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短篇小说]小说二题
作者:陈应松

《小说月报》 2006年 第09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醉醒花
       巴打匠,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打匠就是猎人。他有个唯一的儿子,叫巴安常。巴安常十分内向,不近女色,一个很可怜的山里小伙子。伐木队伐到五荒岭时,巴打匠就把儿子巴安常交给了伐木队,当临时工,也吃四十八斤粮,也拿二十九块钱,只是没有转正——转为正式国家工人。
       伐木队有一些女工,当时叫“包谷墩子”,因为长期吃包谷,都长得一个个跟包谷似的,丰满健壮,乳房直挺挺的像将军。可这些女工也不属于巴安常。伐木队看中的是巴安常会伐树,当有什么危险,比如上悬崖爬树或是有搭挂——那些粗大的缠在被伐树上的藤子,会时常把人弄死,让树改变倒伏的方向——时,就会让巴安常去,他在本地长大嘛,熟悉山中的一切。
       可他是个小气鬼。在伐木队不声不响,像个鬼影子一样跟着伐木队的人上山、下山、吃饭、睡觉。他住在最黑的地方,把床铺——用树棍搭的——安在角落里,还不准人在他睡的那壁子上开窗。壁子就是油毛毡。他天黑也不点灯,怕费了油,又不识字,也不看书写字,就跟头牲口似的,白天干活,天黑了睡觉。不睡时就一个人抽烟。他有两根烟杆,一根一拃长,是上工时带着抽的,方便;一根有三尺长,是下班守火塘抽的。抽的是自产的劣质蓝花烟叶。他爹巴打匠常给他送烟叶来,还给他送些泡菜的原料来,有白菜梗、冬瓜、辣椒。
       这就要说到他的泡菜坛子了。他自己从家里拿来的泡菜坛子,可以上一碗围水,看那坛子都有些年头了,可能吃过三代人。他做的泡菜自然大家只闻其香,无缘尝其味。他是不给大家尝的。他什么原料都能泡,除他爹拿给他的那些,还上山挖野蒜(就是薤白),连山野里人家砍过葵花盘子的葵花梗,也可剥了拿那梗芯来泡了吃。到吃饭时,他到厨房打一碗饭,再一个人悄悄回到宿舍工棚,从床底下拖出那个怕见天日的坛子,搛出几块来,一个人躲到一边去吃。他给坛子换围水也是悄悄躲着他人的,就像做地下工作。不久有人就偷吃了他的泡菜,他发现后也没说什么,嘀咕了几句,就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把废铁丝,用钳子做了两个铁圈,一个圈住坛身,一个罩住坛盖,再用一把弹子锁一锁,就像上了防盗门,别人再也偷不到他的宝贝泡菜了。
       可有一次转场,泡菜吃完了,只好吃厨房的土豆汤。那汤没什么油水。吃就吃呗,吃了屙,闭上眼吃,反正就为个饱,谁还管味道。伐木工在深山里伐木,过的是石头一样的生活,说是背051油锯的新时代工人,其实大家就是副厉鬼的牙齿,每天对着参天大树,啃倒了完事。有一天巴安常打了碗土豆汤,就回头去质问打汤的冉二贱,为什么别人碗里三颗油星子,他碗里只两颗?
       这是个尖锐的问题。
       ——那汤上飘着的油星子,大家就认真地给他数,他碗里再怎么荡漾、分化、组合,沉静后还是两颗,而别人,数了数,嘿嘿,真还有三颗四颗。
       冉二贱说你这人心也太细了,闭着眼睛打的。他说这些时敲着勺子,平时很规矩的巴安常这时却气得浑身乱颤,竟然将那装汤的洋瓷碗摔过去,摔到冉二贱脸上。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冉二贱灵活,踢中了巴安常的睾丸,巴安常吸着冷气脸变乌半天蹲下去,像犯了盲肠炎一样。后来大家才知道事出在他的卵蛋上。
       这是在绝他的“后”哩。事后大家明白了巴安常反常的举动——神农架人是不许人碰裆里的,这比辱没祖先还恶毒。可以想见巴安常当时几近疯了,忍着痛硬是闯进保管室,竟抢出了一枚雷管,竟把冉二贱摁在地上,硬是把雷管塞进了冉二贱的屁眼里,要准备把他炸得个五马分尸,下水四溅。不是人拉开,那天一定会出人命。
       结果是,冉二贱送到山外医院拔出雷管也切了三厘米直肠——肠子全让巴安常戳坏啦,可巴安常的睾丸也肿成了一个篮球。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睾丸了。两个人躺在医院里对骂,医院以为是高山上下来的两个野人。
       因为冉二贱成分不好,切了直肠自认倒霉。但巴安常也就被人叫成了“油星子”。
       不过巴安常的爹巴打匠闻知后还是提着一支豹胯去医院看了冉二贱并向他跪地赔礼道歉。儿子回队以后,裆里消了肿,却更沉默了,更不爱理人。巴打匠刚好从山上捉了只小狗样的熊崽,就说让熊崽给儿子做个伴散散心,喂几天后送给伐木队大伙打牙祭。
       巴安常终于有了些笑容,有了交流的东西,那就是小熊。
       小熊又蹦又跳又咬,亲热人,身上还一股子奶腥味。晚上,“油星子”就抱着那熊在床上睡。到了某天的一个晚上,伐木队工棚后山上,就传来了老熊的叫声。是来讨小熊的。“油星子”高兴得直嚷,说,不是给你们把荤菜引来了嘛。当下几个打猎爱好者就提了铳出去,两杆铳,打出了两管铳子儿。然后,馋荤馋昏狂了的伐木工们就一起扑上去,将四百多斤的母熊踏得稀烂背回来了。
       小熊见到母熊的尸体,哀哀地哭叫了两个晚上,弄得大家难以入睡,愤怒异常的失眠者们就向伐木队领导要求将这小熊宰了,与那怎么也煮不烂的老熊肉一起炖。但遭到了巴安常的严厉拒绝。
       小熊吃它母亲的下水,主要是心肺,边吃边呜呜地哭。巴安常哄它,哄好了,小熊又活蹦乱跳了,忘了失母的伤心。
       可巴安常只有四十八斤粮食,自己都不够吃,如何能给小熊吃。就要求厨房给它吃。厨房没什么潲水剩食的,剩食都让饥肠辘辘的厨房师傅当正餐吃了。小熊饿得晚上像火烧一样叫。恰好到了冬天,巴安常就盘算着怎么让小熊冬眠一段时间,那时他实在吃饭紧张。冬天劳动强度忒大,伐木主要是在秋冬两季,春夏不伐或者伐得很少。
       小熊不冬眠,活蹦乱跳,巴安常就把它抱到山洞里冻了一夜,冻硬了,放到一个树洞里,用石头堵上。到了春天也就是两个月后,巴安常扒开树洞一看,小熊还在,不是骨渣子,是骨架子,活的,能走动。
       原来,熊冬眠是不吃东西的,可要舔脚掌,靠舔脚掌活,特别是前右掌。熊舔掌子,舔一口可以管三天。所以熊掌特别是前右掌值钱,特别好吃。小熊也舔了小掌子,可惜是饥饿状态强行冬眠的,这就快到了死亡边缘。可春天来了,食物来了,竹笋啊漫山遍野都是,还有菌子,什么松菌、鸡油菌、牛肝菌、刷子菌,小熊吃了,又成小熊了,骨架子变滋润了。
       小熊给他捂脚,小熊就是只小狗。大家都爱小熊,小熊成了巴安常同伐木队其他人交流的纽带、中间人。逗熊就要跟巴安常说话,比如它吃了吗?吃的什么?你把它头上顶着等等。巴安常也得回答,说不咬人的,它很乖,它在外头你们别关着门了让它进不来。
       小熊上了链子。
       因为它的指甲越长越尖,牙齿越长越厉,口涎腥臭,拉屎不讲地方,会突然吓人,亲热时会让你疼痛。
       巴安常他爹就提醒说快交给厨房师傅打牙祭,熊是要伤人的。
       熊大概在三十斤的时候。因连日暴雨,山上的木头运不出去,山下的粮食拉不进来。没吃的,伐木队就与巴安常商量好了,把熊杀了吃。跟巴安常商量,这是把他当人,巴安常就同意了,好像给大伙带来高兴的事,他还是很愿意的。
       队里要巴安常去杀,巴安常先是坚决不肯——大家可以理解,自己养大的,自己杀,不好下手。可后来还是接受了领导的指令,接过了他们的镐头。
       他给熊吃了一顿好的,还吃了野蜂蜜,准备照熊头去敲。他以为熊会跑的,可那熊没跑,只是眼里泪汪汪地用两只前掌蒙着自己的眼睛,一动不动。
       这时,大家看到巴安常就住了手,镐头停在空中,许久,突然像一只野物“嗷——”地嗥叫一声,丢下那把镐,就往外跑去。
       巴安常跑到林子里,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号啕大哭,扯着自己的头发,捶树,跺脚。
       这熊怪哩,知道自己是要被主人打死的,就蒙上眼睛让他打,也不跑。就这一下,让巴安常良心发现,又给熊留了条活路,死里逃生。
       米小顺是队里最小的,有一天给了半碗饭让熊吃。到了下一顿时,平常不与小顺搭讪的巴安常偷偷把小顺叫了。小顺不知何事,跟着巴安常走。巴安常把他带到工棚里,从黑咕隆咚的床底下拖出泡菜坛子,打开锁,打开盖,搛出一碗黄澄澄、香喷喷的泡菜,让他吃。
       
       米小顺以太阳从西边出的惊诧去吃巴安常的泡菜。他看见巴安常向他笑着,没了敌意。米小顺就明白了,因为他给了小熊东西吃,小熊是巴安常的。其实米小顺那天是肚子不舒服,吃不下,就这么给小熊吃了。
       慢慢地大家都你一口我一口给小熊吃,总不能叫它饿死吧。慢慢地巴安常便接别人给他的纸烟了。过去巴安常是不接别人敬的烟的,生怕欠了别人的情,这样别人也就堂而皇之地占不到他一点便宜。而现在,他有时抽烟时就把那个铜烟嘴用衣角慎重地一揩,递给人家说:“抽一口我这个。”大家当然不会抽他那呛得人要死的蓝花烟,不过也有人冒险一试,说:“好,好烟,好烟。”他就会很得意地说:“我爹烤的,咱们村里就我爹烤得最好。”
       可有一天熊将人抓伤了。是一个姓黄的,姓黄的吃着包谷走着,冷不丁被人抓去了手上的包谷,手还生疼,再一细看,手上揭了一层皮,那皮已经到熊的嘴里了。黄工人气愤难忍,操起一根大棒就朝熊劈头打去。熊在铁链里左跳右跳,号叫不已。棒子上的枝疖把熊拉开了几道口子,血淌淌的,头上也打开了花,一只眼睛都快打瞎了,眼皮子龇翻着。
       熊呜呜地哭,巴安常还得赔医疗费。他爹打猎途中来到队里,看到熊还没打死且闯了祸,就要用枪崩了。巴安常说不,他会处理的。他爹就说赶快处理。巴安常拖不过去了,就搞了一些羊角七,准备泡了酒给它喝。这羊角七是治大风湿的特效药,与螃蟹七、田三七等用碓舂了泡酒忒灵。所谓大风湿就是瘫痪病人。但羊角七又是大毒之药,用重了,就会出事;没病的人若喝了这种药酒,身上的肉就会看着看着一块块裂开,最后全身肌肉炸裂而死。
       这熊已经能喝酒了。伐木队在高寒山上伐木,百无聊赖,每个人都学会了喝酒,就逗弄小熊给它灌酒,一来二去,熊也跟人一样,会喝酒了。
       那天巴安常给小熊灌了一碗浓酽酽的羊角七酒,就是一碗毒药。大家就站得远远的,准备看它的皮肉噼噼啪啪地炸裂开来,像放鞭炮一样的。可是等了半天,没有。那小熊已经解了铁链,巴安常想让它死得舒坦一些。小熊喝完酒,摇摇晃晃地走了一圈,没倒,没异常。又走了一圈,还打着响亮的酒嗝,就像个从餐馆里走出来的领导一样,平安无事,一身黑缎子皮毛在阳光下漾动,蓊蓊闪闪的不晓得有多么漂亮。
       后来想吃熊肉的人是怎么就此罢手的,巴安常又是怎么没再杀那熊的,这事有点说不清了,事情太久远了。但后来的事情却是大家都没有料到的。
       大约是冉二贱从医院里回来。
       回来的那天他看到伐木场周围的山坡上全开满了深蓝色的醉醒花。他带着少了三厘米直肠的身子,怎么看这花怎么恐怖,深蓝色直打他的眼睛。这喧闹的、拥挤的、蓬勃向上的醉醒花带着恶毒的咒语闪亮在山冈上,连蜜蜂的嗡嗡声都浸透了哀求和狂乱。冉二贱在那野浪浪的花丛中就真的看见了每一株醉醒花上都飘浮着一个蓝色的野浪浪的女人,标致得就跟山妖一样。
       这与传说完全一致。醉醒花是一种能让人发狂的花,产生幻觉的花。冉二贱在花丛中痛生生地拉了一泡屎(直肠问题),仇恨充盈心间,与那狂轰乱炸的醉醒花绞到了一起,自然就想到用此花报仇。
       冉二贱其实干过,在修路队时被一个女工甩了,他就给那女工喝了醉醒花酒,是在下雪天喝的,自此后,一到下雪这女工就会突然脱光衣服在雪地上奔跑、跳舞,止也止不住,数年来到医院怎么都查不出病来。
       而且远不止这些。喝了这种酒后,你在摘花时做过什么动作,饮者醉后就会做什么动作。
       一个山洪暴发的雨天。去伐场出门时山洪并未暴发,也未下雨,天气看不出有什么噩兆。那天巴安常牵着熊去伐场,他把熊拴在山崖前的一棵大树上,离人远远的。那一天巴安常拉肚子,就回到队宿舍驻地找卫生员弄药吃,准备吃了药再去伐场。这一切让冉二贱看在眼里,趁中午给工人送饭时就给小熊喝了醉醒花酒。接着大雨如注,山洪就要来了。工人们赶快过河回驻地,那熊因为拴得隐蔽,大家没有发现,就留在了伐场。
       山洪暴发,巴安常见同伴们都回来了,才发觉熊没牵回来,就跑去想把熊弄回来。可是溪河里早已是漫漫洪水,湍流如瀑,涛声如雷,人如何能过去?
       巴安常从河边回来时像掉了魂似的,一夜未睡好,第二天一早就出去了,晚上怏怏地回来了。第三天,雨仍在下,山洪依然在奔流,大伙依然无法上工,就躲在工棚里烤火聊天(山上六月也得烤火),或蒙头大睡。巴安常还是出去救他的熊去了。
       到了晚上,巴安常也没回来,熊当然也没回来。
       大家以为他回家了,因为他家也不很远,也就几里地。
       但是又过了一天,天晴了,虽然天晴了,山洪在溪河里鼓荡的声音还是能清晰传来,不过明显小多了。大家等着洪水退去时,巴安常的爹巴打匠出现在大家面前,他说他做了个噩梦是关于儿子的,就来看他。大伙一听说巴安常没回家,就知道问题严重了,就和巴安常的爹一起去找巴安常。
       黄色的太阳趴在山冈上,照着汩汩流淌的河水,在傍晚的静穆中,河水如一个喝醉的人吐出的秽物,泛着难闻的腥气。人们在河这边朝伐场喊:
       “巴安常!”
       又喊:
       “油星子!”
       没有回音。但一只熊的呼哧呼哧的吼叫声从河那边的山崖里传来了。这让人们拼了死命也得过河去看看。巴安常的爹第一个跳进河水里,大家用绳索拉牵着过了河,循着那熊的声音走去,果然看到了巴安常。巴安常已残缺不全了。那只熊正舔着鲜血淋漓的嘴巴,在链子的活动空间里又扯又蹦着。
       可是大家看到,那熊正拴在一片盛开的醉醒花中间。蓝莹莹的醉醒花已经被那熊啃吃得一片狼藉。那棵拴铁链的树,也被扒去了大半的皮。熊因为被主人忘记,因为饥饿,因为狂躁,只好啃树皮和醉醒花草,并把地下刨出了一个大洞。
       大家知道,熊一定是疯了。可是生为神农架老山的人,巴安常为什么会疏忽呢?那么多醉醒花他没有看到吗?吃了醉醒花是要发疯的。也许,拴它的那天那些醉醒花还未开放吧。但人们都闻到了酒味——在巴打匠哭号着打死了那只咬死他儿子的熊之后,人们闻到了熊的血腥味也闻到了它身上的酒味,这就是以后大家盛传的:是冉二贱下了该死的药酒,且冉二贱在摘醉醒花时,肯定一遍一遍地做了吃人的动作。
       也许,这都不是原因。原因只是因为熊太饿了,把主人吃了。
       白眼狼
       在铜鼓垭上,最有名的打匠曹某,人称九眼狼,什么猎物也难逃他之手。据说猎物见到他,就不跑了。打匠会兽语,问猎物为何不跑,猎物说:跑也是一死,就不跑了,落得个痛快一死。你点哪儿我让你打哪儿,留张整尸去见阎王。曹打匠就打眼。可伐木队的人悄悄传李山顺,说他是白眼狼,特别是女工。
       李山顺其实是个很不起眼的人,有点邪秽,眼斜,看人时黑少白多,看到兴致处,就只剩下一片白了。这人没有能耐,却性功能亢进,吃了萝卜晚上也会硬邦邦的。大家看他半夜挺着个大家伙去撒尿,有点恬不知耻也有点炫耀的意思。
       李山顺没老婆。老婆是被他搞跑了的。李山顺每年回家两趟,伐木工都是每年回家两趟。李山顺回家后要把老婆搞三天三夜,然后休息三天三夜(大睡),再然后搞三天三夜,老婆搞成一堆骨头了,他就回神农架伐木队了。老婆忍无可忍,与他离了婚。
       因为性功能亢进,干活儿也亢进,热起心来,就像条春天的狗,连主人的卵子都想舔几口。队长就让他去修洗澡棚——这可是累活儿,白手起家,一切要自己动手置办。可这难不倒他,他高兴地接受了任务,将地址选在靠北边的悬崖上,离他的床铺只一墙之隔。起先大家看他又是砍竹子又是砍树枝去悬崖,就吓着了。后来又看他站在悬崖上绞架子,上铁丝,从崖下吹上来的风把他的裤子鼓得像一个气球,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可他干得得意。山上的风本来就大,靠北的崖上面,人在里面洗澡,就跟冰窟洞里洗澡没两样。人还危险。他搭那棚子还得支架子,像吊脚楼一样。就是吊脚楼。这让队长好生纳闷。人们看见队长腰里挂着的那个洋瓷碗丁零当啷响着爬上悬崖去质问他,为何要把澡棚修到北面。大致是这个意思;因为队长表情阴沉,不爱说话。他是个南下干部,肺和睾丸都中过枪,总是指指点点一些不顺心的事。人们认为他是在质问。后来就听见风中传来李山顺的说话声。大家只听到了一个大致的意思:
       
       ——南边那空地不是要办活动室的吗?这里好,这里好。
       两个人在悬崖上指手画脚,两个人被风鼓着。最后以李山顺的胜利告终。似乎队长也不想太干预这件事。而胜利的李山顺干活更卖力,甚至把自己更惊险更漂亮地吊在悬崖上,像一只鼯鼠。
       这一切,这用他生命换来的一切,谁知道他只是想看一眼女工洗澡呢,当然,女工中他又更想看的是江红英洗澡。
       李山顺在女工洗澡(逢双日)时就把油毛毡戳一个洞,往洞里瞄。所谓“墙壁”,就是一层油毛毡。那天江红英洗澡,就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她,背上凉飕飕的。她捂着光胸脯往油毛毡壁一看,看到了一双白眼,白呲呲的像鬼眼。
       江红英可是伐木队最稀有的人,脸红得像鸡油菌,光得像太阳。拿男工女工一致的话说,她就是“受看”,而且丰满,屁股不大乳房大,而且长得很好看,像从来没有人碰过似的。因为父亲是右派,政治不过关,没有去宣传队。但总场宣传队的来演出,没一个比得上她。看了她,凡是来神农架伐木的女工,都只能算是歪瓜裂枣,没长成器。
       江红英洗澡出来,身上的水还未揩净,一个劲儿抖。追看江红英的还有队长。队长就迎上前去问她是不是水太凉,是不是风太大,让她别感冒了。可江红英吓得说不出话,队长见她像碰上恶鬼了似的,就追问她,想问出点生理上的事来,因为队长认准了她。虽没有说出,但他想调回山东烟台时一定要把她拐带走的。
       队长一追问,江红英就把澡棚的事说出来了。队长看着江红英那烟台苹果一般的脸,就想着战略战术。就不动声色地给江红英备下了一根粗铁丝,交给她。
       这事在队里没任何声张。
       过了几天,又轮到女工洗澡时江红英也在众目睽睽下爬上悬崖的澡棚。
       江红英当然还是发着抖,可粗铁丝戳进那油毡洞里去之后还没能离开,还抖得直搅和,就像在给自己壮胆一样。
       男工人宿舍里就出现了一声像是落下万丈悬崖的惨叫,叫声鲜血淋漓。大家那时候正在外面干活的干活,吃饭的吃饭,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就见李山顺捂着眼睛从工棚里跑出来,满手的指缝里往外喷射着血水。大家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队长就逮住了他,说是要办一个“乌龟王八蛋”的学习班。
       人们看到队长把因为血糊了眼睛而踉跄的李山顺逮进长满白霉菌和田三七草的办公室,受伤的肺一起一伏,用我们听起来有些遥远的、土麻拉叽的胶东话说:
       “你这个乌龟王八蛋,——知道吗,今天要办一个乌龟王八蛋学习班,我要坛子里捉乌龟,一个个抓你们。老子今天当一回乌龟头。写检查——”
       学习班还有两个人,是两个偷吃了炊事班海带的工人,此刻在一个角落里大气不敢出,脖子上围着又长又宽又透亮的海带,就像扎着花环。
       血和墨汁儿似的东西从李山顺手缝里流出来。先是红的,后是黑的,就像他捏破了一红一黑的两个墨水瓶。他说:“队长,让我去看看……”
       “看看?”
       “到山下,去医院看看。”
       “不想写啊?”队长反问说,队长有些气急,“这是乌龟王八蛋学习班。”
       “我眼睛看不见了……”李山顺倒很平静,手衬着头和眼部。
       “你很好,还有一只嘛,白眼狼,眼就跟狼心狗肺一样的。——就画个龟头,下面画条狼尾巴,写上你李山顺的名字。”
       队长的脸是乌紫的,憋着一口气,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并且摸腰间。——那里只一个洋瓷碗。他是摸枪,然而没有了。他这时在抽屉里找东西,找出一支粗粗的自来水笔,摔到桌子上,像摔别人的东西,对浑身血闪闪的李山顺说:“写呀,写呀,写呀!……”
       李山顺坐在那儿用沉静来等待队长的回答——改变态度。
       “我眼睛……”
       他喃喃地说着这句话时,一个东西从手指缝里掉了下来,是颗软绵绵的破烂的眼珠子!——刚才江红英那一下搅得惨了。
       队长马上就看到了,他愣了一下,好像打了一个寒战,在寒战中肯定了那个东西是啥东西,浮肿的嘴唇启动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可他说了:
       “捡起来!”
       李山顺当然得要捡起来。眼珠子掉到地上了,那是属于他的,他身体里的一部分。他在捡拾时看队长的举动,生怕队长因为失去理智,上来一脚把它踩瘪了,踩到泥巴里面去。他那一只好眼在窥视着,不敢贸然行动,不敢去捡,甚至向对面的队长传达出一种要淡化的意思:掉了就掉了,掉下的就算了。
       “捡起来放回去。”队长说。
       李山顺听到这个话,这是一个能让他接受的动作。队长没有失去理智,虽然——李山顺看到队长因为肺部在燃烧,抓扒着自己的衣领。李山顺就弯下腰去,把那破烂的眼珠子捡起来,用袖子揩了几下上面的泥巴,小心翼翼,生怕碰疼了似的,又放在嘴边吹了几口,就把它慢慢地往眼窝子里按进去。
       李山顺没有叫,就像在戴一副眼镜一样。他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短处。他按着那随时会掉下来的眼珠子,说:“队长,让我去一下医院吧。”
       “不行!你还晓得去医院吗?你这个乌龟王八蛋!你这是罪有应得!——乌龟王八蛋的学习班才刚刚开始。”队长满脸大汗。这是给李山顺也是给屋外面看热闹的工人们说的。
       李山顺这时好像完全坍塌下来了,开始发抖,像山猫一样呜呜哼叫,所有的头发都冲天竖了起来。
       这个时间有一个冷场,是李山顺尽情表现的时候,这个时间拉长,显然对队长不利,因为这使人觉得他十分残忍。而从事情开始时,从李山顺捂眼跑出来时,大家是对他愤恨的,一个流氓,一个坏蛋,如果那时队长一声令下让大家去剁李山顺鸡巴,把他五马分尸,大家也会一拥而上的。可是李山顺现在这样子,让人感到胆寒,惨不忍睹,李山顺假装的坚强和无事终于瓦解了,工人们特别是那些曾十分恨李山顺的女工们油然生出了恻隐之心,有人就嘀咕说赶快送医院吧。显然队长也找不出下一招出彩的招数。这时候一个外号叫“省长”的退伍军人救了队长一驾,他“跳”了出来,就算站了出来吧——
       “把白眼狼李山顺捆起来!”
       可是这一声呐喊,只能让李山顺那惨兮兮的情景更凸现,就像从炒锅跳到油锅。李山顺油煎的面孔越来越乌紫,眼眶子的血直往外流,好像挖穿了一个泉眼。另一只好眼眼白越来越多,就像马上要翻死过去一样。这时候,大家都在疼痛中踯躅时,人群中的江红英突然扒开大家就冲了出去,飞也似的向山坡上跑去,像一只通红的兔子。那时候有晚霞,森林里已一片烟霭。
       江红英这一跑,情形就有些乱了,大家都离开了办公室门口,许多人去追江红英,怕她有个三长两短。后来……反正李山顺还是被送下山去了医院。而江红英也被人从山上找回来了,并且把她劝慰住了。
       晚上大家围着火塘,不分男女还是议论着白天的事,队长安排重修澡棚。有人就说李山顺家伙是大,有人夸张地一比比黄瓜还长。比划的人辩白说:就是嘛,有人给开了玩笑,量了,三把搭一抓。有人给队长说那东西就是资产阶级享乐思想的祸根。队长却说:“东西是靠人掌握的。他家是雇农,我查了档案的。”
       接着就有人说到李山顺之所以这样,是练过铁裆功,是铁裆功害了他。有人说李山顺亲口说的,三岁鸡鸡上就吊五斤的铁砣,到了十七八岁,可吊十五斤,两个小时不软。说李山顺爹可吊四十斤,他爷爷到了七十岁,还可吊二三十斤不弯。
       气氛就活了,男男女女哈哈大笑,可没注意队长的脸这时霎时变了,气在肺部鼓窜,只见队长站起来大骂说:“扯鸡巴淡,快去睡去,明天伐木!”
       大家恍然想到队长是个独卵,这不是在揭短,嘲笑队长吗!大家战战兢兢。
       可是也没再发生别的什么,队长依然像过去一样,领导和忧郁。
       过了大约十来天,一个阳光金爽的日子,伐木队依然在伐木,依然喊着“顺山倒”。林子里,依然飘散着油锯锯出的树脂浓香——初来的人会被这香气醉倒,这叫“醉木”——四处都飞散着香喷喷的并且新鲜的锯末啊。李山顺就回来了,一只眼睛是黑的,坍陷了。大家以为他不会回来了的,可他回来了。而且像没事一样的,腰里挂上烟袋和洋瓷碗,还挂上镰刀(砍灌丛枝子和杂草的),就去伐树,还喊上了他的两个徒弟。
       没有多久,就听说队长要跟江红英结婚了。
       那一天晚上大家吃到了糖果,还喝了酒。听房的人听到那一夜队长与江红英的新房里那张床响了一夜,就像房里在搬床拆柜。婚礼上队长说了,江红英出身不好,这不要紧,婚后我们要一帮一,一对红,要争取解放她最后解放全人类。听过房的人回到工棚对大家说:山摇地动的,解放一个人也不至于如此吧。
       早晨起来,大家看到队长的眼睛干巴巴的,无眼屎。江红英脸上有泪痕。两个人都不滋润,这让大家很诧异。
       半年之后队长调走时却没能把江红英带走。后来——大家知道了,终是队长性无能。那新婚之夜的闹腾原来是假做的,做给听房的人听的,江红英的血,听说是队长后来恨不过,用手抠破的。后来江红英嫁给了白眼狼李山顺。
       这是一种赎罪吗?也是,也不是。可明明——大家知道,是李山顺在林子里捡菌子时,强奸了江红英。江红英先是不肯,又踢又抓又咬,后来就肯了。江红英的父亲是宜昌大医院的医生,给李山顺装了只假眼,黑白分明,比过去他黑少白多的本眼强多了,看起来很正派。李山顺的那个眼眶上,常年汪着一圈猪油,他人细看才看出是只不能转动的假眼。
       李山顺每天早晨乐呵呵地端着江红英的尿盆去悬崖上倒尿,然后再给江红英打一盆洗脸水回去。李山顺是个文盲,后来能看报了。江红英为李山顺生了三个雄赳赳的儿子,生活过得十分幸福。
       原刊责编 李秀龙
       【作者简介】陈应松,男,祖籍江西余干,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县,198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长篇小说《绝命追杀》、《别让我感动》、《失语的村庄》,小说集《黑艄楼》、《苍颜》、《大街上的水手》,随笔集《世纪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等。中篇小说《松鸦为什么鸣叫》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