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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特稿]温情是寒夜尽头的几缕晨曦
作者:迟子建

《长篇小说选刊》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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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作家,不少评论家说你是文坛上的独行客。你的创作,无论是大题材,还是小题材,都有自我的见解和探求。营造温情是你小说总体上的一大特色,也是你赢得众多读者的重要因素。然而读者和批评家对你的温情表达却有很大争议,关键在于你的温情是否有些过了。这太过温情的笔触遮蔽了人生某些残酷的世相,阻遏了你对人性中恶的一面的更深一层的探究和揭示。而你则坚持认为,温情表达过多而造成了你的作品的某种局限,主要原因并不在于温情本身,而是你表达温情时力量过弱所致。《伪满洲国》这部历史题材小说,同样是浸透着温情的作品。小说出版后,读者好评如潮,你自己也认为是迄今为止最为满意的一部小说。历史书上所谈的就是历史和对历史的评价,而用小说表现历史就要像你的小说这样,靠形象来说话。可能是因为《伪满洲国》所叙述的故事太悲惨太凝重了,迄今我读到的几篇评论,都把注意力放到小说的历史政治意义上去了。而我却深深震撼于你所赋予的人物的人性意义。这部小说写的是你出生前几十年甚至更久远的人和事,这单靠对当下的体验是难以完成的。请谈谈你对想像力的理解。此外,你的创作日趋朴素,《伪满洲国》的语言感觉更是如此。小说开头“吉来一旦不上私塾,就会跟着爷爷上街弹棉花,这是最令王金堂头疼的事”非常有意味,给整个作品定下了叙述的调子和感觉。这样的口语化叙述方式,平实而质朴,写作中你是怎样保持叙述语调的一致的?
       我的很多作品意象是苍凉的,情调是忧伤的。在这种苍凉和忧伤之中,温情应该是寒夜尽头的几缕晨曦,应该让人欣喜的。我一再强调过,我对辛酸生活的温情表达是没有错的,只不过表达温情时有时“火候”掌握得不好,我想年龄的增长会弥补这一缺憾。
       关于想像力,我非常想表达这样一种观念,即作家可以分成多种类型,有的作家是写自身的生活经历,其中也有一些写得非常精彩,成为非常优秀的作家。但我觉得仅仅靠叙述所见所闻写不出好作品,因为作家是要靠想像来完成艺术创造的。一部作品如果单单靠史实、靠完全真实的历史即完全真实的人物事件构筑而成,那会是非常匠气的,也没有光彩。就我的创作而言,我很庆幸我所处的社会环境给我提供了想像的空间。我常想,假如我经历过那个时代,从那个时代走过来,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再回首往事去写它,我未必会有激情,未必会有那种强烈的表达欲望。恰恰是因为这个时代离我很远,而又发生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你追忆起来便有了非常遥远又非常亲切的感觉。譬如在《伪满洲国》的写作中,我一进入这想像空间,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好像有一座大房子矗立在这儿,很多人都陆陆续续搬进来了,除了溥仪等个别人之外,大都是我想像中的人物,他们活灵活现,与我朝夕相处。作家的想像力是要靠写作来锻炼的,在以前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中,我就着力进行想像力的锻炼,在《伪满洲国》的写作过程中,我又发自内心地、很痛快地锻炼了一回。
       历史是过去发生的事情,评述历史总是后人们做的事情。就像现在发生的“历史”,我们不能做出完整、客观、公正的评价,而需要后人来做一样。我对过去的那一段历史也这样看,这就是我很庆幸我是历史后人的原因。在创作的准备过程中,看了一些资料之后,我首先觉得这一段历史是不应该忘记的。比如说,当时日本人在伪满境内有平顶山大屠杀,有惨无人道的731细菌部队,还有在边境一带滥抓劳工修筑伪满洲国要塞等等。我认为这些重大历史事件都是值得书写的。但是我的着眼点还不完全是这些,作为小说来表达它们,我觉得还得靠我作品中的人物来支撑。所以我在动笔之前,迫切地想知道伪满时期的经济状况,文化状况,风俗等等,我花了较大力气做了一些这方面的研究。它们丰富了我对那样一个远逝时代的联想。我的基本态度是,尊重历史,保持历史的真实,在保有一个作家应有的良知的同时,对我作品中的人,不管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赋予以人性的意义。
       在写作时我还有一个想法:伪满那一段历史仅仅靠一个“皇帝”,几个日本人,以及历史书上记载的一些人,无论如何是不完整的。而在众多的小人物身上,却更能看到那个时代的痕迹。从社会各个层面的人物身上,你能看到普遍的不满。他们中有这些不满,也有爱情生长,也有婚姻,也有亲情,也有那些尔虞我诈的东西。我想应该从他们身上来看这一段历史,所以我在作品中往往特意让小人物来说历史。比如看日本人平顶山大屠杀资料的时候,我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人们基本上都被杀掉了,逃出来的很少,大概只有几个人。所以我在描写这一惨案的时候,设计只有一个小孩逃出来了。我绝对不想把这一残酷世相整个地写出来,我只写它的一个片断,把人物放进去来体现这个事件。因为我觉得单纯去写事件没有意义,事件只有人去经历了,它才会有意义。于是我写了吉来的姑姑,她从新京嫁到平顶山,怀了孩子还没有生下就遭遇上大屠杀,真是很惨的。但我又觉得,在那样的时代,发生这样的事情,又是很正常的。因为在那样的时代,人的命运是不能由自己做主的,他(她)随时随地都可能遭遇到意外的变故。像吉来的姑姑,她喜气洋洋地嫁过去,想生一个孩子,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中秋节的时候还在供月,等等,一切都那么安乐、平和,但你就是不知道生活中还有这种惨案,随时就发生了。我就这样让人物在幸福平和的生活当中,突然遭遇到这种变故。于是这个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就通过吉来姑姑的命运体现出来了。
       人的故事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是小说家应该努力和探求的方向,如果仅仅从战争的正义和非正义层面去写人物,这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就非常地“一统化”了。作品中三个人物是我塑造得较为满意的。胡二是土匪,可他更是一个敢爱敢恨值得信赖的一个人;中村正保的遭遇令我这个作者也对他抱以同情,这日本人在你脑海中就不会浮现出寻常的鬼子兵的形象;而王金堂坚韧的生命力,我也为他所震动,写到东北光复后他历经屈辱和磨难与老伴重逢的一节时,我自己也十分激动,眼睛竟有些潮湿,仿佛真的经历了他所经历的一切似的。我想这是三个个性丰满的人物,因而如今忆起他们仍是历历在目。
       其实我一直信奉用朴素的文字来表达传神的生活这一原则的。我喜欢朴素的生活,因为生活中的真正诗意是浸润在朴素的生活中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喜欢朴素的事物,而且往往容易被这些朴素的事物所感动。表达朴素的事物和感情,自然要用朴素的语言才能契合。除了这个原因之外,我想我朴素的语言状态,还与我喜欢中国的古典小说有关。我觉得古典小说的语言非常讲究,它不罗嗦,简约而有韵味,很雅。现代小说语言应该向古典小说语言学习,去追求这种朴素而雅致的东西。就《伪满洲国》的创作而言,我确实在语言上下了一番功夫。首先我想,这样篇幅巨大的一部长篇,应该有一个很好的适合它的叙述方式,就是说,要从容不迫地去写,用平静的语调来叙述,不要很激情地来表达这种比较悲惨的故事,而要从平静中看出激情,看出这大的悲哀来。我采用这种慢慢悠悠的叙述方式,还有一个好处,读者读这些遥远而纷繁的故事不会感到吃力。至于小说的开头,现在的这句话,读起来的确很平易,很流畅,可当初写开头时我却是非常非常的痛苦。我写了一张撕了一页,写了一张撕了一页,整整写了一天,直到写成现在这个模样,才算找准了小说的调子。之后就很顺了,每天写两三千字。如何保持小说的调子?我的办法是,今天开始写作之前,回头把昨天写的内容再看一看,找出感觉,接上“气”,力避昨天是一个调子,到了今天又变成另一个调子。就这样通篇下来,我觉得文气还是一贯的,是娓娓道来的。所以对整部作品的语言感觉我比较满意。
       (本文是珠海教育学院中文系副教授、学者、迟子建小说研究专家方守金先生与迟子建所作的一次访谈节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