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中篇小说]拥抱至死
作者:乔 叶

《小说月报》 2009年 第02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1
       今天是周四。下午,王和规没有上班。他请了假,请假的原因是这两天他有些感冒,精神不振,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当然这只是表面原因,内在原因是晚上他要和陈晓红一起吃饭,这个饭局需要他铆足了精神去应对。
       陈晓红是他的妻子——他打算很快就让她变成前妻。饭局是陈晓红主动约的。她说她想和他谈谈。王和规当然知道她要谈的是什么,他也做好了谈的准备。确切地说,已经准备好了离婚。因此,这个饭局就显得态势严峻,意义重大。是分水岭,是标志牌,是终结曲,是鸿门宴,是谈判桌,是离人泪。
       他正处的这个女孩子刚刚二十五岁,比陈晓红小十岁。这十岁可不得了。年轻不说,还不懂那么多,什么都由着他。上了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下了床还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对他一脸纯洁无辜的信任。这种感觉相当好。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生孩子。陈晓红怕生孩子,怕来怕去耽误到了这么大,虽然已经勉强答应要生,可真要生又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眼前这个姑娘要是生孩子倒是好年龄,生下来养着也是正当时。不比陈晓红,即便紧着怀紧着生,也都是三十五六的人了,到了五十岁,孩子一朵花,她已经成了老太太。他嘛,到时候虽然也是五十岁,可女人的五十岁怎么和男人的五十岁比呢?还是小一些的女人和他更搭配些……想了这么多,打算得这么长久,不过打算的对象竟是结婚七年的结发妻子,王和规心里头还是有些难过。七年果然是婚姻的一劫。不离就是痒,离了就是痛啊。
       长长的午睡醒来,王和规觉得感冒似乎又加重了一些。他喝了几口水,翻出了小药箱。一板印着外文字母的药片跃入视线。这些药片指甲盖大小,黄中带白,方中带圆,表面还有小小的两个字母凸起,一个是A,一个是M。他在脑子里搜索了一番,想起来了,这药好像叫“埃梅”,是一个医院院长送给他的——自从当上卫生局的医政处处长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亲自买过药——据说新近从法国进口过来,价格昂贵,治疗感冒有特效。那个院长还说,目前在国内,只有极少数人才有极少机会享用此药。
       吃过药后,微微出了点汗,王和规准备出门。小狗三三跟在他身后为他送行。三三是陈晓红的宠物,想到离婚之后他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三三,他生出一种条件反射般的伤感,于是他在鞋柜边弯下腰,抱起了三三。
       事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三三不见了。地上只剩下了三三脖子上的红绳圈。
       三三确实不见了。王和规下意识地笑笑。这算什么事?在自己臂弯里的三三说不见就不见了?
       他不相信。
       他开始找。卫生间,厨房,沙发下,窗帘后。
       “三三!”他柔情万般地喊。
       “三三!”他雷霆万钧地喊。
       “三三!”他焦急万端地喊。
       “三三三三三三三三!!!”他气急败坏地喊。
       然而三三没有出来。始终没有。
       “三三……”最后,王和规朝着空气喊。他的声音都有些嘶哑了。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这真是见了鬼了,一只明明抱在自己怀里的狗,怎么就在瞬间蒸发了?寻常人遇到不可思议的情况时总是掐掐自己的胳膊和腿,王和规自然也不例外。他将自己的全身上下都掐了一遍,连命根子都没放过。此起彼伏的疼让他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白眼珠白,黑眼珠黑,没错,那是自己。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用上嘴唇碰着下嘴唇,无声地问自己,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大脑里突然奔涌出以前听说过的无穷无尽的灵异故事,深夜行路的司机邂逅白衣少女搭车,谁知却是丽人幽魂;两个旅客在一座古老的宫殿里偶遇黑衣侍从,随即便莫名其妙地死去;某大学一男生去洗漱间刷牙,向身边的陌生学友借牙膏,那人的脑袋上却只有头发没有五官……可人家都是从外人那里碰到了什么,而不是从自己这里发生了什么。三三,怎么就在自己的怀抱里消失了呢?
       渐渐冷静下来,王和规开始条分缕析,灵异似乎是肯定的。灵异的源头只有两个,要么是三三出了问题,成了一只灵异的狗。要么就是他出了问题,成了一个灵异的人。现在三三已经失踪,无法求索,他能求索的只有自己。如果问题在于自己,那么会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王和规努力回忆自己刚才抱起三三时的所有细节,他弯下腰,用手拿起三三,直起身,将三三搂在怀里,轻轻抚摸三三的长毛——三三就是这时候消失的——难道是他的怀抱有了让三三消失的能力?
       这个答案可是太有趣了。王和规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呵呵……笑声弥漫在空气里,有些说不出的荒谬和荒凉。很快,他止住了笑。他自己都被自己笑声里的神经质吓住了。嗯,是有些紧张。或许是太紧张了。嗯哼,嗯哼,他咳了两声,走到客厅的博古架旁边,抱起一只花瓶。还好,花瓶还在。他抱起沙发上的靠枕,还好,靠枕还在。他又走到厨房抱住橱柜上的微波炉,还好,微波炉还在。
       他微微地放了心。
       手机响了,是陈晓红的短信,问他到哪儿了。王和规凝了凝神,把思想努力集中了一下。或许,刚才的事情只是偶然中的偶然,是老天开的一个莫名其妙的玩笑。他老人家不是经常开这种玩笑吗?什么一个人从五楼跳下完好无损,一只乌龟不远千里去寻旧宅等等等等,可能这蹊跷事今天就让自己给碰上了。碰上就碰上了,只当自己充当了一次传奇故事的主角。只当自己是在做梦。那就不要想它了。目前最主要的事情是应付陈晓红。
       王和规换上皮鞋,出了门。小区里很静。花园里没有一个人,倒有一只白色的小京叭迎过来,对他摇头摆尾,作可爱状。王和规本来不打算理睬它,不过,转念一想,他蹲下了身子,嘘嘘地朝它吹了两下口哨。小京叭顿时凑了上来。
       “贝贝——”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声音从花园拐弯那里传来。
       王和规连忙抱住了它。一瞬间,小京叭不见了。它金黄色的铜圈“咣当”一声轻轻落在了地上。
       王和规缓缓地站起来,直直地站在那里。
       “先生,你有没有看见一只白色的小京叭?”女人问。
       王和规没有回答。他因过度意外而陷入痴呆的表情对女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轻屑,仿佛在蔑视和嘲笑她的无聊。她出于自卫撇了撇嘴角,继续寻找爱犬的芳影。
       转眼看见了那个金黄色的铜圈,女人惊奇地瞪大眼睛,然后声音里带出了哭腔:“贝贝——谁抢走了我的贝贝——”
       2
       王和规的朋友们都知道,他擅长拥抱。他朋友很多。当然当然,他这样活泼的人朋友当然很多,不多是说不过去的。朋友总是要聚会,酒足饭饱之后总是要分别,分别之后,他的拿手戏就来了:拥抱。
       拥抱有讲究。因为朋友和朋友不同。朋友这两个字写起来都一样,处起来才知道有千差万别。王和规曾对陈晓红做过一个比喻:如果他的心是他家的格局,那么有的朋友只能让他在门口聊聊天,有的朋友就适合让到客厅看电视,有的朋友适合进厨房做饭,有的朋友则适合到书房喝茶,最亲密的朋友嘛,就可以进卧室,同床共枕。“就像你这样的。”他捏捏陈晓红的腮帮子,“至于最差的朋友嘛,根本就不想让他知道家在哪儿。他就是偶然从自己家外面路过,也想放出三三去咬他一口。”
       根据朋友们的不同,他拥抱的方式自然也就不同。初识的朋友一般来说都是双臂在肩上轻轻一放,马上松开,谓之蜻蜓点水。然而初识又分两种:不怎么谈得来的,没有发展前途的,蜻蜓就点到了水上,水波潋滟,很快消逝。有发展前途的,这蜻蜓就点到了荷叶上,蜻蜓在荷叶上嘛,总归要多留那么一两秒,这一两秒外人看不出什么来,当事人却心底儿清亮。熟识的朋友也有分别,有刚刚熟的,这拥抱就双臂如翼,合在肩上。有款,有型,有面子。不过一跟熟久的朋友比就能知道差别。对待熟久的朋友,这样的抱过之后,还要在肩上拍一拍,拍两拍,这一拍两拍是手在替嘴巴说话,虽然什么都没说,却似乎是什么都说了。这就不再是面子,而是体贴,是默契,是情谊了。亲密的朋友不用说,拥抱也是恶狠狠的。当然异性和同性还是略有不同。同性是可以把自己身体都能嵌在对方身体里的感觉。全方位接触,毫无顾忌,没有余地。甚至抱很久还不分开,用恶作剧的闹来表示亲密。而异性朋友则可以尽情贴合上身,在下身则要保持相当距离,时间也要控制得合适,不然就是不靠谱了。如果一定要透出一点儿不一般的心思,那就在切近的瞬间用呼吸,用微笑,用眼神,用诸如此类的众人不能感觉之轻来传情达意。对于泛泛的朋友嘛,若是不抱也是不合适,亲疏厚薄不能显在这抱上,因此是一定要一视同仁,但这抱又是最省事的,在双方的胳膊还没有完全张开的时候就结束了。
       
       能和王和规坐到一桌上的,没有泛泛之交,因此拥抱也没有最低等级的。无论是哪个层次的朋友,对他的拥抱都是一抱难忘。酒席散后,在上车之前,他会和人一一拥抱分别,大家便心醉神迷地欣赏着他的拥抱表演。抱男人时他爽朗,朴实,明快,刚烈,如架子鼓。抱女人时他大方,温柔,抒情,优雅,如小提琴。
       他是这么会抱。这是在人前。若是在人后,他又是怎么抱呢?问他的妻子陈晓红,陈晓红抿嘴一笑:“发挥想象力嘛。”这想象力不太好发挥。既然不好想象,那干脆就实践吧。作为他的情人,若是被他拥抱,那感觉肯定也不同于陈晓红。到时候,就该她陈晓红去发挥想象力了——女人的这种好奇心和好胜心结合起来是很可怕的,于是由不得有不少女人会这么想,也由不得有不少女人会这么试,于是王和规的胳膊就成了一张过渡到大床之前的小床,变得忙碌纷纷。只见他双臂展翅纷纷抱,不尽女人滚滚来。当然当然,也得滚滚去。
       陈晓红到底还是知道了。知道得一起接一起。如果只有一起还可以称之为偶然事件,那么偶然事件一开始批量生产就变成了必然的毛病,且毛病不小,该挖挖病根儿了。于是就有了周四晚上这个非同一般的饭局。
       王和规木呆呆地来到饭店,进了小包间,陈晓红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看见他,除了委屈,还有痛心,还有自怜,还有愤恨,眼泪就下来了。陈晓红的眼泪清洗了一下王和规的混沌,他的神志终于暂时来到了眼下的现场,心里一阵愧疚,原本打算坐到陈晓红的对面,顿了顿,王和规坐到了她的身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夫妻缘尽,其为也善。他觉得自己该这么做。当然当然,该做的还不止于此,他还应该拥抱她。
       在伸出手臂的一瞬间,王和规如梦初醒。该死,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刚刚把三三和京叭抱消失的事。他不能抱她。一抱她,她很可能也会不见。
       “怎么了?连抱我也不想了?”陈晓红冷笑。
       “不是。”
       “那为什么不敢抱?我是老虎?”
       “我是老虎。”王和规说。一阵难过,他的眼泪也下来了。这眼泪让陈晓红心软了。若是放在这次谈话的尾声,她铁定自己都会原谅他了。当然当然,在序幕落泪也不错,是个知错就改的好兆头。她取了张餐巾纸,给王和规拭泪。一边拭泪一边就偎向王和规的怀里。她知道这么一来王和规不抱就不好意思了。
       可让她尴尬的是,王和规居然躲开了。
       “我真的,真的,不能抱你。”
       “为什么?”
       王和规一五一十对陈晓红说了,陈晓红上上下下地瞧了一遍王和规,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
       “你可真会编故事。是把三三送人了吧?我早就知道你嫌弃它。”
       “我理解你的不信,到现在我自己都还不敢信呢。一会儿我们到外面拿只猫或者拿只狗试试。你说好吗?要是怕被人发现我们就去宠物市场买只猫或者狗,也不知道现在的猫狗都什么价。我身上的现金带的不多,宠物市场能不能刷卡?你身上带有多少钱?我们往一块儿凑凑……”王和规不停气地说着,滔滔不绝。新本领把他的心都撑满了,嘴巴是唯一的放气孔,他要说,说,赶紧说,再憋着就要爆炸了。
       “说得跟真的一样。”陈晓红乐得直不起腰来,“干脆就拿我试吧。”
       说着,陈晓红掰开了王和规的胳膊,硬让他揽住自己的腰。王和规虚虚地拢着陈晓红,手臂和心一样高高地悬着,犹疑着是否让它落下来。在他的犹疑中,陈晓红妖娆地扭动着腰身:“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你怎么解释?嗯?”
       王和规看着陈晓红斜睨的眉眼,觉得自己的手臂渐渐温热起来。狗那么小,人这么大,和狗肯定是不一样的吧……踌踌躇躇地想着,他终于缩紧了臂圈,把陈晓红结结实实地抱进了怀里。
       陈晓红不见了。
       王和规揉揉眼睛,再揉揉。看看自己的手臂,再看看。什么都没有,眼前什么都没有。陈晓红消失了。就在他的臂弯里。
       陈晓红确实消失了。这个和他睡过七年的女人不见了。毫发皆无。小包间的门还好好地关着。她面前的茶水还好好地冒着热气,她的坤包还好好地在衣架上挂着,她的连衣裙、胸罩、内裤和发卡——不,都没有好好地穿在陈晓红的身上,而是在他的怀里零零落落地散成一堆。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手机的声音响,在桌子底下。王和规弯腰捡起陈晓红的手机——她的一切都在,除了她的肉身。她去了哪里?难道如歌中所唱,到了月亮之上?
       号码显示是陈晓红的娘家妈妈,他的岳母。王和规关掉手机,再次弯下腰去,捡起陈晓红的黑色细跟皮鞋,皮鞋里衬上还清楚地留着她脚上的余温。
       有人轻叩门。王和规打了个冷战。
       “请,请,请进。”
       进来的是服务员。
       “先生……咦,刚才那位先到的女士点了一份蜜汁山药,对不起,山药今天没有了。可不可以换一份相似的菜?”
       “你说,刚才确实有一位女士吗?”
       “是啊。你没有见到吗?她是不是上卫生间了?”
       “你确实看见她了?”
       “当然。这是她点的菜单。她穿着一件绿色真丝连衣裙,很漂亮,对了,和你手里拿的这件一模一样呢。”
       “哦。那就好。”王和规喃喃道,“那就好。”
       服务员抿嘴一笑:“先生,你还需要什么吗?”
       “不,不需要了。”
       王和规愣愣地坐了一会儿,拎着陈晓红的东西走出了饭店。没有目标,他在大街上胡乱走着。路过一家派出所门口时,他停顿了许久。他的心怦怦地急跳着,矛盾着自己是不是该进去报案。陈晓红消失了,他是该报案。可怎么跟警方说呢?这不是失踪。她是在他的怀里消失的。是他把她弄消失了,这近乎谋杀。
       不,这就是谋杀。
       他害了一条命。他害了自己的妻子陈晓红。用他的怀抱。这事情说出去是个天大的笑话,但是,却千真万确,实实在在。只有他知道。也只能他知道。
       闯了三次红灯,挨了五次臭骂之后,王和规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在一户人家的窗台上,他看到一只慵懒的白猫。阳光下,这只白猫静静地眯着眼。
       王和规朝白猫伸出了手。
       3
       仿佛走过了世界上所有的街道,王和规回到了家。到家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钻到了浴室里,开始洗澡。他太想洗澡了。他洗了一遍又一遍,把全身都搓得红彤彤的,像穿上了一套贴身的大红内衣。搓得全身的皮肤都疼了,他还在洗。他洗啊洗啊,仿佛这么透透彻彻地洗一洗,就能把自己怀抱里那种不知名的奇异的本领洗掉。
       双臂酸痛,十指微麻。终于洗累了。他停下,看着自己的胸。他的胸肌发达,结实,像冰箱里冻着的牛肉块一样硬邦邦的。是典型的美男子的胸。但是这胸此时看来却如此陌生,如此恐怖。它还是他的胸吗?如果是,那么它吞吃了两只狗,一只猫,还有他的妻子陈晓红这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一点儿都不胀?不鼓?不憋闷?它就这么厚颜无耻地平静着,如一块小小的平原。
       电话铃响了,王和规用湿漉漉的手拔掉了浴室里的电话插头。客厅里的电话还在响,他赤身裸体地从客厅里走出来,拔掉了客厅里的电话插头。接着他又拔掉了卧室里的电话插头。手机在床上响,他又关掉了手机。他在铃声中奔来跑去,直到周围完全安静下来。
       一夜无眠。王和规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似乎什么都在想,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然而脑子却没有歇着。能想起来的所有的生活影像都在眼前晃悠,没有次序,杂乱无章。有时候是他三岁时在外婆家的河里捉泥鳅,有时候是他和陈晓红在婚礼上给来宾敬酒,有时候是他被提拔成处长的那个红头文件,有时候是他考上大学那年父母在火车站为他送行……这些记忆片断仿佛知道他寂寞,都赶过来陪他。而它们陪他时的慌张和殷勤又让他感觉自己是个快要死的人。难道不是吗?原本一个平平常常的人,突然有了这样一种奇异的本领,不是快要死的凶兆又是什么?
       ——况且,他已经让一个人死了。
       
       王和规关上灯,黑暗让他战栗。他打开灯,光亮也让他害怕。他把台灯扭在半明半暗之间,更觉得恍恍惚惚,鬼鬼魅魅。他盯着手表,秒针无声的循环如一个杀手在悄悄向他靠近。他从没有觉得夜晚是如此漫长,遥遥无期。
       天亮了。五点,六点,七点……窗外有鸟鸣的声音,唧唧喳喳,欢欢悦悦。然而整个世界都与王和规无关。他不请假,也不上班。上什么狗屁班?现在,没有什么比他来认识自己这个入怀即化的本领更重要。他也没有吃饭。吃什么狗屁饭?他不饿。一想到他的怀抱已经吃了两只狗一只猫和一个人,他的胃就已经撑得满满的了。
       一整天,王和规都呈大字形躺在床上,眼神呆滞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的球形吊灯总是一副岌岌可危的样子,王和规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它能够掉下来,砸在自己的胸上——如果,如果能把他的胸砸成另外一个样子,把那种奇异的本领砸走的话。
       夕阳的光染红了玻璃。
       突然,传来一阵细细的狗叫声。
       是三三。
       不会不会。王和规苦笑。可他又一激灵,为什么不会?三三这个生灵原本就有的——不过,它已经消失了——但是,这狗叫声确实是三三的。难道是幻觉?那么,到底何时是幻觉?是把三三抱消失的那一刻是幻觉,还是听见三三声音的这一刻是幻觉?
       王和规猛地从床上冲下来,打开卧室的门。
       没错,是三三。它蹲在厨房门口,听见王和规的声音,连忙跑过来,可怜巴巴地冲他摇着尾巴撒娇:它饿了。
       王和规一把抱住了三三。三三又不见了。当然当然,这已经不重要了。非常不重要。王和规穿着睡衣,拿起陈晓红昨天落在饭店的那套衣服,欣喜若狂地朝门外跑去。
       不过,他没有碰到陈晓红。此时的陈晓红正穿着一套服务员的衣服,由一个饭店服务员陪着,打车在回家的路上。刚刚在饭店的小包间,她的裸体把正推门而入的服务员吓了一跳。幸好老板是个非常具有同情心的人,她认定陈晓红有精神问题,不但送了她一套衣服,还让服务员把她送回了家。当然她也严惩了两个迎宾员,扣了她们当月的奖金。她的理由很充分:这么一个裸奔着的疯女人居然进了饭店的包间,门口这两个人是干什么吃的?
       4
       问题相当严重。不过还好,不过是让他们短暂消失,还不至于让他们有去无回。这又让王和规多少有些转忧为喜。回到家,看到陈晓红,王和规下意识地又伸出了胳膊,陈晓红哆嗦了一下,躲到了一边。
       “我去做饭。”她说。
       王和规失神片刻,跌在了沙发上。陈晓红对他的回避当然无可厚非,他成了一个有病的人。甚至如果她提出离婚,他都没有理由拒绝。
       但陈晓红没有提出离婚。虽然已经确认了王和规的身体出现了异常,不过她还是很快从这个漩涡中拔了出来。严格地说,这不算什么病。要说病,最多是个“不能拥抱病”,可这个名头又太滑稽了。对此,虚惊一场的陈晓红甚至已经暗自庆幸:不能拥抱了,看你以后还怎么惹女人?
       “反正,我和以前不一样了。”王和规说,“你不怕我吗?你不怕我偶然忘了,一抱你,你就消失?”
       “我不嫌弃你。”陈晓红避过王和规的“怕”字,含蓄地说,“以后注意点儿,我们不抱就是了。老夫老妻了,又不是没抱过。不抱又不是不能做爱。就是不小心抱了,”陈晓红顿了顿,“又不是不能回来。”
       王和规笑了。是啊,也许这真的算不上什么问题。不能拥抱并不能证明他不是个男人,要是不能做爱才要了命呢。燃气灶上熬着浓稠的黑米粥,装着烤肠的微波炉发出轰隆隆的闷响,陈晓红一根根地择着红嘴绿叶的菠菜……看着忙忙碌碌的陈晓红,王和规觉出一种骨子里的亲切。还是结发妻好啊。懂事,宽容,大度。若是换了那个小情人,知道他已经成了这么一个怪物,还不知道该怎么难为他呢——不,肯定早就逃得远远的了,才懒得难为他呢。
       他用手轻轻地拍了拍陈晓红,把脸探向她,腻声道:“太太,我能为你择点菠菜吗?”
       “为我?哧。”陈晓红抢白,“这菜是我一个人吃的?”
       “我又错了。”
       “认错顶不上不犯错。”
       ……往日熟悉的唠唠叨叨琐碎纷争都回来了,王和规身上激荡起一股热流。他凝神看着陈晓红,缠绵甜蜜。陈晓红觉出了异样,也回头看着他,她顿时明白,他是想要她。现在是他自信心最薄弱的时刻,他需要一些什么东西来证明。来自她,也来自他。
       只有做爱。
       陈晓红放下了菠菜,亲了一下王和规的脸:“看着粥,我去洗个澡。”
       事实证明,尽管不能拥抱,但是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
       接下来两天是双休日,不用上班。周六下午六点半,三三又出现在了房间。除了似乎更瘦一些,它看起来一切还好。周日上午王和规去了一趟菜市场,在一家活鸡摊前,他让伙计先把一只鸡打死,然后趁他招呼别人的时候把鸡抱在了怀里,鸡没消失——这充分证明王和规的怀抱只让活的且有心跳的动物消失,而且消失的时间很有规律:一天。二十四小时。别怀疑,动物这个词用得没错,人本来就是动物的一种嘛。
       有规律就好。有规律就让人有道道可循,就不至于那么惊慌。王和规的心情渐渐好了一些。到周日晚上,王和规几乎已经把情绪调整了过来。他接上了固定电话插头,也打开了手机,回复短信,向领导解释自己周五为什么不上班也没有请假……一切都按照往日的程序走动起来。他开始恢复信心,要将生活一如既往地进行下去。当然当然,不可能一如既往,但看起来最起码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即使变化也该是朝好处变。这件事让他认清了陈晓红可以与他患难与共红旗不倒的宝贵品质,也让他真心忏悔了自己以前彩旗飘飘的滥情错误。他甚至把这个奇异的功能看成是命运对他错误的一个严重警告——要不为什么在他准备抛弃陈晓红的时候会让他拥有这个荒唐的本领呢?
       痛定思痛,王和规钢刀利水地和小情人断了交。他为此简直有些自赏了:看看,我是个多么从善如流的同志啊。
       恢复情感忠贞的那天晚上,王和规陪着陈晓红一起下厨做了几个菜,开了一瓶红酒。灯光朦胧,音乐迷离,气氛粉红,如同初恋。两个人都有些醉了,说东说西,胡言乱语。王和规问陈晓红消失的那瞬间什么感觉,陈晓红做思考状,道:“消失的瞬间没什么感觉,重现的瞬间倒是感觉强烈。”
       “什么感觉?”
       “精神特别清爽,好像睡了一个最舒坦的大觉。还有就是光着身子,”陈晓红慢悠悠道,“冷,呀!”
       5
       要说搁以前,不能拥抱真算不了什么毛病。那毕竟是外国礼仪,中国最主要的还是握手。可如今什么都西风东渐,愚人节,圣诞节,情人节,父亲节,母亲节,都节节生长,拥抱就成了越来越普遍的社交动作。尤其对王和规来说,这种普遍的社交动作还曾是他的金牌招式。于是他的生活还是和以前有些不一样起来了。现在,在任何愉快的场合,无论气氛多么融洽,他都不再打开自己的怀抱。更过分的是,即使是人家先拥抱他,他也是僵硬地贴着手臂,脸上皮笑肉不笑,一副拒绝的姿态。一次同学聚会,初中同桌方卫星给他敬酒,拥抱的时候很动情,眼泪都要下来了,王和规简直都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当然当然,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他最终也没敢伸出胳膊。
       这太不正常了。朋友们都清楚地记得,王和规曾经是那么善于拥抱和热爱拥抱。
       “怎么了?”方卫星不由得这么问。
       “肩周炎。”
       “看了吗?”
       “看了。不见效。”
       “那我回头给你找点儿偏方。”
       一次两次朋友们还能原谅,时间长了大家不免有些看法。“什么肩周炎。我那天见你在单位抱着一堆文件夹走得跟刮风似的。”
       不能拥抱衍生的小问题愈来愈多:和同学不能拥抱,就少了往日的深情;和同事不能拥抱,就少了过去的厚意;和朋友不能拥抱,就少了知己的体贴;和哥儿们不能拥抱,就少了骨肉的关连……只要饭局里有熟人,不等结束王和规铁定就会找借口逃窜,从而逃避那个例行的拥抱礼。
       
       这些小问题看起来都是虱子,都说虱子多了不咬人,那是不咬别人。“你小子现在也端起来了,架子大了!”大家骂他。他只是讪讪地笑,能有什么合适的话语回应呢?只能干受着。这情形几乎等同于默认。于是,渐渐的,就没有人再骂他——骂一旦由当面转成了背后,就发生了情绪指向的正反转变:当面骂是亲切,背后骂就是痛切。
       需要逃避的时刻越来越多,王和规的形势悄悄地严峻起来。就是这样奇怪。如果开始他就是郑重的人,后来活泼了,那是严肃变开朗,性质优良。若开始是活泼的人,后来变郑重了,那就是丫鬟装太太,性质恶劣。王和规的口碑越来越差,人缘越来越不好,社交圈越来越小,人也越来越萎靡,看着越来越没有精气神儿,应付领导就不如以前八面来风机灵圆融,仕途也就随之黯淡下来。半年之后,他被调到了信息中心,负责管理局里的网站。除了几台电脑和两个网络管理员,要什么没什么。
       他很沮丧。同时也纳闷:人与人之间就这么脆弱?不过是个拥抱啊。不拥抱就不代表我的心意了?怎么那么注重外在的形式呢?但是,转念一想,他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所有重要的会议都要全体起立唱国歌?为什么一到春节就贴春联?为什么结婚都要举行婚礼?形式不单是形式,从来就是内容的一部分啊。如果内容含量少,那形式甚至就意味着内容的全部。
       明白了就理解了。理解了就不抱怨了。理解万岁。
       尽管这种不请自来的神奇能力是一块试金石,让王和规试出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过他还是希望自己这块试金石能够赶快消失。于是他就不断地去抱三三。后来三三都怕了他,有好几次,三三都奋力挣扎,不肯让他抱,等他把三三抱消失了,三三抓他胳膊的红血印儿还在呢。
       后来,他和陈晓红开始分床而眠。他们原本也不想如此,可每当王和规早上醒来、发现陈晓红又不见了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昨天晚上又不老实地抱了她,陈晓红又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消失了。为了保障自己主动存在的权利,以免打乱自己正常的生活秩序,陈晓红提出了分床。王和规虽然不那么情愿,鉴于自己没出息的怀抱,也只好同意。
       当然,他们还是经常做爱的。因为王和规空闲的时候比过去多了很多,他们做爱的次数比以前还要频繁。至于体位嘛,起初还是沿用旧例,王和规在上,可他一在上,两人就都很紧张,王和规的动作就变成了标准的俯卧撑。他生怕自己的升落稍一变形就挨上了陈晓红这片土地,而陈晓红这片土地一被他挨上就会消失,从而让他胯间的玉米没了种的去处,变成了纯粹的自娱自乐。虽说第二天还可以进行鱼水之欢,可你想想这种事情就被这样打断那该有多么扫兴!
       于是,到了后来,就是陈晓红在上的时候多了。刚开始王和规还有些隐隐的屈辱感,每次都不能尽兴,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个女人。渐渐的,他才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陈晓红在他身上纵横驰骋的时候,他居然也很欣赏她的英武。而他躺在她身下承欢的时候,也多了些难以言说的温柔和顺从。
       王和规的脾气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少了些意气风发,多了些安详恬淡。他仍然按时去上班,去健身,身材依然很棒。但他再也没有任何风流韵事,如他的名字一样,变成了一个无比和气无比规矩的人。他与世无争,寡言少语,最喜悦的时候也不过是微微一笑。女人们依然喜欢他,觉得他这种风格是另一种酷,她们称之为“暖酷”,说他较之于以前的感染力,是另一种性感。当然当然,无论她们怎么喜欢他都是徒劳,因为想接近他已经变得非常困难。
       他变了。
       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变。
       一年之后,陈晓红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婴,名叫嘟嘟。困惑已久的人们终于为王和规的变化找到了一个最具说服力的理由:原来他一直在为荣晋父亲做精神准备。都说一个男人父爱萌发的时候会秉性大变,从王和规身上完全可以证明此言不谬。
       6
       无论多么荒唐的本领终归是一种本领。本领带来纷扰和烦恼固然是一种痛苦,不过有本领不用也未免让人技痒。偶尔,王和规也会施展一下他的这项本领。那天晚上,他照例在一条偏僻的小巷散步——自从有了纳物消失的本领后,他就很喜欢在偏僻的地方散步。这项本领似乎是一个有力的防身器,让他再也不恐惧危险。正东一步西一步地溜达着,他突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壮汉在抢劫一个单身女人,看见他走过来,壮汉瞄了他一眼,继续理直气壮地厮夺女人的包,似乎断定他不会多管闲事。王和规想都没想,大喝一声冲上前去,抱住了那个歹徒。歹徒瞬间消失了。不过目睹了这个奇异的景象之后,那个女人也哇哇尖叫着飞快奔逃,似乎王和规比抢劫者还要危险。
       王和规苦笑一声,拍了拍手。他不慌不忙地把歹徒遗落的东西都捡了起来,扔进了垃圾箱。想着这个男人明天晚上这个时刻就会赤身裸体地在街上狂奔,他不禁哈哈大笑。
       也有倒霉的家伙去主动招惹他的。那次,他去南京出差,在总统府附近过马路的时候,被一个小贼行了窃。他没吱声,一直跟着那个小贼。后来小贼进了一家商场在一个柜台看男装,他换了个角度迎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抱住了他。在熙熙攘攘的试衣人流里,他就那么抱住了他,把他抱得只剩下了一堆衣服。他以为自己的行为会很惊人,没想到周围的人看衣服的看衣服,照镜子的照镜子,都在忙自己的事,对他的行为丝毫没有关注。只有一个女孩子似乎看到了这个情形,她站在原地,张大了嘴巴,使劲儿地盯着王和规,王和规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迎着她的目光,嘴角甚至还微微带着些笑意。
       “没事儿吧,小姐?”他慢条斯理地,有些挑衅地问。
       “没事儿。”女孩子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天没睡好,出现幻觉了。”
       王和规自然有些遗憾,不过有机会使用自己的特能进行正当防卫,他感觉更多的是欣慰。他把小贼的东西拿回宾馆,清点了一下,除了把自己被窃的钱款全数得回之外,居然还另多得了四百八十块钱。他才不要这不义之财呢。出差回家的当天,他就到了银行,匿名把这些钱打到了希望工程的账号里。
       还有一次他和陈晓红去看电影,因为迟到了几分钟,在寻找座位的时候他踩了一下邻座男人的脚,他道了歉,可那个男人仍是不依不饶地啰嗦着,后来那个男人上厕所,他便随后跟了去,一进卫生间就抱住了他。男人消失前惊恐万状的表情让他愉快极了。回到家里他才想起一个问题:那个没撒成尿的男人二十四小时之后在空气中睡醒过来,他的膀胱会有什么感觉?
       经常的,做过爱之后,王和规和陈晓红也会探讨一下他这种本领的可能性功用。陈晓红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王和规的胸,轻轻地揪着他的胸毛玩耍。她称王和规的胸为“消失源”,说怎么都看不出这块貌似平凡的血肉组织会有这么一种不平凡的本领。
       “你这项本领能用到什么地方呢?”陈晓红细声细语地说,“用来做坏事倒是蛮合适的。尤其是抢劫,一抢一个准儿。”
       “也能做好事啊。”王和规说,“如果到医院里去照顾那些患了绝症欲生不能欲死不能的病人,我一定是最合适的了。他们不想煎熬的时候,我一抱他们,他们就可以免受一天罪。相当于最人性的安乐死。”
       两人一起笑起来。
       “我们这些东西在你怀里会消失的时候,你到底什么感觉?”
       “说过多少次了,什么感觉也没有。”
       “那你有没有想些什么?”
       “开始还胡思乱想着,现在习惯了,什么也不想了。”
       王和规没说实话。这实话他认为也没必要对妻子说。每当物失于怀的时候,他脑子里其实经常盘桓着一个念头:如果他自己抱一下自己呢?也就是说让他这个消失源来拥抱消失源本身,会发生什么?不止一次,他抻长双臂,呈八字形,然后左臂向右划动,右臂向左划动,缓缓地拢成一个近似圆,渐渐的,圆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一股沉沉的磁力仿佛慢慢泛起,黏重如铁……然后他不寒而栗,戛然而止。
       
       他不敢试下去。他知道,如果他让别人消失是短暂的他杀,那他自己抱自己,很可能就是永久的自杀。他不能去冒这个险。这个险,他冒不起。
       日月如梭,转眼间,王和规敛声静气的生活已经度过了四年。嘟嘟已经三岁,面如满月,眼似水晶,腿赛莲藕,牙如白玉。最喜人的是还像陈晓红一样伶牙俐齿。一家三口逛超市,她迈着小脚跑到速冻食品专柜前就喊:“爸爸,快来买三全凌汤圆,味美香甜甜!”到了洗化专柜前,她抓起一瓶海飞丝就喊:“没头屑,更自信!”稍微有些尴尬的是,她跑到卫生用品那里也喊:“妈妈,快来买美舒宝啊。更柔,更爽,更安心!”惹得周围的人都看着她乐。
       “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王和规逗她。
       “知道。是妈妈流血时用的。”她清泉般的眼睛看着王和规,“这是妈妈的创可贴。”
       这眼神,这稚语,让王和规的心甜蜜得如同奶油。
       “走累了。”嘟嘟伸出胳膊,“爸爸抱。”又做个鬼脸,把胳膊伸向妈妈,小嘴里嘟囔,“爸爸不能抱。我知道爸爸不能抱。”
       王和规的心一阵酸涩。是的,他不能抱。她很小的时候,他偶尔抱过她。不过那也得是趁着陈晓红出差,他抱她一下,既可以表达表达自己对嘟嘟的深切疼爱,也可以给自己放一天假,好好地睡一晚,或者看看球赛。不过,自从嘟嘟懂事之后,他就不能再抱她了,最多只是用两只小腿卡住嘟嘟,稍稍逗她玩一会儿。让嘟嘟的时间莫名其妙地丢失一天,他觉得这有些像谋财害命。不,这确实就是谋财害命。不是有名人说过吗?时间就是生命,就是人最大的财富。因此,有本领不用虽然偶尔会让王和规技痒,不过他更不想承担滥用本领犯下的罪过。尤其是对自己亲人的罪过。
       嘟嘟也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不抱自己,他和陈晓红异口同声的解释是:胳膊有毛病。
       “爸爸谁都不抱的。”他对嘟嘟说。
       “真没意思,”嘟嘟说,“爸爸真没意思。”
       因为有空闲,也因为歉疚,王和规经常去幼儿园接送嘟嘟。幼儿园的亲子活动多半也是他代表参加。不过,这种事情也会潜伏着种种让他暴露特能的危险。一次,幼儿园里举行同乐会,其中一个节目是孩子们和家长搭伴,分组进行走路比赛,规则是孩子双臂环吊在家长的脖子上,家长不许抱。谁走的时间最长谁就算赢。结果王和规父女得了第一名。因为其他家长一看到孩子要掉下来就赶紧去抱,一抱就等于犯规。只有王和规硬着心肠,后背着双手,最后嘟嘟坚持不住,摔到了地上。
       “爸爸,我们真棒!”嘟嘟一边掉泪,一边灿烂地笑着,冲着王和规竖起了大拇指。王和规鼻子一酸,差点儿落泪。
       王和规常常暗暗期望着,但愿日子就这么平安地过下去。当然当然,若是将来有一天这个本领能够消失最好,如果不能消失,那么最起码也不要让自己再多一样什么荒唐的本领。
       7
       云朵如棉,碧草如毯。周末的世纪欢乐园人潮涌动,王和规一家也在其中。嘟嘟早就嚷嚷着要来这里玩,今天算是为她一偿夙愿。刚进园门口就巧遇了方卫星一家,他的女儿比嘟嘟大一岁,正好能耍在一块儿。两个小家伙当即就嘻哈了起来,孩子们有了伴,大人们也省心。于是两家就组成了游玩搭档:男人们带孩子玩过山车和“激流勇进”,女人们带孩子们坐木马和摩天轮。从过山车下来之后,王和规对陈晓红说:“真是不懂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都喜欢这种怪异的娱乐。”
       “很多人对于自己不喜欢的娱乐都觉得是怪异的。”陈晓红说,“天知道以后的孩子们还会发明出什么怪异的娱乐,我们不服老是不行喽。”
       园里的午餐看似丰盛,其实粗糙。啃了个鸡腿吃了碗面,两家人便坐到了一块相对偏僻的草坪上休息。男人和男人聊,女人和女人聊。孩子们不擅长聊,最擅长吃。看见别的孩子们手里拿着冰淇淋,也嚷嚷着要。还要坚持亲自去买。于是各自从大人手里讨了零钱,朝隔着两条横街的冷饮店跑去。顷刻间便见两个各自举着一只蒙牛“火炬”往回走,走着走着,两人比赛起来,那个女孩子到底大了一岁,个子高些,腿也长些,跑得就快些,嘟嘟通红着小脸,在后面紧追。
       “我要当第一!”她喊。
       大人们笑着议论:现在这个社会,都要更快更高更强,都要争当第一,谁去垫底呢?没有人垫底,谁又能当第一呢?文明来文明去,教育来教育去,就是为了当第一吗?……突然,四个人停止了说话——一辆小货车正从两个孩子背后驶来。没有鸣笛。孩子们听见了车声,回身去看,慌乱中撞在一起,摔倒了。
       车没有减速。不容多想,王和规一个箭步冲出草坪,飞跑过去,将两个孩子揽在怀里,紧紧抱住,滚到一边。
       那一刻,所有的目击者都目瞪口呆。不远处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抓录完这段画面,手里的DV都差点儿摔到地上。
       必须解释。还必须得实话实说地解释。别人就罢了,面对方卫星夫妇,王和规知道这是自己必须要做的事。解释完了,他请方卫星夫妇为他保密,方卫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不会乱说的,但我可保不齐别人不乱说。”
       “别人又不认识我。”
       “这个世界并不大,想知道你是谁并不难。”方卫星意味深长地说。
       果不其然,这件事迅速成了这个城市的民间头条新闻,传播的方式也是最古老的民间新闻传播方式:口口相传。人们给新闻的主角起了一个因地制宜的超长名字:世纪欢乐园那个人。
       “听说世纪欢乐园那个人一把把两个孩子抱住,那两个孩子就没影儿了。”
       “我的妈呀,怎么这么神哪。”
       “可不是,看见的人可多了。我二姐是听她的小姑子说的,她小姑子的公公的弟弟在世纪欢乐园当清洁工呢,亲眼看见的……”
       “那孩子们就这么没了?”
       “敢情你还不知道后来的事儿?更神了!第二天那个时辰,俩孩子又都出现了!一根儿汗毛都不少!”
       “我的妈呀,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别说了……”
       “说,快说,还有啥?我倒觉着挺好玩的……”
       随便走在哪里,王和规都会听到这样的议论。每次听到他都会长吁一口气,庆幸人们还不知道“世纪欢乐园那个人”就是自己。不过一个月之后,王和规就知道自己庆幸得太早了。方卫星说得不错,这个世界并不大,想要知道他是谁并不难。人民群众口口相传的方式不仅是路人传路人,熟人传熟人,还有路人传熟人,熟人传路人。如此交叉传播,用不了几个回合,“世纪欢乐园那个人”就指向了有名有姓有单位的王和规。
       王和规重新忙碌了起来。先是有医学机构来找他,希望他能配合他们去做一个测试人体特异功能的化验,王和规拒绝了。接着省电视台有一个叫什么“探索”的边缘栏目又来找他,带了一堆小猫小狗,想让他当着镜头抱抱,王和规也拒绝了。但他显然无法拒绝那些津津乐道的嘴巴,也拒绝不了那些好奇的心。经常有人不厌其烦地把电话打到他的办公室,向他询问种种种种,后来即使他不再接电话,他的办公室电话也因为这些人的此起彼伏的拨打而常常占线,以至于领导想和他谈个工作都难找到他人。最讨厌的是还有很多人会找各种借口去看他,下班时会等在机关门口和他搭讪请他签名,这一切都严重地扰乱了单位正常的办公秩序。无奈之下,王和规只好像那些演艺界的大明星一样整天打车上班,出门就得戴上墨镜。
       迫不得已,一天,主管领导找他谈了话。
       “经过班子会研究,领导们一致认为,你的社会知名度这么高,在这里继续工作已经不合适了。”领导委婉地说,“组织上建议你提前内退,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发挥更大的作用。放心,你的一切福利待遇单位都会照常给你。你觉得呢?”
       不久,王和规就打了一个病退报告。不再上班。
       8
       不上班了,干什么呢?出不了门,王和规只能整天待在家里,等着陈晓红下班,接嘟嘟回来,他负责炒菜做饭。当然家里也不是那么太平,两个女人都对他喋喋不休。陈晓红向他抱怨,说她单位的人也把她当稀罕看了,整天问她关于王和规特异功能的种种种种。嘟嘟更不好招架,她一回家就拧缠在王和规身上,非要王和规把自己抱消失一次。
       
       “抱抱我吧,爸爸。”她朝王和规吧嗒着粉嘟嘟的小嘴,“没关系的,反正明天我不上学,反正明天我还会出现。求求你,爸爸,求求你,爸爸。这个游戏太好玩了,你早就应该让我知道。你就让我再玩一次吧。一次,就一次……”
       很快,不少昔日的朋友也跑到家里来找他了。他的神奇功能又焕发了朋友们对他的怀念和热情。他们常常不请自到,叩响王和规的家门,和他聊天,请他吃饭。终究还是六根不净,王和规拉不下脸面拒绝,只好赏光。于是乎,朋友托朋友,一拖二,二拖四,四拖八,八拖十六,他的朋友反而比过去更多,更丰盛起来。当然当然,无论是多么好的朋友,多么欢乐的饭局,王和规都拿准了一条:既驳斥关于自己的传说纯粹是无稽之谈,更不当着人去做什么特能表演。他又不是供人戏耍的猴子,干吗要给他们逗乐呢?
       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俗话自有俗道理。一次,一个朋友请他吃饭,告诉他:这个饭局也是蒙朋友所托,因为朋友的朋友想跟王和规合作生意。
       “什么人?什么生意?”王和规很警惕,“我什么都不会。”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不一会儿,主宾驾到。乃红口白牙一英俊小生,西装革履,甚是齐整。自报姓关名峰,是本市最大的洗浴中心“天上人间”的老板。四个凉菜上齐,三人举杯,关峰便直抒胸臆,说想请王和规到自己的洗浴中心做事。
       “我什么都不会。”王和规重复道,“什么都不会。”
       “你只要会伸开双臂就行。”关峰笑道。
       “关先生,请别信谣言。谣言止于智者。”
       关峰不语,只是打开随身的黑包,拿出一台DV,放了一段画面给王和规看。王和规沉默半天,苦笑:“我这算本事吗?到你那里能干什么呢?”
       关峰关掉DV,端起酒杯,与王和规轻轻一碰,娓娓道来:他打算在洗浴中心新设一个“畅眠部”,服务的主题就是王和规的这项特能。他说我们这个城市大约有五百万人,你知道有多少人患有失眠症吗?百分之三十,也就是一百多万。据统计,这些睡不着的人还都是些白领和白领之上的金领,也就是说都是些日子看着还挺滋润的人。为什么睡不着?原因多着呢,报上说精神紧张、兴奋、抑郁、恐惧、焦虑、烦闷、环境改变、噪音、光和空气污染、茶、咖啡这些因素都让他们睡不着。好好琢磨琢磨,这些人不是忙着提拔,赚钱,找情人,就是忙着买房子,换车,炒股票基金,或者就是算计人,再或者是怕人算计,整天累得跟孙子似的,还真的不好睡着。当然当然,也有研究学问和干革命工作的正经人,这就不用分得那么细了。反正不论黑猫白猫,只要想好好睡个觉的,那就都是他们的老鼠,是潜在顾客。因此王和规不仅有事干,而且是大有可为,创业前景和钱景都很乐观。洗浴中心有现成的客房,想睡觉的人只要投入王和规的怀抱就行了。至于报酬,他给的很优厚:五五开。
       “对外的支出成本和安全保障都是我的,你是一本万利。”关峰说,“这个提成不低,当然如果你自己开公司单干可能会赚得更多,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你会多费很多心。再说,你这个特能是摆不到台面上去独立营业的。工商、税务、物价、公安……别看你在卫生局待过,我敢断定,你哪个关口都过不去,哪只老虎都能吃了你。”
       “这个……合法吗?”
       “我咨询了律师,合法不合法我不知道,”关峰说,“反正不犯法。只要不犯法就够了。”
       “我得和我太太商量商量。”王和规说。
       王和规没想到陈晓红的态度很明确:“行。”
       “你不怕以后再有什么是非……”
       “什么是非?”
       “我不知道。”
       “那就别想那么多。反正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干脆把你这个本领废物利用起来。关峰既然这么请你,那肯定是有市场。你既满足了一些人的需求,也可以挣些钱,还省得无聊。”
       一周后,王和规到洗浴中心上了班。关峰已经把他的名片印好了,白地绿字方正舒体,内容是:
       令您安睡,保您畅眠
       天上人间洗浴中心畅眠部经理
       王和规
       “安睡,畅眠……”王和规念叨着,“干脆说成‘保您安眠’不就行了?
       “那不行。”关峰斩钉截铁地摇头,“我研究过了,‘安眠’这两个字会让人想起安息,像是咒人死似的,不吉利。对了,背面还有几句话,你看看。”
       王和规把名片翻过来,四行黑体隶书赫然入目:
       身体魔术师
       人体新奇迹
       不抱不知道
       世界真奇妙
       和所有的上班族一样,王和规的工作时间是朝九晚五。没有专用的工作室,每间客房都是他的工作室。服务生和客人谈妥之后,王和规就会和客人来到房间里张开双臂,将客人拥抱消失睡去。第二天同一时刻,客人就会在这个房间里醒来。想回家的人就回家,那些不想回家想要继续消失的,就在这里等待王和规的再次拥抱。王和规的价码是抱一次一百元。当然当然,如果有客人想在自己指定的地点消失的话,王和规也提供上门服务,价格也会更优惠一些:每次五十元。
       生意不错。自从在这里上了班王和规才晓得自己名片上的广告词写得真是好,果真是不抱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居然有这么多人都想要被他的怀抱拥抱。而这么多人里,单纯是因为好玩而想被拥抱的人很少,大多数都别有所图:有个女孩因为失恋想要被拥抱,因为抛弃她的男人明天就要和另一个女孩子结婚了,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去杀那个负心人。有一个女人是夫妻长期两地分居,感情不好,丈夫要探家回来,她身为妻子不想尽床上的义务,也要求消失两天。有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因为赌博欠下了巨额赌债,被债主追得无处可逃,一下子交了一千块钱,要求在王和规的怀抱里消失十天。还有一个神情古板身材削瘦的中年女人以减肥为由在王和规的怀抱里连续消失了五次,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她连穿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服务生帮她穿戴齐整后,她还口口声声地要求王和规再来抱她,王和规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说再抱就会抱出人命。
       “看看,看看,你的作用有多大。”第一个月发薪后,陈晓红一边数钱一边夸着丈夫,“要说,你这也是为人民服务。”
       偶有空闲,王和规在点钞的同时也会饶有兴味地翻翻顾客意见簿上的留言,这些留言形形色色,洋洋大观:
       之一:在被王老师拥抱住的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仿佛是飘荡在天际,五彩祥云冉冉升起,周遭一片模糊,有明亮的光在远方闪耀,微风习习,我融化在空气中,灵魂变成了一道青烟,没有痛苦也没有忧愁,如同到了仙境……
       之二:王经理,你怀抱真好,真0K!真神奇!我一定会再来的,永远支持你!耶!
       之三:这个怀抱让我懂得:我可以在刹那间失去一切,也可以在刹那间重新拥有。
       之四:投入王老师怀抱之后我就浑浑噩噩,失去了记忆。以后我不会把钱再花在这上面了。费财费力,只能躲避而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毫无意义。王老师,奉劝你赶快关门,别骗人了哈。
       之五:虽然感觉一般,但总算体验了一把,不枉不枉,呵呵呵呵。
       之六:价格太高啦,要知道有办法的人谁来这里避难呢?能不能再便宜一些?可以实行周卡、月卡或者年卡制,最起码也得给二次消费的顾客打个八折。
       之七:建议王老师可去肿瘤医院当义工,或者主动到国家科研部门提供实体研究样本,以便这种特能可以通过体制的渠道应用到更广泛更重要的用途中去,为更多的人民群众做出更大的贡献。
       之八:王经理,你在工作之前请一定不要忘了洗澡。昨天你抱我的时候,腋窝那里有汗馊味儿,真呛鼻……
       9
       眼睁睁看着王和规日进斗金,最眼红的是洗浴中心的小会计,没事的时候,小会计就会来找王和规聊天,一边聊一边学着王和规的样子练习拥抱。当然练了无数次他也还是抱山是山,抱水是水。他总是一遍遍地询问王和规拥有这种能力的过程,王和规总是一遍遍地重述说自己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真羡慕你。”小会计由衷地感叹。
       “说实话,我真希望这种能力赶快消失。”王和规说。
       小会计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王和规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两个字:矫情。
       “其实你不是羡慕我,你是羡慕人民币。”王和规道,“听说你新买了个房子,是不是手头紧?要不要我借你点儿?”
       “不用。”小会计腼腆地笑了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这样的好光景过了不到半年,王和规就觉得日子越来越复杂了。因为要求他提供上门服务的人越来越多。而很多人之所以找他,不是为了让他来拥抱自己,而是为了让他去拥抱别人。当然,也有少数的当事者让王和规备感同情,甚至都想以身试法来帮助他们:屡屡被丈夫施暴的家庭妇女,经常被女上司性骚扰的男职员或者被男上司骚扰的女职员,被父母逼着练琴的孩子……这些人劝一劝,就都悬崖勒马了。然而,有许多客户既不能让他同情,立场还都很顽固:某场诉讼即将开庭,理亏的一方想让另一方在开庭当天被王和规拥抱。某次足球赛事即将开战,甲队的老板想让乙队的主力被王和规拥抱。某个鞋店的老板,想让马路对面的另一家鞋店老板在黄金周被王和规拥抱七次。某个村委会马上要进行换届选举,此候选人想让彼候选人被王和规拥抱十次。情人节来临,某个老板的正房太太想让他的外室被王和规拥抱一下下。同样的理由,外室也来找王和规,想让正室被王和规拥抱一下下。
       “当然当然,最好能抱多少次就抱多少次,”这些人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不怕花钱。”
       王和规冷笑。他当然明白这些人的意思。说好听些,这些人是希望他能对那些眼中钉肉中刺实施一种文明一些的绑架。说不好听些,这些人是希望他能对那些眼中钉肉中刺实施兵不血刃的谋杀。王和规从没有发现:这世界上的仇恨是这么多,绝望是这么多,想死又没有勇气死的人是这么多,不想死却又在被别人惦记害死的人也是这么多。
       无论是什么样的状况,让王和规足以欣慰的是:他从没有接过一单这样的生意。他拒绝的理由很简单:“按照我们的规定,在我提供拥抱服务之前,都需要征得被拥抱的当事人的同意。您能让被拥抱的当事人亲自表示同意吗?如果您不能。那么,很抱歉,我也不能。”如果对方纠缠不已,他就微微一笑,道:“不是我不想帮您。我只是不能按您的方式帮您。您想,就目前范围内,具有这种拥抱能力的人只有我一个。我如果按您的想法去做事的话,不就把我给暴露了吗?把我暴露了,对您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之所以有这样一项出格的本领而没有被抓进监狱,就是因为我是一个不犯法的公民。请您体谅我这个基本的愿望吧。体谅我,也就是体谅您自己。也就是说,我帮您的最佳方式,就是不帮您。”
       他言辞恳切,神情真挚,自己都把自己感动了,让他困惑的是:他却很难感动那些人。他们不是满脸愤怒拂袖而去,就是嘲讽他:“没想到你还挺高尚的。”要么就继续往高处给他开价。
       而最让王和规委屈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找他的麻烦;猫狗失踪了还都是小事,孩子失踪了,朋友失踪了,老公失踪了,恋人失踪了,领导失踪了,仇人失踪了,犯人失踪了……什么人失踪了都会有人来这里找。有一次,一个失去理性的家长把洗浴中心的玻璃都给砸了,第二天,却在网吧里找到了他的儿子,小家伙在那里打了通宵的网络游戏。还有一次,几个民工来这里找他们的工头。他们扯住王和规的胳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说他们已经快一年都没有领到薪水了,每天吃的都是馒头配咸菜,家里老人看病等着用钱,孩子上学等着用钱,老婆买盐等着用钱……王和规一边听他们诉说一边叹气,最后道:“以我的经验,他们那种人是不会来我这里躲账的。就是死在女人身上他们也不会耽误及时行乐,他们不舍得在我这里浪费他们花天酒地的时光。”
       王和规陷入了新的恐惧。每天都是未知的人,未知的事,未知的忧愁、烦恼和痛苦。他张开怀抱的瞬间,总会有隐隐的惊惶:他即将拥抱的这些人究竟在想什么?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投入他的怀抱?他们为什么睡不着?他们为什么愿意在这个世界上短暂消失?人们在他的怀抱里将肉身化成了一缕空气,那缕肉身化成的空气究竟和别的空气有何不同?……胡思乱想中,他就有些恍惚。
       “我想,还是不做了吧。”工作一周年那天,王和规对陈晓红说,“我越做越觉得累了。”
       “你知道你这一年挣了多少吗?”陈晓红道,“四十八万。到哪儿找这么好的挣钱门路啊。”她又娇媚地斜睨王和规一眼,“尤其是,你既可以挣钱,还可以名正言顺地抱其他女人,美死了。”
       “是啊,是美。抱到怀里的都是衣裳。”王和规苦笑,“你要是再说风凉话,我就抱你。”
       陈晓红伸了伸舌头,爱惜地抚着王和规的胸,“这个消失源是我们的聚宝盆,它的魔力千万不要消失才好。”看着王和规的脸,她的声音无比体贴无比柔软,“我知道你累,不过还是委屈委屈,再干几年吧。等到挣够了孩子出国留学和我们养老的钱,你就好好地休息休息。你得为我和嘟嘟负责啊,嗯?好了好了,明天中午我们去一分利海鲜城吃海鲜,好好犒劳犒劳你。”
       但是,第二天中午,他们没有去吃海鲜。
       陈晓红和嘟嘟一起被绑架了。
       “一百万。”那个乌云一般阴沉的声音在电话里说,“不许报警。”
       10
       王和规报了警。警方要他和绑匪谈判,他就和绑匪谈判。绑匪答应把价格落在八十万,王和规就筹够了八十万。绑匪要求王和规把钱放在市立公墓第48号墓碑后面,王和规就放在第48号墓碑后面。绑匪又要求王和规把钱放在新华大道和苹果园路交叉口的垃圾箱里,王和规就又放在了那个垃圾箱里……
       三天之后,警方胜利地破获了此案,王和规的八十万也胜利回归。唯一不胜利的是:绑匪撕了票。
       主谋是小会计。
       反正都是绑架,反正抓住了都是枪毙,不如干脆做得利落点儿。沉默无声的钞票最有用,活蹦乱跳的人最闹心。这就是他们的逻辑。所以他们要做得彻底,再彻底。
       确实彻底。
       医院里的太平间内,王和规轮番抱着她们。这两个人,是他生命里最亲密的人。她们静静地躺着,让他心碎地,静静地躺着。
       王和规伸出臂膀,弯下腰去。他抱住了她们,他希望她们能在他的怀抱里消失。他要让她们的尸体变成一种假相。
       但是,没有。一直没有。她们就那么执拗地躺在那里,不肯消失。
       葬礼完毕的当天,王和规捧着一个骨灰盒回到了家。他执意把嘟嘟的骨灰和妻子的掺和到了一起,说这样嘟嘟就不会害怕了。
       到了家门口他才发现: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候着了。每张脸都似曾相识,但是他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和来由。这些人都是来安慰他的。所有人的嘴巴都在动,劝他节哀顺变,都说死了的人就让她们安息,活着的人还要活着。还有一些话这些人都含在嘴里没有说:像王和规这样有如此特别专长的人,艺不压身,钱无止境,不仅会活下去,还会活得很好呢。
       王和规让大家走,说自己想一个人待着。大家都不肯走。王和规无力再和他们纠缠,打开了门,任由他们进来,任由他们给他端茶倒水,脱鞋更衣。还有做医生的朋友细心地摸了摸王和规的额头,诊断说他因为悲伤过度身体虚弱,已经有了感冒的迹象。他找出小药箱,在里面搜罗出了一些药片。
       “哎哟,你这儿还有进口药呢。这个‘埃梅’不错,”他对王和规说,“就吃这个吧,应该见效很快的。”
       王和规闭着眼睛,不吃药,也不说话。始终不说话。不说话也正常,你让他说什么好呢?只要不大喊大叫地失控就好,说明他还在正常的理智范围之内。人们会意地陪着他静默了一会儿,才开始断断续续地彼此聊天。氛围渐渐没有那么沉重了,有人打开了电视,有人端起了水杯,有人拿起了一片“埃梅”端详了端详,放进了嘴里:“这药不错是吧?我这两天也正感冒,也尝片这进口药。”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只剩下王和规一个人了。真好。王和规睁开眼睛,一眼又一眼地看着骨灰盒上陈晓红和嘟嘟的照片,她们一起朝他微笑着。她们笑得如此生动,应该还没有走太远吧?应该还在等他吧?
       王和规也不由得笑了。现在,她们都不用他来负责了。他需要负责的,只有自己。
       王和规慢慢地,慢慢地,伸开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向了自己。当然当然,他很清楚这次拥抱之后他可能还得回到这个世界,不过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他可以一次次地免费地拥抱自己,直到拥抱至死。
       原刊责编 雪 媛
       【作者简介】乔叶,本名李巧艳,女,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河南省修武县人。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有长篇小说《我是真的热爱你》,散文集《坐在我的左边》、《自己的观音》、《我们的翅膀店》等八部。获首届河南省文学奖及第三届河南省文学艺术成果奖,中篇小说《打火机》获本刊第十二届百花奖。现为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