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潇湘林业学院的中国家具系,刚届五十的教授柯森,是个众目所瞩的人物。
柯森生得个子高挑,身板笔直,国字脸,大个头,说一口纯正的京片子。他很讲究服饰,尤喜着西装,西装又喜白、红二色,配上适合的衬衫、领带、西裤、皮鞋,确实是风度翩翩,没有哪个地方不妥帖,充满着“唯美”的意味。这正如他讲授和研究的专项:明清家具,从材质到形制,从制作工艺到装饰效果,都可说是尽善尽美。
他所著的《中国古代家具考订》和《明清家具鉴赏》二书,奠定了他的学术地位,常印常销,上百万元的版税尽纳囊中。他的头衔很多:湘楚明清家具研究协会副会长、《中国家具》杂志高级顾问、古城明清家具收藏协会荣誉会长、博士生导师。有本事的人,也就有脾气,柯森是个很张扬的人,讲课时手舞足蹈,口若悬河;与同事相处,也是口无遮拦,从不肯仰人鼻息。好在时代不同了,没人跟他较真,更没有人揪小辫子,但别人心里会怎么想?大概总不会很舒服吧。
他的夫人也在本院,是办院刊的,朴朴实实,话不多,脸上总带着明亮的笑。她劝他应该收敛一点,老大不小了,还这么神神道道的。他手一挥:“我心坦荡,直言无忌,世人都如我,则要多许多安宁和平静。”
他有个独生子,本科毕业后,去法国留学攻读“外国古典家具的设计和制造”。他很不平,说:“那些劳什子,能和明清家具相比么,呸!”
他也有遗憾,制作明清家具的材料,花梨木、紫檀木、鸡翅木、红木、楠木、榉木、铁梨木、乌木中,作为活生生的树,他大多都看过、摸过、嗅过,但花梨木至今无缘一见。因此,他总是利用寒暑假,在南方各省的崇山峻岭中寻访,自费请向导请保镖,涉险度难,乐此不疲。在这一点上,同事们对他还是很佩服的,一踏上旅途,背着大旅行包,工装工裤,全然不要往日那些时髦的打扮,像个森林勘察队员。
这一个暑假,柯森去了湘、粤、鄂交界处的龙虎山,那儿还是没有开发的原始森林。整整去了五十天,回来后,人瘦了,脸黑了,手上脚上都缠着纱布,一双眼睛亮灼灼的,眉梢上洋溢着喜气。
有人问他发现什么了?
他一笑:“没有。但那地方很好玩。”
皇天不负苦心人啊,他终于找到花梨木了,不是几棵,是一片!
至今他还记得,他和向导、保镖在那一片茫茫无际的大森林中,转了一个多月,有一天午后,翻过一道大石崖,在一片向阳的坡地上突然发现了一片花梨木树。花梨木,分黄花梨和青花梨,而眼前全是黄花梨,为豆科蝶形花亚科黄檀属植物,在广东一带又称之为“香枝”。阔叶高干,树径皆在三四十厘米以上,有一种异香氲氤。不少专家断言,黄花梨在中国大地早已绝迹,现在市场上所用的花梨木都是从越南、缅甸、老挝、柬埔寨进口的。后者是实情,前者则是谬误,这一片黄花梨不就是证据么?他用数码相机拍照,用摄像机拍摄现场情况,然后招呼两个助手帮着丈量面积,数点单位植株。他还记录下了这片林子的方位、土质情况,以及抽查树高、树粗,推算树龄。
他们的帐篷,在这片林子里整整扎了五天。
黄花梨啊,美丽的黄花梨。
回到学院,他把这个秘密深深地埋在心里,没有对任何人说。他要撰写一篇有质量的论文,发布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他完全想象得到当这篇论文面世后,会让多少人瞠目结舌,会让多少人欢欣鼓舞,无异于爆炸了一颗原子弹。
到底忍不住,他把这个喜讯告诉了妻子。
妻子说:“确实吗?你都考察清楚了?别出什么意外啊。”
他平静地说:“错不了!学问上的事,我决不会马虎。”
妻子这才放下心来。
两个月后,论文连同一大组照片,在《中国家具》杂志上发表了。果然不出柯森所料,海内外电话不断,同事和学生见了他格外亲切,这不是扩大了学院的知名度么?!院长还特意给他打电话,说那些车旅费和其他费用,都由学院报销吧。柯森说:“谢谢。我不花公家的钱!”
一眨眼半年过去了,柯森接到一份大红请柬,是广东的一家著名仿古家具制造厂发来的,邀请他去参加一个“国产黄花梨仿明清家具博览会”。
国产黄花梨?他们在哪儿发现的?
他兴冲冲地去了。
在宽敞、明亮的展览大厅里,陈列着一色的黄花梨仿明清家具:圆后背交椅、兽面虎爪炕桌、罗汉床、六柱式架子床、衣架、包镶框樱木门心大四件柜、圈椅、官皮箱、翘头案、琴桌、茶几……
一个年轻的女讲解员,款款地说:“这些黄花梨,产自我国湘、粤、鄂交界处的龙虎山,是潇湘林业学院的柯森教授,历数年之功,寻山访水,于偶然中发现的。他所撰写的学术论文,在国内外引起了重大反响……”
柯森仿佛被雷击了一般,只觉天旋地转。他恨不得要抽自己两个耳光:我好浑啊!正是他的这篇颇获名声的论文,引去了一些好利之徒,刀斧之下,这一片黄花梨还能存活下去吗?罪孽呀罪孽。
他回到学院后,无端地病了好几天。
在病榻上,他想起了《
庄子》中的教诲:散木者,矮小谦卑之木,方可尽其天年;而名贵、高大之木,一旦广为人知,则难逃砍伐之劫。
病好后,柯森似乎换了一个人,讲课轻言细语,与同事相处恭谦有礼,一些与教学无关的名衔一一婉言辞去,连衣着也朴素起来。
他请人用毛笔写了个斗方: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托裱后,装入镜框,挂在书房的正面墙上。
在梦中,柯森常常看见那一片郁绿芬芳的黄花梨……
霸王别姬
中文系有个“微澜票社”,聚集着一群对京剧如醉如痴的票友,规模不大,却行当齐全,有文场(京胡、月琴、笛子等)、武场(锣、鼓等),有生、旦、净、丑和龙套。每个星期天的上午,男女老少聚在一块,或单个儿唱,或排练一些折子戏,坚持了不少年头。
教宋词而且特别推崇“婉约派”的章一尊先生,就是一个地道的票友。他是一个大块头,面白无须,两个耳朵很长,几乎垂肩;嗓子却是又甜又脆,工的是旦行,对“梅派”理解尤深,比如演唱杨贵妃、苏三、虞姬、白素贞的名段,常常满座叫好。
章先生是“文革”后的第一批硕士生,毕业后就留在中文系了。他的导师是一位研究宋词的权威,耳提面命,自然是继承衣钵无疑。听课的少男少女们说,如果闭上眼睛,光听章先生讲课的声音,常会产生错觉:酷似在一个春天的园子里,一个多愁善感的佳丽在娓娓叙说衷曲!章先生业余没别的爱好,除了看书和考证,就是唱京剧了。
有人说,他常去票社,为的是可以亲近段秋水先生。
段先生是个女儿之身,比章先生小两岁,是教唐传奇的,长得很秀气,嗓音却很宽洪。很奇怪,她喜欢花脸这个行当,唱窦尔敦、关云长、楚霸王的名段,可以说是遏云绕梁,余音不绝。
章先生和段先生虽同在中文系,但各有各的专业,各有各的课时,见一面并不容易,能真正大大方方地接近,说一说京剧这个共同的话题,只有在票社。
他们心有灵犀,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地在票社见面。好像都掐死了时间,章先生总是第一个到,过一会儿他听见走廊上有脚步声了,便迎到门口。
“段先生,您早。”
“您早,章先生。”
他们坐下来,隔着一段距离,趁着这时候安静,说一会儿话。
“段先生,这一向可忙?身体可好?您好像有点疲倦。”
“正在写一本小书,出版社催得紧。您呢?还喜欢熬夜吗?”
他们彼此都觉得很温馨。
章先生总想在某一天改一改对方的称呼,不叫“段先生”而叫“秋水”,但下了无数次决心,就是没有叫出口。段先生呢,也曾想过,什么时候主动提出去章先生的“府上”看看,却一直羞于启齿。
他们都在等待一个机会,既顺理成章,不失身份,又有一种古典的氛围。
票友们陆陆续续地到了,乐声也响了起来。
章先生唱《贵妃醉酒》中的“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东升……”
段先生听得很投入,到关键处,洪亮地喊了一声“好”。
过了一阵,段先生站到琴师旁边,唱《坐寨盗马》中的“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我与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
章先生频频点头,真不敢相信这声音是从那个秀气的身躯里迸发出来的,很有点当年金少山的味道,便轻轻地鼓掌。
到了中午,大家又该散去了。
章先生站在门边,等段先生先走,说:“您走好,下次见!”
“谢谢,下次再听您唱,真过瘾。”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
都上五十了,他们依旧是金牌“王老五”。
离教师节还有两个月,学校决定搞一次教师的文艺汇演。中文系有一个现成的票社,自然是摩拳擦掌,要排一个折子戏《霸王别姬》,段先生饰楚霸王,章先生饰虞姬。钱也批下来了,置办戏装、道具,忙得不亦乐乎。
粉墨登场毕竟不同于平日的唱着玩儿,必须认真地排练,于是,每周的星期六和星期天,票社的全体成员都得来。
这两个月哇,正是夏秋之际,天气奇热,但章先生和段先生精神亢奋,在导演的指挥下,唱腔、道白、身段、台步,一遍一遍地练习,从不肯马虎。这是一出“对儿戏”,台上的主要演员就他们两个,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会有无限的意味,他们觉得彼此的心似乎贴近了许多。演到虞姬自刎时,双方的眼里都是泪水了。
真正彩排是在教师节的前一个夜晚,在大礼堂的舞台上。
平日里的排练是“素面朝天”,一旦化了妆,在鼓乐声中登台,章先生和段先生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苗苗条条的段先生,成了男人气十足的楚霸王;而大块头的章先生,却变成了凄美的虞姬。先前排练时的角色转换,只是声音不同而已,但一旦化了妆着了戏服,就变成非常直观的形象了。他们都觉得心里很别扭,也失去了燃烧的激情,戏是勉勉强强彩排完的。
原本,他们都想在彩排后,卸了妆,相约到校园里走一走,月朗风清,表露一下心迹,现在他们都没有这个兴致了。
教师节的晚上,在正式演出时,台下看戏的学生们面对着显得孱弱的楚霸王和过于肥阔的虞姬,忍不住发出一阵阵的低笑声。在那一刻,章先生和段先生都明白了:他们再也走不到一块了。假如,章先生饰楚霸王,段先生饰虞姬,从外形到内质,都给对方一种真实的心理感受,也许这事就成了。这么多年来,他们生活在自己假想的角色里已深不可拔,艺术的审美替代了平常生活的需求,这是他们的悲剧。
他们还是照常去参加票社的活动,彼此见面还是那么彬彬有礼。
人们都很奇怪:他们怎么就不能成为一家人呢?
【作者简介】聂鑫森,男,祖籍江西,1948年出生于湖南湘潭。当过工人、报纸副刊编辑,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诗集、文化专著三十余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金盾文学奖”及其他文学奖多次,短篇小说《名角泡澡》、《篆刻名家》分获本刊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现为湖南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