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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三文鱼洄游
作者:刘晓鸥

《小说月报》 2009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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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婆要来温哥华,姚小琼和赵豫吵了一架。吵完,姚小琼就带着儿子阿诺去美国西雅图购物去了。
       十年前,赵豫离开老家河南到北京创业。姚小琼留守了一年就带着女儿妞妞寻夫来了。赵豫的老板角色进入很快,又买车又买房,姚小琼不跟着不放心。国内闹“非典”那年,赵豫一家移民到了加拿大的温哥华。走时,女儿妞妞八岁,儿子阿诺周岁半。
       赵豫把老婆孩子安顿好就回国了。他和许多来加国的投资移民一样,让老婆孩子在温哥华享清福,自己回国赚钱,像一只候鸟在太平洋上空飞来飞去。
       “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和孩子,可是要成功就会有牺牲。”每次在机场分手,姚小琼哭天抹泪,赵豫就这样安慰她。当然,拥抱和亲吻也不能省。
       赵豫和所有优秀男人一样,顾家,孝顺,怕老婆。
       刚到异国他乡,姚小琼语言不通,人地两生,又一个人照顾两个小孩,紧张和不适,让姚小琼又失眠,又脱发。每次和赵豫打越洋电话,都哭哭啼啼,甚至后悔移民来加拿大。赵豫提出让父母过来帮她,他们退休了,闲着也是闲着。
       姚小琼说:“NO!来了反而添乱。我照顾两个孩子,再照顾公公婆婆,还活不活?!”赵豫心里不痛快,可见妻子过得的确不轻松,她要重新学车考驾照,要上新移民的英语班,女儿妞妞上学要接送,给儿子请了保姆,她也得劳心费神,怎么说保姆是外人。来温哥华的第二年,姚小琼就让她母亲来探亲了,岳母在温哥华住了半年多才回国。
       前些年国内房地产红火,新楼盘如雨后春笋,需要大量钢材等建筑材料。赵豫恰好是做钢材生意,迎合了市场。他把赚的钱源源不断汇到温哥华,姚小琼换了三次车,最后一辆是奔驰吉普350,折合人民币一百多万。搬了三次家,越搬地段越好,房子越大,最后搬到了西温的一个花园别墅。
       西温是温哥华的富人住宅区。依山傍海,密林浓郁,每栋房子都在密林深处,建筑风格各异,北美风情,欧陆风情,南美风情,都在这仙境一般的半山坡上错落着,据说,一些好莱坞明星都在西温买了房子。
       搬到西温之后,赵豫想接父母来的念头更是强烈。来加拿大几年了,姚小琼只带着孩子回过一次北京,没有回河南看望公婆。移民后,赵豫有了空闲就飞温哥华,无暇回老家探望父母,算起来他已经两年没见过父母了。
       姚小琼再怎么不乐意,赵豫还是铁了心把父母给接了出来。
       机场里接了父母,父亲的模样倒没什么大变,只是身架更是矮小了一些。母亲明显老了,墨黑头发一看就是染的,发根儿白如雪。父母自然是不认得妞妞了。离开河南后,父母就去过一次北京,那时妞妞还上幼儿园。眼前的妞妞,是个亭亭玉立,说一口流利英语的小老外。
       赵豫说:“这是爷爷和奶奶,小时候你在奶奶家住过的,爷爷奶奶带你坐火车去少林寺看小和尚练功,记得不?”妞妞茫然地摇着头。
       母亲凑得近近地打量儿子,“头发哪儿去了?瘦成这个样子。”母亲摸着儿子的手,啧啧道,“还是小琼比你强,又水灵,又白胖,一看就是营养好。”赵豫忙打哈哈:“小琼前几年可瘦了,身体刚缓起来。”
       他知道是姚小琼最怕别人说她胖,这些年一直在尝试各种各样的减肥秘方,母亲是哪壶水不开拎哪壶。
       开车离开机场,赵豫问旁边的姚小琼:“去列治文吃饭好不好?”列治文是中国餐馆最集中的地方,华人也多。姚小琼说:“还是去Robson stree(市中心)去吃意大利牛排,妞妞也想吃。”
       车后排的母亲插话说:“回家吃面条吧,你爹的胃不好,飞机上的饭你爹吃不惯。”赵豫从车后视镜里瞥了父亲一眼,父亲的脸色暗黄,无精打采。姚小琼嘟囔一句:“谁做啊?今天保姆请假了。”母亲两手把着赵豫的车座背说:“我做,我做,家里有面粉吗?”
       父亲的胃病,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了。至今回想起来,赵豫总觉得是自己偷了父亲的胃,自己的那份健康,原来是踩在父亲的肩膀上得来的。赵豫的父亲是个小学教师,母亲是搪瓷厂的女工。赵豫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妹妹,他排行老三。父母的微薄薪水,养六口之家实在是小马拉大车。母亲的任务是日复一日在烧瓷车间,举把焊枪在铁坯脸盆烧白瓷绘制图案。这个工种是母亲自己要求来的,因为是高温车间,烧瓷车间的工人,每个月可以拿到六块钱的营养费。母亲每天都是一身汗,下班先在厂里洗澡,然后就回家做饭。母亲在一个黄瓦盆里和满一盆的玉米面,或红薯面、高粱面,捏出一大蒸笼的窝头来。中间蒸几个白面馒头,那是给父亲留的。
       一年到头,饭桌上都见不着肉。菜只有咸菜疙瘩,好一点是熬大白菜,要么是面条汤。赵豫小时候身体羸弱,三天两头闹病,八岁时和五岁的妹妹一般高。校医曾是父亲的学生,免费上门给他扎针灸,效果不大。父亲叹口气:“这孩子是营养不良,用不着扎针。”父亲叫母亲把馒头给他吃,母亲偶尔从食堂带回家给高温车间工人的营养餐肉菜包子,父亲也舍不得吃给赵豫吃,还带头拿起一个红薯面窝头,大口地吞起来。哥哥姐姐妹妹常因为赵豫老吃细粮而和父母闹脾气,说父母偏心。
       赵豫生在乱世,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食品都凭票供应。豫中平原盛产小麦,竟也开始搭配百分之四十的粗粮。家里四个孩子,齐齐地到了长身体的时候,口粮就有些紧缺起来。父亲就用高价买下别人不吃的粗粮,来补家里的缺。每天开饭的时候,父亲总让母亲和几个孩子先吃,等他给学生批改完作业,坐下来吃的时候,那个盛白面馒头的篮子已经空了,红薯面做的窝头虽然也抹了几滴菜油,仍然干涩如锯末。父亲嚼了好久,还是吞不下去。直嚼得脖子上鼓起一道道青筋。赵豫看了心缩成紧紧的一团,可是到了下一顿,依然抵御不了白面馒头的诱惑。
       父亲有一天在课堂上晕倒了。晕倒的原因是贫血。他犯胃病好长时间了,赵豫在半夜听到父亲的呻吟声,母亲压低声音劝他去医院看看。医院要父亲住院手术,可父亲怕花钱就没有住。以后父亲的胃病时好时坏,始终没有痊愈。
       父亲对四个孩子期望很高,说谁有本事谁就去考大学,爹娘砸锅卖铁也供他!结果,只有赵豫考上了大学,妹妹考上了护校,哥哥姐姐都进了工厂。
       后来他们各自成了家,搬出去单过了。父母依然留在老房子里,老两口相依为命。
       赵豫发迹后,第一件事就是给父母买了房子,郑州最好的花园小区。母亲坚持要住一楼,说这样接地气,住高楼憋气。
       关于父母来温哥华的住处,赵豫两口子有过激烈的讨论。赵豫觉得父母年龄大了,腿脚不方便,怕上下楼摔跤,应该住在一楼对着花园的那间屋。姚小琼说这间屋是妞妞的琴房。姚小琼花钱给妞妞请了钢琴家教,一位移民多年的上海音乐学院女教师。妞妞的钢琴已经考了九级。先不说搬钢琴要请人有多麻烦,楼上是卧室,他们两口子占大卧室,妞妞和阿诺占一个卧室,正好有一间客房。客厅有沙发和电视。
       两人争执半天,结果是赵豫的意见胜出。是因为赵豫的一句话:“我父母来探亲,就喜欢和孩子在一起,妞妞练琴他们准会在一旁看,妞妞肯定分心。”这句话一下子把姚小琼提醒了。她沉吟半天,才说:“要搬,你搬,我不管。”赵豫知道这就是让步的意思了。
       赵豫找了搬家公司来帮忙,花了一百加币,把三角钢琴搬到了二楼。这才收拾出父母的房间。这是一座西班牙风格的别墅,地面两层,地下一层,加起来面积有五六百平方米。前房主是个意大利籍白人老太太,卖房子时连家具一起卖给了赵豫夫妻。白人老太太是个建筑设计师,房子的装饰、色彩、家具,乃至墙壁上、楼梯上的油画都令人赏心悦目,极具异国情调,每个细部都无可挑剔,精致、优雅。可父母的房间却极简单洁净,只有一张双人床,一个很小的写字桌,有衣帽间,卧室没有衣柜。没有一样花哨的地方——正是父亲平日喜欢的样子,而不是母亲喜欢的。母亲喜欢屋子里放一些小摆设,如花盆、茶具之类的东西。
       
       赵豫开车带父母到海上乘船去了维多利亚岛游玩,之后又去了繁华市中心,游览了斯丹利公园,野鸭子在绿草地上闲庭信步,碧蓝的大海上停泊着无数只私家游艇,私人小飞机跟蝴蝶一样飞上飞下,父亲看得两眼发直,连连感叹:“白求恩的故乡就是好啊!”
       姚小琼说:“爸,您还是老师呢,白求恩不是温哥华人,蒙特利尔才是他的家乡。”父亲有些尴尬。赵豫哈哈道:“反正都是加拿大,一样,一样。”
       赵豫住了几天,就飞回北京了。临走叮嘱姚小琼:“拜托你,对我父母好一点,我欠他们太多了。”
       父母节俭惯了。在赵豫家,晚上母亲老是随手关灯,弄得客厅黑乎乎的。姚小琼说:“妈,加拿大电便宜,用不着省电。”母亲嘴上应着,心里是不认可的。
       姚小琼开车带着妞妞回来,老远就看见自家门口的照明灯不亮了。加拿大人的习惯,每家院子门口的灯都是彻夜开着,即使主人外出旅游,灯到了晚上也自动开启,表示家里有人。姚小琼一进门就喊起来:“爸,妈,加拿大的电力资源丰富,用不着节电。整个城市到了晚上灯火通明,家家所有灯都开着,白人也迷信,认为这样才能够把财招来。”
       父母舍不得用洗衣机、烘干机。老两口穿脏了的衣服,母亲总是用手在卫生间里洗了,父亲在花园里的两棵树上拴了一根绳子晾衣服,把裤衩、秋裤、背心都晾上,一天到晚都能看到万国旗帜飘扬。姚小琼很生气,说:“老外从来不在花园里晾衣服,都是用烘干机,您二老这样,让白人邻居看到会笑话我们的!”
       母亲一边往绳子上晒被子,一边说:“我们是中国人,习惯把衣服晾太阳底下。”
       姚小琼气得脸都白了:“这是两回事,入乡随俗的道理您该懂吧?!”以后母亲就不在花园里晾了,把衣服就搭在卫生间,知道儿媳妇也是不允许的,嫌湿答答的水会把地砖浸湿,就在姚小琼不在家的时候晾,她一进家就收起来。
       父母每天早晨不到七点就起床了,然后就大声说话。八点半就开始用吸尘器吸地,声音特别大。姚小琼气恼得不行,她每天都半夜睡。加拿大的凌晨是国内下午,她要和北京的赵豫通电话,说家里事,也说生意上的。她每天都睡到上午十点多才起床。儿子由家教接送。家教叫安荃,是从北京来温哥华的访问学者。安荃每天早晨开车来接阿诺上学,然后她再去自己进修的大学上课,下午三点阿诺放学,她再赶去接他去高尔夫球场训练。姚小琼给安荃的月薪比在餐馆里端盘子要多得多,还不用上税。安荃的丈夫在多伦多读博士,正是用钱时候,安荃很珍惜这份工作,把阿诺带得很好。最让姚小琼满意的是,安荃英语不错,和阿诺说话很少有说中文的时候。
       公婆来之前,姚小琼就和赵豫约法三章:不要让公婆插手两个孩子的事情;不要对保姆发号施令;不要对她的事情说三道四。果然,老两口一来就提出孙子由他们带,他们漂洋过海来加拿大不就是为了看孙子吗。姚小琼没吭声,拿眼看赵豫。赵豫只好站在她这边,说小琼的意思是不想让父母太累,阿诺可不是一般的淘啊。老两口面面相觑,不再坚持了。
       姚小琼忍了几天,终于和公婆说:“在加拿大清扫草坪的工人都要在十点半工作,加拿大人正常上班时间是九点,洋人邻居都是晚睡晚起,这样噪音对人家是干扰!”公婆安静了几天,地是不吸了,又改在花园里种菜了,是那种见缝插针的种法。
       姚小琼在越洋电话里和赵豫发牢骚:“你爹妈把我花钱请园艺师设计的花园,弄得跟庄稼院一样。”赵豫安慰道:“亲爱的,看我的面子,你再将就一下,等他们走了,咱再把菜都拔了。”“好吧,还能怎样。”姚小琼娇嗔地回答。
       说到底,姚小琼是很爱丈夫的。当年她大学毕业分配到银行上班,同事给她介绍的第一个对象就是赵豫。她看了一眼,心里就喜欢了。赵豫相貌堂堂,学历也高,在进出口公司工作,是理想的结婚对象。俩人交往之后,姚小琼还发现了赵豫身上的不少优点:沉稳、睿智、温存,还浪漫。有一天,他冒着大雨撑着伞来接她下班,她这辈子都忘不掉当时的惊喜和感动。结婚不久,赵豫就辞职下海了,几年时间就创造了财富奇迹。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姚小琼的朋友们都羡慕她不但干得好,嫁得更好。
       公婆操劳惯了,到了温哥华也积习难改。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做上一桌的饭菜,等姚小琼和孙子孙女回家。婆婆做饭,还是国内的那种做法,葱姜蒜花椒大料红绿辣子,旺火爆炒,一屋的油烟弥漫开来,惹得火警器呜呜地叫,做一顿饭,气味一个晚上也消散不了。
       加拿大别墅的厨房都和客厅连在一起,洋人或老移民华人,做饭极少用油烹炒煎炸,都是用烤箱烤牛排、烤火鸡,蔬菜大都是生吃或用水蒸煮。家家的厨房都敞亮,一尘不染。
       姚小琼和两个孩子的生活习惯已和加拿大接轨,做菜很少用油炒,一般都用烤和蒸煮的做法。公婆来了一个月,一桶色拉油就见了底。是他们半年都吃不完的油量。很快家具墙壁上,就有了一层黏手的油。
       姚小琼说妈做饭您把火关小些,赵豫也在电话里说妈您多煮少炒。母亲回嘴说你们那个法子做出来的还叫菜吗?勉强抑制了几天,就又回到了老路子。后来,姚小琼就带着妞妞和阿诺在外头吃饭。一天晚上,姚小琼给阿诺拿果汁,打开冰箱,吓了一大跳。冰箱里塞满了馒头。原来婆婆无饭可做,就买了三大袋子白面,蒸了一大锅馒头,晾凉了存冰箱里。
       白天,姚小琼很少在家,健身,逛街,和朋友聚会,她忙得很。这天中午她有个聚会,临时决定回家换衣服。正巧赶上老两口吃午饭,饭桌上几个用微波炉打热的馒头,一碟国内带来的榨菜,两杯白开水。姚小琼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爸,妈,我们家不至于穷到这个份儿上吧?你们这么做,叫我怎么跟赵豫交代?!”
       公婆垂下眼皮,跟犯错误的小学生似的说:“不要紧,我们在老家中午就这么凑合吃点,不关你的事。”以后,姚小琼就经常从外面买些外卖带回来,给公婆做午餐。
       老两口去公园和大街上散步,把人家丢弃不要的空酒瓶、空纸盒、小孩自行车都捡回家,花园里有一间放工具的房间,现在里面堆满了这些破烂儿。
       公婆的不讲卫生,也渐渐地让姚小琼头疼。家里有洗碗机,公婆从来不用,也不想学。婆婆洗盘子不洗盘子底,碗底也不洗,刷锅不刷锅盖。保姆看不下去,说您没洗干净啊!婆婆操着很重的河南话辩解:这样洗省水。
       保姆说:“加拿大有的是水,您出国了观念也该转变。”婆婆在背后就跟公公说保姆的坏话:“崇洋媚外,出国不还是给中国人看孩子,有啥了不起!”
       公公抽烟。公公在诸般事情上节省,可是却不省抽烟的钱。公公的烟是从国内带来的。两只行李箱里光烟就占了半箱。公公别的烟都不抽,嫌不过瘾,只抽云烟。公公还爱走着抽,烟灰一路走,一路掉。掉在地毯上,眼神不好,又踩过去,便是一行焦黄。姚小琼一气买了六七个烟缸,每个角落摆一个,公公却总是忘了用,公公的牙齿熏得黄黄的,一说话就带烟油子味。用过的毛巾、茶杯、枕头、被褥没有一样不带着浓烈的烟臭。
       公婆喜欢男孩。可赵豫哥哥、姐姐生的都是女孩,当年公婆听说姚小琼生的又是一个女孩,就很失望。公公只让婆婆来医院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妞妞就走了。姚小琼在北京生了阿诺,公婆高兴坏了,坐了一夜火车从郑州来北京看孙子。
       阿诺虎头虎脑,人见人爱。阿诺一岁起就跟着家教学说英文。如今,阿诺说英文比说国语还流利。阿诺五岁时,姚小琼就以年薪十万加币请了一个菲律宾籍的职业高尔夫教练,教阿诺打高尔夫球。姚小琼像打造航母一样,一心想把阿诺培养成真正的贵族。公公很稀罕阿诺,见了阿诺就想抱一抱,亲一亲。阿诺说不要碰我。阿诺说的是英文,公公听不懂,却看出阿诺是一味地躲。公公伸出去的手收不回来,就硬硬地晾在了空中。
       
       那天赵豫也在家,竖起眉毛说:“阿诺你听着,你爸爸小时候把爷爷的那份白面馒头吃了,身体才结实的,可爷爷却得了胃病。没有你爷爷的疼爱你爸爸不会有今天,你爷爷碰你一下都不行了?”姚小琼不看赵豫,却对公公说:“阿诺不习惯烟味,从小到大,身边没有一个抽烟的。”公公听了神情就是讪讪的,从此再也不敢碰阿诺。
       公婆的签证是六个月的,可是公婆只待了三个月,就提出要走。其实公婆是希望儿子和媳妇挽留的。温哥华的自然风貌,色彩斑斓的四季轮回,水晶般清新的空气,天堂般安静的环境,质朴的风土人情,夏季清凉如秋,冬季温暖如春,蓝天白云,阳光如洗,鸟语花香,绿树婆娑,温哥华是一个适合人生活的好地方。
       公婆怎么会不喜欢呢?!可是姚小琼不说话,赵豫就不能说话。公婆虽然眼神都不太好,却看出了在儿子家里,儿子是看儿媳妇的眼色行事。
       儿子很听儿媳妇的话,是因为儿子之所以有今天的发迹,是沾了儿媳妇娘家的光。儿子的事业是仰仗儿媳妇哥哥的公司做靠山。出国也是儿媳妇哥哥一家先出国,然后又帮儿子一家出国,到如今,北京的公司董事长也是儿媳妇哥哥,赵豫是他的副手。儿媳妇倒也不邀功、摆架子,而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儿子朝人生的更高台阶推一把,等儿子走稳当了,才接着往前走。儿媳妇对儿子感情很深,公婆是看得出来的,公婆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公婆来的时候是春天,走的时候就是深秋了。航班是大清早的,天下着雨。一进九月,温哥华就进入了雨季,有时一个星期雨都不停。姚小琼和妞妞、阿诺都睡着,赵豫一个人开车送父母去机场。一路上,赵豫只觉得心里有一样东西硬硬地堵着,气喘得不顺,每一次呼吸听起来都像是叹气。
       泊了车,时间还早。赵豫就领着父母去机场的餐馆吃早饭。机场的早饭死贵,又都是洋餐洋味。赵豫一样一样地点了一桌子,父母吃不惯。父亲又说胃不舒服,特想回老家喝母亲做的手擀面。挑了几样就吩咐赵豫打了包。母亲连茶也舍不得留,一口不剩地喝光了。母亲的手颤巍巍伸过来,抓住了赵豫的手。母亲的手很是干瘪,青筋如蚯蚓爬满了手背,指甲缝里带着没有洗净的泥土,那是母亲昨天在花园收拾被雨水打下的落叶留下的痕迹。
       “儿呀,好好疼你媳妇,她给咱老赵家生了孙子,就冲这,你也得听她的。”母亲说着,眼里闪着泪花。赵豫眼也发酸,就跑去了厕所,坐在马桶上,扯了一把纸巾堵在嘴里,哑哑地哭了一场。走出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在父亲的兜里。
       五千美金,大哥、姐姐、小妹各一千,您二老留两千。
       赵豫陪着父母排在长长的安检队伍里,三个人不再有话。临进安检门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才说:哥和姐打电话,别提……那个……钱……的事。
       送走父母,走出机场,外面的雨更大了,风也刮起来。赵豫的手机响了,他把手伸进口袋掏手机,却摸到了口袋里那个原封不动的信封——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把钱还给了他。
       第二天,是个周末,雨过天晴。姚小琼提议全家去“地狱之门”看三文鱼洄游。
       赵豫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才到了“地狱之门”。1920年无数华工为了建造铁路而炸山,从此打开了进入温哥华的大门,丧命的华工,无计其数,所以得名“地狱之门”。炸山的碎片崩落形成了20米深的斜坡和湍急激流,使得当年的红鲑几乎绝种,后来才搭建所谓的鱼梯,让鲑鱼能够在险峻的河里爬一段,休息一段,安全抵达上游产卵。
       赵豫一家搭乘观光缆车,险峻的山谷和美丽的溪水,让妞妞和阿诺兴奋得大叫。山谷中的像哈达一样洁白闪亮的河流,时而,有成片的鲑鱼跃出水面。
       解说员指给游客看:“鲑鱼就是三文鱼。三文鱼的一生令人惊叹,从鱼卵开始——每条雌鱼能够产下大约四千个左右的鱼卵,但大量的鱼卵还是被其他鱼类和鸟类吃掉,幸存下来的鱼卵长成幼鱼。春天来临,幼鱼顺流而下,进入湖里,一年后再顺流而下进入大海,每四条有三条被吃掉,只有一条能顺利进入大海。四年后,它们经历无数艰险,才能长成大约三公斤左右的成熟三文鱼。这个时候,它们开始了回家的旅程,十月初,所有成熟的三文鱼从海上逆流而上,消耗掉它们几乎所有的能量和体力,有些鱼变成了其他动物的美食,有些鱼在快到目的地之前力竭而亡,极少活下来的三文鱼到达产卵地后,不顾休息,开始成双成对挖坑产卵受精,在产卵受精完毕后,三文鱼筋疲力竭双双死去,结束了只为繁殖下一代而进行的死亡之旅……”
       观缆车到了目的地。姚小琼追着妞妞和阿诺出了车,赵豫却愣着发怔,很久没有动身。观缆车又上来了游客,缓缓地启动了,升起来了,浓绿的山谷,闪亮的河流,又渐渐铺展开,视线突然清晰了。就在那一刻,赵豫觉出了自己的不快活,一种不源于姚小琼的情绪的,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不快活。
       【作者简介】刘晓鸥,女,天津人,大专学历,曾在电影学院进修导演和编剧。199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多篇,代表作《进藏结婚》、《敖包相会》、《妖精,哪里逃?》、《盛装出行》等。近年还创作影视剧本,2008年成为天津作家协会首届项目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