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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特稿]那个水仙鲤鱼的王国
作者:张悦然

《长篇小说选刊》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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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仙已乘鲤鱼去”
       《水仙已乘鲤鱼去》这个长篇是从春天开始写的。从春天到秋天,我一直没有为它找到一个满意的名字。每隔几天,我就会为它换一个新名字。随后立刻觉得新名字不尽如人意,再次换掉。一直到了9月——
       9月30日:决定用“水仙已乘鲤鱼去”作为书名。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仿佛这个名字也在寻找着我。这两句诗最早出自李商隐的诗《板桥晓别》: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我们终于遇见。它如此充分地贴近我,像是变成了一颗痣或者一条掌纹线。
       10月1日:今天翻查资料发现,古代传说里那条鲤鱼一跃而过,变成了龙的地方,竟然叫做“悦城”。好像它冥冥中在这里等着我。
       10月3日:我一直记得从前听过的希腊神话:美少年纳喀索斯不喜欢任何女子,只是痴恋自己水中的影子,最终无法忍受这煎熬,纵身跳入湖中,从此与影子朝日相伴。后来湖边开出一朵孤单的水仙花。因此,水仙代表着自恋的人,而它的痴,是一种病。可是这样的故事,我却不觉得纳喀索斯傻,只觉得很美。我想,那少年看着他的影子时,应当是很专注的,好像这世上,除却他与影子,再无他物。
       10月4日:只对三两个人说起了我决定的小说名字。我试图向他们解释“水仙”和“鲤鱼”在我心中的意义。不过这些都是徒劳,它们在我心中建造起一座无实体的城。仙境、欣欣向荣的马戏团、水墨彩虹和宝石蓝的花岗岩……
       10月7日:我一直喜欢没有太多旁枝、茎枝光滑、颜色纯一的花,比方说马蹄莲,比方说水仙。童年时,我生活在中国北方,那时气候要比现在冷一些。过年前家中总是会有南方运来的水仙,家中有暖气,因此水仙不久就开了。初来的时候,水仙不过只是几块形状怪异的丑陋块根,又像是大个子的马铃薯,这样普通。四年级的时候,我才知道水仙花根有剧毒,有人当真误当马铃薯吃了,因此送命。这些是同班的女孩M告诉我的,她还说如果她爸爸再对她妈妈动粗,她一定会把这个煮在爸爸的晚饭里。她后来转学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这样干了,可是如果我盯着水仙的根看得久一些,就会心惊——M恶狠狠的话好像又响起来。
       10月11日:今天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女伴E。E曾自杀过,她在某个冬日忽然告诉我。E有非常脱俗的少女时代,那时她是一个锐不可当的女朋克。后来她决定与自己荒唐的往事清算并解脱自己。酷爱水仙花的E用她爸爸修剪水仙花根的刀割开了动脉。获救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丝毫女朋克的特质,再也不喜欢水仙花,甚至——我记得她是晕血的,因此十分怀疑她讲的那件事不是真的。当一个女朋克可能自始至终都是她的梦罢了。不过我似乎继承了她抛弃的爱好,开始喜欢和摆弄水仙花。后来我在小说中写过这样一个女孩,以切碎水仙花根为快乐。她叫小染。
       10月12日:按照中国旧时花历,十一月对应的是水仙。水仙是洛神。
       10月15日:再一次想起少年时那个心仪的男生描绘的我们的未来。他说,我们到一个有水草和金鱼的地方过潮湿的生活。水仙和鲤鱼的境界,似乎比这诺言中的仙境更加华丽。
       10月19日:我在小说中写到夏天在丽江放生鲤鱼。这一幕甚是柔美安和。我写了好多遍这一段,就好像回去了许多次。
       10月23日:小说已经接近尾声。水仙自恋、自私的一面,事实上在这个小说里只是很淡很淡的影。而我一直希望能够孤挺站立,不依赖谁,并且还要像水仙眷恋地看着它的影子一样,沉迷于这个独处的世界。也许这对太严酷了些。但是我要她做众多女孩的榜样,做我的榜样。嗯,非得这样。
       10月24日:单瓣的水仙花,叫做“金盏银台”,复瓣者名曰“玉玲珑”。
       10月29日:在网上看到一本最近出版的有关女诗人普拉斯的书。普拉斯和她同样著名的丈夫——诗人特德·休斯之间的爱恨离合,甚至比他们的诗歌更加惊艳。先前我对他们的爱情惨剧略知一二:普拉斯和休斯那样相爱,却终究是不能一起生活。普拉斯因为休斯的移情别恋而绝望,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休斯的余生都活在世人的唾弃和深深愧疚中。可是这几天,忽然在搜索其他资料的时候,再次读到了休斯在普拉斯死后写的诗集,《生日》,又看到了普拉斯的一些言语。她是这样咄咄逼人的女子,从不给人快乐和希望。她歇斯底里,她疯癫抑郁,她令人卷入万劫不复的风暴……我惊异地发现,普拉斯的故事与我幻觉中的丛微暗合。此前我还在犹豫是否应当在结尾如此安排丛微的归属——是否过于惨烈……然而普拉斯的悲剧,又像是早早埋藏在这里的果。她们都是过于激烈的女子,没有别的方法,除非一种哀绝美艳的毁灭。
       11月1日:我的朋友马良他专程去了离上海不远的江南某处。他为我拍了有关水仙的照片。
       11月29日:小说一直在反复修改,因为我总觉意犹未尽。那个水仙鲤鱼的王国,再不能忘却了。
       12月4日:今天我又梦到鲤鱼了。妈妈说,这是吉兆。
       不肯停歇下来的鸟儿,这棵树停一下,那棵树栖片刻,无视任何一棵树的挽留。
       着了迷
       着了迷的时候,你就会变得很轻。越来越轻,脚离开地面。是的,那感觉就像飞。
       小的时候,我曾幻想着日后成为一个癫狂的艺术家。每每看到手指飞一般地在钢琴键上起落滑移,看到扭动的线条和狂躁的颜色,看到热泪盈眶的朗诵,看到累积成垛的手稿,就会格外激动。那时,我甚至不懂得何谓艺术。仅仅因为那样的一种姿态,像激烈的风,呼呼地把汗毛孔都吹开了,让皱巴巴的心灵平顺了,让一个个紧锁的房间变成了迂回的长廊。是的,在我着迷于某种艺术之前,首先着迷的,是自己头脑中形成的那样一种艺术家姿态,风驰电掣,像阿童木和哪吒。回想起来,小时候的我,是一个有点英雄主义和几分表现欲的倔强小孩,喜欢在每个寒暑假每一月每一周都制订一张计划表,并且在每天计划落空的打击下,仍旧百折不回地按时张贴次日的新表格。
       成长像一场长久不退的高烧,它让我们变得滚烫,变得晕眩,变得忘了到底要往哪里去。浑浑噩噩地走着,忽然发现,自己的那点英雄主义不见了,表现欲融化了,原来我的伟大理想不过是个雪人,时辰一到,就化作一摊污水。是的,在我的青春期里,好像没什么伟大梦想。我只是在发烫,忧伤像是一场流行感冒。而写作也许就是高烧的并发症。有一天我觉得世界变得更加灼艳,死板的墙变成了虚掩的门,所有的空容器都被充满了,有丰盈的水声——这一切,也许根本没有发生,它们只是在我的心里鼎沸。我被只是存在于脑海或笔端的幻想迷住了。
       当我思考在这本书结束时,要留下一点什么话时,心中就凸显出三个字:着了迷。在将要过去的这一年,我感到自己的意志和迷恋,像有力的脉搏一样,成为“生”的证据。这一年我写了《水仙已乘鲤鱼去》。在这里面,有着在我回忆中抑或想像里的“着迷”。迷也许是小说,迷也许是自恋水仙爱上的影子,迷也许是放生鲤鱼许下的心愿,迷也许是灼灼逼人的记忆,迷也许是沉和在所不惜的追随,迷也许是曼心心念念的盛赞,迷也许是优弥深信不疑的交付……迷是巧克力,迷是房子,迷是旅途,迷是允诺,迷是幻听和耳语,迷是倾诉的日记本,迷是腐烂的猫咪,迷是黑夜大街上的奔跑,迷是哀怨的昆曲,迷是一直在进行的告解和道别……迷是瘾。迷是魔。迷和魔之间有一条微妙的界线,糟糕的是,那条线是不可知的,唯有你已经越界了才得知。因此,每一种着迷都存在潜在的危险和破坏性。
        我的爸爸看过我的小说后,在一次出差回来的时候,给我买了一个面人,和很多年前给我买的那个一样。米老鼠已经不再是面人师父的宠儿了,因此它看起来有点落伍的窘迫。如我在小说中所写,爸爸的确在我吵架的时候把米老鼠面人的头弄掉了。他以为我不记得了,可是我怨了他好几年。我总是在对这样琐屑事情的追溯中索要多一点的宠溺。
        可是爸爸说,米老鼠的头不是他弄掉的,他不会这么干。也许吧,也许那只是我的幻想。那一切,都不是我的回忆。也不是我的记忆,她是我在某个寂寞的午后制作的风筝。线被挣断之后,她变成一只蝴蝶。后来落在水里,就变成了我的影子。也或者,她落在了岸上,变成了一株水仙花。我不知道,但我答应过给她一个好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