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短篇小说]八月十五月儿圆
作者:刘庆邦

《小说月报》 2007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丈夫李春和四年多没回过家了,田桂花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现在的年月和和平平,丈夫没有从军征战,没有关山阻隔,哪能连着几年不回家看看呢!丈夫没有提出过跟她离婚,她和丈夫的关系仍是两口儿的关系。你一口,我一口,加到一块儿才是两口儿。南一个,北一个,老不往一块儿加,算什么两口儿呢!不错,丈夫每年都给她往家里寄钱,春节寄,端午节寄,中秋节还要寄,每次寄的钱数都不算少。虽说钱也是好东西,可以买蜡烛,买粽子,买月饼,但钱毕竟是用纸做成的,不能代替丈夫的功能。比如有的钱面上印的也有人影,你喊那些人试试,恐怕你喊一百声,人家一声都不会答应。她身上月月都来,说明她还不老,对丈夫是需要的。需要怎么样呢,丈夫不回来,她只能把需要压抑着,跟守活寡也差不多。
       村里风言一阵,风语一阵,说李春和在外面混发了,腰粗得比老水牛的腰都粗,腰缠万贯、十万贯都不止。还说李春和不仅买了房,买了小轿车,还包养了一个嫩得一掐一股水儿的小老婆。每天晚上,李春和都不在煤窑上住,他驾起小轿车,车屁股上的红灯黄灯眨了几下眼,七拐八拐,就进城去了,找他的小老婆去了。田桂花不相信这些传言,不但不相信,她还有些生气。她认为这是有人故意造她丈夫的谣言,损害她丈夫的名誉。她恼着脸子说:你们不要瞎说,我们家春和老实本分,不是那样的人。说了这些话,田桂花的气恼半分都不能减轻,她的脸都白了,手都抖了。准确地说,田桂花对那些传言不是不相信,是她不愿意相信,是她的意志不许她相信。丈夫有老婆有孩子,如果再在外头搞女人,那成什么人了!倘若像别人说的那样,丈夫在外头养了小老婆,把她往哪里搁?她还算不算李春和的老婆?还有,国家的法律有规定,一个男人只许娶一个老婆,丈夫要是养了小老婆,岂不是成了犯法的人!说来说去还得怨自己的丈夫,要是丈夫像五年前那样,一年回来一两趟,那些风言风语根本站不住脚,自己就刮跑了。丈夫一年二年三年四年都不回来,情况就不一样了,那些传言就不再是风,而像是结结实实的砖头。丈夫一天不回来,砖头就压上一块。一个月不回来,砖头就压上三十块。一年不回来呢,砖头增加得就更多。砖头不承认她的意志,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越积越多的砖头不仅压在她的院子里,还压在她的心上,把她压得快喘不过气来了。不行,田桂花一定得让丈夫回来一趟。她不说为了自己,说是为了女儿。丈夫上次回来,女儿小静还不满一周岁,还不会叫爸爸,走路也走不稳。如今女儿都五岁多了,却记不起爸爸是什么样,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瘦。村里人说,小静长得像她爸爸李春和。可是,爸爸的样子她还是想不出来,她是个女孩子,爸爸总不能也是个女孩子吧!
       田桂花到村长家给丈夫打电话,问丈夫今年春节到底回来不回来?丈夫说离春节还有好几个月呢,到时候再说。她说:到时候你又说有这事儿那事儿的,还是现在就说好,我和小静好盼着,也好提前有个准备。丈夫说:回家过春节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样吧,等确定下来,我给你打电话。田桂花说:你说得好听,都是我给你打电话,你啥时候给我打过电话?头两年你也说过到时候给我打电话,我从小年等到大年,从初一等到十五,到底没等到你的电话。我想问问你,你心里还有没有你这个老婆?还有没有这个家?她低着头,头发盖着话筒,不由得抽泣起来。丈夫要她不要说傻话,说:我每年逢年过节不都给你寄钱嘛,而且一年比一年寄得多,你还要我怎么样?田桂花说:今年我不要你的钱,就要你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就领着小静去找你。你不知道,人家把你说成啥了。丈夫问:说我啥?有啥可说的?田桂花说:那些话我都说不出口,我替你害臊。丈夫停了一会儿说:好吧,今年春节我回去。你听着,我回去的事儿不要对别人说,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人知道我回去,该一拨儿一拨儿去找我了,让我帮着办这个,办那个。咱们那儿的人麻烦事儿太多。田桂花说:你放心吧,我知道。
       过了几天,丈夫通过安在村长家的收费传呼电话找到田桂花,说他春节不打算回去了。田桂花正要着急,正要说丈夫说话不算数,丈夫说他打算提前回去,回去过中秋节。丈夫说出的原因是,春节期间农村太冷了,屋里像冰窖一样,让人受不了。中秋节不热不冷,气候要好得多。田桂花说:你吓我一跳,我以为你今年又不回来呢。不管啥时候回来,只要回来就好。丈夫问:你是不是想我了?口气里有些许笑意。田桂花脸上红了一下,说谁想你,没人稀罕你!
       这天是八月十二,再过三天就是中秋节。田桂花晚上到院子里把月亮看了看,月亮只差一小块,补上那一小块,月亮就圆满了。丈夫代表的就是那一小块,等丈夫一回来,他们家的月亮就团圆了。丈夫是个能吃苦的人,也是个有头脑、有本事的人。一开始,丈夫在别人的包工队里挖煤。后来,丈夫把挖煤的全套手艺都学会了,就拉出一帮人,扩充一些人,自己组建了一个包工队。当了几年包工头儿,攒下一些钱,再后来,就盘下一座煤窑,自己当窑主,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煤老板。当上煤老板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毕竟已经和丈夫做了十七八年的夫妻,毕竟四年多没见过自己的丈夫了,田桂花的激动之情是不可避免的。为了迎接丈夫的归来,她到集上买了月饼、石榴、葡萄、脆梨,还买了猪肉、羊肉、鲤鱼和笋鸡。她把院子里的地扫了一遍又一遍,把桌椅板凳擦了一回又一回,忽然想起,应该带女儿到镇上的澡堂洗个澡。镇上前年就开了澡堂,有男浴室,也有女浴室,花两块钱就可以洗一个热水澡。听说澡堂内还设有单间,你如果愿意花四块钱,就可以开一个单间,从里面把门一插,一个人或者是两口子,想怎么洗就怎么洗。村里不少男人女人都去洗过澡了,她一次也没去过。她对女儿说:走,咱也去洗个澡。你爸爸快回来了,别让你爸爸嫌弃咱。她是用自行车带着女儿到澡堂去的,母女俩包了一个单间。洗完澡出来,她从澡堂门口的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洗得发红的脸、发红的脖颈和耳朵,还有未干的漆黑的头发,浑身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骑上自行车,看着路边的绿庄稼,她不知不觉就骑快了,快得像飞一样。坐在后车座上的女儿害怕了,嚷着慢点儿,慢点儿!她停止踩踏板,让车速自行放慢,笑着对女儿说:我试试你的胆子大不大,看来你的胆子还不如一个羊屎蛋儿大。说不定你爸爸还带你坐汽车呢,汽车跑得更快,看你怎么办?女儿答得很干脆:我不坐汽车。
       丈夫这次没有食言,八月十四傍晚,丈夫回来了。丈夫是自己开着轿车回来的,车的颜色是麻金色。丈夫对村里的路还算熟悉,有好几条南北长的村街,他一直开到自己所住的那条街的南口。他本来还想往村街里开,一直开到院子门口。可他刚拐进去一点,又退了回去。村街的路坑坑洼洼不说,很窄的路两边还堆着一些柴草,码着准备盖房用的砖头,开过去是不可能的。他没有鸣喇叭,但人们还是听见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看见有一辆小汽车开进了村里。这是谁呢?是不是那个在外面发了大财的李春和呢?李春和只好把车停在那条东西长的铺了砖头的路上,开门从车上下来。他一下车人们就认出来了,果然是李春和。有腿快的小孩子飞跑着向田桂花报告:小刚他爸爸回来了,开着小黄汽车。田桂花说:是吗,这么快呀!她快步往院子门口走,忘了把小静带上。听见小静着急地喊妈妈,妈妈,她才回过身,拉上小静的手。田桂花一出院子门口,就把站在车边的丈夫看见了。丈夫吃胖了,肚子鼓得高高的,像怀孕七八个月的孕妇的肚子。丈夫本来个子就矮,腿就短,肚子这么一鼓,显得腿更短了。丈夫的脸也吃大了,半个头顶都扩成了脸,油光闪亮的。田桂花只看了丈夫一眼,就没有再看,低着眉向丈夫走去。走到丈夫身边,她才又抬起眼来,说:回来了?丈夫说回来了。又说:这几年村里没什么变化嘛,路这么糟糕,也没人修一修,连车都开不进去。田桂花说:谁修呢?没人修。这车是你自己的吗?丈夫反问:你说呢?丈夫一反问,田桂花就知道了丈夫确实买了小轿车,看来村里人没有瞎说。田桂花说:好了,回家吧。跑这么远的路,该累了。
       
       这时,车里好像有人说话。丈夫答应着来了来了,赶快来到小车右侧,拉开右侧的车门。右侧副驾驶的座位上放着一个儿童坐的小座位,小座位上坐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身上系着安全带。丈夫解开安全带,把小男孩抱了出来。小男孩两三岁的样子,鬈曲的头发,白胖的脸,很是洋气,喜人。小男孩大概在车上睡着了,这会儿还在揉眼睛。丈夫说到站了,下来吧,欲把小男孩放在地上。小男孩抱着丈夫的脖子,蜷着腿,双脚不愿沾地,说抱抱。田桂花未免惊奇,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丈夫没有从正面作出回答,只说:等回到家我慢慢跟你说。田桂花看看小男孩的脸,再看看丈夫的脸,心中明白了八九分,惊得脸都黄了。她问:小刚呢?你怎么没让小刚跟你一块儿回来?小刚是他们的儿子,小刚刚上到小学五年级,丈夫就把小刚接走,送到城里的贵族学校读书去了。丈夫说:中秋节学校不放假,小刚不能回来。田桂花和丈夫说话时,小静扯着妈妈的手,躲在妈妈身后,想看爸爸又不敢大看,看一眼,躲起来;再看一眼,又躲起来。没人注意她,小静好像有些不甘心,晃着妈妈的手,大声喊妈。小静喊妈提醒了田桂花,她把小静拉到前面说:你不是成天价想你爸爸嘛,这就是你爸爸,快喊爸爸。小静把爸爸看了看,嘴动了动,还没喊出口,小男孩说话了,小男孩说:这不是你爸爸,是我爸爸!小男孩说得声音很大,近乎嚷嚷,像是拒绝着什么,又像是维护着什么。既然这样,小静就不必喊爸爸了,遂又躲到妈妈身后。小静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丈夫板起脸对小男孩说:哎,源源,不许这样说话,爸爸是你的爸爸,也是你姐姐的爸爸。
       一切都被证实了,一切都明白了,丈夫不但在外面买了房子,养了小老婆,还让小老婆给他生了儿子。丈夫的小老婆虽然没有跟车回来,但小老婆生的孩子回来了,证明小老婆的确存在。好比丈夫带回了一只羊羔子,羊羔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也不会从地下钻出来,只能是从母羊的肚子里生出来。丈夫没带回的母羊,就是他留在城里的小老婆。丈夫又添了儿子的事,她可一点都没听说。以前的事,都是传言比真事大,真事有一个两个,传言能传出七个八个。现在翻过来了,真事比传言都大,传言刚传到有小老婆,真事一拿出来,私生的孩子都两三岁了。丈夫这是怎么了,胆子怎么这么大呢,脸面怎么一点都不顾了呢!人一有了钱,难道什么都不怕了?钱皮都盖到脸皮上了?田桂花看见,村里已悄悄围过来不少人,那些人都朝丈夫怀里的小男孩看着,还有人夸小男孩长得真好看,像个洋娃娃。一时间,小男孩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焦点。田桂花有些难堪,不知说什么好。丈夫打开了轿车的后备箱,说来,把车里的东西往家里拿吧。后备箱里装得满满的,有好几个纸箱,还有一只皮箱。纸箱里装的有月饼、糖果、好烟好酒,还有一箱子玩具。后备箱一打开,源源就斜着身子伸着手,嚷着要枪,要马,要怪兽,要蝙蝠侠。丈夫说别着急,到家再给你拿。
       田桂花从车里往家里搬东西,一些邻居也过来帮着搬。田桂花被东西占了手,不能再扯着小静。小静没叫成爸爸,爸爸好像被别人抢走了,她一副很憋屈的样子。扯不成妈妈的手,她就扯着妈妈的衣襟。妈妈走一步,她跟一步。妈妈说:让你叫爸爸,你不叫,就会缠着我。小静说:就缠着你!一个帮着搬东西的妇女一边走一边对田桂花说:大嫂,你算捡个大便宜,你连一天窝都没抱,大哥就给你领回来一只大公鸡娃子。田桂花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下。东西刚搬进家,源源就把其中一个纸箱子打开了,很炫耀似的一件一件往外掏玩具,一会儿就把玩具摆满一地。这些玩具,有的是电动的,有的是声控的。小汽车会跑,怪兽会吼叫,还有一个娃娃会撒尿。源源把橡皮娃娃放在地上,在娃娃身边一跺脚,娃娃就哈哈笑,笑够了就滋出一股尿。每当娃娃滋出一股尿,源源就乐。围观的人也跟着乐。来的多是一些妇女和孩子,丈夫让田桂花给大家发糖果,每人一把。田桂花才发了两把糖果,源源大概发现大家都把注意力转移到糖果上去了,便不玩儿玩具了,说我发,我发糖果。田桂花说:咱俩一块儿发。源源把她推开了,说:不让你发。田桂花说好好,你自己发。源源先给大人发。每个妇女接到糖果,都夸这小孩儿真乖。有人问: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源源。不是原来的原,是源源不断的源。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呀?我爸爸叫李春和。真对,真聪明。那你妈妈呢,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呀?这个问题提出后,那些妇女都看着源源的嘴,眼神儿都很有兴趣。源源毫不避讳,说:我妈妈叫高天美。噢,你妈妈叫高天美。一个妇女指着田桂花说: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你大妈妈。田桂花赶紧对那妇女摆手摇头,说:别跟孩子说这个。她弯下腰对源源说:你叫我阿姨吧。不料源源说:不,你不是阿姨,你太老了!一屋子人都笑了。田桂花看了一眼丈夫,见丈夫也在笑。她说是的,我是老了。
       丈夫拿出一盒烟,拆了封,却一支也没让出去。因为一个吸烟的成年男人都没来。他问一个妇女:男的是不是都外出打工去了?妇女说是的。这时丈夫腰里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一边接电话,一边往院子里走。来到院子里,丈夫说:已经到家一会儿了,很顺利。来了一屋子人,正在说话,还没顾上给你打电话。源源乖得很,正在给大家发糖果,你放心吧。没事儿,跟着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什么?久别什么?开玩笑!……
       屋里,源源发糖果轮到了小静。小静说:我才不吃你的糖呢,这是我们家,不是你的家,你走吧!说着一巴掌打在源源抓糖果的手上,花花绿绿的糖果撒在地上。源源大约没受到过这样的打击,嘴一撇一撇,哭了,转着身子喊爸爸。田桂花扬起巴掌吓唬小静:你这孩子,咋能这样呢,咋能这样对待小弟弟呢!去,把地上的糖捡起来。小静不捡糖,也哭了,说:这就不是他的家,就不是他的家!眼看局面不好收拾,田桂花只好拉住小静的手,把小静拉走,说走,咱去灶屋做饭去。接完电话的丈夫往屋里走,问:怎么了?怎么了?田桂花说:两个孩子闹气,你去哄源源吧。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丈夫问家里有什么。她说:猪肉羊肉鸡肉鱼肉都有。丈夫说:我正在减肥,不吃肉了。这样吧,做点疙瘩汤吧。好久没喝你做的疙瘩汤了。
       尽管丈夫说了不吃肉,田桂花还是按原计划给丈夫馏了几个扣碗儿。那些扣碗儿有黄焖鸡、黄焖鱼,还有小酥肉。丈夫以前说过,他不喜欢吃炒菜,就爱吃老家的扣碗儿。这几种扣碗儿都是丈夫爱吃的。在大锅里馏好了扣碗儿和馒头,她才开始给丈夫做疙瘩汤。做疙瘩汤并不难,往碗里取少许面,添少许水,不可太稀,也不可太稠,以筷子能搅动面团为合适。面团搅匀了,放在那里醒着。醒的意思是让面团里面的面筋苏醒过来,伸展开来。醒一会儿,再搅,再醒,直到面团紧密团结,用筷子一夹能脱离碗底,就可以往开水锅里下了。当然也不是一下子把面团下进开水里,那样的话面团就会结成一坨,不是疙瘩汤,成面坨汤了。下之前须在碗里兑水,把面团里面的淀粉洗出来,余下面筋。如此洗三次,把淀粉水倒进沸水锅里三次。最后一次才把面筋倒进锅里,用筷子快速搅动。这样做出的疙瘩汤,汤子清亮,利口;疙瘩筋道,有嚼头。疙瘩汤是最好的醒酒汤,人酒喝多了,胃里正闹腾着,喝上一碗不热不凉的疙瘩汤,胃里很快就舒服了。丈夫跟着别人挖煤那会儿,每年春节都回来,每次回来都跟人喝酒。丈夫每次喝了酒,她都会及时给丈夫端上疙瘩汤解酒。丈夫今晚点了疙瘩汤,是不是他自己要喝酒呢?说起她和丈夫的婚姻,她当初并不是太乐意。她嫌丈夫的个头太矮,弟兄们太多,家里太穷。可丈夫托媒人一次次找她,说一定要让家里富起来,保证一辈子对她好。还说,她如果不愿意嫁给他,他就不想活了。丈夫现在确实富了,可丈夫的心也变了。她不会跟丈夫闹,闹起来只会让村里人看笑话。好比她自己搅的疙瘩汤,丈夫能把疙瘩喝下去,她也能把疙瘩喝下去。她做饭时,小静也在灶屋里待着。小静坐在灶前的柴草上,头偏着趴在一只荆条筐上,一副不开心的样子。田桂花看得出来,小静受委屈了。成天价念叨爸爸,爸爸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成了别人的爸爸。别说小静,换成哪个孩子,都会觉得委屈。田桂花想劝劝小静,一时不知从哪里劝起。她说:小静,你困了吗?要是困了,到大床上去睡吧,到吃饭的时候我叫你。小静没有说话,也没有抬起头来,只摇摇手,表示不困。
       
       饭做好了,月亮出来了。田桂花到堂屋对丈夫说:准备吃饭吧。她一说吃饭,那些来看源源的人就走了,屋里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月亮一出来就很大,大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月亮的脸庞。月亮也很亮,树与树之间哪怕只有一点缝,月光也会透过缝隙,洒在地上。院子一角有一个小菜园,秋虫在菜园里叫起来。秋虫叫得断断续续,声音有些发颤。丈夫没有马上吃饭,到院子里指月亮给源源看。源源还是让丈夫抱着,不愿站在地上。丈夫说:你看你看,这就是咱老家的月亮,你看咱老家的月亮大不大?源源对看月亮似乎并不感兴趣,乱扭着身子说:找妈妈,找妈妈!丈夫说:来,爸爸把月亮给你掰下来一块怎么样,让你闻闻月亮香不香。也许源源觉得掰月亮的事值得考虑,同意爸爸给他掰。丈夫朝月亮升起的地方抓了一把,对源源说:给,月亮掰下来了。源源没拿到月亮,说:你骗人,你骗人,你是坏爸爸!又嚷着找妈妈。丈夫说:想找你妈妈容易,我教给你一个办法,你吃了饭就睡觉,等你一睡着,一做梦,你妈妈就来了。
       吃饭时,两个孩子都不好好吃。源源指着小静说:她光看我。丈夫说:她是你姐姐,看看你怕什么,快吃快吃。小静趁大人不注意时的确在看源源。她不是看,是拿眼睃。睃的办法是把眼白挤向眼角,并把眼白向上斜翻着,狠狠地瞪着源源。他们这里两个小孩之间若闹了矛盾,就是用这种办法表示抗议、敌视和示威。小静不仅用眼睃,源源看她时,她还对源源咬牙,仿佛在说:这是我妈妈做的饭,不让你吃,你滚蛋!小静这样睃源源,源源别看小静就是了,可源源不,小静越是睃他,他越是要看小静。他看一下,害怕似的转过脸。转过脸还没吃饭,眼睛又找小静。他把小勺遮在一只眼上,另一只眼仍在偷偷地瞄小静。瞄的结果,源源更加不得安宁,他说:她还在看我呢!田桂花发现了小静在睃源源,说:小静,别看你弟弟了,让弟弟吃饭。小静说:他不是我弟弟,我不知道他是谁!田桂花和丈夫互相看了看,田桂花对小静说:走,咱俩到院子里去吃,外面月亮亮着呢。把小静拉到院子里去了。
       丈夫的父母都不在了,吃过晚饭,丈夫让田桂花把月饼烟酒收拾出两份,他分别给村支书和村长送去。田桂花让丈夫把源源放在家里,她替丈夫看着。源源不干,非要跟着爸爸一块儿去。丈夫说:我带着他吧,没关系。田桂花说:我怕人家问你这是谁的孩子,你有嘴张不开。丈夫说:这有什么,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光明正大,实事求是。
       丈夫送完礼回来。田桂花已经把床铺好了。她让丈夫和源源睡东间屋的大床,她另外收拾出一张小床,和小静睡西间屋。丈夫看见了西间屋的小床,笑问:怎么,和我分居了?田桂花说:我怕两个孩子不愿意睡一个床。丈夫说:不是吧。
       把源源哄睡着,丈夫又到西间屋来了。丈夫见田桂花没脱衣服,小静还抱着妈妈的脖子,没往小床上挤,在床边的一张条凳上坐下了。他问:小静睡着了吗?田桂花说:不知道。丈夫说:看来你真的生气了。田桂花说:我有什么气可生的,有的人脸面都不要了,我生气有什么用!丈夫说:话不能这么说,你这话说重了。田桂花说:你养了小老婆,养了也就养了;让小老婆给你生了孩子,生了也就生了,还把孩子带回来显摆什么,不显摆人家不知道你有几个臭钱是不是?丈夫说:这不是显摆的问题,这跟有钱没钱也没什么关系。孩子的老家在这里,老根儿在这里,我总得让孩子认认他的老根儿吧。你以前也跟我说过,咱们只有小刚一个儿子,有点儿少。咱们原来打算要四个孩子,两个男孩儿,两个女孩儿。结果只生了两个孩子,人家就不让生了。现在有人愿意给咱们再生一个儿子,咱总不能不要吧。田桂花说:你就不怕人家治你的重婚罪。丈夫说:什么重婚,我又没跟她办登记手续,我老婆还是你。只要你不告我,别人就不会管。你不知道,我的那些朋友差不多都让别的女人为他们生孩子,这是普遍现象,也算是新潮流吧。田桂花说:什么新潮流?我看你们还是钱多了烧的,要不是钱多烧昏了头,你们就不会胡作非为。丈夫说:看来你的认识还是上不去,你已经跟不上现在这个社会了。别说现在,过去的地主还要娶两三个老婆呢,你说这问题怎么解释?只能说明人家有能力,属于成功人士。田桂花说:跟不上拉倒,我还不想跟呢!
       丈夫起身到东间屋去了,打开皮箱,拿出一沓尚未拆封的钱,又来到西间屋,对田桂花说:给你,这是一万块钱,留着你在家里花。田桂花没有伸手接钱,说我不要,在家里花不着多少钱。你以前给我寄的钱我还没花完呢。丈夫说:你可以买一台彩色电视机嘛,没事多看看电视,对你开阔眼界、接受新思想有好处。你的思想之所以跟不上形势,跟你不看电视有直接关系。现如今的人,哪有家里不安电视机的。城里人连瞎子、聋子都离不开电视机,看不见,人家听;听不见,人家看。不瞒你说,在我新买的房子里,我安了三台电视机,客厅里一台,卧室里两台,坐着躺着都可以看。一天不看电视,我都有点受不了。比方说吧,屋里有了电视,就等于墙上开了窗户;屋里没有电视呢,屋子就是铁板一块的小黑屋,住这样的屋子跟住监狱也差不多。田桂花还是不接钱,说:俺哪能跟你比呢,你是高级人,俺是老农民。你只管住你的高楼大厦,俺还住俺的监狱。丈夫掀开床席一角,把钱压在床席下面。丈夫有些不悦,说:你傻吗?你怎么这么傻呢!田桂花说:我当然傻了,要是不傻,我也不会替你守着这个家。她鼻子一酸,眼角涌出泪水,丈夫说:别这样,你对我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要不是当初你同意嫁给我,我也不会有今天。咱俩是结发夫妻,白头偕老的还是咱们两个,别人都是临时性的,这一点你放心。说着,丈夫把一只手抚在田桂花胳膊的上部。田桂花把胳膊动了一下说:孩子还没睡着呢。小静果然睁开了眼,并把妈妈的脖子搂得更紧些,说:我还没睡着呢,你走吧。丈夫笑了,说:真是我的闺女,这闺女真像我。小静却说:我不像你,你学坏了。田桂花赶紧制止女儿:不许这样说爸爸。丈夫自我解嘲似的甩着两只手说:完了完了,我算是把我闺女得罪了。田桂花说:你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丈夫往东间屋走,走到堂屋又停下来说:不行,我要把我闺女带走,培养培养和我的感情。田桂花说:那不行!小静也说:那不行!
       第二天中秋节,来家里找丈夫的人不像丈夫想象的那么多。上午来了一个瘸腿的人,那人看着源源问丈夫:这是你的孩子吗?丈夫说是的。那人说:乖乖,这孩子长得真齐整!说罢,有些自惭形秽似的,拄着拐走了。下午四奶奶来了,丈夫对四奶奶很热情,请四奶奶快到屋里坐。原来四奶奶是来找鸡的,说她昨天赶集买了一只公鸡,没拴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丈夫抱着源源到村里转了一圈,也几乎没碰见人。丈夫很是感慨,说现在的农村跟以前在农村时真是不一样了。
       十五的月亮升起来了,田桂花把月饼摆在盘子里,一家人还没开始吃,源源突然又哭起来。他哭的声音很大,喊着回家,回家,找妈妈!田桂花问小静:你怎么招惹小弟弟了?小静的脸使劲往旁边一扭,不作任何回答。这时源源的妈妈又来了电话,丈夫的手机一接,源源的妈妈大概听到了源源的哭声,丈夫怎么解释都没用。丈夫说:没人欺负他,都对他好着呢,他就是想妈妈。这有什么可隐瞒的,好好好,叫你儿子跟你说话。丈夫把手机放在儿子耳朵上,儿子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哭得更加痛心:妈妈,他们要吃我,你快来救救我吧!丈夫说:这孩子真能瞎说。把手机从源源嘴边拿开,继续跟源源的妈妈通话:什么,让我们现在就回去,我们明天再回去不行吗?算了算了,你不要往这儿赶了,我们现在就往回赶,还不行吗?
       田桂花听得明白,问丈夫:现在就走吗?吃了月饼再走吧?丈夫说:走吧,不吃了。田桂花没有阻拦丈夫,去东间屋帮丈夫收拾东西。
       月光洒在村街的地上,地上一片白花花。田桂花拿着东西,领着小静,一直把丈夫送到车边。田桂花对丈夫说:你以后要是不想回来,就别回来了。
       丈夫说:没办法,看情况再说吧。
       田桂花又说:你要是想离婚,我也不会赖着你。
       这大概是丈夫没有想到的,他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自己说的。
       你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
       原刊责编王 童
       【作者简介】刘庆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十余种。先后获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种刊物奖三十多项。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断层》获首届全国煤矿乌金奖,中篇小说《少年的月夜》获本刊第十一届百花奖。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外国文字。现为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