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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天窗
作者:孙惠芬

《小说月报》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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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 篇
       鞠老二把手里的大白菜扔上锅台,就回里屋抽烟去了。日光一蹿蹿跳过墙头,从窗玻璃上探进来,刺破了升到半空的烟圈。吞云吐雾一袋烟,鞠老二终于调实眼神,跨过两道门槛来到院子,粗声大气地说,晌午把这棵菜炒了,多放点油。女人没吭声。女人刚从木板夹成的厕所里站起来,脏兮兮的脸上带着睡意。许久,女人说,多放是多少,一勺?鞠老二再也绷不住,你他妈的有没有脑子,一顿一勺往后还过不过!女人从厕所走出米,傻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鞠老二,似乎愈发不明白了,将二拇指使劲卷进衣襟里。
       鞠老二没再理睬,他知道说得越多,女人越不明白,要是他呼呼号号把她臭骂一顿,她会立刻把自己扒光了一丝不挂跑到大街上。鞠老二僵了一会儿,手在他倒霉的斜眼上撮了撮。最丧气时,他总是要撮撮他倒霉的斜眼,似乎在提醒自个儿,要不是它,就不会讨这么个傻老婆,要不讨这么个傻老婆,就不会心甘情愿上老孔家干活,要不上老孔家干活,就不至于弄到眼下这个地步。
       上老孔家干活,曾经是鞠老二十几年来最愿意的事,不是图他家油水,说起来根本谈不上油水,顶多年末送两篓橘子两箱啤酒,和他出的力没法比,可他就是愿意。孔家胖得囤子粗的大娘儿们在屯街上一亮相,脚后跟的血忽悠就往他脑门儿顶,踩都踩不住。大娘儿们进村,不是坐半截车就是摩托车,反正她家开汽车修配厂,有的是车。她从车上下来,往往吵吵八哗地在屯街喊,老二兄弟,久子兄弟,恁大哥想盖车库,去给垒垒砖。她从来都说恁大哥,好像恁大哥是个皇上,他的想法就是圣旨。也怪了,确实听到大娘儿们说到恁大哥,鞠老二就接了圣旨似的浑身哪儿哪儿都热。大娘儿们在街上吵吵八哗,不过是为了显摆家里势力,她是从村里搬出去的,她的日子就像俗话说的芝麻开花节节高,她高出一头,总要回过头来让村人知道,好像要是村里人不知道就白高了。女人们面儿上哼哈附和,背后咬牙切齿:穷显摆!可是鞠老二就是喜欢她显摆,她一显摆,他身板就硬气,就像他是她家的一条狗。十天前,一年多没来的大娘儿们开个摩托车突突突来到村里,还不等说话,他的身子骨就硬起来了,等她把恁大哥要在家里挖个地下室的想法说出来,他攥着锨把的手竟像拉在风中的电线似的,一抖一抖。可是,事情总有不测,谁也想不到,地下室挖到第十天,快挖完的时候,老孔家半夜进了贼,把柜子翻个底朝天,偷了男人衣兜里几百块钱和一部手机。东西倒是没丢多少,但大娘儿们说,那贼相当熟悉家里地形,从墙头翻进去,开了侧屋的一扇窗,又从正门走出来。大娘儿们说这些时语调高高的,脸上还挤满了笑,可是再装,鞠老二也能听出那话里的话,她家的墙是他和小久子俩垒的,她家的窗户是他和小久子陪着木匠安的,白天吃间食的时候,他们还进屋里歇过,熟悉她家里地形的,除了他鞠老二和小久子,还能有谁!
       怀揣一肚子郁闷,鞠老二还是上路了。鞠老二没骑自行车,他要走甸道。甸道是大甸子上的一条水渠,坝面坑洼不平,上面长满了蒿草,只能步行。鞠老二走甸道,是因为甸道坐落在村庄南边,在整个村子的眼皮底下。丢东西的当天,村子里就传开了,他和小久子傍黑回来,鞠广大家的偎着草垛,撑着她那对天窗似的鼻孔扬声道,老孔家进贼啦,知道吗?鞠老二气得呀,恨不能把她摁到草垛上扒她个精光。自从娶了一个一犯病就把自个儿扒个精光的女人,他生气时,最想干的事就是把别的女人扒个精光。鞠老二不过是想让村里人看看,他不是贼,他并没因为老孔家丢东西就不敢去干活,他心正!心正不怕影子斜!当然,他走甸道,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他在屋里吐烟圈时,看到了小久子,是他一蹿一蹿蹿上堤坝的身影让他突然开窍。
       蒿草站成两排,水淋淋冲他点头。小久子的身影原来还是一个苍蝇样的黑点,五分钟不到,就由苍蝇变成蜘蛛,变成老鹰,最后变成风中矮柳。小久子罗圈腿,迈一步等于他半步,也是他有意撵他。鞠老二从没稀罕过小久子,可是不知怎么的这辈子他和他就是分不开,老孔家一搞基本建设,就铁定了他和他。也是村里男人都走了,就剩他俩走不了——他家里有个疯女人,侍弄不了两个孩子;小久子家里有个瘸妈,一阴天下雨就爬不起炕。邪行的是,老孔家永远也搞不完基本建设,在村子时搞,挖压水井,铸水泥粮仓;搬到镇上还搞,盖二层小楼,垒车库。他其实打心眼儿里愿意老孔家搞,只是不愿意和小久子一块儿搞。小久子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有些窝囊,一脚踢不出个响屁,讨了一个带孩子的老婆也能把老婆养跑了,村里那些生了儿子的女人,教育儿子没一个不说:有屁就大声放,别像小久子似的!弄得三岁孩子都看他不起。鞠老二不稀罕小久子,就因为这一层,自个儿被人看不起没办法,身边再加一个看不起,就是一堆牛屎旁边又摊一堆牛屎,臭上加臭。可是凡事都架不住时间,时间久了,动不动就弄到一块儿,明知道臭也不觉得臭了,也不是不觉得臭了,是有了臭是一窝烂是一块的感觉了。偶尔哪一天,小久子的老妈又爬不起炕,他忙家务来工地迟了一会儿,那一会儿鞠老二就丢了魂似的,东挪挪西蹭蹭,根本干不了活。尤其吃间食的时候,小久子总是推让,把本该属于自己的那份肉肠缺一半给他,他鞠老二心里涌起的感觉不但不是臭,反而是一种少有的香甜了——为人师傅的香甜。时间培养了习惯,鞠老二离不开小久子,说起来是习惯了享受为人师傅受人尊重的香甜。可是现在,在老孔家丢了东西之后,那香甜一丝一毫都没有了,不但不香甜,再见小久子,还觉得有股臭烘烘的味道从胃里往上返。想想看,他鞠老二没偷老孔家的东西,那么不是小久子偷的还能是谁,问题是就从那天,小久子就再也没敢正眼看他。
       小久子如果是个女人,鞠老二毫不犹豫就把他推下渠里扒光,问他为什么要偷老孔家东西,为什么要让村里人对他俩更加看不起。他不但让村里人对他俩更加看不起,还断了他俩后路。他蠢就蠢在不光断了自个儿后路,还断了别人后路,很明显,地下室挖完,老孔家再也不会找他们搞建设了,谁也不肯往家请贼!
       鞠老二没扒光小久子,不是担心冤枉了小久子,是怕看见他那可怜的玩意儿:自个儿一辈子趴在一个疯女人身上已经够可怜了,他不想看见别人比自个儿更可怜,就像他不愿意和被别人看不起的人在一起一样。小久子老婆跑了那阵儿他可是太惨了,顶着一脑袋乱蓬蓬的头发在草垛头佝偻着,像只瘟鸡。可是以什么方法让小久子坦白,他还没有想好。昨天,前天,他一直在想,不光想,在已经挖出三米深的地下室里,他用尽了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用眼睛瞪他,压低声音审他,揪住他的肩膀摁在泥墙上逼他,都没用,他就是一个不吭声。他不但不吭声,连喘气儿的声音都听不见,要不是他那双扁豆似的眼珠子眨巴两下,活活就是个死人模样。他一心指望小久子受不住他的搓弄,终于坦白,或者第二天,再也不来干了,只要他不来干了,事情就大白天下了。可是他不但还干,还要走甸道。
       三步并成两步,鞠老二一跃就超过了小久子,错身的时候,他狠狠骂了一句王八蛋。但这并不能让他满意,他一路带着小跑,一路气喘吁吁,是觉得自个儿有很多想法要去实现,绝不只是想超过他,绝不只是想骂一句王八蛋。可是最终,他只是身子往他身上一蹭超过了他,只是骂了一句王八蛋,只是把自己变成了对方眼睛里的一只苍蝇——他相信,小久子看着他越来越小的背影,也会像他一样这么骂他。丧气的是,他最不愿意抢先一步看到大娘儿们那张大头朝下的脸了。她家男人上班后,大门总是上了锁,你第一个到,就注定要面对这张脸,因为你必须让对方为你开门。
       大嫂。大娘儿们开门时,鞠老二喊了一声。在老孔家没丢东西之前,要说有什么事是鞠老二愿意的,那么头一样就是看到大娘儿们的脸。她的脸像个大头朝下的萝卜,并不好看,但她宽宽的下颏微微上翘时,有股说不清的劲头从那里释放出来。她的脸在村子里出现,他的脚跟就萝卜扎到土里似的,顿时身板硬朗。她的脸在她家出现,他就仿佛干渴的人啃了脆萝卜,心口顿生滋润。他相信小久子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实际上,她的下颏在村子里上翘在家里并不上翘,它在家里是低垂着的,就像露水下的芋头叶子。好处恰就出在这变化上,在村子里,她扬着下颏,说话吵吵八哗,觉得她大,是大娘儿们,回到家里,她的下颏就低垂下来,说话细声细语,立即就变小了,小猫似的。尤其她说,兄弟啊,恁大哥也不是找不到别人干活,为什么专找你俩,找别人来家嫂子害怕,他们都上班了,家里进了生人俺害怕!都以为俺有多少钱,绑了俺怎么办。她变小了,像只偎在身边的小猫,鞠老二心里别提有多舒服了,他身体里横着太多的力气没处使,他太想为一个女人遮风挡雨了,偏偏他的女人是个疯子,从来不知道需要他,不但不需要他,还动辄脱光衣裳败坏他。从那时起,只要进了老孔家的门,只要看到大娘儿们那张萝卜脸,他就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本事的男人,是—个体面的男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谁知,这一切,都在—个夜晚过后,生生地结束了。
       说起来,大娘儿们开门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下颏照旧低垂,像一片露水里的芋头叶子,说话照旧细声细语,像一只胆小的猫。兄弟,来了。可是鞠老二就觉得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了又说不出。也许不一样的不是大娘儿们,是他鞠老二。谁知道呢?反正,他再也不敢看她的脸了,和她眼对眼时,他的眼珠自觉不自觉就错开了,不但错开,胸脯里还像揣了兔子似的怦怦直跳,真就像个偷了东西的贼。这滋味太让鞠老二难受了,逼小久子坦白,就因为受不了这滋味:你本来是清白的,你却心虚得不行。
       地下室在二层小楼院子的一角,鞠老二一进院,就兔子似的从洞口跳了进去。脸贴到凉渗渗泥墙上的刹那,鞠老二用手狠撮了几下斜眼儿,之后偎着墙,呼哧呼哧大喘气。进了地下室,空气就不再流通,生土的气味就闷罐子似的闷住鼻孔,鞠老二只有仰起脖子,张开嘴巴。事情总是有些古怪,鞠老二敲开门,恨不能一头攮进地下室,可是一旦进了地下室,又像圈进笼里的困兽,那么希望爬出去,因为现在,在觉得别人眼里的自个儿就是一个贼的时候,三尺深的地窖无疑就是人间地狱。关键是,在没丢东西之前,大娘儿们拾掇完家什就坐天窗外面和他们拉呱,他因为惦着和她说话,不时地上来下去,她那破锣样的嗓音灌进天窗,风一样让他舒坦。
       鞠老二瘫软地偎着墙,眼巴巴望着天窗。所谓天窗,就是一个洞的洞口,一尺半见方,也是他尊重了主人的意见故意弄小,大娘儿们说,“恁大哥不让把进口挖大”。恁大哥有的是本事,家里的存货成箱成笼,为什么不让把进口挖大,想不明白。鞠老二当然不可能明白,他要是明白他就是“恁大哥”而不是他了,他要成了“恁大哥”就不用给恁大哥当牛作马出苦力了。这么想,并不是说他给人出力有多么冤屈,不过是有些看不惯孔兴洋而已——大娘儿们家的恁大哥叫孔兴洋,比他只大五六岁,十几岁跟着舅舅出去学徒,两年不到就出息成远近知名的修车手,从修拖拉机开始,一直修到大解放,130,各种轿车,一直到眼下开了修车厂赚了大钱。他看不惯的不是他有多出息,赚了多少钱,日子过得多么阔绰,而是他走路转头那副牛烘烘的派头。他打一小就不像个庄稼人,看人就冷冰冰的,从不跟放牛小子打咧咧。鞠老二看不惯,就是看不惯他那派头,那看人冷冰冰的眼神。说来更是古怪,他那么看不惯孔兴洋,背后骂人家耍牛皮,可要是孔兴洋站在他身边看他干活,不知怎么血管顿时就活跃起来,浑身顿时就有使不完的劲儿。那奇妙的感觉,就像有电一样的东西从对方身上放出来,经过汗毛孔钻到他的血管里。你不来干活,永远不会知道这种感觉,就像你不进孔家的门,永远不会知道总是吵吵八哗的大娘儿们回到家里还会细声细语一样。其实孔兴洋进家,和在外面并没什么两样,目光照旧是冷冰冰的,手叉在腰上,腆着肚子大板儿先生似的这里看看那里转转,让你见了恨不能从后边拍他一锨。据说当厂长之后,他在厂子里就是这样,工人们没一个不怕他。可他鞠老二不怕,他不挣他的钱!他纯属帮忙!这也正是他牛气的地方,他不但不怕,越是被他看,越是觉得舒坦,越是有一种上了舞台表演的感觉,手里的活儿越玩儿得漂亮。想想看,他是远近知名的修车能手,大厂长,他能把坏得不能动的车修得满街跑,却不会垒墙,这么一个人站在你旁边看你,牛烘烘的应该是谁!
       也许,正是牛烘烘的孔兴洋带来的这份舒坦,让鞠老二一听大娘儿们喊就浑身打战,让他多年来宁肯不要钱也要来当牛作马出苦力。也就是说,大娘儿们下颏释放的那股东西,大娘儿们像只小猫时带来的那份感觉,根儿都在她身后的这个男人身上,就像木偶戏里那个耍木偶的,是她身后有一个牛烘烘的男人,她的看重,才像在憋闷的地下室里开了天窗一样,让他感到沉闷的生活通了一口气,谁知道呢?
       反正,只要平时威风八面的孔兴洋站在旁边,他就觉得威风的不是对方而是自个儿!在这一点上,小久子就不行,这个窝囊废最怕的事就是孔兴洋都下班了,他们还没撤退,一到那时他就慌了手脚连家什都不会使了,不是碰这就是碰那。
       正这么想着,扑哧一声,一个软塌塌的东西从天窗掉下来,是小久子。鞠老二终于等来了小久子!胸脯里的兔子再次蹦了起来。他不知道自个儿是在等小久子,当生土味里弄进一股灶坑的烟灰味,当胸脯里的兔子再次蹦起来,鞠老二明白接下来要干什么了。小久子的身上永远有股灶坑的烟灰味,仿佛他每天都从烟道里爬出来。他最不爱闻这股烟道味儿了,它总能叫他想起家里的疯老婆和两个苦命儿子,为这,他出来干活总要换上专用来干活穿的工作服。然而现在,这股味道让他想起的不是自个儿的老婆和儿子,而是小久子的家,小久子的妈,因为它是长期没人洗衣裳的铁证。
       鞠老二没有马上靠近小久子。要是在他的逼迫下,他承认了自个儿是贼,从此臭名远扬,他就永远找不到对象了,就得永远伺候他的瘫妈,衣裳就永远没人洗了。鞠老二在土墙上慢慢站直,因为身体里的反应和脑袋里的反应不那么一致,他的眼神虚一阵实一阵,但这只是几秒钟的工夫,没有多久,鞠老二就想开了:找不到对象活该,谁叫他当贼。当小久子拿起镐头,准备像以往那样往土里刨的时候,积蓄一早上的力气突然爆发,鞠老二从后边一把将小久子摁趴到泥土里。
       之所以这么断定就是小久子干的而不是别人,是鞠老二掌握第一手材料。有一回,为了不让小久子在孔兴洋面前紧张,鞠老二跟他说,孔兴洋没什么了不起,一个修车抹油的,和咱抹泥垒砖的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有两个臭钱。可是想不到的是,这句话激怒了小久子,很少说话的他顿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他就是了不起,俺觉得他最了不起啦,他看电视都和别人看的不一样,你不知道俺最愿意干什么?干什么?俺最愿意在他看不见俺的时候看他,有些夜里走得晚,你上厕所抽烟,俺就扒在窗上看他,他从来不看电视剧,净看中央大干部开会,看中国人和外国人打球。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会汤汤水水挂出憋在小久子肚子里的这么多话,当时,鞠老二除了觉得小久子更加窝囊,没留任何痕迹。稀罕人家,却不敢靠近,却还要躲起来看,不是窝囊废是什么!可是老孔家进了贼之后,鞠老二像被敲了一棒子似的突然猛醒,小久子绝不是窝囊废,他扒人窗户是在为自个儿当贼摸路探底。
       今儿个,你要是还不承认俺就干死你!鞠老二说。鞠老二语气很重,恶狠狠的。他不过是吓唬小久子,干死他自个儿也完了,扔了疯老婆不算什么,扔了两个孩子他可不忍心,他的大儿子像妈,傻,扔了就扔了,二儿子却不能扔,二儿子精神头十足,也许叫头一个傻儿子闹的,他格外心疼老二,叫老婆炖菜多放油,都是为了他。再说,他从来没想过死,他逼小久子认罪,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体面地活,为了让他那不傻的二儿子将来也能体面地活。想到二儿子,鞠老二摁小久子的手力开始加重,要是小久子死不承认,他就得背一辈子的骂名,讨了个傻老婆,生了个傻儿子,再背个偷东西的骂名,让他的后人还怎么活。
       
       像以往几天一样,小久子没有丝毫反应,完全一副干死就干死的样子,他甚至用力把头往地里头拱。这时,一个一直以来藏在鞠老二心里的念头猛兽似的跳了出来,使他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他终于可以扒光别人的衣裳了,虽然在黑洞洞的地下室里,不比他老婆在大街上那么招人眼目,虽然小久子是男的不是女的,但出出气总还是爽快的;害怕的当然是小久子露出那可怜玩意儿,他不知道他看到后会不会心慈手软。然而这时,小久子仿佛窥见了鞠老二的想法,头开始动弹,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这让鞠老二眼睛顿时一亮,猛一用力,翻地瓜干似的把小久子干瘦的身体翻过来,让他仰面朝上。隔着很近的距离,鞠老二说,你承认啦?!是你干的?!
       小久子鼻尖上沾了一块烂泥,扁豆似的小眼睛在泥土上方闪了一下就不再闪了,像灭掉的烟头。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是寂灭的眼神已经把某种态度表了出来。鞠老二慢慢松开手,在半空伸展着他由于用力过猛而有些发僵的手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既为阻止了刚才的念头,又为逼出了想要的结果。他一字一顿地说,走,咱现在就上去,咱告诉大娘儿们事儿是你干的,只要弄清了,咱俩一块儿滚蛋。
       像先前吓唬小久子一样,这也是一句假话,小久子认罪,滚蛋的是小久子,跟他鞠老二没什么关系,再说地下室没挖完,大娘儿们不会让他走。不过他也做好了准备,只要澄清事实,不背黑锅,走就走。小久子坐起来,小小的鼻子像一只垂死的鸟趴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直盯盯看了一会儿鞠老二,仿佛在做某种告别,之后慢慢站起,抬起腿,踩着泥墙上的一个凹兜往上爬。这是他们每天往洞外爬时必有的动作,地上有把木梯,但不送土时,他们从不用它。在这方面小久子可是比鞠老二灵敏多了,然而小久子的脚刚刚悬空,鞠老二的两只手就铁环似的套住他的脚,一股反作用力使他一下子又摔进泥坑里。
       小久子愣怔半天,不解地看着鞠老二,那样子仿佛看到日头从西边出来。鞠老二不看小久子,而是看着头上的天窗,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烟圈漫过窗口,贴着墙壁蛇一样钻出去的时候,鞠老二压低声音说,你为什么要偷老孔家,俺想知道你是为什么,你说你经常扒窗看,是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
       小久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盯住湿乎乎的泥墙,好像答案都在墙里。老孔家虽然不给咱钱,可待咱像个人,孔兴洋牛烘烘,对谁都牛,不是对咱!还不是因为他牛,咱才跟着牛,俺不明白你干这种傻事究竟图什么!说着说着,鞠老二的声音有些开岔,是压低了之后走了另一条道的开岔。
       小久子依然坐在那,一动不动,眼睛盯着湿乎乎的墙壁。鞠老二顿时有些恼了,掐了烟,朝泥墙上吐一口痰之后,蓦地哈下腰,揪住小久子肩上的衣裳,提一只公鸡似的将小久子提起,大声喊道:你这个驴熊你根本不窝囊你倒是说话呀!
       因为衣领兜到脖子上,小久子只有仰着脸,鼻孔和眼睛都冲着亮锃锃的天窗。但是鞠老二没有动手,他用愤怒的目光狠狠剜了一下小久子,又泄气似的把他松开了,自言自语似的说,都是你自找,俺管这些鸟事!
       和小久子一样,鞠老二实实惠惠地坐到泥地上,再也不动了。不但不动了,连话也懒得说的样子。鞠老二不说话,是觉得自个儿不必再说什么,小久子既然不想告诉他为什么偷东西,那就只有自个儿爬上去认罪,只要他认罪,早爬一会儿晚爬一会儿没什么两样。
       鞠老二又点着一支烟,憋足了劲儿吸了两下。上老孔家干活还有这个好处,可以可劲地抽烟,大娘儿们一条一条地买从不计较。上老孔家干活的好处,其实是许多好处加起来的好处,他不明白小久子怎么就不念记这好处,就算他不抽烟,就算他不觉得大娘儿们的下颏里有股劲,就算他不愿意孔兴洋站在旁边看他干活,年头岁尾,总还有人送两箱啤酒两篓橘子,大卡车轰隆轰隆站在你家门口往下搬,你不觉得展扬?!老妈有病你出不了民工,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没有老孔家看得起你,谁还看得起你,倒是村里人有闲话,说卖苦力给人当牛作马不值,可是什么值?天天在家蹲草垛头就值?力气和电一样,根本攒不住,有了就得用,不用白不用。何况你用它还换来人家看得起你!人家看得起你,那就是你身上的电发了光,照了亮,你的日子就开了一道天窗。这么想着,鞠老二憋在肚子里的气又粗了起来,扫一眼小久子被黄泥染透了的胶鞋,恨恨地想你怎么就能爬进人家窗户。
       少许,染透了黄泥的胶鞋动弹起来,小久子欠起身子,一点点站直,当他站直,和鞠老二形成了一个俯视的角度,他终于开始说话。他说俺,俺没偷,俺根本没偷。他的声音相当含混,要是不用心听你很难听清。但鞠老二听清了,地下室太静了,再说鞠老二一直在等待着。这是几天来小久子说的唯一一句话,他嘴唇里突然有了声音的时候,鞠老二还认为是另一种声音,是他终于坦白,因为刚才他眼神寂灭的样子已经是在坦白。就像一个等待猎物的猎手在意想不到的方向上发现目标,鞠老二噌的一下蹿起来,不假思索就把两只大手卡到小久子脖子上,你敢说没偷,你没偷凭什么扒人家窗户,你没偷说话怎么一点儿都不硬气。
       小久子耸着肩膀,用力挣扎着,那张瓜瓤一样的小脸在黑暗的光线下,不住地扇动,没一会儿,眼神就再一次寂灭下来了。鞠老二松开手,从鼻孔里长出一口气,似乎再次寂灭的眼神就是他最想要的猎物。
       僵僵地站着,小久子就像一根废弃的木桩。他身体像根木桩,眼角却有一线光亮在亮盈盈地闪烁。不久,木桩开始活动,他把住洞口的泥沿,一只脚再次攀上那个凹兜,一用力,两只脚立即就悬了起来。这次,鞠老二没有掼给他反作用力,相反,在小久子双脚离地的时候,一股强有力的东西狠狠掼在鞠老二心瓣上,让他心口顿时木胀胀地疼起来。
       鞠老二不知道自个儿怎么了。伫立一会儿之后,突然伸出两只手,握住小久子悬在半空的两只脚踝骨。他握住小久子脚踝骨,完全是下意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个儿要干什么。
       没有抓牢的小久子自然一秃噜就从泥沿上跌下来,然而奇怪的是,小久子从泥沿上跌下来,就再也不是小久子,而是一只气急败坏的狼。仿佛在他脑袋蹿出洞口的一刹,接通了什么魔法。他摸起身边的铁锨,狠丢丢一下就拍到鞠老二肩上,随后,拳头也抡在半空,要不是鞠老二躲得急,捅到眼球上都是有可能的。
       最初一瞬,鞠老二有些回不过劲儿,他拽住他的脚踝,是他的离走让他心里某个地方木胀胀地疼,他并不想干什么,但显然小久子误解了他,以为他还想像先前那样搓弄他,或是卡他脖子问他为什么偷东西。肩膀一阵麻疼之后,鞠老二开始明白了,警觉地朝后躲闪。
       有了刚才心里的疼,他根本不想伤害小久子,他虽然不知道自个儿为什么要拽他下来,但他知道他绝不是想伤害他,绝不是!可是鞠老二越是躲闪,小久子越是起劲,握住铁锨的手青筋暴突,两只扁豆眼直冒火花。鞠老二从没见到小久子如此凶恶的样子,他也从没见过他如此力大如牛,逼过来的拿着铁锨的手稳如泰山。为了反抗,为了有力而成功的反抗,鞠老二一咬牙,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握住锨把,之后猛一甩手,将逼过来的利刃掼了回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锨把的另一端朝他胸口掼来,鞠老二试图往右躲,谁知,他刚躲开,锨把又长了眼似的倾了过去,两秒钟不到,鞠老二就觉得自己的腿软了下来。
       鞠老二大脑一片空白,他先是木僵僵地站着,之后一程程往下萎,当萎到地面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喊叫:鞠老二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啊——
       鞠老二盯着小久子,有一串串火星往他的上眼皮里飞,飞到再也飞不动时,他气息虚弱地说:你为什么要偷东西,你不偷多好!
       俺没偷,俺根本没偷啊,你为什么赖俺啊。小久子的声音也有些开岔,是在哭韵里开的岔。
       
       刚才还承认是你偷的。鞠老二的身子一点点倒下去,声音越来越小。
       俺没偷,都是你逼俺。
       你这个窝囊废,你半夜扒人家窗户,不逼你逼谁?
       说完这句话,鞠老二声息全无,透着亮光的天窗仿佛无数片金叶,在他的眼里飘起来。这时,只听小久子突然一声狂叫,像一个急着咬人的狗,俺崇拜孔兴洋,俺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孔兴洋,你不知道俺多想像他那样活着——你不知道——
       伴着小久子的叫声,金叶仍然在鞠老二的眼睛里飘,飘,不久,就凝在天窗外边的蓝天上不动了。
       中 篇
       光从天窗追进来,把鞠老二的脸映得煞白,死人一样。鞠老二已经是个死人了,就在刚才,他一程程往下萎的时候,小久子还因为害怕,直声地叫着,可是现在,鞠老二真的死了,气儿都断了,小久子居然没了感觉,一点儿都不害怕了,仿佛鞠老二仅仅是累了,睡一小会儿。前几天,在地下室挖出一方空间的时候,每到中午,鞠老二都这么躺一小会儿,半睁着眼睛对着天窗,醉酒似的迷迷瞪瞪。每当那时,小久子也要仰起脸去看天窗,还别说,看着看着,他也上了瘾,也喜欢在午休的时候往外看,因为他发现,天窗镶嵌在漆黑的洞口外面,如同梦境。说是梦,不是说那里有多亮,而是在那瓦蓝锃亮的世界里,小久子矮小的身躯会突然变大,大到孔兴洋那么大,会像孔兴洋那样大老板先生似的抱着膀子在院子里晃。他甚至都能看到自个儿牛烘烘的表情。他从来不知道鞠老二从天窗里看到了什么,小久子只知道,他看到的自个儿不是自个儿,而是孔兴洋,他牛烘烘地站在院子里,相当威风。
       小久子待在那儿,看着鞠老二煞白的脸,张着瞳孔的眼。他的眼睫毛鱼刺一样,硬撅撅翘着,罩住眼球。它罩住眼球,却没有罩住瞳孔里射出的光,那光锥子似的又尖又直。那光本是冲着天窗,可不知为什么,当小久子呆呆的目光移向它,它竟直直地射向小久子。这时,小久子眼睛突然瞪大,腾一下站起,一个碰到障碍物的壁虎似的迅速后退,把身子紧紧箍到墙上。和墙箍成一体时,他觉得有一双手勒住喉口,让他愈来愈透不过气。
       鞠老二死了,鞠老二是被他弄死的,他怎么可能弄死鞠老二?害怕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小久子瑟缩起来,牙帮像筛筛子,后背一阵阵发冷。不光后背发冷,还觉得有一个针一样尖锐的东西扎进小便,使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疼从下往上涌来,还连带了别一样的疼,就是几天来鞠老二认定东西是他偷的,一遍遍拿眼神逼他,抓他的衣领折磨他,卡住脖子揉搓他时的疼。两种疼纠缠一起,小久子顿时清醒:自个儿闯了大祸,杀死了鞠老二!自个儿在反抗鞠老二时失了手!
       失手,这一事实一点儿也不能减轻他的害怕,一点儿也不能减轻他的疼,因为他再窝囊,也明白这样的道理,杀人偿命。村里龙兴虎眼的虎爪子,就是在矿山干活失手弄死矿长,判了死刑。他不想出去干活,是因为家里有个瘫妈,可主要还是害怕,一个谁也不敢惹的人都被人欺负了,他一个窝囊废怎么能逃脱!不幸的是,他不想被外人欺负,却被鞠老二欺负,他不想死在鞠老二手下,最后却死在了自个儿手下。触到这一事实,小久子箍在墙上的身体就像一只脱了核的枣皮,一程程萎到地面。鞠老二萎到地面,不一会儿就断了气,他不但没断气,气还在他胸腔里猛烈地抖,还抖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此时此刻,当清醒地知道自己杀了人,他多想像鞠老二那样在不知不觉中断了气啊!
       小久子哭出了声,那声音在地下室回荡,粗咧咧像打碎了瓦块。不知哭了多久,小久子离开墙根儿,往鞠老二身边凑了凑,伸手抹上鞠老二一直睁着的眼皮,仿佛粗咧咧的哭声给自个儿壮了胆。其实不是,是他越哭越对鞠老二有了气,要不是鞠老二不相信他,要不是鞠老二逼他,怎么至于弄到这步田地。老孔家丢了东西,他也怀疑过鞠老二,可是他就从没想过折磨他,倒是他没有折磨人的气量,不是条汉子,可你鞠老二有气量也不能凭空赖人,不能欺负老实人。跟你多少年,间食的一条肉肠都要缺给你一半,你怎么就这么不相信人!越想越气时,小久子止住哭声,狠狠地戳了一下鞠老二,随后,慢慢蹲起来,再次凑近鞠老二那张蜡黄的脸,咬牙切齿地说:看谁窝囊,你不窝囊还死在俺手里!
       本是因为杀了人才害怕的,本是因为害怕才哭出声来,可是小久子哭着哭着,居然哭出了另一种心情:冤屈,愤怒,自信。自个儿杀了人,自个儿一个瘦小的窝囊废居然还能杀人!小久子抹了一把眼泪,盯了一眼死狗一样蜷在墙角的鞠老二,慢慢站起来,在一点点离开地面的时候,他觉得有一种陌生的、从没经历过的东西从脊椎骨灌进来。它不尖锐,它一点儿都没让他疼;它不让他疼,却相当有力量,因为他的腰杆一下子直起来硬起来了。
       小久子腰杆硬起来,看都没看鞠老二,就攀着泥沿往上爬。他想去自首,去告诉大娘儿们人是他杀的,他好汉做事好汉当。其实,他一直是一条好汉,在鞠老二一天天逼他的时候,在鞠老二想尽一切办法折磨他的时候,他虽不说话也不还手,可他从没屈服过。他不说话不还手,确是他胆小怕事没有气量,怕惹恼了鞠老二。可对他来说,默不作声就是最大的气量。刚才,要不是他觉得鞠老二误解了他,以为他要招供,他也不会吭声。他到底没沉住气,刺激了鞠老二,后悔死了,再次往上爬,是他的脖子太难受,想上去透透气。谁知,鞠老二把他从半空拽下来,真正地成全了他。鞠老二把他从半空拉下来,还想怎么折磨他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是鞠老二让他变成了杀人犯,变成一条真正的好汉。要是他能大胆地去自首,那他就是一个更了不起的好汉了。可是脑袋刚刚探出地下室的天窗,小久子立即缩回身,咚一声跳回原地。他闻到了一股味,一股瓦斯味。这味道告诉他,再坚持一会儿,就到吃饭的时候了。
       大娘儿们做饭不烧大锅,用瓦斯,大娘儿们给他们的晌饭一向早,因为头晌没有间食。这是歇马山庄的习惯,早饭不讲究,晌饭所以来得早。其实晌饭也不是饭,仅仅是两个面包一根肉肠,但在他和鞠老二看来,比家里的饭好吃一百倍。
       小久子跳回原地,往墙根儿靠了靠,要是有耐心和鞠老二在一块儿囚着,他将等到两份面包两根肉肠,他给过鞠老二太多肉肠了,要是能在自首之前捞上一回,也算没白活。关键是他早上根本没吃饭,一些年来,只要上老孔家干活,他就不吃早饭,留着肚子专等晌午的面包。
       一番斗争之后,小久子还是决定留下来等。之所以斗争,是觉得和一个死人囚在一块儿不太好过。原来,光线打在鞠老二脸上,像在睡觉,现在,天窗的那孔亮光移到鞠老二脖子上,看去就是碎尸万段中的一段,特别瘆得慌。他一遍遍去扫鞠老二那段脖子时,身上的汗毛都站了起来。他可以去自首,去当好汉,却受不住瘆得慌。不过没一会儿也就好了,在这一会儿,他咬了咬牙,让自个儿镇定下来;在这一会儿,他还感到了饿,肚子在哗啦啦响。也许,是他的镇定让他感到了饿,也许,是他的饿让他有些镇定,反正,他一屁股坐了下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凡事都有个限数,你不怕开水烫,开水也就烫不着你。比方现在,小久子一旦坐了下来,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瘆得慌了,光线从那截脖子上移开了,改变了自个儿的角度,关键是,当他坐下来,与鞠老二靠得近了,有个念头吃了解药的蛔虫似的猛然抬头:鞠老二还能活过来。
       小久子咬牙为自个儿壮胆时,确实想过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是活过来我也不怕,你要是活过来再折磨我,肯定还得死到我的手里。可谁知这么想着,再看鞠老二,真就觉得活过来是极有可能的事了,毕竟连他自个儿都不知道那锨把是怎么顶到鞠老二胸脯上的。这条蛔虫抬了头,小久子的眼睛里立即发出光来,钩子一样钩住鞠老二。
       
       此时,他盼望他活,不是想如何再一次在他的折磨中取胜,不是。而是想,如果他能活过来,如果他折磨他逼他,他一定毫不犹豫就去招供,他招了供,是有些窝囊了,不是条汉子了,可是那样的结果鞠老二不会死,自个儿也不会死路一条。要是还能活着,是不是条汉子又怎么样呢。
       这么想着,小久子两手攥了攥,彼此鼓劲似的,一个激灵就让它们分开,伸到鞠老二身上,去摸他的腿、胳膊,去摸他的脸。才不到一小时,感觉鞠老二已经有些凉了、硬了,但这一点也没使小久子绝望,那条抬头的蛔虫伸展了它灵活的身体,使小久子也从未有过地灵活起来。他先是把鞠老二放平,之后去捶他的胸,那里装着一台发动机,大娘儿们的摩托车发动不起来时,往往用脚一踹就踹开了。鞠老二是人不是摩托,所以只能用手。可人就是不抵摩托,小久子怎么捶都没反应。万念俱灰时,他叉开两腿,骑到鞠老二身上,用手扒开他的嘴,嘴对嘴往里呼气。鞠老二的嘴臭不可闻,一股臭气喷射而出时,他一阵恶心。他离婚的老婆就说他的嘴臭不可闻,可他就不知道这臭和臭弄到一起为什么不能抵消。
       到了就要呕出来时,小久子放弃了最后的努力,瘫软地坐回到墙根儿,像一头刚闹完圈的母猪似的呼哧呼哧喘着。盼望的事情没有发生,应该非常绝望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小久子反而很平静,好像在刚才用力时,把绝望也用了进去,好像绝望也是一股力气,会用完用尽。他平静地坐在地上,仰脸朝着天窗。天窗外锃亮锃亮,天窗外不远处,就是大娘儿们的灶房,那里的瓦斯气盘上,正热着两个人的面包和肉肠,两个人的!现在,小久子望着天窗的梦想,已不再是如何把自己变成抱膀横晃的孔兴洋了,而是两个人的晌饭。在经历了一番劳作之后,他已经相当饿了,在经历了一番劳作之后,是不是在投案自首前捞回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吃饭。
       小久子一口一口吞咽着口水,随后他闭上了眼睛。可是眼皮刚刚收拢,就听大娘儿们在外面喊:兄弟,歇晌了,今儿个怎么都不上来喝口水抽支烟。小久子睁开眼,瞪着墙壁,他知道这是客套,在没丢东西之前,大娘儿们常常一头晌一下晌在院子里跟他们拉呱聊天,丢了东西,她就耗子躲进洞里似的,再也不出来了。也都是她对他们态度的变化,才使鞠老二受不了,非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妈的!小久子在心里骂了句,之后应道:嗨,来啦。
       小久子赶紧往上爬,他不能让大娘儿们接近洞口。平时每次,他和鞠老二都是上去到外面吃,就是这两天大娘儿们不理他们,他们也要上去。外面空气好,可以抽烟,重要的是,不管是小久子,还是鞠老二,都愿意让大娘儿们看到他们心正不怕影子斜。鞠老二倒是巴不得他留在地下,就像他曾巴不得他不再来老孔家干活,以证明东西是他偷的一样,他就是不留,你心正我也心正。现在,小久子心肯定是正的,可是影子却斜了,他弄死了鞠老二!这结果意味着他再也不能在上边吃了。他一个人上去,大娘儿们会察觉,在他还没自首之前,在他还没把两个人的晌饭吃到嘴里之前,他不愿意提前露馅。他也可以在外面吃一份,下到地下再吃一份,可是他一个人在上面,在光天化日之下,总是不踏实。
       小久子毫不犹豫就爬到地面,眯着眼睛从大娘儿们手里接过塑料袋时,嘴里咕哝了句什么,好像说下面凉快,就又扑通一声跳回地下。
       属于自个儿的那一份——两个面包一根肉肠——很快就掠进肚子里了,它们顺他的喉口往下咽时,干巴巴的没觉出任何味道。他吃得太急了,又没有水。要是在上边,是可以喝水的,大娘儿们家的自来水管就在外面。要是老孔家没有丢东西,大娘儿们没准能趴到洞口送水。当然了,要是老孔家没丢东西,一切就不是眼下这个样子了。小久子抻了抻脖子,努力寻找唾沫的同时,往天窗上望了望。天窗,是在下边看的感觉,在上边看,就只是一个洞的洞口。他知道,此时此刻,大娘儿们根本不会理睬这个洞口。孔兴洋厂子里晌午有饭,他和他的孩子们都不回来,大娘儿们一个人在家,对付一口,就偎在床头看电视了。也是奇怪,她就爱晌午看电视,她和孔兴洋不一样,看电视从不看国家的事,世界的事,只看电视剧。长拖拖躺在那里,看着看着就睡了,到最终你不知道她究竟是看电视剧,还是睡觉。
       小久子愣了一会儿,又收回目光,看着手里另外一份面包和肉肠。这一看,事情却发生了变化,他再也不想吃它们了。他不想吃,不是觉得口干吃不下,而是印象中大娘儿们躺在家里长拖拖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家,想起了家里的老妈。
       想起家里老妈,小久子一张干瘪的小脸泼了猪血似的腾地涨红。尤其当看到手里的面包肉肠,他的心就已经是一棵悬在风中的草叶了,翻卷得上天入地。面包肉肠,说起来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即使穷也买得起,可是乡下人就这熊习惯,有粗茶淡饭吃着,很少买,只有那些孩子小的女人才肯花这份钱。每一回缺给鞠老二那一半,心里都觉得亏,觉得亏,又不能不缺,他对自个儿的窝囊简直恨之入骨了,尤其鞠老二把他给的那一半装到包里,留给他那个不傻的儿子的时候。
       把塑料袋掖上裤腰,他迅速爬上地面,到厕所撒泡尿后,悄悄溜出大门。由于在地下待得太久,白花花的日光从头顶泼过来,让他一阵眩晕。他先是顺着来时的路线往房后拐,刚拐到路口,又觉得不对,又拐了回来。来时,是为了让村人看见自个儿才故意走甸道,眼下不同了,眼下被村人看到,已经是个大忌了。可是山道太远,他又没骑自行车。小久子在平场上伫立一会儿,四处撒目,当眼睛扫到一排倒置房时,他猫下腰,像一只遭撵的兔子似的朝那里跑去。
       为了显示势力,孔兴洋把小楼盖在了镇边最显眼的地方,孤丢丢挺在一块平场上。这曾经是小久子每次来老孔家干活都暗自骄傲的事,好像孔兴洋的势力就是自个儿的势力。可是此时,在他急需一辆自行车的时候,他为这势力深深地恼火,因为他必须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出很远。这时,小久子发现,自从死了鞠老二,他所有的事儿都被颠倒了,就像自从老孔家丢了东西,他和鞠老二的日子一下子被弄乱了一样。
       在一排倒置房门口的石墙边,小久子摸到一辆破车子,它太破了所以没上锁,可是正因为它太破了,哐当哐当推出来,惊得小久子一身冷汗。山道空旷,不时地,有一辆拉着货物的马车在跑,有零星骑自行车的人在赶路。山道和甸道就是不一样,山道平坦,是一条乡级公路,不像甸道伸在渠坝草丛里。然而对于小久子,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他骑车掠过大片树林和庄稼时那嗖嗖的速度。他爽就爽在他的速度,许多时候,他都是窝囊的,慢慢腾腾的,在村里三岁孩子都不愿正眼看他的时候,他动辄就蹬自行车跑一趟山道,他把车轮蹬得飞快,在下坡的时候,大腿夹住三角架,松开两手,胳膊燕子翅膀一样张开,风呼啦啦灌进胸窝,那感觉简直就是在飞。在决定回家之前,他早就忘了这份感觉了,可是离开歇马镇,上了路,这感觉竟蚂蚁上树一样爬了上来。这让小久子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在他不知不觉把自个儿的一切弄乱之后,这实在是份难得的感觉,问题是他偷了自行车!他没偷老孔家东西,但他偷了自行车!有杀人的事放在前边,偷车的事根本不算事,可他毕竟没做过这样的事,他毕竟作案成功!虽然胳膊没有像燕子一样张开,但下月亮山矮矮一个小坡的时候,他觉得心里已经长出了无数双翅膀。
       关于回家,不过是一时冲动,他没有任何周密安排,可是一旦进村,一旦进到自家院子,一切随之都有了安排。他先是奔向耳房,那里吊死鬼似的吊着几把种地的家什。之所以要进耳房,是想给邻里和老妈造成一个回来拿家什的假象,要是老妈问他,就说地下室土太硬,需要镐头。一些年来,因为清楚是她的病腿连累了儿子婚姻,清楚儿子的窝囊正是像了她的窝囊,一有风吹草动,她都一惊一乍。也正是这一点,小久子格外放不下。放不下归放不下,并不意味他稀罕这个家,可以说,他从来就没稀罕过这个家,就像鞠老二从没稀罕过他小久子一样。这个家自打他懂事起,就没看出什么气象,他爹死得早,家里没有男人,可村里举胜子家也没有男人,日子反而活络得不行。举胜子家没有男人,村长、孔兴洋、村里有头有脸的男人都成了她的男人,关键是他们成了她的男人却没有得罪他们的女人。他倒不是非得让老妈也像举胜子家那样耍什么手腕,但至少不能把日子过成一潭死水。她的老妈不但不跟男人来往,也不跟任何女人来往,腿没坏时,还忙活着养一群鸡鸭鹅狗,院子还有成群的畜类搅动,腿坏了之后,日子简直就像沤在泡子里的烂麻,到处散发着腐臭气味。邪行的是,他嫌弃老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个儿却并不比老妈好多少,见了人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邪行的是,他见人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骨子里却又那么巴望混到人群里,像举胜子家那样,和那些有头有脸有出息的人交往。要不是这样,他就不会答应上老孔家干活,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在夜里趴在窗上看孔兴洋。要是没有趴在窗上看孔兴洋的事,鞠老二也不可能非得逼他招供。
       
       在耳房里磨蹭一会儿,小久子还是出来了。揭开风门,当那股熟悉又亲切的腐臭味扑面而来,他的鼻孔不知怎么就酸了起来。在耳房里待着的时候,他的鼻子就已经酸了,但想不到那酸会流淌出来,汤汤水水洒了满脸。揪住半截门帘,擦净脸,喀喀地干咳两声,一个箭步,就站在老妈身后了。老妈腿坏之后,在炕上永远是一个姿势,撅着屁股,跪在一床褥子上往外张望。老妈从不看电视,他从院子进来了,他又从院子出去了,他的进来出去,似乎就是老妈的电视。
       冲着后背,小久子把塑料袋扔到炕上。老妈不愿出门,却愿穿花衣裳,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证明老妈和他一样,性格上害怕交往心里边却巴望得不行。反正,她的后背,不是一挂挂张牙舞爪的喇叭花,就是一串串活泼烂漫的野山菊,小小的花瓣眼睛一样看着小久子时,他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
       和老妈说话,对他来说是件要多难有多难的事。在他不能像老妈巴望的那样,做个硬朗朗的男人讨个美滋滋的女人,打破家里死气沉沉的局面时,在老妈不能像他巴望的那样,有一双结实的腿,有一个热辣辣的性格,把日子折腾得有滋有味时,他觉得只要说话,就是揭了疮疤,这疮疤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而是他和老妈两个的,因为他的声调太像老妈的声调了,沙哑、低沉,装在闷罐里似的含混不清。可是现在,在发生了一些事情之后,他觉得他特别想跟老妈说句什么,他想告诉她,她的儿子杀人了,她的儿子有了出息,再也不是窝囊废了。
       小久子自然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屋子,不是他怕听到自个儿的声音,而是此时此刻,他的老妈把身子转了过来。看着老妈那张枯叶一样的脸,他特别想跪到老妈面前,他一旦跪到老妈面前,除了哭,可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小久子离开屋子,一股莫名的愤怒顿时蓄满胸腔,似乎既是愤怒老妈,又是愤怒自个儿。愤怒老妈,是她不该把枯叶一样的脸转过来;愤怒自个儿,是他不该那么软弱。
       小久子冲出屋子,本能地拿起镐头,大步流星朝院外走去。上哪儿去,不知道。院外是一条土道,道南是一个土冈,冈上,就是老孔家原来的旧房。那旧房老孔家住时,日子兴旺得不得了,老孔家搬走,卖给老周家,不到一年,老子得病儿子也得病,迅速就家败人亡。这件事让村里人再也不敢靠近旧房子了。小久子却不管,许多时候,比方老孔家搞完一场基本建设又长时间不搞,那沉闷的日子石块一样摞到一起,一闲下来,他就躺到旧房的墙根底下,在那里回想孔兴洋住歇马山庄时每天上班下班威风凛凛的样子。命和命的不同常常让他丧气,正因为这个,他更加羡慕孔兴洋,崇拜孔兴洋,似乎在一些人和另一些人之间,永远隔着一道深沟,一些人的风景,另一些人永远看不到,你要想看到,就必得抻着脖子张望。
       说起来,他愿意张望孔兴洋那边的风景,都因为那年夏天孔家买了电视,他夹在村人中间也去看过。对于小久子,那风景中最重要的一景就是孔兴洋看电视的样子。那时电视里正演一些女子用手打球,村里人看不懂,很快就退了一半,孔兴洋却在门口堵着大伙,说这是中国女排和世界女排比赛,中国胜了七场,这是最后一场,这一场胜了,就是八连冠了。什么是八连冠,八连冠和乡下人有什么关系,没有人懂。孔兴洋却懂,他不但懂,还激动得一阵一阵拍巴掌,好像中国队赢了就是他赢了。那天晚上,中国一再赢球,孔兴洋那张四方脸别提有多么灿烂了,抹了油彩似的。他看电视,小久子就在一旁看他,他不知道孔兴洋为什么高兴,他不明白为什么孔兴洋会把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也当成自个儿的事,为什么他和村里镇上人交往还不够,还要在心里和那么多不相干的人交往。从那之后,他常常夜里在孔兴洋家窗外溜达,那时,孔兴洋家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院子没有大门;那时,孔兴洋在电视上看中央的人外国的人,他就在窗外看孔兴洋。十几年后,电视普及,他也买来一台小电视,忘记看了几回,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也通了他的血管,中国队赢球,他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在心里也跟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有了关系,那一刻,他别提有多高兴了,别人家的风景最终也成了自个儿的风景,他仿佛重活了一回,他觉得自个儿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小久子了,他高大、牛气,再也不是原来那个窝囊废了。可是不知怎么一出了屋子,一离开电视,那股气儿就散了,尤其遇到鞠老二。有一回,中国奥运申办成功,他兴致勃勃跟鞠老二讲,他一句话就把他撞到南墙:穷精神!快想办法泡个老婆吧。顶得他每逢上老孔家干活,都暗自巴望着有机会和孔兴洋说点什么,说一说中东局势,伊拉克战争,他半夜里扒在窗外往屋里望,其实就为了这个。这一点,鞠老二永远不会明白。也是知道他不明白,他逼他,他才说不出话。
       想到这些,刚才蓄满在胸腔里的愤怒突然转移,转移到鞠老二身上,这使一时间漫无目的的小久子一下子有了目的。他转过身,下了土冈,绕过一眼老井,扛着镐头朝后街走去。
       屯街上有几个老人在晒太阳,他们旁边,围了一群脏兮兮的狗和鸭子,经过他们时,小久子故意梗了梗脖,罗圈腿有了某种底气似的甩开了大步。不到五分钟,鞠老二的家就雄赳赳耸立在小久子眼前了。鞠老二家院外有一堵高高的院墙,虎气生生的样子就像家里的日子过得多么好,都是鞠老二太要强了,打肿脸充胖子。老婆动辄就脱光了衣裳往外跑,你墙砌得再高也体面不到哪儿去。推开院门那会儿,小久子突然有些发慌,因为那个疯老婆要是不在家,他这一趟可就白来了,这一趟白来了,也就没有下一趟了,等于他这一辈子都完蛋了。一种预想不到的紧张揪住小久子心窝时,他的眼前顿时漆黑一片,他甚至觉得腿都有些软了。然而,就在他手扶院墙,努力让自个儿站稳时,窗玻璃上有影子在晃动,不久,鞠老二的疯女人就披散着头发,抱着胳膊护着胸前两只肥大的奶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一阵激动袭来,小久子下体立即有了感觉。一些年来,每一次看她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跑,他的下体都有感觉,可以说,鞠老二最不体面的时候,是他小久子最最受用的时候,这也是鞠老二死活都想不到的。当然了,鞠老二最想不到的是,今天,在他要永远的告别这个村子的时候,他要干一件对鞠老二不义的事。也是他鞠老二对自个儿不仁,他才对他不义。小久子回头朝前街望了望,见没有任何动静,便反锁了院门,假装没事地错过疯女人,进了屋子。
       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了,因为疯女人已经转身跟进屋来,她不但跟进屋来,还傻呆呆地问,你来找俺有事儿吗。当然有事,没有事找你个疯子干什么!小久子心里这么想着,并没说出。现在,他不是要说,而是要做。他盯住疯女人的奶子,稳了稳神儿,据说疯女人之所以疯了,就是十几岁的时候有人强奸过她;据说她每一次犯病的原因,都是夜里鞠老二逼她要她。现在,小久子不怕她犯病,他干完事儿就离开了村子,她疯不疯跑他才不管。可是,就在小久子解开裤带,决心扑到疯女人身上时,对方突然咧开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并边哭边说,饶了俺吧小久子你饶了俺吧。
       小久子一下子呆了,解裤带的手颤了起来。她居然哭了,这实在想不到。他不知道是不是鞠老二每一次要她她都要哭,他只知道,他完蛋了!他一直激荡的下体已经没戏了!万分沮丧地系着裤带时,想哭的不是疯女人,而是小久子,他太想像疯女人那样放声大哭一场了。可是还不等他哭出来,疯女人脱开了衣裳,她先是两手交叉撸掉上衣,之后去拽裤子。露出一身赤条条的白肉时,小久子突然明白了什么,一个冲劲儿冲出屋子冲出院子,从墙头上跳了出去。
       这是小久子这辈子做过的最聪明最漂亮的事了,连他自个儿都想不到,他竟然会清楚疯女人脱衣裳不是给他,而是犯了病准备往大街上跑;他竟然会清楚,为了挡住疯女人,逃出鞠家院子最好的办法是跳墙而不是打开院门。得意当然是在离开村庄上了山道之后才涌出来的,这之前他太慌乱了,他慌乱得车子都骑不稳,跟头把势的。可是得意就像坟地里的鬼火,在他心里并没久留,当他沿着山道,上了一道坎,一点点远离了村庄,想哭的感觉再一次乌云压顶似的压了过来。这一次,他想哭,不是哭他没干成疯女人,而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他从家里出来,并没想到要去鞠老二家,可半道杀出这么个念头,居然就再也回不去了,他都没跟老妈说句什么。从坡顶往坡底掼下来时,他觉得自个儿不是在飞,而是在往悬崖里跌。
       
       没跟老妈说句什么,他心情坏透了,然而正是这心情,让他没有把自行车骑到老孔家,而是送回了原处,如果不能在临走之前向老妈有些交代,那么讲借讲还是对一辈子老实本分的老妈最好的交代了。
       老孔家的门仍然开着,他回村忙活了一圈也才不到一小时。小久子进院,最想做的事是对准水管喝一通水,他太干了,他的咽道像呛了烟。可是想了想,摸了摸兜里那个瓶子,他还是忍住了。因为现在,在回了一趟家之后,他已经改变投案自首的主意,这并不怪他回了趟家什么都没做成,而怪他回家时去了一趟耳房。在耳房里待的那一小会儿,他看见了一样东西,打虫子的乐果水。他后来想给老妈跪下,他雄赳赳闯进鞠老二家,都因为有这瓶药水垫底,是它让他有了更真切的告别感,是它让他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现在,也是它,让他走到窗前时大摇大摆,像孔兴洋那样抱着膀子横晃。大娘儿们还在睡觉,露着白花花肉墩墩的肚皮;电视还在演着,一个穿花裙子的女子在树下够着什么。那就让她睡吧,等她醒来,就有另一个电视剧在她院子里上演了。
       再次跳到地下室时,鞠老二似乎更硬了,哪儿哪儿都是直僵僵的,脸和胸脯仿佛绷了一层透明胶。小久子没给自个儿太多的时间,时间是个坏东西,它能改变一切,它会让他胆小害怕,软成一摊泥做不成男人。他要是不在老妈背后多站一会儿,没准就说出了那句话。时间能改变一切,却改不了他杀人偿命这个天大的事实。小久子往一边推了推鞠老二,之后拧开瓶盖,把瓶口送到嘴边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冲天窗外面瞪大了眼睛,他想说,妈俺走了,俺其实是一个好儿子。他想说,妈你好好的,你其实也是个好妈妈。可是还不等说出,一仰脖就喝了下去。
       一股火呛进喉口,呛出一阵干咳,然而干咳之后,小久子格外轻松下来,朝鞠老二身边偎了偎。现在,他对自个儿挺满意:第一,他进院时忍住了没有喝水,这会加快他去那个世界的速度,这是种地得来的经验,雨后下药,虫子总能缓过来。第二,他没伤害鞠老二的老婆。小久子一点儿都没想到,现在,在和鞠老二一起挨着躺下来之后,这结果会变得这么重要,虽然不是他忍住的,而是被迫无奈,但终归鞠老二不会抛弃他了,还会和他做朋友。只要鞠老二还肯和他做朋友,他就还和他一块儿搞基本建设,不过搞是搞,他要告诉鞠老二,他心里不光装着自个儿的事,还有很多人的事,他要教育鞠老二,心里装着很多人的事,没有老婆也不觉得孤单。
       一阵剧烈的抽搐之后,小久子一程程倒下去。他用力睁着眼睛,看着天窗,天窗外是一束刺眼的光,那光开始是金灿灿的红,很快,就由红变黄,变白,那白里就有了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呜哇乱叫地踢着球。小久子想拍拍手,为那些孩子,可是他的手已动弹不得。
       下 篇
       哐的一声,一扇开着的窗被风灌死,大娘儿们猛地惊醒,从沙发爬起。她晃了晃压扁了头发的脑袋,警觉地看了看窗外。窗外起了风,一根草叶蛇一样拧着劲儿钻到半空。鬼天,刮什么风!这么骂着,大娘儿们挪动肉墩墩的身子,去推开窗扇。她没想到自个儿能睡,又睡得这么死。丢东西以来,她已经好几个晌午没睡了,面包肉肠养出了贼,她怎么也想不通。她晚上想白天想,想得肚皮都有些松了。
       关掉电视,大娘儿们晃到堂屋,眯起一双似醒非醒的金鱼眼朝洞口望。那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一把木梯安静地躺在边上。可能快挖完了,他们已经一整天没往上送土了。没丢东西之前,他们上来下去,吵吵八哗嘴一点儿都不闲着,主要是鞠老二,一上来就喊,嫂子哎,刘大头得了掉线儿风你知道吗?嫂子哎,李木匠家二闺女生了个小子你知道吗?喊得她心里喜滋滋地一掀一掀。
       没丢东西之前,都是她主动往前凑,搬把椅子坐在洞口,打听这个打听那个没完没了。丢了东西,她干脆撤了回来了,她本不想撤得那么急,可是她装不住,她是个直筒子,她待他们那么好他们却不知好,她怎么也装不住。她撤回来,那里就安静了,他们上来下去就再也不吭声了,像有人缝了他们的嘴。他们憋不憋得慌她不知道,她可是憋得嗓眼儿都长了草。
       日光从门玻璃上探进来,刺得眼睛发痒,狠丢丢揉一会儿眼皮,大娘儿们又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搬进镇上,开电视已成了习惯,就像她一醒了总要把家里的门窗打开。一个人在家里总归太闷了,也正是闷,她才愿意男人挣了钱瞎折腾,修这个建那个;她才在男人折腾时,苦口婆心商量找鞠老二和小久子。只有折腾,她的院子才有活气儿,只有找鞠老二和小久子,她才可以像从前那样,和熟悉的人拉呱说话。有熟人拉呱说话,可以说就是她的节日。
       打开电视,大娘儿们赌气似的把声音调大,又赌气似的把遥控器摔到沙发上,屋子里顿时被嗡嗡声灌满,像有人在打架。几天来,她这么弄过好几回了,遥控器也摔过好几回了,每一回摔完,都气得手心出汗,都恨不能一头钻出屋子,冲到洞口,跟他们好好打一仗,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之所以没问,都是听了男人的话,男人说现在有钱人被害的案子太多了,得罪他们,保不定他们能干出什么事,不如悄悄把地下室挖完,打发他们走了了事。
       有气发不出去,又不能像从前那样和他们拉呱说话,大娘儿们别提有多难受了。搬到镇上,一天当中,最难过的就是下晌四点之前那段时光,上午收拾完锅碗瓢盆打扫完卫生,洗洗涮涮一凑合天就晌了,要是愿意动弹,还可以逛逛街,上上市场。过了晌午就不行了,腿脚发懒,一个人困在家里,日影移得慢,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都听得见,时间长得心里长草。本想养些鸡鸭,可男人坚决不让,说住楼就得住出城里人的样子,结果,这两层小楼的院子就变成了圈她的笼子。你一个人在家,长就长了,你毕竟没什么念想,院子里来了两个大活人,却还要长,这长就长了翅膀,苍蝇似的飞出满屋烦躁。让电视大点儿声,就是为了赶走烦躁,可这么干的结果,反而更加烦躁,她恨不能扯开嗓子喊一喊。
       实在熬不下,大娘儿们关了电视,再次晃出屋子,朝地下室的洞口走去。她并不想干什么,不过是出来走走,可是几步之后,看到院子里的自来水管,她猛地站住,一声震耳欲聋的叫喊从嗓眼儿蹿出:上来喝水啊!
       想起他们晌午没有喝水,就像落水的人遇到救星,大娘儿们浑身一阵潮热。
       由于过分用力,本来就不好听的嗓音在最尖的那个地方撕开了,它布丝似的向二层小楼楼顶飘去时,反而把地面的空落、寂静显了出来。大娘儿们不顾这些,三步并作两步,拾起舀子就来到自来水旁边。可是水哗啦哗啦往下流时,大娘儿们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下来,放下水舀,返回屋子打开冰箱。
       才两点,根本没到吃间食的时辰。可是在她觉得一舀水不足以让她这么咋咋呼呼的时候,面包肉肠更进一步拯救了她。
       面包肉肠很快热好,把它们装进两只塑料袋,她双下颏上挂满汗珠。之所以装塑料袋而不是用盘子,之所以一天两顿面包肉肠,都是为他们方便。大娘儿们太知道鞠老二的心思了,他家里有个不傻的儿子,他总是惦着往家拿。可这年头,你好心赚个驴肝肺!你替人家想,人家不替你想。其实他们错了,他们偷东西,损失最大的不是她,而是他们自个儿,这个活干完,他鞠老二就再也捞不着往家拿肉肠了。这也是最让她生气的地方。
       几天来,大娘儿们最生气的就是鞠老二了,每回进村喊他干活,都能看到他高兴得浑身打战的样子,他高兴,绝不是为了一块肉肠,这她看得出来,正因为这个,他打战时她也打战,那一刻,她恨不能一年到头天天找他干活。可毕竟不是天天有活,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那天早上,把丢东西的事讲完,他眼神一下子就虚了,火苗似的在半空飘着,不是他偷的还能是谁。
       小久子没上来。
       
       几天来,只要她喊,小久子腾一声就上来了,旋风似的卷着一身生土味。喝水啊——大娘儿们又喊一声,不过这一声没有撕开,因为她发现院门口的大门没插,声音还不等抻长突然打住,就像抻了一半又松了手的面筋。她之所以对大门敏感,是她一早亲自插的门。为了保持院子里的气氛,他们来干活时插门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一阵疑惑之后,大娘儿们跨过木梯,半蹲下来,语气严肃地问:谁来了吗?没有回音。大娘儿们于是吭哧着跪下,将脸探进洞口。地下黑暗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怎么睡了啊?大娘儿们语气更加严肃。这时,不知是一点点适应了地下的光,还是某种暗示在起作用,大娘儿们真就看见正在睡觉的鞠老二和小久子。两个人在睡觉,一股火突然攻上大娘儿们脑门,她呼哧呼哧喘着,她准备亮开嗓门大喊一声凭什么磨蹭工。可是运了运气,正要喊,心里突然反上一股劲——他们磨蹭工,不过是为了多赚两天面包肉肠!他们知道她再也不会找他们了!这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手里的塑料袋不知不觉就落到洞里,坐下来缓着发涨的脑袋,大娘儿们长吁一口气,仿佛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心情也和汽车摩托一样,是会拐弯儿的,可是由生气到体谅,她的弯儿拐得也是太急了,急得连她自个儿都在纳闷,坐在洞边一堆干土上,她心里一波一波慌跳。
       兄弟,你缺钱嫂子知道,可你不能这么干,你这么干就打了嫂子脸。嫂子知道你出工不挣钱心里屈得慌,可你不知道恁大哥是厂长,想给他白干活的人有的是。让让空,嫂子会想办法向恁大哥争取,年头月尽那两篓橘子苹果,还不都是嫂子争取的。这年头都是旁人给恁大哥送礼,恁大哥给谁送过礼!
       几天来,这些话反复想过无数遍了,连跟鞠老二说这些话时的语调都想过无数遍了,她语调低低,像平常鞠老二来时她突然就降低了语调一样。可是,她却一直没能说出。这话只要说出,就意味对不起男人了,男人有男人的道理,她不想对不起男人。
       此时,在大娘儿们一个人坐在地下室洞口的时候,这些话再次涌了上来。这让她不知不觉眼窝发热,一种从未有过的委屈感赤条条涌了出来。
       说赤条条,是说一些年来,一些夜里,她常把自个儿弄个赤条条去推男人,想让男人搂一搂,想让男人把她压到身子底下。可男人就让她赤条条干在那儿。年轻时不管怎么着,十天半月还压她一回,这些年来,他不但不压她,碰都不碰她。为这个,她偷着抹了太多的眼泪,每一回,都暗中发狠,你要是再不碰,俺就去找鞠老二,可是鞠老二真的来了,她又什么都忘了,不但忘了,还大大咧咧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派头。
       大娘儿们觉得委屈,是说他鞠老二就从不知道她为他做了什么,从不知道一到要搞基本建设,她就吃不下睡不好的滋味。在乡下时还好,男人没理由从外面找人,上了镇,为了说服男人,她提前好多天就小声小气了。男人讲究吃喝,让做四个菜她一定做六个,让热白酒她一定连黄酒也热上,在提到鞠老二时,她故意把话说得难听:就叫鞠老二干吧,他虎潮潮的肯出力。男人不在乎谁肯出力谁不肯出力,在他那里,谁来了都肯出力,男人只在乎她的话叫没叫他心烦。她的嗓音太难听了,略微大声一点,就打了破锣似的哐啷哐啷。她提前十几天就小声小气,家人还以为她只想有一次回村里展耀的机会,闺女浅浅瞟她一眼,一脸的看不惯!展耀也是真展耀,村里那些日子过得紧巴的女人看见她眼都绿了,她也就势更加大张旗鼓,反正男人又听不到她的破锣嗓子。可是就没人知道她更展耀的是什么,是鞠老二放光的眼神,抖动的身子,男人不愿听她破锣样的嗓音,鞠老二愿听。鞠老二身子一抖一抖时,她身上的肥肉也一颤一颤。她身子发颤,旁人可以不知道,你鞠老二怎么能不知道?还在村里时你可以不知道,搬到镇上你怎么能不知道。
       想起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大娘儿们有些走神,因为委屈已经把她带到过去的时光,让她想起鞠老二每回来干活时虎气生生的样子。那样子真是好,没挑没拣,一声声嫂子叫得热辣辣的,就是半年不来,再来了你都不觉得生分。也怪了,她平时一说话就声高,和男人和孩子都不行,可只要鞠老二来了,那嗓子就泥块掉进水里似的,一下子化开,想高都高不起来。尤其他知道她搬到镇上孤单,没完没了给她讲村里的事,她心里那个熨帖呀,简直就像小时候过年。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大娘儿们终于回过神来,集中精力去听地下。地下没有动静,要是把那些话说出来,鞠老二肯定就有了动静,鞠老二到底能是什么反应,她说不上,她最盼的就是说声对不起。尽管他即使说了对不起她男人也不会再用他们了,但他说了,她大娘儿们心里好受。起码,这能看出他在后悔。几天来,她最盼望的事就是他后了悔找她认错。
       地下还是没有动静,大娘儿们有些奇怪,她不相信他们会睡得那么死。许是地下的情况太奇怪了,或者心底里装着的东西太满了,大娘儿们亮开嗓门大喊起来:鞠老二——她从来都叫他们兄弟,老二兄弟,久子兄弟;她其实很少叫久子兄弟,都是老二兄弟。可是她破锣样的声音惊飞了高墙上的蝴蝶,却没引起地下丝毫动静。这一回,大娘儿们真的火了,你鞠老二也太拿人不当人了,面包肉肠敬着你还越敬越歪歪腚了,忍到现在没说出埋怨的话,都是给你留面子,要是旁人,早就开口动骂了。大娘儿们火,不是埋怨也不是骂,而是蹲起来,把身旁的木梯伸到洞里,放妥之后,踩着梯子一节一节往下下。
       因为梯子的一面压在了小久子身上,一面悬空,大娘儿们往下下时一歪一晃,不等下到半截,扑通一声从梯子上跌了下来。最初一瞬,大娘儿们并没害怕,她不但不害怕,还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因为她肉墩墩的身子碰到了硬撅撅的身子,她认定那是鞠老二,他瘦瘦的一身骨头。大娘儿们下来,不过是一时来气,锥子扎到棉花上,实在让人来气,可是当真下来,碰到鞠老二的身子,她又一下子蒙了。
       从鞠老二身上爬起来,大娘儿们特别想逃,她想逃,不是发现他们已经死了,而是她从来没跟男人之外的男人靠得这么近。她不想和别的男人靠这么近,不是怕自个儿失了身子,而是有小久子在场,她失不了身子。此时此刻,要是没有小久子,她宁愿和鞠老二打一仗,扇他一顿耳光,之后把身子交给他,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很显然,大娘儿们没逃,因为并没像想象那样,她把他们踩醒。他们居然死人似的,一动不动。愣怔一会儿,大娘儿们哈了哈腰,一本正经说,别装了装什么装,俺知道你们没脸见人。可这一哈腰不得了,大娘儿们发出了惊人的惨叫。啊——
       两张蜡人一样煞白的脸映入眼帘时,大娘儿们身上所有毛孔都炸开了,最本能的反应是爬上梯子,可是胳膊和腿根本不听使唤。她害怕,不仅因为他们的脸,还有小久子的眼和嘴,他的眼冲着洞口,直盯盯的样子像两束追人的鬼火。他的嘴张得老大,随时都准备咬人似的。动弹不得,大娘儿们只有捂着脸,号哭着,一任脚下的世界乱作一团。
       脚下的世界一点儿都不乱,乱的是大娘儿们自个儿,当她号着号着明白这一点,声音突然就弱了下去。她声音弱下去,胆量却大了起来,好像那胆量是声音余出来的。因为这时候她的手已从脸上挪开,重又低下头。这一次,她看见了两张煞白的脸,一双直盯盯的眼,一张洞开的嘴,她还看见了一只瓶子,它握在小久子手里,瓶口呼应着来自洞口的光,忽闪忽闪。大娘儿们还来不及去想他们是怎么死的,可小久子手里的瓶子提醒了她,他们喝了药!他们为什么要喝药?
       这个问题冒出来,大娘儿们脑瓜乱作一团,她去想小久子的瘫妈,鞠老二的疯老婆,可是还没等深想下去,一个念头落潮之后的礁石似的露了出来:他们是偷了东西没脸见人!可是鞠老二偷东西,小久子也偷了吗,难道他们是合伙干的?
       
       横在身边的两具死尸已经证明不会有第二种解释。可此刻,他们是不是合伙已经没那么要紧了,要紧的是在大娘儿们看来,他们之所以死,是他们终于感到偷东西有愧,是鞠老二终于感到偷东西有愧,对不住孔家,尤其对不住她。她相信,小久子一定是鞠老二逼的,要不他一个窝囊废不会有这个气量。这使大娘儿们再也不觉得害怕了——他们感到有愧,愧到不能见她,心里一直堵的地方一下子就通了。
       几天来,她最盼的就是这种通,就是鞠老二认错,然而,就像一条河通了另一条河,两股水汇到一起必然溅出浪花,大娘儿们再一次号哭起来。先前的哭,只是惊吓,现在,在她感知了鞠老二心里有愧之后,有愧的就不是鞠老二而是她了。她不仅有愧,还有后悔,悔不该那么对他,她可以不理他,但不该一连好几天都不理他。
       大娘儿们一边号哭,一边蹲下来。说也奇怪,怕和不怕,只在一念之间,当觉得死去的人是因为自个儿,当觉得有愧的是自个儿而不是他们,愧悔就仿佛熏蚊蝇的蒿草,一下子就驱走了害怕。她不知不觉伸出手来,抹上小久子眼皮、嘴巴,之后又去摸鞠老二的脸。抹小久子眼皮和嘴巴,没什么感觉,摸鞠老二脸,她的心可是揪紧了,一种奇怪的麻酥酥的疼通了电一样从指尖流进来。在大娘儿们心里,小久子永远只是鞠老二的陪衬,如同衣裳的花边,有他在,才显出鞠老二风风火火粗声粝气的样子多么招人稀罕,这实在委屈了小久子,但没有办法,她就是稀罕鞠老二风风火火粗声粝气的样子。
       当那种奇怪的东西随指尖流向全身,另一个念头像落潮后的礁石似的露了出来。潮是一股潮,都来自鞠老二,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露出了更新一层。那更新的一层是:鞠老二之所以死,绝不仅仅因为偷了东西有愧,而是故意让大娘儿们看他是条汉子,你敢不理我我就敢去死。露出这一层,大娘儿们两只手握成两只拳头,雨点似的在鞠老二身上捶打起来。
       可是,当身体里聚集的力气挥舞出去,水一样柔软的东西猛地又旋了回来。你鞠老二本来就是条汉子,俺从来都知道你是条汉子,你用不着拿死来证明!可是那水一样柔软的东西没一会儿又变成了冰,因为接下来大娘儿们不禁要问,你是条汉子为什么要偷东西?
       十几分钟之后,大娘儿们从地下室爬了上来。在这十几分钟里,水变冰冰变水她哭一阵闹一阵。然而不管是冰是水,折腾完了,大娘儿们平静多了,她爬上地面把梯子往洞口一横,打盆水洗了起来。
       剩下的时光,大娘儿们只是一截行尸走肉,择芸豆,拍黄瓜,扒蒜头,切葱,所做的一切,都是习惯之后的下意识,她根本不知道自个儿在干什么。关于夜饭,她的心情曾经是相当复杂的,总归有了活干,肉墩墩的身子格外轻飘,可是一想到你做一桌子饭菜也换不来男人一句好话,换不来儿女一个笑脸,又特别冤屈,几乎一拿起菜刀就七窍蹿烟。身子轻飘,没准就因为七窍蹿烟,心里有一股气儿顶的,可不管怎样,她的时光好熬了好过了,她不必数着钟的秒针看一棵蒿草在心里疯长了。现在,时光更加好熬好过了,不知不觉,日头就落下楼外的高墙,可是,在丢了魂一样忙活一阵之后,大娘儿们心里却长出了另一棵蒿草:她怎么才能把地下室的事告诉男人。
       不多一会儿,上班的人就一个个回来了。第一个回的,总是她的大闺女。她不爱在修配厂管机件,一直闹着进城当模特,她爸不同意,她就晚去早回,佝佝着一张小脸子,欠了她八百吊似的。第二个回的,总是老死鬼。当着外人,大娘儿们叫男人恁大哥,当着儿女,她叫男人恁爸,当着自个儿,她从来都叫老死鬼。她恨死他了,绷着个脸在老婆跟前摆不够的谱,只要他回来,你就得把桌子上的饭菜摆好,你摆好了饭菜还不行,还得把洗手水洗脚水样样端到跟前。第三个回的,自然是混账儿子,仗着老子威风交了一帮狐朋狗友,三天两头在外面喝酒,偶尔哪天不喝酒从外头回来,大爷似的一脸的傲慢。邪行的是老死鬼从不管他,不但不管他,还主动给他倒酒,好像他就稀罕他的傲慢。
       老死鬼把啤酒给混账儿子满上的时候,那句话已经来到大娘儿们嘴边了,可是想了想,她还是没说。自从丢了东西,她落了太多的埋怨,家里人没一个瞧得起鞠老二和小久子,他们瞧不起他俩自然也就瞧不起她,说她落伍,说她跟不上形势就稀罕跟泥坷垃打交道。出事之后,混账儿子起咒发誓找人揍他们,要不是她急了抻着破锣嗓子大骂,他们早就被人揍扁了。可儿子找人揍,揍死了有心理准备,现在,他们自个儿死了,饭桌上抽冷子说出来,不吓得扔了筷子才怪。
       这也是大娘儿们最最窝火的地方,她那么看不惯男人,看不惯儿子,她骂他们死鬼、混账,可她往往又没有来由地心疼他们,有一回她夜饭做晚了,男人喝粥烫了嘴,她心里那个急呀,恨不能扒开他的嘴给他吹吹。她就是这么个贱物,好像老天造她就是为了上老孔家还债。
       有两个死人横在地下室,大娘儿们根本吃不下。在厨房间磨蹭的时候,那句话在心里嘀咕一千遍了,可每一转身,发狠到屋子去说,它又兔子似的夹着尾巴逃走了,弄得她把洗过的盘子洗了不知多少遍。
       夜饭的时间总是很长,老死鬼好喝,稀罕好酒好菜,可是他喝酒就的根本不是菜,而是电视,是电视里的新闻联播。这并不是说他不吃菜,他吃菜往往搂草似的大抱大抱,可他往往用筷头搂起一抱菜,眼睛立时盯到电视上。你样样都伺候他,他眼梢夹都不夹你一下,可一到看电视,看到电视上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眼珠子立刻放光,通了哪根血管子似的。他除了给儿子倒酒,家里人就没见谁这么通他血管。也是怪了,凡是家外的人,他好像都通,就是举胜子家的找他办事,他也能满脸赔笑。他和天南地北通着,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通着,就和家人不通,他就着电视慢悠悠喝酒,老婆耐着性子在一旁干等,他从不体谅。你不能收拾碗筷,又不爱看他看那八竿子打不着的电视节目,真是骂他一千遍老死鬼都不解恨。
       闺女放了碗筷,轻飘飘就往楼上去了。上不了舞台当不了模特,她把平时每个时辰都当舞台,上个楼也要碎步点地一飘一飘。听到动静,大娘儿们在她背后喊了一声,金平。她喊她,显然不是为了告诉她什么,怕吓着男人和儿子,就更没有理由吓着闺女,楼上有台电视,她想跟她上去看电视。搬进镇上,男人给闺女在楼上弄个单间,她很少上去,不是她不想上,而是闺女从来都反锁门,赌气似的谁也不让进。现在,在她把一只盆刷了无数遍,里屋的老死鬼也没有丝毫放筷意思的时候,她一个人待在厨房间有些害怕。那害怕也是背在背上的包裹,无法把它卸给旁人,就得自个儿担着。可是金平回过头来看她,她又瞪大眼睛不知自个儿想干什么。
       好不容易熬过漫长的夜饭,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好不容易讲完美国大兵在伊拉克的丑闻,老死鬼终于放下了筷子。为了尽快把背上的包裹放下,大娘儿们三下两下就收拾完碗筷来到客厅,坐到老死鬼斜对面。她很少坐他对面,在沙发的一侧,有一个皮革包成的木墩,那里是她夜里没睡之前的专用地盘,因为只有坐在这里,才可以躲过他的视线。她无时无刻不巴望老死鬼看她,可在他长时间不拿眼皮夹她之后,她已经知道哪里才是自个儿的位置了——你坐他对面他还不看你,就等于自个儿扇了自个儿耳光。问题是,你要是长得像举胜子家的那么好,他怎么能不看你。
       他爸,想跟你说个事。她从没这么正经跟男人说过话,她跟男人说话,从来都是唠唠叨叨。
       老死鬼没理睬,半仰在沙发上,依然盯着电视。
       鞠老二和小久子他们……
       听说鞠老二和小久子,就像中毒呕吐的人又闻到了呕吐的气味,老死鬼立即起身坐直,眼神转向她。他转向她,却躲过了她,看向她身后那面墙,语调冷冷地说:别再给我提他们,干完了赶紧叫他们走人。
       
       大娘儿们坐在那儿,一时噎住。缓了好一会儿,才又一字一顿地说:他们已经走了。
       这句话出口,就像一个瘸子终于爬上一个山坡,大娘儿们倒抽一口冷气。谁知,气刚抽回一半,老死鬼就站了起来,冷眼看着大娘儿们:你把他们给我找回来,叫他们干完了再走!
       听了这句话,大娘儿们的肚皮瞬时就鼓了起来,她气的不是老死鬼而是自个儿,她无论怎样都应该说他们死了,而不应该说他们走了。都是这走了将结果引向了岔道。带着一股气儿离开客厅,躺到里边的床上,大娘儿们恨不能扇自个嘴巴子。
       一开始,她气的只是自个儿,可孤单单地躲在灯影后面,在一张床上躺下,她气的就是老死鬼了。要不是他前头说让他们走人,她也不能顺出个走了,关键是,她顺出走了两个字,激起老死鬼火气,他不该刚火完又马上出去尿尿,让出一个长长的空当儿。都是他让出的空当儿,蒸锅揭了锅盖似的,使她好不容易鼓足的气儿又撒掉了。
       大娘儿们撒了气儿,当然是心里激起了对老死鬼的气愤,要不是嫁给了他就像得罪了他,横竖都不顺眼,要不是他一心学外面,没完没了穷折腾,生生把个家从乡下折腾出来,她何至于这么孤单,何至于非得找鞠老二和小久子。还有,要不是他有钱就烧包,老逼她往家买大鱼大肉,她何至于这么胖,胖得都走了形儿!她原来的腰身可是一点儿都不比举胜子家的差。也许,心里太堵了,太想找到点什么出出气了。也许,是电视重又提起美国大兵在伊拉克的丑闻,让她有了联想,有一个瞬间,大娘儿们突然不气了,她不但不气了,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激动:你老死鬼知道八竿子打不着的美国出了丑闻,就不知道自个儿家里也出了丑闻,给你干活的民工死在地下室了!
       不怀好意的激动没一会儿就烟消云散了,因为当她在灯影后面长时间也等不来老死鬼,害怕不知不觉就长了翅膀,蝙蝠似的飞在黑森森的夜里。她不知道自个是害怕死了的人,还是害怕死人这件事,反正她觉得窗外巨大的黑暗里,不断有动静传来,一会儿窸窸窣窣,一会呜呜嗷嗷,让她大夏天的把自个儿捂在棉被底下,捂出一身水淋淋的汗。
       大约十点多钟,老死鬼终于躺到大娘儿们身旁了。所谓身旁,不过是同在一张床上而已,在两个孩子之外,她和男人有自个儿的单间,可老死鬼从不过去,为了不造成分睡的局面,每天晚上,她都厚着脸皮提前睡到客厅的床上。就像她最盼望做夜饭,一做起夜饭又七窍蹿烟一样,一天当中,她最巴望的时辰就是男人躺到身边的时辰,可当他一座山一样的肩膀横在她和他之间,她往往更加气闷。现在,有被子底下不堪忍受的气闷比较,她已经忘了身外的气闷,她掀了被子,不假思索就往老死鬼身边靠,似乎挨近他,他就分担了她的害怕。
       可是,五分钟不到,老死鬼就打起了呼噜,跟她心里的害怕就没了关系。老死鬼压根不知道她在害怕,但他睡了和没睡是不一样的。他睡了,那害怕似乎就从他那儿缩了回来。大娘儿们伸出手,搬了搬那座山。恁爸。她轻轻叫了声,他没有反应。恁爸。她又轻轻叫了声。她不知道他要是答应了她会怎么样,会不会告诉家里的丑闻。但她知道,他根本不会答应。她以往这么搬他,他从来就没答应过。她以往搬他,并不是想干什么,只想让他搂搂,他已经好多年不搂她了。可他不但不搂,山体反而会朝向反方向移动。
       他不会答应她,她想到了,可她就是想不到,男人的不答应,男人身体这司空见惯的移动,会让她突然对自个儿起了反感、厌恶。就像平素男人不夹她一眼,她却还要心疼男人一样,此时此刻,男人远离她,她反感厌恶的不是男人,却是自个儿。这让她一晚上一直想说出的地下室死了人的念头彻底打消了:老死鬼要是知道鞠老二和小久子因为偷了东西服毒死在地下室,有罪的就不是鞠老二和小久子,而是她了。
       这道理其实早就摆在那儿了,都由于大娘儿们一直处于慌乱当中,没能看清。现在,移动的山体让她看清,她不禁有些庆幸,自个儿多亏没说出来,老死鬼多亏把自个儿引上了岔道。她几乎一夜未睡,她孤单地搂着自个儿,孤单地对着贼一样扒上窗口的眼睛,当终于迎来长夜过后的晨光,当晨光变成明晃晃的朝霞照进院子,一个计划,明晃晃地照进了大娘儿们新一天的生活。
       新的一天,大娘儿们沉稳多了,没有害怕,也不再慌乱。她一早推开屋门走进院子时,还有意往地下室的方向看了看。按部就班做了早饭,按部就班刷锅刷碗,打扫卫生,在水槽里洗儿子夜里脱下的臭袜子时,她故意大声喊,金水,把摩托车给俺推出来,俺今儿个回村里。她这么喊,不过是想让家人知道她和过去一样,动不动就吵吵八哗指手画脚。昨天夜里她可是太沉闷了,沉闷得都不像她了,她唠叨那挂摩托,就是为了回到从前的她,以免露了马脚。谁知,她这一喊,儿子没动弹,老死鬼动弹了,迈着四方步走到大门口。他走到大门口,不是推摩托,而是在那里左看右看,端详一会儿,又往地下室的洞口走去。那一刻,大娘儿们早上以来所有的沉稳都不在了,心口慌跳的样子,仿佛那隐藏在地下的祸事一旦被发现,自个儿就完了,就是罪大恶极的杀人凶手了。
       还好,老死鬼并没有下地下室的意思,他在洞口站了一会儿,重申道:把他们找来,告诉他们,挖好了先别着急抹水泥,等找个工程师看看再说。
       摆谱!一个地窖子犯得上找工程师!大娘儿们嘟囔着,心里却有一块石头落了地。等一家人出了门,向着太阳去上班,她高兴得就差对着太阳唱颂歌了。
       说起来也不是高兴,院子里死了两个人她不可能高兴,不过是她夜里的计划可以如期进行。这计划是,她要在白天里,把地下两具死尸弄出去,只要他们不是死在她的院子里,老死鬼就没有理由埋怨她,她在一家人心目中的地位就不可能更糟。她招来的人偷了东西又服毒自杀,家里人怎么对她,夜里想都不敢想。
       大门哐当一声插上,大娘儿们就行动起来,她爬到楼上贮藏间找来一块旧窗帘,之后拿到楼下比划。其实她在夜里就已经开始比划了,她不仅比划,还在心里一针一针地缝,她就是这么一针一针缝着才熬到天亮的。不过,夜里缝和白天缝不一样,夜里缝不一会儿就缝完了,只是缝了一遍又缝一遍,白天缝可没那么容易,要估摸鞠老二和小久子的身量,要把针角缝密,关键她不是个细致人,从不会做针线活,旧窗帘又是在乡下时用的,长度不够,需要左裁右裁往上接,几乎刚刚拿针,就出了一身汗,汗黏住手指,针拔不出来,还不等把两个布袋缝完,她已经是一只落汤鸡了。
       头晌九点多钟,大娘儿们下了地下,为了避灾避邪,她缝到胸前一块红布,还找来一副胶皮手套。走出家门,她关掉所有窗户,锁了正屋屋门,她知道在后面的事干完之前,她将没有机会进这个家,主要是她不愿外面有丁点儿不祥的东西飞进屋子。梯子伸到地下时,大娘儿们仰了仰脖,吸了口气,上战场的士兵似的挺了挺腰杆。由于地下阴凉,除了烟味,没有任何死了人的怪味,就连塑料袋里的食物也没变味。夜里睡不着时,她什么都想到了,她最害怕的就是那袋面包肉肠生了蛆或遭了蚂蚁,毕竟已经是大夏天了。担心的事儿没有发生,她动作格外麻利,两只长长的布袋很快就抖开了。
       第一个装的,自然是小久子,不是她对鞠老二好,希望留在外面多看一会儿,现在,在她执行一个对她来说非同一般的计划的时候,她谁都不想看。人都死了,看不看没用!她装小久子,是小久子身量小,好装,她可先试试自个儿的本事。
       说起来她根本没什么本事,袋子刚从小久子的脚踝套进去,她的头皮就开始发炸,由于用力过猛,小久子膝盖弓起来,活了似的,吓得她往身后的墙上直靠。平息好一会儿,才又继续动作。
       硬着头皮,把小久子装好,扎紧布袋,她已经完全没有信心了,因为小久子比她想象的重多了,往木梯上拖时,故意和她使反劲似的一动不动。数条冷热不清的汗流在脸腮上交织,织得她心乱如麻,它们汇集到胸脯时,大娘儿们陡生一念:是不是他不愿离开师傅!是不是他希望鞠老二先走!于是,大娘儿们放下小久子,去装鞠老二。
       
       可是,就在她把另一条布袋顺鞠老二的脚往上套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鞠老二的一只胳膊撇在了布袋外面。这不过是过程中的一个失误,大娘儿们没把布袋撑开。由于布袋没有撑开,大娘儿们用力往上拽时,鞠老二的那只手蹭上了她的脸。接触的时间相当短暂,蹭上的感觉就像风刮树叶,可是正因为时间短,动作轻,大娘儿们有一种被偷摸了的感觉。
       被一个死人摸了,并且是偷摸,大娘儿们一屁股坐下来,顺势猛地抓住鞠老二的手,训斥道:干什么你!她抓住他,不过是本能的反应,类似制止,可这一抓,手上的手套被鞠老二手指钩住,顺势往外抽,手赤条条露了出来。这一瞬,大娘儿们可是慌了,再也说不出训斥的话了:小久子有神灵不愿走在师傅前边,难道鞠老二也有神灵?
       血是从脚后跟往上涌的,它们一层层蹿上大腿、肚皮、胸窝的时候,大娘儿们再一次经历通电的感觉。但同是通电,今天和昨天似不一样,昨天通电,她觉得心里有一种东西水一样柔软,今天,她感到的不是柔软,而是天旋地转,而是从关节到骨缝,一路轰鸣而来的庄重、庄严。大娘儿们不懂什么是庄重、庄严,她只觉得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在她体内震荡,它们穿越她的关节、骨缝,直奔头皮、发梢,它们本是由下向上,可是她却感到大山压顶似的由上向下,它们本是由下向上,她却觉得有一种神道道的、令人生畏的东西穿过头皮又回到心窝,在她的心窝里站了起来。
       那神道道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大娘儿们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东西一旦在心里站立,她就不是原来的那个她了,原来的她粗劣、讨厌,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原来的她只是个孤单的用人,讨厌的附带品,跟不上形势的拖累,现在不同了,现在,她是一个被人挂念的人,是一个让人死了都不肯放手的人,这多么稀奇啊!在她一些年来追着男人尾巴,一层层离开土地和乡村,越来越不清楚自个儿是谁,不清楚自个儿到底想要什么的时候,有人知道她是谁,有人要她,她是多么值得啊。
       她没有去握鞠老二的手,她也没有像头一天那样去摸鞠老二的脸,她几乎一动不动。在有了轰鸣而来的震荡之后,在有了叫人生畏的东西在心底存在之后,她觉得任何动作都不能准确地表示自个儿了。重要的是,在她看来,一旦有了动作,那从未有过的神道道的东西就会被惊走,那值得的感觉就会被惊走,她多么不愿意这一切被惊走啊!
       光线从天窗射进来,打在鞠老二露在布袋外面的手上,它偷摸了她一下,又乖乖地趴在那儿,一只飞进天窗的麻雀似的。现在,在大娘儿们一动不动看着它的时候,她觉得不仅这只手,整个鞠老二都变成了麻雀。这并不是说他被装进布袋,多么像只僵死的鸟,而是看着看着,鞠老二热辣辣讲这讲那,麻雀一样叫喳喳的样子浮现在她眼前了。他呼啦啦从大门口飞来,又呼啦啦从大门口飞走,这么多年她从不觉察,她即使觉察,也从没好好珍惜,他呼啦啦飞进她的院子,死在她的地下室,原来就为了让她珍惜,让她知道她是他的人。
       这么想着,大娘儿们拽掉衣襟上的红布,跪了起来,冲着鞠老二那只手,一个一个解开自个儿衣扣。她解开衣扣,不是把鞠老二的手拿到自个儿奶头上,而是匍匐下去,喂孩子似的让奶头垂上他的手背。一种沁凉的感觉顿时传遍全身,压下去,再压下去,她的奶头感到胀疼,挤上来的手好像在动。这时,就这么往下压着,觉得奶头下的手在动的时候,大娘儿们中了邪似的忽一声爬起,去拽鞠老二身上的布袋,去扯他的圆领衫,当鞠老二露出赤裸裸的胸膛,她开始脱自己上身的衣裳。在做这一切时,大娘儿们就像得了疟疾的病人,浑身不住地抽搐,随着她身子的抽搐,一声乖戾的嗥叫在地下室回荡:老死鬼你老婆跟了人啦——你老婆再也不是你的人啦。
       想把两个死人弄出地下室,本是为了在男人那里更有地位,为了不被家人埋怨,可是现在,在一只手偷摸了她之后,她却背叛了男人,对男人不忠。这让她彻底傻了,不知道自个儿究竟是谁,还是不是人们眼里的大娘儿们了。
       就像一只摔碎的罐子再也拾不起来,不,就像一只飞出去的蛾再也回不到原来的茧壳,从鞠老二手上爬起来,大娘儿们没有丝毫愧悔,她不但不愧悔,还表情泰然,面色平静,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应该发生的,仿佛她做了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不但如此,往肉墩墩的身上系扣子时,她还展开手掌,在自个的奶头、肚皮上一寸一寸抚摸,手指慢慢爬动的样子,就像几条只吃了半饱、不得不在树叶上继续寻觅的豆虫。
       鞠老二也真是听话,沾了她的身体,当了她的男人,就顺服得不得了,把另一只手套上布袋往上拖,一点儿都没费劲。小久子也是个好徒弟,师傅走了,他也就顺服地跟上来,再也不往后使反劲了。只是在往摩托上捆绑时,出了麻烦,当然也是大娘儿们心里的麻烦,她不知道该把小久子放到下面还是把鞠老二放到下面,小久子放在下面,他太小,经不住压,鞠老二放在下面,他骨头太硬,怕颠断。不能两全时,她选择了鞠老二,因为只有把块头大的他放在下面,车子才能平衡,他们斜躺在后座上才能牢固。
       正午十二点,大娘儿们一脚油就冲出了院子,冲出了二层小楼的门口,冲向了通往歇马山庄的甸道。十二点,是她精心挑选的时间,这个时间甸道上基本不会有人。为这,她在院子里木偶一样傻呆呆坐了一个多小时了。
       甸道是一条渠坝,两排草丛,进了草丛,摩托就只能推不能骑了。回歇马山庄,她从没走过甸道,大娘儿们有的是力气,可是因为道太窄了,后座上的体积太大了,车子东歪一下西歪一下,好几回都差点儿连车带人掉到渠里。有一个瞬间,身后有东西顶住了腰,她想回头弄一弄,这一回头吓了一跳,下面的布袋居然裂开了,鞠老二黄澄澄的脚露了出来,像她拖出的两只尾巴。
       扶着笨重的车体,拖着两只尾巴,大娘儿们感觉自个儿不是在走,而是在爬,因为她屈膝哈腰的样子几乎就是四脚着地。爬一程还爬一程,脚陷进坝边的淤泥里再拔出来,大娘儿们已经汗流浃背了。在一丛高大的艾蒿旁边,大娘儿们终于停下来,放躺车子。她放躺车子,直起腰杆,不过为了喘喘气。
       可就在她喘气的时候,她看到远处的歇马山庄。在渠坝伸过来的西北方向,三里地不到就是歇马山庄,这让她突然地有些感动:这里可说是鞠老二葬身最好的地方,既能看见家乡,又能看见小镇。夜里想好把他们送到这里,只为了方便,根本没想别的,现在,当这些好处涌现出来,大娘儿们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有一个疯老婆和两个儿子,不能离家太远,他愿意到她家搞基本建设,也不能离镇子太远,什么时候高兴,顺着渠水打几个旋儿就到了她家。这么想着,大娘儿们撅起屁股,一圈圈解开车子上的绳子,布袋上的绳子,一层层抽出两个布袋。
       由于捆绑太紧,小久子的脑袋向一边歪着,恍如一只结歪的南瓜。鞠老二倒很周正,但他露出的胸窝上有一块淤伤,在阳光照耀下就像一朵紫色的丁香。她搞不懂自个儿在什么时候伤着了他,又是伤在胸窝。
       第一个送进水的,自然是小久子,先送小久子,不是为了先试试自个儿本事,在跟鞠老二有了皮肉的接触之后,她很想在没有小久子在场的情况下,好好看看鞠老二。她蹲下来,把一只汗手使劲在裤子上蹭了蹭,之后伸向那块淤伤。它有着不规则的边界,它四下放射的样子,确像一朵正在开苞的花瓣。大娘儿们捂住花瓣,轻轻地揉着,就像在地下室里揉自个儿的肚皮。也许,渠坝上摇晃的蒿草扰乱了视线,也许,渠坝里闪烁的波光刺花了眼睛,揉着揉着,她觉得手下的花瓣在动,它们穿过她的指缝,一程一程飞了起来。它们飞起来,在她的眼前,在渠坝的两侧,在天地之间;它们飞起来,先是一星一星,像水里的波光,草叶上的日光,可是不久,就炸开了似的弥漫开去,弥漫成一个金灿灿闹洋洋的世界,使大娘儿们恍如置身在梦中。
       原刊责编 晓 枫
       【作者简介】孙惠芬,女,生于辽宁庄河,出版过长篇小说《歇马山庄》、《街与道的宗教》、《上塘书》,小说集《孙惠芬的世界》、《伤痛城市》、《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城乡之间》等。曾获辽宁省政府奖,第三届辽宁省优秀青年作家奖,辽宁省第四届曹雪芹长篇小说奖,第三届中华文学基金会“冯牧文学奖”,中篇小说《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天河洗浴》获本刊第十二届百花奖等。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