我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人,锋利的眼神,尖尖的下巴,干燥发白的嘴唇,这是我吗?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刚刚不是还在愉快地回想着沙漠之旅吗?想到某个细节时我不是还独自笑出声来了吗?我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我拉开门,慢慢往楼下走。刚走出楼梯口,就看见了一对盛装的新人,新郎挽着新娘的胳膊,非常具有象征意义地向那辆花车走去。
       新娘被洁白的婚纱托着,新郎像按下一朵云似的,将新娘一点一点塞进车里,现在,新郎也要上车了,他直起身来向周围欢呼的人们告别,一抬头,他看见了我,我赶紧冲他一笑,也像那些人一样挥起了手,我在心里说你上车呀,你走呀,不要老是盯着我呀。新郎突然低下头去,他扶着车门的手犹豫着,我的心提到了喉咙口,我不敢看他,只好垂下眼皮,默默地念着:快走吧,快走吧,千万不要冲过来啊。
       还好,当我睁开眼时,汽车已经慢慢开动了,车顶上的鲜花在风中微微抖动,我紧走几步,跟在汽车的后面。从汽车后窗里,我看见新郎新娘端端正正地坐着,像一张标准的登记照,只不过是背面的。
       出了大门,汽车就加速了,一朵小小的花吹落下来,一路滚到我的脚边,我捡起来,是一朵玫瑰,我的眼泪掉下来,砸在花瓣上,从来没有人送给我花,这朵玫瑰当然也不算阿原送给我的,它只是从他的结婚花车上掉下来,被我捡到而已。
       接下来的时间我不记得是怎样打发的,我依稀记得,我去看了一场电影,是什么片子我也记不得了。然后我又干了些什么呢?哦,对了,我还去过我刚到新疆时住的那间房子,我们三个人都住过的那间房子。现在,那里已经换了一个新房客,是一个长着酒糟鼻子的男人,见我登门,大吃一惊,紧接着就露出不怀好意的嘴脸。我记得我似乎冲他吐了一口口水,而他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我摔了一跤,手掌上蹭破了一块皮。
        回到陶乐的时候,天就要黑下来了,我又累又饿,一头栽倒在床上,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了。
        早就没有牛奶了,地里也没有可吃的东西。我想起阿原的话:我的牛奶,偶尔的支助,这些都给了你心理依仗,使你误以为真的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在陶乐活下去。也许他已决定,从此不再给我任何心理依仗,也许他认为他正在忍痛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他想逼我走,等我终于走了,他也许会有一点难受,但他会因此而觉得自己是个高尚的人。
        我想起了打短工的事情,有时候,如果种植不能及时满足生存之需,是可以出去打打短工的。这是我在最初的计划中列出的预防紧急情况预案。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月光透过窗棂,照得满屋生辉。我绻缩在床上,想起了故乡的月亮:我再也回不到故乡去了,我已经在流浪的路上走得太远了,就是回去,我也不是原来的小西了,刚来的时候我眼睛晶亮,生机勃勃,像清晨顶着露珠的花蕊,而现在,我就像一条在泥沙里滚过的肮脏的小鱼,再也回不到清澈的小河里去。我还想起了老妈,她喜欢坐在油腻的饭桌边,浑浑噩噩地打盹,极度孤独的人总是容易打盹。我坐起来给老妈写了一封信,我在信里说亲爱的老妈,您的女儿交好运了,我在新疆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我现在是这里的晚报记者,我很忙,白天采访,晚上赶稿,我将不会有很多时候给您写信了。您放心,等我积蓄了一笔钱后,我会回来看望您的,我说过,您的女儿要为您争口气的。我还虚情假意地写道:您要好好保重身体,等我有了像样点的住的地方,我会接您来跟我一块住的,所以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免得等条件成熟了,您却走不动了。
       我一边抽抽抽嗒嗒地写着,一边想,我决不会接她过来小住的,她也等不到那一天了,她患着严重的风湿心脏病,前途未卜,说死就会死的。
        我又来到城里。通过一家中介,我很快找到了一份保姆的工作。我的任务是替一对工作繁忙的夫妇照看他们刚上小学的孩子,包括接送她上下学,为她做饭,督促她写作业。唯一的遗憾是我必须住在他们家,我犹豫了又犹豫,回去把《来去如风》的草稿抱了来,也许我会抽出一些空闲来的,我干活一向十分麻利。康赛说得好,我们可不是为了工作而工作,换句话说,我们从来就不是热爱工作的人,我们是为了理想而活着,为了活着而工作的人。
        从主人家到学校,要穿过一个树木茂盛的街心公园,草木的味道让我想起陶乐,等土豆长出来,我就要去辞职,用做保姆得来的工钱去买回大米和疏菜,然后重新回到陶乐,一边写作一边等待去农场的时刻。
        一天,我从小学门口出来,穿过街心公园回家时,看见好几棵树上很奇怪地贴着一张张白纸,走进一看,每张纸上竟都有一首小诗:
        斧子/在砍伐树林之后/传来回声/回声扩散/马蹄般向远方奔驰。
        树液是我的眼泪/在流尽之后/努力恢复平静的面孔/像镜子/映现出我心中的石块。
        紧邻的一棵小树上也贴着一首:我的温柔的驴子/它沿着裂开嘴的土路走来/我想起自己的童年/那时我七岁/一无所知
        我不假思索地大喊一声:康----赛!
        此时,我是多么渴望康赛就在身边啊,康赛要是看到这些,他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的,他一定会顺着这些诗千方百计找到那个作者的,他们会成为朋友,会在黄昏时分大醉特醉,胡言乱语,再踉踉跄跄地走进陶乐,这样的人,康赛一定会把他请进陶乐的。
        我的声音在林间回荡,扩散,就像那首诗里写的一样,马蹄般向远方奔驰。就像做梦似的,我看见康赛真的从林间站起来了,我揉揉眼睛,真的是康赛,他的头发更长了,在脸颊两边披下来。他静静地望着我,一点都不吃惊。
        我大喊大叫地跑过去,把康赛揪到那些树前,指给他看那些诗。他漫不经心地看了几眼,目光又落到我的脸上。
        这些都是我贴上去的。
        我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不用追问,也不用解释,就像康赛突然间在他的胸腔上凿了个孔,一瞥之下,我们已经彼此了然,我说康赛,你找了一份多么好的工作呀。当然,我知道,这份工作是没有报酬的。
       康赛接着告诉我他是怎样找到这份工作的。他说小西,你还记得我以前向你讲过的一个梦吗?我梦见了一片很美很美的树林,是那种只有参天古木,没有一丝杂草的树林,梦见树林也没什么奇特的,奇特的是我看见每一根树杆上都贴着一首我的诗,每一个从那里路过的人,都停下来认真地读一两首,然后默默地离开,那种情景真让人感动,静穆的树林,默默无声的人流,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落下来,古老的树杆上贴着一张张干干净净的白纸,很疏朗地印着一首首小诗。我还清楚地记得其中有两句是这样的:我是一个用歌声走路的人/小鸟是我此生的伴侣。这两句话多么奇怪呀,不过放在一起很好看,念起来也很好听。你想,人们每天早上在公园里读到这样一两首诗,再去工作,学习,谈恋爱,久而久之,他们的心情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搬到城里后,我在一次闲逛时发现了这片树林,马上就想起了那个梦,我不得不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当时我就去陶乐找你,我想和你一起做这件事,可是你不在,你和阿原到沙漠里去了。康赛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看到他脸颊上的咬肌蠕动了一阵,他接着说:
       我只好一个人去干了,我打听了好几个部门后,被人指点到一个很僻静的小办公室,一个中年男人接待了我。我颠三倒四地向他说着树林,诗歌,行人,心灵,没想到他不仅认真听了起来,还露出一点感兴趣的样子,他放下报纸,双手支着两颊,盯着我说什么什么,小伙子,说慢点,我没弄清楚你在说些什么。
       我有点泄气,你知道我的表达总是有问题,我决定换个方式,我开门见山地说,我想向你借一棵树,我要把我的作品贴在上面,这样,每天经过那里的人都会读到一首新诗,很短小、很精美的,这样他们不进书店,不买新书,也能有同样的收获。当然,我会很注意卫生的,我会把每天换下来的诗歌收集起来,不让他们到处乱飞,破坏整洁的环境。你看,我们一起合作,你美化的是环境,而我美化的是心灵,我们加在一起,世界会因此而有一些改变的。
       中年男人忧郁地笑了一下,问我:你写诗?
       我说是的,我是个诗人,除了写诗,我什么也不会。小西,你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自称是个诗人。
       中年男人摸了一会儿下巴,严肃地说不行,我不能借给你一棵树。
       我急了,我说我不会损害你的任何东西!
       中年男人说我知道,你听我说完,我不能借给你一棵树,我要把那一片树林全都给你,全都给你!
       小西,你知道我当时有什么反应吗?我一把抱住了他,久久不放,他给吓得说不出话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带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水流了一地,他真是个好人,小西,他的办公桌被我弄得一塌糊涂,他竟然一点都不生气。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慷慨?你为什么不像那些人一样,对一个自称诗人的家伙嗤之以鼻?你为什么会对诗歌感兴趣?
       他递给我一杯水,说我对诗一窍不通,我也不喜欢诗,可我儿子他喜欢诗,他也是个诗人。
       我简直大喜过望,来新疆这么长时间了,乌鲁木齐的诗人我还一个也不认识,我对他说,能不能让我和你儿子见一面?我很想和他见面,这个世界上,只有诗才会把诗人们连在一起。
       可他却说,他已经死了,他为一个女孩子自杀了。
        康赛领着我在林间穿行,树林被我碰得簌簌作响,走了好一阵,康赛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小西,为什么生活中总是诗人在受到伤害呢?
        也许是诗人太敏感吧。
        我也算个诗人吧,为什么我就不敏感呢?你和阿原恋爱这么久,我竟一点也不知道,我太迟钝了。
        康赛终于提到这件事了,我们终于要来面对这件事了,我不知道我错在哪里,也许我根本没有任何错误,可我仍然在他面前无地自容。
        康赛,有时候我会很脆弱,很愚蠢,我会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面前感动。
        不要说了,不要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开始的,其实我老早就应该有感觉了,我只是不相信,我不相信小西居然会和一个男人恋爱,会和一个男人上床,我以为,我一直以为,小西真的与众不同,她不会去走那条人人都在走的路,我真是太愚蠢了。
        康赛,对不起。
        阿原对你好吗?当然,我看得出来,他那么忙,居然抽出时间带你去沙漠,他比我强,我这个人百无一用,什么也不能为你做,你应该和阿原这样的人在一起。
        康赛,我从不觉得你无用,一个为诗歌而生的人,他干什么都是浪费,干什么都会让人觉得很滑稽,很不相称。
        其实,搬家的第二天我就回到陶乐去了,我惦记着田里的那些事情,一进门我就看到了你留的纸条,你知道我当时有什么感觉吗?直到现在我也形容不出,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是我又不相信,我在地上坐了好久,想到口袋里正好有晏子让我去买床垫的钱,想也没想,爬起来就往车站跑,你大概不知道,我真的找到你们了,我还在你们的帐篷周围走了几圈,但我最终没有去打挠你们,我在塔镇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回来了。
        我想起了那天帐篷外面神秘的簌簌声,我们躲在里面惊恐万状,压根儿就没想到会是康赛。
        小西,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只有诗歌了,以前,我还有小西,可小西现在是别人的了,我只剩下诗歌了。康赛突然转过脸来,眼眶红红的。
        强忍住眼泪,我在想,我到底该在什么时候告诉他阿原结婚的事呢?
        康赛,诗歌比小西重要得多,你有诗歌就够了,小西算什么呢?小西一文不值,小西最大的愿望,就是不断看到康赛的新诗呀。
        那你就多到树林来走走吧,我不会再把我的诗寄出去了,与其一个月、两个月甚至半年才被他们发表几首,不如我直接贴到树林里来。
        康赛,你真的不再投稿了吗?你的意思是你要从此在诗坛上消失吗?
        小西,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不断地问自己,康赛,你到底是爱诗歌,还是更爱诗歌带给你的荣誉?想了又想,我觉得我只能做一个单纯的诗歌爱好者,我仅仅是喜欢她,无条件地爱她,既然如此,那就让它自自然然地流淌出来好了,就像天上下雨,小鸟唱歌,大风吹过,为什么还要忐忑不安地等待别人的审判呢?她看中我,驻足在我内心,这是诗歌女神对我的恩赐,我只管按照她的暗示唱出来就行了,如果我一定要让人家知道我在写诗,告诉人家哪些诗是我写的,那就只能说明我并非热爱诗歌,而是对诗歌有所图谋。
        所以你把全部寄托放在了树林里?
        是的,我觉得这里是我和我的诗最好的归宿。
        和康赛一直呆到将近中午,该回去给我的小主人做午饭了,我不得不告诉康赛我在给人做保姆。康赛吃惊地看着我,小西,你在做保姆?陶乐发生了什么事?我还以为你一直呆在陶乐呢。
        没什么,我以前不是跟你讲过吗?打短工其实是最好的生存办法之一,一年当中做三四个月短工,再加上陶乐的收成,所有的开销都足足的了。
        我决定快点离开,再呆下去,我会控制不住将那些事情告诉康赛的。
        我很快就喜欢上了现在的这份工作,每天晚上,等那家人全都就寝后(谢天谢地,他们是一家有着早睡早起的健康生活方式的人),我铺开稿子,将台灯拧得暗暗的,悄悄地开始我的写作。上午和下午,我抢着干完全天的活儿,以便抽出中午的时间,和康赛在树林里见面,一边帮他揭下旧作,换上新作,一边跟他在树荫里闲聊。
        我发现康赛又添了一个新的毛病,他变得不爱惜自己的作品了,也不喜欢在标题下面署上自己的名字,他大概觉得写过了就完了,表达过了就行了,所以他总是将那些精美的短诗随手揉掉,有时还拿去当擦屁股纸。看来看去,我觉得太可惜了,就悄悄替他收集起来。
        我说,你发表在刊物上的作品由晏子收集,发表在树林里的作品由我收集,将来两个人合起来,就是你的全集了。
        在一棵带石凳的大树下,放着一只小小的书报夹,一个写字板,一只水壶,还有一条旧毯子,康赛双手叉在腰上,环顾四周,踌躇满志地说小西,如今这里就是我的王国。
        他还说,那个批给他这片树林的中年男人到这里来看过他,他在康赛的王国里坐了近一个小时,他让康赛给他讲讲诗歌,他始终弄不明白,他是农民的儿子,没读什么书,他的妻子也是从农村出来的,至今还在一个工厂里做临时工,他们家从来没有买过书,更别说会有一本诗集,可是,他们的儿子却出人意料地喜欢上了诗歌这个东西,诗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他为什么要去喜欢这个东西呢?他记得,自从他开始没日没夜地读那些分行的文章,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他再也弄不懂自己的儿子了。他为儿子之死调查过,一开始,他以为那个女孩应该为儿子的死负起一定的责任来,他费尽周折找到了那个女孩和她的一些朋友,他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她仅仅认识他的儿子,他们并没有特别的交往,她有自己的男朋友,她将在明年春天结婚,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最后,他把儿子的绝笔诗拿给康赛看,那个儿子在他最后的诗里写道:
        今夜/一棵大树上的果子熟了/它落在金黄色的土地里/落在少女淡蓝色的鞋尖上/沉沉的果实呀/你紫色的眼睛所到之外/魂魄荡漾/我用尽全身气力/怎么也吹不灭你的眼睛。
        康赛说你让他走吧,他就算活着也不会快活了。那个人愣愣地坐了一会,突然满腔怨愤地说:他就是太胆小了,太没志气了,说到底,他不就是暗恋人家吗?有句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他太年轻了,太单纯了,他不知道,不管多么漂亮的女人,不管你有多么喜欢,到头来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真是个想不开的傻儿子呀。他说完就哭了起来。
        这个故事让我们好一阵不愉快。我想起了宴子,我说康赛,你们过得好吗?
        我不想太沉入生活,我努力活在我自己的世界里,这段时间我写了好多诗。
        你是说,你们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小西,其实我至今也没有习惯和晏子住在一起,她的规矩太多了,特别是从陶乐搬到城里后,她更是变本加厉,按时吃饭,按时洗澡,被子要怎么叠,衣服要怎么挂,看书要用书签,不能随手折页,不能随手乱放,上厕所不许看书,我都烦死了,一点自由也没有,现在好了,有了这片树林,我就不怕她了,我早上出门,很晚才回家,我基本上生活在树林里,再也不用听她的唠叨了。
       康赛,晏子那不是唠叨,她是在爱护你,她在用一个家庭主妇的方式爱护你,你别辜负了她一片好意。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只是觉得自己非常可笑,为了逃避那种生活,我从内地跑到边疆,结果还是被抓住了,真是天网恢恢呀。
        星期天是我比较轻闲的时候,主人夫妇有时会带孩子出去逛公园,或者去朋友家串门,每逢这时,我就一头扎进康赛的树林里,我替他整理他的王国,读他那些短小精美的诗歌,康赛总是要到下午才会来,他一来就对我说,要是晏子休息星期一而不是休息星期天就好了,那样整个星期天就是我们的了。我说你应该在星期天多陪陪晏子,你可以在这天把树林交给我。康赛直摇头,他说我怎么能交给你呢?这是我的东西呀,就像我的牙刷一样,我怎么能把自己的牙刷交给别人呢?
        远远地,他看见三三两两的人站在树前阅读他的诗歌,他兴奋地指给我看:小西,你看,他们来了,他们站在路边的树林里就可以读到精美的诗歌,我真为他们感到幸福,所以你看,我最近的诗越来越单纯质朴,我是在尽量靠近天籁呀,小西,以前我想为陶乐而活,可现在,我觉得为这片树林而活更有意义。
        我们不动声色地走近去,想听听他们读后可有什么话说。
        正在读诗的是一对母子,孩子问,妈妈,树林里这些诗到底是人写出来的,还是从树身上长出来的?妈妈一笑,说是大树自己长出来的。
        康赛一听,顿时眉开眼笑,他压低声对我说,我真想上前去跟他们说说话,那个母亲说得太对了,就是从树上长出来的,树给了我那个梦,然后指引我找到了这里。
        我捶了他一拳,我觉得,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兴奋过。
        也许这片树林天生就该属于你康赛,你们在一起,互相提升了。
        有一个星期天,康赛和晏子一起来到了树林,这是他们从陶乐搬走后,我第一次见到晏子,她越来越像一个正规的上班族了,连星期天都穿着像模像样的套装。我和康赛盘腿坐在林间空地上,晏子却犯了愁,她向四周看了又看,找不到一块可以坐的地方,只好站在那里摇来摇去。
        我担心晏子站久了会不耐烦,就说我们别总坐在这里了,我们到林子里去走一走。
        康赛打开他的写字板,他小心翼翼地从树杆上揭下旧的诗歌,贴上新的。晏子拉着我走到一边去。
        小西,你知道吗?自从康赛发现这片树林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投过稿了,他说他以前太功利了,可我觉得他这个人恰恰是太不功利了。晏子一边小声对我说,一边观察着康赛那边的动静,看来,她知道康赛是不喜欢她说这些的。
        小西,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现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动不动就说我俗气太重,我真想反驳他,你淡泊,你不功利,可你的淡泊能养活你自己吗?还不是靠在我这个功利主义者身上苟活。
        小西,你看看这片树林,你不觉得很滑稽吗?你认为有几个人会停下来读这些诗呢,就算他们停下来了,也读了,一出树林,他们不是又要去面对那满街的吵闹与烦扰吗?他们马上就会忘了刚才读过的东西,这种结局,对读者而言,对作者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道为什么,在晏子的伶牙俐齿面前,我总是有点无话可说,当她开始长篇大论时,我常常在不知不觉间就接受了她的引导,认为她说的不无道理,这也是我一贯在她面前比较沉默的原因。我甚至有种自卑的感觉,我的语言从来没有严密的逻辑,我总是想到哪说到哪,零星杂乱,支离破碎,像一个摔碎的热水瓶内胆,尽管闪闪发亮,但全无用处。
        小西,康赛最听你的话,你帮我劝劝他好吗?他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已经不小了,就算他是个诗人,他也应该承担起一个男人应该承担的责任,他不能活到二十多岁的时候,还连一条牙膏都买不起。你知道吗?有一次家里牙膏没有了,我故意不买,我想逼一逼他,看他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结果你猜他想了什么办法?他用盐洗牙,还喜滋滋地告诉我,《红楼梦》里的人就是这样洗牙的。
        这是晏子第二次要我帮她劝劝康赛了,我说晏子,你错了,康赛他也许愿意坐下来跟我聊天,但在这方面,他不一定会照着我的话去做,我们只是停留在话语上的朋友而已,我们的谈话对彼此的生活并没有指导意义。
        康赛在那边叫我们,我如释重负,总算可以让晏子停止她的控诉了。我在匆忙间对晏子说想想别的,想想当初你们是怎么相爱的,想想他到底是什么东西吸了你,想想你为什么会不管不顾跟着他来到这里,这样想想,可能会平静一些。
        话还没说完,晏子就哭了起来,她掏出手绢,蹲在地上,泣不成声,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来对我示意,让我到康赛那边去,不要让他知道她在哭泣。
        康赛叫道:小西,你快来看,有人在这这棵树上也贴了一首。
        我这个笑盈盈的女人/年仅三十岁/却有九次想要像猫一样死去。
        康赛无限向往地说你看,这个人他喜欢希尔维亚?普拉斯啊,我也喜欢,但我不是最喜欢,我最喜欢我自己的诗。说完,呵呵大笑起来。
        小西,你信不信,只要我坚持下去,我迟早会把乌鲁木齐的诗人都聚集到这里来的,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正说着,晏子过来了,她早已擦干了眼泪,没事儿似的向我们走过来,笑吟吟地挽起了康赛的胳膊。她到底还是爱他的,在埋怨了他那么多以后,她还是要挽起他的手臂。
        是晏子突然提起了阿原,在此以前,我和康赛一直回避着这个名字。
        晏子说可惜阿原结婚去了,否则我明天要向他请个假,我想跟康赛在树林里过一天,看看这里到底有什么魅力。
        康赛猛地转过头来盯着我。我扭脸去看一棵老榆树。康赛跟着我转过来,直视着我,问:怎么回事?
        我说我知道。
        那你们为什么……?只说了一半,康赛就没有往下说了,他气呼呼地盯着我,像要我把我看穿。
        我说康赛,这也是我的选择,我不是那种可以去做人老婆的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只能做我自己,我不能削平自己去适应别人,你明白吗?
        狗改不了吃屎,这个混蛋,他居然这样对你!
        你要他怎样对我?把我娶回家里,三分钟热情一过,就去外面找别的女人,扔下我像个怨妇?康赛,我不愿意过那样的生活,我宁肯像现在这样,谁也疼不了我,谁也伤不了我,我可以完完整整不受干挠地活下去。
        小西!我不管,我要找他算帐去。
        我和晏子都上前去拉他,他一把推开晏子,恼怒地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晏子委屈地说我也是昨天才刚刚知道的,阿原那么忙,我们平时根本没有机会接触。
        我们费了好大劲终于拉住了康赛,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不会就这样放过他的。康赛一坐下来我就放心了,他是如此单薄,就算他不准备放过他,他又能怎样收拾他呢,今晚回去睡一觉,说不定还要写上一两首诗,这个念头就慢慢淡下去了。
        有几天没在树林里见到康赛了,我想,别是生病了,我不知道康赛现在住在哪里,只能每天路过时跟他见见面。一连三天,我都没有看见康赛。第四天,康赛出现了,他头上手上都扎着绷带,却面带笑容。
        小西,我和阿原打了一架,一开始我还以为我真的打不赢他呢,结果你猜怎么样?我把他打得像个咸鸭蛋,你去看看,他身上的伤比我多。
        康赛,你凭什么这样做?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做?我们讲好了不要去理他,你这样做让我的脸往哪里搁,他会很得意,他会认为我在伤心,他会认为我在嫉妒,康赛,你别自以为很懂得我,你一点都不懂,我根本不在乎阿原,我根本不在乎他是否结婚,就算他当初向我求婚我也不会答应的,我只是不想保持恋爱零记录而已,现在你明白了吗?
       康赛被我的一番吼叫吓呆了,孩子似的望着我一声不吭。
        见我不再生气,康赛才说小西,我没有去找阿原,是阿原找到了我,他回了一趟陶乐,才知道你已经不住在那里了,然后他就找到了我,我们说着说着就打了起来。其实你也知道,阿原他肯定是故意让我打的,他怎么会打不过我呢?后来我们一起到了医院,我的医药费也是他付的。
        他伤得重不重?我最终还是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不会致命的。康赛看我的表情怪怪的。
        这是唯一的一次,我们流着眼泪,没有告别就分手了。
        康赛为什么说“他是故意让我打的”?他很难受吗?他的难受与我有关吗?他又回到陶乐去找我了吗?我不得不在半路上蹲下来,我的眼泪糊了双眼,我看不见前面的路了。
        好了,就这样结束,这是个很好的结束,总算有一些放不下的东西存在着,不至于回想起来淡而无味。
       有一天,我刚到树林,康赛就大声说着迎了过来:小西,你来看看这些人,尽往树林里边贴这种东西,哪儿不好贴啊,偏偏贴到我的树林里边来,什么淋病啦,梅毒啦,全是些污七八糟恶心死人的东西,气死我了。
       树上果真贴着五颜六色的小广告,相形之下,康赛的诗歌倒显得力量小多了。我知道今天康赛撕了,明天,后天,又会有人来重新贴上,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康赛气咻咻地说看来晚上我不能回去了,我要把被子带来,在林中过夜,我一定要抓住那些下流的家伙,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
       康赛,你千万不能胡来,这里的夜晚温度很低,会把你冻出病来的,你只能这样,他们晚上贴,你白天就撕掉,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没过几天,康赛真的住到树林里来了。有天早上,我送孩子上学归来,发现康赛居然裹着毯子在石椅上酣然大睡。我气得一把推醒他,说康赛,你这样子要得病的,你不想想,你要是得了病我们怎么办,医院是我们这种人能住得起的吗?康赛嗡嗡地说哎呀,你看看国外那么多流浪汉都睡在公园里,他们怎么不生病啊,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
       我说晏子呢?她同意你到公园里来睡觉吗?
       她怎么会同意呢?我是趁她睡着了偷偷跑出来的。
       康赛用力胡撸着头发说,有个人在这里毕竟不同,昨天晚上那帮人就没有再来贴那些脏玩意儿。我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呀,你得想个别的法子,你总不能用你的生命来捍卫你的那些诗吧。
       后来,真的就出事了。
       早上,我照例牵着孩子匆匆上学,回来的时候,也照例在树林里寻找康赛,康赛睡觉的地方不断地在换,他的规律是这样,每完成一首新诗,当天夜里,就睡在那棵贴着新诗的树下。我一边走一边喊康赛!康赛!一连喊了好几声,都听不到回答,要是以往,康赛肯定要裹在毛毯里长长地嗯一声以示回应的。难道康赛昨天晚上回家了吗?或者他生病了?正想着,忽然看见脚下有几棵断掉的枝丫,还有一点暗红的血痕,我的头皮轰地炸了一下,难道康赛……
       我发疯似地在树林里奔跑。我终于看见康赛了,他歪在一棵树下,头上、身上全是血,我大叫着扑了过去。康赛艰难地睁了一下眼睛,嘴唇微微翕动着,我凑上去,听见康赛在说:我撕他的,他撕我的,我……们打了起来……我打输了。
       我箭一般地冲出树林,我想拦一辆的士,送康赛到医院去,可我猛地想起,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来不及想更多,只好给阿原打了电话。
       真是万幸,阿原接到了我的电话,我还没说完,阿原就说我马上到。
       康赛总算得救了。我,晏子,还有阿原,我们全都守在康赛的床边,静静地望着康赛饱受创伤的身体。晏子一直都在轻轻地哭泣。阿原说小西,听我一句话,回去吧,回去老老实实地过日子,这个世界不是属于你们的,这个世界是务实的,现在已经不是做梦的时代了。
       我不住地点头,我不是同意阿原的说法,我是在感激阿原又一次救了我们。
       想一想,你们几乎把命都拼掉了,你们得到了什么呢?你们达到目的了吗?我看没有,除了满身的创伤,你们一无所有。
       夜深了,阿原要回去,他说我最好离开这儿,省得他醒来看我不顺眼。
       我送阿原到医院门口,阿原回过身来,我以为他要情深意切地对我说些什么,结果他却说小西,我想了很久,我有一个新的认识,我觉得事情并不像康赛说的那样,是我伤害了你,而是你伤害了我,你还记得那天吗?我结婚的那天,我和新娘子正准备上车,你突然出现了,你不仅没有回避,你还面带笑容地和我挥手再见,你知道我怎样解读你的挥手吗?我觉得你一定在说:去你妈的!去你妈的!
       我居然笑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阿原也笑起来,我封闭了很久的感觉又复活了,我一点都不怨他,我还是那样喜欢他,我甚至愿意承认,我的确是有点爱他的,这就是阿原,他在一般男人应该低头悔过的时刻,却理直气壮地说:不是我伤害了你,而是你伤害了我。这是多么有趣的论调啊。
       
        九
       
        有一天,树林里来了几个技术员模样的人,他们一边比比划划,一连谈论着什么,其中一个随手揭下康赛的一首诗,看了看,揉成一团,向远处掷去。幸亏康赛不在这里,他到一个朋友家还书去了,否则,他肯定会冲上去跟他理论的。我听见其中一个人说:这样的话,就要砍掉很多树,这些树长了几十年了,怪可惜的。另一个人说有什么可惜的,树能创造什么效益呢?要一切为了经济效益嘛。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康赛的时候,他正坐在他的王国里发呆。
        那个人昨天告诉我了,一个月后,这里就要破土动工,他们要在这里建造一个游乐园,这些树要砍掉了,我也要滚蛋了。
        我整理着那些从树上揭下来的诗稿,每张纸背面都有一摊胶水掺杂着木屑的痕迹,我说康赛,好好留着这些诗稿吧,我敢肯定,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诗稿。
        小西,你说,他们为什么要对我紧逼不放呢?在老家的时候,父母逼我,领导逼我,连街上的小混混都逼我。我来到这里,以为这里天高地阔,结果他们还是逼我,动不动向我要学历,要户口,让我找不到工作。我退到陶乐,退到树林,摒弃功利,写诗自娱,他们还要一味穷追,连树林也要给我砍掉,你说,他们这不是逼人太甚吗?
        星期天,我抽空回到陶乐,打开所有的门窗,让空气和风彻底清扫我的房间,我又来到田里,拔出一棵土豆苗,谢天谢地,土豆终于长出来了。
        我立即辞去了保姆的工作,我已经干了三个月,口袋里揣了几百块钱,现在又有了土豆,还有大颗大颗的白菜,偶尔再去菜场转转,足够我过上几个月的,到时候,我要将小说寄到出版社,同时踏上摘棉花的旅途,我会在棉花地里一边劳动,一边等待出版社的通知。为安全起见,我决定给出版社留了两个地址,一个是我摘棉花的地址,一个是老妈的地址。
        我开始对小说进行修改。常常,当我惊醒过来的时候,五六个小时就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直到有一天傍晚,阿原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抬起头,阿原的样子模模糊糊的。
        你终于回来了,我来过好多次,一次也没碰到你。
        我还在揉着眼睛,我说阿原,我怎么看你像是两个人呢?你别老晃,让我看看清楚。
        阿原跑到里屋去拿来一面镜子,咚地放在我面前,说小西,你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你看看你的样子,还像个人吗?你都快成非洲饥民了。
        这几天是赶得紧了点,过了这几天,我会好好补一补的。
       你用什么补?土豆?稀粥?
        我不作声,任凭阿原站在那里数落,心里却在想着小说里边的事情,没办法,我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如果仅有一副好身体,却没有自己满意的生活,我觉得那比非洲饥民还要糟糕。
        阿原执意恢复了对陶乐的关照,他又开始定时送来牛奶,肉食,点心,以及各类饭盒。他说你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到老年的时候受到良心的谴责。他又开始隔三差五地在陶乐里过夜。我说你不担心你妻子发现我们吗?
        我为什么要担心?说起来,我们相爱的时候我还没打算跟她结婚呢?
        可她现在有了约束你的权利了。
        阿原说真是可恶,我们在一起就没有痛痛快快过,一开始是担心康赛,现在又担心什么妻子。
        有一天,阿原刚到不久,一个女人就黑着脸出现在门口,阿原一愣,强打起笑脸迎上去说,你怎么也来了?我的心跳开始加快。
        那女人不由分说,狠狠扇了阿原一个响亮的巴掌,我没想到,高高大大的阿原竟忍气吞声地接受了那一巴掌,现在,她向我走来了,我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可她却只上上下下看我了一阵。什么老家的亲戚!当初我一看就知道你们在玩什么把戏!聪明的话,赶快从这里滚出去,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走过阿原身边时,她丢下一句:我早就跟你说过,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要太过分,否则大家都没得玩儿。
        阿原就这样乖乖地被她押回去了。
        我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简直难以置信,阿原跟她就是这样生活的吗?
        过了几天,康赛和晏子来了,晏子带来阿原给我的一封信。
       小西:
        上次很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在后面跟踪我。我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再来陶乐了,不为别的,我只是不允许任何人来伤害你。小西,请不要因此看不起我,我们其实是同一种类型的人,为了自己的理想,不管不顾,忍受一切,只不过,我们的理想不一样,但理想本身没有高下之别,当然,在你面前,我不用解释太多,你是个多么聪明的小姑娘。我还有一个请求,你不要因此而恨她,鄙视她,也许她也有她的理想,也许她也正在为实现她的理想而奋不顾身。让我们大家尊重彼此的理想吧。
       我还会尽一切可能关照你的,你最好跟晏子常联系,我会委托她帮我办些事情----是有关你的事情。
        小西,为我祈祷吧,希望我的事业早日强盛起来,到那时,我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我就可以做一切我想做的事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成功的人才可以为自己狡辩----为自己的卑劣,虚伪,阴谋,等等。
        多保重。
        康赛冷不防一把将信夺了过去。 匆匆看完,康赛抬头盯着我看了一阵,又慢慢低下头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挤出一根,浓烟滚滚地抽起来。
        他的烟抽得更凶了,劣质烟,难闻,呛人,也许他该戒烟了,我总觉得劣质烟与潦倒和堕落是紧密相连的,所以我不喜欢看到一个男人大抽劣质烟。我拉上晏子去摘菜,我说晏子,让康赛戒烟吧。晏子说我早就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没用,过段时间再说,这段时间他情绪很不对头,他的树林没有了,人家已经开始施工了。我倒有个打算,我想趁这个机会说服他到阿原的公司里去上班,又怕他不愿意,你能帮我说一说吗?
        我有点为难,我说阿原以前就跟他说过这个,他也去干过几天,最后他走了。
        现在不一样了小西,我怀孕了,我想生下这个孩子。
        啊?!
        我知道他们一直很窘迫,阿原开给晏子的工资并不高,康赛一直在经营着树林,压根儿就没想过挣钱的事,难以想象康赛当父亲的样子,他拿什么养活他的孩子呢?他有这个心理准备吗?我记得康赛是不喜欢孩子的,他说我很害怕面对一个孩子,我在孩子面前会束手无策,人家都说孩子是纯洁的,我却觉得孩子很狡猾。他说他家隔壁就有一个孩子,看见他就叔叔长叔叔短地喊,却经常趁他不注意就拔掉他自行车上的气门芯,害得他上班迟到。
        一个孩子!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是啊,所以我才希望他去上班嘛,趁他现在无事可干,赶紧将他逼上一个岗位,就算是被逼就范,他也会慢慢习惯的。
        你别忘了他以前也是有工作的,但他自己辞职了。
        那是以前,现在他就要做父亲了,他要养活自己的孩子,孩子会改变一切的。也许是怀孕带来的反应,晏子看上去温柔无比,信心十足。
        康赛知道你怀孕了吗?
        不知道,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万一他不同意要这个孩子怎么办?
        晏子突然哭起来:小西,我跟康赛快不行了,我觉得他不再喜欢我了,可他天性忠厚诚实,他做不出来弃我而去的事情,就天天惹我,伤我,我跟他讲我的同事在怎样生活,他说我羡慕荣华富贵,我说要去自修一张大学文凭,他说我虚荣透顶,我为阿原的公司撰写连载小说,他说我奴颜媚骨,自甘堕落,我定期给父母打打电话,他说我只知道家长里短,我要是和他吵架,他就比我还凶,说我就这个样子,你看不惯你走啊。他巴不得我主动提出跟他分手,所以我就想要一个孩子,我想要孩子来帮帮我的忙,否则我们真的完了,我不甘心哪小西,我什么都丢下了,千里万里地跟着他来到这个地方,我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跟他完了,我真的不甘心。
        我能怎么办呢?我什么也帮不了她,我只能伸出手去,帮她拢一拢因为痛哭而散乱不堪的头发。
        开饭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康赛不见了,晏子也不吃了,拎起包就走。我记得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不会突然生气,也不会突然做出莫明其妙的事情,他的脾气越来越大了,我心里隐隐升起一丝担忧。
        后来的事情证明我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出事以前,康赛连续到陶乐来了两次。
        一个早上,我刚刚起床,习惯性地打开大门,想要放进来一些新鲜空气,却见康赛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看样子他很早就出门了。
        小西。他只喊了一声,眼泪就哗哗地掉了下来。我的心揪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抱住他,抚摸着他的头发。
        不要急,康赛,慢慢讲,发生了什么事?我被一股巨大的不祥笼罩着,我听见我的声音在发抖。
        小西,晏子她想要生孩子。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大概晏子已经跟他摊牌了,我在心里迅速盘算开了,我是应该站在晏子一方帮她说服康赛呢?还是马上站到康赛一边帮他去说服晏子?
        小西,我不能有孩子,我这样的生活怎么能有孩子?孩子是应该由阿原他们那样的人去生的呀。晏子她怎么可以中途变卦呢?她为什么要逼我去做我做不到的事情呢?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她是想要置我于死地呀。康赛已经有点歇斯底里了。
        康赛,她想做你的妻子,做你孩子的母亲,她想一辈子和你相依为命,这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呀,你当然也有你的道理,但你还是要尽量去理解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她带回来吗?你以为我真的那么爱她?你以为我真的急着和一个刚认识的女人去同居?
        不等我开口,康赛猛地转身走了。似乎他到我这里来,并不是想听我的意见,只是想来倾吐一下而已。
        又过了两天,康赛再次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手里托着一个好看的仿水钻发夹,太阳底下栩栩生辉,漂亮极了。他说小西,送给你。
        很便宜,但它是我的全部财产,你看,我把我的全部家当都送给了你,慷慨吧?康赛今天看上去心情很好,发自内心地笑着。
       他不让我写作了,非要拖我出去散步。看看陶乐不大的园田,康赛说也许我不该去参加那个颁奖会的,我要是不去,我们现在肯定还在快快乐乐地开荒,等待好收成。正是从颁奖会回来以后,事情就跟着一步步变化了。
        依你说的,出去开一个会就让陶乐摇摇欲坠,好像陶乐是在真空里存在一样。陶乐的房子是不够坚固,但如果人的内心勇于坚守,又有什么可以摧垮陶乐呢?
        我听出来了,你是在批评我,我是错了,但我错得有理由。我不能告诉你这个理由。
        我继续向康赛讲我的计划,我准备提前去西部,听说今年的摘棉花大军来势凶猛,我怕去迟了找不到差使了。
        小西,走下去吧,总有一天,你会走到你的目的地。
        你呢?你会跟我去摘棉花吗?
        这次我就不跟你去了,小西,你信不信,我会永远留在陶乐,哪一天你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个,我一个人永远留在陶乐。
        像上次一样,康赛说完,掉头就走。他仍然穿着那条四季不变的牛仔裤,天冷的时候,在里面塞上棉毛裤,看上去圆鼓鼓的,天热的时候脱掉棉毛裤,裤管就显得空空荡荡,给人一种饥肠辘辘的感觉。他正向通往市区的大路上走去,一阵风吹来,他的长发有气无力地飘起又落下,似乎大风有意要把他的长发理顺,想了一下又甩开手懒得理了。
        然后康赛就再也没有露面了。
        大概是过了一个星期以后,晏子急赤白脸地跑来了,她一进门就问我:康赛在你这里吗?我说他没有来啊。
        晏子软软地蹲下去,哭了起来,她的声音很细,很无力,我听出了绝望。
        康赛昨天晚上就没回家,我想他肯定在陶乐,他没有地方可去,他只会在陶乐,小西,你帮我找一找啊小西,我害怕,害怕极了。
        我也紧张起来,如果他在陶乐,他为什么不来见我,难道他直接去田里了吗?我拉上晏子来到外面,田里没有,房前屋后都没有。
        我说晏子,他会不会去找阿原了?会不会去找树林里认识的那些朋友了?
        不会的,他跟阿原老早就不来往了,那些朋友他也不知道人家住在哪里。停了一会,晏子小声说昨天晚上我们又为孩子的事情吵了一架。
        我和晏子发疯般奔跑在陶乐,我们找遍了每一个沟沟坎坎,突然,我发现村里人象听到什么召唤似的,叽叽喳喳地向一个方向跑去,起初我没什么反应,我挺讨厌这些爱凑热闹的人,慢慢地,我听到他们在议论着:哎呀,吓死人啦,一只手泡在血水里,血流了一地。哎呀,很年轻的一个人,怎么就敢做下这种事情。
       转眼一看,晏子也正灰白着一张脸,惊恐地瞪着我。我丢下她,拔腿奔了过去。没跑几步,我的双腿就开始打颤,我在心里大声祈祷:康赛,千万不要是你呀,康赛,你别吓我呀。
       三四百米的距离,我却踉踉跄跄永远跑不到头似的。天哪,我该怎样形容
       这一切啊。康赛的一条胳膊几乎浸泡在血水里,脸色苍白,目光涣散。我抱着那只胳膊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嚎叫过后,我突然没有眼泪了,我想我不能哭了,我得抓紧时间想办法,我要救活康赛,我不能再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了,我央求围观的人帮我将康赛扶上我的背,我得把他背到路边上去,有人提议要替我背,被我坚决拒绝了。康赛的脑袋软软地耷拉在我的肩头,一个好心的人紧跟在我身边,高高地举着康赛受伤的胳膊,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能让康赛的血流得慢一点。我一边气喘如牛地走着,一边不停地说康赛,你要坚持住,我一定会救活你的,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康赛,你听见了吗?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们都不要死,我们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们不能暴尸他乡啊康赛。
       我突然想到另一个重要的问题,我的钱够吗?快到路边的时候,乱糟糟的脑袋里突然响起一声火车的汽笛声,我猛地想起带我进入新疆的那列火车,还有火车上热心快肠的唐医生,对,去找她!
       救护车很快就赶到了,载着我们飞一般地向新疆医学院附属医院驶去,一路上,我死盯着康赛不放,生怕稍不注意,康赛就从我的眼睛里消失了。我一路不停地喊:康赛!康赛!还好,康赛是积极的,他只是太疲乏了,只要我的喊声一停止,他强撑着的目光又迅速黯淡下去。
       到了!还在门口,就有急诊室的医生们面色严肃地出来迎接,好了,康赛有医生了,康赛有救了。
       我终于找到了唐医生。她像是刚刚做完了一个什么手术,满头大汗,正在摘掉帽子和口罩,我一看见唐医生就哇地一声哭开了。唐医生,你还记得我吗?求你快去救救康赛吧,康赛是为我而死的呀,康赛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不知道我究竟说清了自己的意图没有,唐医生瞪大眼睛看着我,我想她一定认不出我来了,我擦擦眼泪鼻涕,拢拢头发,说唐医生你不认识我了?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呀。唐医生总算醒过神来,一根手指指着我说噢,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南方姑娘对吧?快告诉我,什么人要死啦?我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康赛,是康赛。唐医生问是你什么人?我脱口而出:是我男朋友。
       康赛终于活了过来。他流下了两滴眼泪,然后就闭上眼,拒绝看我。下午,一丝懒洋洋的阳光照上了他的脸,我怕光线太强,刺伤他的眼睛,从床的一侧转向另一侧,用身体替他截住光线。
       我很惭愧,我太无能了,连死都不会,我还会什么呢?我真的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仅是个废物,还是别人的累赘。
       康赛!我猛地抱住康赛的头,声泪俱下: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对不起,小西,我又给你惹麻烦了,我本来不想这样,但是,我……我别无选择。
       阿原也来了。他先是紧张地观察了一阵康赛,看看可能没有生命危险时,他居然笑了一下。我瞟了他一眼,扭过头去。
       阿原放下一张支票说,你们也闹够了,也许我该出来管管你们了。
       我想把那张支票扔到他脸上,但仅仅是想了一下而已,我们确实需要那张支票。
       十
       阿原又来了,他不是来看康赛的,他站在病房门口,一脸严肃地冲我招手。我看了一眼康赛,他闭着眼睛,他又睡过去了,他似乎很困,总是处于昏睡状态。
       快去照看一下晏子吧,她在妇产科手术室。
       她在那里做什么?我使劲挣开他,我放心不下康赛。
       你是装傻还是真的无知?晏子把孩子做掉了。
       心里头仿佛滚过一个闷雷,我无知无觉地被阿原拉着走,感到脚下轻飘飘的,就像走在棉花垛上。阿原带我来到一个地方,手术室三个鲜红的大字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晃了一阵,竟变成三个火球似的东西向我飞来了,我本能地一让,人就软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阿原正抱着我,使劲掐着我的虎口,薄薄的皮肉已经青紫一片。
       听我一句话,等这阵过去了就回去好吗?一切都尝试过了,够了,有什么必要拼着命坚持下去呢?
       身上一阵阵冒着虚汗,我没有力气跟他说话。我说我留下来等晏子,你去看看康赛吧。
       不要管他,他死不了的,动不动就死,死有什么了不起,死能吓倒谁?我要像他这么狗熊,早死了几百回了。
       不一会,晏子煞白着一张脸出来了。一见我,晏子就哭了。
       小西,你去跟康赛说,孩子没有了,再也没有谁去逼迫他了,再也没有谁要他负责了,他自由了。
       走,这里不是伤心的地方。阿原一手牵着晏子,一手拉着我,我们拦了一辆车,来到康赛和晏子的家。
       我还是第一次来到他们的家。一间小小的平房,一边地上搁着床垫,床垫旁边码着一圈书,一边地上放着简易煤气灶,两只碗,两双筷子,两只盆子。在床垫和厨具之间,摆着一只大口瓷瓶,插着一束正在凋谢的野菊花,是晏子那天去陶乐时采来的,她说从现在起,我要多采些鲜花回来,要多看些美丽的画片,我要生一个漂亮又聪明的孩子。门背后,果然贴着一个笑容满面的洋娃娃,晏子说过,我就喜欢看蓝眼睛的洋娃娃。
       阿原丢下我们就去公司了,他总是很忙。
       晏子在床上嘤嘤地哭了一阵,突然坐起来。
       我不哭了,我为什么要哭,我说了不要哭的,大不了我明天就回去。她抽抽搭搭地说,当初我离开家决定跟康赛走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过,无论碰上什么事情,我都不要哭,也不要后悔,否则我饶不了自己。
       晏子,你这里有工作,有康赛,这一切都来之不易,为什么要回去呢?你才来了不到一年,干吗要回去呢?
       小西,我认识康赛是个错误,我跟着他来到这里更是错上加错,康赛不是我的,他从来就没有真正属于我,他的心从来就不在我这儿,他是想以死来摆脱我。晏子突然大哭起来,
       瞎说,康赛做出这种傻事,并不是针对你来的,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小西,你是装的还是真不知道,康赛他其实是你的,好多次,康赛夜里躺在我旁边却叫着你的名字,所以我才要从陶乐里搬出来,所以我才要从你身边走开。
       我想我的脸红了,我张开嘴,却无话可说。
       你别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来,你还记得他看到阿原给你信的那天吗?那天他提前走了你还记得吗?你知道他去做了什么?他找到阿原的家里去了,他把别人家里砸得稀烂,人家报警了,他被派出所关了两天一夜,最后还是阿原拿钱去打点,把他弄了出来。
       他总说我不该拿孩子逼他,我是想拿孩子逼他,我不该这样吗?我不顾一切跟着他跑出来,我当然有权利要求他对我全心全意,你以为他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吗?他表面上是拒绝孩子,实际上他是在拒绝我。
       小西,他就是因为你呀,那天他对我说,小西又要走了,她会越走越远的,而我却要留在这里过日子。他不想这样你知道吗?他想跟你走,可他又走不了,他做不出抛弃女人的事情,所以就以死相拼。
       他差点毁了我,人家以后会怎样看我呢?人家会认为我是个凶恶的女人,逼得自己的男人去自杀?他有没有替我想过呢?他这样做算不算自私呢?
       晏子总是这样,伶牙俐齿,步步紧逼,我一边被她轰炸得瞠目结舌,一边还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真的,她的每一句话我都觉得无法反驳,我差点就要站到她那一边去了,但我到底不能和她一起来谴责康赛,我知道,只要待会儿我往康赛身边一站,我所有的感觉又毫无道理地倒向康赛这边了,所以我只好沉默,任凭晏子数落康赛,顺便也数落我。
       不知是累了,还是所有的责怪之词都说尽了,晏子终于停了下来,我们静静地坐着,谁也不说话。菊花就在这时簌簌地掉了一地,晏子看了一眼,眼泪又掉了下来。
       晏子红着眼睛给康赛煮好了粥,却不肯亲自送到医院去。
       我提着粥,匆匆来到外面。我一路反省,痛哭流涕,却又不得要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出院的时候,唐医生过来送我们,但她拒绝去看康赛。她背着康赛小声对我说,我看不起自杀的男人,你要记住,尽管他肯为你而死,你也不要嫁给她,否则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什么叫幸福的家庭。
       我暗暗原谅了她,她不知道我们在怎样生活着,她看我们就像地上的青菜看着天上飞的飞鸟,而且她给了我们不少帮助。
       到家了,康赛抬手敲门,刚一敲,门就静静地开了。门没锁,屋里却没人。我说晏子肯定就在附近,不然怎么会不锁门呢?
       康赛环顾一番,脸色突然变了,他打开一个简易木柜,里面空空的。
       晏子回去了!康赛哑声说。
       也可能是到什么地方散心去了。
       不会,她连那本诗集也带走了,她说过,哪天我们分开的时候,她要带着它回家去,她说那是她的理由,只要有理由,就算做错了她也不会后悔。其实她老早就想回去了,她并没有辞职,她只是办了停薪留职,她比我们聪明,办什么事都留有退路。
       不管她是不是回去了,我们仍然分头去找晏子,我往阿原的办公室打电话,阿原说自从康赛出事那天起,她就没来上班了。我又回到陶乐,也不见踪影。康赛则到她常去的几个地方找了又找,直到天黑,我们碰在一起,两人都一无所获。
       小西,我演了一场闹剧,我轻轻松松地下场了,却害得别人陷了进去。我是个不祥之人,我走到哪里,哪里就会不安宁,哪里的人就会跟着遭殃。
       没办法,我只好把康赛又带回陶乐。
       康赛看上去比以前更加沮丧,更加焦躁不安,我不得不防范一些,像个猎人似的,远远地,提心吊胆地,随时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也看出我的担心来了,他说小西,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去寻死了,也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这点良知我还是有的。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抱出一只大纸盒,全都是康赛曾经贴在树林里的作品,我说我们来整理一下你的旧作吧,也许整理完了,你的新作也就诞生了。
       没有了,不会有新作了,我心里一片黑暗,一丝光亮都没有,可能是因为我的血都跑光了,身上流着别人的血的缘故。
       康赛,你能不能忘掉这回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摔了一跤,或者出了一次车祸,不要强行赋予它那么多意义。就算什么都不存在了,还有诗歌时刻陪伴着你,这种幸福是你想丢也丢不掉的。
       小西,你错了,回陶乐的这些天里,好几次,我都想要坐下来写一首诗,短短几天里,经历了这么多,我以为一定可以写出好多好诗来的,结果我坐在桌前,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令人羞愧的肠鸣,我什么也没有听到。诗歌也在远离我。
       不要瞎想,你现在正在坏情绪里,当然无法进入创作状态。你不要急,它会来的,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它说来就来了,你耐心地等着它就行了。
       小西,我觉得一个真正的诗人必须经历两个考验,在青春期跨进诗歌大门,青春期结束时,跨进智慧大门,我的青春期就要结束了,可我觉得,我的智慧大门还没有打开的迹象,我站在这两扇门中间,该怎么办呢?
       康赛,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自己了?如果我们现在就开始怀疑自己,前面的路又怎么走下去呢?
       夜雾像一块缓缓拉上的幕布,光亮迅速消失在幕布外面。我们坐在越来越深的黑暗里,谁也不想去开灯。
       小西,我很难恢复到以前了,身体是很快就可以复原的,心里的东西完了就是完了。
       康赛,不是完了,不要说这个字,是过去了,一些东西过去了,一些东西正在来临。
       尽管我们都看不见对方,但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康赛在黑暗中摇头。
       小西,我再也不会有新的作品了,我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载体来盛放它,杂志不行,树林也不行,我想,我就把它装在我的胸腔里好了,结果我的胸腔又迅速被一些烦恼和琐事填满。
       那我们就把它唱出来好了,大声念出来好了,我们可以一边垦荒一边把它播散到空气里,播散到风中。
       我发现诗歌其实跟诗人一样软弱无力,百无一用,除了诗人还在这里独自吟哦以外,再也没有一个人需要它了,人们宁肯拿出两个小时去读一篇时事追踪报道,宁肯拿出半天时间去游乐园玩过山车,也不愿花五分钟去看一首小诗。这个世界就要放不下一首小小的诗了。
       诗歌本来就是少数人的盛宴。
       我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每个人选择的道路不一样,我所选择的那条路,本来是一条很好的路,可它后来被挤占了,被毁坏了,只剩下这么长了,除非我愿意退回去再走其他的路,否则,我真的无路可走了。我当然不愿意再退回去,我宁愿去死也不愿退回去。晏子她多么聪明,她知道她说服不了我,她就想拿孩子来说服我,逼我回到另一条路上去。小西,你是知道我的,你知道我绝对不想回到那条路上去了,你总是知道我的。
       夜已经很深了,我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便去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扶到床上去。睡吧,好好睡一觉,等我们睡着了,所有的难题都会自行消解。
       康赛将被子拉过头顶,整个儿埋在被子里。站了一会,我来到自己的房间,我也有我的难题,我也等着它自行消解。朦胧中,我又看见了康赛的那片树林,满眼的参天大树,树杆上贴着一首首小诗,那些纸片颜色各异,形状各异,像是那些树木一夜之间长出来的花朵。康赛也在那里,他随手揭下一张,向嘴里塞去,嘎叭嘎叭地嚼起来。我说康赛,你怎么能吃自己的作品呢?康赛说我等了三天了,没有一个人来看,气死我了,我只能自己吃掉它,要不然新的诗歌长出来,没有地方放啊。我说那好吧,我也来帮你吃。我揭下一张,正要咬下去,康赛扑过来,大叫:小西,你不能吃,小西!
       我睁开眼,康赛抱着被子站在我的旁边:小西,你睡得真沉哪,我叫了你好一会了。
       我坐起来: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小西,我睡不着,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上来吧。我往里挪了挪,缩在自己的被筒里,康赛也裹好他的被筒。在康赛去领奖以前,我们也这样睡过,那时候,我们每天都睡在地上,一人一个被筒,无休无止地说话,直到不知不觉地睡去。
       小西,我一直都没有睡着,我在想,下一步我该走向何方?我有个请求,我想和你一起去摘棉花,如果你同意,我想先过去,在那边办好一应手续,等你一到,我们就直奔棉花地,这样,你就可以在陶乐多呆一段时间,你正好在陶乐也有事情要做。
       康赛,你能去我当然高兴,可你为什么要提前过去呢?你的身体还没有彻底康复,你为什么不在陶乐养息一段时间呢?
       我一定得走,我在这里呆不下去了,我不敢去看和晏子住过的地方,不敢去看那片树林,不敢去看医院,我不敢看的地方太多了,我想马上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谁也不知道我的过去,我想换一副崭新的面孔。
       我顿时睡意全消,真没想到康赛这么快就摆脱出来了,他已经开始设想前面的事情,应该算是告别危险期了。我说我明天就送你去车站,要不要我现在就收拾东西?
       康赛拦住了我。躺下来和我说说话吧,我们有好长时间没有这样躺着说话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当康赛和晏子在一起时,他们是不是也这样彻夜长谈过呢?正这样想着,康赛说小西,我讲一件和晏子在一起的事,你要不要听?我吓了一跳,真的有心灵感应吗?我刚想到晏子,他就提到晏子了。
       我第一次和她在一起时,我情不自禁地哭了,我想,我完了,我已经把自己交给另外一个女人了,我再也不能碰小西了,我已经背叛她了,我永远也别指望跟她长相厮守了。晏子当然不知内情,她以为我是被她感动的,她以为我就是那样一个多情善感的人。
       康赛!除了这两个字,我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其实我这次不应该再来陶乐,我应该走开,应该远走高飞,再也不见你,但我做不到,我仍然愿意守在你身边,甚至不管你跟哪个男人在一起。
       小西,以后就让我和你在一起吧,就当我是你家里一只最贴身的猫,一只最亲爱的狗,一件心爱的家俱,我会不要任何回报地守着你,爱着你,直到我失去爱的能力。
       我在黑暗中抓过他的手,向他靠过去。我们的脑袋抵在一起。我轻轻抚摸着他手腕上那道新添的伤疤,心里掀起万丈波涛。
       小西,康赛轻声说,你还记得我们在家乡的试吻吗?我一直都在为那件事难过,我真是混帐,我怎么能用那种方式夺去一个女孩子的初吻呢?
       我笑了一下:你不用难过,你又没有强迫我。
       我那时真是笨死了。
       是有点笨,我们都有点笨。
       我们再试一次好吗?
       犹豫了一下,我说好的。话音刚落,我就感觉有点异样,我的心脏好像已经跳出身外,在每个角落里咚咚地跳着,黑暗中,我们像两尾鱼一样朝对方游过去。
       天哪,现在的康赛吻得多么好,好像他的全部深情都倾注到了双唇上,他细致地啜饮着,无休无止地吮吸着,在他的热吻下,我渐渐膨胀起来,昏头昏脑地展开了自已的身体。不知是谁的手,痉挛般疯狂游走,两个人像刚刚出壳的小鸡一样,从各自的衣服里挣了出来。康赛呻吟道:小西,我不管,我要,我不管!
       这是一间窗户上带木门的房间,我忘了打开窗户,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很奇怪,我却仿佛看得见两个纤细的身体,康赛有着匀称的肩胛,薄如刀片的肚皮,紧窄的臀部,他像一头饿极了的狼,趴在一条小狗身上,要命的狂喜驱使他在小狗身上嗅来嗅去,发出快乐的呜呜声,却迟迟不肯张开嘴吃下第一口。
       康赛!我忍不住在黑暗中发出邀请,康赛却只顾咻咻地喘气,偶尔有一两下类似哽咽的声音。康赛!我再次喊道。
       可怜的饿极了的狼,也许是庆祝胜利的仪式耗去了太多的精力,还没来得及品尝眼前的美味,突然痛苦地呜咽一声,长长地趴了下去,再也不能够动弹了。
       康赛轻轻离开了我,他将被子拉过头顶,喘息声在我耳边消失。一片死寂。我慢慢有点明白过来了。我转过身去,我想安慰他,我轻轻地叫他:康赛!同时伸出手去摸索他的身体。
       他猛地滚向一边:别碰我,求你,别碰我。
       然后,他就躲在他的被筒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天亮时分,康赛抱着被子,闷声不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将陶乐好好收拾了一遍,便开始升火做饭,红枣稀饭,这是特地为康赛准备的。
       与此同时,我开始趴在灶上给老妈写第二封信。又有很长时间没给她写信了,她该担心了。
       老妈,因为各种原因,我暂时还不能接您过来小住,我太忙了,只好先给您寄上一点钱,您一定不要节约,钱是源源不尽的,您想花便花好了。以后我会定期给您寄上一小笔钱的。
       我边写边想,吃过早饭后,我该去邮局了。多谢阿原,他给康赛预付了一笔医药费,多谢唐医生,她帮我们节约了一些,这使我们出院的时候还略有节余,尽管有点难为情,但我还是不想将这节余的钱退还给阿原了,我想将这点节余寄给老妈,以尽我作为一个独生女的孝心。
       信还没写完,阿原领着康赛的母亲突然出现在陶乐门口。
       我以为自已在做梦。我想我的样子肯定傻透了,一手拿着笔,一手拿着搅稀
       饭的勺子,整个人一动不动,连嘴巴都忘了合上。
       这个曾经看我不顺眼的老人,踉跄着冲到我身边,摇着我大哭大喊:儿呀,我可怜的儿呀。
       在她的刺激下,我也哭了起来,我推开她,跑向康赛的房间,咚咚地擂门:康赛,康赛,你妈妈来啦!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给他通风报信。
       哭啊,嚷啊,吵啊,终于安静下来,康赛的母亲擦掉眼泪果断地说走!我们马上走,这回你可要听我的话,再也不要不分清红皂白地跑出来了。
       康赛孩子气地一扭身:我不走。
       你不走?好啊,你不走,我也不走了,我一头撞死在这里算了。说着真的向墙上撞去,阿原紧紧地抱住她。
       你到底回不回?她在阿原怀里踢腾着,披头散发,两眼血红。
       我回去我回去,我回去还不行吗?康赛的声音透着哭腔。
       康赛的母亲马上破涕为笑,她无限喜悦地说康赛呀,多亏阿原告诉我,我才找到你的下落,我们已经帮你换了一份工作了,你再也不用回到原来那个单位去了,你回去后马上就可以到税务局去上班了,你不知道,为了这份工作,我们托了一个大人物,跑了好几个月,花了一大笔钱,现在,一切都弄好了,只等你回去上班了。我正发愁跟你联系不上呢,多亏了阿原啊。
       原来,康赛的母亲已经连回程的火车票都买好了,当天晚上就动身。我知道这都是阿原的功劳。也许他做了一件好事。
       康赛一直被她母亲抓得牢牢的,她担心她一不留神,康赛又会逃走。
       我找了个机会接近康赛,我说这次回去后,我们再想见面就难了。
       小西,不见也好,就算我妈妈不来,我也会离开这里的。
       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你提前到农场去等我的吗,怎么突然又要离开了?
       昨天晚上我才知道,我注定得不到你,我根本没有能力得到你,原来我一直在兴致勃勃地做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我高估了自己。
       康赛的母亲及时插进来:你们在讲什么?她总担心我们在密谋着逃跑的事情。
       就要上车了,人流中,康赛被母亲牢牢地抓着,不时回过头来看我。哨声尖利地响起,列车哐当一下,缓缓移动起来。康赛趴在车窗口哭着喊:小西,你要给我写信,每天给我写信。
       火车呜地一声开走了,趁着汽笛的掩护,我站在空荡荡的月台上放开嗓子大哭起来。终于只剩我一个人了,刹那间我不知该到哪里去,也不知该怎么办,我只知道我首先应该大哭一场。
       
       十一
       一个多月后,我来到离城区最近的一个农场里,这里的棉花正好吐絮,满天满地的白,像童话里的冬天。在这片银白的世界里,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白天,我头戴草帽,拦腰系一个巨大的包袱,在摘棉花的队伍中愈战愈勇,夜晚,我躺在棉花垛里,给康赛写信,向他汇报棉花地里的风光。写完信,就开始整理那些从树林里揭下来的诗稿。每天晚上,我都在做这两件事情。不知为什么,写给康赛的信,一直都没有回音。我想他多半是羞于给我回信,其实他大可不必,因为我知道回去并不是他的本意。我坚持每天给他写信,就像以前他在副食品商店上班时,我每天傍晚都要去看他一样。
       秋天到来的时候,康赛那些贴在树杆的诗终于被我整理出来了,我暂时没钱送它到出版社,只好以自己的方式“出版”它,我给它做了一个漂亮的封面,书名就叫《林间清唱》,我要随时把它带在身边,一有合适的人物出现,就拿出来给人家看一看,也许他还会向我索要康赛的地址,他们也许会因此而成为好朋友。这是我最乐意看到的事情。
       康赛在《漠风》认识的那个相约与他爬冈底斯山的家伙,来找过我一次。他一眼就从摘棉花的队伍里认出我来。他说小西,康赛叫我来看看你。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大盒巧克力,放进我口袋里。
       康赛交待我,一定要给你带点有营养的可以补充体力的东西,他还拜托我,要我多多照顾你。可是我不能在棉花地里照顾你,我要去内蒙古,如果你也要去那里的话,我说不定可以给你提供一些方便。
       他说他有个好朋友在内蒙古大学教书,那个朋友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住的地方,就是他家的地下室。我说我正好也有去内蒙古的打算。他一听就咧开嘴笑起来,他让我过去后一定一定要跟他联络,他争取让他的朋友为我也找一间地下室,这样,我就可以不花住宿费了。他神神秘秘地说,那边有个地方非常值得一去,那个地方的名字叫花儿。
       我请他吃棉花地里的快餐。他说小西,我们以前认识吗?我们一定认识的,我们说不定还是好朋友,你仔细想想,一定是你搞忘记了。我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想,要是康赛在这里就好了,要是阿原在这里就好了,可偏偏他们都不在,他们不在,我的快乐也不够彻底。
       那是个肤色黑黑的小伙子,有着令人惊讶的好嗓子,吃过饭后,他站在收工后的棉花地里,放开嗓子唱起一首又一首西部民歌,那架势好像他不是个诗人,而是个隐迹民间的世界知名男高音。 他边唱边走,唱完那些民歌后,他就从棉花地里消失了,像他的歌声一样消失了。我坐在棉花地里,久久地望着他走的方向,那里似乎还有他的歌声在缭缭绕绕。
       我终于洗净了摘过棉花的双手,来到乌市。我想去跟阿原告别,我就要离开新疆了,这辈子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阿原的公司果然变得气派非凡,员工们穿着制服神情严肃地走来走去,很骄傲很优越的样子。阿原不在公司,我站了一会,只好离去,这样也好,真要见了面,我们说些什么呢?他不能留住我,我也带不走他,难道就干巴巴地跟他说声再见吗?
       我很想去看看当初康赛住过的房子,还想去看看陶乐,我站在乌市街头犹豫了一阵,最后决定哪都不去了。也许我必须学会忘记,这样我的行囊才会永远轻松。
       我又来到了火车站。我买了一张到内蒙古的车票,我暂时的计划是,从这里杀进内蒙古,然后向东北挺进。
       到内蒙古的火车要傍晚才开,还有差不多半天的时间,我决定好好看一看乌市。当初我到达这个城市的时候,它完全笼罩在冰雪之中,我根本没有看清它的本来面目。
       我随便跨上一辆车,从起点坐到终点,再换一辆车,再从起点到终点。我发现,冰雪融化后的乌市其实与其他城市没有太大的区别,令人大失所望。我开始怀念大雪中的乌市。我们三个人笑呵呵地走在铺满积雪的大街上漫步,鼻头冻得通红,积雪的反光让我们泪流不止。我初来乍到,穿着康赛的外套满大街找工作。康赛身无分文,我倾囊而出,支助他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前往《漠风》杂志社,因为他想找人聊聊诗歌。还有陶乐,我们在那里开荒写作,种地喂鸡。还有康赛的树林,生长诗歌的树林,还有……阿原一去不回,康赛死去活来。
       我想不下去了,我开始怀疑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大街上到处都是促销的把戏,人们穿着轻便而花哨的软底鞋,只为忙碌的身影更加行云流水,疾步如飞,小孩子架上了眼镜,一副为了明天忧心忡忡的样子,老人们拿着花花绿绿的彩票,在街边睃巡着,眼巴巴地期待着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通往内蒙的火车就要开了。我最后一次回过头来打量这个地方,我想我今生再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生命如此短暂,要走的地方又是那么多,我不可能在路上重重复复,寻寻觅觅,我只能一直不停地走,走,绝不回头。
       我收回目光,望着搁在膝上的双手,我的双手已不再柔软,到处是棉花杆留下的划伤和茧块。在西部摘棉花的大军里,就是这双手,像上下翻飞的蝴蝶,为我挣回了足够游历内蒙古的旅费。
       我依然坐硬坐,一个摘棉花的朋友告诉我,坐火车是练瑜珈的最好机会。我盘起双腿,双手放在膝上,闭上眼睛,开始调整呼吸,我准备学习瑜珈,因为我这辈子将在火车上度过许多时光,所以,我决定让自己去喜欢瑜珈。
       到了呼市,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找了那个肤色黑黑的歌唱家诗人,他真的蜷居在他朋友的地下室里,我撩开门帘,他一跃而起,说我们正在等你呢,我们明天就出发。
       他们要去某个偏远的地方看望一个朋友。他们的朋友是那里的一名老师,从内地主动要求过来支教的,他已经来了一年多了。
       越往草原深处,景色越是美仑美奂。蓝天白云像刚刚洗过一般明亮耀眼,绿色的草原一望无际,人们衣着鲜艳,悠然自得,太阳升起老高才从帐蓬里爬出来,在太阳底下劳动,喝酒,跳舞。据说,等这个季节结束时,他们就会收起帐蓬,赶着牛羊,追随着太阳到另一个地方去。
       他们见面时,隔着老远,就怪叫着奔跑起来,三个人结结实实地抱在一起。他们笑啊,叫啊,然后就哭了起来,主要是那个支教的老师在哭,他说他想回去,他想念他的女朋友,想念家人,可他又舍不得这些孩子,他说这些孩子需要他,他教他们认字,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和他们一起放牧,他们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走了,他们刚刚开始的课程就得中断,他们很快就会把他教的字忘光的,他一年多的工作也就白做了。
       我脱口而出:我来接替你怎么样?
       尽管他们都不赞成,但我已在突然之间下定了决心。我总是这样,突然之间,就决定了一些重大的事情。
       我有摘棉花攒起来的一笔旅费,所以我不怕没有工资。我在陶乐都可以生活得悠然自得,所以我不怕艰难困苦。我越来越渴望能以这种方式行走在大地上,而不是呆在一种秩序中,直到老死,所以我不怕流动迁徙。我有很要好的朋友,虽然他们都不在我身边,但我会给他们写信,所以我不怕孤独。
       最后,他们发现实在无法阻拦我,只好留下一些东西,依依不舍地走了。他们几乎是赤手空拳走的,他们把旅行包,衣服,毛巾,书籍,刀具,钞票,打火机,口香糖,甚至钥匙串都留了下来,他们一边走一边喊:给我们写信!给我们写信!
       后来我才知道,我根本无法写信,没有哪个邮递员可以找到我们的地址,就算他千辛万苦找到了,我们又搬家了。
       我满怀信心地接替了那个只有五个学生的小学教师工作。我教他们说汉话,写汉字,他们教我骑马,吃奶粑,我很快学会了很长时间不洗头不洗澡,学会了喝酒,学会了大声说粗话,我的身体比以前好多了,尽管他们仍然望着我直摆头。
       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庇护所,也为了免遭体力过剩的男人的侵袭,我围着早雷巴根大叔跑来跑去,一脸真诚地喊他爸爸,直喊得他热泪长流,恨不得把我含到嘴里。他咕噜了半天,也叫不出小西这个名字,他索性大手一挥,说干脆,你就叫塔娜吧。
       我在早雷巴根“爸爸”家的帐蓬里过了很久很久。具体有多久,我已经弄不清了。我渐渐没了时间观念,我只知道太阳升起来了,太阳又落下去了,草原发黄了,枯了,草原又返青了,活了。我的“爸爸”对我说,塔娜,你还是回去吧,你再不回去你家人都认不得你了。过了几天又对我说,塔娜,你还是别回去了,你走了我们会难过的。
       有一天,一个汉人开着车经过这里,他坐在车上,摁着喇叭大声问,请问,你们这里有一个叫小西的姑娘吗?我正在一只桶里搅着奶粑,脱口而出:没有!话音刚落,我手中的搅棒啪地一声掉了下来。
       天哪,那个人是谁啊!那个戴着墨镜和牛仔帽的家伙是谁啊!我站起来,连滚带爬地向阿原跑去。
       阿原看上去老了许多,也晒黑了许多。他使劲地抱住我,不停地拍打我,他说小西,你这个死丫头,我到处找你,疯了一样到处找你。幸亏我后来回了一趟老家,我去找了康赛,又去找了内蒙古大学的那个人,才知道你原来躲在这里。
       康赛他好吗?他在税务局工作得如何?他还在写诗吗?一见面,我就恢复成以前的语调。
       阿原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笑,看了看我,接着又笑。
       我急了,使劲捶着他,要他快点告诉我。
       至于康赛到底过得怎么样的问题,他装模作样地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你得自己去看看,然后自己去评判。对了,我来找你是要告诉你,你妈妈收到一封信,是出版社寄给你的,我想拆开看看,你妈妈死活不让,她说,我都不能拆她的信,何况是你!她要你一定回去一趟,回去看你的那封信,免得误事儿。
       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的《来去如风》!我给出版社留的联系地址!天哪,他们一定是先寄到棉花地,查无此人后又改寄到老妈那里的,我竟差点把这事儿忘了。
       我急于看到出版社的信,当即就向早雷巴根“爸爸”辞行,和阿原一起向草原外冲去。
       在路上,我问阿原,你过得好吗?
       他回过头来,眯着眼睛看我,久久不说一句话,末了,他说,你认为呢?
       我一笑,紧紧依偎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四天后,我终于回到家里,回到老妈身边,老妈拿出那封压得平平整整的信,慎重地交到我手里。她真是我的好老妈,自从那年她偷偷拆开我的信件遭到我的绝食抗议后,她就再也不敢动我的任何东西了。
       并不见得完全是好消息。出版社认为文笔很美,也指出了作品里的很多可贵之处,然后就提了一大堆意见,最后建议,能否干脆把它改写成一个纪实性的东西。我觉得这个建议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虽然结局不如预期的好,但毕竟有人认真地看过它,并且肯定了它的一些东西,所以我并不太沮丧。
       老妈照例在一旁故作精明地观察着我。她突然对我说,你不用撒谎了,我知道你根本没在报社上班,其实你只要告诉我你的真实地址就行,免得我有事跟你联系不上。
       我一脸惭愧地看着她,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心里却在想,老妈,我怎么可能什么事都告诉你真相呢?
       然后我就去找康赛。税务局大楼是小城最为醒目的大楼。康赛在四楼。
       看到康赛的第一眼,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长胖了,整整齐齐的制服上面,白净的小脸看上去憨憨的。我大喊一声:康赛!他猛地抬起头来,一见是我,他的脸居然红了。
       他快步走了出来,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说:你怎么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出来了,他的声音都高兴得有点颤抖。
       我一把掀掉康赛头上的帽子,说你把头发剪短了?可我还是觉得你留长发更好看。
       他又一次窘得满脸通红,赶紧抢过帽子戴在头上,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还向左右看了看,顺便向一个正从他身边路过的制服笑了一下。我不满地说,你干嘛呀,鬼鬼崇崇的。话音刚落,就看见有些脑袋向这边探过来。我开始感到有点不自在。
       他把我朝走廊外推,指着外面一家小店,轻声说,你先在那里等我一会,我还有一刻钟就下班了,我一下班就过来找你。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叮嘱道:千万别乱走,就在那儿等我,啊。
       十二点整,透过巨大的玻璃大门,我看见税务局的人依次走向考勤机,他们在那里排队打卡,然后鱼贯而出。康赛也走在队伍里面,他走在他们中间,走得不紧不慢,中规中矩。很奇怪,以前他穿牛仔裤的时候,走起路来总是轻飘飘的,就像走在棉花上,不知是不是穿了制服的原因,我觉得他的步态突然变了,变得有点拖泥带水了。
       他来到小店,四下看了看,突然一把摘下帽子,放在桌上,笑嘻嘻地望着我。
       我却觉得有点别扭,我说康赛,你变了,和陶乐时的康赛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他垂下眼皮,难为情地笑了一下。
       讲讲你的生活,你回来以后,一切都还好吧?看得出来,你过得很好,比在陶乐时胖了,气色也好多了。
       陶乐!康赛的表情顿时变得悠远起来,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再次念道:陶乐!
       我说我后来给你写过好多信,可你一封也没回。
       那些信都被我母亲扣住了,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我有点明白了。我想起了自己的老妈,她远远不如康赛的妈妈厉害,她绝对没有跑到新疆去我把押回来的魄力,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讲,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我点点头说,我知道她,我已经领教过她的厉害了。
       小西,如果她曾经有对你不起的地方,请你不要记恨她,她现在再也不能去抓我了,她的一条腿已经残了,是因我而残的。
       康赛慢慢向我讲起了他被母亲抓回来以后的事情。
       他回来后,第二天就被母亲押到税务局报到去了。他被安排到缴税大厅上班。简单的岗前培训过后,他就正式上岗了。三尺柜台,几本票据,他坐在那里,一刻不停地数钱、开票。他说,你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想法,外面有人排着队等你,里面有头儿盯着你,有时,你想上厕所都找不到机会。
       没过几天,康赛就出事了。傍晚扎帐的时候,康赛的柜台短款八百元,头儿来帮他查帐,一连查了三天,也没有结果,头儿说,实在查不出来,就按制度办事吧。所谓按制度办事,就是责任人自动补上短款。康赛坚决不同意,他认为补上短款,就等于承认了自已的贪污行为,所以他坚决不同意赔款。
       不同意也没办法,谁也拧不过制度,局里决定,每月从他工资里扣掉二百元,分四个月还清。为了表示抗议,康赛拒绝上班,可他又不想让母亲知道这件事,怎么办呢?他突然有了个孩子气的主意,他早上按时从家里出发,在大桥下面逗留,在书店里看书,消磨着一天的时光,到了下班时间再一脸镇静地回家。可不到两天,母亲就知道这件事了。
       这次她没有埋怨他,她主动去局里替他补齐了短款,然后苦口婆心地劝他,要他珍惜得之不易的工作,但他说什么也不愿回去了。他对母亲说,他宁肯去卖烤红薯,也不愿去那个地方上班了,因为他受不了那种羞辱。母亲说,这怎么是羞辱呢?这是事故,任何一个做财务的,都难免会碰上这种事故,以后做熟练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故了。可他认定那就是羞辱。母亲生气了,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就想趁这个机会溜掉,我告诉你,这次你休想,我捆也要把你捆死在那个地方。
       第二天一早,康赛就被母亲从床上揪起来,他慢吞吞地走在前面,母亲抵着他的后背,走在他的后面。看得到税务局的大楼了,康赛停了下来。母亲在他后背又捶又打,吼他:走啊,停下来干什么?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你就应该好好地去上班,你以为我给你找到这份工作容易吗?你以为人人都有你这样的福气吗?早知道你会被小西那个死丫头带坏,当初就不该让她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
       一听到小西的名字,康赛拔腿就往回跑。为了迅速甩掉母亲,他也不管什么红灯绿灯了,在马路上横冲直撞起来,正是上班时间,汽车、自行车顿时乱做一团。他母亲没想到他会突然逃跑,可把她气坏了,她想也没想,紧跟着追过去。没跑多远,一辆摩托车撞倒了她。
       她的一条腿就此残了。
       小西,我完了,我这一辈子,在我母亲面前,我彻底完了。以前,她行动自如的时候,我总想着要逃出去,现在,她只有一条腿了,我反而不想逃了,我每天按时上班,下了班就向她汇报一天的工作。小西你能理解吗?我母亲为我献出了一条腿,我再也不能昧着良心违拗她的意志了,她用她的一条腿打败了我,她把我的一生都打败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康赛再也不会随便往外跑了,甚至,就算他母亲有一天过世了,他也不会往外跑了,从此以后,他会老老实实地呆在这个地方,过着母亲希望他过的生活。
       这时,小店门口突然走进来一个穿着税务制服的中年人,康赛赶忙起来,迎着他走过去。我偷偷观察他,他满面笑容,毕恭毕敬,而且发自内心。那人向他点了点头,又瞟了我一眼,径直上楼去了。康赛目送着他,直到他在楼上消失不见了,康赛才回转来,坐在我对面。
       我说,这人是你们领导吧?
       康赛点点头,说就是他,把我折磨得自信全无,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完全成了个傻瓜。康赛接着说起他到税务局后两件令他丢脸的事。
       第一件事,他母亲拿着他的诗稿,一瘸一拐去找了局长,她对局长说,康赛还是有些特长的,但他从小算术就不太好,为避免他再出事故,她请求局长能对青年员工用其所长,避其所短。康赛知道这事后,怒气冲冲地跑回去质问母亲,他说他宁肯忍受赔钱的耻辱,也不愿拿诗稿去为自己换取什么。母亲拍着桌子把他痛骂了一顿: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既然觉得它见不得人,当初为什么还要去写它呢?在凌厉的母亲面前,康赛总是无言以对。
       第二件事,也许是局办公室正好缺人手,也许是局长对这个瘸腿的老太婆动了恻隐之心,没多久,康赛真的从柜台提到了局办公室。上班第一天,就遇上起草文件,他从没写过公文,好不容易写完了,送给局长签批,局长说不行,这不是文件的写法。他只好拿回来,重写,再拿给局长看。局长说,怎么搞的,还是不行。这一次,局长把文件稿啪地扔在他脚下,他站在那里,想着要不要要去捡起来的问题,局长吼道:还不赶快拿去重写!他只好弯下腰去捡起来,拿回去重写。一共重写了四遍,第五遍,局长才嘀嘀咕咕地签了,边签边说,你母亲不是说你是个诗人吗?怎么起草一份文件还这么艰难呢?回到家里,康赛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嚎啕大哭,他从没受过这种侮辱,因为他的笨拙无能,他的诗歌、他的母亲都连带着受了侮辱。母亲知道后反而笑了,她说,这就好,这说明你终于知道上进了。康赛觉得她简直莫明其妙,他从没想到过上进这个词会落到他头上。
       小西,我现在才知道,我母亲真是太厉害了,她能从我身上看到我自己都看不到的东西。
       第二天,没有任何人要求,康赛主动找了些公文范例看了起来。他没想到公文原来是这么简单,条条框框,四平八稳,像一个个空套子,你只要选中一个套子,往里面填些适当的内容就可以了,比写诗不知简单多少倍。
       小西,你肯定想象不到,不到一年,我就成了局里有名的快手高手,你肯定知道一句话:越能干,越让你干。我要写的东西越来越多,白天在办公室做不完,晚上带回家接着做。有时我想,我还不如就在柜台上工作,那里虽然忙碌一点,但我的思想是自由的,业余时间是属于我的,我可以把自己分成两半。可现在你看,我整个儿成了别人的。
       有时我想,我要是不学会写公文就好了,可我做不到,我不能容忍他批评我,鄙视我,我本能地要站起来维护自己的尊严。
       小西你看,我先是在母爱面前妥协了,接着又在自己的尊严面前妥协了。我已经一败涂地了。
       康赛突然抬腕看了一下表,说,时间到了,我该去上班了。
       他马上换了一副表情,快步向税务局大厅走去。我看见他在考勤机前熟练地打卡,然后上楼,在拐弯处消失不见了。
       晚上,我又像以前一样,兴冲冲地向康赛家的小院走去。我总觉得白天跟他谈得不够畅快,我还有许多话没有对他讲,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情没有告诉他,另外,我还想把这本《林间清唱》送给他。刚一走进院子,我就听见了康赛母亲的声音:听说小西回来了?她肯定去找过你吧?
       小西回来了?我不知道。
       我告诉你,你不许去见她,你别不吭声,你要向我表态,这次你们不许见面!
       我知趣地退了出来。我在巷口站了一会,慢慢踱到街上,踱到以前那个卖烤红薯的地方,那个小摊子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卖小家电的商店。我感到出去的时间并不长,可街上的变化却大得很。
       一个人在街上闷闷地转了一圈,十分无聊,只好回家,正准备上床睡觉,却听见有人在敲我的窗户。拉开门一看,竟是康赛!他也不进来,只站在门外冲我招手。他说我只能跟你呆几分钟,母亲在家等我呢,我不回去她是不会睡觉的。
       他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气喘吁吁的站在那里。我说这么晚了,你还在干什么呀?
       你不知道,我妈给我在电大报了名,她说在机关上班,不能没有文凭。现在,我每天晚上七点半到九点半,还有每个周末,都要去电大上课。
       我点点头说,好好听她的话吧,她也是为了你好。
       小西,你一定觉得我现在很可笑吧,你不用安慰我了,你一定是这么想的,你知道吗?有时我会有些罪恶的念头,我想,要是那天我母亲干脆被撞死了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收拾好行李去找你。
       康赛!不许这样说。
       小西你知道吗,阿原和我闹翻了,彻底闹翻了,你知道他是怎么鄙视我的吗?他说我拿诗歌当敲门砖,门敲开了,诗歌这块破砖头就被我抛到了一边。他还说我其实一直就渴望着能有从良的一天。我当时就跳起来跟他打了一架。
       我说你们怎么像两个小孩似的,动不动就打架。
       这次不像以前,以前,我们打完了他就送我上医院,这次,他打完了就拍拍两手扬长而去,他说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了,他还骂我,穿上这身制服很牛逼是吧?什么狗屁诗人,什么柯尔庄园,什么陶乐,见鬼去吧!不过是一场闹剧!小西你是知道我的,你知道我其实……
       话没说完,他突然转过身,向楼下冲去。我有些发愣,正要关门,康赛又蹬蹬蹬地跑了回来。
       小西,我请你给阿原带句话,谁说我活着非得写诗不可,谁说的?谁给我的使命?当我写诗的时候,那些人鄙视我,疏远我,威胁我,当我不写诗的时候,你们这些人又来谴责我,数落我,瞧不起我,我到底该怎么做?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除了痛苦,诗歌给我带来过什么!谁又真正在乎过我的诗歌!
       康赛连珠炮似的吼完,不等我说话,倏地回头,向楼下冲去。我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过了一会,康赛又一次冲了上来。
       小西,我就不相信,一个上班的人,一个有着稳定工作的人,真的不能同时做一个好的诗人吗?真的不能吗?我偏不相信,我绝不相信,你们就等着瞧好了。
       我大喊:康赛!康赛!
       他再也没有回来。他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在巷口闪了一下,向大街上奔去。我趴在窗边,一直盯着他的背影,他行动起来可比以前迅速多了。我想起他以前,轻飘飘的步伐,漫不经心的眼神,连说话都是慢悠悠的。
       不一会,夜色就吞没了他。
        十二
       又过了三年,老妈去世了,我回来奔丧。
       多亏了康赛,我还没到家,他就在替我张罗了,他给我提供车辆,预订酒席,租借场地,布置灵堂,使这个葬礼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我很感激,没有他,这一切我是应付不来的,我觉得他比以前能干多了。
       他在人群里默默地走来走去,神情专注,时时刻刻都有事可做的样子,和三年前相比,他明显瘦了,沉默了,有时,他不得不停下来对人说上几句话,也十分简短,而且面无表情,吐字含混。我给他沏好一杯茶,想招呼他过来歇一会,顺便说说话,他拒绝了,他说他现在没空。不知是我们分开太久有了些隔膜,还是他觉得葬礼正在进行,不宜过多说话,整个葬礼中,我们几乎没有交谈。
       丧事办完后,我们终于坐在一起了。我碰碰他的手,问他,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吧?他的手动了一下,我以为他要来握住我的手,以前,在我们之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动作,但他没有,他只是稍稍动了一下,像瞬间的犹豫,然后就停了下来,静静地搁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他点了一支烟,一口就吸了小半支,这才没有表情地回答我的问题。
       小西,你以前也工作过的,你知道,那就是一个集装箱,一个流水线,像我这样的人,注定是那里面一枚生锈的钉子,一小段没有刨平的木头。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灰瞬间变长,危险地挂在指间。他喷出一股浓烟,在烟雾后面轻轻地说,母亲的脾气更坏了,年纪一大,她就开始想念那条腿,她越是想念那条腿,就越是觉得为我付出那条腿不值得。
       我不想我们之间如此沉闷,我拍拍他的肩,用愉快的声音说,不谈这些了,给我看看你的新作吧,我很想知道,康赛现在在写什么。
       他似乎还有话没有讲完,他不理我的新话题,径自说着自己想说的话。
       小西,我越来越感觉到,我的家乡不爱我这样的年青人。以前我就有这感觉,从陶乐回来,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很少有人信任我,包括我的母亲,我儿时的伙伴,也许你还信任我,可你杳无音信。
       小西,你还记得以前跟你讲过的荷尔德林吗?他的前三十年是在光明和天才的激情中度过的,在他三十岁那年,他悲哀地告别了青春。我经历得不多,但我的黄昏/那冰冷的呼吸已临近/我在这里寂静无声,如阴影一般/再没有歌,寒颤的心在胸中睡去。在他后四十年里,他成了一个神志不清的人,一个在朦胧和黑暗中写作“夜歌”的人,他说,我享过了世上的美好乐趣/青春的喜悦早已、早已远离/四月、五月和六月已走远/我什么也不是了,不想再活下去。
       小西,其实我的生命只到陶乐为止,当我被母亲押回家乡,押到那个流水线上,我就已经不是我了,可我实在没有勇气第二次自杀。别看我还活着,别看我还神志清楚,其实我已经死了,我连唱一首“夜歌”的力量也没有了。
       我想安慰安慰他,我试着向他伸出胳膊,想要抱住他,象以往那样,贴着他的后脑勺,贴着他的后背,猜猜他的心脏躲在什么地方,可他像没看见似的,两眼空空地站起身来,说,我要上班去了,再不走我就要迟到了。
       我赶紧起身从旧物堆里找出那本《林间清唱》,掸了掸灰尘,把它递给康赛。
       这是那些树林里的诗,我都给你整理好了,你拿走吧,三年前我回来的那次,就准备把它给你的,结果竟没有机会。
       康赛小心地抚摸着好看的封面,抚摸林间清唱四个字,迟疑着不敢翻开。
       我说你还记得晏子吗?要是能找到晏子,跟她那本合起来,就是你的全集了。
       康赛终于打开封面了,扉页上是他的照片,他披着柔顺的长发,穿着那条有破洞的牛仔裤,站在刚刚泛青的田野上,他的背后,就是当年的陶乐。这张照片是我拍的,照片上,他眼光热切,兴高采烈,我记得他正在对我说,小西,一定要把陶乐摄进去,把那只老母鸡也摄进去。我连他说这话时的声音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康赛一页一页小心地翻看着,我看见他的手指有些轻颤,很久,一滴眼泪掉下来,砸在诗页上。
       他突然抬起头来,脸上挂着难以形容的笑:
       小西,今生今世,我还想最后一次给你念一首诗,还是荷尔德林的,从陶乐回来后,我所喜爱的诗人只有荷尔德林。
       我常常觉得/如此毫无乐趣、徒然期待/还不如睡去,我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这样贫瘠的年代要诗人何用?
       我不想附合他的想法,也不想帮助他开脱,当你责怪时代的同时,有没有想到,时代正是千千万万个像你这样的人开创的。所以我说,也许,没有贫瘠的年代,只有贫瘠的诗人。
       我看得出来,他稍稍怔了一下。他本来是准备去上班的,他的自行车锁已经打开,两只车轮已经滚动起来,听了我的话,人和车蓦地停了下来。
       小西,你还记得我们刚到新疆时阿原说过的话吗?他说你是用行动在这个世界上写书,而我是用笔在写,也许他说得对。毕竟,丢下一支笔是很容易的,比丢下任何一种东西都容易。
       他说完就骑上车走了。快要拐上马路时,突然又掉转车头,朝我面前冲了过来。他从车筐里拿出《林间清唱》,往我面前一丢。
       小西,还是你来保存它吧,这样,你就会记得,你和晏子,你们都会记得,康赛,他曾经是个诗人。
       你呢?你什么也不要了吗?
       也不知他听见没有,他丢下那本书,身体向前一躬,车轮就滚动起来,载着他飞快地滑了出去。
       我又出发了。这次,我将去东部沿海的一个渔村。
       没想到康赛会来送我上车,他默默地站在车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开车前,他突然对我说,小西,如果我有了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要叫他(她)陶乐,康陶乐。
       原刊责编:周昌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