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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两个老人和一丘水田
作者:向本贵

《小说月报》 2009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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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道全兄弟,我有话要对你说。”
       邹祖富老人隔着禾场中间那道篱笆,对篱笆这边的刘道全老人这样说。刘道全不理睬他,还是默不作声地蹲在禾场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禾场前面那丘荒芜了的水田。
       “道全兄弟,你每天早早起来蹲在那里,你是看禾场前面那丘水田啊。”
       刘道全不由打了个激灵,心里想,你是快要死的人了,怎么也要早早地起来蹲在禾场上呢,你还不一样是放心不下禾场前面那丘水田。
       邹祖富这时又说话了:“道全兄弟,那丘水田抛荒三年了,我那儿子是不肯回来插田的。我这身体越来越差,只怕没有多少日子了,我想跟你打个商量……”
       刘道全听到邹祖富说这话,他很想把头扭过来看邹祖富一眼。说实在的,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正眼看邹祖富了,他只听说邹祖富在几年前得了肺癌,差点死了,是邹祖富儿子把邹祖富弄到县医院,把那一块有癌细胞的肺割掉,才捡回来一条命,不然邹祖富早就躺在土堆里养蛆婆子去了。可是,刘道全还是没有把头扭过去,他只是把头抬了抬,把目光从禾场前面的水田移开,像是看着水田前面的小溪,小溪对面的简易公路。
       刘道全老汉有起早床的习惯,过去起早床是为了做农活。农村的俗话:人不哄地皮,地皮就不哄肚皮。刘道全把他的责任田像侍候儿子一样侍候着,年年都有好收成,可是,从去年开始,他家的责任田修公路时被占了,他没有田可种了,他每天早早地起床之后就蹲在禾场上,眼睛盯着禾场前面那丘已经荒芜了的水田,眼神里透着一种企盼,一种希冀,还有一种迷茫和失落。禾场前面的那丘水田是邹祖富家的,有两亩多,很肥沃,而且水旱无忧。当地老农的说法:当门田,金碗碗。何况刘道全暗里还要和他邹祖富比高下,他哪敢有半点松懈,把那丘当门田也像儿宝宝一样的侍候,收的稻谷比刘道全家的还要多。只是,大前年邹祖富生病之后,那丘水田就荒芜了,已经长满了狗尾巴草,狗尾巴草中间还长出了指头粗的小树苗,再不耕种,那丘金碗碗一样的当门田就真正的废弃了。
       这时,邹祖富又在那边说话了:“道全兄弟,你要是愿意把那丘水田插上水稻,我就有事情可做了,每天我可以蹲在这里看着水稻往上长呢。”
       听到这话,刘道全的心里好一阵发酸,三年前,邹祖富的身子骨儿还健壮得很,不管春夏秋冬,他总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做门前那丘水田的时候,把一头水牯牛赶得直喘粗气。谁看得出他是年近七十的老人。如今,铁打的汉子也说出这样的软话来。
       刘道全站起身,往自己家里走,走到屋檐下的时候,他又站住了,他发现禾场中间那道篱笆破了一个洞。“贼日的,又掏了一个洞。”他骂了一句娘,从屋角落里找来几根树条子,细心地补着那个破洞。
       “道全兄弟,这道篱笆补二十多年了,你还要补呀。我们两兄弟隔着一道篱笆说话总不是个味道啊。”邹祖富在篱笆那边有气无力地说。
       刘道全不理睬他的话,直到把那个破洞补得严严密密才罢手。
       “道全兄弟,你真的就见不得我吗,你真的那样的恨我吗。我们俩可是穿开裆裤的兄弟啊,三十多年前,我们把屋也修到一块来了,共一块屋场地基,共一个禾场,那时我们还准备做儿女亲家呢。”
       邹祖富的话里带着一种恳求,带着一种无奈和凄凉。刘道全却是恶狠狠地说:“你有本领啊,你有心计啊,跟我攀什么兄弟,我哪是你的兄弟。”
       邹祖富那张惨白的有些浮肿的脸面流露出一种尴尬,把虚弱的身子向前探了探,说:“昨天乡政府的领导又到我家来了,他们说要罚我家的款。”
       刘道全知道乡政府的领导说罚什么款,说:“你家有钱,还怕罚?”
       邹祖富说:“也不是怕罚款,我是看着上好的水田抛荒在那里,心里发痛。”
       刘道全就不做声了。邹祖富知道只有这句话能让刘道全听得进,说:“我把罚款给你,你把那丘抛荒的水田插上稻禾,好吗?”
       刘道全一下发起脾气来:“你家有钱,我家就没钱了,要靠种你家的水田过日子了。”
       邹祖富自己也觉得刚才的话的确没有说好,连连道歉,说:“道全兄弟,你要把门前那丘水田插上水稻,不让它抛荒,或许我还能陪着你多活一两年呢。”
       这句话可把刘道全的心说得酸酸的,格外的难受,他站起身,脚步沉重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二
       前年,刘道全的责任田被村村通公路时修的那条简易公路占了之后,他再也没有田可种了,这样一来,他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可就高兴了,以为老父亲从此没有什么挂牵的了,可以安安心心到城里去住了。他的儿子儿媳在县城打工,女儿女婿在省城工作。许多年之前,老伴开始的时候在县城带孙子,孙子带大了,她又到省城带外孙去了,老伴也不放心老头子一个人住在农村,几次回来接他,他还是不同意到城里去享福,他仍然住在农村那间三十年前修的木屋里,每天仍然早早地起床,没有阳春可做,起床之后就蹲在禾场前,一蹲就是半天。其实,他是惦记着禾场前面那丘荒芜了的水田,看着上好的水田里长满了勃勃生机的狗尾巴草,他的心里格外的难受,他真想把它做出来,插上稻禾,秋天的时候稻穗像狗尾巴,金灿灿映着日头,每亩收两千斤。这不是没有可能。当门田,金碗碗嘛。刘道全做了一辈子的阳春,他总觉得还没有做够。把光脚板伸进泥土,他的心里就觉得痒痒儿的舒服,手握着犁耙,就像是在织一面织锦,把种子播进地里,就像把儿子放进了襁褓一样。但这丘水田是邹祖富家的,即便是抛荒几年了,他也只能在心里发痒、发疼,绝不能表露出来。如今邹祖富开口求他把这丘水田插上稻禾,他有些心动,可他居然说要给他钱,他的心里不由地就蹿上了一股无名之火。狗日的邹祖富,老子这辈子是决计不跟你有往来了。
       其实邹祖富说的话不假,几十年来他跟刘道全真的跟亲兄弟一样,他们一块长大,后来两人又把房子修到一块来了,再后来他们就想着要做儿女亲家。他们的女人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就相约不管谁家生男生女,不外嫁,从那边的家门走进这边的家门就是。不料两家生的都是男孩,亲家没有结成,他们还是不甘心,几年之后两家的女人再一次怀了孩子,他们又老话重提。这一次两个女人又同时生了一个女儿。邹祖富说好哇,你把女儿给我家大儿子,我把女儿给你家大儿子,扁担亲,我们两家都不亏了。刘道全也同意。只是,那两个姑娘却是没有如他们所愿,一口气把书读出了头,到城里工作去了。儿女亲家没有结成,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是更加的亲密了,两人都说:“我们这辈子只有做兄弟的命,没有做亲家的命。”
       刘道全跟邹祖富交恶,是在二十多年前搞生产责任制的时候。那时乡政府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为了方便生产管理,责任田尽量就近分给农户。这让刘道全心里暗自高兴,禾场前面那丘水田靠着他家的这一边多,靠着邹祖富家的那一边少,按照规定,他家得到这丘水田应该没有问题了。水田还没有到手,刘道全便开始打起算盘来了,二亩八分田,按自己种田的本领,少说也能收四十担干谷,全家人天天吃白米饭也吃不完。在集体时大家都不把心思放在做阳春上,有本领也不愿意使出来,生产做得差,大家都没吃过一餐饱饭。责任到户,有本领就使出来吧,田里收多少粮那才是硬功夫。没有料到,邹祖富却站出来要跟他抢家门口这丘水田,邹祖富说,水田离他家也很近,应该分给他家。刘道全说:“水田在我家门前。”
       邹祖富说:“你能说水田不在我家的门前吗。乡政府说就近分田,这丘水田分给我家也是就近的啊。”
       刘道全还真没有理由驳倒他的说法,急了,说道:“这丘水田要是分给你家,你可别说我家的猪呀鸡呀吃你家的稻子。”
       邹祖富连连地说:“没关系,我在水田旁边织一道篱笆就是。就是猪呀鸡呀吃了稻禾,我也不会说你。畜生嘛,哪有人懂事。”
       
       刘道全知道自己这话说得不好,有些松口的味道,说:“怎么说这丘水田都应该分给我家。”
       邹祖富说:“这丘水田要是没有分给我家我就不服。”
       乡政府的干部见他们争得面红耳赤,问村里人:“你们说说这丘水田应该分给谁。”
       人们都不做声。知道帮谁说话都是得罪人的事情,都是乡亲乡邻,抬头不见低头见。乡干部无奈,说:“你们自己说说,哪一家退出来,这样争下去,影响了大家的事情。”
       刘道全说:“我不会退出来,这田应该分给我家。”
       邹祖富也说:“我也不会退出来,这田应该分给我家。”
       乡干部有些为难了,思考了一阵,说:“要不你们抓阄吧,谁抓得分给谁。”
       刘道全不做声,他觉得水田应该分给他家,根本用不着抽阄。邹祖富却是积极响应,说:“我听乡干部的,抓阄。要是没有抓得,我也就不争了。”
       乡干部做了两个阄,让他们抽。邹祖富说:“你先抽吧。”
       刘道全本来不想抽,又担心邹祖富把那个好阄抓走了,口里骂了一句娘,伸手抓了一个。打开,一张巴掌大的白纸,纸上没有一个字,邹祖富把那个纸团打开,上面写着:当门田,二亩八分。刘道全一张四方脸气得由青色变成了紫色,嘴一张,险些喷了血出来。乡干部连忙从中调解,把小溪对面一丘好田分给了刘道全。
       第二天,刘道全从山里砍来许多的树条子,在两家的禾场中间织了一道篱笆,从此两家人成了不相往来的陌生人。
       邹祖富可是使出了几十年做阳春的看家本领,把那丘当门田做成了金碗碗,年年大丰收。刘道全也不示弱,把溪对岸的那几亩责任田也做得油光水滑,收成并不比邹祖富的这丘当门田差。但他心里堵的那口气实在不得消,什么兄弟,什么邻居,关键的时候什么都不是了,明明该分给自己的责任田,却是被他生生地抢去了。
       “道全兄弟,已经二十多年了,你还记着那件事呀,我今天给你赔不是来了。”什么时候,邹祖富绕过禾场前那道篱笆,从下面小溪的木桥走上来,绕了多大一个圈子,来到刘道全的家门前。他有些气喘吁吁,一只手拄着一根棍子,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胸口。
       这是刘道全二十多年前在禾场中间织了那道篱笆之后,邹祖富第一次到这边来。刘道全原本要骂他一句:“你真不要脸,到我家门前来做什么。”抬头瞅了他一眼,又有些不忍心骂他了,冷着脸说:“你什么时候把我当成你的兄弟了。”
       邹祖富说:“道全兄弟,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我那阵就犯了错,不该跟你争门前这丘水田的。”邹祖富过后叹了一口气,说:“也是那阵饿怕了,希望再不挨饿,希望能吃上几餐饱饭。道全兄弟,现在不用考虑吃饱饭的问题,现在是看着那丘水田抛荒在那里,心里发痛啊。我就不相信你看着上好的水田摆那里长狗尾巴草,养蛇养老鼠,你心里不发痛?你不肯到城里去,天天蹲在禾场前面,你的眼睛一直瞪着那丘水田的啊。”
       刘道全说:“你为什么不叫你儿子回来把那丘水田插上禾?”
       “他哪肯回来。他说他算过账,把做田的成本和时间加一块,能买到两丘水田收的粮食,还可以买进口的外国米呢。听他说那话我心里就堵得痛。”
       “那你就让别的人家插啊。”
       “村里的青壮年还有谁在家种田,留下的老人自家的水田都插不下,谁还愿意来插我那丘田。”
       刘道全就不做声了,村里其实不止邹祖富一家的水田抛荒,山冲里的水田,水路不方便的水田都抛荒了,年轻人不种田了,都进城打工去了。刘道全常常想,他们又不是城市人,住在城里靠着拾垃圾,拖板车,或是做苦活挣钱过日子,他们怎么就不觉得心里发虚,不踏实。在他看来那可是两脚挂在半空中的啊,就是挣得了一些钱,可钱有什么用,纸做的,能比得上谷仓里盛着黄灿灿的谷子心里踏实吗。现在这世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到了市场上没粮卖的那一天,他们哭都没有好腔的。
       邹祖富这时又开口说话了:“道全兄弟,你帮着我做水田,我帮不了你的忙,但我可以看着你做田插禾,解解心里的那个馋,那样,我或许能多活一年两年。你莫非就不希望我这样吗,我真的要是早早就走了,这么两间屋,就你一个人守着的啊。”
       刘道全不由地问道:“你的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这是二十多年来刘道全问邹祖富的第一句话,大前年他就知道邹祖富快要死了,他想去看看他,后来还是没有去。
       邹祖富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命贱,没有命享受如今的好日子。医生说了,我这病,是不会让我在这个世界住多长时间的。我是想看着我们家门前那丘水田又长出青青葱葱的稻禾,又结出黄灿灿的谷子。”
       刘道全说:“你为什么不进城去住。城里的条件比农村好。”
       邹祖富说:“到城里去住,只怕走得更快。”
       刘道全就不做声了,他不知道再说什么好。邹祖富说:“你要愿意帮兄弟这个忙,我明天就去村里联系耕牛,我再带钱到乡农技站买点优良稻种和肥料来。”
       刘道全说:“我要种,就不要你来弄这些事情,我自己弄就是。”
       邹祖富说:“我弄也好,你弄也罢,收下的稻谷全都归你。”
       刘道全说:“你要说这话,我就不种了。我没饭吃了?我是担心你真的就走了,想让你多住一些日子。”
       邹祖富的眼泪就出来了,说:“你还是没有忘记我们兄弟一场啊。”
       三
       第二天,刘道全早早就起来了,把小溪里的水引进水田里,从村里借来了耕牛。其实,他和邹祖富原来都养有耕牛的,他家的水田被修公路占了,他就把耕牛卖掉了。邹祖富家的耕牛比他的耕牛还要早卖掉一年。邹祖富生病之后,他家的耕牛没人喂养,不卖掉,就只有饿死。
       开始耕田的时候,邹祖富拄着一根棍子来到水田边,眼睛盯着刘道全把那丘荒芜了三年的水田一犁一犁地翻耕过来,一股久违的泥土香味直冲他的肺腑,邹祖富的精神也像是清爽了许多,浮肿的脸上也有了笑容。看着刘道全和耕牛走过的那条道,心里不由地涌起一种由衷的佩服,刘道全做阳春的功夫的确跟自己不相上下,看一眼就知道,犁头下面一平如镜,聚肥又聚漏,这是一般做田人所不能及的。
       刘道全今天也特别的高兴,他已经有两年没有下田做活了,两年来他做梦都在做田,做梦都在插禾,做梦都在割谷,魂牵梦萦,弄得他吃不香、睡不着。今天终于又有田可种了,而且是他做梦都希望得到的当门田。当然,现在做田不是为了多打粮食度命和吃饱肚子,现在种田只是一种割舍不断的情结,只是看到这丘水田抛荒感到实在太可惜了。
       刘道全知道邹祖富在看他耕田的本事,把牛绳紧了紧,那牛就很听话地迈开了步子,也不吃伸到嘴边来的青油油的草了,大大的眼睛盯着前方,四只脚就踩在一条直线上了。犁头翻过来的泥坯像是扇面一样朝一边倒去。那些在泥土里讨吃的虫子都惊慌失措地爬来爬去,刘道全时不时地伸开脚,把杂草喂进泥坯里,结了蓬的杂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了上好的肥料。
       一阵,邹祖富对刘道全说:“道全兄弟,歇口气,喝杯茶吧。”
       刘道全这时还真觉得有点累了,真是年纪不饶人啊。他让牛自个在田边吃草,自己就蹲在田埂上,接过邹祖富递过来的热茶,一边喝,一边看着刚刚犁过来的水田。
       邹祖富赞叹说:“道全兄弟,你做田的功夫还在啊。”
       刘道全有些得意:“这样的功夫能丢的吗。”
       “闻着泥土的芳香,我的手心就发痒,真想下田去犁几个圈。”
       刘道全没有做声,他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邹祖富说:“不用着急的,季节还早呢。”
       刘道全说:“我已经叫人带良种去了,还要带点肥料来。我的想法,这田荒了三年,得四犁四耙才能插秧。”
       邹祖富笑说:“这丘水田是你道全兄弟种,可不能影响了你一辈子的声誉,秋天的时候不收五千斤干谷可不行。”
       刘道全说:“错,不是我刘道全一个人种,是我们两人合伙种。收成不好,谁也别想逃脱无能的名声。”
       
       邹祖富对刘道全说的这句话很受用,说:“我没有动手啊。”
       “你站在田埂上,比自己下田还要起作用。”
       邹祖富笑道:“你也怕我盯着。”
       “我不敢犁黄瓜行的。”
       邹祖富说:“也是怪了,我今天出气比哪一天都爽快,胸口比哪一天都舒服。”
       刘道全道:“我就弄不明白了,你那肺不是割掉一块了吗,怎么还要说那些要死要活的话。”
       “医生说那个什么癌细胞有可能扩散了,割也没有多大作用的。”
       刘道全就没有做声了。真要像他说的那样,只怕他就没有多少日子了。这个他听在省城工作的女儿说过,癌症就怕扩散。
       邹祖富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我只希望这丘当门田别抛荒,看着它长出好稻禾,然后打苞,然后抽穗,然后勾下沉甸甸的头,黄灿灿一片,那才让人高兴呢。”
       刘道全站起身说:“这个还不容易吗,我们俩什么角色,合伙种这丘水田,还愁它长不出好稻禾,我敢保证,八月的时候,这丘水田就像是铺了一面金毯子,亩产弄个全乡第一没有问题。”
       四
       农家俗话:春争时,夏争日。刘道全和邹祖富两个老人种田的劲头可足啦。刘道全每天早晨起床之后简简单单弄了点吃的,就去水田劳动去了。邹祖富起床之后,也不弄吃的,他吃不下,他只喝了点茶水,将一大把儿子从医院弄回来的红红绿绿的丸药吞下,就拄着棍子来到水田边。这丘水田曾经让两个老人生了二十多年的隔阂,抬头不见低头见,却是老死不相往来。如今,还是同一丘水田,又把他们拉到一块来了,两个老人又像二十多年前一样,成了无话不说的兄弟了。
       “道全兄弟,我憋不住了,想下田来犁几个圈。”邹祖富把手中的棍子抛掉,挽了挽裤脚,就要下田来。
       刘道全拦住他说:“你那个样子扶不住犁。下午我把秧田做好,你来播种就是。”
       邹祖富说:“我有三年没有下田了,心里憋得慌哩。”
       刘道全说:“你憋得慌我就不憋得慌了?”过了会儿又说:“我昨天好像又看见你家儿子回来了,又要接你去城里?”
       邹祖富说:“我说了,要我住城里去,就是要我早早死了。我儿子和女儿就不敢再叫我住城里去了,隔十天给我送些药回来,送些吃的东西回来。交代我要是不行了,就给他们打电话。我说我到死的时候就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回来给我挖个坑埋了。”
       刘道全说:“你不进城去,你的女人总要回来给你搭个伴吧,她就放得心?”
       “我那外孙离不开她。上次回来才住了三天,我那外孙到处找她,走失了,我女儿女婿还在电视上做广告找人,弄得满城风雨,最后还是公安局的干警帮着找到的。我那老婆子就再不敢回来了,她说要死的老头子不能丢,太阳刚刚出山的外孙更不能丢啊。”
       下午,邹祖富早早就来到水田边,刘道全搀扶着他下了田。两脚伸进泥里,邹祖富的心里先是一阵酥痒,过后浑身就过电一样觉得舒服极了,浮肿的脸上笑得像盛开的一朵花。刘道全担心他一手端着谷箩一手撒谷种没那么大的力气,站在一旁给他端着谷箩。邹祖富依了他,说:“道全兄弟,好汉只怕病来磨啊。”他从谷箩里抓了谷种,手一扬,谷种在眼前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过后就落了下去。刘道全看着躺在水田里的谷种,像大姑娘绣花的针脚,不稀也不密,更让刘道全称奇的,落在秧田里的谷种,全都是胚芽朝上,像一个个小孩子,探着脑袋,睁着眼睛,盯着明媚四月的阳光,盯着这个新奇而多彩的世界。
       以前在集体时,生产队做秧田撒谷种的活非他邹祖富莫属,谁也撼动不了他的地位。他播下的谷种比别人播下的谷种要早几天破土出水。责任制之后,邹祖富的责任田总要比别人的责任田的产量高,人们说高就高在他的这一手功夫。刘道全不服气,说他占的当门田,田肥,犁脚深,好管理,当然收成就好。其实,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邹祖富的水田比别人的高产,与他家的秧苗比别人的长得好有关,俗话说春争时,夏争日,秧苗早出水,长得就粗壮,收成当然就好。刘道全看着水田里那些探头探脑的谷种,像是急着要往上蹦一样,他不得不从心里承认,邹祖富的这一手功夫他是学不到的。
       邹祖富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说:“道全兄弟,我的这一手功夫要失传了啊,教了你,也没有用的,你我都老了,没几年了。教年轻人,谁肯学。他们住在城里回都不愿意回来了。我真的担心这样下去谁还来种田,谁还会种田。”
       刘道全没有做声,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手。心里却在想,这话让你说了,过去你怎么不愿意教我呢。
       邹祖富对着刘道全笑了笑,说:“这很容易的啊,技巧全在抛的这道弧线上。知道吗,谷种有芽子的那一头要轻一些,这道弧线抛好了,谷种就会在空中打了倒,重的一头在下,轻的一头在上。”说着抓起一把谷种,五个指头稍稍张开几条缝隙,抬了抬手,谷种在他的面前划了一道弯弯的弧,落进平整的水田,它们就像是相邀好了一样,米黄色的胚芽像睁着的眼睛,看着这明媚的春天,闻着这泥土的芳香,向着阳光雨露致意。
       刘道全心中的谜团一下解开了,笑说:“过去你可没有这样近距离地让我看过。”
       邹祖富说:“你的本领也了不得的啊。我们村有谁耙田耙得过你。三亩五亩大的水田,谁耙都会是这边角落凹下去一些,那边角落凸起来一些。放进水,乌龟背和养鱼塘全都显露出来了,插下禾苗之后,凹下去的禾苗被水淹得透不过气来,乌龟背上的禾苗却又被晒得半死。你耙的田把水放进去那田就像一面大镜子,走遍四角,水都一样指头深,插下去的禾一块起身,一块怀苞,一块抽穗,一块黄熟,收成当然就好。我们的本领,只能算打个平手。”
       刘道全说:“耙田也有技巧的,主要靠的是眼睛。大田也好,小田也罢,下耙之前先要看一看四角,凹下去的耙要去得轻,凸起来的耙要下得重。”
       邹祖富说:“道理我知道,却是做不到。这一手本领看样子你也是要带到土堆里去的。”
       刘道全就叹起气来了:“我跟我儿子说过这件事情,我说生意买卖眼前事,犁耙下田养全家,他说那是老皇历了,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回到农村来种田。”
       邹祖富说:“他们都不肯学,我来跟你学,我要是还能活一两年,我一定把你这一手耙田的功夫学到手。”
       刘道全说:“你不是说站在田边你的精神就好了吗,怎么又说那个话了?”
       “真的是怪了,平时我走路都要拄着棍子,哪想到能站在水田里播谷种。”
       刘道全又不做声了,他好像又在想什么心事。
       邹祖富问道:“道全兄弟,你又在想什么啊?”
       “搞责任制的这些年,你把这丘田真的做成金碗碗了,一年要收三十八担干谷,真的美了你。”
       邹祖富惊道:“你在禾场中间织了一道篱笆,怎么知道我每年收那么多干谷?”
       刘道全说:“当门田里的收成,还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邹祖富笑道:“只怕不是吧,你隔着篱笆缝隙往禾场这边看到的啊。其实你那三亩责任田的收成也不差。每年的收成比我这丘当门田少不了多少。”
       “我就不服这口气,非要跟你比个高下不可。”
       “二十多年来,在收成上我们也是打得一个平手。可这二十多年,我忍受的委屈却是没处说的,你在禾场中间织了一道篱笆,把我的心织碎了,生生的织滴血了。”邹祖富这么说的时候,眼泪就出来了,他说,“道全兄弟,我真希望在我躺进土坑之前,看到我们两家的禾场中间那道篱笆被拆掉。”邹祖富一双泪眼看着刘道全,混浊的眼里满是期盼和乞求,看见刘道全的脸面有些冷,连忙说:“道全兄弟,你别生气,就当我没有说这话,好吗。那阵我的确是有些私心,我想把这当门田弄到手,多打粮,吃饱饭,在集体的时候,真的饿怕了。不说过苦日子的那几年吃麻叶根,吃树皮,全身都饿得水肿病了,村里饿死了几十个人,就是后来的那十多年,我们也没得一餐饱饭吃啊。”
       
       邹祖富的这话似乎引起了刘道全的共鸣,他说:“那个时候,过年的那一天能吃一餐白米饭,就算不错了,平常都是喝稀饭吃南瓜,还只能弄个半饱。”
       “现在的日子真的好过了。”
       “我只担心,田地都抛荒了,什么时候又会没有饭吃了。”
       这个时候,那头借来的水牛从田坎上爬了上来,居然靠着禾场中间那道篱笆擦起痒来了,篱笆被擦得一摇一晃的。刘道全看见了,跳上去把它赶了回来。邹祖富摇头说:“看来你还是不原谅我的。”
       刘道全却是把话往一边扯,对着牛说:“这几天你也做累了,却没有吃到什么,我回去拿几个鸡蛋来让你吃吧。”刘道全果真回家拿了几个鸡蛋,打了,装在一只竹筒里,将牛的嘴掰开,把鸡蛋灌进它的肚里去了。
       邹祖富说:“我家里还有甜酒,我拿点来,给它灌点进去。功夫累,得补补身子才是,人畜一样的啊。”邹祖富这么说的时候,就回家提来了一个沙罐,还拿来了两个碗,说:“我早晨就把甜酒烧好了,想提来和你一块吃,又担心你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就摆在家里了。”
       刘道全说:“给牛吃。”
       邹祖富说:“牛吃不了这么多。”
       刘道全也不说话,倒了一竹筒灌进牛肚子里去了。邹祖富说:“还剩这么多啊。”看见刘道全不做声,他就把甜酒倒进两只碗里,说:“道全兄弟,我这一天还没有吃一口东西呢,你要赏我一个脸,我们就把这甜酒吃了吧。两个人吃才有滋味。”
       刘道全接过邹祖富递过来的甜酒,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邹祖富那张浮肿的脸上就有了灿烂的笑容,泪水滴答掉进碗里,他端着,连着泪水一并喝了下去,过后说:“这是我这么多年来过得最高兴的一天啊。”
       五
       过了五月就是六月,夏天,日子炎热而又漫长。邹祖富和刘道全两个种田能手却喜欢这样的天气。他们似乎要把全部的本领都施展出来,把这丘水田当成他们大展身手的舞台。禾苗一天一个模样,青葱茁壮。邹祖富的身体似乎也奇迹般的见好了。吃饭的口味也好了许多,每天早晨他居然能吃半碗稀饭了。
       “道全兄弟,看着水田里的禾苗长得这样好,我真的高兴啊。”
       “昨天你儿子又回来了?”
       “还是那句话,要接我到城里去住。”
       “你儿子昨天到了我家里,叹了一阵气就走了。”刘道全有话没有说出来,邹祖富的儿子说,感谢他帮着把门前这丘水田给插上了稻禾,他爹爹这辈子别的什么都放得下,就是这丘水田放不下。刘道全对邹祖富说:“你那病要是不行了,你是得住到城里去才是。”
       邹祖富说:“你嫌弃我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治病是大事情。”
       “我这就是治病啊。”邹祖富不想跟他说这个沉重的话题,他说,“你估计,秋天的时候,我们这丘水田能收多少谷子?”
       刘道全没有回答,他的眼睛瞅着水田里的禾苗,六月的阳光灿烂地照着青青的稻禾,那稻禾就像一面绿毯,平整而又柔软。邹祖富说:“你不回答我的话,你却在想着我的话,你看吧,水田四周的禾子要低一些,中间的禾子却凸起来了,这就是大丰收的好兆头。我看收四十担干谷没有问题。”
       刘道全说:“其实还有多收的可能。明年我们要让它收四十五担干谷。”
       邹祖富有些不信,说:“这丘田我种了二十多年,最好的一年也就收了四十一担干谷,再要多收四担干谷,谈何容易。”
       刘道全想说一句话:“这丘水田原本就不该你做,是你硬争去的,你不知道它的脾气,它怎么会给你多产四担干谷。”但这话他没有说出口,他说:“你种了二十多年,把这丘田种成了金碗碗,但你却没有注意这个金碗碗有一边厚有一边薄。”
       邹祖富恍然大悟,连连说:“道全兄弟,我可是服了你。这丘田离坝水的那一边土质薄了些,苗也就薄了些,要是加一层肥土,把土质弄好一点,产量肯定就上去了。”
       “两亩多的一丘大田,多收几担少收几担怎么都看不出来,全在用心上。”
       邹祖富说:“我要是能活到明年,看着这丘水田收四十五担干谷,我死的时候也就紧紧地闭上眼睛了。知道吗,这二十多年,我在心里暗暗地攒劲,一定要跨上这个坎,却是怎么也没有跨过去啊。”
       刘道全一下发起脾气来了,说:“你再要说死呀活的,我就不跟你一块种田了。鼓着劲,再活十年八年,我们兄弟一块走。”
       邹祖富的眼睛又湿了:“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兄弟二十多年没有说话,心里憋得慌呢。我们要把过去没有说的话补回来。”邹祖富这么说的时候,就把头抬起来,一双眼睛看着刘道全,说:“道全兄弟,你要是原谅我这个兄弟了,再不记恨我这个兄弟了,你就把禾场中间那道篱笆拆掉吧。那道篱笆就像刀子一样插在我的心里,不把它拆掉,我就觉得你还是没有原谅我。”
       刘道全的脸面又板了下来,邹祖富就不敢做声了,那张浮肿的脸,变得更加的惨白,死鱼一样的眼窝里,溢满了混浊的泪水。
       这天吃过中午饭,刘道全要邹祖富好好休息一会儿:“下午我给稻禾杀虫,你不要守在田边,农药的味道对你的肺有影响。”
       邹祖富说:“我休息,你也休息,年纪不饶人,你也七十了啊。”
       刘道全这天中午没有休息,等着邹祖富关门休息之后,他拿了一把刀子,把禾场中间那道篱笆的箍篾剁掉,篱笆就哗啦一声倒下了。刘道全一根一根把篱笆条子抱起来,摆到禾场边去。连刘道全也觉得奇怪了,禾场中间没有了这道篱笆,禾场一下变得宽敞多了,亮堂多了。这个时候,刘道全突然看见邹祖富并没有睡觉,他站在自家的窗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泪水在脸上流成了两条小溪沟。刘道全的心里像有一种东西在撞击着,眼泪也不由地淌落下来,掉在赤日炎炎的地上,化成一缕淡淡的青烟,在他的眼前缭绕。
       六
       七月中旬,稻禾开始抽穗,后来,抽出的稻穗就慢慢地勾下头去,开始是青色的,后来就变成了黄色,沉甸甸的,像狗尾巴,可是,这个时候,邹祖富却起不来了。他已经骨瘦如柴,粒米不进。这些日子,刘道全基本上跟邹祖富住在一块的,白天做活,夜里就一块说白话,他们好像要把二十多年没说的话都要补回来。邹祖富走不动了,刘道全就把他背到水田边,让他看着这金黄色的稻穗,看着这丰收的景象。后来,邹祖富硬是不行了,他才让刘道全给他的老伴打了个电话。老伴带着儿子女儿连夜赶了回来。儿子和女儿说赶快把父亲往县医院送,不然就来不及了。邹祖富却怎么也不肯去。他说:“我的病我知道,原本几个月前就该死的,我是想看看水田里的稻禾,才拖到现在。现在稻禾黄熟了,而且比过去我种的哪一年都好,这是你们道全叔叔的功劳啊。”邹祖富这么说过,就拉着刘道全的手,说:“道全兄弟,我想跟你打个商量,又担心你对我有意见呢,以前我得罪了你,你二十多年不理我,我心里难受啊,要是又把你惹发火了,我躺在土坑里也不好受啊。”
       “什么事你说吧。”刘道全这么说的时候,他把邹祖富的手紧紧地抓着,他觉得他的手在渐渐地变冷了,他的喉头有些哽咽,“到了这个时候,我还责怪你什么啊。”
       “我想,我死了之后,就埋在那丘水田的角落里,这样我年年都可以看着你做那田了,我这辈子做田没有做够,自己不能做了,看着你做田,同样也是一种享受。”
       眼泪簌簌地从刘道全的眼眶里淌落下来,他说:“行啊,不过你得给我留一点地,日后我死了也埋那里,我家的水田修公路给占了,我没有田可种了,我到了那边还得借着你这丘水田种一种,过过瘾啊。”
       邹祖富说:“好,到那个时候,我们一块还可以研究研究我们的耕作方法,其实,那丘水田还可以提高产量的。”
       邹祖富这么说的时候,就闭上了眼睛,他走得十分的平静,十分的安详。这时,禾场外面那丘当门田里的水稻已经黄熟了,黄灿灿的一片,微风吹过,掀起一层一层金灿灿的波浪,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要送邹祖富老人一程,又像是有什么悄悄话要跟刘道全老人说。
       原刊责编 王 迅
       【作者简介】向本贵,男,苗族,1947年生,湖南沅陵人,当过农民、乡镇干部。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篇),出版长篇小说十部、中篇小说集三部。作品多次获奖和被转载。现为一级作家,湖南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