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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眼观人]谁是中国最可怜的人
作者:刘再复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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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想中国历史的沧桑起落,看到一些大人物的升降浮沉,便冒出一个问题自问自答。问的是:“谁是最可怜的人?”答的是:“孔夫子。”最先把“可怜”二字送给孔子的是鲁迅。他在《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一文中说:“种种的权势者便用种种的白粉给他来化妆,一直抬到吓人的高度。但比起后来输入的释迦牟尼来,却实在可怜得很。诚然,每一县固然都有圣庙即文庙,可是一副寂寞的冷落的样子,一般的庶民是决不去参拜的,要去,则是佛寺,或者是神庙。若向老百姓们问:孔子是什么人?他们自然回答是圣人。然而,这不过是权势者的留声机。”(《且介亭杂文二集》)被权势者抬的时候、捧的时候已经“可怜得很”,更不用说被打、被骂、被声讨的时候。
       孔夫子的角色被一再揉捏、一再变形之后,其“功能”也变幻无穷。鲁迅点破的功能是“敲门砖”,权力之门,功名之门,豪门,侯门,宫廷门,都可以敲进去。不读孔子的书,怎可进身举人进士状元宰相?但鲁迅看到的是孔子当圣人时的功能,未见到他倒霉而被定为罪人时的功能。在“批林批孔”运动中,他从“至圣先师”变成“反面教员”,其功能也是反面的。先前要当进士得靠他,现在要当战士也得靠他,谁把孔子批得最狠,谁才是最坚定忠诚的革命战士。至于他的“徒子徒孙”,则必须反戈一击,把他作为“落水狗”痛打痛骂,划清界限,才得以自救。文革后期,孔夫子运交华盖,成了头号阶级敌人,与反党叛国集团头目林彪齐名。因为林彪引用过“克己复礼”的话,铁证如山,于是,孔夫子竟然和他一起被放在历史的审判台上。这回与五四不同,五四时只是一群知识分子写写文章,这次批孔则是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动用了整个强大的国家机器,不仅口诛笔伐,还给他踩上亿万只脚。史学家们着手把“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中国通史》改为“以儒法斗争为纲”的通史新版。这个时候,中国文化翻开了最滑稽也是最黑暗的一页。
       文革后期,孔夫子被打到了谷底,真正是被批倒批臭了。没想到三十年后,孔夫子又是一条好汉,孔老二又变成了孔老大和孔老爷子。他再次成为“摩登圣人”(鲁迅语)。这一回,孔夫子是真摩登,他被现代技术、现代手段所揉捏。电台、电视台、电脑网络,从里到外,轰轰烈烈。古代的手段也没闲着,立庙、烧香、拜祭全都汹涌而至。这次重新摩登,差不多又是把孔子当面团,不同的是二十年前那一回把他踩下了地,这回则是捧上了天。揉捏时面团里放了不少发酵剂,于是格外膨胀,不仅《论语》被视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连“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也千真万确,)而且孔子也变成超苏格拉底、超耶稣的第一大圣,什么先进文化都在他身上,孔老先生成了“万物皆备于我”的大肚至饱先师。有此大圣在,还扯什么五四精神,什么德先生、赛先生,连圣诞节、元旦都是胡扯,都是有损于我大中华形象,应当用孟母节取代母亲节,用孔子纪年代替公元纪年。这回孔夫子除了当“敲门砖”之外,还充当“挡箭牌”,起了掩盖“问题”的奇妙作用。有此挡箭牌在,“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自然就该退避,蔡元培、陈独秀、鲁迅、胡适、王国维,陈寅恪等等,就该统统靠边站。
       鲁迅说中国人对待宗教的态度是利用即“吃教”。对孔子也是食欲大于敬意。都是用口,讲孔子和吃孔子界线常常分不清楚。当今吃孔子的方法很多,吃法不同,有的是小吃,有的是大吃,有时是单个吃,有时是集体吃,有时是热炒吃,有时是泡汤吃。充当“心灵鸡汤”时,放点西洋文化参搀和,有些变味,尚有新鲜感,最怕是大规模集体炒作,让人又浮起政治运动与文化运动的噩梦。
       说了这么多,不是说孔子有问题,而是说对待孔子有问题。孔子确实是个巨大的思想存在,确实是人类社会的重大精神座标,确实值得我们充分尊重、敬重。但是,20世纪以来,问题恰恰出在不是真尊敬、真敬重,或者说,恰恰是不给孔子应有的尊严。不管是对待孔子还是对待其他大思想家,第一态度应当是尊重,然后才去理解。如果只给孔子戴高帽子,把他当作傀儡和稻草人,那还谈得上什么理解,还有什么好研究的?余英时先生说,对待孔子和儒家经典,应当冷读,不应热炒,便是应当坐下来以严肃冷静的态度,把孔子以及儒学当作一个丰富、复杂的巨大思想存在,充分尊重,认真研究。在此前提下,再进入思想体系的内里,把握其深层内涵,这样倒可以还原一个可敬的孔子形象。但愿孔夫子在21世纪的命运会好一些。2008年新春之际让我们祝他老人家好运和重新赢得思想家的尊严。■
       【杨孔翔荐自《南国都市报》2008年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