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短篇小说]陪木子李到平凉
作者:郭文斌

《小说月报》 2006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思考题:
       1、那玉红于我有意义吗?如果有,那意义何在?如果没有,上帝又为什么 让我在那个胡同口看到她?
       2、那玉红于木子李有意义吗?如果有,那意义何在?如果没有,上帝又为什么让他从我口 里听到她?
       吃过早饭,我们向平凉进发。
       同每天出发时一样,木子李问平凉最好看的是什么呀。
       我说那玉红。
       木子李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不解地问,平凉有这么一个地名?
       我说是。
       石书棋就在后面哈哈哈地笑起来。
       一路上,我常常指鹿为马。在木子李就要相信了时,石书棋才站出来告诉他真相。平时,总 是他欺负我们,老是压着我们可以获诺贝尔奖的稿子不发,现在也让我欺负一下他。比如到 了山顶,他会指着山顶上一个个小土堆问,那是干什么的呀?我说,是国共两党打仗用的掩 体。他就拿出本子写道:在平凉,国共交火的掩体遍布山头。这时,石书棋说,他骗你呢, 那是他们平凉人讲迷信用的。木子李就再次嘿地笑一声,说,怎么个讲法?石书棋说他只知 道是平凉人的迷信,却不知怎么个讲法。木子李就斜了眼睛,用目光的火钳来开撬我的嘴。 看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就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这叫炸山头。我们这里常下冰雹,好不容 易成上一年庄稼,还往往被冰雹打个片甲不留,当地人认为是雷公作怪,就每年二月二请喇 嘛作法,在山顶埋上桃木犁铧,驱散恶云,挡住冰雹。木子李问,顶用吗?我说,当然顶用 了。我亲眼看见,恶浪翻滚的云彩到了山头就绕到他们静宁地界上去了,就是因为他们不炸 山头。石书棋就啪啪啪地拍着双腿,大笑着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骗你呢。我说,石 书棋你可别混淆视听,我怎么能骗老师呢。
       木子李接着问,那玉红在平凉城?
       我说是,我们这里有句话,叫进了平凉城,先看那玉红。
       木子李问是个什么景点?
       我说,你猜吧。
       木子李说,一种庄稼?
       我说不对。
       木子李说树?
       我说不对。
       木子李说花?
       我说不对。
       木子李说石头?
       我说不对。
       石书棋又在后面哈哈笑起来,说,他说的是一个人,一个女人。
       木子李才知道上当了,说,这么有名?
       我说当然。
       他急切地说,我们能见到吗?
       我说这可得讲条件。
       木子李说行啊。
       木子李让我给他讲讲那玉红。
       我说,一说那玉红,我心里就难受。
       木子李说,那就难受一次吧。
       那时我在县一中上学。一天,我到对面门市部买东西,看见一个穿着一身邮电制服的大姑娘 也 在买东西。一看,我的眼睛就再放不下。老实说,长了那么大,我还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姑 娘。那是一种霸道的漂亮,或者说漂亮得有些霸道。胸脯高挺,身体水直,像是一个经过特 别训练的军统特务。特别是那双眼睛,又大又黑又深,被长长的睫毛掩映着,让你不敢多看 一眼。那个大,让你觉得不是人的眼睛,而且甜、冷。既温暖,又寒冷。说起来有些不好意 思,上课铃都响过好几遍了,我仍然没有力量离开她。我尾随她,走过一个胡同又一个胡同 ,直到她最终消失在一个院子里。之后,没事的时候,我就在胡同口等她。慢慢地,我就发 现了她出没的规律,一般是上午课间操的时候出来买东西,另外是晚饭后,不过晚饭后多有 小伙子陪着,并且常换常新。
       但有一天,我发现她的眼睛肿着,显然是哭过。我想,这样漂亮的女人,还有什么不顺心的 事?我的心里很难受。想上前问问,但她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挺着长长的脖子,目中无人 地从我面前走过。她的孤傲,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她们家的后花园。
       有好几天,我没有在胡同口等到她,心里好生难过。一天,我突然想起她不是穿着邮电制服 吗 ,怎么不去邮局看一下呢?我当即跑到邮局去看,把前台后院,能看到的都看了,却没有看 到她。一连好几天,我都去邮局找她,结果当然是失望。可见她并不在邮局上班。那么,她 干什么工作,既然不在邮局上班,为什么要穿一身邮电制服?
       而且总是穿着一身邮电制服。我平时只穿一件衣服,是因为穷。但她是城里人,为什么总是 穿 着一身邮电制服?我后来想,穿着邮电制服的那玉红身上有种男人的东西。正是这么一种男 人 的东西更加把她从众多女人中区别开来,也许,好女人的身上大概都有一种男人的东西。
       知道我一定要考上大学的志向是什么时候立下的吗?就是那时立下的。我对自己说,只许成 功,不许失败。为的是自己将来能够配得上她,能够有资本和她对等。而那时的我觉得自己 连想一下她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喜欢了。但又想,等我从大学毕业,她早已经嫁人了。说 了你们不要见笑,那时,我常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一夜间长大,手上举着一把毛主席亲自 给我的三八大盖,从众人堆里找到那玉红,顶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押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任我处置。要不就是有许多人找那玉红谈对象,她就是看不上,她只看上我。大家说他还 够不着你的奶子。那玉红说,我就喜欢他够不着我的奶子的样子,我只要他够着我的腰就行 了。
       我读高二那年,她突然从这个小城消失了。我心里的难受你们肯定是能够体会的。我觉得整 个平凉城都随之消失了,整个日子都随之消失了。每天,看着空空的胡同口,说了你们不要 笑,我掉过大约两吨的眼泪。
       再次见到她是在七年之后,也就是前年,我从大学毕业,分配到一所乡下中学任教。你们猜 我是怎么见到她的?
       木子李说,在胡同口守株待兔?我说不是。那是找上门去?我说不是。她嫁到你们那个乡上 ?我说不是。
       我说,你们根本想不到。
       一天,我去县城出差,到招待所住宿。我到总台登记了房间,拿了通知单到西三楼,服务台 上却没有人。我喊了一声服务员,有人在卫生间应了一声“等一下”。等她出来,我就怔住 了。那玉红!当时的那种感觉啊,真是难以形容。当然,我当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叫那玉红 。那玉红是在她走近我之后我才知道的。在她的胸牌上,我无限幸福地看到了“那玉红”三 个字,三个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汉字。她甩着手上的水珠,去服务室拿了钥匙,向我走来, 仍然高挺着胸脯,仍然是制服,只不过是把当年的邮电制服换成了绛红色。当她和我近在咫 尺的时候,当她把钥匙插进锁孔开门的时候,我的那个心里啊。
       然后,她给我提来了一壶水,很客气地冲我笑了一下,当年的傲慢还在,但已不再锋利,相 反有一种沧桑的温暖。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第一次看到她笑。我板结的记忆开始活起来。被这一笑,被这 一声“等一下”打开一个口子,新的东西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我伫立在窗前,望着当年那个 多情的胡同,慢慢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发出许多人生慨叹。平静下来后,我想,她怎 么在这种地方工作?每天给客人提水,给楼道保洁,打扫臭气熏天的房间?而且在专供平民 住的西楼,到总台也好啊,到东楼为那些大官服务也好啊。可转念一想,如果她在东楼,我 们不是就无缘相见了吗?
       而我为自己住到西楼感到极没面子。西楼是个标签,它强制地体现着你的身份和地位。但后 来一想,她压根就不认识你啊,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西楼房间里没有电话,我没事就到楼层服务台打电话。尽量找那些有地位的人聊天,尽量把 事情说得十分重大。我牛头不对马嘴地对对方说,个人出差么,没有必要住那么贵的房间。 
       我是多么虚伪啊。
       再后来,我向她要过针线包,要过无数次的电话本,没事找事地问过当地的一些情况。等等 。她也一一作答,但骨子里还是不倒的傲慢。有时尽管做出那种职业的微笑,但从来不让微 笑从眼角和嘴角走远一步。就是说她始终没有脱下那件高傲的紧身衣。但有一点必须声明, 她的这种高傲和冷美是骨子里的,与生俱来的,就像贵族一样,绝不是像有些女人那样装出 来的。
       
       但时间一长,你就会发现她现在的高傲毕竟已经成为一种若隐若现的底色。你已经能够从她 身上体会到更多的随和和经历一切之后的安详和平和。
       自然,以后的日子里,我隔一段时间就要到县城出差,当然更多的是私差。同样每一次都要 住到西楼,而且要求到三楼。如果当时三楼没有房间,那么我会在第二天换到三楼。我的理 由是三楼安静。我是一个“作家”,需要安静。
       有一天,我找了一个理由让县委宣传部的部长来我房间。我说我给他带了些特产,找不到家 ,到办公室又不方便。可以想象宣传部部长的到来为我增添了多少面子。将部长送走,上楼 梯 的时候,我特意留心了一下她,她的目光中确实有了几分重新打量的意思。我为此很得意。 
       一次我向她要墨水时,她比较深入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是个记者?目光中带着赏识。我说 ,小小不言。她像是没有听懂我的话,抿着嘴向我点了点头,但再没有第二句。而我已是十 分的满足,十分的荣耀了,回去躺在床上,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甜蜜在溶化,它的名字叫“实 现”,叫“受宠若惊”。
       第二天,我数了数身上的钱,只够买一张返程票了,不得不撤了。我无比精心地收拾了房间 ,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把床单铺得平平整整,把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退房。
       当我退了房就要离去时,没有想到她冲我微笑了一下,用一种很磁的声音说,好像在什么地 方见过?
       我的心一下子甜透了,问,什么地方?
       她说想不起来了。
       我说那就再见。
       她说欢迎再来。
       听得出来,这一次不是职业应付,而是真心的。我甚至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几分依恋和类 似于感情的东西。后来,我不止一千次地回想过那个片断,那个生命盛开的片断,不止一千 次地陶醉。
       我下到二楼,站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看见自己的每根头发上都落满了“欢迎再来”,我 的心里波翻浪涌,高潮迭起。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坐在回家的班车上,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一定要把事情做大,做大,献给“欢迎再来 ”。
       我有种感觉,只要再住一次,就能和她成为“朋友”。今年元旦,我还给她寄了一个漂亮的 贺卡。
       木子李着急地问她回寄了吗?我说实在不好意思,没有。
       我当然给木子李登记的是东楼,我不能让北京来的贵客住西楼。
       木子李说,西楼吧。
       我说,那不行,那不是给平凉人丢面子吗?
       木子李说,西楼西楼,并且三楼。
       这时,地方上的要员来迎驾,木子李多少有些不耐烦。我知道木子李和石书棋都想急于见到 那玉红。但不行,宣传部已经把去震湖的车准备好了。我们只好出发。
       车在斗折蛇行的山路上颠簸,不一会儿就到了震湖。
       木子李问为什么叫震湖。
       这次我居然忘了和他“正大综艺”,直接告诉他震湖是在举世罕见的1920年海原大地震时 形成的。想想看,在暴烈的阳光下,在连绵不绝的噼噼啪啪冒着火星的灼人眼睛的黄土丘陵 地带里,镶嵌着那么一些眼睛一样的湖泊,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致。
       木子李说,这哪里是山,这分明是一片凝固的黄土的海。
       我为他的话叫好。
       这样看时,那些点缀在海中的湖倒像是一些凹着的山了。
       木子李说,它们很美,美得妖气,注视着这些水,你会觉得在生活之外有着深不可测的神秘 和危险。而这样的格局,谁能想到它出自再造八十年前一个晚上的“节目”。那一刻,这里 的山在走,湖就尾随着走的山炒豆子一样一个个跳了出来。再造用的是八点五度里氏的火力 。那一刻,这片土地上,有二十三万人像庄稼一样被收割,其中有我的祖父,有我的众多亲 人。用木子李的话说,八十年前的那个晚上,这片黄土的海曾沸腾,七分钟或者九分钟,然 后在某一瞬间,涌动的浪猝然凝固。他在《天地翻覆时——海原大地震八十周年祭》中写道 :海原大地震也许是世界历史上最少被人了解,被人记起的灾变,它不过是舞台吊灯几分钟 的晃动。他说,那一刻,震波传动,如同向水中投了一枚石子。这真是一个绝妙的比喻。只 是他没有说向水中投下这枚石子的人是谁,他的动机何在。
       但是这天,坐在湖岸上,看着周围茂密的芦苇,看着深不可测的湖水,我没有想到这些,没 有想到我的祖父现在何处,没有想到那个扔石子的人是带着如何的表情做那个“扔”,请原 谅,我想到的是那玉红,想到的是她的那双眼睛。我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那个“扔”压根就没有结束。
       非常有趣,在作为震湖左岸的靠北的山顶上,有一个十分雄伟的堡子。木子李问那是干什么 的。我说那是胡宗南军队的营寨。木子李就来了兴趣,要去看。
       爬到山顶,木子李一边将军一样雄视四方,一边说,你这个家伙,又在骗人,这哪里是什么 胡宗南的兵营,这分明是当年防匪用的官堡。
       我认账地笑笑。
       木子李说,多可怕,每个山头整这么一个庞然大物。
       我说是啊,小时放牛时,每次坐在堡墙上,看着浮萍一样漂在山的黄色波浪上面的官堡,想 到备受匪乱之苦的先人,我的后背就发凉,就觉得阴冷的匪气像烟雾一样笼罩着这片大地, 就觉得共产党真伟大。
       木子李赞同地点着头。
       我说,听老人说,他们每晚睡觉时都抱着一个熟面口袋,一听到狗叫就抱上口袋往堡子里跑 ,一到堡子里,多数人怀里抱的不是熟面口袋,而是枕头。
       木子李咧了一下嘴唇,做了一个表情,是一个半生不熟的笑。然后说,好玩,一堡子的枕头 。
       这句话显然是一个隐语,我却一时不能明确它的所指。接着,他说,这堡子管用吗?
       我说,对于小股土匪有用。
       木子李不再说话,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说,土匪围堡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一庄人在里 面,水的问题怎么解决?
       我说,听老人说,一次土匪围堡四天,大家都快渴死了,村里的私塾先生下山偷水,被土匪 逮住,村里的男人下山营救先生,全被土匪打死。还有传说,一次土匪围堡七天,不少老弱 都渴死了。那天晚上,只见震湖里腾起一条大鱼,然后独在堡子上方下起雨来,一村人得救 。
       木子李说,离震湖这么近,怎么不在地下搞一个秘密的引水系统上来。
       我说,临解放那几年,这里有两股土匪因为地盘火拼,最后大土匪郭栓子得胜,一段时间盘 踞其内,据说就搞过一个秘密的引水系统,但后人一直没有发现。解放平凉时,郭栓子的 部 下多在解放军的机枪下葬身震湖,而郭栓子一直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就是从那个秘密系统逃 走了,也有人说他在解放军到来的前一天晚上投湖自杀了。让人想不通的是,就在解放军到 来一个月前,他却把自己漂亮的压寨夫人偷偷送回娘家。
       石书棋说,不可能吧。
       我说这事倒是真的,前几年我还见过她,说不定她现在还活着。
       木子李说,是吗,那太好了,明天我们就去找她。
       过了会儿,石书棋说,北隐你不应该告诉我们这些。
       我说那应该告诉你什么。
       石书棋说,你应该随便编造一个浪漫故事,比如你和哪一位小妹妹在堡子里约会什么的。木 子李哈的一声笑出声来。
       石书棋的这个想法击了我一下,小时候,吃过晚饭,我们常结伴到堡子里玩,却没有谁想到 进堡子里约会。
       这时,木子李说,大家想想,这里的压寨夫人是什么样的?
       石书棋看着我,以商量的口气说,就像那玉红吧?
       说得我心里一惊。
       我说那玉红还真应该是这里的主儿,不过不应该是压寨夫人,而是女寨主。
       木子李没有将一支烟抽完,就开始丈量堡子的长和宽,看着他十分认真地在堡墙上走来走去 ,我的心里有种十分特别的感觉,恍惚间,我觉得他不是在丈量堡子,而是在丈量一个概念 ,或者一条河流。然后,他又在不同的方向拍照、画图。接着,在一个向湖的门洞前停下来 ,猫着腰,东瞧瞧,西望望,我不知道他望到了什么。我发现,在这个堡子上,他花的时间 比任何一处勘点都要多。
       
       在木子李无比细心地把玩堡子的一个个细节、石书棋埋头写札记时,我的目光落在堡院内那 片荞麦上,火星一样的荞麦花十分细密十分隐匿地开着,粗心的人会忽略它正在悄悄地绽放 ,我为自己目光的迟到感到惭愧,同时,我的心里无端地生起一片怜爱。但就在这时,我的 老毛病又犯了,我在想,这片荞麦和堡子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它为什么要盛开在堡子里?它 是堡子的主人吗?如果是,堡子于它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它又为什么盛开在堡子里?
       随之,一种十分滑稽的念头又从我心头升起,我觉得自己的这些想法简直可笑极了,简直无 聊极了。但很快我就发现,我已经执著在这种无聊里了,不可救药了。因为一个念头才去, 另一个已接踵而来,我在想,我们仨人和这个堡子又是一种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们仨人 谁更看到了真。
       随着木子李习惯地一声“嗨”,我们早上的工作宣告结束。天极热,我们坐在堡墙下面的荫 凉里,打开行李,开始今天的午餐。堡墙下面的黄土很烫,但荫凉却厚实、受用。就在我一 件件打开带来的午餐时,突然,木子李说,土匪来了。我和石书棋一惊,然后会心地附和, 是,土匪来了。
       下山后,回头再看山顶的堡子,又一种奇怪的感觉莫名其妙地从我心里冒了出来,我觉得那 堡子不是别的,正是那玉红,或者说,那玉红本身就是一座堡子。这样想时,记忆中的那玉 红的身上再没有任何东西,只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堡子,包括目光。我不知道,这些堡子,和 那玉红的身体的山水是什么关系,和她生命的山水又是什么关系,和那个看到这一切的“看 ”又是什么关系。最后,我隐约听到了雨点一样的枪声,我同样搞不清楚,它和那玉红又是 什么关系。现在想来,那身邮电绿,那声“等一下”,那声“欢迎再来”也是一种堡子的感 觉,包括我的心,包括我。
       回家的路上,木子李让我给大家唱花儿,我没有推辞,十分投入地唱了我唱过不止一千遍的 《白牡丹令》:
       上去着高山望平川呀
       平川里有一对牡丹
       白牡丹白着照人哩
       红牡丹红着是要破哩
       看上去容易折去时难
       折不到手也是个枉然
       我没有想到,这曲花儿,把他们俩人的眼睛给唱潮了。
       晚饭后,我们就去西楼三楼。说实在的,我的心有些跳,有种就要见到亲人的激动。
       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另一张面孔。木子李和石书棋看着我。我问服务员,那玉红今天休 息?
       服务员疑惑地看着我,说,你找她有事吗?
       我说有点。
       她问,你是她什么人?
       我说朋友。
       她说,恐怕不是朋友吧。
       我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说,既然是朋友,你不知道她的事?
       我说不知道,我刚出了趟远差。
       她讥诮地笑了笑,说,那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的心里一紧,忙问怎么回事。
       她说,死了。
       我就一下子凉在那里。
       必须承认,我喜欢那玉红,却从来没有想过“目标”,或者说是“结果”,只是喜欢。包括 每年给她寄贺卡。我还承认,给除那玉红之外的任何一个女孩子寄贺卡,多多少少都是有目 的的,但唯独对于那玉红没有。或者说,对她,寄本身就是目的。假如一定要从中找个目的 来,那就是:在想起要给她寄那个贺卡的时候,在往那个贺卡上写字的时候,在把那个贺卡 投向邮筒的时候,有种难以言说的幸福。
       此刻,我的眼前是一个贺卡,那是一幅旧年的图案。如果有人在场,他一定会看到,一个穷 书生,在一个零星地落着雪花的冬天,在小镇破旧的邮局门口,从一堆贺卡中看到它时,目 光像花一样盛开。
       贺卡的名字叫:站台。
       显然是冬季,很深很深的枫树林,一个深黑的枝杈间,独独地停着一片叶子,像是一个红唇 。
       不知多少次被这个贺卡感动过,不知为它写过多少首诗,现在,大多都记不得了,只有一些 零星的句子还在脑海:
       如果说
       你是一片属于我的叶子
       却为何
       兀自凋零
       如果说
       你不是一片属于我的叶子
       却为何,要落在我
       晚点的目光里
       
       但跑遍了所有的摊位,却再也没有找到“站台”。
       人真是奇怪,但凡喜欢的东西,总是舍不得给别人。这个贺卡也同样。本来要寄给那玉红的 ,但下了几次决心,都失败了,心想等再见到第二张就把这张寄给她。谁想一直没有遂愿。 多少年来,它就一直在一个十分隐密的相册里夹着,和许多隐密的心情在一起。
       不知为何,这年却轻易地把它拿了出来。
       并且一想到把它交由她收藏,心里反倒有种大欢喜大轻松。
       新年,其实是一种想念的理由
       月满西楼的时候
       你的钥匙
       在打开
       谁的房间
       向西,那是一种幸福的方向
       祝福树上最红的花
       为你盛开……
       如许句子,最终都否掉了,最后,任何祝福的话都没有写,只在其中夹了 一张名片。
       不知是什么时候,木子李在我肩膀上拍了一把,才把我拍回来。我问怎么死的?服务员生气 地说,你问这么详细干吗,你是公安局的吗?
       我们只好知趣地回去。
       一直到房间,他们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打开电视,木子李却对石书棋说,让北隐一个人待一会儿,我们去街上走走吧。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流泪,结果涌进心里的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东西。
       有点像是那天把“站台”投进邮箱。
       躺在床上,我在想,是谁收走了我的那张贺卡?
       后来,我才知道,那玉红结婚正是我大学毕业那年。婚后那玉红应聘到招待所当服务员。前 不久又开了一个茶馆,生意很红火。但就在她的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却不知因何服毒自杀了 。
       几年之后的今天,我坐在书案前,再次翻阅木子李的《岸边的日子》,当我读到135页: 
       我们被一条河拦住,河水汤汤,车子不敢贸然开下去,我和北 隐脱鞋,下河,试水深浅……
       站在此岸,用青草擦鞋时,我突然看到,河水以一种少见的从容向远方流去……
       那玉红的名字再次从我的脑海中跳了出来,就像土匪。
       【作者简介】〖HT5”K〗郭文斌,男,1966年生于宁夏西吉县。 先后就读于固原师范,宁夏教育学院中文系、鲁迅文学院,已发表作品近二百万字。作品先 后多次被多种选刊选载,被收入多种选本,被中央电视台选播,著有小说集《大年》、散文 集《空信封》、《点灯时分》等。现在宁夏银川市文联供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选自《天涯》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