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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我望灯(外一篇)
作者:葛水平

《小说月报》 2008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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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立春,尤其是快要下种了,山神凹有一个人就急上了:怎么还没有人来呼我出山呀,再不呼,就忙起来了。
       以往比干部还忙的李来法,终于寂寞了,不甘寂寞的李来法,就算是忙乱得插不进多余脚步的春天,他的心也还是想着那个过去。那个过去,那个忙啊,大白馍慢慢撑开锅盖的味道,晚炊下浪起来的女人的味道,黄烂泥土里桃花的味道,那些个涨满心的饥渴,冷不防的让李来法在记忆中再一次开出了乾坤之花。
       从前的风,从前的月,从前的山神凹。让接下来的日子过闷了。
       李来法不甘,是男人呀,哪个男人一生不是忙着两条腿,一早一晚,不惜力气做着一个“忙”的样子来。忙啥呢?一早一晚一生一天的事情呗。山神凹春天出山的道上,有人就看到李来法泥尘脚跟脚的舞起来了。
       李来法裤裆前吊着一团红布穗子,甩着俏皮,打远处,一点红过来,就知道他忙着要往山外走了。裆前的红很扎眼,是赶邪气的红布穗子,也是李来法的身份写照。只要是李来法忙着要出山了,他总是冲着人喊:“捎啥不?要出山了。”山神凹窑洞里的脑袋都要探出来看吊着脖子走着的他。你给了他钱,东西没捎回来,钱没了。没钱了,咋办?头疼脑热,过来给你舞弄舞弄,除除疑,好没好,顶了欠账,时间长了,哪个敢把钱放他手心。李来法就这样在拒绝捎货的恼恨声中很没有趣味地走远了。
       李来法遭人恼恨,不是他的小样儿,是因为李来法当年的一段热闹故事,至今,有一些事情让山神凹人不能够清楚。当年的李来法思想中有一种山神凹人思想里缺少的东西存在,那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好像是一种庄稼人的狡黠,但是,比庄稼人的狡黠又高出一个地垄,确实很有意思。
       故事大约在李来法的青年时代,那时的他生活在贫困线上,不仅没有粮吃,穿衣和住房上都很是困难。李来法兄妹们五个,他是长子,家庭的责任在他成年后该放到他的肩上了,他知道。从爸爸的叹息声中,他也知道他承担不了。夜里五个孩子盖一床被子,白天上茅房李来法的俩妹妹轮换着穿一条裤去。李来法到了十八岁的时候,应该是成家了,没有窑住,谁家的闺女也不想嫁过来,媒人的腿跑细了,嘴皮子说薄了,依旧是梦里坐飞机想高不见高。恰巧,他父亲在给他打窑时,崖皮掉下来也被闷死了,家中无主,李来法成家单过的日子随之泡汤。
       家庭责任不往他肩上放也没有地方放了。后来,怎么来叙述呢?一个“穷”字,把最初的基础打下了。李来法不能重担在肩,与他的长相也有关系。
       李来法什么长相呢?李来法长得精头细脑,和他爹李斗明一样,脸上没有存下二两肉,脖子细得像麻绳,两只招风耳像俩铜钱似的横在腮帮后的干骨上,走起路来一边的肩胛骨翘起来,一边的倒下去,有点灯下影子似的惶惑。走过去的时候你再看他的后影,身子骨像麻绳拴着骨头朝上吊着似的,随时要散下来,声音也非常细小,是那种类似于安静的“小嗓”发声。个码儿干细,脖子和头看过去像拴着一根筋,有时候你喊他,他转身转得急,人像麻花一样眼看着就要打膘儿。这样,一般情况下他娘也没有把他当成一个重担挑,但李来法在思想上一直认为自己应该重担在肩。
       有些事情和春天有着密切关系,不仅仅是因为春天是发芽的季节,还因为暖和,像被子一样,蓄满爱意。
       那是一个春天的上午,迎春花、杏花、桃花、梨花……次第开放,金黄色的蜜蜂仿佛自由逃跑的蕊,牵引着李来法走啊,走啊,走。就走到了一个塌下去的先人住的坟地。黄澄澄的阳光把洞口镀上了薄金,有散碎的野花摇曳着,有蜂飞来飞去不断搓着两只小手采蜜。望得久了,觉得很蹊跷,蜜蜂它为什么要采花?李来法走近了,想凑着闲时光看个仔细。
       哪里想到,不小心弄了一下周围的什么,李来法的鼻头上就被蜂蜇了一下,麻疼麻疼的。那个难受劲儿,让李来法有些气儿泛上来,想把那些野花敲碎。拾起去冬的一根干柴棍儿想跳高捅了蜂窝,在抬脚的刹那,人却不小心掉进了地上的坟窟窿里。
       山神凹这地方,祖辈穷得靠天吃饭,没几个胆子大的人,所以,活着时过得清淡,死了连一个好坟墓都没有。李来法这样想时就看到了一堆烂棺材板,不普通的地方是它在暗光下发出莹莹的光亮。他弯腰拾起一块,他还不知道是磷在作用。李来法稀罕,想着这么稀罕的东西总得该有个用途。他的思想上就有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缺口。思想的运动让李来法闭上眼睛,他看到了眼睛底幕上有一团亮光,看到了有一圈柔润的轮廓,接着,什么也没有了。李来法用劲挤了一下眼睛,再闭上,感觉有飘动的金星迎面扑来。首先,可以肯定那不是浩荡的春天的气息。应该是:生机勃勃与绝望之间,黑暗和光明之间,窟窿的危险与泥地的庇护之间——缺氧的征兆。
       就这样的感觉,让聪明的李来法知道:自己承载家庭责任的使命来了。责任的底气来自哪儿?他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他坐在那个坟墓上,早出晚归坐了五天,第五天的黄昏时分,他突然开窍了。
       二
       这是奇怪的事情呢,那个春天的夜晚,在外聚堆儿的山神凹庄稼人就看到了对面的山垴上有一团亮光,隐约闪烁。有几个孩子指着对面的山垴说,快看,它在移动!
       传来一声鸟鸣。或几声鸟鸣。一切,并没有打断庄稼人的视线。老一些的人开始叙述一些鬼怪故事。说,从前哪,从前的人死了变成鬼了,鬼能在半空中吊着走路。一张被岁月捏皱的脸做出一个鬼脸来。鬼在暗下来的黑中让人毛发倒竖。山神凹人因了集中了口口相传的力量,神鬼的爱变得宽大而柔情。毕竟讲述的是无声的世界,毕竟活在现实中。小朋友害怕得往人堆里缩,大人们还不时弄出一两声响动来,吓得小朋友和女人身上的汗毛竖得比铁钉还硬。女人说:“你咋的就不说一些正经事呢?”男人说:“天一闭眼,有多少是正经事呢?”女人说:“个个儿是不正经的货色!”男人们就不说了。小朋友又开始乱得要他们往下讲。一种融入耐力的叙述所抵达的无限可能把小朋友的心揪住了,他们纠缠着要求大人们讲清这些简单而又完美的故事。令人们惊奇的是,李来法不知从什么地方走过来。
       李来法说:“我夜黑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天上的玉皇,他告诉我;要是看到对面山上有发亮的东西,就是他老人家降我的天书,努,看对面山头上的那一团光,说不定正是玉皇降书给我呢。”
       李来法像板凳一样折着腰,要求有人跟他往对面山头上走。
       他的娘在窑门前冲着这厢喊:“来法啊,来法啊,快回来喝饭。”
       李来法说:“喝啥饭,不喝,我要吃馍。”
       不当不正,不年不节的,来法吃馍?想吃玉米窝头还是人话,吃馍?地上的人哈哈笑上了。
       李来法的神态有点儿飘忽,像是私属的神真的降临到了他的头上。人们疑惑地面带笑容望着他,有人起哄说:“来法,没人跟你上,不怕鬼跟了你,你去对面的山头上看看,看是不是玉皇的天书。”
       
       李来法说:“嘘,小心,神仙是有千手千眼的。”
       黑幽幽的山,李来法远去的背影,那个背影像一根竖起来的棍,跳,跳,跳,跳进了夜幕下的山中。山神凹人突然觉得满身满心的激荡,心里从没有给李来法腾出过一个空位,从没有想到李来法是一个人物,那种人,一点都不用费神去琢磨他。都等着看李来法的稀罕呢。李来法下山后,肘窝下夹了一个红布包裹,李来法神秘地说,是一本书,无字。
       无字!也能叫书!
       三
       春天走了,夏天来了,关于李来法的笑话盈盈从雨帘里钻出来,顺着山道儿一路风景出山了。山外大河流淌,阳光灿烂,笑话讲着传着就当真了。是真实!有外村的人就想来试试。全因了乡村没有一个正南把北的看病医生,出了个李来法就等于是出了个救命主。最初给人看病的时候,李来法还拿捏不准,仅仅是试试人们相信他多少。
       他立在窑门前,忘情地看着来人。
       来人说:“听说你弄下事了,急病乱投,来问个病。”
       李来法脸上一下子浮起了温煦和沉醉的神色。开始了。他什么也没有说,人像沙子似的,什么也不惊动地退回窑内。窑掌的条几上有香炉,他点了三根香,起身后坐到炕上,坐上去的时候,胯骨头发出要散架儿的声响。
       李来法说:“谁出毛病了?”
       来人说:“闺女。烧,头上着了火一样。干烧,没汗。”
       李来法说:“哪日显了毛病?”
       来人说:“七月十八。”
       李来法说:“老葱根,干姜,熬出味后,要她喝。你来时拿了啥?”
       来人说:“走得急,啥也没有拿。”
       李来法说:“不拿东西,我拿啥给你回药?下次来蒸几个馍,又不是我吃,哝,是给神吃。”
       说归说,跳下炕,从火台上顺手拿起一个玉米窝头,掰下一小块在手中捏了捏,吹了口气,念了一段什么,走到窑掌,从香炉里捏了一星香灰,不防备地跺了一下脚,跺得四面掉土,最后要来人拿走。说:“回去分三天吃,嚼烂吃下肚,喝老葱根,干姜水,不抬头的一直喝。三日后见轻。”
       李来法不说好,只说见轻。
       送走来人,李来法想说话,掏心窝的话,不知道该说给谁听。窑掌深重的背影和窑外明丽的阳光,是他内心的反差。
       李来法在窑对面的厕所里解手,挽裤带的时候看自己的老窑,窑的风景还没有厕所好看,厕所的石头墙上次第开出南瓜花、葫芦花、丝瓜花,黄一片花,白一片花,红一片花,逗引得蜜蜂苍蝇嗡嗡嗡乱飞。李来法想哭,咸泪霎时涌出了眼眶,心房在急速地搏动,他等待来人。空空的山神凹羊肠小道上,鬼影子都没有。
       他的娘端着一碗稀饭放到窑窗上,碗里冒着热气,他的娘说:“喝饭啊,来法。”
       李来法很动情地白了他的娘一眼,嘴里像塞了棉花一样,喝不进那稀饭,他要吃馍。那一碗不是馍的稀饭,令李来法涨红了脸。他的脖子拧着,舌头翻卷着,他决定做出一件让山神凹人惊异的事情来。对已经存在的事情,一切,他认为都还不够。来法大笑了一声,整个人昏黑不知。他的娘跳着脚喊了一声:“来人啊,我的来法怕是抽风了!”来法不是抽,是疯了。来法说:“娘,我在磨神。”
       由他的娘口里的话传给山神凹人听。神跟了他,神得有一个考验他的时间段,他做了神的替身,现实世界来法便糊涂了。 这句话之后,来法不说话了,不说话的他要山神凹人悟。
       在人世间的舞台上,来法需要表演了,他是舞台上的道具。接下来来法开始昏睡,昏睡是对知觉的背叛,来法有知觉。他的知觉来自神的指引,他在知觉里体验实现目标的快感。一个月后,他醒了,和好人或曾经的来法一样。没有人能够知道来法昏睡的秘密,这样,他向前迈出的那两只荒唐的脚,再一次赢取了山神凹人对他的肯定。山神凹出人物了。这样呢,他的窑洞里的米面白馍就多了起来。
       穷人得了病和天王老子硬抗,抗不过也不舍得到药铺买药,蒸一笼白馍找顶了神的人看,李来法的生意从小处见大,一下旺了起来。他盘腿坐在炕上,精细如柴,睁大了眼睛看来人,同时展开的还有耳朵和鼻子的神经末梢。他把来人带来的白馍用手揪下一小块,吹下几口仙气,嘟囔了几句他自己都听不清楚的话,要来人带回去。来人悻悻的,在什么也没有听到和看到的情况下,拿了自己送去的八个大白馍中的拇指大一小块走了。就这一简单的反复过程,来法窑洞里的白馍就如小山包一样的堆了起来。李来法决定要用这白馍挖三眼窑洞,窑脸用砖挂脸,这是富裕人家的气派。
       他娘乐得说,这样好,不然白馍馍因天热就要长绿毛了。
       四
       给李来法打窑,贫穷岁月,不图什么就图了个填饱肚。一眼窑洞,不用多少天就成了形。头疼脑热找他看看,捏算捏算的人多,给他帮工的人因了他会捏算也多起来。李来法看看当下形势,决定再打两眼。三眼新窑落成,那真是有别于山神凹人的另一个世界。来法的窑洞把山神凹每个人的细胞都激活到了兴奋的状态。五十里山路是一把长长的尺子,大白馍馍是标尺上的刻度,也是诱人的眼波呢。满目荒凉,病痛让贫瘠雪上加霜。看到一大群冒着汗味的人从山神凹的山头上拥进来,看到他们脚步凌乱地扣击着山神凹的街道,山神凹人内心的那个焦苦,恨不得平等的神把大白馍匀一些出来给他们吃。
       李来法的心身彻底进入到了另一个土地悠远的想象里了,再不是那个吊着膀子折得像板凳一样谦卑有礼的李来法了。他程式化了。与山神凹人的疏离和陌生让人们对他的感情萎缩了。
       李来法才不管呢。新窑落成,山神凹人不来给他暖窑,有一窑洞的秋蝇子来给他暖窑。秋蝇子热闹得“嗡嗡”乱飞,秋蝇子引领着李来法这窑出去,那窑进。幸福像挤进木格子窗户的阳光一样,亮晃晃的。秋蝇子就在亮晃晃的光影里眯醉着眼睛舞蹈。李来法的舌尖从嘴角不时地伸出来,像是抿舔含着的一块看不见的糖果,润得满喉咙唧咕唧咕冒酸。他还挑衅地嗡一下抓一只苍蝇下来,包到拇指大的白馍中,要人家拿回去治病。
       人生舞台一场戏,看着日头升起来,偏西了,落下去了,晚照从高高的窑头上跌下来,跌得叫人绝望。白天咋都好说,夜呢?夜把窑洞给了他一个人,月投云影,鸟宿枝桠,夜同时把山神凹的李来法弄得很痒很热。睡不着觉的时候出窑洞看平铺开的山神凹,风吹得骨关节冰凉,山神凹像糊黑的锅底,一年一年的岁月,走得匆忙而神速,他的好日子不能就这么冷着啊。那一窑洞一窑洞的炕上,晃晃悠悠的人影儿,一切微妙的粗重的呼吸,呼得他的脑内、耳道间、脊梁骨,嘶嘶的萧索。山神凹人把夜搅动得壮阔臃肿起来,小风尖锐,毕竟李来法是壮年男人嘛,每个角角落落里的黑都袭击着他精瘦的躯壳。
       李来法想女人了。李来法看中了下沟王来新家的老婆,恰好王来新的老婆在这样的时候病了。春月的云头一个由西,一个由东,静静地落在山神凹的上空。王来新躬身卖力地走上山头,来找李来法看病。李来法要他老
       婆来山神凹看,只有这样,他老婆身上的邪气才能尽快驱除。王来新把他老婆送了过来,他老婆腿下夹了毛驴从山垴上走下来,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就在山神凹开始了。
       王来新的老婆实际上是因生活极度贫困出现了精神癔病。有白馍养着,有热炕睡着,停留在山神凹不出半个月就好了。
       王来新的老婆想走,李来法不让,王来新的老婆就在窑洞临窗的炕上望着远远的凹口。凹口上有两个小小子在玩儿泥巴,不知道怎么的一个哭鼻子了,一个撵着一个回窑里去,惊飞了一群麻雀,这样,山神凹的一棵桃树就被摇落了一地花瓣。她轻巧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像是春风吹落花瓣上的浮尘一样,轻得要跳起来。
       李来法走近了把她耳畔的一缕头发用兰花指挑过来,发丝轻拂着她的脸颊,李来法冲着那头发吹了一口气,王来新的老婆痒得用上牙齿咬住下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这时,李来法拿着木斗里的白馍看着王来新的老婆就也想笑,笑王来新的老婆的头发,有风在她的头发上胡搅蛮缠,把她的头发绾成结,又随着她的笑蓬乱地打开。
       一个人既无法摆脱风的作用,索性就顺着风势飘摇,她的脸就在风中潦草起来,除了风,只有风是最解风情的。李来法突然心里就生出了一丝惶然,这女人笑吧,还笑得不浪。
       李来法手里拿着白馍说:“香不香啊?”
       王来新的老婆压着笑点了点头。
       李来法说:“看把你吃得像蚕一样白、肉。”
       王来新的老婆就想夺过白馍来,伸了一下手,又缩了回来。
       李来法说:“我想和你晚上睡觉肚脐对肚脐。”
       不等王来新老婆回答,李来法掂起脚伸过嘴在王来新老婆脸上亲了一下,弯下腰搂住了王来新老婆的腿,打了个鲤鱼挺子直直地压在了王来新老婆的身体上。
       这下子,女人的笑声大得浪满了窑洞。
       一个月后,王来新到底把他老婆叫走了。春风温软地吹拂,经由洞开的门窗,可以看到细若蚯蚓的山道上,驴和它脊上的女人摇摆着,走远了,并且逐渐的,埋进了阳光深浓,半明半暗的山那头,像梦境一样隐了。
       梦散人醒,觉得寡味而孤清,李来法嘴里嘟囔着:“远了,远了,远了。”后来就哭了。
       尝惯了甜的李来法感到了日子青黄不接,他怀想,飘过山岭的云,洒过泥地的雨,穿过长夜的梦,不能就这样没了。
       在以后来找他看病的人中间他就想法让那些女人来。风姿绰约的女人们把山神凹的土道打扮得像盛开的花朵一样。走进山里的女人们被李来法一个一个安顿在炕上,喝红糖水,吃大白馍。女人们一脸很满足的样子,吃了,喝了,目光贪婪地盯着木斗里的馍,说:“来法啊,你缺啥?”
       李来法说:“缺你。”
       女人说:“不缺馍馍吧?”
       伸手往小包袱里揣上两个,给儿女拿回去。
       山神凹人端着海碗,热了到树荫下,冷了到向阳处,东蹲一片,西蹲一片,形成了一个露天饭场,不单是图了个吃饭豁亮,更是为了看热闹。热闹是李来法的热闹。喝饭的嘴离开了碗沿,直勾勾看来法的窑洞。手把门框等着刷锅的女人们喊过来,要男人回窑。喊急了不见回窑,一把刷锅刷子照着男人扔了过去。
       李来法的娘,这时候,从儿子身上就看到了一股邪气,来看病的女人们省略了拿白馍这一重礼。他的娘发现这一问题严重性时,已经是一个白馍也见不到了。他的娘思谋着多种复仇方案,先是横在窑门前不要女人进门。
       李来法说:“你能堵了门连我也不让进才算叫有本事。”
       接下来红糖水里放了碱,笑着端着要女人喝。那苦水儿不光顺着肠子进去了肚里,也顺着脖子到了脑门儿上。女人不问病了,便也不让李来法动她,哪怕是手指尖儿。
       很长时间,山神凹的上空反复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女人的叫骂声,那些隔段时间就会来的女人,再也不见了影踪。
       五
       季节很是平和,春去秋来,李来法常说的一句话是从说书人口里听来的,叫:“雕是雕翎箭,弯弓上丝弦。”李来法的弯弓上了丝弦。
       李来法耐着性子热泪涟涟地等待,山神凹的热闹就这样在等待中孤独了下来。而李来法的天书,因为李来法的恩泽女人难免成了人们对天书最后的怀想,无论有字无字都已经无法气定神闲了。李来法不再等了,自己出山,可惜,一切,已经不能从脚步中解救他的生活了。
       李来法四十岁上得了一种流行病,发热高烧不退,窑里闷了三天,望着油灯晃动的火苗,死盯着窑墙上的泥皮看,泥皮清晰地透现出形色各异的斑痕。油灯前有米粒大小旋舞的飞虫出入,移动或停驻。就在这一派心境的虚寂与心念的不甘的鼓捣中,以往的日子一点点地映照在泥皮上,水涌霞升,雨雪风云,人事哀乐的混沌世界,埋藏了无尽的气候节令和草嘶虫鸣。李来法觉得日子和以前不一样了,仿佛多得长出来许多,长出来的日子开始瓦解他的思想,让他慢慢地对自己生出了失望,有些事情远了,远得闪闪烁烁,欲显又隐。他莫名的恨他的娘,想着那些隐埋在无法被忘怀的时空里的女人们,他用了最后的力气挤出了一团笑。
       三天后人剩一张皮,长出一口气,借了油灯的火苗点了天书。烟气散处,山神凹的岭头雾气云霭融成了一团墨,看着那团墨云,他眼皮一松,安然了。
       死了的李来法因没有女人,棺材里放了一块砖,砖上刻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李来法砖上刻的女人名字叫“转红”。转红和来法一个日子闭眼,转红用红布包了放在李来法的枕边。
       山神凹传下来的风俗是,没有女人的光棍,到死,包砖人棺,叫“招砖”。砖头“转红”幸福得蒙混过关,一头儿睡下再不醒转了。
       玻璃花儿
       一
       柴晚生对于山神凹人,是以梦游的姿态潜入的,循着四季的轮回,简单到春、夏、秋、冬,似乎距离今天一点也不遥远,只是回想起他时有一点凄凉和伤感。当时间颠倒到那个年代,柴晚生还在娘肚子里,就已经决定了他的来生。
       二
       山神凹,秃山旷岭,满眼除了山就是苍茫裸露的黄土,天年顺时光景好,天年恶时光景难。那时的柴晚生家在山神凹是富裕户,因为,窑里养了两头骡子,能养得起两头骡子的人,在凹里不是一般人家,等于是养了两个壮劳力。劳力多了肚子是填不满的仓,嘴多能供养得起的就算不是一般人家了。柴晚生还没有出生,在他娘肚子里还混沌不分。他爹和后柳沟同样打粮多的成万英有一次出山赶集,说到各自婆娘肚里的事,一时兴致,讪头讪脸地肯定自己女人肚子里怀的是男娃。集市上遇见了会掐算的胡四,胡四要各自跌了六下铜钱,摇着头翻着眼睛说,从卦面上说是乾,但有一个出现了变卦,变卦不好说。胡四就不多说了,就伸一根指头要二人看,说,来日印证了结果,他再把一根指头的迷儿说出来。两个人赶集回到半路上翻。山的时候坐下来歇脚,又说起此事,琢磨不透胡四的一根指头是啥意思,冲着各自婆娘的肚子叫起了真,假说都是一色儿就互为干亲,假说是一儿一女,就
       做了儿女亲家。
       老天爷命定,活该要他们生了一儿一女来这世上为人世间的热闹凑份子的,儿女亲家在欢喜不尽之余拉钩上吊把两个新生儿的命运决定了。满月那天定婚,四乡八邻都出了份子送了红蛋,有人却看到柴晚生有眼疾,是胎带的。人眼隔肚皮,生米已经稠锅了,后悔不得。成万英听说后长叹一声,也只能认命,知道五官上有毛病等于是坏了一个人的人才。柴晚生他爹也知道这叫个毛病,就许诺将来结婚时,娶亲不住窑洞,盖砖房。这样的承诺就遮蔽了柴晚生的眼睛疾患,也省略了一个未知的陷阱。
       柴晚生他爹为了实现山神凹盖砖房的理想,决定放出去地,自己领柴晚生到山外古县镇卖货。一开始货不固定,小到针头线脑,大到麻纸布匹,赚了俩钱,一心想回山神凹盖屋。山神凹还没有人盖过屋,都是断崖半坡上挖洞,大开大阂,顶多挂砖。就在柴晚生他爹准备回山神凹盖屋的这一年十月,他爹得了病死了。看病,丧葬,钱花得差不多了。盖屋的事又搁下了。生活在这样一个事情变幻的时代,无状的承诺让他年少的力气一下挑不动肩上的担子了,想到了和未来的岳父商量娶亲,媳妇进门后好一起经营店铺等待时机回凹里盖屋。成万英撂出话说:“要不是因为你的眼疾,没窑,猪圈我也把闺女嫁过去。”
       柴晚生伤了自尊,好眼睛流着泪,坏眼睛憋得透红,一口痰送出去,仰头把眼泪硬塞回去,决定不盖屋再不提这婚事。
       在古县镇做生意,一做就是五年。
       五年光阴烟尘一样一晃而过,然而,五年光阴对于柴晚生来说,是生意之道上双手劈开的生死路哇,真是个苦。因为天生有一只眼睛是坏的,那只好眼睛又和正常人无二,那只坏眼睛看人时,眼珠子里闪现一朵花儿,日头环绕得紧时,那花鲜丽起来,像梦境的第一层皮,泛出玻璃样的光。那时候山外刚流行出来玻璃,山神凹有人见过后盯着柴晚生的那只坏眼睛说:“你长了一只‘玻璃花儿’。”
       苦中也有乐,乐是一个生意人平凡的生理需求,柴晚生喜欢上了古县镇一户人家的女儿,想到成万英说过的话,心内芥蒂加深,遂隐瞒了自己的婚事,择了吉日娶了妻,擅自从一个青皮后生过渡成了一个男人角色。
       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传回山神凹的时候,足足走了半年。
       三 
       秋天了,天地阳光弥漫。成万英的闺女正在院子里晾晒的花生上坐着剥花生,不时的抬起屁股崩出几个小屁来,风贴着地走,风把闺女成熟、圆润的身体裹紧了,风又扫了一下打了个旋,闺女清秀正派的脸上被风扫出了红晕。花生都结籽了,闺女也该嫁人了。
       成万英从外面走进来,看着闺女俊俏模样,先是咳嗽了一下被风呛堵了的喉咙,接着脱下一只鞋,冲着院墙上的一只老猫扔过去,冲出嘴的话是:“独眼龙,龟孙子,你欺负你爷爷!”
       事情,肯定是个事情,闺女知道,独眼龙,是骂自己的女婿呢。起身回了屋。闺女十九岁了,乡下人这个季节娃娃都有俩仨了。一个黄花闺女过了节令,也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的不在世间了,那个与自己生来连襟连袢的人,把自己闪下了,发冷的身体,满是煞白的倦脸望着窗户。一夜不说话,死看。
       娘说:“喝口糖水甜甜心口。”闺女一掌把碗击落在了地上,青花瓷碗碎了。闺女想不明白,却又不敢去想,脑子愣愣的,爹弄下的事情,害了自己一辈子,人能有几个一辈子?
       问成万英。
       成万英说:“马屎面皮光,我不报了此仇,我就不给闺女当爹了。” 两天之后没有什么动静,闺女说:“等什么呢?”
       等什么呢?等来的是问风,风从不记得那年那月顺风走远了的那个人,那件事,风让人事都挪移了位置,有些昏天暗地的。但是,也只有风知道,成万英要行动了。
       成万英说:“闺女,你愿不愿意把自己舍出去?”
       闺女仰头看着爹,哭红了的眼睛像两个香包。成万英低下头不敢多看,决定放弃。
       闺女说:“爹,我还有什么呢?剩下的日子空留时也,命也,运也,我已经不是你闺女了,我变成了这世上的仇和恨。”
       这一年的十月初一,逢古县庙会,柴晚生想会期过后回老家一趟,找人说和开自己和后柳沟的亲事,不能耽搁了人家闺女,仇和怨缓缓也就缓开了。
       哪想知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把柴晚生隔在了凹外。
       古县镇年年有庙会,会期十天,十月初一开始,会名儿叫“破鞋会”。也有人叫“故衣会”。俩名儿都暗含了,卑下低劣人群生存艰难,买减价,买便宜,买处理货的贫苦内容。会期八方来客,有占卜吉凶、预测生死的江湖骗子,有做假字画、挖墓、倒片子起家的古董商,也有游手好闲的混混,其中也闲搭浪着一部分赌徒。
       面儿上卖旧衣旧裤的只是装点了街道两边的风景,深里的风景,惊涛骇浪中才方显真正的红火热闹。
       古县镇会期最大的赌局在古县镇北关,是一个县里官员下属的亲戚开着,和官们连皮带筋裹着混沌不清的关系。方圆有赌瘾的大小户会期都要去捧场。赌局里推牌九、掷骰子、搓十三点半、麻将、押宝摇盘样样俱有。还起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红运商号”。红运商号四进院的高屋大瓦房,柴晚生只是见过,心跳脸红地拿那只好眼偷着看,快快地低下头走过,因为,柴晚生他爹活着时坚决杜绝自己的子孙进红运赌局。
       他爹说:“同山打猎,那银圆票子搬来搬去,心跳手痒,眼花缭乱的都是吃人的狼呢。”
       红运商号的掌柜的,有一个嗜好,喜爱黄花大闺女,赌钱玩儿女人,认为是男人一世的风光。
       谁也没有想到成万英把闺女送进了红运商号。
       闺女是夜深了进去的,进去的时候心境也比较安详,只是进去之前,感觉自己把身体割开了一个口子。来到古县城已经两天了,旅店和家不一样,炊烟四起的时候,闺女离开了炕,眼睁睁地看着暮色把房子揽入了怀中,也让闺女眼睁睁看着一个永远期待的美好死在了门内。猫蹲在窗台上,出神地看着闺女打扮,两条大辫子盘在头上,闺女闪着眼睛在镜子里端详了很久,那样的青春,那样的夜晚,就这样洋溢着花开的季节,要被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人掐走了。闺女想留住这一晚,泪眼迷离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唾沫冲喉,肚子咕咕乱叫,体内万种风情,千般欲望,都是为了谁?闺女的恨又起来了,恨回不到娘胎里去,恨活人活了个脸,嘴角边便不自禁地淌出一丝苦涩的笑来,便也就安静了许多。
       夜,只是无语,天黑得谁也看不见谁的时候,闺女隐到了黑暗里。
       四
       会期已经接近到了末了,破鞋烂衣剩下的在街面上零星堆着,没有多少注目的眼光。晕黄的日头照着赶会人的脸膛一明一暗的。有几个乡下女人在旧衣摊前,弯下腰抬起来,手里掂着破衣看,看买回去还能不能上身。有几个乞丐横躺在路边上等待有人给他施舍。
       日头正午,古县镇的街道上出现了成万英,瓜皮帽下的脸上挂着黑,像马屎的面皮,泛着陶一样陈旧的光泽。成万英背着褡裢走
       过街道,走进了红运商号。赌局掌柜的就坐在堂房的楼棚上,被两个粉娘陪着,正喝着盖碗壶茶,听屋檐下鸟笼子里的八哥叫唤。看到大门上进来一个人,其中的一个粉娘儿喊了一句:“我爹来了。”
       这里的视线绝好,什么人进来了,什么人需要下去招呼一下,什么人是穷光蛋,什么人是惹事的,他都看在眼里。掌柜的提了袍子下了楼棚,没多表态,打了个手势,两个人进了一间屋子说话去了,像是熟人。
       古县镇的街面上有一卦摊,是一个外号称胡四爷的东北客,有时候也能给人算得碰对一两件事情,有一些名气。“破鞋会”走到现在该买的卖的,出手了的,值钱的不值钱的,走过去又返回来的,扛膀子贴屁股的,人就有些稀松。胡四爷的卦摊前有两位老太太打卦,俩老太太很虔诚地摇着手里的三枚制钱,胡四爷看了看时辰准备起卦了,侧面过来一个人,他把石头镜往鼻梁上顶了一下,伸着脖子看到走过来的是柴晚生,便把黄表纸压到摇签的竹筒下,站起来冲着柴晚生招了招手,叫他过来。柴晚生笑了笑,都是老熟人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不怎么信胡四爷,他认为是胡诌八扯。
       不要看柴晚生是玻璃花儿,一只眼睛看世界,心眼像黑暗里的灯笼一样,照不亮前方,却能照亮脚前。凹里走出来的人和平坦地方落住的人心态不一样,底气虚,喜欢和人编个谎,总之,不能叫人小瞧了荒山沟里走出来的人没有受过教养,也不能叫人下看了凹里的人和山没有什么景致。柴晚生拿古县的风水和山神凹比较,说山神凹的风水好,山是青山,水是绿水,月在窑垴上,明晃晃,照着世界打远处就看到了落在地上的银针。说树会伸胳臂,树杈上举着麦子,能把麦子举过窑垴,举到天空喂鸟吃。柴晚生几年不回山神凹,树要长啊,当然就长到了窑顶。如果听的人不想听了,说山神凹的风水是真好啊,眼睛里都长玻璃花儿,他就和人家翻眼睛,打赌,玩儿个小彩头。
       胡四爷说:“柴晚生,你过来一下,我送你两句话。”
       柴晚生站了老远翻了一下那只玻璃花儿说:“送。”
       胡四爷说:“你今儿个面相鼻尖发亮,印堂发红,你一定有好事降临,但有些事情我不便说透,说得太准我是要瞎眼睛的,你信我就过来摇一卦,不信呢,我就再送你几句。”
       柴晚生摇了一下头说:“你日哄鬼呢,我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做啥了?你猜对了我就给你钱。”
       周围的人就有人停下来看,想看胡四爷猜出的结果,也想要看胡四爷出洋相。胡四爷要俩老太太稍后,他先给这位柴大买卖人起一卦。
       丢了六次制钱后,胡四爷跷着兰花指掐算了一下说:“清早第一件事你把婆娘压到了身子下,你做你婆娘了。”
       四下里的人哄笑了起来。
       胡四爷说:“第二件事,也是你的第一件事,你看到了房东院子里的牲口,有一匹公马朝着一头母驴的水门拱,你便按着那路数也想骚情了。我要说得不对啊,你砸了我的卦摊,我下半辈子不吃这碗饭了。”
       四下里的人起哄说:“接下来呢,接下来呢?”
       已经没有人怀疑胡四爷算卦的准确性了,只是想知道柴晚生怎么做他新娶下的婆娘了。
       胡四爷说:“柴大买卖人,你今儿走红运呢,见好就收了吧,再有,你一早上茅厕还拣了一个银圆。明儿你来我这里吧,看落到实处没有,我再给你补一卦,依旧不收你钱。”
       柴晚生心里想:日怪了?日他娘,他怎么就算出来我清早做我婆娘了呢?还有,还真是在茅厕口上拣了一块银圆。柴晚生不知道这是成万英一早扔下的,成万英已经守候了几天了,成万英在隔壁房东的茅厕蹲着,透着石头缝隙,成万英看到柴晚生拣了一个银圆,那只玻璃花儿的坏眼都浮上绿毛了。柴晚生四下里看了看,蹲到茅梁上,吹了一口气在耳朵上听了听真伪,吓得小脸蛋煞白煞白的,偷着装到了裆内的口袋里。
       柴晚生听胡四爷这么说,一时有些不自然,气也短促了,从后面那句走红运上还是感激这两句话,觉得自己今儿是不是真走红运了?便笑了说:“胡四爷你埋汰人呢,我不听你瞎说了,谁舍得把钱丢到茅厕口要我拣,就算是丢了,我一只眼能有人家两只眼明亮。”
       胡四爷冲着他的脊背说:“一只眼比两只眼灵性,看啥都毒呢(独),信不信由你,你清早上那事啊,有意思呢,也是转运呢,你买卖要做成生意了。”
       有人觉得是胡四爷在瞎扯淡呢,柴晚生刚娶了老婆,就柴晚生那鼓鼓墩墩的双腿,一双像铁耙一样的双臂,一天不做婆娘三两回那才叫不正常呢。
       柴晚生疑惑地想着这卦,东瞧西看,一时又没有什么上心的事要想,走着,揣摩着,我今儿什么也不做,看有什么发财事来找我。
       这时,有人走过他身边打了他一下,一时没有看清是谁,扭头想发作,发现是收购猪鬃的运城客商,正冲着他露出两个黄金牙笑呢,笑一下,鼻头两边的两绺翘起的八字胡就扇动一下。
       那客商说:“柴晚生,哪里有乐儿耍,不是女人那乐儿,是手痒呢,想摸两把,解个心焦。”
       柴晚生知道他是手痒得想赌,便有意拉着他找几个小买卖人赌两下。那客商却摇着头说:“小彩没啥意思,不刺激。”
       一听说想找刺激,柴晚生便想到了红运商号,他便很热心地说:“我领你去一个大场儿,我得告诉你,是相不伸手,伸手不是相,割掉鼻子猪一样,你要是不怕铁匠买卖是挨打的货,我就送你去。”
       运城客商说:“不打能成型儿!”
       俩人说笑着一起往红运商号走。
       五
       门楼上的红运商号掌柜的,看到来人了,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差人去迎接。
       这时候,跟着就有一个主也进了赌局。他大摇大摆随堂倌进了红运商号内室,手里提着一袋子光洋哗啦一声拍在案子上,四下里看看,挽了袖口说:“爷今儿高兴,耍耍。”柴晚生想走,运城客商说:“看看,看看能吃了你!”
       柴晚生便站在一旁看。一张红木方桌,32张黑漆木制牌九稀里哗啦调洗好,依次散出四铺,虽有人跃跃欲试,但一看是有钱的主,却少有人下注。有一会儿,柴晚生感觉空气浓稠浓稠的,压迫得他心跳,他觉得是被那气势压迫的。只听得运城客商双手一拱,说:“弟兄姓王单名雄字,运城人氏,在‘仁’字上虚贴钱粮,脚踏贵地未一一造访,‘升子里扣碗’不方的请方不圆的请圆,我先下注凑凑兴,给这位财神捧个先场。”
       僵局一打开,于是开铺下注,头八铺牌有钱的主都未亮牌,下面三方(顺、天、后门)哪怕小得只有一点,运城客商王雄都是“连赢”。
       人群有些骚动了,连头发看上去都在蠢蠢欲动。王雄把赢来的钱要柴晚生提好,并俯在柴晚生的耳朵上说:“你只管看,不要心动,龟孙子有的是钱呢,他今儿走背运,怕是黄瓜敲锣越敲越短。”
       柴晚生的玻璃花儿翻了一下,心里潮湿得一激灵一激灵的泛热。
       这时候下注的人就多了,有钱主儿赔的多赚的少,王雄鼓动柴晚生下注,柴晚生虽有忌讳,但也禁不住当时的诱惑,手里提着钱袋
       沉甸甸的。他想:钱是好东西啊,比他提过的麻纸布片儿要重,比粮食更重,有钱了山神凹盖多少屋,盖他妈妈一个大庄园。
       便也试着下了几注,赌运气呗,自然是赢多输少,想着也不过如此,要得也就顺当了。这时候九牌也已经赌到了火候上,有钱主使出手艺洗好牌,散出四铺牌九,然后将叫牌的骰子向口中一吹,换出两颗“带坠儿”的骰子(灌了水银),自言自语说:“今儿赌运不佳。”
       然后用劲掷出,宝子亮出嗓子喊了一声“顺”。这一档四铺牌确实不少,顺门是“九天五加一对六豹子”。天门是“天九五加地扛”,后门是“一对媒子一对长二豹豹豹”,压注的王雄和柴晚生都暗吐舌头,这是从未拿过的大牌啊,赌什么赢什么,赌这么一点小钱算什么!悔恨没有把身上的钱都押上。有钱主儿慢条斯理地一张一张地翻牌,第一张是“二四”,第二张是“长三”逗起来只有两点,看的人都说有钱主儿又输了。
       王雄说:“再押!”
       有钱主说:“看自己的牌押,自愿!”
       王雄说:“我押上我全部生意的猪鬃。”
       十年难逢全满斗啊,赌到眼红的柴晚生想到了胡四爷的卦,莫非灵验了么?眉间心上,银钱儿像一股暖流一样袭上心头:周围的人群高声喊:“押,押,押!”不知道是赌的人醉了还是看的人醉了,柴晚生斗胆一击掌便也开始押,钱押不出的时候,柴晚生鬼使神差和掌柜的借了高利贷,嘴里默念着:山神凹的山神爷,我回去给你上供,你佑我大赚一把。
       空气里没有了人声,只有气息,有些急促,闻上去铜锈的味道肆虐了人的鼻腔,就连喉咙里面也堆满了铜锈,能感觉它们蜂拥着,从无形到有形,从稀疏到密集,划过所有人的面庞,那铜锈像刀子一样割得柴晚生的心生疼。他有些害怕了,但心底却又无端腾起了一股必赢的底气——胡四爷的卦摊子那也不是白架在古县街上的。
       他看到有钱主儿慢条斯理地翻出了那张牌,众人一看是“拐子”,拐子配长三名日“拐拐王”,可以管三方的牌,不过虽心凉了半截,但也期待着第四张牌,所有人的眼睛像后来人发明的灯泡一样贼盯着。
       翻开第四张牌,是一张“丁丁”,这四张牌可以扯逗成“皇帝加拐拐王”,把三方全部吃光。
       柴晚生的脑袋已经被铜锈熏得大到木了,像打闷了的鸡呆立着。听得有钱主儿告了一声得罪。
       散场的人依旧不走。柴晚生回过神来冲着运城客商王雄喊道:“日你娘,都是跟了你!”王雄说:“我把猪鬃压进去了,我满身上下还剩两颗大金牙!好我的柴大买卖人啊,我都得敲下金牙当了回家!”
       柴晚生灰着脸看着四下里,空了脑子,完全失去了意识,就像谁用铜锣在耳朵眼旁敲了他一下,啥也听不清楚了,懵懂着喊:“我赌了,日他娘啊,我总算是用一只玻璃花儿见了世面!”
       这一声“玻璃花儿”引逗得一个女人在楼棚上大笑了几声,那笑声像风滚树梢一样在上空滚动,那笑落在人群里时没有反弹,笑得人心有被什么撕裂了一般疼痛,人的嘈杂声突然就闷了。
       柴晚生拖着像灌了铅的两条腿,啊啊啊叫着叫到最后抽丝一样发不出音来,摇摇摆摆走了。
       路过胡四爷的卦摊前笑了一下,用剩下的二两力气飞出一脚,卦摊像风筝一样飘了。
       六
       时间总是无情,山神凹除了遥远,对柴晚生和闺女来说,在他们的生命链条上终于绾成了一个承上启下的死结。
       [作者简介]葛水平,女,山西省沁水县人。创作有戏剧剧本及报告文学多部(篇),曾出版诗集《美人鱼与海》、《女儿如水》,散文集《心灵的行走》,中篇小说集《喊山》、《葛水平2005年中篇小说集》、《守望》等。现为长治市戏剧研究院编剧,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