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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尴尬风流新编
作者:王 蒙

《小说月报》 2006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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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好日子
       周末,老王到女儿家去,晚饭后照例是八岁的外孙的功课:吹萨克管。
       开始,女儿想把孩子培养成萧邦,至少也要培养成赖斯,据说现任美国国务卿赖斯的钢琴弹得很好。再说,女儿爱唱的流行歌曲“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客观上有向赖斯表示友好的战略性含义,因为赖斯在汉语里当作“大米”解。
       后来,学钢琴未果,又给孩子报名参加了管乐队。老王说,在乐团,吹管乐是要发营养补助费的,这证明儿童不适合学管乐。
       女儿示意父亲不要废话,不要干扰她对于孩子成材的长远部署。
       孩子做了一天的功课,有点疲劳,还有点咳嗽,又惦记着饭后玩儿一会儿电脑游戏,吹得有些心不在焉。按许多父母的育儿壮志都是毁坏在电脑游戏软件手里的。
       于是孩子的管子吹得忽快忽慢,断断续续,忽高忽低,呜呜咽咽,找不着调,更没有节奏,而女儿家养的一只比格狗,随着萨克管的动静,伸直了脖子,跟着惨叫。老王听着就像听到人与狗的同声哭泣一样。
       于是女儿训斥孩子吹得不好,并声言,由于吹得没有进步,再加吹五遍。
       于是孩子无边无沿地继续吹下去,狗也声声断断地哭下去。
       老王感动得几近落泪。他伤感地说:“我相信,这支曲子的名字一定是《悲惨的童年》。”
       女儿大惊,说不是呀,这首曲子的名字是《好日子》!
       老王也没有想到,他很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鉴赏乐曲的能力实在是太差了。
       二、肥皂剧
       老王和一些朋友谈起最近最最红火的一部三十八集电视连续剧。
       甲:不看它,您又看什么去呢?几个演员怪俊的,越看脸越熟,真舍不得离开他们哪。
       乙:意思还是挺好的,教人学好,教人爱国,教人做人。
       丙:一不爱看电影,二不爱出去吃饭,三不爱饭后读书了,这就是老了呗。半躺在床上看肥皂剧,可好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睡醒了接着看,一点也不断线儿。瞧人家这剧本编的,瞪着两眼看不多,闭着眼睡不少。
       丁:丙先生你讲得可真美好,看着看着睡着了,这是什么样的博大精深的剧本,这是什么样的祥和安谧的情调,这是什么样的无始无终的情思,这是什么样的物我两忘的境界!
       戊:您老是说真的吗?
       己:前两集还行,后边吧,故意拉长,横生枝节,故弄玄虚,拖拖沓沓,不合情理,前后矛盾,要不就是前后重复,胡编乱造,毫不沾边,人物忽然明白,忽然糊涂,本来一句话的事儿,硬拖上十集不解决,本来不沾边的事儿,硬扯到里头充当搅屎棍,你再一想故事压根儿离谱,中国的一点传统手工艺,变成了国际国内争夺血战的核心,是在争连城剑诀还是新式核子武器呢?
       庚:看肥皂剧的目的是解闷,可不是较真较劲,要照您这样说,您是自己找气生吧?
       辛:己兄所述,谁人不知?谁个看不出来?这就好比接待了一个你不怎么喜欢的客人。这就好比听了一个没有质量的演说。既然没有其他更好的娱乐方式,您就姑妄看之,把自己干脆白痴化,傻看傻乐傻开心,装傻充怔,看看故事,看看美貌演员,看看服装,看看室内陈设与装修,你就假设你比肥皂还肥皂,你比导演还弱智,不行吗?怕别人拿你当傻瓜卖了?小隐隐于朦胧诗,大隐隐于肥皂剧。一傻解千愁,一傻万事通!
       众:您老讲得真高哇!你这是胡说八道呀?你这是反讽?你这是装模作样?您这是大智若愚?您这是大愚若智若禅若与世无争若普度众生舍我其谁?
       三、假冒伪劣
       老王读了一篇文章,说是万物都有疲劳的问题,例如穿鞋,就应该几双鞋倒替着穿,比一直穿一双鞋要好——舒服加节省——得多。
       老王乃拿出了一双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不知是哪位友人给买的意大利皮鞋来。鞋花花哨哨,式样很洋。
       这双鞋穿了几天,赶上了大风降温雨加雪转为霰粒,那天路走得很多,很久,回来,鞋底断裂,不能用了。
       老王念念叨叨,说是假冒伪劣太可恶了,冒到人家意大利去了,牵扯到知识产权问题什么的。
       几个孩子帮助分析。一个拿起了坏鞋,里外研究,说是压根儿就没写是“Made inItaly”,是送鞋的人误会了或者有意识地吹牛,那么这到底是谁送的呢?
       老王说,你们太不厚道了,送鞋就应该感谢人家,我现在一无权二无钱,三无后门四无背景,居然还有人送皮鞋,太令人感动了。送袜子也应该谢谢人家。至于是不是意大利产的,我们收礼的一方与送礼的一方都没有太大的责任。
       另一个孩子说,不是意大利的,OK,那么是哪里的呢?深圳的厦门的温州的武汉的青岛的……为什么不标清楚?我们的市场太不规范了。
       又说,其实这是一种室内鞋,不可以踏雨雪水土泥石块等等,您把鞋穿坏完全是咎由自取,我们面对的与其说是知识产权问题,不如说是消费知识与消费水平不平衡的问题。
       又说,不排除售货者进行虚假宣传,也不排除送礼者夸张其词的可能,感谢送礼与认识到他的不实事求是,这两者并不矛盾。
       老王被他们讨论得晕头转向。
       后来,老王情绪转好,他指出,他的皮鞋已经过多,占据空间,难以适当保存,影响空气质量与视觉形象,现在终于实打实地穿坏了一双,可以理直气壮地丢掉一双,减少一双鞋即减少了他选择的困惑与保存的艰难,而天地良心,他并未铺张浪费,这使他十分愉快。
       孩子们互相看了一眼,认识到姜还是老的辣。
       四、故 乡
       老王出生在大城市,幼儿时期被上一辈人带到故乡住过两三年。后来又回到了大城市。
       直到四十多岁了,老王回了一趟故乡,他已经不认识故乡的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但是说起来,故乡的老年人依稀记得有过他们这么一家,说是早在20世纪30年代,这一家人就迁往城市去了。
       故乡很穷。穷得令人恐怖,因为那次去,老王没看到村里一个人穿着囫囵的衣裳,个个破衣烂衫,穿着衣,露着皮肉。到处都是盐碱地。没有任何基础设施。
       二十年后又去了一趟,已经温饱,已经有穿真皮夹克和羊毛衫的了,已经有电灯电话自来水电视机洗衣机,到了县城,还看到了购物中心,还卖法国化妆品,还卖等离子与液晶电视。老王激动得热泪盈眶。回到大城市,老王找到一个好友兼同乡,向他叙述两次回故乡的感想。老王没有想到,对方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老王提起了好几次,都被对方岔乎过去了。
       他后来想了想,对方从小在故乡,直到二十几岁考上大学才得到了离开穷乡僻壤的机会,他根本不想让人知道他是来自那个曾经十分贫困的山村。
       而老王一辈子基本上在城市,他急于找到自己的故乡,找到一块哪怕是最最贫瘠的土地,尤其是在他超过了七十岁以后。
       五、寿 命
       老王去给自己的一位中学老师祝茶寿,茶寿是日本人的说法,指九十八岁,而八十八岁是米寿。
       老师住在医院里,但是精神矍铄,说是每天写作读书都在五个小时以上,即使不读不写也在不停地思考。老师说,他的计划是要活一百五十岁,他还要写十本书。老王听了佩服不已,这才是进取心,这才是老骥伏枥,这才是壮心不已,这才是生命的意义啊。
       回到家,老王在报纸副刊上读到一篇文章,说是一个国家的原总统,对采访他的人说,他如果现在死了,他的寿命已经超过了他们家庭成员的平均寿命,他会感到满足。老王算了一下,这位大名鼎鼎的前总统,今年不过五十八岁。
       老王非常震惊,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怎么会有对于寿命的满足感?一个人在生死的问题上怎么可能做到这样地心理平安?回想他自己,他是怎样地怯于做这一类的思考啊。
       六、较 劲
       老王这两天有点自己跟自己较劲。
       他在电视直播节目里看到自己最喜爱的运动员在国际比赛中获得了冠军,新的世界冠军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激动地说:“我的成绩证明了,黄种人也可以跑得快,亚洲人也可以获得好成绩……”
       
       老王觉得别扭,为什么要扯上肤色与洲籍呢?
       老王与别人谈论此事,人家说:“唉,近百年来,有色人种亚洲人,受的气太多啦。”
       老王说:“那人家非洲运动员呢?人家非洲人就不苦大仇深了吗?人家在这个运动项目上的成绩超过了我们,如果人家说什么什么肤色什么什么洲的人的成绩如何如何,我们会怎么想呢?”
       朋友们批评老王不应该故意找别扭,得了冠军,欢庆欢迎欢呼不就结了吗?
       老王想想也对,何况这运动员是那样可爱,那样酷,那样招人喜欢,那样满面春风,他简直是改革开放的新世纪的中国的形象代言人啊。
       不久他又听到一位戴眼镜的新秀答记者问,说他的目标是把什么什么人(指肤色)比下去。老王吃了一惊,怎么能这样说话,新秀还是名牌大学的在校学生呢。
       老王为此失眠了,他不想和别人说,免得人家说他思想格色,而且多管闲事,而且也许是立场和感情出了问题。
       过了几天,他又看到一位记者问一位远道而来回乡祭祖的老人:“您那么老了,怎么还要亲自回乡祭祖?”
       过了几天,他看到新闻字幕上把受到“启迪”写成受到“启涤”。
       过了几天,他看到一位记者问一位宗教领袖:“你才这么小,就受到那么多崇拜,你感觉怎么样啊?”
       ……老王笑了,他不再与自己较劲了,他从早笑逐颜开,只是偶尔在梦中呻吟两声罢了。
       七、谈 判
       老王与老伴亲历了儿子与孙子的谈判过程,觉得有趣。
       子:“你怎么还不温习功课?再过两天就考试了你知道不知道?”
       孙:“我都会了。我再玩儿一会儿就温习。”
       子:“都会了?说,你这次能考多少分?”
       孙:“九十一。”
       子:“九十一?没门儿。这次你只要是考在九十五分以下,这个学期你就甭想摸电脑(游戏)啦!”
       孙:“那我考九十三还不成吗?妈妈说过,考九十三以上就能玩儿电脑。”
       子:“你就甭提你妈妈了。你妈妈出差上美国了,你知道不知道,这次的考试标准我说了算,九十五分,差零点一分也不行。九十四点九九,你就一学期甭玩儿电脑,电视也不许看。”
       孙:“那老师出作文题是《记一次看电视节目的收获》,怎么办?”
       子:“反正不够九十五分,看电视也不许看动画,不许看儿童节目,只能看教育台、科技台与新闻台,一礼拜二十分钟,最多二十分钟!”
       孙:“行了行了,我保证考九十二分以上行不行?”
       子:“什么态度?你这是砍价儿哪?你这是给我考吗?有你废话的时间你多温多少功课!”
       孙(激动):“我保证考九十三分,就九十三分,要不,我不学了,我退学算了……”
       子(激动):“九十四分!我告诉你,我要是再降低要求,我再也不算你的爸爸啦!”
       孙子冷笑,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拿起书本。
       儿子补充说:“如果你这次考试成绩超过了九十七点五分,没说的,大礼,二四自行车咱们换新的。”
       “真的?”孙子惊喜地问。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爸爸能够骗儿子吗?”
       后来回到自己家以后,老王说:“我当时想说,考九十七点五分以上,他爸爸给买新自行车,九十七点五分以下,爷爷给他买不就得了?话到嘴边了,没敢说。”
       老王的老伴说:“你说他们俩达成协议了吗?如果达成了协议,这个协议能够执行吗?”
       八、红 花
       前年初冬,老王做了一次白内障手术,手术前他已经老眼昏花,入院时,经过一个住院区的小花园,他仿佛看到了飘飘黄叶与满地灰尘中有一朵小红花。
       他很激动,寒风已经凛冽,气温已经降到十度以下,四肢已经发抖,他的视力已经只有零点零一,但是他看见了一朵坚持在初冬开放的小红花。
       他与子女,与前来看望的单位同事说起这朵花,旁人听了没什么反应,不太相信初冬有花。女儿还说,可能是由于老爹眼底出血,误以为开了红花。
       出院时由于兴奋,由于视力似有恢复,也由于单位的现领导来了,他只注意回答领导的关切的提问和表达对于现领导的感谢,他没有注意那朵红花。后来他想,那朵花理当开放了,气温进一步降低了嘛。
       两年后他应一个老同学的邀请到一家宾馆聚会,庆贺春节。那天正是天寒地冻,北风呼啸,他发现宾馆大门前的树上有几朵小红花。他刚一说,同学们就告诉他:“假的。”
       假的?他觉得有点悲哀。有点困惑。有点好笑。有点天真。有点善良。有点轻信。有点廉价。有点美丽。有点梦幻。有点小儿科。还说什么呢?北方就是这么可怜,一年中有半年多大致没有叶更没有花。
       他后来发现了许多宾馆,疗养地,中、高级住宅小区,都有在干树枝上绑小红花的。
       他与女儿说,女儿不知道怎么的想起欧•亨利的小说《最后一片藤叶》来了,说,这无非是人的自我安慰。
       那么请问,他动手术那一年看到的那朵小红花呢?也是假花?
       不,他坚决不相信。那个时候没有这样的习惯,那个时候市场经济还不发达。那个时候欧•亨利的小说还没有普及,那个时候,医院的人不会有闲工夫去弄小儿科的假花。
       那是真的!老王在梦里大叫。把王太太吓得不轻。
       后来孩子也知道了这事,他们面面相觑,见到老王不说别的,赶紧表白:“爹!我们绝对没有不相信——那是真的!!!”
       九、施 舍
       老王到超市购物,经过一个过街天桥。这天,过街桥上站立着一个蓬首垢面的侏儒,面前放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几枚硬币:她是在等待施舍,老王觉得她特别可怜,就给了她一百块钱。
       那个人说:“谢谢你,老爷子……”他听那人的声音又像是个男子。他看了一眼,分辨不出来,所以一开始觉得像女性无非是因为那人的头发比较长罢了。老王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购物归来,又看到几个乞食者,老王匆匆走过,他不想再施舍了。
       回家和家人一说,有说不必施舍的,说是他们也有组织,有头目,有上缴,也有存款,而且有的人是由于好逸恶劳才乞讨的,反正正像商品有假冒伪劣者一样,乞讨者中也有假冒伪劣者。
       有的说多少给一点也好,反正生活一点困难没有偏要去乞讨者是少见的,施舍也是一种补救,是一种微乎其微的再分配。
       ……老王寻思,自己有时候突然慷慨,有时候一毛不拔。慷慨的时候也有为自己的想法,多做好事多积阴德;一毛不拔的时候更有想法,我还有困难呢,怎么帮助你?或者纷纷来张手,我怎么办?
       后来过街桥上不怎么见乞讨者了,说是被警察驱赶掉了。老王长出了一口气,不必多想这些事了。
       时间长了他又有点遗憾,想施舍却少有机会了,他得不到那种直接做好事而不必经过任何中介的感觉了。
       倒是有些慈善机构动员他捐钱,他有点犹犹豫豫,左顾右盼,别人捐多少他就捐多少,别人不捐,他也不捐,能不捐就算了,做好事,施舍是我自己的快乐,为什么要你代劳呢?怎么搞的?这样一想。他捐钱时也得不到做好事的感觉了。
       【作者简介】王蒙,男,1934年生,河北南皮人,195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这边风景》、《恋爱的季节》,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中短篇小说集《深的湖》,散文集《德美两国纪行》,评论集《漫话小说创作》,《王蒙选集》等数十部。作品被翻译成二十余种外文出版,其中《最宝贵的》、《悠悠寸草心》、《春之声》分获1978、1979、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坚硬的稀粥》、《枫叶》获本刊第四、第九届百花奖。《蝴蝶》、《相见时难》分获全国第一、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访苏心潮》获全国第三届优秀报告文学奖。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