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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奔跑像风一样自如
作者:张学东

《小说月报》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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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先来说说周国强吧。班里那个生着一双长腿而且跑起来跟风一样自如的家伙就是周国强。别人一定以为我还记恨着他,可我一点也不,我为什么那样做呢。再说,我的脑子一直很笨,我几乎不记事的。
       我这样说的意思是,之前我就想暗自把他给忘掉,我几乎已经遗忘了曾经历过的那个冷咕隆咚的季节。而我的心底却又总浮闪出另一幅图景:一段坑洼不平的土路,旁边迂绕着一条封冻的小溪,白雪笼罩的冰面上摇闪着白森森的光斑,晶莹、凄婉不露声色,岸边的茅草枯萎于一片片白色光焰之间。
       我知道我的意志始终不够坚强,要不,他们怎么会说我简直是不可救药的榆木疙瘩呢。就在我试图要把周国强彻底忘记的时候,却恰恰又将他不自觉地留在脑子里了,这使他的模样(我是说他奔跑的姿态)如同一只顽固而又迅疾的陀螺长时间地在我封冻的回忆冰面上旋转,旋转。我知道,我不可能让它停下来,就这样。
       但得承认这个事实:那时周国强是我们班或者说是整个年级跑得最棒的人。我想这是他喜欢体育课的根本缘由,大概也是包括体育老师在内的所有人喜欢他的最主要因素。每年五月的全校春季运动会上,周国强一定会出尽风头,他跑步时的姿态优美舒展,无论挥臂、抬腿、跨越或是面部表情,都恰到好处动感十足,奔放却不夸张,洒脱而不做作。他那两条腿天生就是用来奔跑的,或者迷信一点说,他简直就是一匹千里马转世。
       我们班那个生着棕红色头发和八字须的体育老师(大概姓朱的,好多同学都悄悄喊他“猪头”)曾不止一次说过,周国强将来一定可以考上北京的某个体校的。然而北京究竟在哪里呢,我们谁也说不清,那个被我们在语文课本上念作“首都”的地方一定很遥远吧。每次周国强的脸上都光灿灿的,镀了金的瓷器一样闪闪耀眼,他的眼皮上面也总是挂着一层叫做骄傲的颜色,那种颜色时常在大家面前闪烁。大家总能看见周国强同学拼命地在操场上跑,俨然一副长跑冠军为国备战的架势,甚至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也那样一路狂奔而去。
       那时候学校除了开春季运动会之外,还会时不时地举办一些队列或广播操比赛,阵势也不可小觑,分年级拉开赛事。周国强是我们的班长兼体育课代表,每逢这类赛事来临之前,他就神气活现起来,把老师的话当圣旨,成天把我们这帮小喽啰召集到操场,一二一地折腾个没完没了,很有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派儿。
       眼看比赛日期临近,体育课便搞得跟阶级斗争似的激烈,一节课四十五分钟连口气也不让多喘一下,什么稍息,立正,向左向右看,起步跑步走,立定,把我们每个人当猴似的挨个操练,一副不拿第一绝不罢休的架势。这天下午猪头老师板着脸孔强调:谁做不好就留下谁。同学们一个个都像细小的沙砾一样从筛子眼里一颗颗漏走了,唯独我是一块愚蠢蹩脚的石头,被很滑稽地留在一面大筛子一样的操场上。那天我充当着一个长期滥竽充数的虚伪的家伙,终于在单独训练的严格要求下原形毕露。可想而知,我的样子该有多么狼狈呀。周国强一直对我的表现投以蔑视和不满的目光,那目光火一样烫人的脸。体育老师的面色更是古板得要命,他那头泛着棕红色的头发在脑袋顶上一奓一奓的,这使他的脸孔看去酷似一块坚硬的冰,让人联想起很多可怕的东西,比如庙宇中的鬼怪塑像或二郎神杨戬的模样。下课铃一响,很多不同年级的学生都向这边汇集,他们的窃窃私语和间或发出极其夸张的嘲笑让人尴尬而又慌乱。我总觉得自己是一只断了几根线的木偶,任凭如何摆弄,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后来竟连最起码的跑步应该先迈哪条腿也搞不清了。我真的全蒙了。我跑起来,身体晃动着跟一只被恶狗追在屁股后面撵逐的鸭子没什么两样。还有,我甩手甩脚的怪模样让他们快要笑破肚皮了。
       体育老师自始至终保持着某种可怕的沉默,当他看到操场上的人越聚越多,而且每个人的脸上都堆满滑稽不堪的笑颜时,他也许改变了初衷。他命令我和周国强面对面站立,然后由他亲自上阵指挥。他先喊一套口令由周国强示范给我看,再让我照着周国强的整套动作模仿一遍。我还没做到一半的时候,他就突然从我的背后冲过去,大概是抬脚在我的屁股蛋上凶恶地踹了一下,实际力气并不大,可我却棉花团似的瘫软在地上。我早就是一只惊弓之鸟了。周国强笑得前仰后合。我看见他的鼻涕和眼泪同时从他脸上的四个黑窟窿里涌出来。旁边的学生也跟着他一起嬉笑。他们稀里哗啦地笑过一阵,见我又狗熊那样从地上爬起来,猪头老师早已恢复了严肃,他让周国强继续下一套动作,再命令我重复。这样反反复复几轮下来,我的思维愈来愈迟钝,大脑里灌满了混凝土濒临僵化。
       几个女同学大概是笑狠了,她们接连用粉红色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搓弄着自己的两腮,边搓边说,真是好笑呀快笑死人喽!没想到竟被老师看在眼里,就声色俱厉地批评一通,以为这是让你们玩的吗?真不像话!这是政治任务,懂不懂!帮助后进赶上先进是我们每一个同学的责任!简直岂有此理!大家顿时收敛起来,目光全部很严肃地落在我的身上。我知道他们此刻看似肃穆的面孔下面依旧是压抑不住的笑,他们所有热切的目光正把我的脸蛋划得刺啦刺啦响呢。
       体育老师当即给我定下一条罪状:蒙混过关,弄虚作假。
       原本短暂的一堂课持续了足足有一百二十分钟,这堂课一直延续到课外活动和扫除的时间。好多双眼睛正兴趣盎然地观望着我,他们大概看到了一口白垩纪时代的蠢猪。我是一个不会跑不会转甚至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大傻蛋。连我自己也奇怪,我几乎突然间就变成这副样子了,他们说我的脑袋简直就是一块榆木疙瘩顽固不化。
       冬日的天色总是说黑就黑,阳光短得可怜。
       那时,操场上已经变得空旷起来,四周一片寂静。冷冽的空气中悬浮着一层霭霭的烟尘,连最后留下来做扫除的学生们也都稀散地离去了。他们走路时的高高低低的声音,马蹄一般嘚嘚的在耳边回响。我很想回家去,可脚下却没有一丝气力,也许我只是想家,但我并不想立刻回去。我的脸皮在冬天的落日前发出咝咝的皴裂声响。风把我的脸色吹青又吹紫。我的衣服上也爬满了灰尘,它们是成群结队的肮脏的虫子,在我的身体上爬来爬去。哎!连这些灰尘都在嘲弄我呢。我尽量用力拍去那些尘土,尘土落地的声音带着某种嘈杂的微弱响声,这一切在我的听觉当中变得竟那样清晰又那样遥远。
       这当间,班主任牛老师曾来看过我一次,我真高兴她能来看看我。可她大概只是想过来见识见识我愚蠢的程度。牛老师一副不可思议的腔调,你怎么这样笨呢,难道跑步转圈比算术题还难做吗?!说着,她贵族马似的绕开了我,朝猪头老师走过去。我不想让她这么快就走开,我愿意听她的声音,她朗诵课文的声音好听极了。可我听见她分明很客气地同体育老师谈笑风声着,我知道作为一名班主任她当然是心存感激的,任课老师这样认真负责,她还能说什么呢!况且,假使这场比赛获得好的名次,荣誉毕竟是她这个班上的。换句话说,也正是她自己的。
       所以,在成绩面前,两位老师是很容易彼此沟通的。
       我还隐约听见那个被大家悄悄喊作猪头的体育老师给班主任打包票,说没问题,你们班准能拿第一。而我听的最响亮的就是“第一”这两个字。
       牛老师也笑得哗啦啦的响亮。
       我认为他们也太小瞧人了,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相信我有能力做好,甚至还可以超过他们。为此,我私下里没少下工夫,我对着自己家的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那些队列动作。在镜子里,我看到自己的脸上又充满了自信,我用嘹亮的嗓音为自己喊着口令: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
       在两周后的那个下午,队列比赛如期拉开帷幕。全校近千名师生把操场围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操场上堆满了蓝了吧唧的矩形人块,学生们都穿着那种胳臂和裤腿上缝着两条白道道的蓝色运动服——我们把自己装扮成一群样子很蠢的少年犯。我是这群人中的一员,洗干净的队服还带着肥皂的味道呢。尽管我被特意编排在队列后方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但我心里暗自憋着一口气:我要证明给每一个嘲笑过我的人看。
       
       让每个班派一名代表去主席台抽签,周国强自然一马当先。我看见他从台上跑下来的时候满面春光威风八面,他甚至不拿正眼看其他同年级的体育课代表。我们年级七个班,周国强抽的签是四号,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步骤,太靠前或靠后都会直接影响评委们打分的情况,也就直接影响了结果和名次。
       周国强把手里的签条亮给班主任看,很有点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的自豪。牛老师立刻伸出一只手在他的脑袋上轻轻地爱抚了一下,以资鼓励。我本来不想多看他的,可周国强的头始终昂得高高的,脸上牛气极了!这使得牛老师的手指很容易摸到他的脑袋,也就是说周国强很愿意接受老师的这种赞誉方式,并且很顺从地摆好了被表扬的姿势。我的心里就酸酸的,于是,我急忙把目光撇向天空。天空真蓝呀!有一群快活的小鸟正从我的头顶一掠而过。
       临上场前,我很奇怪地想起了写童第周的那篇课文。我暗自握紧拳头,一定要争气呀,我对自己说。
       这时,周国强突然走过来。他用眼睛斜愣着我,好几秒钟后才学牛老师那样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很牵强地拍了拍,他拍得很轻,意在拍一只微不足道的蚊子。我一惊,鼓足的那口气悄然松懈了。周国强的表情怪怪的,随即他很夸张地嬉笑了两声说,傻瓜蛋,就看你的了!我身边的几个女生立刻就禁不住跟着笑了,笑声咯咯的,给人的感觉是她们刚刚生下一堆热乎的蛋正在自由欢畅。
       那一刻,我的脑子便嗡隆一声,我害怕女生们的这种刺耳的声音,竟觉得自己在整齐的队列中被完全孤立了。他们都距离我那么近却又无法伸手触及,四面尽是稀奇古怪的声音,此起彼伏地漫卷开来。我的思绪在他们笑声的漩涡里又开始漫无边际地翻转游荡,任凭我怎样试图将它们拉回来,这些调皮鬼就是不买我的账,甚至头也不回越跑越远。
       在接下来的比赛中,周国强把每一句口令喊得震天响,可对于我来说却是枉然的。我什么也听不见了,两只耳朵跟我捉迷藏似的,尤其是那两条可恶的腿,更是异常险恶地拿我寻开心,全不听使唤。于是,我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出尽了洋相。例如:大家都向左转唯独我向右转或原地站着不动,还有周国强喊立定的时候,我却又多跑出了几步远,还踩到前排同学的脚后跟。
       比赛就这样结束了,但对于我来说,一切好像才刚刚开始。我经常听见有人在我的背后指指戳戳或者怪声怪气地喊立定向左向右转等口令,作为一个全校最愚笨的低能儿,我根本没有资格和勇气来反击他们,我只能低下头面无表情仓皇离去。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们说是我拉了全班的后腿。我们班在比赛中不仅没得到预计的好名次,相反,比赛的分数是全年级倒数第一,全班同学一个月的辛苦操练就这样付之东流了。
       那天回到教室后,我想牛老师一定会狠狠批评我一通的,哪怕揍我一顿也行呀,再不就让全班同学每人臭骂我一句我也乐意,要知道我的过错实在不可宽恕。而牛老师连看也没看我一眼,我想她大概是不想再让我伤心了。她的脸上泛着一团铅笔芯般灰黑的光亮,在逐渐昏暗的教室里显得深不可测。在她宣布大家可以放学之后,我看见周国强依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两个腮帮子鼓鼓的,恰似一只缺氧的鱼。他的座位离我不远,可他故意将脸扭向窗外。这不能怪他,我这号傻瓜蛋鬼才愿意理睬呢。
       这时,牛老师很和蔼地朝我们中间的夹道走过来,我的心肌立刻快速收缩着,接着慌乱地蹦跶起来。我用两只手使劲捏住大腿,生怕自己随时会从凳子上面弹了出去。我的脑子渐渐有了些微动静,似乎比先前活泛了。我拼命想象老师如果将手放在我的脑门上并且说没关系下次咱们再争取,那我该如何面对呀。
       而实际上,牛老师根本没有搭理我的丝毫意思,她就在我万分慌乱之中在周国强同学的身边坐了下来。她真诚地伸出手来,只是,那只被粉笔屑夺去光泽的手并没有落在我的身上,我听见她不停地安慰周国强,快回去吧!国强,这不能怪你,你是好样的……你已经尽力了呀!
       老师说得对,这事怎么也不能怪周国强,他的确尽全力了,他是个称职而优秀的班干部。我真想对老师说声都怪我这全怪我,可就连我的嘴巴也失去了往日的自如,它是一面敲破了的锣鼓,即使再使劲,也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响声了。
       那以后,他们是可以随时拿我来捉弄一番的。他们经常在我的背后大喊大叫:傻子向后转!立正!这家伙真是个榆木脑袋呀。然后就是一通滑稽的哈哈笑声,好像我穿错了衣服或突然下了一个蛋似的。当然,所有这些又充分表现在令我惧怕的每一堂体育课上。无论学习哪一个新的体育项目或队列动作,那个猪头老师都先要把我拉出来示范一遍,然后他用一根粗短的手指指向我并冲全班同学高声强调:你们大家一定要注意,这位同学的动作和狗撒尿一样难看!他的头钩得太低,手臂缺乏力度,腰扭得像水蛇,两条腿中间能夹住一只球……说着,他的手和脚早就从我身体的那些部位一路拍打下去,有时会把一只篮球或足球塞进我的裤裆中让我夹紧。他说,现在大家再来看看什么是正确的姿势。他的话音未落,周国强早已很笔直地站立在队列面前整装待命,在老师的口令下他一招一式有条不紊地开始演练。
       通常这个时候,那个红头发的体育老师会很突兀地将目光瞥向我,假若我思想稍有不集中的蛛丝马迹,他会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一截红白相间的接力棒或一只球重重地向我抛来,惹得身后的学生一片哗然。
       在我的感觉里,周国强在体育课上跟老师配合得简直是天衣无缝妙不可言,他们宛如一对合作表演双簧的专业曲艺演员,彼此配合紧密默契无可挑剔。你甚至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一种错觉:老师就是周国强,周国强就是体育老师。他们俩在以后的每堂课上,都会把上面的事情电脑程序般地重复一遍,而我必须机械人似的旧戏重演。
       这一点儿也不夸张,即使某堂课体育老师请假不能来,我们班的体育课也从未间断过,周国强总有能力把同学组织得很好,先复习上一堂课学过的动作,而且绝不给我落网的机会。他通常会从同学中挑选出一名精兵强将来全力配合他开展工作,然后再由我们三个人联手进行错误与规范动作的矫正。
       而一旦我接连三次出现毛病,周国强便学老师那样用手指戳着我的鼻子说,你是世界上最蠢的傻帽儿!随即,便命令几个身体魁伟的大个男生轮番在我弯曲佝偻的身体上玩跳马,直到我跌倒后并且被他们几个重重地压在身下。周国强的嘴里还骂骂咧咧,使劲骑他压他,我就没见过这么笨的猪!
       家里人对我也基本上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偶尔听到母亲在给我换洗脏衣服时嘴里会很阴毒地斥骂,你难道是猪变的吗!一点也不懂得爱惜。而我从来也不还嘴,因为每堂体育课下来我的衣裤总邋遢不堪。我觉得自己跟小猪猡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那时我们一个礼拜有两堂体育课,分别是周三下午和周六上午,面对这种景况我只勉强撑了不到五周。到第六周课即将来临的时刻,我几乎彻夜难眠。我将头用被子紧紧地蒙住,我害怕风,哪怕是很细微的一丝凉风也让我胆战心惊。清冷的感觉总让我想起迎面而来的风,而周国强总在风中奔跑,或者,他跑起来就是一阵风。
       我终于不得不开始旷课或者逃学。
       我向老师编造各种谎言来掩盖自己的胆怯。每次当我以极其迅疾的速度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教室冲出校门,我的牙齿便欢畅得如血液一般在口腔中哗啦哗啦战栗流淌,我听见书包跟屁虫似的吧嗒吧嗒地拍打着我的后背。
       逃学的感觉如同喝进一杯香醇甜美的盖碗茶,让我在无拘无束的肆意奔跑中回味不尽。这种近乎逃亡的过程中,我根本不在乎自己跑起来有多难看,也不会有人注意我,我只是为了逃而跑,为了跑而跑。
       可这天我刚刚溜出学校拐进一条小路,就被身后穷追不舍的周国强撵上了。
       
       周国强跑得跟飞一样快,在他的面前,我是一只随时束手就擒的小鸡娃,而对方是凶猛的鹰。
       周国强隔老远就喊,想跑!没那么容易!逃学鬼喝凉水,搬倒缸砸折腿。
       他叫嚣着已撵到了前面。可任由他死拽硬扯,我就是趴在地上死狗样一动不动。周国强就拿拳头敲我的脑袋,用唾沫啐我的脸或者把脚尖狠命地踢在我的屁股上,踢得骨头都跟着响。踢一脚,骂一句,死猪!回不回去?我用双手捂着脑袋一声不吭,我想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吧,反正我死也不跟他回去上课。周国强连踢带骂了好一阵便急了眼,用尽浑身解数想把我拖回去,别看他跑得快,可论力气他并不比我强多少。那天我大概是被逼急了,我就势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周国强立刻杀猪一般号叫起来,你他妈是狗变的,狗才咬人呢!你这条癞皮狗,你狗屎都不如!
       我也许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可我敢对敬爱的周总理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咬他的。
       但后来,我还是被周国强拽狗链子似的拽着脖子里的红领巾跌跌撞撞地拖回了学校。其实,我原本是可以跑脱的,可倒霉的是我咬破了周国强的手,血一直汩汩地往外流,怎么也止不住了。我恐惧极了,我不知道一个人流出那么多血会不会死掉。我不想看着谁死掉。
       所以,我被老师当场宣布是全班最最最大的坏蛋加蠢猪。
       幸运的是,这堂体育课我不用像往常那样傻乎乎地给大家献丑,其实,老师根本就不让我站在队伍当中。那时第一场雪下过没几天,操场南面的围墙下面还积着很厚的一层,仿佛是那面墙投在地上的一道长长的影子,远远地匍匐在那里。他们说世上没有白色的影子,可呈现在我眼前的分明是一道又长又白的影子,那白色已经白得有些发蓝发青,它是我所见到的最可怕的影子。体育老师命令我跑步到墙根底下站立,随后,他吹响了哨子,示意其他同学自由活动。然后,他就带着周国强还有另外几名男生朝这里疾步走来,他们彼此的眼神会意地交织成一根又长又粗的光柱,毛毛糙糙地伸向我。通常,一个人注视另一个人的目光,也就完全决定了他对另一个人的善恶。我已来不及惶遽,脚下的积雪被踩得一片凌乱,咯噌咯噌地嘶吼着。
       周国强和一个同学早就率先冲过来将我摁倒在地。立刻,一堆晃动着的复杂暗影占领了我们脚下皑皑的白雪。我说你们别打我。可我的多半拉脸已深陷在积雪当中。我含糊地喊别打我千万别打我呀!我觉得自己犹如被一面巨大而又锋锐的刀子狠命地将脸皮刮去了一层,鲜血和疼痛呼啦一下从所有的毛孔中间涌泻开来。我依稀听见另外几只手铲子一般在雪地上忙乱地刮雪的声音。很快,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攥着两三个拳头大小的雪球朝我一步步逼近。我哭号着,求求你们放了我吧!可我的惨叫声并没有发挥它应有的效果,相反,它完全泯灭于骤然闯进我口腔中的一团积雪中。我知道我已无力抵抗他们,就算跑也跑不过的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在极度的恐惧中想到了老师,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呼叫着,老师快救救我吧!求你让他们饶了我我再也不敢咬他的手了……我害怕呀……老师老师……而我的喉咙、气管和肠胃里却倏地钻进一种叫做刺骨的疼痛,它们使我在剧烈的抖动与无助的悲泣中逐渐丧失了生气。周国强他们的鼻孔和嘴里都源源不断地冒出白茫茫的气体,越来越浓,浓得我无法看清他们的脸。他们如同一列列喷气机车疯狂地向我呼啸而来,并将我平展展地碾轧在雪地里,最后我完全看不到自己的一丝哈气了。
       我必须咽下那些七手八脚塞进我嘴里的雪球,否则我的牙齿和腮帮子一定会被周国强他们掰了下来,我相信他们会这样做。
       其实,什么事情都是开头难,当你吞下第一口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你能吞下第二口、第三口……后来,他们终于停下来,他们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他们每个人的嘴里都在吸溜吸溜叫唤个不休。
       他们连声嚷,算了吧,我的手指快要冻断了!
       老师罚我站在雪地里,作为无故逃学和出口伤人的最有力惩罚。用周国强本人的话说,活该!这叫以“雪”还血。而我脚下的那双旧棉鞋早就快磨破底了,它们是我这段时间逃学最有力的见证。现在雪气残酷又轻而易举地钻进我的脚心和腿肚子里。极度的冰冷让我必须跌倒在地,也许跪在地上会比站着更能体现我接受惩罚的虔诚。我不得不那么做,因为我的双脚已经没有丝毫支撑的力气,如果手里有把刀,我会不假思索地剁掉它们,这也许是摆脱疼痛的一种办法。
       我从地上站(准确地说是爬)起来时,膝关节已经僵硬了,我想颤抖一下,哪怕就一次,可我的腿真的一点儿也不能动了,一些很薄的泛黄色的冰凌子斑驳地挂在两只裤管上,那上面除了零散地粘着残的雪污,我知道那里肯定还有我的尿。
       我该回家了。
       在路上,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隐隐作痛,那是一种伴随着炽烈灼伤的痛感。而且,我始终口干舌燥,喉咙间窜跃着某种难以忍受的饥渴,它们一直延伸到五脏六腑之中。这是一件令我备感奇怪的事,要知道我的胃里已灌满了雪水,连膀胱也胀得快要爆裂,可我还是渴得要命。我又靠近路边那条封冻的小溪,白雪笼罩在冰面上,晶莹的白光无限制地向远方蔓伸,茅草枯萎的影子歪斜在天空底下。于是,我歪歪扭扭地跑过去用双手捧起那些洁白的雪,然后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一把。两把。三把……我不知道路边有没有人,他们也许看到一个傻子正在饿狼似的吞咽着雪,可他们自然不会管我的,有谁愿意关心我这样一个傻子呢。雪真是好东西呀,它们就匍匐在脚下,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也许,我已经蜕变成一只躲藏在冰雪中觅食的四脚动物。
       我觉得自己实在走不动了,我只能平平地坐在银白色的冰面上,我看上去更像一块形状怪异的废弃物,被人随便撂在这里。我听见雪块在口腔里跟舌头牙床发出生硬的碰撞,然后它们由固体变为冰凉的液体,再顺着喉咙抵达我的胃,胃里就会立刻反射出一股很难听的骚动声,咕隆咕隆的。
       现在,阴霾的天空里开始飘荡那种叫做雪花的东西。起先,它们几乎微不足道,在天地间不留任何痕迹,只假装若无其事地在我脸蛋附着上那样一层水珠潮湿得让人恶心。它们甚至不能叫做雪,它们是一群无耻狂妄的家伙高高在上,它们正张开无数巨大的黑嘴骂骂咧咧涎液飞溅。我抬头看看天,天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只是单纯的灰暗,这灰暗令人恐慌、怯懦、自卑、麻木、绝望,甚至想立刻去死掉。这狂妄的灰色掩盖了天空中所有的宁静、美丽、生动、希望、幻想和自由自在,它几乎直接代表了狰狞与丑恶。我知道我不太像自己了我甚至忘记了我是谁我正在做些什么。雪花终于放肆起来漫天飞舞,它们毫无顾忌地爬满了我的头颅和身躯,我想我的眉毛上一定积上了很厚的雪,我的头发斑驳而又苍白。我忽然觉得自己正在这场雪中衰老。
       我渴望老的感觉。人老了该有多幸福呀!谁也不愿意理睬你。你爱做什么或想怎么做都由着你自己了。
       路变得又短又仄,只剩下那么一小段,没头没尾的。几根瘦白的影子蚂蚱一样在风雪中稍纵即逝。
       那一刻,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这一古怪念头的产生让身体在顷刻间激动不休,更确切些说它使我有种茅塞顿开的感动。我知道我想做些什么而且能做些什么了,虽然我并不能完全预料这样做的后果,但我还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双膝倔强地跪在坚硬的冰面上,我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即将到来的喜悦。
       天地间到处是灰蒙蒙的一团。我脱掉了脚上的棉鞋,我不能再让它跟着我受罪,事实上我必须加倍珍爱它,否则这个冬天我的日子会很难熬。棉裤是个令我懊恼的家伙,我不能像鞋那样完全脱掉它,只有尽可能将裤管挽起来,再挽高一些。这样,那些雪块才能完全接触到我的腿,我就是冲它们去的,我讨厌自己的这两条腿。我也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自己能变成一只壁虎,那样我就可以很容易地长出新的腿来。
       
       我用大块大块的雪包裹自己的腿脚,堆雪人那样,然后一捧一捧地往上面加雪,再用僵硬的手掌拍瓷实。我想雪也许会使我的双腿从此变得清醒变得聪明,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傻了吧唧的家伙。这样一想我竟高兴起来,再说我也豁出去了,就连脚板也跟着此刻兴奋的心情一样滚烫不已。也许我还能重新长出一双像周国强那样灵巧的腿脚,那样我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去上好每一堂体育课,我再也不必害怕什么了。这种想法真让人激动呀!我好像流眼泪了,起初只是那么一滴两滴,渐渐就多起来,哗啦啦地流淌。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地流过泪了。而泪光又使我的视线蒙眬起来,我的心里也朦朦胧胧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都快忘记自己原本是个傻瓜蛋了。我以为我从此会很伟大了!
       最开始,双脚还是能融化一些雪的,雪水缓缓地漫流过脚心,但没多大工夫,连那些残雪水也板结在脚趾上了。我的脚形逐渐古怪起来,越来越大,变成一对巨大的鸭蹼。
       我忍不住在泪光中笑出声来。笑声中我竟看见自己面前有了一些袅袅的热气,可这笑声实在太小了,也许只有我自己能听得见。最后,连这唯一可能发生的笑也凝固在冰雪之中。
       现在,我的两条腿特别是自膝关节以下肿痛难忍,就连穿裤子也不很方便。医生说我的腿脚弄不好会落下残疾。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那么快治好自己的腿,为什么要治好它呢?我觉得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我不但免上体育课,就连早操和一切课外活动也不用参加了,想一想这该有多幸福呀。
       所以,大家很快都管我叫瘸子,瘸子听起来比傻子好多了。我希望他们一直这样叫我,又有谁愿意去挑剔一个残疾人的行走呢。
       班里的同学去上体育课或者参加其他室外活动,我通常会很自由地坐在教室里发呆或透过玻璃窗四处张望,几只清瘦的鸟儿一掠而过,它们飞翔的样子却很美。
       有时,尖锐的哨音和响亮的口号声会从不远的操场上传过来,然后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飘来飘去,同学们的书本和文具盒平放在桌面上,一阵风无缘无故从窗户吹进来,纸张翻动的声音清脆至极。
       一个人坐久了,四周便没了丝毫生气,只剩下心脏和脉搏跳动的声音。我在百无聊赖中扶着左右的桌角在过道上来回走动,走上一阵,竟觉得更无聊了。
       后来,我决定找点事情打发时间。找基本算不上是个爱学习的人,仅限于将作业应付完事,而一个不爱学习的人大概是最害怕寂寞与孤独的。我忍着隐隐的疼痛,盲目地把那些凳子一个个地从地板上搬到课桌上,再将清水胡乱洒在地面上,教室里洋溢着一种清洁前的润湿气息。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我还可以慢慢地扫完一遍地再将那些凳子放回原处,这样,无聊的时间会流水一样熬过去。
       那次课外活动,我刚把凳子搬到一小半的时候,他们就从后门进来了。我忽然手足无措起来。我看见自己的半截矮短的影子一高一低地起伏在桌面上。我害怕他们看见我干活的样子,要知道我现在的样子比以前还要难看几百倍呢。我在进退两难中摇摇晃晃地将手里的板凳举在空中。却听见有人正站在教室门口鼓掌,那掌声既均匀又响亮,我忽然幻想着那是一只美丽的鸽子在空中挥动翅膀。
       我不敢回头看,因为我清楚地听到班主任牛老师正贵族马似的嘚嘚嘚走过来,同学们也跟着她鱼贯而入。牛老师的手已经摸到了我的脑门,她动情地向全班学生说,我们班出了个活雷锋,你们大家要向他学习呀!说着,她的手已经很轻柔地抚弄了我的头发。
       我始终不敢抬头。我的头被一只柔软的手来回拨弄着,头发和老师的手指之间发出某种令我既惊恐又享用的声音,柔柔的,暖暖的。我一点儿也不敢动了,生怕会影响了脑袋上那种温顺的节奏。我甚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的节奏,可呼吸越来越不均匀,心跳也变得无序而又粗糙。
       后来,令我担心的问题出现了。我的一只眼睛很不争气地渗出一些暖暖的液体,一种想大哭一场的冲动突然间犹如冰天雪地里的一股寒气直逼肌骨。这使我强烈地打了个激灵,身体的剧烈震颤让我险些跌倒在地。牛老师的手也在那一刻突然触电般地缩回一截。她的手终于离开了我的头。而我的心也完全落在了平地上,我很平静地穿过老师和门框之间的空隙向外望,外面依旧有很蓝的天空。我呼出一口憋足的气来,我看不见那气息真实的模样甚至颜色。
       周国强就站在老师的背后,他的脸上有一种很复杂的表情,一闪一闪的,他也许很想越过老师走回自己的座位,但他的腿始终没有动。
       我转过身扶着过道两旁的桌角一高一低地往回走,我的影子很突兀地贴到了教室后面的墙壁上,我讨厌那种怪模怪样的东西尤其是此刻……隐约中听见后面有人不小心放出一个很响的屁,教室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古怪异常了。
       原刊责编 易清华
       【作者简介】张学东,男,1972年生,大学学历。已发表中短篇小说二百余万字,小说集入选中华文学基金会《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著有长篇小说《西北往事》、《妙音鸟》,小说集《跪乳时期的羊》、《送一个人上路》等,多篇小说被各种选刊选载及入选多种年度精选本。曾获宁夏第七届文艺评奖短篇小说一等奖及多种刊物优秀小说奖,短篇小说《获奖照片》入围全国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现在宁夏某杂志工作,上海首届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