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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浑浊
作者:张学东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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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天俩人乍一见面,爱国一下就愣住了。芹花当时也愣住了,仿佛是在梦中,半晌也没有言语一声。她抬头时面带着羞涩,惊怯地拿湿润的眼光端详爱国那张四四方方的脸。
       这曾是她非常熟悉的脸啊!方方正正的脸,就像爱国的名字,让女人可以信赖和尊重的。芹花甚至还记得,爱国那阵曾经常悄悄地抓住她的手,非让她的手在他的脸上来回游走摩挲。爱国的脸天生标致,一脸正气,鼻梁跟山梁样挺拔,两道剑眉,一双眼睛黑炯炯的,厚饼似的嘴唇——只是嘴唇上当时还没有现在那么多胡须,轮廓也没有现在这样棱角分明。芹花那时就想过,这样标致的面庞,放在乡里是可惜的;芹花甚至还蒙眬地想过,这样的脸就是放在城里,估计也不枉费吧。
       那一天,两个人是在劳工市场见的面。那种地方乱哄哄的,跟一锅馊糨糊似的,人声嘈杂,气味古怪,南来北往的民工都聚集在那里,一个个骚动不安,几百颗人头黑压压挤在一起,上千件行包土丘一样在地上连营成盘,就连扎锥的空隙都很难寻到,好像当年保家卫国上战场,大伙要去打支援似的热烈和壮观。爱国来这里当然不是务工的,早几年有这种可能,但现在不是,他来这是想物色两个懂粉刷会砌墙的工匠。给他干活儿的匠人一个回老家奔丧去了,一个这两天拉肚子病趴下了,一时间人手不够用。
       说来爱国进城真是有年头的,这个芹花自然知道些。爱国也算是白手起家,当然也是被家里逼出来的。人逼急了,没准就能干出大事情,爱国就是这样。爱国是家里的长子,长子就得有长子的样儿,爱国家兄弟姐妹一共六个,所以,爱国老早就不念书了,光不念书还不成,爱国还得抓紧结婚。乡下结婚都早得很,通常十八九岁就做一两个娃娃的爹了,这本来没什么奇怪的,可爱国不想那么早就结婚。其实,爱国也不是完全不想,爱国心里很早就装进了一个人,再容不下别的女人了。可爱国的爹妈非说芹花家拖累重,芹花爹是个瘸子,芹花妈一年四季病恹恹的。关键还有,芹花长得细皮瘦腰的,走路连个声响都没有,说话像蚊子轻哼哼,风大一点儿就能把她吹个跟头,这样的姑娘娶进门,别说指望她下地干活儿,恐怕连娃娃也生不下来。大人的意见,爱国起先根本是听不进去的,铁了心要跟芹花好一场,整天寻死觅活的。可爹妈更是像老黄牛一样固执,长子的婚事重如泰山,这关系到一个家庭的兴衰和荣辱,所以,爱国骂没少受,打没少挨,下跪撞墙,磕头作揖,跟家里弄得眼看要情尽义绝了。但最后的结局是,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爱国稀里糊涂就结婚了,娶了邻村的一个粗粗大大能劳动的姑娘,一个他压根不喜欢的陌生女人。
       爱国结婚没多久,芹花也草草嫁了人。从很大程度上说,爱国后来进城打工,也是不愿意在家里待的缘故,跟一个没有感情自己又不喜欢的女人一起过日子,总是觉得别别扭扭的。眼不见心不烦,爱国就只身进了城,赶上城里人开始时兴装修房子,爱国脑子转得快,他想与其给别人打工,哪如给自己干呢?他把手头的一点儿积蓄攒吧起来,又跟亲戚们东挪西凑了些,就在城里组建了一支小型装修队,两个木匠,两个泥瓦工,一个油漆工,再加上他本人。一开始也只是小打小闹,通常是给人家刷刷墙砌砌砖,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样干来干去,爱国慢慢尝到了甜头,索性又招了俩好木漆工,大张旗鼓地干起了室内装修。
       事隔多年,又是在这种情况下逢面,难免都有些恍惚和难堪的。恍惚是因为事过境迁,跟做梦一样,梦里见面总是美好,可是梦都得醒来,没有醒不来的梦;难堪却是突如其来的,俩人中间像架着一盆火,烤得彼此脸热心跳,虽是故人旧相识,却都经历了许多不同,不再是知根知底,而是陌生,熟悉的陌生,说什么都觉得难为情。
       当下,爱国不无激动地说,没想到呀,真是没想到,芹花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芹花只是拿眼睛盯着他的脸,嘴角嗫嚅两下,不知该说什么了。爱国又问,芹花你刚来的吧,落脚没有?要不先到我那里去。芹花迟疑着,摇了摇头,还是像过去那样没声响的矜持。
       爱国低头看芹花脚边的行包,老大一卷,好像有铺盖,也有衣服。爱国二话不说,一勾腰就把行包拎起来往肩头扛。没等爱国迈出腿,芹花一把就抓住了行包的一角。她说,我……我……我还没找到活儿呢。爱国回头对芹花说,走吧,你先跟我走,找活儿的事你别着急,慢慢来嘛,我帮你拿拿主意。
       芹花还想说什么,爱国已经抽出一只手来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立刻潮湿了,过去就是这样,每次爱国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心都湿乎乎的,是那种温暖的潮湿。爱国的手掌跟他的脸庞一样,宽阔,厚实,只要被他拉住,就跟装进棉手套里一般,暖和,舒适,又有力量,那么牢靠。可芹花早就知道了,这双手套不属于自己,她只不过偶尔试着戴了一阵子,打心底里觉得它好,它可靠,可她没那个命。事情就是这样,命里没有的东西,你最好是别去碰它。你一旦碰过,就变成你一生的痛了。这一点芹花不知思谋过多少回了。
       爱国的住地离劳工市场不算太远,穿过两条马路,拐进一条弯曲的巷道,再走进一爿错错落落的旧平房,就到了。一路上都是人,来来往往跟他俩摩肩接踵,城里跟乡下是大不同的,城里是用来装人的,装各种各样的男人和女人;而乡下是用来种庄稼的,看起来城里的人比乡下的庄稼还要稠密。芹花一直跟在爱国车子后面,听车轮骨碌碌发响,心无可名状蹦跳,好像不是自己脚在走,而是让爱国的背影牵引着一路向前。
       二
       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这话搁在芹花身上是贴切的。芹花刚出嫁的时候,婆家的日子在村里还算富裕的,三代同堂,公婆都是手脚勤快的人,家里还饲养着猪啦羊啦鸡啦狗啦,每年腊月里家里都要杀一口猪留着过年吃,鸡下的蛋一年四季是吃不完的。院子里还有花池子,里面栽着许多花果树,像鸭梨苹果葡萄样样都有,公爹没事的时候总是喜欢侍弄院子,家院一到夏秋时节,便香气扑鼻,硕果累累的。
       富不传帮代,俗话真是半点儿不假。公婆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偏就生了一个儿子吴鞍生不给大人争气,打小就不好好念书,长大干活儿又下不得力气,拈轻怕重的,还要穿好的吃好的,稍有不如意就冲老人发脾气使性子。原以为给吴鞍生娶了媳妇就能改好了,不成想他跟芹花完婚后,更是变本加厉,一味地讲吃图穿,地里的营生全推给芹花干,家里更是不操一点儿心。吴鞍生整天穿得展光光的,跟乡里干部似的背着手东家逛西家串,无非是跟村上的闲散人一起嘻哈吃喝耍牌,终日不倦。
       后来不知怎的,吴鞍生居然在外面染上了毒瘾,人瘦得跟野狗似的,路都走不稳当。毒瘾上来就六亲不认,骂老婆,砸家具,咬牙切齿逼着她拿钱来,给得稍微慢一时,抬手就打人。开始吴鞍生也只是打打芹花,芹花害怕得很,又不敢跟公婆讲出去,就把自己的一点儿零花钱都给了他。可是,毒瘾是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永远也填不满。芹花发现,婆婆也是瞒着大家,悄悄给吴鞍生钱用。有一次婆婆板着脸硬不给他,说家里一分钱也没有。吴鞍生就死乞白赖去老人身上搜,把婆婆惹急了,反手掴了他一耳刮子,他非但没有停止,却一把将婆婆掀翻在地,不顾老人痛得呻吟,从衣兜里夺了钱包就跑,整晚都没有再进家门。
       那以后,家里的情况是一天比一天糟,吴鞍生要不来钱,就琢磨着偷家里的东西,只要是值钱点儿又能搬得动的物件,通通让他连夜偷去换钱使了,就连她结婚时买的一对耳环和一块手表也没放过。再后来发展到,只要见到村里谁家有值钱点儿的东西,他就顺手牵羊拿了去。他还跑到远方的亲戚们家,哭鼻子抹泪谎称妈病倒了、爹腿摔断了,家里急着等钱治病。这样又欠下一屁股债,芹花他们还蒙在鼓里。
       
       正在那个节骨眼儿上,芹花又怀了娃娃。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挺,吴鞍生的毒瘾也是与日俱增。那天婆婆趁儿子不在家,拿粮食去村里换回来一只母鸡(这时家里的猪呀鸡呀早都没了,他们也不敢再养什么了,养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想杀了给芹花补补身子。婆婆心里可怜儿媳妇,儿子的事让老人背负了莫大的罪责和亏欠,老人总是泪水涟涟地,望着儿媳妇日渐鼓起的肚子。鸡抱回家还没等宰呢,吴鞍生突然跑回来了,一回家就开始翻箱倒柜,后来不知怎么似乎是听到了鸡叫声——婆婆刚才顺手把鸡藏在伙房的一只空瓦罐里,却忘了盖苫子。
       那天,婆婆坐在伙房门槛上,哭哭啼啼骂自己的儿子,骂吴鞍生没良心,骂吴鞍生是龟贼二流子,骂他们老吴家上辈子造了孽生了个现世报。吴鞍生跟不长耳朵似的,吊死鬼样地在屋里院外横冲直撞。他非要进伙房找吃的,婆婆挡在门口死活不让他进去。他青黑着眼圈冲老人嚷,你给我让开,婆婆说除非你把老娘宰了吃,他嚷你到底让不让开,婆婆说有本事你来嘛,你打死我,反正我不想活了,他偏着头愣了一下。这时,那只鸡恰好在伙房的瓦罐里喔喔鸣叫起来。他猛地抬腿就给婆婆一脚,婆婆整个人就像一只老母鸡,从门槛上飞进伙房里去了。芹花当时真的吓傻了,她想跑进去看一眼婆婆,哪知刚到门口,就被他从伙房里撞出来。他手里倒拎着鸡爪,那只鸡扑扇着翅膀,灰尘溅了她一眼睛。芹花趴在地上,半天也没爬起来,只隐隐看见几根白的鸡毛在院子里胡乱飞舞,再低头看自己身下,早渗出一滩淅沥的血水。就在这天,公爹实在是被逼得没有办法想了,老人怕这样下去迟早会弄出人命,于是连夜跑到派出所把儿子告发了。吴鞍生吸毒成性,又犯了故意伤害罪,让干警提溜去关了起来。
       其实,那时芹花真的不想要肚子里的娃娃。可事情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她流了那么一大滩血,按理说娃娃也给流掉的,可它却像男人的毒瘤似的顽强地留存下来了。好好的一个家败成那样,她连死的心思都有,若不是看在公婆待她不薄的份儿上,她起码是要跑回娘家去的。婆婆被踹了那一脚之后,再也没有站起来,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躺了大半年。除了帮着干地里的活儿,芹花还得服侍公婆吃喝,一晃娃娃就生下来了,婆婆的病情才稍微有了些起色。老人能下地走动,也能帮她哄一哄小孙女了。不管怎么说,家里添了新丁,总是喜庆的事,公爹又从外面买回来一只奶山羊养着,起早贪黑忙着给羊割草喂料,芹花身上奶水稀,老人就想用羊的奶水来接济孙女。那些日子,芹花也暂时淡忘了痛苦,把希望寄托在娃娃身上。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新生命更让女人容易看见希望之光的呢!
       好景不长,吴鞍生在里面蹲了一年半,就给放出来了,还是狗改不了吃屎,又开始动手动脚偷偷摸摸,有一天竟然丧心病狂地把那只给娃娃下奶吃的山羊给拉跑卖了。芹花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几乎每一夜她都会在噩梦中惊醒。她本来想回娘家去住一阵,可又怕男人死皮赖脸跑去纠缠,思前想后才背着家人偷偷跑到城里来,她狠下心肠把娃娃留给了公婆。她想自己无论如何也算是对得起老人了,毕竟在那样的家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毕竟还给他们添了一个娃娃。芹花想自己要在城里找一份工作,凭双手和力气好好挣钱,起码要能把娃娃将来上学的钱攒够。
       ——芹花坐在爱国的房子里聊起这些痛苦的往事的时候,她整个人像是从梦里飘荡出来的魂儿,眼泪不知流了多少,鼻尖又红又亮,神情凄楚而又虚幻。爱国的心都听碎了。他原来一直以为她过得很好呢,所以,这些年他从来也没有再去找过她。偶尔,在某个夜深人静时分想起她,总是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说甜蜜又带着丝丝苦涩,他就那样抱着种种遗憾入睡。
       可是,世上的事偏不如想象得那样好,如果说他的日子过得不舒心,她更是一塌糊涂。好男人都有怜香惜玉的本能,爱国也不例外,特别是在这异地他乡遇见了自己曾经心爱过的女人,特别是,当他知道这个女人眼看快被生活和苦痛压趴下的时候,这种愿望就油然而生了。
       三
       “乐得来”饭馆开在街边一幢居民楼下面,离旁边的一家菜市场也近便,生意主要以面食为主,早晨还兼卖稀饭包子和小菜。杨老板四十来岁,生得肉墩墩的,五短身材,浑身上下都闪着油腻腻的光亮,又过早谢了发顶,只有后脑勺和两鬓还固守着最后的几片阵地,没事时老板总爱拿手掌蹭磨自己光洁可鉴的头顶,好像这样持之以恒地摩挲下去,头发就会重新生长出来似的。爱国前不久刚好在饭馆后面的居民楼里干过俩月装修活儿,也在这家饭馆吃过好几顿饭,隐约记得门上贴着“长年招聘勤杂工”的字样,就把芹花领来碰碰运气。
       没想到杨老板见了芹花以后,很爽快就答应要录用她。杨老板盯着芹花说我这里是小本买卖,全仗着那些个回头客来吃饭,干活儿要有眼力见儿,手脚放勤快,我向来是不亏人的。芹花因是头回见这场面,难免有点儿紧张,爱国就替她把话说了。爱国说杨老板放心吧,她在家也是受过苦的人,不会的你就多教教她。芹花这才斗胆跟着说,杨老板我啥活儿都能干呢。杨老板一边拿手掌摸着发顶,一边上下打量芹花,弄得芹花的头又低下去了。杨老板又转过脸问爱国,她是你媳妇?爱国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忙摇摇头,表情有些尴尬地说,不是的,她是我的一个老乡。杨老板又专注地蹭了蹭自己的发顶,突然把手从头顶移开,猛地拍打在玻璃柜台上,一只黑头苍蝇闻声仓皇而逃。杨老板抬眼望着苍蝇飞窜的方向,没好气地嘟囔着,狗日的咋都打不光!
       店里杂七杂八的活儿基本上都由芹花一个人来做,杨老板不停地叫唤着芹花的名字,芹花来客人了,芹花倒茶,芹花端饭,芹花送客,芹花快把桌子抹一抹,磨蹭啥呢,手脚放麻利点儿……唯独收钱这件事,杨老板不怎么叫芹花,在钱上他一向是很谨慎的。也许芹花干活儿太用心的缘故,抑或是思想总不能完全集中起来,开头的半个月里,竟连着打碎了人家几只碗碟。对于这种事情,芹花心里害怕极了,第一次是抹桌子时,抹布角无意中一带,就把一只茶碗扯到地板上了;第二次是洗涮的时候,碟子明明抓在手里,却像一条溜光水滑的大扁鱼那样难以掌控,哧溜一下蹿了出去,哗啦一声碎成一片白光。对于这两次失手,杨老板把粗短的八字眉整整拧了两个下午,她希望杨老板能狠狠骂她两句,可他就是皱着眉头坐在柜台后面一言不发,好像一门心思在等待她再一次犯错。
       芹花干活儿便加倍小心,端盘子端碗手抓得紧紧的,擦桌子时左顾右盼,生怕再犯类似的错误。可越是谨小慎微,越是诚惶诚恐,事情就越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后来那次有点儿严重,是端给客人的一碗鸡蛋拌面和一碗面汤,她还没从厨房的窗口端出来,就听见杨老板在前厅里一声声唤她,嫌她动作太慢,说人家客人都等不及了,这种情况其实并不能怪她,可每次客人等不及了冲杨老板发火,杨老板都会粗声大嗓地喊她,嘴里带着火气,好像是她在厨房里故意磨蹭着不肯出来。那天芹花急急忙忙用盘子端了客人的面和汤,一路小跑着出来,眼看要到客人的座位跟前了,脚底下却踩到了一片客人吐的肥肉片,整个人便趔趄着滑出去,盘子里的面和汤全朝客人身上飞过去,她当时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半天眼睛都不敢睁开。这回芹花心里很清楚,自己得卷铺盖走人了。看着杨老板给客人一个劲儿点头如捣蒜作揖赔不是的可怜相,芹花心里难受得要命,把自己恨得跟仇人似的,恨自己没用,恨自己不小心给老板惹了祸。
       当时杨老板的脸色的确很难看,像被人打肿了似的,青一块紫一块的,好话说了几卡车,贴了辣子又贴油,好歹赔了客人洗衣服裤子的钱才了事。杨老板不停地摇着他的胖脑袋,又不停地叹气,好像做生意赔了血本。奇怪的是,杨老板还是没有冲芹花大光其火,自始至终他只晃着脑袋重复一句话,现在的人啊。芹花不知道,老板是在说她,还是在说那位客人,她吓得不敢吭气,专等老板张嘴撵她走了。可是,这天眼看到了傍晚,繁忙的饭口也过去了,杨老板也没有提让她打铺盖卷的事,这让她觉得极不踏实,觉得饭馆里遍地都是那种油腻而又险恶的肥肉片,一不留神就会踩在脚下让人打滑。老板什么也不说,芹花心里更加的七上八下,终于干完了这一天的活儿,连地板都擦得一尘不染。
       
       又过了一会儿,两个厨子都相继走了,店里就剩下她跟老板了。杨老板一直低着头在柜台里拨拉算盘珠子,她有点儿无所适从,捏着脏兮兮的苍蝇拍在饭桌中间晃来晃去,半天也打不着一只苍蝇,关键是她蹑手蹑脚的,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出,心里一直在想老板肯定要跟她算账的事。杨老板终于从柜台上抬起头,芹花立刻瑟缩在墙角一动不动,心里怦怦打鼓。老板淡淡地说芹花时候不早了,他人就径自走到门口,往外跨脚时他又补充了一句,早早睡吧,明天还得起早呢。芹花整个人便僵在那里,觉得自己一定是听差了,她想老板肯定在说,你还不赶紧走,想吃了包子等汤啊,而且打明天起你再也不用来了。但是,芹花分明听见卷帘门被老板从外面哗啦啦地拽下来,然后是锁孔嘎嘎地拧动着,她已经看不见老板那张阴沉了一整天的脸。
       芹花晚上就是睡在这里看店的。店里有一张很窄的折叠床,睡觉前移开两张桌子,再拉开折叠床,铺上被褥就行了。杨老板每晚离开时,都是从外面锁好卷帘门,直到第二天早晨门才打开。杨老板离开后,芹花又站着发了很长时间呆,觉得腿脚都酸了,才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下来。越想越感到蹊跷,她想不出老板不撵她走的真正理由,是想让她留在这里好好干活儿将功折罪,还是等到月底新账旧账一起算?实在想不明白,人就烙饼似的睡不踏实,店里那种饭菜味简直根深蒂固,细闻起来,四周的墙壁、天花板、地板,甚至就连吊在顶上的风扇叶和所有的桌椅腿儿,也都有股饭馊味,弄得她鼻孔发涩。
       在家时觉得那个家简直就是火坑和坟墓,人一旦走出来了,又禁不住要常常想家。主要是想家里的娃娃,娃娃那么小不点儿就没了妈,一想到这里芹花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刺了一下,痛得钻心。芹花一闭上眼睛,那张嫩嫩的小脸蛋儿就在她怀里圆乎乎蠕动起来,小手儿也在她的乳房上抓摸着,惹得她鼻子一阵酸楚,泪水不知不觉把被褥浸湿了一大片。
       四
       爱国到“乐得来”吃面,其实也是想看一眼芹花的。杨老板对爱国似乎很客气,连声招呼着芹花给爱国让座倒茶上小菜。爱国抽空跟芹花说了几句话。爱国问芹花在这里还适应吧,芹花点头,爱国又问她觉得辛苦不辛苦,芹花摇了摇头,爱国还想问什么,杨老板已经在柜台那边扯着嗓门喊芹花了,她赶忙转身走开。
       饭是芹花给端上来的,不知怎的,爱国拿筷子扒拉来扒拉去,好像一点儿胃口也没有,觉得这回面比以前做得难吃多了。爱国转过头想把芹花再叫过来说几句,却发现杨老板的目光正从玻璃柜台上射过来,好像正监视着自己。爱国觉得别扭,只好把嗓子眼儿里的芹花二字又咽了下去。一个男人的直觉告诉他,老板对他似乎有一点儿戒备。后来芹花送爱国出门时,爱国愤愤地说,这个胖家伙咋这么爱使唤人,我看他是一刻也不让你闲着!芹花一笑,说,你别这么说,其实我们老板人挺好的。
       渐渐地跟后厨的师傅们混熟了,芹花听他们说杨老板对她很不错的,若换成以前的几个女服务员,早让他开掉八回了。为此,芹花更是觉得工作来之不易,她多少有点儿感恩戴德的意思,所以她得好好珍惜这份工作。一个月很快就干满了,到了发工钱的那天,芹花拿到了预先说好的三百五十块钱,这无论如何让她感到意外。按她原先的推测,老板怎么也得扣掉那些损失费吧。可是,杨老板竟一分钱也没少给她,好像早把那些事情给忘掉了。非但这样,杨老板露出宽厚的笑容,他说,好好干吧芹花,亏不了你的。这就让她更加忐忑不安了。
       晚上别人都走了,照例是老板留下来锁门。因为没有别人,芹花就想找机会跟老板说说她自己的想法。她先钻进卫生间,假装方便,蹲在那里把老板刚才给她的工钱全掏出来,又认真点了一遍,一分不少,确实是三百五十块。她掂量了再三,从中抽出一张百元的,尽管挣这点儿钱对她来说确实不容易,可她还是把这张百元票子攥在手里,又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芹花没有想到,卷帘门竟然已经拉下来了,她以为老板走了呢,正在疑惑之际,杨老板从后面的厨房悄悄地走出来,手里端着个盘子,里面有两碟凉菜,一碟是切好的牛腱子肉片,一碟是拍黄瓜,见芹花愣蒙蒙地望着他,老板解释说他忽然觉得肚子有点儿饿,想吃点儿东西再走,就端着手里的盘子径自在前厅找了张桌子坐下来。
       老板倒好两杯啤酒,说芹花你在我这干了一个月,来,今天就算我敬你一杯。芹花很是吃惊,她压根没想到老板会给她敬酒。老板见她不接,就站起来把那杯酒硬塞到她手上。老板说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我这个人很重情义的。说着,一仰脖子把一杯酒都喝光了。芹花一只手端着那杯酒,一只手在桌子下面攥成拳头。老板又为自己倒满了酒,端起来依旧看着芹花,那意思像在说你怎么不喝呀。芹花被那目光逼得实在没有办法,就侧过脸抿了一口,老板还是不满地盯着她的嘴,目光带着一种强迫的意思。芹花因为想着要把另一只手里的东西还给老板,像是需要鼓足勇气,才憋住气一下子喝了大半杯,连着咳嗽了几声,脸都涨红了。老板的目光终于和缓些了,不再死死盯着她看。芹花象征性地用手捋了捋喉咙,然后起身把一直攥在手里的百元票子双手擎到老板面前。老板的酒喝了一半,怔了怔,奇怪地看着芹花。芹花说老板这钱你收着吧,我给店里添了那么多麻烦。老板听完,看看钱,又瞅瞅芹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下把芹花给笑蒙了。
       老板当然没有接那一百块,而是很大度说,那算个啥,开馆子的哪天还不打碎个把碗碟,都要像你这样的赔法,我早都富得流油了。芹花就有点儿不知所措,那钱给也不是,自己揣着也不是。老板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笑着说芹花你要是有这个心,就陪我好好喝两杯。芹花的手指犹疑着,慢慢地又一根一根攥起来,那张百元票子都出汗了,像一片刚从水中捞出的树叶。这天老板走得很晚,有点儿醉醺醺的。芹花也是红头涨脸的犯晕,她多少有点儿担心,怕老板这样出去有个三长两短的。她一连声问老板你没事吧,你还能不能走呀,千万别在路上摔跤了。老板也冲她一个劲儿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临走前,老板从钥匙串上取下一把钥匙拿给芹花。老板说,芹花这是卷帘门上的钥匙,现在我给你一把。芹花完全是受宠若惊的样子,半天也没敢去接那把亮闪闪的东西。老板边打嗝边说,芹花,你一定得拿着,你不拿,我可要多心了。芹花嗫嚅着说,我才刚来,老板你还是给别人吧。老板不再说什么,却猛地一把抓过芹花的手,将他那肉墩墩的胖手以及那把清冷的钥匙紧紧地摁在她手心里。杨老板说,你是个好女人,我不是傻子,能看出来,钥匙交给你,我放心。芹花整个人便蒙住了,好像听不明白对方的话,又好像杨老板说的全都是醉话。
       五
       爱国装修上的事情近来不太顺。他们在一家干活儿,正着手往倒推一堵隔墙的时候,泥瓦工强子不知怎么搞的,一铁锤下去墙没怎么着,却把自己的两根脚趾头齐刷刷地砸扁了。医生也晃着脑袋说不好救,骨头都稀碎了,残疾恐怕是落定了。泥瓦工强子那只脚确实肿得比老牛腿还粗,连窝也动不了,躺在医院里没日没夜呻吟着。强子的女人就一趟一趟来缠磨爱国,好像强子下半辈子都要由爱国养活着了。
       一波未平,偏又遇上了另一桩烦心事。替强子掏了住院费,又要给业主垫付材料款,爱国最近手头就紧巴巴的。他上门跟以前装修过的一家业主要工钱,一开始算好的三万块,干活儿的过程里业主陆续支付了一万来块材料款,并打下欠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剩余的款等验收合格后一次性付清。可是,一拖好几个月过去了,爱国也上门要过几回,每次去了人家不是说手头紧,就是让他再多宽限几日。爱国面软,心想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也就不计较什么。哪知这次登门再要,业主一反常态,硬说他们用的材料有问题,油漆涂料味道大,甲醛含量超标,说家里好几盆值钱的花都蔫巴巴的没了筋骨,眼看都要死了;还说小娃娃成天嚷着头疼,经常流鼻血,学习成绩下降。总之,有一千条理由等着爱国,不但工钱拿不到手,人家还口口声声要去法院告状。爱国一点儿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双方吵了个脸红脖子粗,险些动起手来,问题就是解决不了。
       
       爱国从业主家里憋了一肚子火气跑回来,强子的女人就像瘟神一样鬼使神差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了。
       强子女人说爱国兄弟,俺家强子疼得拿头直撞墙哩。
       爱国正没处解气,就气冲冲回敬她一句,我也想拿头往墙上撞呢!
       强子女人撅着嘴说爱国兄弟,十指连着心哩,他在医院里几天都不吃不喝的,人眼见快瘦完了。
       爱国说谁叫他举起锤子砸自己的脚,长着眼睛用来出气的?活该他!
       强子女人就窝着嘴不说话了,像是在憋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她果然呜地一声号起来,她一号起来就没完没了,好像她男人已经在家咽气了那样悲痛欲绝。
       爱国最见不得女人这样。强子女人哭天抹泪的,他心肠又软了。爱国从裤兜里掏出一团手纸塞到女人的眼窝跟前。那纸立刻缩成湿湿的一小团。
       爱国说哭啥哭嘛,不就是砸了脚趾头嘛,离他的心脏还远着呢!
       说到这,爱国竟由不得自己苦笑起来。爱国又把手伸到屁股后面的裤兜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递给强子女人。
       爱国说,回去给强子买只土鸡炖上,好好给他补补身子。
       强子女人犹豫了一下,她用潮湿而又浑浊的目光打量着爱国,最终还是果决地接过钱匆匆走了。
       爱国看着女人消失在楼道里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回老家奔丧的工匠还没回来,拉肚子的刚刚好一点儿,干活儿腰来腿不来的,狗日的强子偏偏这阵子又砸坏了脚趾。这两天爱国连着跑了几趟劳工市场,也没找上特别合适的工匠,装修就进展得慢吞吞的,老牛拉破车样没了以往的生气。没一样事情是顺顺当当的,连爱国都有点儿灰心了。
       爱国垂头丧气地从他们干活儿的楼群里走出来,刚走到街口,就被摆地摊的算命先生挡住,非要缠着给他相面。爱国本来是不信这一套的,可人若走了背时运,难免对自己有点儿疑神疑鬼的。爱国只好原地站定,让相面的上下打量了他一通。算命先生煞有介事地说,老弟印堂发亮,双目走神,双鬓灰暗,今年命里要犯桃花,凡事得三思后行,切忌女色啊。
       爱国听了觉得实在荒唐,桃花运?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扯淡。他想自己这辈子恐怕就是没有那种好运气。算命先生又问爱国想不想请他给帮忙破解一下,爱国立刻听出对方是想让自己掏腰包,他忙摇摇头说,算了吧,我这人不太信算命。于是随手扔下两块钱转身就走,已经走出老远了,他依稀听见算命先生在后面喊他,老弟,老弟,你回来呀,算不对我可分文不取。爱国没再搭理他,头也不回地匆忙走开了。
       因为心情不好,爱国这一整天只喝了几口水,啃了半张干饼子。上午钱没要着,下午他干脆又去劳工市场转悠,工匠倒是碰到一两个,可是心都太黑,也不知手艺咋样,反正张嘴就要千儿八百块工钱,他想还是再等一半天吧,说不定这两天,回家奔丧的工匠也该回来了。回到住处,天快黑了,房东过来告诉爱国,下午有个女的来找过他。没等爱国细问,房东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就是上个月你领回来的那个女的,人长得怪水灵的。爱国这才知道,是芹花来过。爱国不清楚芹花为什么找她,想了想又骑上车子出去了。
       到了“乐得来”,没看见芹花,也没有吃饭的客人,只有杨老板一个人在柜台后面噼噼啪啪打算盘,看来很快就要关门了。
       爱国走到柜台跟前问芹花在不在,杨老板好半天才慢悠悠抬眼皮扫了爱国一眼,然后像是跟爱国赌气似的说,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你介绍来的这个女人到底是咋回事?
       爱国一时愣住,不明白老板为什么这样问他。没等爱国开口,杨老板又说,昨天我店里进来一个男的,猴了巴唧的,进来就跟芹花拉拉扯扯的,说是要让芹花跟他回去。
       爱国大吃了一惊,这么说是吴鞍生进城来找芹花了……杨老板快告诉我,芹花是啥时间走的?
       杨老板不再拨拉算盘珠子,他一只手掌又开始在发顶上一遍又一遍摩挲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爱国真的有点儿着急了,他见不得对方此刻的那种不紧不慢,所以他就用手指响亮地敲着玻璃柜台,那她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啥话啊?
       杨老板回头瞥了爱国一眼,像是对他有怨气似的说,我啥都不知道,你最好别来问我,中午她说要出去一趟,一道金光就不见了,我到现在连个人影儿也没见着呢!害得我只好自己给客人端盘子!
       从饭馆出来,爱国人有些恍惚,走出老远才意识到,来时自己是骑了自行车的,返回头再找那辆车子,竟不翼而飞了。爱国摸了一会儿口袋,钥匙也不在身上。这才回忆起来,刚才自己只惦记着去饭馆里见芹花,根本没有给自己的车子上锁。真他妈的,人要是倒了霉连喝凉水都硌牙!
       六
       杨老板跷着双脚,手里努力往上举着一根铁钩子,去够卷帘门的拉手。他人长得肥胖,个头又矮,每次抬起脚跟拉这该死的门都显得很费劲儿。他好不容易把门拉下来一半,刚停下歇口气,没等再接着往下拽,身后就被什么硬物撞了一下。他未及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种更加锋利凶狠的力量早顶在他肥厚黏湿的腰间。那里早已虚汗淋漓,忽然又被顶得钻心疼,汗水便迅速汹涌起来,本来松懈下来的腰肌,立刻绷得紧邦邦的。
       他还从来没碰到过这种可怕的事,以前倒也听说过,谁谁的店被强盗打劫了,抢走了多少钱和物,还听说过抢银行的事,可都是听说而已,像传奇故事。本来,他完全可以早点儿关门回家去的,晚上一过八点基本上没人进来吃饭了。可是,刚才爱国来过一趟以后,又让他改变了主意。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担心,芹花手里有他店门的钥匙,万一她跟白天那个瘦男人一起跑回来,还有那个什么爱国,他们仨合起伙来,把店里值钱的东西搬走,到时候他怕是哭都没有眼泪。可说心里话,芹花来他店里一个多月,确实手脚勤快吃苦能干,人也比较受看,给他帮了很大的忙,他甚至已经觉得,店里现在有点儿离不开这个乡下女人了。
       杨老板打一开始就有点儿怀疑,芹花弄不好跟那个叫什么爱国的有一腿,说不准她是为他才进城打工的。白天那个瘦猴样的男人上门来纠缠芹花,杨老板虽然没有直接出面干预,但凭借他的观察,似乎得到了更进一步的证实,芹花必定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那种女人。因为当时是中午,正赶在饭口上,芹花跟那个瘦男人拉扯得很厉害,杨老板生怕影响到他店里的生意,就不客气地对芹花说,你跟他有啥事,还是出去说吧。所以,后来芹花到底跟那瘦男人说些什么,杨老板一点儿也不清楚。他只是透过玻璃窗,看见芹花一直很激动地摇着头,两只手也很激烈地比划着,而那个瘦男人一直试图要将芹花带走,他们在外面至少纠缠了有半个来钟头。再后来,芹花又一个人进来了,眼圈红红的,鼻尖也亮晶晶的,很委屈的样子,她跟老板请假的时候,悄悄解下腰里的花布围裙,揉成一团放在玻璃柜台上。
       此刻的情形是,杨老板乖乖地被人从后面顶回到店里,然后又让那个人顶着,从里面拉下了那扇刚才只拉了一半的卷帘门。这阵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了,街上冷冷清清的,几乎没什么行人。店门又从里面被拉死,就彻底跟外面隔开了。杨老板简直吓傻了,腿肚子比面条还软,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而实际上,站在身后顶着他的人根本不需要他开口说话,在卷帘门拉上的一刹那,对方早就将他摁倒在地,并且用一只膝盖死命顶压在他的腰杆上,他的嘴脸和前胸紧紧贴在油腻而又肮脏的地板上。随即,他的手脚被一段早就准备好的绳子捆得结结实实,并且是四只手脚反捆在一起的。他几乎不敢太用力挣扎,因为自始至终,那把锋利的东西一直架在他肥硕的脖颈上。
       这种时候,除了巨大的恐惧和钻心的疼痛攫住他之外,他唯独还能感觉到的就是,对方似乎不想立刻要他的命——他们(他已经无法准确估计出到底进来了几个人)一定是冲钱来的。他被捆住以后,接着就被一条围裙裹住了眼睛,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正是芹花离开前放在柜台边上的那条围裙,除了饭菜的味道,他依稀嗅出一种来自女人身体的特殊气息。紧接着,一团馊臭难闻的抹桌布又堵住了他的嘴。与此同时,他身上衣裤的所有兜都被翻了个遍,这一整天的营业额,外加自己的零用钱,一共将近一千块,全让掏走了。
       
       这种时候,他什么也看不到,耳朵里听到的只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响,还有杂沓的脚步声在店里来来回回穿梭,偶尔,凳子被咣当一下撞翻在地,桌子腿吱吱乱叫,酱油壶或醋罐子哗啦一声落地,摔得粉碎,一股浓浓的酱醋味在四周弥散开来。最后,店里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打劫的已经逃走了,但他还是被捆绑着躺在地板上,甚至连嘴巴里的抹布也原封未动。他听到那种非常刺耳的哗啦声,店里的卷帘门被忽然拉开,然后又迅速地拉合下来,里面漆黑一团。
       直到这时,杨老板才慢慢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尿了一裤子,身子下面一滩湿冷,尿臊味夹杂在酸溜溜混浊的空气中,难闻得要命。他鼻子一酸,鼻孔像狗那样抽了抽,喉咙里沉闷地呜呜起来,犹如一只困在陷阱里的狼,不同的是他身体太胖了。
       七
       这一夜爱国老做梦,梦见自己在老家的一片麦地里,撵一只灰毛长耳的兔子。那兔子只有三只爪子,却一弹一弹蹦得飞快,每次快要抓住它时,都让它狡猾地挣脱了。爱国在后面穷追不舍,兔子在前面一蹦一蹦地颠,它还不时地回过头冲爱国做鬼脸,后来好不容易快逮住它了,却冷不丁从草丛里钻出一条五花蛇来,咬住了他的手指头。那蛇的嘴一张一张地,比簸箕口还宽,转眼就把爱国的整只胳膊吞进肚子里去了……就在这时,一通急促的敲门声把爱国从噩梦的床上拽了起来。
       强子女人丧门神样把头从门缝塞进来,一脸凄惶,张嘴就向爱国要钱。
       强子女人说,医院里催得急,今天无论如何得再去交费,要不然人家就不给强子治疗了。
       爱国迷迷糊糊站在门口打着哈欠,强子女人嘴巴不停地叨叨着,一股很浓的口臭直冲爱国而来。
       爱国惺忪着睡眼说,咱们住院那天,不是一下子就交了两千块吗,那么多钱还不够使的?
       强子女人便堆出满脸的苦瓜相,絮絮叨叨地说,人家大夫说那点儿钱连住院费怕都不够,见天的又得吃药,又得打针,又得挂吊瓶子,还一趟趟地去拍片子,兄弟你说说咋够使嘛!
       爱国锁着眉头说,那你倒说说让我咋办,我要是变成一棵摇钱树就好了,我要是再开个银行就更好了……难道你们身上就拿不出一点儿钱吗?凭良心说,你家强子出事,有没有他自己的责任?总不能说是我叫他去砸自己的脚的!
       强子女人听了,好像母羊吞下了一口生花椒,一下子憋住了气,半天不再吱声。忽然,脸皮一拧又呜里哇啦捶胸顿足地号啕起来,一个劲儿哭丧说她命苦说她男人活该。
       她这一哭闹就没完没了了,很快惹得院里的其他房客纷纷从门缝探出脑袋张望,一时间怨声载道的,大伙儿的美梦都让这个女人给搅黄了。爱国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局,每次说到实际问题,这个女人都要使出最后的杀手锏。
       爱国用双手胡乱刨了刨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模样多少有点儿凶蛮,他终于忍不住瞪着眼睛吼起来,行了行了!他妈的就知道哭!哭有尸求用!要是能哭来钱花,我也想找个地方美美哭他一鼻子呢。
       强子女人暂时被爱国镇住。她还从来没见过爱国发脾气的样子。
       爱国蹲在门槛上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先回医院去吧,我再给你们想想办法。
       强子女人狐疑地望着爱国,本来还要说点儿什么,嘴角动了动,终究胆怯地一步三回头,蔫缩缩地走开了。
       爱国回屋,从床垫子下面翻出一张农行的存折,盯着看上面的阿拉伯数字,只剩下不足五千块钱,这些钱是他存下来万不得已时应急用的。
       这几年爱国在外面挣的钱,差不多都花在给家里翻盖房子和添置家具上了。虽然他跟老婆没什么感情,可毕竟夫妻一场,女人又给他生了一双儿女,自己出门在外,全靠老婆在家操心老小,他总得想方设法把家里的日子过得比别人强些吧。还有,去年秋天老父亲在城里住过一次医院,老人肚子里长了个拳头大小的瘤子,疼得饭也咽不下去,他好说歹劝把父亲接进城里做了个切除手术;今年开春老丈母娘过世,他又拿出一笔抬埋费。说一千道一万,人家强子毕竟是为他干活儿,而且强子这人平时很踏实,干活儿肯卖力气,指给一条道能埋头走到黑的。现在人家躺在医院里受罪,爱国嘴里发了一通牢骚,心想还是不能见死不救的。
       早晨银行刚一开门,爱国就跑进去取了一千块钱揣在身上,然后回到自己的住处,把折子在床垫底下重新藏好,又风风火火出了门。昨晚自行车丢了,他只好埋头步行。爱国打算先去他们最近正在装修的那家,把今明两天要干的活儿给工匠们叮嘱一声,再看看还需要买些什么材料。
       到那里敲了半天门,拳头都砸痛了,在里面睡觉的工匠才慢吞吞爬起来,给他开了门。爱国气不打一处来,他在乱七八糟的楼房里转悠了一圈,发现前两天布置的活儿只干了一半儿,打了半截的隔墙还要死不活地停在那儿,那些早该钉好的木龙骨也没钉完。爱国说多会磨洋工啊,眼望半天晌午了,一个个还在睡大觉,还能不能干,不能干趁早言语一声!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木工,觍着老脸蹭到爱国跟前,抓耳挠腮地说这月工钱拖了有些日子了,大伙手头紧得很,这两天连抽的烟也买不起了,顿顿饭就啃干馍馍,哪有力气干活儿。
       爱国无奈地放缓语气说,不是我成心拖着,强子在医院里哪天不得百十块花销,业主欠的款一时又收不回来,你们好歹再宽限几天,我保证一分钱不少你们!
       老木工听着,无声地垂下灰蓬蓬的脑壳,使劲儿咂巴一只烟屁股。那烟头眼看烧到老木工手指头上了,夹烟头的几根手指颜色焦黑焦黑的,看得爱国心里微微一颤。
       爱国不想再说什么,说什么都是假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最简单的道理,没有钱拿工匠们就没心思干活儿。换了他也是同样的。
       爱国自然知道这些出门打工的都不容易,他们一个月累死忙活就是为了那几个血汗钱。这样想觉得自己很窝囊,就转身一甩门走了出去。往楼下走的时候,爱国拿定主意,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去业主家把那笔余款讨回来。这钱实在是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这里真要揭不开锅了。
       从居民楼的楼门洞里摇摇晃晃走出来,爱国决定直接去趟医院,再给强子交上几百元治疗费。外面白花花的阳光还没来得及沾到身上,爱国脚下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扫,他扑通一下就跌倒在一堆灰尘里。与此同时,一圈浓荫围拢过来罩在他身上,从阴影里伸出五六只手脚,矫健而又强劲地将爱国制服了。
       爱国的脑门儿接连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好几下,脑子里顿时昏昏沉沉的。额头那里渗出一丝清凉的感觉,就像一条条小虫子那里慢慢蠕动,疼痛中又有几分难以忍受的奇痒。没等爱国做出任何反应,有一只手已经迅速准确地从他屁股兜里掏出了那一沓钱,爱国这才意识到问题不妙。他连声叫嚷道,你们这是干啥呀,你们找错人了,你们别拿我的钱,那是救命的钱!
       阴影们正沉浸在首战告捷的喜悦当中,根本没人理睬他的叫喊。爱国像土拨鼠似的被七手八脚摁压在地上,不能动弹。正当爱国痛苦不堪的时候,他听见那圈阴影中终于响起一个义正词严的声音,人赃俱获,把这狗日的带回去!
       随即,爱国缩在地上像一团灰头土脸的行包,被几只坚硬的皮鞋尖使劲儿踢了几脚,又被几只手粗野地拎起来,夹小鸡似的提溜到停在一旁的一辆警车上。汽车发动了,警报器立刻呜啊呜啊奏起了嘹亮的凯歌。
       爱国忽然有种绝望的感觉。
       八
       杨老板看见芹花走进店里的时候,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那时,外面的天色逐渐昏暗下来,从柜台的方向可以看见,街上来往的那些车辆,有的已经打开了车前灯。灯光一会儿直直地照过来,一会儿又拐着弯儿照过去,让外面的街道看上去有一些神秘莫测的味道。这两天,杨老板受了惊吓,特别是前天夜里,简直就是地狱,被人捆了整整一宿,胳膊腿脚差点儿捆断了,幸亏店里的厨子早晨来上班时发现并解救了他。这种时候,杨老板就像惊弓之鸟,正准备早早关门走人。
       
       上午杨老板去过一趟辖区的派出所,是警员过来把他带走的,说他们逮住了犯罪嫌疑人,叫他去辨认一下。杨老板是从一扇四四方方的铁窗户往里瞧了一眼,的确是当初介绍芹花来他店里的那个男人,国字脸,厚嘴唇,烧成灰也认不差。不过,杨老板一时还拿不准,那晚是不是这个男人用刀子顶着他后腰,对他实施打劫的,因为,整个过程他都没机会看清楚坏人长什么样,所以,昨天报案的时候他就跟警察说过,有两个可疑的男人,这两个人都跟他的店员芹花有密切关联。
       后来警察问到他的时候,杨老板很犹豫地用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光秃的发顶,警察严厉地提醒道,你要看清楚,到底是不是这个人?杨老板点点头,又往铁窗户里瞅了一眼,他摇了摇头,模棱两可地说,人是这人,可我也不清楚是不是他干的。警察很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说,是不是他干的,你说了也不算,那是要取证的,我们有办法叫罪犯招供!杨老板当即便不敢再吭气了。
       所以,此刻,杨老板看到芹花从门外风尘仆仆进来,他顿时僵在柜台里面,拨拉算盘的手指无可名状地颤抖着,仿佛打劫他的强盗突然又闯进来兴师问罪,更像警匪片里的上演的那样,活该,谁叫他要去报警。杨老板稍微让自己镇定了一下,嘴唇嗫嚅着,你……你……你咋才回来呀……我以为你不干了。
       芹花不无愧疚地走到柜台跟前,不停地喘着气,脸和脖子湿津津的,上衣紧紧贴在身上,胸口那里的起伏着两团浑圆且十分好看的东西。杨老板都看在眼里,心里就不经意间漾动了一下。
       这时,芹花喘着气说,老板真对不住,我这两天回了趟家,耽误你做生意了。
       杨老板样子还是有些慌张和木讷,他说,耽误倒谈不上,只是,你咋说走抬起屁股就走了,起码该跟我说一声吧,我还替你担着心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杨老板的目光始终在芹花脸上扫来扫去。他确实有点儿紧张,头顶心直往外冒虚汗,后背全湿透了。这种紧张也不全是芹花给他带来的,而是从那晚的遭遇直到此刻,这种感觉并没有彻底消除。
       芹花倒跟没事人似的,她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汗,自己在靠近柜台的地方找个凳子坐了下来。芹花说家里娃娃病了,我着急就回去看了一眼,老板我一定把这两天的活儿都补回来,你该扣多少就扣多少,我没意见。
       杨老板被芹花这种无知而又唐突的模样完全搞蒙了,他仔细盯着芹花的脸,观察了好半天,也没发现芹花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这让他感到不可思议,感到更加紧张。难道说这里发生的事情她一点儿也不知道?杨老板终于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一直走到门口很谨慎地朝外面望了望,门口时不时有过往的行人。他仔细瞅了一会儿,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家伙,其实,他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人正在他店外踅摸,特别是那个一直再没露面的瘦猴样的男人。
       杨老板一转身,见芹花径自朝后面厨房去了。他立刻又变得高度紧张起来,想了想,还是果断地跟了进去。却见芹花正端着一只面碗从锅里往外盛面汤,没等盛满,她就端起来咕咚咕咚大口喝起来。看来,她确实渴极了。杨老板紧绷着的那根神经,又一次松懈下来。
       杨老板的确暗自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比如,现在的状况他该怎么处理才好?要不要赶快去报警?还是当机立断,把她轰出店去?或者,先想办法把她稳住再说?等等,杨老板简直感觉到自己就要崩溃了,他这辈子从来没遇到这么棘手的问题。
       没等杨老板最后拿定主意,倒是芹花自己先开口了。芹花进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模样一下子变得清清爽爽的,不再是先前那种汗流浃背的样子,眉眼之间透着几分俊秀,看来她还很认真地擦了擦上身,衬衫最上面的两粒扣子也解开着,露出粉白粉白的一圈脖颈。不知怎地,杨老板看见芹花这样从卫生间出来,心里忽然有种怜香惜玉的情愫在微微波动。他甚至在想,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轻易相信,眼前这个女人会伙同别人打劫他。
       杨老板正在那里举棋不定,却听见芹花说老板你早点儿回去歇着吧,放心,这里有我呢。杨老板就不知说什么好了,连连点着头犹犹豫豫往外走。卷帘门是他们俩一起用力往下拉的,一个在门外,一个在店里,共同用力,谁也不说话,就像多年的夫妻俩那样,非常默契地完成了一天当中的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情。
       不过,杨老板还是多了一个心眼儿,毕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他又从外面给卷帘门上了锁。这样一来,他才觉得万无一失了。
       九
       吴鞍生是听村里一个经常四处跑生意的人谝闲时说起的,那人说几天前在县城一家饭馆里见过他家芹花,当时吃饭的人太多,没来得及跟她搭话。所以,吴鞍生后来才一路寻上门来的。
       其实,芹花离开家对吴鞍生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他的心思根本没放在芹花身上。芹花在家只不过是吴鞍生的出气筒子,他随时不顺心了就拿芹花来撒撒气。村里老老少少都怕了吴鞍生,谁见了他都得提防一二,特别是他被放出来以后,村里人都不怎么答理他的,远远看见都跟见了瘟神似的躲闪着走开。村里人家经常丢这丢那的,丢了任何东西都会毫不犹豫地怀疑到他头上来。大家伙(包括爹娘老子)成天都防贼样防着他,他一时又戒不掉那个毒根子,难免要挖空心思想法子弄钱。
       后来吴鞍生在城里找到芹花以后,先没鼻子没脸责怪了芹花一通,然后非要拽上芹花跟他回去,说她在城里给家里丢人现眼。芹花当然不会跟他走的,芹花说她靠双手和力气挣钱,没有丢过谁的人。他后来说娃娃病了,他是特意来城里找她回家的。这一招还真灵,关键是吴鞍生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娃娃整夜整夜哭,不好好吃饭,瘦得皮包骨头了,爷爷奶奶头发也都快愁白了,怕她回去晚见不到娃娃了。芹花听了眼泪就掉下来了,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回去呢,她虽然不得已离开的家,可娃娃是她心头肉呀,她没有一天不惦记着自己的娃儿。
       那天下午,芹花也是临时决定要去找一下爱国的。杨老板发给她的头一个月工钱除了添置几样必要的生活用品外,身上仅剩下不到两百块了,芹花想给老人娃娃买点儿东西捎回去,另外再多买点儿娃娃平时头疼脑热之类的药带上,显然她的钱根本不够,想来想去,还是想朝爱国张这个口。可后来去爱国那里扑空了,爱国人不在,吴鞍生又跟在屁股后面像催命鬼似的,她只好坐上了回家的长途汽车。当时车票都买好了,汽车马上就要出站,吴鞍生却突然捂着肚子叫唤起来,他说自己可能吃坏了肚子要急着上厕所,上了一趟刚回来,又嚷着要去,如此往返几趟,最后,他捂着肚子呻吟着,让芹花先走,说自己随后就赶回去。芹花回家心切,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只好先上车走了。
       娃娃确实有点儿感冒咳嗽,但并没有吴鞍生说的那么严重。芹花带回去的治感冒咳嗽发烧的药,真就派上了用场。本来芹花打算第二天就要返回城里,可一见到娃娃,心肝宝贝地疼爱不够,白天夜里抱在怀里一刻也没松手。倒是吴鞍生连个影子也再没见着,芹花对这个男人也早看开看淡了,说心死也不为过,她也就见怪不怪。她甚至没有跟公公婆婆提起吴鞍生去城里找她的事,让老人们误以为她是太想娃娃了,所以才临时回家来的。
       这阵子芹花人看上蔫蔫的,她一坐长途车就犯晕,路上吐得稀里哗啦的。再加上跟娃娃匆匆见面又匆匆分开,人难免有些失神和伤感,情绪很低落。杨老板走了没多久,她就打开折叠床躺下了。这一觉睡得死沉。
       天不亮,杨老板就行色匆忙地赶过来了。他几乎一夜没怎么睡,老是觉得不塌实,又有点儿后悔。他恨自己言不由衷和优柔寡断,按他原先的想法,即便芹花再回店里,他也绝不会再用她的。可是,昨晚芹花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心就莫名地软了,后来完全丢失了自己的原则,他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有赶芹花走,而且还将她留在店里过夜。他想自己也许是在引狼入室,以前没有芹花这个女人的时候,他的饭馆开得好好的,连丢几块钱的事情也很少发生过,偏她来了一个多月,就让他撞上那么倒霉又那么恐怖的事。
       
       不必敲门,他手里有钥匙,况且,他就是想来看一眼,有点儿临时抽样调查的意思。他轻手轻脚地将卷帘门拉开一道缝,刚好够他钻进身去。因为卷帘门没有彻底拉开,店里光线非常暗。杨老板眯缝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能看清楚些。折叠床就摆在靠近玻璃柜台的墙边,芹花好像睡得很安详,依稀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杨老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立刻叫醒她,而是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他想近距离地看看她。他发现这个女人熟睡时的样子很安详,眼睛微微闭着,嘴唇轻轻合拢,一只手搭在小腹上,另一只自由地摆放在耳鬓边,手指有些松弛,又有点儿想在黑暗中抓住什么的意思,胸口有节奏地一上一下起伏着,那对很明显的突起在昏暗中有种跃跃欲试的味道,活像两只蜷缩着身子的白鸽,正在呼之欲出的微动着。杨老板又一次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某种动荡了,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咝咝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在里面慢慢地燃烧起来了。
       凭心而论,他这个人是有几分好色的,每天只要进他店里吃饭的女人,特别是那些年轻貌美的大姑娘小媳妇,从来没有逃出他的视线。他不动声色地坐在柜台后面,目光穿过几层玻璃,总能准确无误地投射到女客人的身体上,可以说她们的胸脯和屁股被他一览无余。像芹花这样的乡下女人,他更多看重的是她们身上表现出来的踏实勤快和朴实,这些品质会直接反应到他的生意上,会让他财源广进生意兴隆,他可不想花钱雇一个花瓶一样的女人中看不中用。可他第一眼看见芹花的时候,还是被芹花不俗的容貌和有些忧伤的气质吸引住了,怎么说呢,这个女人跟他以前雇过的所有女工是有区别的,她不那么土里土气,相反,身上有一点儿出淤泥而不染的味道,还有,她的眸子里隐藏着躲躲闪闪的羞怯,像惊惶的母兔子那样若即若离,一点儿不像结过婚生过娃的女人。总之,当初他之所以会一口答应用她,不是一点儿没朝那种方面想过。
       但是想归想,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身体里的那种可怕的咝咝声,他用一只手象征性地捂住嘴,生怕让她听见那种古怪而又突兀的声音。但他又确实感到难以捉摸,他对她的那种感觉几乎是漫不经心的,似乎打一开始就有了。杨老板在街上开饭馆以来,店面更换过两次,碰到过很多像芹花这样的从乡下来城里务工的女人,还有一些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也有长得漂漂亮亮的,可他向来都很平静,没有非分的想法。更多时候,他只把她们看作是服务员或打工妹,甚至没有性别之分,都是给他店里干活儿的伙计。而唯独在这个芹花身上,他发现自己总会产生一些很奇妙的感觉,那种感觉说来就来,有点儿荒唐和猝不及防。比如此刻,他本来是心存疑虑跑来店里查看一番的,生怕芹花会伙同别人把他店里的东西搬走,可一旦看到她这种样子,他内心的忐忑顿时消除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难以言说的焦虑开始折磨他。
       她看上去太疲倦了,得让她好好睡上一觉。这样想时,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谨慎的小伙计,而她摇身变成了自己的女老板。于是,他悄悄地从卷帘门底下钻出去,又轻轻地把门拉下来锁好,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瞎转起来。晨风迎面灌进他的领口,空气的味道很清爽,街上的人和车渐渐多起来,杨老板大口大口呼吸着,样子有些贪婪,人就显得很惬意,仿佛一下子把这几天的烦恼都忘却了。
       其实,杨老板多少还是懂得一些破财免灾的道理的。
       十
       爱国从里面出来,已是两个礼拜以后的事了。这俩礼拜时间比两年还漫长,爱国眼看快急疯了,长了一嘴的燎泡,眼珠子血红血红的,嗓音沙哑,胡子拉碴,一副凶犯样。
       急也没有用,人家问他,每次爱国都说我真的啥都没干过,我是冤枉的,那钱是我从银行取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那家农行查嘛。可是,警察却说,你最好放老实点儿,我们从不冤枉好人,有人证明那晚事发前你是去过“乐得来”的,柜台有你的指纹,地板上有你的脚印子,这些你能拿嘴赖过去吗!爱国说我是去过那家饭馆,我去那里是找我一个老乡,人没找着,我还把自行车丢掉了,不信你们去问那个胖老板。警察又说,少贼喊捉贼,先好生交代自个儿的事是正经。爱国说求求你们把我放出去吧,我不在装修队怎么办呀,强子的脚砸坏了,还等着我给送住院费去呢!警察厉声说看来你小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这种时候爱国只好闭嘴。后来,事情就有点儿不了了之的意思,然后就像当初一样莫名其妙,爱国又莫名其妙地被他们放了出来。当然,人家没有把那些钱还给他,说是非要等到以后结案的时候,再另外通知他。
       爱国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可是,没处喊冤,也没有时间喊冤,这些天他的心里都烧出火苗子来了。爱国出来辨了辨方向,直奔他们装修的地方去,敲开门才发现,里面干得热火朝天的,并没像他原先想得那样停工。可等他再一看,六七个低头干活儿的工匠,全是陌生的面孔,他一个也不认识。一问才知道,人家业主早就把他的那几个工匠撵跑了,又重新换了另一拨人。爱国人一下子瘫软了,一屁股跌坐在刨花堆里,半天也没站起来。里面有一个年轻工匠跟强子是同乡,都是从甘肃天水过来的民工,以前跟爱国见过一两次面,他跟爱国说,你这一出事,可把人家强子坑苦了,因为交不起医药费,他们不得不出院躺在家里,强子那只脚现在还没好利索。爱国一筹莫展,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说不出是啥滋味,倒霉事净让自己遇上了。
       爱国回到住处没多大工夫,房东就闻声跑过来敲门,见了他不像以前那么客气,横眉竖眼的样子,看爱国时连眼皮都是朝一边斜耷拉着的。房东说以为你出不来了,这阵子好多人问着要在这租房子住呢。爱国就明白人家的意思了,赶紧答应明天一早就把房租交上。哪知房东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你在这住着,叫别人怎么住呀。话已经说得很露了,爱国明白人家是要赶他走。爱国本来想解释两句,可没等他张开口,房东就砰的一声摔门走了。
       天擦黑的时候,芹花忽然慌慌张张赶来了。下午派出所民警去过一趟“乐得来”,例行公事地将案子的情况跟杨老板说了一下,意思是经过他们进一步调查,抢劫犯还没有落网,而且,很有可能会在附近继续作案。警察让杨老板一定要时刻保持警惕,遇到特殊情况立刻报案。警察跟杨老板谈话的时候,芹花正好在前厅拖地,听到他们几次提到爱国的名字,她就不由地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芹花也是无意中注意到杨老板的,他表情似乎有点儿怪,目光跟芹花接触时有点儿躲躲闪闪,像是要逃避什么。而且,这当间杨老板一会儿叫芹花赶快给警察倒茶,一会儿又让芹花去旁边的商店买一包好点儿的烟,说是给警察同志抽。芹花刚买回来烟,他又指派芹花说冰箱里好像没有芫荽了,让她赶快跑一趟市场。等芹花从市场买东西回来,两名警察已经走了,她也不敢多问什么。可是,芹花打开冰箱的时候,忽然发现里面的芫荽至少还能用三四天呢。回过头再想想先前杨老板的样子,芹花心里顿生疑窦,越发觉得杨老板有点儿反常。
       继而,芹花又隐隐觉得,警察的到来肯定跟爱国有很大关系。这样一想,芹花感到非常紧张,一只眼皮子扑扑直跳,她不知道爱国到底跟杨老板会有什么瓜葛。但芹花想起来一件事,就是上次她从老家回来,杨老板几次三番跟她打问爱国的事,她只当是杨老板好奇,就把爱国的情况简单跟他说了说,她还说爱国是个好人。她记得杨老板当时说过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提醒她以后跟那种人打交道,得多长一个心眼儿。事情越想就越觉得蹊跷,后来芹花终于跟杨老板请了假,说她肚子不舒服得很,想出去买点儿药吃。杨老板犹豫了一下,目光狐疑地盯着她看。芹花没等他批准,就匆匆忙忙离开了饭馆,好像肚子疼得憋不住了似的。
       芹花来的时候,爱国正躺在床上瞪着俩眼珠子发呆。一听外面是芹花的声音,爱国一骨碌翻身起床下地开门。爱国蓬头垢面的样子把芹花吓了一大跳,她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刚想转身走开,却被对方的一只大手给紧紧拉住了。
       
       芹花当然知道,拉住自己手的男人就是爱国,这世上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数被爱国的大手牢牢抓住的那种感觉。所以,一进屋,芹花的泪水就跟小雨点儿似的不停落着。刚才在路上,她走得飞快,走着走着,就不由地一路小跑起来,心怦怦乱跳,差点儿被迎面来的一辆自行车撞倒,赶到这里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爱国当即把芹花拉进屋里,又随手关好房门。屋里灯光昏黄,芹花借着惨淡的光线仔细打量爱国,眼前这个落魄的男人,跟她刚进城时见到的爱国判若两人。到现在为止,没有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爱国的事也包括“乐得来”饭馆的事,她还都蒙在鼓里。
       芹花难过地望着爱国,急切地问,你这到底是咋了呀?
       爱国对芹花苦笑了两声,说,也没咋的,就是稀里糊涂地被弄进去,吃了几天大锅饭呗。
       芹花嗔怪道,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呢!
       爱国说看你眼睛红的,还跟过去一样,心里一有啥事就知道哭鼻子抹眼泪。
       芹花知道自己失了态,急忙用手背揩揩眼睛,狡辩说,谁哭了?人家是眼睛在路上进灰尘了……
       不用猜爱国也明白的,芹花心里还惦记着他,要不然她不会急成那样,所以他并不去说破。爱国就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跟芹花讲了一遍。爱国愤愤地说,狗日的不去抓抢劫犯,偏拿我当了替罪羊。芹花坐在床沿边,静静地听爱国说话,眼睛自始至终像母牛那样湿漉漉的,一只手压在大腿下面,一只手轻轻地抠着自己的裤线。爱国依稀记起当初他俩不得不分开,两个人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坐在场院的一垛很高的麦秸堆上,芹花好像也是现在这个样子,一只手压在腿下,一只手不停地抠着裤线,眼泪默默地流淌,那时他的心都快要碎了,那时爱国连死的心思都有了。
       爱国一口气讲完,芹花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她突然站起身来说,我知道是谁干的了!爱国也被她恍然大悟的模样怔住。没等爱国刨根问底,芹花已经若有所思地说出了爱国想知道的答案。
       芹花盯着爱国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他,准保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呢?爱国看了看芹花,也大吃了一惊。于是,芹花就把那天吴鞍生来找她,以及后来在车站里吴鞍生突然闹肚子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芹花又说他连自己的亲娘老子都不放过,何况外人呢!
       爱国想了想说,怀疑归怀疑,法律还是讲证据的,芹花你又没有亲眼见他作案,总不能因为怀疑,就去把吴鞍生抓起来,扭送到派出所吧。
       爱国嘴里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吴鞍生毕竟还是芹花的丈夫,不看僧面看佛面。
       芹花内疚地说都是我连累了你,我那天要不去找你,你也不会来店里找我,害得你白白吃了那么大一个亏。
       爱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笑嘻嘻地说,这说明我确实欠你的情嘛,连老天爷都要想法子惩罚我一下子呢。
       芹花听了,眼泪悄悄滑下来。
       十一
       连着好多天,杨老板整日都吊着阴郁的脸子。一会儿说趁这阵闲着你把地再拖一拖;一会儿说芹花难道你看不见,大门的玻璃上净是苍蝇屎和手印子;一会儿又说冰箱里豆腐没了,芹花赶紧跑一趟市场。芹花忙得团团转,杨老板还是吊着脸子坐在柜台后面,多一句话也不跟芹花说,好像一张嘴就要指派芹花干这干那的。一开始芹花也没太往心上去,杨老板让她干活儿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来店里打工,人家给她饭吃给她工钱,还让她有地方睡觉,她感激还来不及呢。
       这天晚上,杨老板自斟自饮地在柜台后面喝了会儿闷酒,临走前打着酒嗝儿对芹花说,你那把钥匙先给我,我的丢掉了,想再去配上一把。芹花赶紧把钥匙从兜里取出来还给杨老板。杨老板没有立刻接钥匙,而是盯着芹花的脸细细打量了一下,然后话里有话地说,芹花打你来以后,我没亏待过你吧。芹花吃了一惊,以为人家是要辞退她呢,忙说,杨老板是个大好人,我这心里老过意不去的,不知咋报答呢……没等芹花说完,杨老板忽然把芹花那只拿着钥匙的手捏住了,芹花下意识地一缩,没有躲开,钥匙和手都被对方捏紧了。芹花的脸顿时红了,心跳得十分厉害,无疑,这是她进城以后碰到的最尴尬的事情。杨老板的手肥厚敦实,感觉不到骨节的存在,被他抓着好像是被一团肥肉包裹着,让人发腻,简直就透不过气来。慌乱之中,芹花还发现杨老板的眼神跟以往不同,似乎有点儿邪气和蛮横,再加上从他嘴里和鼻孔不时喷出来的酒气,冥冥中让她感到害怕。
       好在这时,门口来了一个叫花子,一双黑糊糊的手如魔爪一般趴在玻璃上,一张脏兮兮的黑脸也门神样紧贴在门上,正像一只黑猩猩一样往里面窥视着。芹花用力从那肉包子一样的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手指好像黏湿黏湿的,有点儿疼,钥匙当啷一下滑到地板上。芹花慌慌张张地说,来来讨吃了,我去看一下。芹花转身时听见杨老板有些恼火地嘟囔着,这些家伙没完没了的,别给他东西,让他快滚。芹花像是没有听清杨老板的话,又像是故意要跟杨老板抗争一下,她从裤兜里摸索出一角钱毛票,把门拉开一道缝,将手里的毛票塞出去。叫花子冲芹花乜斜着,只有眼白像野地里钻出的骨头样白森森的,让她感到一丝胆怯。芹花说给你拿上走吧。叫花子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轻慢地瞅了瞅她手里的皱巴巴的毛票,突然发出一声古怪的冷笑,同时,一口白唾沫从那张肮脏的嘴巴里直啐到台阶上,唾沫带着浓烈的臭味,星星点点的像是粘在芹花的脸上了。芹花侧脸躲闪之际,隐约听见那个讨饭的转身离去了,他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哝着什么。芹花的手慢慢垂下去,那张毛票也跟着无声无息坠落了。
       杨老板并没有去捡那把掉在地上的钥匙,芹花弓下腰去捡时,听见杨老板在旁边自言自语,那种人,哼,可怜得过来吗?现如今好人难做啊,你好心还不是要做驴肝肺的……芹花觉得杨老板的话有点儿阴阳怪气的。但她还是默不作声地将钥匙递给了杨老板,这次杨老板没有再伸手去接,而是很奇怪地叫了声芹花,好像她离他很远似的,然后停顿了一下说,我一直没把你当外人,这店门的钥匙我也从来没给过下面乱七八糟的人。芹花有些迷惑,她一时没有听明白杨老板的意思。杨老板又瞅了一眼芹花,声调忽然变得亲和了许多,他说,钥匙我明早就去配,回头照样给你一把。芹花不置可否,把手里的钥匙轻轻地放在柜台上。杨老板看着芹花,然后用一只手在柜台玻璃上翻过来又翻过去把玩着那把钥匙,嘴里说,芹花自从你来这以后,生意比以前好了些,我也打算从这个月起把你的工钱涨到四百块。芹花的表情有点儿木木的,半天才像回过神,她说多谢老板。杨老板说谢啥谢,你干的好嘛,这是应该的。又叮嘱说,芹花往后别老板老板地叫,叫我杨大哥吧,叫老板多显得生分呀。芹花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有些别扭地挤了句,那我就谢谢杨大哥了。杨老板听她改口叫他,便哈哈一笑,那张胖脸立刻就变成刚刚出笼的肉包子了,脑顶心油灿灿的一圈亮。
       卫生间原先就有一只简易的铁皮水箱,据说电线烧坏了一直没再用过,几天前杨老板忽然心血来潮,他让芹花给他打帮手,不知怎么鼓捣了一阵子,就修好了。杨老板只对芹花一个人说,你住在这里,洗个澡也方便些。杨老板还当面给芹花示范过,比如怎么往里加冷水,怎么开电源,还有绿灯亮水就烧好了,断开电源就能洗澡。杨老板给芹花讲解时,芹花莫名地感到一阵面热耳烧,心里添了几分感激。芹花进城后在外面的公共浴池洗过一两次,觉得怪难为情的,那么多女人全都光着身子,在里面扭着屁股走来走去,奶子在眼前颤悠,一点儿也不害臊。每次芹花都把两只胳膊紧紧地搂抱在胸口,尽量将一双乳房掩藏起来,好像生怕让别人看了去。其实,那些洗澡的女人谁看谁呀,都埋头只顾着挠头搓身冲水,浴池里又雾气弥漫的,根本看不清楚,只是芹花自己很介意,她真的很不习惯那样众目睽睽的,把自己身体的秘密公之于众。所以,后来晚上店里关门后,芹花总要钻进卫生间认认真真擦擦身,在饭馆干活儿,身上每天都汗津津油腻腻的不清爽,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饭菜和油烟味,睡觉前若不好好擦一擦,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觉也睡不香甜。
       
       下午杨老板叫芹花去市场买东西时,她顺便给自己买了一瓶味道很香的洗发水和一块舒肤佳香皂,当时手里提着满满的,她就顺手把东西塞在菜兜子里了,结果回到店里一忙乎起来,就把洗发水的事给忘了,后来还是杨老板开冰箱的时候不经意发现的。刚才杨老板临走前,突然把东西还给她,他还笑着打趣芹花,下次你该不会把自己也放进冰箱里吧,说得芹花很不好意思。杨老板又叮嘱她说,水箱里我已经帮你添满了水,睡觉前你可以好好冲个澡了。这阵子店里除了她再没别人,芹花就想洗澡了。
       也就一刻钟后,卫生间传出“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的电子音乐,听起来干巴巴的,就像脱了水的花草那样刺耳难听,杨老板说过,水烧好了机器就会自动唱歌,她赶忙脱了外面的衣裤拿上洗发水和香皂钻进去。里面空间非常狭窄,墙角里还放着两把拖布一只红塑料桶和一些不怎么用的杂物。她两条腿分开站在蹲便池的两侧,细密的热水从莲蓬头喷洒到身体上,水流从身体直泻下来,声音很响地砸落到便池里去,好像落入了不知底的深渊。芹花的嘴咝咝地叫着,她微微闭着眼睛,双手有些陶醉地在自己身上搓揉起来,面颊,脖颈,乳房,小腹,屁股蛋,腿,这些部位在水雾中仿佛得到了空前的释放,随着她的手指不断地摩挲,身体仿佛渐渐地丰腴起来,像熟透的果实饱满而又鲜亮。她很仔细地洗了两遍头发,又在身上打了一遍香皂,丰富的泡沫使她变得臃肿起来。
       芹花几乎快忘了留在身上的几处伤痕,那都是在家里吴鞍生耍无赖时对她拳打脚踢留下的不堪回首的印记,疼痛早就消失了,连印痕也变得模糊了,除此之外,不幸的婚姻生活好像再也没给她带来一丝一毫的慰藉。此刻,她的样子多少有些顾影自怜,眼前又浮现出见到爱国时的一幕一幕,爱国用力拉她的手,爱国看她时那种有情有意的眼神,还有爱国说过的每一句话……芹花几乎不敢再往下面想,爱国的样子总是挥之不去的,但那又能怎么样呢,如今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可芹花又不能不想,毕竟她以前是喜欢过他的,毕竟他们曾以心相许过,现在他乡偶遇了,心间难免会生出许多感慨来。那天她去见爱国,后来她还陪着他一起出去吃饭,然后爱国又要坚持送她回店里,一路上两个人并排走着,谁也不说话,直到分手前,爱国猛地拉住芹花的手。芹花有点儿惊慌,湿润的双眼闪烁着羞怯的光,她只看了爱国一眼,就垂下眼皮想挣脱那只大手。可是,爱国丝毫没有松开她的意思,反倒越发抓得紧了,紧得她都感到痛了。这痛不是痛在表面,不是痛在皮肤,而是一下子就抵达了她的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这种痛里似乎又搀杂让她欲罢不能的东西,仿佛过去的情分又在这种痛感中死灰复燃了。倏忽之间,这痛又转变成了一股甜蜜的力量,变成曾经拥有过的苦涩的恋情,这让她感到忐忑不安。爱国却看着她一字一句说,芹花以前我欠你实在太多了,从今往后我要好好待你。当时,芹花一句话也没说,她害怕听到这种话,又像是根本没有听懂似的,她弄不明白爱国为什么要对她那样说。这话似乎分量太重,由不得让人疑惑,她又怎么能承受得起呢?这样胡思乱想着,澡也就洗完了,整个人仿佛渗透了水,心情也变得潮乎乎的。
       芹花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从卫生间走出来,拖鞋一踩就在脚下发出痛苦的嘎吱嘎吱带着水声的噪音。外面黑咕隆冬的,因为卷帘门拉着,街道上的灯光全被遮挡了,店里仿佛与世隔绝,有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森感。偶尔,从街上传来一串汽车喇叭声,仿佛一群哑巴竭力嘶吼出的声音,听起来也是含含混混的。她明明记得,刚才自己进卫生间洗澡前,外面的灯是开着的,这阵子不知怎地却熄灭了,也许灯管烧坏了吧。芹花只好借着从卫生间透出的一点儿亮光,慢慢摸索着往外边走。还没等她完全适应这种黑暗,仿佛有一股凉风忽然平空旋起,很突兀地从身后朝她袭来。她身上本来还湿湿的,头发还在滴水,浑身一下子就激起一层麻麻的鸡皮疙瘩。
       十二
       好不容易才把装修队的烂摊子重新撑起来,除了强子之外,其他几个工匠都表示乐意回来,但前提条件是,爱国得先把欠他们的工钱如数给付。爱国没有难为大伙,想让马跑得快,又不给马吃草,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
       强子女人看上去苦大仇深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爱国还没来得及上门找他们,她就丧门神样缠磨上爱国了。无非是说爱国把她家强子害苦了,强子的脚到现在还下不得地,更别说干活儿了。爱国愤愤地说照你的意思,强子下半辈子就赖给我了。强子女人说反正我一个女人家养不活他。爱国探了探强子女人的口气,哪知这女人心肠黑得要命,给他来个狮子大张口,非要爱国赔两万块钱,还说一根脚趾一万块,够划算的。爱国肺子差点气炸了,这不是敲竹杠又是什么,回过头又让人给强子女人递话,说以前的医药费都算他的,最多能赔两千块,多一分也不可能,而且这还是看在强子跟他干了一场的份上。强子女人很快就把话传回来,说少一分钱都不行,要不他们就没完。爱国说,驴日的吓唬谁呢,老子是长大的不是吓大的,大锅饭老子也不是没吃过。
       撂下强子的事暂且不提,这些天爱国成天四处跑着揽活儿,还得低声下气上门讨要工钱,活儿倒是很快揽下一家,可那一万多块至今也没着落。那家业主简直是个铁公鸡,爱国好赖的话说尽,人家就是一口咬定,装修材料甲醛含量超标,而且,还堂而皇之地拿出一份盖了大红戳的证明材料给爱国看,仿佛捧了尚方宝剑,谁也拿他们没办法。工钱要不回来,手头又急等拿钱开工,爱国这些天焦头烂额的,吃不进饭,睡不着觉,实在没辙了,爱国才打算回一趟家的。
       家里也不是一点儿钱拿不出来,这些年爱国除了给家里盖房子添置摆设电器外,每年过年都要给老婆留下几千块钱,让存着给娃娃们上学用。为了赶时间,爱国搭了最早的一班车,那时天还灰蒙蒙的,路上正好又迷糊了一觉,天亮以后就到了镇上,下了车再步行半个多钟头,就能远远看见村子了。说起来县城离家也就百十里路,可他确实很少回来。爱国回到家,老婆娃娃还在屋里睡觉,院里静悄悄的,老人因为瞌睡少,早早就起来在院里活络筋骨。自从去年爱国接父亲进城做了肿瘤切除手术,老人身体明显比以前好了,看上去精神矍铄。父亲见爱国突然回来,先是欣喜了一会儿,接着就唉声叹气满腹心事的样子,爱国赶紧搀着老人一起回屋说话。
       刚一进屋,父亲像是迫不及待又很神秘地问他,你是不是为那个女人的事专门赶回来的?爱国一听有点儿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自己的行程父亲怎么会感兴趣?父亲继续沉着脸说,爱国不是爹大清早要数落你呢,那个女人的事你少插手吧,最好连她家里你都别去,你也为你老婆好好想想,这些年你在外面忙乎,她在家又带娃娃又下地干营生,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吧……爱国越发听不懂了,爹的话听起来没头没尾云遮雾罩像痴人说梦,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半天也找不着个调儿。爱国一头雾水,他不得不打断了父亲的话,爹你说的都是哪里的话,我在城里也是为这个家,啥这个女人那个女人的,爹你是不是听到啥闲话了?父亲摇了摇头,又叹口气说,唉,说来那闺女真是个苦命人儿,当初我和你娘死活不乐意你们俩好,就是老觉得她没有个旺夫相,人又瘦又白不说,脸上看着也不那么喜色……你看看果不其然,才三十几岁的人,说走就走了!
       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父亲说的那个女人竟然是芹花!父亲说芹花把命丢在城里了,尸体前天晚上被吴家运回来,芹花爹娘哭天叫地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不叫人揪心啊。一开始,爱国死活也不相信,他跟芹花最后一次见面也就是一个礼拜前的事,怎么会突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呢?这些日子里爱国因为忙着装修队和要工钱的事,确实没再去“乐得来”见芹花。而且,这中间爱国又重新搬了一次住处,主要原因是原先的房东不想让他住了。爱国本来打算等忙过这一阵子,再好好找芹花聊聊。爱国一直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心里话没有跟芹花说呢。可不承想,他刚一进家门就当头挨了这通晴空霹雳,好长时间爱国都没反应过来。或者说,打死他也不能相信,芹花死了,这怎么可能,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能说没就没了呢?
       
       但是,事实很快就证明,父亲所说的千真万确,芹花的确出事了。老婆见到爱国的头一句话跟父亲几乎同出一辙,她说我就猜着这两天你要回来一趟。爱国很奇怪地看着自己的女人,有种恍惚的感觉。老婆一边忙着给爱国准备吃的,一边唠唠叨叨地说,你回来我也没啥意见,毕竟过去你俩好过一场的,该去送一送,我不是那种小心眼子的人,再说,这些年都熬过来了,我啥时候跟你计较过,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是女人就有女人的难处呀。爱国闷头闷脑地趴在桌前吃着早饭,味同嚼蜡,一点儿胃口也没有的。老婆自顾自地说着话,仿佛是好不容易见到丈夫终于能一吐为快了。爱国心里很不好受,不知道是为了芹花,还是为女人如此宽宏大量,也许,二者都有。有关他跟芹花的事,这些年爱国还是头一回听自己的女人这样平静地说起来,事情好像一直暗暗藏着掖着,似乎谁都不愿意轻易提起来,可是现在,当芹花的噩耗传来时,这个话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拉开了,爱国心里不无愧疚,好像这些年既对不住芹花,又对不住自己的老婆,或者说,两个女人都因为他的原因过得不快活。
       吃过早饭,娃娃们也该去上学了,爱国几乎没有来得及跟儿女说什么话,只是象征性地摸了摸他们的脑袋和脸蛋,小家伙们对于他的不速而至还有点儿陌生和胆怯,在他跟前躲闪而又扭捏着,老婆就在一旁笑着说,你再不回来,娃娃都该不认识你了。爱国心里又是一阵莫名的内疚,是啊,这一双儿女也一天天长大成人了,迟早该懂事的,自己一年到头回来一两次,对娃娃们来说确实太少了,这对他们太不公平了。这样想着,爱国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看过几下的女人,这个当初依照父母之命不情不愿娶进家来的女人,并非一无是处,恰恰相反,她身上有很多让他感动的东西,比如:她的贤惠、善良和此刻表现出的大度,等等,在这个异乎寻常的早晨都突如其来了,爱国有些应接不暇。老婆出门前叮嘱他说,我到镇上扯块帐子去,你先在家好好歇会儿,村里谁家办丧事咱们都要去送块挽帐表示表示。也许没睡好觉的缘故,爱国脑子一个劲儿犯晕,老婆的话让他感到异常茫然。他不置可否,更没有坦白自己回家是想拿点儿钱开工用的,好像已经默认了此行就是专程为芹花跑回家来的。
       芹花的葬礼很隆重,他们请了十来个阴阳道士和六个人的响器班子,吹吹打打的喧闹声在村子上空盘旋不绝。本来,老婆非要陪爱国一起过去祭奠,见爱国愁眉苦脸的样子,老婆就不再坚持了,她很通情达理地说,要不你自个儿去吧,我还要给老人娃娃做饭吃呢。爱国还是呆呆地坐在屋里不动,后来老婆硬把他推推搡搡弄到外面,说帐子都扯好了,你就去送一送她吧,免得她一个人走得太冷清了。女人说这话时,眼圈奇怪地红了起来。爱国依旧像个木头疙瘩似的,后来经不住老婆的一再劝说,终于拿着老婆买来的挽帐出了家门。其实,不是爱国不想去,而是他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就跟恶作剧似的,他根本无法接受。骑着车子从家里出来,一开始他蹬得很慢,犹豫不定,故意磨蹭着,渐渐地离芹花婆家的村子近了,那种悲切苍凉的吹打和痛哭声的节奏越来越清晰了,它们像一群幽灵不停地追逐撕扯着他的心,他才逐渐意识到这一切已然不是噩梦了,他终于拼命蹬着车子往前赶路了。
       爱国忘了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过去跪在亡人灵前的。
       芹花的遗像就摆在眼前,香火的烟雾在她脸上缭绕着,芹花的目光似乎穿过丝丝缕缕的烟雾看着他,仿佛有许多话要对他说。这该是很早以前的一张相片,经过临时放大,看上去有些模糊,但爱国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芹花,是那个白白净净的芹花,是青春尚在的芹花,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该是结婚以前的她,有些忧郁,还有一丝憧憬。爱国的眼泪跟着就哗哗地流出来,爱国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流过一滴泪了,他真想大哭一场啊。
       突然,有只手从后面薅住了爱国的衬衫领子,刺啦一拽,衣服好像被撕开了。爱国确实有些悲伤过度了,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人还木木愣愣地僵硬地跪着,就被那人按倒在地上,接着是一通拳打脚踢。打他的那个男人一边打一边骂,狗日的,你还有脸来,都是让你调唆的,人都让你害死了,你还敢来!灵棚跟前顿时一片混乱,唢呐和鼓乐声暂时停下,女人和孩子们的哭声也消失了,很快就有些人七手八脚地跑过来拉架,爱国的鼻孔正滴滴答答往下流血。打他的人总算被一伙人拉拉扯扯挡开了,那人戴着一身重孝,在人群中一跳一跳地叫喊着,像一只咆哮的猴子。都别挡我!我非宰了这狗日的不可,是他硬把我老婆害死的!没有他我老婆在家活得好好的……爱国这才明白过来,动手打他的人正是芹花的丈夫吴鞍生。
       这时,爱国多少有点儿后悔了,也许自己真的不该来。
       十三
       回到城里的当天下午,爱国径自奔“乐得来”去了。
       无论如何芹花的死跟他是有直接关系的,当初若不是他介绍芹花去“乐得来”找活儿干,也许芹花不会这么快就走上黄泉路的。尽管除了吴鞍生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站出来指责他,包括芹花的爹娘老子,大伙都默认了芹花就是不小心被电死的事实。而且,那天他也隐隐听参加葬礼的人提过,说芹花并没有白白死掉,她变成吴鞍生家的一棵摇钱树,她死了,人家饭馆一下子就给了吴家好几万块赔偿金。这些说法让爱国感到更加茫然。或许,正是吴鞍生那天当众给他的那通粗暴的拳脚,让爱国从惶惑中有一点儿清醒。根据爱国以前从芹花嘴里所了解到的吴鞍生,再跟灵棚里大打出手的那个瘦男人对比,多少是有一些出入的,仿佛不是一个人似的,在爱国的理解中,吴鞍生不像是那种死了女人就会丧失理智的人。恰恰相反,吴鞍生的表现应该是无所谓的,麻木的,甚至还应该有些窃喜的成分,因为他从来没有把芹花当作一回事,而芹花的死又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实惠,他干吗要跟爱国摆出一副仇深似海的样子?换句话说,当初芹花若是不从家里跑出来,迟早也会被吴鞍生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对于一个六亲不认的吸毒鬼来说,还有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他做不出来的!
       坐车返回城里的途中,爱国一直在胡思乱想。事情往往如此,什么都不发生,人也就不用多想,现在一旦静下心来仔细一琢磨,情况就有点儿不同寻常了。爱国去了“乐得来”,才知道饭馆已经关门好几天了,卷帘门上歪歪扭扭贴了张手写的告示:本店暂停营业。纸片被太阳晒得发白了,四角往里卷起。爱国跟附近的几家店铺打听了一遍,都摇头说不太清楚。爱国觉得奇怪,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竟没有一个知情的人主动说起。最后,爱国又回来缠着“乐得来”隔壁那家杂货店的老板,他给老头儿敬了根烟,又故意拿话套对方,爱国说明自己是干装修活儿的,杨老板以前欠他一千来块工钱,总要不回来。杂货店老板这才一边吸着烟,一边打量着爱国说,要钱的是孙子,欠人家钱的倒成了爷,这世道真越变越坏了!这样随便聊了几句,杂货店老板忽然记起一件事,他对爱国说,大概十天前隔壁饭馆有个女的过来跟他借手钳子和改锥。杂货店里确实有这两样东西,只卖不外借,因为大伙是街坊邻居,又是一个年轻女人向他开口,他犹豫着还是借了。不过借去老半天也没还回来,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后来天黑了要关门,他才不得不上门讨要。他进去时看见饭馆胖老板正跟借东西的那个女的面对面坐着,桌上开了几瓶啤酒,还摆着菜啦肉的,女的脸上红扑扑的,一看就知道喝了酒的。胖老板见有人进来眼皮都不抬,就很不耐烦地说都关门啦不卖饭了,杂货店老板当时一肚子气,他气哼哼地说谁稀罕吃你的饭,借人家东西还要让人上门要。那个借东西的女招待急忙站起来,红着脸一连声地跟他道歉,说她忙忘记了,真是对不住得很。说到这里,杂货店老板撇着嘴对爱国说,老汉我一看那个情形就明白了,老板跟个女招待一起喝酒,孤男寡女的你说还能有啥好事呢?唉,如今世道真是变喽!放在过去,这就算是搞破鞋……要让拉出去游街的!
       
       说心里话,这些不是爱国想听到的,听了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回想以前几次来“乐得来”见芹花,印象中杨老板是有点儿怪怪的,好像不大喜欢他来找芹花,他俩往往拉不上两句话,芹花就被老板大呼小叫地支开了。杂货店老板再没有提供别的情况,他甚至还不知道里面死了一个女人,只以为杨老板的饭馆开不下去,或是欠债溜走了,本来这种事见怪不怪的,昨天还是卖衣服鞋袜的地方,今天就有可能改开火锅店。可是,爱国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冥冥中感到芹花的突然死亡也许不会那么简单的。杂货店老板的话虽然让爱国有些反感,他不愿意别人随意诋毁芹花的清白,可又至少证明了一点,这也许纯属一个男人的直觉:爱国总觉得杨老板对芹花是不是好的有些过头了。
       爱国安顿好装修队的事,抽空就去一趟“乐得来”。有时中午去,有时下午去,一天,两天,三天,直到第五天的晚上,老远就瞧见“乐得来”的卷帘门留了一道很宽的缝隙,里面的灯光透到门台阶前,爱国像发现了新大陆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弯下腰就把卷帘门使劲儿给推上去,随着那种刺耳的哗啦声一响,从里面走来一个人,却不是杨老板,爱国根本就不认识对方。那人板着面孔隔着铝合金玻璃门跟爱国搭讪。那人说他是这里的房东,爱国问他知不知道杨老板人在哪,那人说他的房子并没有直接租给杨老板,也就是说杨老板也是从别的租家手里转租来的房子,而且,原先的租期早已经满了,房东现在有权利把自己的房子收回来。爱国再想打听什么,房东已经很不耐烦地扭头走开了。又过了一天,爱国再去,门上已经贴出了对外的招租启示。这种时候,爱国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四周找不到出口,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其实,类似的事情以前他也遇到过,一年多前爱国给一个临街的店铺装修,工程眼看快收尾了,房东却突然跑出来横插一杠子,理由是租房的人至今还没付清租金,所以必须停工,当时简直叫他哭笑不得。
       自从得知芹花出事后,爱国几乎夜夜都被噩梦纠缠着:有时梦见芹花孤零零地在雨天里赶夜路,穿过一片树林子时突然遭雷击了,身体都烧焦了,吱吱地冒着白烟;有时又梦见一大堆毒蛇疯狂地缠住芹花的脖子,她的脸憋得比茄子还黑紫,嗓子里连一点儿声音也喊不出来;还有一次,爱国梦到他跟芹花并排走在老家的一段土木桥上,他们俩还互相挽着手,走得好好的,有说有笑,突然桥塌了,眼看芹花掉进河里,他伸出手去拉,却只抓住了芹花的一条丝巾。天亮时爱国忽然回忆起来,过去他跟芹花好的时候,自己确实给她送过丝巾,颜色竟然跟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爱国被那些可怕的梦折磨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很多时候他又觉得那都是芹花托给他的梦,而以前他确实从来没有梦到过这些恐怖的画面。
       爱国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他犹豫了再三,终于下定决心去上次拘留过他的那家派出所。民警们似乎已经忘了曾经抓过他这么个人,爱国先说他是来要钱的,他把上次的经过跟警察讲了,人家帮他查了查记录,然后告诉他案子还没了结,钱的事还不能处理。像抖包袱一样,爱国这才言归正传,他说自己还想举报一个重要情况。值班民警抬头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尽管讲。爱国说辖区“乐得来”饭馆几天前出过人命,一个乡下来打工的女人惨死在里面,他怀疑是饭馆的人干的。民警严厉地打断他说,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有人证和物证吗?案发当时你在现场吗?爱国摇摇头。不过他马上又说,饭馆老板人都不见影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为啥突然关上门跑了?民警反问爱国怎能确定里面死的是个女人。爱国就把他回家的所见所闻一股脑儿讲出来。民警听完说道,你不是警匪片看多了吧,既然是被电击死的,当事人双方又进行了私了,所里也没接到任何报案,俗话说民不告官不纠,你连这个起码的道理都不懂吗?!爱国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蔫蔫地离开了派出所。
       这天正在装修的楼里又发生了一件事,强子女人领了她的一大帮老乡,趁爱国不在场的时候,把电锯气泵手枪钻这些值钱的装修工具,外加几十张水曲柳板全部拉走了,工匠们拦都拦不住,双方差点儿打起来。强子女人临走撂下话,说冤有头债有主,谁叫爱国不赔强子的营养损失费。爱国压根没料到强子女人会给他来这么一手,离开那些工具,活当下就干不了了。工匠们一个个大眼儿瞪小眼儿,就等着爱国回来拿主意呢。爱国想都不想就冲出门去找强子算账。哪知强子一见到爱国,竟咧开大嘴号啕痛哭起来。爱国大声骂,你狗日的膀子吃硬了,你还有脸给老子哭!强子躺在床上哭得像个娘们儿,爱国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这间黑糊糊的小屋简直比猪窝还脏,空气中弥漫着尿臊味,锅碗盆罐扔得满地都是,被褥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一堆破破烂烂的脏衣裤横七竖八搭在一只凳子上,桌子上放着几块干饼子和两包方便面,饼子看上去已经硬得像石块了。强子后来在爱国的劝说下终于不哭了,他抽抽搭搭地跟爱国诉苦。强子说他的女人不是个好东西,见他腿脚落了残疾,就跟一个老乡勾勾搭搭好上了,而且已经好些天没回他这里来了,桌上的吃食还是他自己一瘸一颠出去买的,没人给他做饭吃,他只能瞎凑合。强子说他这辈子彻底毁了,连女人都不要他了,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爱国满腔的怒火渐渐熄灭了。后来他无奈地拍了拍强子单薄的肩膀头说,好兄弟,啥都不说了,往后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汤喝。
       十四
       几天之后,爱国又搭车回家了一趟。不过这次他没有回自己家,而是悄悄地去了芹花的婆家。很多时候,爱国觉得芹花分明还活着,活在他的每一个黎明和夜晚,活在一次又一次的梦境当中,黑夜里芹花遭受着种种难以想象的劫难,他却总是爱莫能助痛心疾首,而在黎明到来以后,芹花又像一缕清风悄悄地离开了他,去了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但空气中还弥散着她的气息,那是记忆和往事的味道,是曾经那段恋情散发出的苦涩而又甜蜜的味道。正是这种挥之不去的气味,让爱国久久难以释怀,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自从很多年前他喜欢上芹花以后,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对她牵肠挂肚,尽管他曾经不得已离开过她,但那种情感并没因此停止过。
       吴鞍生是在回家的小路上撞见爱国的,这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他跟几个狐朋狗友在外面鬼混了一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芹花安葬以后,他白天根本不在家待着,晚上也很晚才回来,家对于他来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旅馆,过去芹花在时他还有个出气发火的对象,现在什么也没有了。看到爱国的那一瞬间,他表情僵死,目光却是油滑和漂移不定的。爱国的口气几乎开门见山,他说你不是想跟我打架吗,那天人太多了,我也不想在芹花面前丢人现眼,不过现在我可以奉陪到底。吴鞍生压根没有料到这个男人会专门跑来找他打架,那天他是仗着人多势众搞突然袭击的。
       现在,爱国人高马大地站在他眼前,一张国字脸大义凛然横住了去路。爱国说还是你先动手吧,我让你三下。吴鞍生犹豫着往后退,脚跟退到一只树坑里,他故作镇定说,我不跟你打,我已经打够了,我们两清了。爱国往前进了一步,盯着吴鞍生瘦巴巴的脸说,今天你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吴鞍生干瘪的身板已经贴到树身上,树后面是一条黄汤汤的水沟,他被逼到死路上了。吴鞍生骨碌转着眼珠子,鸭子煮烂了嘴巴还硬着,你你你想怎么样,我我可不怕你!爱国并不搭话,却突然举起拳头,照着吴鞍生的胸膛就是一下子,爱国觉得自己的拳头不是打在人的身上,而是打在硬邦邦的树干上了。吴鞍生疼得叫唤起来,腰身虾样弯曲下来,捂着胸口蹲在树坑里咳个不停。没想到爱国的拳头接着又抡下来,正好又砸在他的后脊梁上,砰的一声,仿佛打在破鼓皮上。这下,吴鞍生彻底趴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了。爱国紧接着两手一提吴鞍生的肩膀头,像拎小鸡似的把吴鞍生从地上提溜起来,随即腾出右手准备出第三拳,吴鞍生却张开嘴巴女人般号了起来。爱国的手才松开,吴鞍生像一团稀泥巴,瘫陷在树坑子里。
       
       爱国说刚才那两下是替芹花出口恶气,你个驴日的还欠我一顿揍呢。吴鞍生早疼得没力气说话,他在树坑干咳着趴了好一会儿,身体忽然犯病似的剧烈哆嗦起来,脖颈和腰身无缘无故地像菜心虫那样胡乱扭曲搐动。爱国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刚才下手忒重把他哪里打坏了,正想将他拉起来看看。却见吴鞍生用双手艰难地撑着身体,在树坑里挣扎了一会儿,像癞蛤蟆似的慢慢吞吞翻过身,然后靠着树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一只手却颤巍巍地伸进自己裤兜里摸索不停,然后哆哆嗦嗦掏出一只很小的锡纸包,就像大夫给病人包好的那种小药包,他迫不及待拆开来,里面是面粉一样很少的一点儿粉末。吴鞍生老练地将锡纸片抚平又在中间折出一条细槽,他用鸟爪一样瘦的指头轻轻弹击锡纸下部,那层薄薄的白色粉末迅速地集中到纸槽里。吴鞍生几乎是旁若无人将自己的鼻孔凑近那条纸槽,活脱脱一条馋狗,正摸出打火机准备一通狂吸。这时,爱国也清楚地看到吴鞍生那张精瘦枯槁的脸变得异常狰狞,鼻涕眼泪乱流,口水眼看要滴到银白色的锡纸上了。爱国猛然一抬脚,一股发蓝的白烟从那几根鸟爪中飘升起来,如烟似雾,亦真亦幻,那片折过的锡纸仿佛一只鬼魅的野蝶,正舞动着银色翅膀朝深暗的水沟方向飞旋而去。吴鞍生终于被激怒了,或者说,发作以后未能及时满足的毒瘾忽然让这个枯瘦乏力的男人变成一只疯狗,或一条毒蛇,他穷凶极恶地扑向爱国,张开嘴巴咬住了爱国的胳膊。
       那只胳膊被吴鞍生咬出两排深紫色的牙印,吴鞍生也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爱国只一拳就打活了他的两颗槽牙,血汨汨地顺着嘴角往外流个不停。吴鞍生终究熬不过毒瘾,很快就开始满地打滚,拼命用头撞地,手脚抽搐,胡蹬乱踢,鼻涕涎水跟嘴角的乌血混在一块儿。他再也没有丝毫的气力跟爱国纠缠了,没过多久他就彻底像个死人,软塌塌地躺在路边。爱国生怕遇见什么过路的人,想了想还是把吴鞍生拖到路北边的一片玉米地里。人刚一钻进去,蚊子嗡一声就扑了过来,爱国挥动双手驱赶着蚊子,吴鞍生可就惨了,一团蚊子密密麻麻裹住了他的脑袋,即便这样,他依旧行尸走肉般没有一丝反应,任凭蚊子在他头脸上一通叮咬。爱国把吴鞍生身上的口袋挨个翻了一遍,像刚才那样的锡纸包又找出两个,都藏在吴鞍生贴身穿的裤衩的小兜里,锡纸已被身体的汗湿浸揉得毫无棱角和筋骨了。
       吴鞍生像冻僵的毒蛇慢慢苏醒过来,不过他的手脚已被爱国用柳树条和野草结成的绳索捆住了,嘴巴里塞了一团玉米叶子。爱国用打火机的光照了照吴鞍生,那张瘦脸已被蚊子咬得鼻青脸肿的变了形。吴鞍生说不出话,喉咙里呜里哇啦响着。爱国说姓吴的你给我听好了,你狗日的到底拿芹花换了多少钱?那个杨老板给了你什么好处?还有上一次,打劫杨老板的事是不是你干的?你要不说实话我这就把你送到局子里去,反正你身上藏得白面够你蹲两年班房的!说完,爱国就把吴鞍生嘴里的玉米叶子掏出来让他说话。吴鞍生大口喘气,然后梗着脖子说,你少来这一套,老子没啥好说的!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呸呸地往外吐血唾沫。爱国说好好好,我让你嘴硬,让你硬到底,我倒要看看你这狗东西能撑多久!随即又把吴鞍生的嘴用玉米叶子塞住了。
       夜色渐渐浓了,地里起了霜露,人身上潮乎乎的发冷,玉米沟里显得有些阴森,隐没在草丛里的昆虫正吱吱地叫得欢实,那种细密而又清澈的声音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爱国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清凉的感觉了,这些年庄稼地他很少来,农活儿全都让老婆包了,突来的湿冷让他不由打了个激灵,头脑越来越清晰了。这次爱国之所以大老远地又特意跑回来,都是因为受了城关那个寸头小伙的启发,小伙子说人只要染上那种东西,嘴巴就没有牢靠的时候,亲爹亲娘都能出卖。爱国一直盯着躺在地上的吴鞍生,他简直不如一条狗,有气无力地呻吟和不时扭着身体。爱国确信他迟早会跟自己说点儿什么的,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他有这个耐心。
       后来趁着夜色,爱国又把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吴鞍生连拉带拽拖到了坟地。这个地方远离了村子,一片死寂,老坟头周围都生着密实的杂草,新坟头却是光秃秃的,很容易找到芹花的坟。爱国盘着腿坐在地上,面对地上那个新隆起的圆圆的土丘,他真是百感交集,唯独吴鞍生倒在坟头旁像具死尸。不知过了多久,爱国忽然放低声音开始说话,芹花呀芹花,过去我确实喜欢你,可是,我没有那么好的福气,这世上的事就这么怪,真心喜欢的没有那个福气,有福气的又不好好珍惜,有的人偏偏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芹花我要是娶了你,别说是吸毒,就是给我金山银山我都不稀罕,我要好好地跟你过一辈子,生一群娃娃,把娃娃好好拉扯大,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爱国仿佛在自言自语,可又分明是说给地上的吴鞍生听的。爱国的声调有些哑了,他继续不停地说,芹花我真的没想到,你年轻轻地就走了,要是早知道的话,我咋也不会同意你在城里打工,我哪怕再苦再累也要把你照看得好好的,都怪我呀芹花,是我害了你,我这心里难过呀,你知不知道……爱国双手痛苦地胡乱抓挠着头发,往事一幕一幕就在他眼前纠缠不休,他的声音有点儿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了。
       躺在旁边的吴鞍生仿佛受了刺激,他开始拼命扭动身体,喉咙里呜呜作响,有种鬼哭狼号的感觉。爱国也打起精神,又伸手替吴鞍生把嘴里塞着的东西掏出来。吴鞍生粗喘着说,求求你,快把那东西给我吸一下吧,我实在憋不住了,我求你了!爱国用手背揩了揩眼角,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我刚才打了个盹儿,梦见芹花了,她说让我告诉你一声,她去那里报到阎王爷不想收她,阎王爷叫她把你也一起带过去,那边磨碎的白骨灰堆成了山,专等着你们这种不要脸的东西去吸食呢。与此同时,吴鞍生的身体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在黑暗中使劲儿拧着,像是要把他身体里的所有血水都拧了出来。他极度痛苦地扭曲挣扎着,嘴角不停地抽搐,目光异常邪恶,变得语无伦次。我求你了快……给我……我要……要吸……快呀……快……我要死了……我要杀人……你杀了我……求求你……老哥……把东西给我……你是我亲爹……爹我求你了……儿子给你磕头了……杀了我杀了我吧……
       爱国突然打亮了打火机,火光跳动着像一簇幽幽的鬼火,照亮了正在用头满地乱撞的吴鞍生,好几株蒿草接连被撞断了,沙沙啦啦像尸体一样躺下去。爱国冷静地说给你抽当然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得乖乖说实话。说着,爱国慢慢地将一只纸包展开来,故意伸到吴鞍生的眼前晃一下,又晃了一下,然后慢慢拆开锡纸包,轻轻抚平,又学着先前吴鞍生的样子折出一道细槽。
       接下来,爱国用手指弹着锡纸说,快说吧,说了我就给你吸,今天当着芹花的面,我说话算话,要不然你这辈子再也别想抽了。此刻吴鞍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沿,他的鼻子像狗一样猛抽起来,涎水鼻涕眼泪纵横交错。爱国最后一次打亮了打火机,锡纸里的粉末闪着诡谲的银光,那光亮有些触目惊心,吴鞍生一双血红的眼珠子都快蹦出干瘪的眼眶了。
       十五
       杨老板在外面躲了好几个月,来回行程逾千里。直到这年底,他才一个人悄悄溜回到这座小县城。其实他早就想回来,他实在熬不下去了,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成了一桩心病,他总是战战兢兢的,夜里老做噩梦,整天在外面晃荡。一到吃饭的时间,他就感到莫名的恐惧,只要一走进饭馆立刻会条件反射,浑身冒虚汗,不停地打冷战,特别看到那些站在柜台后面的老板模样的人,就像看到了自己过去的模样。后来,他每天只好躲在小旅馆里,啃馒头、泡方便面吃。他原来将近二百斤体重,现在他的体重陡然降下来。
       现在他身上的钱只够勉强吃几顿素面片儿,这些年他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没了。他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往身上捅一刀。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没想到会弄成这样。更没有想到的是,自从那个漂亮的村妇来到“乐得来”以后,那个可怕的幽灵就开始蠢蠢欲动纠缠上他了。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了。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生活从来没有现成的经验,那些所谓可靠的东西,似乎都是从一次次深刻得快要滴血的教训中得出来的。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因为一时冲动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那天晚上,他一定是着了魔,处心积虑,又孤注一掷。现在细想起来,其实最初的念头是从他饭馆的冰箱里窜出来的,就像传说中的魔鬼钻出瓶子,当他发现她的洗发水和香皂的那一刻,那个恶魔就一下子钻进他的身体和血液中了,使他魂不守舍欲罢不能。接下来的一切全都是他处心积虑算计好的:故意晚一点儿关门,故意喝了几瓶啤酒,故意开着玩笑把洗发水还给她,故意提醒她水箱里已经添好了水,还特意承诺要给她涨一点儿工钱的事……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叫她对自己放松警惕,并对他产生一丝好感。当然,这里面最关键的一条是,他故意向她要回了那把钥匙,这样一来,她就不可能从里面反锁店门。而他在临走时也并没有真的锁门,只是象征性地在外面假装拧了几下,给她制造一种假象,让她误以为门是锁好的。然后,他就在街边溜达了一大圈,根据他以往两次失败婚姻生活的经验,女人洗澡时间一般都会很长,她们总是恨不得把皮肉褪下一层才好呢。她也不例外。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他才悄悄转回来,在开门前他先轻轻敲了几下,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才轻手轻脚把卷帘门推起一道宽缝,他钻进去以后,又把门轻轻拉下来,同样没有锁,也是为了必要时的逃离方便,而问题也就出在这里。他进去第一件事就是关灯,让黑暗掩藏住他的所有紧张和不安。一切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卫生间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洗发水和香皂的味儿在空气中静静地弥散,他一步步靠近卫生间的门,心跳紧张到了极点,快要蹦出胸口了,血液在体内横冲直撞,异性身体美好的气息正穿过门的缝隙,一缕一缕地钻进他的肺腑里,他简直像是吞食了大量的兴奋剂。
       杨老板的第二次不幸婚姻是以他的女人跟另外一个比他英俊潇洒的男人鬼混在一起而宣告结束的,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离开他时,卷走了他存折上的两万块钱;而他的第一任老婆一直生活在偏远的乡下,他没有跟乡下的女人离婚,但也从来不回去,只是逢年过节寄点儿钱物给家里贴用。说起来他来城里的时间不算短了,他是靠跟着师傅在厨房学徒打杂,一路摸爬滚打,最后干到自己手里有点儿钱开饭馆的。很长时间里,他对女人是有些害怕和不信任的,直到有一天芹花来到店里,他第一眼就看好她了。他觉得她身上有他需要的很多东西,漂亮、踏实、善良、勤快、鲜活,又有女人味,眼神里依稀荡漾着一股淡淡的忧郁,总之,他一开始就喜欢上她了。后来他被打劫过一次,他也曾怀疑过她,甚至想把她辞掉了事,可是,没过多久他就打消了种种疑虑,依然觉得她很好,很让他放心。也正是在这种时候,他发现她对那个国字脸的家伙很上心,他也悄悄地跟踪过她,她不顾黑天地跑去见那个男人还陪他吃饭聊天,而为此她还跟自己撒了谎。特别是,当他发现他们两个人还是情义绵绵的,嫉妒之火一下子就燃烧起来了,他故意不停地使唤她叫她不得轻闲,想以此来惩罚她,好叫她知道他也很在乎她。
       后来发生的一切是不堪回首的。他躲在黑暗中像饿狼样等待,她从卫生间湿淋淋地走出来,他疯狂地扑向夜色中的猎物。她身上只穿了裤头和背心,他的手一下子就捏住了她的乳房,饱满而又潮湿,他使劲儿搓揉,她拼命地尖叫。他变得手忙脚乱,她几乎是歇斯底里不停喊叫,为了制止她的喊叫,他顺手抓起一只塑料袋套在她头上,并狠毒地系住了袋口。然后他将她死死地摁倒在折叠床上,同样又用塑料袋反捆了她的双手,然后就不顾一切地开始干那件荒唐的事。一开始她还在奋力挣扎,可后来当他肥大笨重的身体瘫软在她胸脯上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一动也不动了。他手忙脚乱地替她解开了头上的塑料袋,她满脸都是豆大的汗珠子,瞳孔睁得巨大,死不瞑目。他完全吓傻了。这不是他要的结果,他只是喜欢她,做梦都想得到她,但他从没想过要弄死她,这绝非他的本意,天地良心!而且,他老早就考虑过了,等事情做完以后,只要她不嚷出去,天知地知,好说好来,他甚至愿意让她当“乐得来”的老板娘,让她从此过上晴空舒心的日子。但是,结果丝毫不以他意志为转移,正当他惊魂甫定的时候,那个黑色的“幽灵”鬼使神差地再度出现了,卷帘门被神秘地推开的一刹那,他几乎快晕死过去了。“幽灵”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子横在他脖颈上说,死胖子我盯你不是一天半天了,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屙啥屎了,现在咱哥俩儿好好合计一下,兴许能做成一桩大买卖呢!事情就那样了结了,这一次他几乎被榨干了所有的积蓄。后来他身上一直揣着那份肮脏的私了协议,上面的字是他在刀子的威逼下战战兢兢完成的,错别字连篇,写得狗爬样难看,内容全是对方编造出来的,只有大写的钱数和他那汗腻腻的一圈指印是真实的。
       冬至这天傍晚,街边许多地摊上都在卖冥币,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面西跪在路边空地上磕头烧纸,沿途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他瑟缩着打旁边经过时,忽然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也在地摊边蹲下来,他用身上仅有的十几块钱买了香火。然后径直朝原先的“乐得来”方向去了。他远远地停住朝那边眺望了一会儿,那家店已更名叫“大丰收火锅城”,里面人头攒动生意兴隆,大门的玻璃上哈了一层气,看上去雾蒙蒙的,仿佛隔着一个世界,有种物是人非的恍惚。忽然间,有一个女人从雾气中飘飘晃晃走出来,他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发现她只穿了裤头和背心,头发湿漉漉地耷拉在额头,眼神那么忧郁凄凉,看得他心惊肉跳。他赶紧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再睁开,她还是站在那边远远地冲他招着手,他脚步犹疑眼神缥缈,却始终没敢走过去,像一截木头不知在街对面矗立了多久。
       后来,他感觉腿脚发软,似乎再也站立不住了,才面朝那家火锅店跪下来。他把带来的香火点燃烧化了,他的心里一直在默默地念叨着。寒风凛冽,行人在他身边来来往往,他跟没看见似的。火光映照着他落魄痛苦的脸,泪水像忏悔的刀痕,一道一道割着他的肉,他的腮帮子都瘦得凹进去了。可是,他早已经麻木了,他跪在路边如同一尊奇怪的塑像。火光熄灭的一瞬间,他仿佛又看见她化作一片云朵,正朝自己轻轻飘过来,然后又无声无息飘去了。那一刻,地上的那堆黑纸灰扑啦一下,全部随风飘散在黑夜中了。他又闭上眼睛,从怀里摸出酒瓶子,那是他在烧纸前就买好的。他用牙齿启开瓶盖,先虔诚地往地上洒了一圈,然后举起酒瓶自言自语说,芹花啊,我先干为敬了,就猛喝了一大口,第一口真是又辣又烧,呛得他咳嗽了好一会儿,接下来第二口、第三口……到最后,他几乎往喉咙猛灌起来,但他还是跪着,酒喝完了,瓶子不知不觉骨碌到马路中间,他实在跪不住了,就像融化了的雪人一样慢慢瘫下去。
       杨老板被人发现的时候,早变成一块巨大的冻肉了。好心的人们把他送到附近的派出所里,民警从他贴身的口袋里翻出一张写得歪歪扭扭的东西,就像一份遗言,纸页已经揉得蔫巴稀烂了,字迹都有点儿模糊不清难以辨认。
       警察根据上面提供的些许线索,很快就顺藤摸瓜找到吴鞍生家里。但是,吴家人却告诉警察,吴鞍生离开家已经个把月了,一直都没有任何音信。经过一番深入细致的分析,警方认定吴鞍生的神秘失踪与杨老板冻死街头,极有可能跟一桩敲诈勒索案有关。于是,公安局随即开始立案侦查。很快,警察通过走访吴家附近的村民,又掌握了吴鞍生吸毒的犯罪事实,而且,他们还了解到了一个突破性的情况,就是吴家给芹花办葬事那天,吴鞍生对一个前来吊唁的男人大打出手,还口口声声说是这个人害死了他老婆。
       几天后,爱国在他的装修工地上被两名刑警传讯。
       责任编辑 张竞毅
       【作者简介】张学东,1972年生于宁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被评论界誉为宁夏文坛“新三棵树”之一。曾在鲁迅文学院及上海作家研究生班就读。现居银川。迄今已公开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三百万字,并获奖。多次入选国内权威性小说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