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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醉酒
作者:张子雨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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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昨夜大醉。
       能让杨帆大醉的人不多。他有个习惯,喝醉了开始是呼呼大睡,到了凌晨就怎么也睡不着了。妻子王慧丽背对着他,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从枕头下拿出手机看时间,却有一条未读信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玉兔东升。”时间是凌晨一点整。是周冰轮,让他大醉的美女。
       她醒何处,是市委副书记余锋的别墅还是她自己的香闺?
       玉兔东升。是的,一晚上有三只玉兔。天上一个,地上两只。
       昨天下午刚到办公室,他的“老铁”——组织部副部长黎传杰就给他打电话。
       “晚上其他饭局别安排了,我们聚聚。”黎传杰说话一向简捷。
       “我们法院哪能像别的单位,天天有饭局。”杨帆笑道。黎传杰只要一找他,准有事。他俩是中学同学,黎传杰走的是招干的路子,杨帆读大学回来后,黎传杰已经是组织部青干科的副科长了。一来二去,两人成为老铁。
       人是需要彼此照应的,再大的人物都需要。
       杨帆有时想,进入社会后大学生并不比其他人有优势。比如他和黎传杰,现在是同一起跑线上的。甚至在干部使用上,组织部副部长要比法院常务副院长重要得多。
       内线电话响了。“大院长,晚上有没有饭局?”是破产法庭的魏莉,他当常务副院长后提名她当了副庭长,职别已报组织部了。
       “有什么事吗?”他不想在内线电话里多说什么,谁知隔线有没有耳呀。他就听过一次串线的电话,尽管电话里说的是工作,但觉得自己像个贼。
       “请你吃饭呀,你敢吗?”魏莉在那边笑,“敢情当常务了就是不一样,权力大了,胆子小了。”
       “我这里有事,有时间我给你打吧。”杨帆怕她说出其他什么来,忙把电话挂了。沉默了几分钟后,他用外线电话拨通了她的手机。
       魏莉在那头笑了。“果不其然呀,胆小如兔。打电话也是狡兔三窟了……”
       “你在什么地方这样说话?办公室没人?”
       “我在厕所里,放心了吧。你听声音……”魏莉笑得松软,杨帆身体膨胀,忙说:“那你方便吧……”说过了才觉得非常不妥。
       有人敲门。杨帆忙提高声音说:“好的,我知道了,改天再说吧。”那边也知道一定不方便了,也就把电话挂了。
       办公室主任送一份文件给他,是市政府关于水泥厂破产改制的批复文件。文件要求企业严格按照法律程序依法改制,破产资产依法处置,妥善安置职工。文件是抄送法院的。杨帆签阅时心里一笑:中国的事情就这么怪,依法破产的企业要政府下文件强调。那是不是意味着政府没下文的企业破产都不是依法操作的了?
       水泥厂当初建的时候没有远景设想,所以现在的水泥厂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闹市区,粉尘、噪音、交通堵塞让周边居民深受其害,多次投诉。而水泥厂却在水泥一片涨价声中出现了巨额亏损,像巨大的黑洞。没有人敢走近洞口去看究竟。
       一个百病缠身的巨人又轰然倒下了。这是市里一家大的国有企业。
       “徐院长看了吗?他什么意见?”杨帆随口道。文件上已经有了徐院长的“已阅”的签字,但他习惯这样说。
       “看了。他说知道了,直接交给您就可以了,由您安排。”办公室主任站在侧对面,既不正视也能让杨帆看到自己的表情。
       杨帆当然知道徐院长一般不会亲自处理这样的事情,但必须要说到,就像开庭的程序。这样有两个好处:第一显示出他尊重徐院长;第二表明班子是团结的。虽然杨帆有些瞧不上老徐的工作方式,但老徐对他杨帆是很不错的。再说,不管老徐是个什么样的人,游戏规则还是要遵守的。你的权力是谁的?是老徐的。老徐对自己很信任,但并不表示你就可以是老徐。
       市直机关传一个笑话:市环保局的副职与正职一直是面和心不和,当面好好好,背后捣捣捣。一个副局长在办公室对科长说局长算个鸡巴。正巧局长推门进来,问我是鸡巴你是啥。副局长倒也反应快:我是鸡巴毛,紧紧围绕在您的周围。
       你把正职当龙,你就是云;你把正职当虎,你就是风;你把正职当鸡巴,你只能是鸡巴毛。所以杨帆把自己位置摆得很正:副职就是副职。副职与正职唱对台戏是政治上的不成熟。
       “交破产法庭吧。”杨帆递文件的同时把桌上一些零散的香烟也递给办公室主任。他不吸烟,可来客往往强行地往他桌上放烟,都是高档烟。他一看心里就烦。全不把他办公室明示的“谢绝敬烟”当回事。
       办公室主任也不抽烟,接过来忙说谢谢。
       “装空烟盒里,办公室来人招待用,反正人家也不会注意烟和包装是不是一样。你办公室主任要学会居家过日子。”杨帆哈哈一笑。
       “那是。杨院长为院里真是以小见大。”主任也笑了,而且是发自内心的笑。他是杨帆当常务副院长以后提起来,曾经和他一个庭里工作过。那时杨帆是庭长,他是书记员。但他会开车,杨帆要是回家或是办其他事不让庭里司机开,让他开。
       院长老徐是外乡人,平时喜欢读书,法律的、文学的、社会的,杨帆觉得那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书,对治理一个法院判一个案子用处不大,尽管自己也是法律科班出身。他有时觉得老徐可笑:一个院长不务实务虚,研究什么法官职业化问题。这是你需要考虑的吗?觉得老徐心态像自己才开始工作的那两年,充满激情却不切合实际。不过老徐不贪。不贪,就不把权太当回事。很多事就放手让杨帆去干,只要不出格就行。越是这样,杨帆觉得自己越应该低调,至少看上去要低调。说话办事先把徐院长放前头,有了好主意、好办法首先是徐院长想出来的。其实当家的还是自己。
       风乐市法院原来没有常务副院长,徐院长来了后才半年,就力荐杨帆做了党组副书记。这让他很意外,也很感激。党组副书记就是实际上的“二把手”。杨帆事前不知道,也从未向徐院长提出过,更别说请客花钱找关系。因为在几个副院长里,杨帆资历是最浅的,想都不敢想。
       杨帆头一年兢兢业业,处事得体,博得全院上下一片赞声,徐院长也很满意,对院里的行政事务就更超脱了,安心做他的调研和法律体制研究,就连审批支出这样的大事也交给杨帆。其他单位都是“一把手”签批费用,在法院是副院长。徐院长说有难题或磨不开面子的就推到我这。这让杨帆更加小心翼翼,力求公平。
       现在杨帆轻松了许多,上下级关系、同事关系、兄弟单位关系渐渐理顺,自己的威信也渐渐树立,他在法院不能说“得心”,但基本上“应手”。
       但他总感觉,或者是老徐让他有这样的感觉:老徐也不是超脱得啥事不问,他有自己的渠道了解院里的大事小事。自己背后永远有一双眼在盯着,让自己心存顾虑。这也是领导艺术。
       在对待和徐院长的关系上,杨帆还是谨小慎微的,这是他的原则。再说外在形式并不能确定实际内容。他想,自己是聪明的。
       有很多副职就明白不了这个道理。你副职要权了就别要名,副职永远不要显示出比正职有能力,副职出名了悲剧也就不远了。
       下了班杨帆和黎传杰都没带车,让出租送到郊区的“绿水雅客”。这家酒店开在城东水库的一个防浪岛上,只有一条大埂连着外界。这个水库号称千年古塘,占地有一万多亩,据说是一个孙姓状元所修。因为水面大,所以修库时建了十几个防浪岛。其他防浪岛现在成了自然生态园,岛上有白鹭、斑鸠什么的,这些岛要划船才能到。“绿水雅客”开业后,老板又在附近的一个岛上种植了蔬菜,养了鸡鸭,说是纯天然无公害产品。
       出租车只能到水库边,一条大埂需要步行。现在是傍晚,晚风从水面吹过来清凉宜人。有几条小船在水面撒网捕鱼,从他们慢慢悠悠的状态来看,他们本意不是捕鱼,而是让渔网、船儿成为一道风景。隐藏在草丛里低矮的路灯也开始亮起来,一条彩带曲曲弯弯。
       走在路上,杨帆问晚上是哪些人。黎传杰只说你基本上都认识,小范围。杨帆也不好再追问。但他也放心。像他和黎传杰这样的档次,也不会有杂七杂八的人。
       
       说实话,杨帆真不喜欢参加一些应酬和会议,但没办法。法官也无法不生活在世俗里。上大学时,教授说法官是孤独的,要耐得住寂寞,没有朋友,这样才能体现公正,似乎法官应该是公正的殉道者,而且举了大量的英美法系国家的例子。现在想来,教授只能在课堂上,你让他来做基层法官试试,保证可以改变他的讲义。
       年轻的时候杨帆觉得法律是信仰,现在仍然觉得是信仰,但不那么神圣了。如果看淡了法律就等于看淡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努力。他做过书记员、助审员、审判员、副庭长、庭长到副院长。好几次被评过“十佳办案能手”、“优秀法官”。自己现在这个位置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毫无捷径。所以他现在可以心安地享受一些权力带来的快感,当然这种快感是有度的。
       绕店是参天树木和竹林,通往各个包厢里的路都是鹅卵石铺成。据说走在这样的路上可以按摩脚心,活血开胃。杨帆心想,看来老板是个非常注重细节的人。俩人进了这里最大的一个厅“太平洋厅”。这个房间最大的特点是一面墙全部是玻璃,可以看见外面的风景。
       房间里已经有人,是张力生和王正林,见到他俩上来握手。
       张力生说:“杨弟,前天晚上你不肯赏光,孙书记还说等你呢,我说不等了,他在基层法庭调研呢。”杨帆想想,说:“那天晚上真有事,改天我请你和孙书记。”
       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表功,也是显摆。又和王正林点点头。几个人坐下来打“拖拉机”。杨帆和黎传杰打对门。
       张力生是市力胜拍卖公司的总经理,它名义上是挂靠省里一家大拍卖公司,其实就是他自己的。省里那家拍卖公司因为有省政府的背景,在竞争业务上自然气粗些。杨帆不喜欢张力生,却不能不给他面子。张力生父亲是市人大常委会主任,直接管着法院的工作和人事任命。王正林则是一家合伙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是杨帆的校友,但比他低好几届。他知道王正林是力胜拍卖公司的法律顾问,和张力生私交自然不错。王正林对杨帆也很不错,从来不找他说案子的事,却时常和他小聚,春天送新茶,秋天送购物卡。和他关系好却不对外张扬,这让杨帆觉得不错。要知道律师和法官走近了,对外来说总不是个好事,容易引起误解。
       杨帆和黎传杰打牌次数多,配合起来自然默契,张力生大呼手气差。杨帆把牌捂住问:“还有谁?”张力生说:“已经打过电话,一会儿就到,你自然是认识的。”杨帆说:“没其他人我们就干吧。”张力生说:“不急。”
       杨帆心里有些不舒服,他不喜欢把自己放在“等人”的位置。作为一个普通干部,也许“等人”是一个常礼,但作为代表审判权的法官,怎么能“等”当事人呢?后来杨帆想也许是职业习惯形成的潜意识。黎传杰笑而不露地说:“稍后便知。”杨帆想敢情就瞒着我一个,但他现在对于表情的控制就像对法律程序的掌握。
       张力生抬腕看了下表:“也该来了。”这边话音没落,门被推开,服务生弯腰做了请进的手势,一女子悄无声息地飘进来。杨帆正对着门,第一眼就看见了她。女子穿一套青紫色套装,里面露出红色尖领,一头秀发随便用一方花手绢扎成马尾,手里拿着一把车钥匙,钥匙上挂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工艺品,臂上挎一只黑色的包,手工缝制的明线,整齐而流畅。
       杨帆心里一动:这女子似曾相识。
       “我没来晚吧?”女子笑盈盈地问张力生,但眼却看着杨帆。显然是等待介绍。
       “没有,不差毫分。”张力生站起来。“我来介绍,这是风乐市人民法院的常务副院长杨帆,这位是万宅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周冰轮。其他的我不用介绍。”
       周冰轮伸出手握住杨帆的手。她不像其他女性握手,只是把几个手指给对方,让人觉得刻意的矜持。她是把整个掌心都放在杨帆的手里。杨帆突然羞涩起来,这个女子让他紧张。事后杨帆想想很奇怪,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过这样的紧张,即使在上级面前。
       杨帆一直觉得,经历过多少次的岁月风雨,把生活和情感都磨砺得快成沙漠了。像一间房子,框架还在,内部却剥落陈旧,灰尘遍布。
       “你好。”很简捷的一句问候。
       “你好。”他忽然想起来一个传言,据说这个女子和市委某领导人关系非同一般。这个非同一般应该是指那方面的关系。杨帆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有些后悔不该来这样的场合。
       周冰轮放下包,和其他几个人点头致意,手微微指一下桌示意上菜,自己坐在了买单席上。黎传杰被安排在了左首座位,杨帆被安排在右首,头座。
       “问客杀鸡。杨院长、黎部长,你们喝什么酒?”
       杨帆正准备说不喝酒,黎传杰已抢先回话了:“客随主便吧。”其他俩人也说随便。
       “那好,我们喝白的。我先自报家门,我能喝半斤。”周冰轮说完微笑着看杨帆。
       哦,这女人不一般。不像别的女人忸怩作态,明明能喝半斤却滴酒不沾。她能这样,自己是个男人难道喝红酒不成?“我随周总,也报半斤吧。”杨帆说。
       周冰轮拍手一笑:“杨院长,痛快,我和这样的性格投缘。你们,别磨蹭了,如实报来。”
       黎传杰报了三两。张力生呼道:“周总,你可是从来没有这样实在过啊,平时是蜻蜓点水,今天龙归大海了?好,我也不装孬。”也报了半斤。王正林也笑着报了半斤。
       “那好,服务员,给我们先上三斤‘水井坊’。喝不掉就寄存在这儿,下次来喝。”
       转眼间,菜和酒都上来了。菜是用瓦盆装的,有笨鸡、鱼、狗肉烧粉丝、白菜烧豆腐、清汤炖母鸡,原汁原味。周冰轮端起杯子站起来:“今天是喝闲酒的,我来风乐市时间不长,就认识了这么多好朋友,特别是今天又认识杨院长这个新朋友。也许杨院长认为我讲的都是应酬场上的话,你听这样的话一定很多,也不往心里去,但酒能见真性。”说罢,一仰脖酒喝下去一半。
       杨帆吃了一惊,忙说:“周总,你是开车来的,酒后怎么动车?”
       周冰轮笑着说:“搞法律的人就是不一样,处处能体现出来。报告院长,我已经安排办公室主任把车开回去了,结束后来接我。今天就是和朋友喝酒的。”
       杨帆让她这一说,身上的豪情也被点燃:“好,既然周总这样真诚,我如果不喝就假模假式了,我也一样。”也下去一半。
       其他人也陪着喝了一些。黎传杰也喝了一半,说:“周总,杨帆副院长也是性情中人,你这样一喝大家非醉不可。”
       周冰轮手擎酒杯,透过玻璃笑着对杨帆说:“朋友在一起,喝酒不醉有意思吗?”
       酒杯放大了她的眼睛,如一泓深潭。
       几轮过后,大家话明显多起来,气氛也热烈得多。但大家都知道今天的主角,只要是杨帆和周冰轮一说话,都静下来。
       “刚才好像听杨院长喊我小妹,我很高兴。那我就喊你杨哥了,你可别拒绝,你一拒绝我就无地自容了。”周冰轮笑容灿烂。
       杨帆心里一惊:自己什么时候喊她小妹了?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官场上的人是不能这样随便喊一个女子为小妹的,传出去就是绯闻。但她既然这样说了,如果拒绝,可就真得罪人了。于是就说:“你当然应该喊我哥了,你比我小十二岁呢。”
       杨帆看到一个问号在周冰轮脸上放大。“杨哥,你知道我的年龄?女人年龄可是秘密呀。”
       “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属兔的。而我是六三年的兔子。”
       “太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属兔?”
       “你车钥匙上的小兔子一定是你的属相。对不对?”
       “哎呀,真是搞法律的人,不一样,太不一样了。细节决定成败,难怪杨哥那么成功。”
       黎传杰说:“以后也别喊羊哥猪哥了,就喊兔子哥。你喊她兔妹。”一桌人笑起来。
       周冰轮说:“黎部长,你笑话我兄妹俩?”黎传杰忙说:“不是不是,我嫉妒。唉,我怎么不属兔!”杨帆也笑起来。
       周冰轮端起酒杯:“杨哥,今天认识你我真的非常高兴,希望你也一样。我敬你一杯。一饮而尽。”她喝完了,向杨帆一照杯底。杨帆也只好把杯底朝上。桌上一片喝彩。
       
       杨帆手捂着杯子说:“周总,今天喝酒前我们有言在先,都自报家底的,酒不能再添了。我可以不喝了吗?”
       周冰轮没立刻回答他,眼转向窗外。窗外正一轮明月升起,湖水玉光片片。她笑着对杨帆说:“杨哥,拿一点儿来你愿喝就喝,不愿喝绝不勉强。”她这样一说,杨帆倒不好说什么。周冰轮把外套脱下,服务员忙上前接下挂进衣柜。没有外套遮掩,身材凹凸毕现。
       “杨哥,此情此景我想献歌一曲,给你们喝酒助兴,你们可别笑话我。”周冰轮略显羞涩,反更动人。
       张力生早已鼓起掌来,说:“早就传周总歌唱得好,就是一直没有耳福。周总唱什么歌我来让他们点。”
       周冰轮从包里掏出一个光盘,递给服务员,指了指封面上一行字。
       京胡声响起,云板轻敲。周冰轮移步到开阔地方,兰花指一跷一下腰,转身亮相,水袖一抖,眉眼立刻生动起来,美目流盼。先得一个满堂彩。
       四平调撕开了一个古老的故事,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寂寞深宫里,且将爱情和荣华富贵抛至一边,醉后看月。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啊,
       玉兔又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嗓音极似杨春霞,脆生生又似糖醋水萝卜。特别是那句“见玉兔啊……”的拖音,婉转含蓄,似羞不羞,欲说还休。杨帆听呆了,没想到这个商界女子有如此的情趣,把一曲《贵妃醉酒》演绎得声情并茂,合情合景。有冰轮,有玉兔,有月,有湖水,有美酒,还有湖面上吹来的夜风。恍惚中,周冰轮飘至面前,合着云板虚敬杨帆。杨帆忙自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后来他也不知道喝了几杯,直到最后一个音符飘去,他也跟着飘了。
       二
       杨帆纳闷了好几天,他纳闷的是周冰轮为什么把《贵妃醉酒》唱得那么酣畅淋漓,一板三眼,就打黎传杰电话婉转问起她。
       黎传杰说他对周冰轮了解也不多。只知道余锋副书记来风乐市后她也过来了,成立了现在的万宅房地产开发公司。外界都传她和余副书记关系如何如何,却没有一个人有依据,都是胡说,你别信也别传。余锋副书记是个官声很好的人。但你小子要小心,我看你那晚耳朵竖了眼睛直了手也抖了腿也软了,她水深似海,轻易别趟啊。
       杨帆说你说什么呢,天底下好女人多得是,我总不能见一个爱一个吧。而且你知人家是不是名花有主,君子不夺人所好。她那天找我到底什么事?你们他妈像串通好了似的,只瞒我一个。
       黎传杰说,她找你办什么事了?人家只是听说你的大名,知道我俩关系铁,让我引见一下。你有才有位,自然也有些傲气,怕你不高兴,都没请余副书记参加。要是请余副书记召见你,你能说个“不”字?真要是有事求你们,她有余副书记这层关系,直接找徐院长不更简单?
       杨帆拿电话的手一抖,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黎传杰在那边说:“傻了吧?”杨帆支支吾吾说:“好像她和张力生关系挺好的,张力生这个人……”黎传杰打断他:“你能不知道张力生是哪样人?江湖油子一个。这样的人别得罪他,成不了你事但坏你事有余。或许,他们之间有业务关系,与你无关。”
       难怪黎传杰要充当介绍人,原来他知道周冰轮与余副书记关系不一般。余副书记是分管组织人事的,黎传杰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资源。
       门“砰”地被推开,杨帆有些恼怒。是魏莉。就皱了下眉头。
       “烦我啊?烦也不行,我是来向你汇报工作的。”魏莉大咧咧坐到他对面,把手里的卷子朝他面前一扔。
       杨帆皱着眉头快速翻了翻材料,是水泥厂申请破产的有关资料,需要他签字立案。
       “这案子最好你别办,水深。”杨帆用笔点着材料。
       “我怎么不能办?庭里分给我办的。水深怕什么,有你这个潜水员……”魏莉盯着他笑。
       “费用交了吗?”杨帆把笔在手指间转动,显得有些不耐烦。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喊他“潜水员”,那是他们的性暗语。
       魏莉说:“代厂长要申请缓交呢,说市里有规定,国有企业破产可以缓交诉讼费。反正我们是没看到这个规定。”她伸手翻看杨帆面前的一些文件,杨帆把她的手打过去。魏莉却一把攥住他的手。杨帆挣了两下没挣脱,有些变脸:“这是办公室,看见像什么样子?不注意场合。又不是在宾馆里。”魏莉才一笑把他手放开:“你是两面人。在宾馆里在我家的时候是‘人不怕’,眼都绿的,嘴到处拱……”
       杨帆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忙签上自己名字,说:“诉讼费至少要交一半,五万。厂长不愿交,我来和市里说。”
       魏莉说,“你放心,他现在正求我们呢,让他全交完也可以啊,只是没那个必要。而且这个人也会来事得很,不是属算盘珠子的,拨一下动一下。说不定,他正一屁股屎等我们擦呢。他想和你见面聊聊。”
       “我不得闲,就是得闲我和他见面算哪档子事。”杨帆忙摆手,他知道这些国有企业的厂长有不少都够逮的,没必要沾这个晦气。而且他特别反感这个代厂长,胸无点墨却骄傲狂妄,对经营一窍不通却手如抓钩,欠工人工资却花几百万去修什么“大山奶奶”庙。他真想不通为什么组织上能派这样的人去水泥厂。
       其实组织上决定他去做厂长时,水泥厂破产就已经开始。
       “吆,你和那会唱戏的喝酒就有时间了?有美女在就烂醉如泥。别以为我不知道呢,其实早知道了。就看你可否自首。”
       “吃顿饭要自首,你真是……听谁说的?”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你以为你们的事我就不会知道?那女人你可要小心,是天鹅是刺猬是‘贵妃’,你够不着,够着了也扎手……”
       “好了好了,你乱说什么?不就吃一顿饭嘛,你关心的也太多了吧?”杨帆脸色变了。
       魏莉知道他真恼了,也就打住。又说力胜拍卖公司张经理和我联系了,问如果资产拍卖是否可优先考虑给力胜公司。到时候你要考虑啊。给谁卖不是卖呀,更何况……
       杨帆忙打断她,怕她说出一些不堪的话来:“他也太急了吧?破产程序至少要半年,现在别谈这些事,你也别介入。拍卖公司个个都是鱼鹰子,争起食来不要命。这是个‘大鱼’,佣金就可以拿几百万,你离远些好。你是法官不是掮客……”
       魏莉忙打住:“知道,这不是和你说嘛。如果能给他一些关照,顺手人情的事又有什么不可?明天晚上,我家里没人,你来?”
       “再说吧……那好吧,我到时和你联系。”杨帆看魏莉脸色正在变忙转语气。
       “不许喝那么多酒去,别到时不管用。你欠我好多次呢。”魏莉站起来,眼光飘动。杨帆没站起来,挥挥手让她走。
       杨帆当民庭庭长时魏莉是审判员,杨帆给她分工主要是办理离婚案子。女人心细,善于做调解工作。那时魏莉结婚时间不长,羞涩渐退成熟正长,在这个阶段的女人总是充满了诱惑,如半红的杏子。他们俩关系的突破源于魏莉汇报的一个案子。
       案子很简单,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要离婚,起诉到法院,正是魏莉办的。俩人倒不是感情不和,也不是男人花心。男人各方面都好,却性冷淡,几个月不过性生活也没有冲动,甚至女人主动他也不动。女人正年轻,总不能饥渴一辈子,就坚决要求离婚。魏莉汇报得有些支吾,杨帆却明白了,不忍心她总是脸红着汇报,就问可有调解的可能,或者和好或者调解离,反正不好以这个理由判决离呀。
       魏莉脸更红了,说:“责任在男方,我怎么好做男方工作,总不能……杨庭长,你让其他人办这个案子吧。”
       民庭办的都是一些家庭琐事、邻里纠纷、父子关系这样既简单又棘手的案子,自己的事都招呼不过来,谁愿意接别人“烂尾楼”工程。杨帆只好说自己来办,魏莉听他这样一说,也就主动表示自己配合。
       杨帆找到男人,没想到却是个高大威猛,胡楂铁青的汉子。杨帆想不通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性冷淡。男人不离,说女人胡闹,他正找她娘家做工作呢。再说,结婚内容也不光是性生活呀。杨帆被他说笑了,就劝他说你不离,那法律也可以硬判的。结婚也不能没有性生活呀。男人说你判吧,我不上诉。杨帆一下警觉起来,说现在的司法鉴定手段先进得很,你有没有总能鉴定出来。男人慌张了一下,没躲过杨帆的眼睛。
       
       “说吧,说实话,或许我们倒认为你说的有理呢。夫妻缘分尽了,不是完全可以通过法律解决的。”杨帆说。
       “我外面有人了,我很爱她,她也爱我。向她保证过,不和妻子再过性生活的……”男人说。
       “那你为什么还不离呢?”
       “我不想担个主动离婚的罪名,她家原来对我不薄……”
       “她知道吗?”
       “不知道。”
       “呵,你可以啊!想离婚还变着法子,你这招够阴的。你就不怕戏演砸了,法院不判你们离婚?”
       “唉,那我也没办法呀。庭长,你结婚了吗?……你应该理解男人呀,你说我也不容易,要多大的毅力。再说,没有感情了,就是绑一辈子又能怎样?人家都喜欢拿胸口焐一块石头来说事,说就是一块石头也焐热了,但婚姻不是焐石头,不是感恩,更不是物理现象。”
       杨帆的妻子在政府办行政科,就是负责安排接待、房屋维修什么的,和杨帆经介绍认识时间不长就结婚了,那时杨帆还只是个小助审员,没房子就住妻子家。岳父岳母对他也不错,就是小舅子脸不是脸屁股不是屁股的,老以为他是来抢家产的。搞得他许多年都没抬起头,直到当上副院长后,小舅子还把当初容留他住家里当资本要人情。关系最坏的时候杨帆也动过离婚的念头,但仅仅只是动动而已。妻子不是个细腻的人,哪里理解他的心思,总想赖在家里享受父母亲情。法院分房子第二天,杨帆就第一个搬家了。当时自来水没接通,杨帆宁愿去别的地方拎,那时他自行车后面放一只大塑料桶,下班带满满一大桶。
       杨帆就把真实情况对魏莉说了。“判他们离吧,免得两个人都憋坏了。”
       魏莉说:“这个男人倒是挺有定力的。是不是男人都能这样啊?”说过似乎觉得不妥,怎么能和庭长一个男人讨论这问题,脸不由得红了,下意识地吐了下舌头。魏莉的舌头红红的,如小老鼠窥视洞外,灵巧跳跃。杨帆想这样的舌头如果在自己嘴里搅动,滋味一定是甜的。魏莉看杨帆发呆,总是盯着自己嘴巴就有些慌张,站起身要走。杨帆才醒悟过来站起来送,魏莉经过废纸篓时被绊了一下,身体就向杨帆这边斜过来,上半身正好倒杨帆怀里。杨帆一低头就吻住了她的嘴。一番努力后撬开洞口,那只老鼠就撒了欢地在他嘴里跳跃……
       曾经有段时间杨帆觉得自己真的爱上魏莉了,每天见不到她似乎生活就没有了乐趣。那段时间里他不安排她出差,甚至不希望有休息日或者假日。魏莉也被他感动过,说自己准备和丈夫分居,说也许丈夫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杨帆说你疑心吧,我们俩的事只有我们俩知道。他有证据吗?魏莉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让杨帆一下子清醒过来。自己难道真的要在法院掀起一朵“浪花”吗?浪荡女人遇到花心男人——浪花。庭长、审判委员会委员,可能到来的副院长位置,为一个女人失去,值得吗?
       观点转变后,杨帆和魏莉那方面事就少多了。魏莉也感觉出来,却不知什么原因让他那样。问他,他只说应酬多,没空。他也不敢就和魏莉立马断了,女人容易走极端的。先冷下来,冷到她觉得无意思的时候自然就会主动了断。
       他当了副院长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提名魏莉去破产法庭当副庭长。破产法庭案子少,清闲。而且,离“利益”也远些。但对一个审判员来说,毕竟副庭长这个职务不是谁都可以当。公正地说魏莉的业务能力还是很不错的,熟悉法律,能基本把握案件的症结所在。杨帆提名她当副庭长,很快就得到了徐院长的认可。
       徐院长来风乐市人民法院后,在第一次的全院干警大会上说:法官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物质上和精神上的诱惑。这些东西在其他人,社会舆论可以宽容,或影响的只是个人生活,但对于法官则不然。法官必须时刻注意言行举止,因为你代表了法律,你的行为可以影响法律在人民群众中的公信力。这对法官似乎不公,可对法律和相信法律的人又是公正的。前一种是“小公正”,后一种则是“大公正”。
       杨帆觉得徐院长说得很实在很有道理,也很大。可对于个案,比如针对某个人,这个“小公正”就会影响一生。
       魏莉的任命书下来后,杨帆心理上轻松多了。
       原来的经济庭改成民庭了,案子也不再有经济案子和民事案子之分了。省高院把基层法庭管辖的案子标的定在三百万以下,不知划分的科学依据是什么。
       杨帆虽然不分管民庭,但分管民庭的副院长被抽下去搞计划生育中心工作去了,所以民庭实际上他也要管。当洪涛把卷宗材料报给他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周冰轮。
       “你把卷宗放这,我待会儿看。”杨帆让他把卷宗放在桌上。洪涛刚把门带上他就打开了卷宗。
       原告是万宅房地产开发公司,法定代表人周冰轮。被告是一个农民工,叫钱贵。钱贵从临湖小区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导致椎间盘骨折,已花去好几万治疗费。家里三个孩子,老婆常年哮喘病。钱贵找到司法局法律援助中心,得到了赵亚岚律师的法律援助,申请劳动仲裁。仲裁庭裁决万宅公司支付医疗费、伤残补助费、误工费等三十七万元,万宅公司不服起诉至法院,要求撤销仲裁。
       这个案子杨帆没有听周冰轮说过,是她认为无须和他说还是没有说破?这不会是那天她请客又唱歌的原因吧?
       他用手机拨了一个烂记在心的号码。刚振铃一声,那边就接通了电话。
       “杨哥你好。我在办公室,正一个人看书呢。”
       “呵,才响一声……我以为你大经理忙呢。”杨帆轻松一句。这女子真是晶莹剔透,怕杨帆有什么话说主动打消他的顾虑。
       “我的电话认识你,是你的就优先抢线。”周冰轮轻声一笑。“杨哥,怎么今天才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啊,总以为你们法院天天都忙着杀人呢。”周冰轮把“杀人”两字特别重音拉长了说,没有显出恶狠狠反倒有些俏皮。
       “把我想像那么凶啊?今天找你可不是‘杀……人’,是为你们企业保驾护航啊。你公司起诉劳动仲裁案子怎么没告诉我啊?”
       “杨哥,这小事怎么好意思麻烦你。是公司法律顾问操作的,我也觉得劳动局仲裁的有些过分了。不过也就是我赔钱多少的问题,赔钱的事我不找杨哥。再说,你让我赔多少就赔多少,我能不听你杨哥的啊!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了?民庭我也可以管啊。”
       电话那边笑起来。“是的是的,杨哥是常务,协助统揽全局。你既然问了,可别怕我讹上你。”
       这女子说话就是不一般。他想像着那边的周冰轮唇红齿白,眉眼弯弯。
       “你没和我说,那我可就不管啦。”杨帆故作认真地说。
       “你别管吧。我要是求你管了这事,你就会轻看了那晚我的《贵妃醉酒》……”周冰轮忽然声音幽幽。
       杨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良久,他似乎听到梦呓般话语:“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接着是轻轻地扣下话机的声音。
       这个女子啊!她为什么有梦呓般的话语?为什么主动挂了他一个常务副院长的电话?
       话筒里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他才放下电话。他让洪涛来办公室,他觉得自己应该帮她做些什么。
       “合议庭什么意见?”他问。
       “二对一。两票同意维持劳动仲裁结果,一票认为赔偿额可以调整。”
       “你认为这个案子如何?”杨帆指指对面的椅子让洪涛坐下来。洪涛是他的校友,不过比他迟十几年。
       “我觉得劳动仲裁基本是可以成立的,从帮扶弱势群体来说更有意义。”
       “什么叫基本成立啊?你办案子就靠‘基本’原则!”杨帆把卷宗重重往桌上一放。他轻易不批评人,洪涛则例外。他和自己的妹妹杨阳是校友,而且俩人正在谈恋爱。
       见洪涛不作声,杨帆问:“开庭情况怎样?原告什么态度?”
       “钱贵的代理人赵亚岚是个很敬业的律师,准备的材料、证据比较充分,论理也有依据。”
       “赵亚岚?就是那个会跳街舞的女律师?”
       “你认识她?”
       “全市那么多律师,我认得过来……我在广场散步遇到过她在教人跳舞,听人说是什么赵律师。律师跳街舞像什么样子!”
       
       “她性格活泼开朗,为人很正直,业务也非常好。跳舞是她的爱好,也是健身。”
       “看来她是说服你了,你没有自己主见了?原告律师是谁?”
       “王正林律师。”
       “他算是风乐市的大律师了吧,他的观点说服不了你?”
       “律师大小不在于他办的案子大小,是胸中有没有正义。有正义的律师办再小的案子也是大律师,反之,办再大的案子都是小律师。”
       “呵,看来你对赵亚岚律师印象不错啊。她就是你心目中的大律师?”杨帆有些讥讽地说,“我觉得劳动仲裁存在很多问题,其中主要是计算赔偿金的标准问题。一是伤残等级鉴定不是法医作出的,效力问题值得考虑;二是钱贵是农业户口,却按照非农业户口计算的。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差别很大,你们没注意到吗?”
       “注意到了,但钱贵出来打工已经十多年了,家里承包地被征用了,他已不具备农业户口的特征。”洪涛给他翻卷宗,找相关证据。
       杨帆把卷宗拿一边不让他再翻了。“那也是农业户口啊。原告要求对伤残等级重新鉴定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提醒他们?”
       “这合适吗?当事人对自己诉权是有自由处分权的,而且他们聘请的有专业律师……”
       “我难道不知道当事人在诉讼中的权利?提醒当事人充分注意诉权,就是审判人员的职责。按照我说的去做,重新鉴定、开庭。如果需要,我会提交审判委员会讨论。”杨帆语气加重了一些。
       杨帆指指卷宗让洪涛拿走。
       洪涛走到门口杨帆又喊住他:“杨阳在准备考研,你要多帮她。”
       洪涛没有说话走了。杨帆知道他心里有想法,而且是对审判委员会定案子有想法,在不同的场合发过谬论的。这些谬论他曾经也发过,无非是“审案子的不定案,定案子的不审案”。杨帆那时也挨过院长批评。院长说一个组织的存在一定有它合理性,你发几句牢骚就取消这个制度?审判委员会是什么,是程序的标志,是集体意见的标志。如果没有审判委员会,第一,你敢定案子?真给你权你用不好;第二,出了问题谁负责?你负得了责?你考虑自己的饭碗吧。所以法官是高危职业。你还年轻,当你有一天也成为审判委员会委员的时候,你再回头审视它的合理性吧。感谢审判委员会还来不及呢。
       一席话说得杨帆冷汗直冒。
       现在杨帆知道如何合理地运用审判委员会的功能了。集体意志和个人意志其实差别不大,就看你如何运用和理解了。集体意志的最大好处就是没有错误可以追究。
       三
       宝马车无声地滑行着,手绣的坐垫透露出强烈的女性气息。周冰轮两眼看着前方,轻松地转着方向盘,时不时通过后视镜看看坐在后排的杨帆。杨帆在看窗外的风景。
       这是个傍晚,晚风吹动着大坝上的垂柳。晚霞在湖面上织出不同颜色的锦缎,让杨帆心情纷乱。
       是他打电话给周冰轮的,电话接通后却不知说什么好,一下子紧张起来。他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情况了,他突然对自己不自信起来。
       “杨哥,你今天有空吗?我正想见你一面,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周冰轮说。
       杨帆长出一口气。“好啊,在什么地方?”
       “一会儿我车到望湖停车场,你去那就可以找到我。”
       “好的。我十分钟就到。”
       放下电话,杨帆也没有要车而是打的去了望湖停车场,他觉得自己突然变得像个特务,鬼鬼祟祟,与自己身份不符。有好几次都想放弃,就说自己临时有会去不了。但他似乎又更不忍心让她失望。
       周冰轮的车已停在一角。杨帆走近,周冰轮示意他坐副驾驶位置上,杨帆假装没看见而是坐了后排她的身后。周冰轮也没说话,车拐上大坝。
       杨帆这几天心情有些烦,他烦魏莉。
       星期六晚上他借口开会去了魏莉家。他本来不想来,但他怕魏莉把电话打到家里找他。她曾经这样做过,他在家里接电话时的紧张让妻子疑惑了好一阵子。再说,他对魏莉仍然还是有欲望的,尽管他觉得这个欲望很低级。
       魏莉没有住进法院宿舍区,而是在望湖小区买的别墅,这让杨帆每次来的时候不那么紧张。魏莉是在调到破产法庭后买了这套别墅,别墅开发商是原化肥厂厂长。化肥厂是魏莉办的第一个破产案件,工厂破产了厂长却成了大款。当初化肥厂破产时工人拦住国道要求惩处腐败,市里紧急调动各方人员做安抚工作,杨帆也带了一帮人住进化肥厂。他知道魏莉在这起案子里面有一些摆不到桌面上的事,他却不能说。
       好不容易把化肥厂的事捂下去,杨帆自此对魏莉留了心。他不能让她肆无忌惮,如果不能了断关系也要日渐疏远。实际上这么多年来,他和魏莉真正在一起的机会确实少了。不仅仅是新奇感的消失问题,主要是杨帆正在走上升的路线,他必须要防范一切对自己不利的局面和情况。不能因绯闻断了自己前程,那太不值了。
       在对钱的态度上他一向是敬而远之的,有钱当然好,可真要因为钱进了看守所,你就会觉得钱就是手铐。他看到过太多的贪官是如何痛心疾首的。那是真正的痛心疾首,不是装出来给法官看的。
       魏莉已经洗好穿着睡衣在等他,身上散发着“飘柔”的香味。这个香味让杨帆冲动,他毫不犹豫地撕下了她的睡衣,像剥花生。在她逐渐紧促的声音引导下,他准备冲向巅峰。无意中他看见魏莉的眼睛在微弱的灯光下注视着他的表情,显然她那声音是假装的。他一下软了下来。
       “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魏莉用手帮他,却不见起色。
       “也许。”杨帆从她身上起来。
       “你歇一会儿,再来一次。”魏莉放弃努力伸手抱他。
       “不要了。你穿衣服吧。”杨帆赶紧下床把自己衣服穿好,坐在沙发上。魏莉有些疑惑也没再问,起身去卫生间淅淅沥沥一会儿,穿上家常衣服坐到他身边。
       “你怎么啦?让我到嘴不到心的……我看你自从认识那女人后,对我就不一样了。”魏莉有些悻悻。杨帆忙止住她的话,他真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去说周冰轮。
       “水泥厂破产程序走到哪了?”
       “公告发布了,开始申报债权了。银行态度一点儿也不积极,知道这样的申报也不可能分到钱的。银行申报的债权里说明有抵押,但没有提供担保合同。据说担保合同在水泥厂账上,要求我们帮他们调取。”魏莉给他倒杯茶。
       “对破产案件有影响吗?”杨帆忙问。这事魏莉没有汇报过。
       “当然。抵押的是土地使用权,如果成立,破产清算组就不能处置土地使用权。破产资产就少得可怜了。”魏莉说。她知道土地是杨帆担心的事。
       “你们准备怎么办?”
       “清算组认为没有提供抵押合同,抵押当然不能认定。我们对银行的请求没有支持。”
       “银行什么态度?”
       “他们能有什么态度?当然不服,要追究当初办贷人的责任呢。对于法院来说,没有证据谁说话都没用。他们内部追究责任与我们无关。你说是不是?”魏莉盯着杨帆的脸,似乎他脸上有剧情。
       “那当然。不过清算组要拿出确切的意见。有法律顾问吗?”
       “有,是王正林。”
       “不是你推荐的吧?”杨帆当然知道这里的内容。法官给当事人推荐律师,也是法官生财的方法之一。最高法院明令禁止的,但不少人暗中在做。杨帆尽管与王正林律师关系也不错,却从来没有向谁指名推荐过。当然,有些事是不需要明讲的,比如有些场合有他在,有王正林在,就是广义上的“推荐”。
       “不是,是清算组自己聘请的,律师费从破产费用里列支。”魏莉轻描淡写地说,“资产评估也准备搞,好几家会计师事务所都来挂号,你说给谁?”
       “让清算组定,愿意给谁就给谁。只要有资质,都具有法律效力。”杨帆说。
       “清算组定不就是我定嘛,我定不就是你定嘛。会计师事务所也都不是傻子,给谁都一样,没有行市有比市。”
       “我不管,你们自己看着办。”杨帆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讨论,他想走。多留一分钟就多一分担心。
       “这事你不管,有件事你可要管啊。水泥厂资产交给力胜拍卖公司拍卖吧,他们收的佣金不高,而且与法院合作一直很不错的。”魏莉又往他身边侧身挤挤,高耸的乳房贴着他的前胸。
       
       “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怎么就定下来呢?市里领导都在关注呢。拍卖市场秩序一直乱得很,我们都别趟这个浑水,等等再说。你为什么对力胜公司那么关心?我记得他从你手里已经拿好几个标的了吧?”
       “张力生是我表哥。我一直没告诉你。”魏莉从沙发边拎起一个黑方便袋。“这里是十万元钱,表哥说给你儿子将来留学用。”
       杨帆从沙发上跳起来:“你怎么胡来!这钱能随便拿的?我不要,而且我建议你也不能要,交给哪个拍卖公司由院里集体定。毕竟标的太大了,都在看着呢。”
       魏莉嘴一撇:“我也没说我要,他只是托我送给你。就是我要了又能怎的?他是我表哥,也是家事。我反正说了,这案子我主办的,我有建议权。”
       “要钱是有原则的,有些能要有些是挨都不能挨的。我是替你考虑,你最好还是把钱退给他,如果他真有实力,参与竞争就是了。”杨帆指着钱袋子说。
       “要是不能确保给他,还找你干什么?”魏莉恼了,“我跟了你那么多年了,你给过我什么好处?能给我婚姻吗?能给我钱财吗?我问你,这两样你都不能给,凭什么霸占我身子那么多年!钱心小色心大。收一次与收两次有什么区别?当一次婊子比当十次婊子的人纯洁些呀?!再说,反正这资产是要拍卖的,交给谁卖不一样?我又没说要他的钱你就说那么多废话,显得你多么谨慎多么清廉。好,我不要钱我也不要位置,你和我结婚。如果在钱和婚姻里选择一个,我选择婚姻。现在你选择吧。”
       杨帆看她这样激动,忙过来捂住她的嘴:“我不也是担心你嘛,水泥厂这么大一个厂破产了,几千名工人失业,对这个厂长的举报不断,我们是在火山口上办这个案子的,你难道不知道?处理这个厂子里的事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魏莉见他这样说,语气也缓和下来:“我知道的,办这么多年案子,程序上实体上保证不让出问题就行了。”
       “水泥厂账目上问题可大?”杨帆搂着她坐下来。
       “哪个厂账目能没有问题?只是还没大到构成犯罪的程度。再说,不还有你吗……”魏莉笑着又靠过来。
       “你自己要把握住。有些钱有些事都是扎手的,你应该知道。”杨帆不想再纠缠下去,他要走。
       “帆,我还给你一次,我想要你……我会让你坚强如铁的……”魏莉呢喃着,嘴唇顺着杨帆的胸往下滑。杨帆忙站起来,他觉得有些冷。
       这招儿今天不管用了。
       刚到家,杨帆手机响了,是人大主任张胜国的。“您好,张主任。我是杨帆,有什么指示?”
       “杨帆啊,你们院里要求增加两个审委会委员的报告在我手里,最近老忙没顾上研究。这两个人怎么样?你是什么看法?我对你还是充分信任的。”张主任声音不急不缓。杨帆能想像出他一边打电话一边摩挲肚子的样子。
       显然,张胜国是在卖这份人情。“张主任,既然是组织上报去的,我们认为这两位同志是值得信任的,也是可以胜任的。”杨帆含糊了一句,推起了“太极手”。
       “嗯,我也是这样认为。我们尽快抽时间研究。临县法院的院长到年底就要退了,想不想出去啊?市委对法院干部还是可以向上面推荐的。如果有这个想法,我来和市委领导说。我年底也要退了,上面要求市委书记要兼人大主任的。还有半年时间,我还是可以起点作用的。呵呵。”
       “张主任,您在风乐市德高望重,很多干部都是您提起来的,包括我呀。您起得作用大啦,对风乐市是有贡献的。”
       “唉,贡献再大有什么用啊。我们把一辈子都给了组织,自己儿子都荒了。开家小公司,惨淡经营,一回家就唉声叹气。我说了几次,让力生别做了,回水利局上班,一个月千把块钱,也就可以了。可他就是不听。听说你们关系很不错,有机会你帮我劝劝他。”
       “张主任,您放心。您的事不就是我们的事吗?”
       “那就好。我一直说杨帆是信得过的,当初我是认准的。”
       挂了电话杨帆想,从魏莉家出来才十几分钟,张胜国的电话就打过来,看来他知道自己的态度了?
       看来他小看了魏莉,她绝不是只会在床上疯狂的女人了。
       “杨哥,你今天有心事?”周冰轮转过头来问。不知什么时候车已停了。
       “没有,只是最近工作有些累……”杨帆笑了一下,“去哪里吃饭啊?我可是已经饿了。”外面天已经暗下来。
       “你还知道饿啊?哈,我带你去一个好去处,尝尝我的手艺。”周冰轮嫣然一笑。
       车向大坝深处驶去。杨帆纳闷:这能去哪里呢?又不好问。后悔不该坐在后排,说话也不方便。干脆闭目养神吧。
       大约十几分钟,到了郊区一农家。车灯里有两个老人迎了上来。
       “舅,舅妈,冰冰来了。杀只小公鸡,到菜园薅些韭菜炒鸡蛋。有豆腐吗?”周冰轮笑嘻嘻地介绍杨帆,“这是我哥,从外地来看我。不喜欢油腻的又喜欢清静,我就带您这了。”
       杨帆点头:“二老好。小妹只说带我吃稀奇,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要麻烦你们。”两个老人忙不迭地说:“敢情好,敢情好。天天都盼冰冰来呢。只是俺们这里没其他菜,只有自家的鸡和菜园子里的菜……”
       周冰轮上来拦住:“哎呀,舅舅,舅妈,要是吃大鱼大肉要来您这吗?您快点儿杀鸡,我自己来烧。把围裙解给我。”
       舅逮只小公鸡在手上,一刀下去,鸡在地上扑腾。舅妈去灶间起火,周冰轮已脱下外套扎起了围裙,伸出两只手让杨帆为她卷袖子。杨帆手触到她微凉润滑的肌肤。
       “等着吧,我好多年不做菜了,但基本功在那。”周冰轮笑着凑到他耳朵边说。吹气直达鼻息,让杨帆心跳不已。
       “那我做什么?总不能就这样坐着等饭,也太不像话了。”杨帆也笑起来。
       “你择一下韭菜,还有小青菜。然后自己打点儿井水洗洗等用。看我可像农妇?”
       “单看围裙像……”话没说完,周冰轮已跑进厨房。舅三下五除二把鸡毛揎净了,拿刀开膛剖肚。
       厨房里热火朝天,已嗅出炒豆腐香。舅把鸡送厨房,过来和杨帆就着院子里灯光择韭菜。
       “您是周总舅?我记得周总好像不是本地人呀。”
       “我和冰冰妈一个姓,她就认我做舅。我哪里有这么有出息的外甥女呀。”舅摇头叹息。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是个好女子。市里搞扶贫,俺们是扶助户。她资助了我两个女儿读书,本来只要资助一个的。现在一个在读大学,一个在读高中。现在有钱人多,像她这样好心眼儿的人不多了……”
       杨帆没想到是这样。看周冰轮与他们相处如家人,一定是来往时间很长了。
       这是个奇女子。她是个谜,是个杨帆想知道而又怕知道答案的谜。他把盆端到井沿,清凉的井水在手指间流动。老家门口也有一眼井,井水很旺,冬暖夏凉。渴了就喝井水,脏了就打桶井水劈头盖脸浇下来。上大学后很长时间还不习惯自来水,一股怪味。
       他洗好菜端进厨房。厨房里已香气扑鼻,他深吸一口气。肚子开始唱歌了。
       周冰轮看到他来,伸手从锅里拈起一块鸡肉。“你尝尝口味轻重。”
       手举在那,杨帆却愣住了。小时候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钻厨房。妈妈也常常这样从锅里拈一块豆干子或者鸡蛋给他解馋,很少有肉。周冰轮有些奇怪,就把菜往他嘴里塞。手指却被杨帆吮住。周冰轮吭了两声,杨帆才恍然。
       “香,香得很。”杨帆忙点头掩饰。周冰轮脸在锅上的水汽中,通红。
       一盆子鸡,一碟子韭菜炒鸡蛋,一碟子青菜烧豆腐,一碗蒿子汤,摆在小方桌上。周冰轮舅、舅妈都吃过了,忙着给他们做面条去了。舅又从木柜子里找出一瓶酒。“冰冰啊,这还是你年三十送我的酒,一直没舍得喝呢。”
       周冰轮拿起酒看着杨帆。杨帆忙说:“请十分钟后和我说话,我先把饿和馋的问题解决了。”埋头大吃。周冰轮果然不说话,不停地给他搛菜。
       “哎,你怎么不吃?”杨帆停下来,“是不是我的吃相太让你意外了?”
       “是很意外。能看到你这样吃相的女人是幸福的。”
       
       杨帆有些口吃了:“这……确实……是意外,真的?很好吃……”
       周冰轮陪着他吃。“这鸡没搁味精,没搁乱七八糟的作料,本色。我喜欢本色的东西,包括人。”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厨艺啊?确实口味不一般。”
       “这只能叫‘做饭’,哪里谈得上‘厨艺’。我也是穷苦出身,打小家里就这样做的。只不过现在人都丢弃了这些最本色的东西,反倒认为这是希奇……”周冰轮笑着说。
       “有道理……现在我们可以喝酒了。”杨帆把酒拿过来打开,一人面前一个杯子。
       周冰轮捂住杯子:“我不能喝酒呀,我要开车。”
       “你上次不是喝了吗?”
       “那次我是打的回去的。这荒郊野外想打的哪里打得到。你一个人喝吧,我看着你喝就行。”
       杨帆只给自己斟满,说:“不许流口水呀。你刚才说你也是穷苦出身?”
       “是啊,只是现在你的任务是喝酒。有机会我会告诉你的。”周冰轮把酒瓶拿在自己手里给他斟。
       “准备痛说革命家史吗?我很想听,很想了解你……”杨帆几杯酒下肚,觉得喝猛了,头有些晕,心里却格外清楚,或许是一个人喝酒的缘故。话不能多,话不能多。他知道自己喝酒后容易多话。
       “不行,我们俩不公平。就我一个人喝……”他把酒瓶拿过来,要给周冰轮倒酒。周冰轮按住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俩人十指相扣了。
       “我可以喊你冰冰吗?”杨帆笑着低声说。
       “当然可以。你比我大,你是我哥。”周冰轮认真地说。
       “我不要做你哥……为什么是你哥……”杨帆显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你上次为什么找我喝酒?如果你有事直接对我说,你为什么不说……难道我不想帮你不能帮你吗?你这样让我纳闷……我杨帆能看透很多人,可我看不透你……你不怕我喜欢上你……”
       “杨哥,我不喜欢你在喝酒的情况下说这些话……我们走吧,我扶你上车。”周冰轮松开他的手,站起来。
       “我不坐你的车……那么干净,没有烟灰,没有泥巴,没有酒味……你瞧我脚上泥……为什么那么干净?”
       “因为我很少让男人坐我的车……”周冰轮说。
       “余副……书记坐……过吗?”杨帆有些摇晃着站起来。他觉得说也就说了,总比闷在心里好。
       “坐过。”
       “我就知道他一定坐过……”杨帆嘿嘿笑两声。
       周冰轮松开扶他的手,怕冷似的抱着胳膊。
       杨帆推开她。“你走吧,我走回去。”杨帆迈开大步往前走。走几步又折回头进了厨房。“舅,舅妈,麻烦你们了。”两个老人追出来:“还有面条没吃呢,你舅妈才做好的。”
       杨帆说:“好,我还吃碗面条,有好几十里路呢。”说完抱着海碗呼啦呼啦吃起来。周冰轮站在灯影里,看不出表情。
       一会儿杨帆就把两大碗面条吃完了,也不和周冰轮招呼,自己顺着大坝走。
       周冰轮拉他,被甩开;再拉,再甩。周冰轮和舅、舅妈打声招呼,发动起车来,起步走了。车灯一会儿消失在夜色里。
       杨帆顺着大坝走,一门心思地走,出了一身汗。转过一个弯,夜风变大起来,清凉如水。东边的月亮升起来,离地只有二尺高。杨帆酒醒了不少,觉得自己今天失态了,脸上有些火辣辣的。人到中年了,法院的常务副院长,怎么还像小年轻那样可笑!越想越后悔今天不该给她打这个电话,不该来这个地方吃饭,更不该问她和余副书记的事。余副书记是分管组织人事的副书记,市委常委,如果他知道了会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呢?男人你可以要他钱,要他权,甚至要他命,但你不能要他的女人。
       自己犯了大忌。
       又恨魏莉,这个女人贪心不足,庸俗粗鄙,肆无忌惮。
       大坝上空无一人,有一些秋虫在唱。走着,走着,杨帆觉得脚疼了。平时哪走过这么多路呢,看来以后要加强锻炼。天边一轮新月,笑盈盈地望着他。“见玉兔啊,玉兔又东升……”似乎有人在唱。
       周冰轮,好你个女子。你还真走啊?其实你再拉一次我就会坐你的车,和你一道回去了。你为什么不多劝一次呢?你身上有什么魔力吗,让洞若观火的杨副院长蠢如少年。对不起,也许我伤了你,但我不是故意的。我为什么那样做,晶莹剔透的你读不懂吗?你在暗自嘲笑我吗?我不过是喝多了点儿酒,说多了点儿话。你就不能喊一次“理解万岁”吗?
       路中间停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杨帆刚走过去,突然后面亮了,是周冰轮车灯。杨帆转身走到副驾驶门旁,拉开车门坐进去,努力地憋着不说话。
       “余锋是我哥。或许你是风乐市第三个知情人——余锋、我和你。”周冰轮静静地说,两条细光从眼中流出。杨帆大吃一惊。
       “对不起……”杨帆不知所措,心里又百感交集。
       他把手放在周冰轮手上,感觉出她的颤抖,两人都没有说话。
       不知什么时候,车灯熄了,周遭又暗了下来。
       四
       审判委员会一般是一个星期开一次,每个星期四是在家的审判委员会委员听案子的时间。审委会成员一般是院长、副院长和各庭资深庭长组成,为单数。要么七人,要么九人。风乐市法院是七人,徐院长来了后向市人大报告了几次,要求增加两人,可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批下来。
       徐院长并不是每次审委会都参加,除非是一些有疑难的、争议大的或者有影响的案子。但也有杨帆征询他意见,请他参加的。杨帆征询他意见的案子一定是有原因的,比如是审委会意见分歧较大,比如是杨帆拿不准的,比如是杨帆想借助院长权力的,或者是杨帆觉得应该由院长知道的。
       但也不是所有案子都需要通过审判委员会。刑事案件无论大小都要通过审委会;民事案子如果合议庭意见一致,则只需分管院长签批;涉及政府和政府部门的行政案子也一律上会;还有就是分管院长或者院长提请审委会讨论的。这些规则现在被杨帆运用得如自己的手指头。
       钱贵案子杨帆指定洪涛要向审委会汇报。这次审委会时间上是杨帆特意安排的,徐院长出差在外,参加会的只有五个审委会委员。这很正常,因为审委会委员一般大小都是领导,是领导就有两件免不了的事:一是会议,一是中心工作。洪涛把案情简要地汇报了,提出主要分歧点在赔偿数额上。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相差太大,如果按照农业人口计算,赔偿额只有七万多元。合议庭是两票赞同仲裁结果,一票反对。
       “你是案件主办人,你自己什么意见?”杨帆盯着他看。
       “我……觉得钱贵尽管是农业人口,但他在城里生活这么多年了,家里承包地也失去了,是否可以考虑按非农业人口来计算,而且他家里非常困难。但如果按照规定,也确实应该按农业人口计算的。所以,看审委会怎么决定……”洪涛在杨帆注视下有些语无伦次了。
       “法律只讲规定不讲同情。什么叫‘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我觉得我们现在很多审判人员无视一些明确的法律规定,这样的势头不好。而且不能把责任都推到审委会来。如果审委会天天都听这样的案子,没其他事可做了?我个人认为,是什么人口就决定了什么样的赔偿数额,也许不合理,但合法。你们看呢?”杨帆环视了一下其他审委会委员。
       其他委员早没有了兴趣,就说按规定办。洪涛很意外:这不是你杨副院长要提交审委会研究的吗?杨帆不理他的目光,说:“听下一个。”
       判决书结果出来了,改判为七万元赔偿金。比仲裁书少了二十多万,这让赵亚岚很意外。她没敢把结果先告诉钱贵,拿着判决书来找洪涛。
       “洪法官,你们这样判的依据在什么地方?这样的巨额反差你们让当事人如何接受?劳动仲裁庭也是依据法律、政策规定,你也是按照法律规定,难道同一个地方执行的法律有不同吗?”
       赵亚岚气势逼人,语言犀利,让洪涛不由得向后退。
       “赵律师,对于判决结果如果认为不合适,可以提起上诉……”
       “洪法官,我当然知道当事人有权提起上诉,但是你们有没有想到,上诉费对于当事人来说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他们现在生活都非常困难,钱贵基本上瘫痪在床,你让他们怎么有时间和能力去走这漫长的诉讼过程?这份判决书送达对方当事人了吗?”
       
       “没有,只先给你一份。我们也考虑到当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问题……”
       赵亚岚眼光柔和了一些:“你认为现在有回旋的余地吗?”
       “这……怎么说呢,是审判委员会定的,除非审委会重新复议一次。”
       “那我去找杨院长……”
       洪涛忙拉住她:“哎,别急,你准备如何说?另外,审委会审议案件的情况按照规定是不许向外透露的……”
       “我知道,你放心吧,我会注意表达方式的。”
       其实这个案子洪涛心里没底,所以先拿了一份判决书给赵亚岚看,他不想出什么意外。院里曾经判过一个案子,女方死活不同意离婚,但双方已分居近五年了,所以按照规定判离。哪知女方领判决书的时候当场喝了农药。法院忙把她送到医院抢救。人倒是救过来了,但法院为她治病花了十几万,后来又赔了十几万。案件承办人被发配到基层法庭,现在都没调上来。
       从内心来说,他希望钱贵能得到多一些的赔偿。二三十万,对一个房地产公司来说几乎算不上钱,但对于一个靠卖苦力养家的人来说,是天文数字了。
       赵亚岚此时已在敲杨帆办公室的门。杨帆正在和执行局长谈一件案子的执行情况,无非是加大力度、强化执行艺术、争取各方配合等等。局长有些无精打采地听。杨帆知道他对执行局长腻了,要求过很多次调其他业务庭。但院里没有合适的执行局长人选。确实,对于法院来说,执行局长是个最头疼的中层干部。也有想干的,要提拔,可现在提拔人难得很,位置少人多。
       执行局长看有人找杨帆,正好借口溜走。
       “杨院长您好。我是律师赵亚岚,向您汇报一件事,打搅了。”
       杨帆眉头皱了一下。这女子说话不客气,难道我就一定要听你汇报?像跳街舞一样张扬。
       “对不起,律师和法院是不同的系统,你可能不需要向我汇报什么吧?”为减轻敌意,杨帆微笑了一下。
       “杨院长,我是律师也是当事人的代理人。人民法院副院长倾听当事人呼声和想法,既是责任也是美德。”赵亚岚不等他让座就在沙发上坐下。
       杨帆让她这一说,只好彻底撤除防线,给她倒一杯白开水放在沙发扶手上。
       “杨院长,生命有城市和农村区别吗?”
       “你直接说事吧,我不和你猜谜语,也不负责回答你的提问。”杨帆笑着说。这是他这么多年来接待当事人的一种技巧。你万万不能顺着来访者话说,那样容易被动。
       “好。钱贵案子劳动仲裁赔偿是三十多万,而法院判决只有七万元,这里反差如此巨大,原因就是钱贵是农业人口。但他已经在城市里生活了十多年,他就生活在我们中间,为这个城市出力,而且他早已经没有了土地。他现在已丧失了劳动能力,我们不能让他失去生存能力吧?我想请求杨院长,是否可以复议一次,给这个可怜的城市里的农村人一个生存的机会?一个是实力雄厚的房地产公司,一个是贫困的失去劳动能力的劳动者,法律更应该倾向谁?”赵亚岚有些激动。
       “判决书你已经领到了?你是律师应该知道,如果对一审判决不服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做法。是提起上诉而不是来找院长。”杨帆把椅子往前拉近了一些。这样显得人和想法也会近了一些。
       “杨院长,您知道仲裁、诉讼已经把当事人搞得精疲力竭。如果上诉,上诉费就要一万多元,他们实在打不起官司了。如果能在一审法院可以解决,可以纠正,为什么一定要通过上诉的程序解决呢?而且这份判决书目前还没有送达各方当事人,纠正它还来得及。”
       “既是没有送达,那这份判决书是怎么到你手里的?你又是怎么知道判决结果的?”杨帆脸色有些变了。
       赵亚岚一下愣住了,意识到不应该把判决书的事说出来。洪涛这样做显然是为自己的当事人考虑的。
       “杨院长,有没有这样的判决结果吧?”赵亚岚声音低了下来,她声音一低眼圈忍不住地红了。她想起教授在给他们上课的时候说过“少律师,老法官”。律师年轻,有激情敢于突破禁忌,敢于直言;而老法官有理智,有经验,老成持重,对立法本意的理解更透彻。看来“少律师”是斗不过“老法官”的。
       “赵律师,你要如实地告诉我情况,或许我可以帮你。”
       “是洪涛告诉了我判决结果,我第一个拿到的判决书。但我想这也并不违反你们的法官纪律,毕竟判决书是公开的。我的目的只是想尽可能地挽回这个结果,为当事人着想。”赵亚岚索性说开。
       “你是法律援助律师?听说你业务很不错的。为什么不去做自由执业者啊?”
       “我觉得法律援助更适合我,这个社会上有很多打不起官司的穷人,他们更需要帮助。但也不排除我以后会挣脱这些羁绊。”赵亚岚双目炯炯有神。
       “精神可嘉。好,这件事就这样了,你回去吧。”杨帆开始撵人。他不想就这个问题纠缠过多。
       “那你们同意复议了?”赵亚岚充满期待。
       “审判委员会的结论不是某个人可以改变的,我只是可以考虑不处分我们的办案人员。听着赵律师,你有一腔热情,这我也有过,但我们必须依法办事,谁也没有法外特权。你更多的能力应该发挥在法庭上,而不是在院长办公室或者法官办公室。”杨帆站起来。
       望着赵亚岚的背影,杨帆有些着恼。“洪涛,你来一趟!”
       放下电话,他平息了一些怒气,告诫自己不能因为这一小小的案子失态。
       “万宅房地产公司的案子判决书送达没有?”杨帆还是没忍住,劈头就问。
       “还没有。”
       “既然判决书已经出来,为什么不尽快送达?我告诉你,好心如果不通过一定的程序表达,有时会成为恶意,会结出恶果。你去吧。”
       应该说这样一个案子对杨帆来说算不上什么,比这更大的又如何?杨帆上大学的时候把法院审判看得很神圣,工作以后也觉得神圣,但每天这样“神圣”就是普通了,当事人、证据、法律关系、程序……就像车子的方向盘、刹车、挡位、水箱。驾驶员会把车子的某一零件看得神圣吗?无非就是熟练程度问题。但对于乘车人来说,行驶中的零件当然是“神圣”的。
       所以他现在需要做的只是对外维护这样的“神圣”。
       他没有把结果提前告诉周冰轮,现在这不是她操心的事。她操心的事远比这大得多,也是杨帆需要操心的事。
       那天晚上,车灯熄了以后,他感觉出了她的颤抖。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手,他知道她会慢慢平静下来。
       “余锋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他比我大十几岁。我三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母亲后来又改嫁了。我七岁时候的一个雨夜,我被继父赶出了家门,我走啊走啊,我走了三十多里路到了哥家。哥搂着我哭了很久,他发誓不会再让我受委屈,他要保护我。后来我就跟着哥嫂生活。哥因为我,也没少和嫂子生气。我大学毕业后,他不让我去做演员或者演戏,他知道这个行当里有太多的‘潜规则’。他那时在省里一个厅里做副处长,帮我开了一家小公司。但他这个副处长能力确实有限,所以公司经营状况很不好,勉强支撑着。当然,也有很多人想帮我,很多有钱的男人有权的男人,含蓄的直接的,粗鲁的心细的。但我太知道他们的目的了,他们只是想把我‘帮’到他们的床上。哥不许我和他们来往,不许我接受他们帮助。为了让我的公司能够支撑下去,哥偷偷把自己的私房钱交给我。我知道,哥为了帮我也接受过一些来路不正的钱。我很害怕,我不再要哥一分钱。哥非常生气,非常严厉地教训我。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哥有一天非常兴奋地告诉我,他要去风乐市任副书记,将来可能做市长。他要我也来,我答应了。但我们有个约定: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是兄妹;不许他用手里的权给我办事,我要自己奋斗出来。我来风乐市一是我在感情上依赖我哥,他也不放心我不在他身边;二是我相信在一个新的地方,我会有新的发现,新的起点。我把在省城的公司解散了,就来到这里。临湖小区是我开发的第一个项目,张力生帮了我。他似乎听到风言风语,关于我和余锋的关系的。我时时觉得他像个猎人而我像个猎物。一个女人在现在的社会上想干一番事业,太难了。”周冰轮一声轻叹,悠长回旋。
       
       “难道他有什么非分想法?”
       “你放心,他要的是钱。他的目的是想吞并我的公司,他要入股开发。他要拿下水泥厂的土地拍卖权继而拿下开发权,这对他是个机会,但对我同样也是机会。我们在斗争中寻求平衡……如果我把握住这个机会,我的公司就可以壮大,我就有了自己的事业,我也可以让我哥放心,安安心心做他的好官。”周冰轮平静异常。
       “那我就不会让他拿到拍卖权!”杨帆坚定地说。
       “那我想拿下开发权的可能性就没有了。”周冰轮声音非常消沉。
       “不管哪家拍卖公司,你参加竞买不就成了?”杨帆有些不解。
       “这里很复杂。我原来也不知道,如果不和拍卖公司合作,肯定有很多人‘围标’,就是抬价,你必须拿钱出来给那些‘围标’分红。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张力生答应可以确保竞买顺利,但要股份。”
       “不能同意他!”杨帆声音提高了许多。
       “我暂时没答复他。杨哥,我也不是一个轻易可以捕获的猎物,也许我可以躲过他的子弹或者撕开他的网……”
       “你告诉我,要我怎么做,我来帮你。”杨帆握紧她的手。
       “杨哥,你别问了。我不想让你搅进来。你和他、他们绝对不是一类人。那天我一见你我就觉得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或许我来风乐市就是想认识你。真的,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很冒昧地唱了《贵妃醉酒》,我想让你记住我。或许他们,包括你,都认为我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女子。那是因为你们离我远。如果离我很近,你会发现我清澈见底。我的思想、我的情感像水流中的鱼儿、水草,清晰可见。但走近我的路很难找,充满了绝壁断崖,羊肠小道,荆棘密布……”
       “冰冰,我想走近你。”
       “你已经走近了,‘蓬门今始为君开’。你是我第一个这样倾诉的男人……”
       “我会尽我的力量帮助你,冰冰。相信我,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不要你帮忙,或者,我不想让你违反原则给我帮忙。而且你杨哥,尽管是常务,但毕竟上面还有徐院长,不能因为我影响你们之间的工作关系。”周冰轮说得有气无力。
       “不,徐院长那不要你操心。他信任我,我知道该怎样做不让自己为难也不让徐院长为难。相信我,冰冰。”杨帆用劲捏了捏她的手。她回应了一下。
       “我相信你,杨哥。可我更想把你留做在这纷乱的、人欲横流的社会里,最后的一块净土。而且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除了我的身体……如果你要,我愿意给你。”
       杨帆能感觉到她剧烈的颤抖。他扭亮了车内灯,眼睛直视着她:“冰冰,我什么都不要。我杨帆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会让你从内心里小看我。你吸引了我,甚至我觉得自己爱上你了。但你是冰轮,是月亮,让我觉得纯净而遥远,温柔而临近。你让我觉得自己的肮脏……”
       “杨哥……”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魏莉,水泥厂案子现在什么情况?你很长时间没告诉我了。”杨帆绐魏莉倒了一杯水,把门轻轻掩上。房内温度适宜,四周安静,正是说事的时候。
       “呵,今天太阳从西边出呀。我来你办公室,从来没给我倒过水。有什么事你说吧,你是常务副院长,案件的事我不是告诉,是汇报。第一次债权人会议已经开过了,清算组目前已对净资产进行登记编号,会计师事务所已完成了评估。从账上看水泥厂亏损一亿三千万元,债权清偿为零。净资产处分后除了安置工人和破产费用,估计缺口还有一两千万。”魏莉一口气把有关数字报出来。
       她今天穿一套紫色的连衣裙,双乳挺拔,顺白皙的颈而下,杨帆知道那曾经是非常美妙的地方。
       “缺口那么大?看来要向政府报告,不然市财政是不会轻易补缺的。水泥厂账目问题,如果需要纪委介入,我会向纪委汇报的。这是高压线,别轻易碰啊。”他收回目光,觉得自己有犯罪感。
       一个女人在那个时候居然眼神炯炯,让他有些害怕。她当初并非如此,对肉体的投入远高于他。他想。
       “问题有,清算组也有监察部门人参加,职责各有分工。企业破产也是厂长销毁犯罪证据的手段之一,这不要我们法院说,市委、市政府难道不知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背景。我建议法院别找事。再说,如果检察机关有线索,会计账目在那,随时都可以查的。”魏莉不停地翻着手里的卷宗。他注意到她手指甲里隐约有一些污垢。
       “好吧,这意见可以听你的,但那个厂长你要和他保持距离。我说的意思你明白?”杨帆把目光抬向高处,正好与她眼光相对。
       “当然明白,我又不是傻子。那个厂长吃屁都吐核儿,我会注意方式的。你这也是真正在关心我呢。”魏莉眼光流动起来。
       “你上次说的那个资产拍卖问题,我想了一下,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原则上同意由张力生的力胜拍卖公司承接,但这还是要上审委会定或者徐院长应该同意的。需要时间和机会。”杨帆微笑着说。
       “你同意了?”魏莉警惕起来,“张力生找你了?”
       “没有。”杨帆继续笑着。
       “那是谁说服你的?”魏莉不饶。
       “没有人。我从你那出来后冷静下来想一想,你说的有道理。”他笑得有些木了。
       “哼,不是吧?我们都不是三岁小孩,你别骗我。是那个‘贵妃’说服你的吧?”魏莉根本没把他的笑脸放在眼里。
       “不是……”杨帆收住笑压低了声音。又示意魏莉声音小点儿。
       “哄鬼呢!你同意我还不同意了。别把我当傻子,我知道她为什么帮张力生。她比我漂亮比我有钱比我年轻,就能玩儿我于股掌之上?告诉你,张力生的钱我没有要,那条高压线我知道,不需要你提醒。她现在对于我来说算什么,连一个当事人都不算!而我,是主宰这个案子的法官,我有这个能力来和那个女人争一争。”魏莉站起来,脸色通红。
       “你胡说什么?别忘了你只是案件承办人。你的意见要得到院里同意。”杨帆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说话。
       “可以啊,杨帆。你当初睡我的时候院里同意了吗?在这个事情上你也别想一手遮天。你不图钱你图女人,那我算什么?一块破抹布,臭袜子,破罐子。那咱们就破罐子破摔。”魏莉站起身要走。
       杨帆没想到魏莉在这个事情上这么激烈,出乎他的意料,忙拉住她:“你乱嚷嚷什么?我这不是在为你考虑吗?你既然不同意,我们再商量不行吗?”
       “当然行,杨院长,常务副院长。好像我也有权利直接向徐院长汇报吧?那时你这个‘常务’就是‘虚无’了!”魏莉傲视着他,像一只鹰。
       五
       钱贵死了。从法院六楼上跳下来死了,怀里装着风乐市人民法院的判决书和劳动仲裁书。据最初见到尸体的人说,钱贵头都被摔扁了,五官被挤成怪笑的样子。
       警察很快封锁了现场,殡仪馆装尸车也到了,只是一时走不了。法医在做现场勘察。黄线以外围了不少人在看,其中还有两个背着电脑包的。但那时根本没有人在意。
       徐院长和杨帆被紧急召唤到市委政法委。市委副书记、常委、政法委书记余锋坐在会议桌前一言不发。徐院长把手机关了,杨帆把手机打到震动上。他看到徐院长脸如寒冰,心里有些发憷。在车里,徐院长并没有多说什么,值此关键时候,首先是如何处理事情,其次才是处理人,徐院长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民庭是杨帆分管的,钱贵尽管是自杀,由头却是民庭的判决书。杨帆一路惴惴。
       一会儿,公安局长、检察长和司法局长来到会议室。余锋看了一下表。
       “法院把情况介绍一下。”余锋面无表情地说。
       徐院长示意杨帆汇报。杨帆就把案件情况简要地介绍了一下。余锋问:“你们认为这个案子法院审理中存在问题吗?”
       “没有问题,判决完全是有法律依据的。而且双方聘请的都有执业律师,对于各自的诉讼权利应该知晓。”杨帆小心地回答。
       “案件承办人与万宅公司之间有没有特殊关系?万宅公司在这个案件中有没有违法行为?”余锋依然平静地问。其他几个人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写。
       
       “案件承办人是洪涛,年轻,经历简单。没有证据证明他与万宅公司有特殊关系,也没有证据证明万宅公司在本案中有行贿、伪证等违法行为。而且,判决书才送达不久,仍然在上诉期限内。”杨帆说。尽管室内有空调,但他后背已被汗透。他没敢说判决书提前送达给钱贵代理人的事。
       “既然双方都有律师介入,钱贵为什么不能通过正常的法律途径解决呢?代理人是谁?”余锋问。
       “原告方聘请的是王正林律师,被告钱贵是由司法局法律援助中心的赵亚岚律师提供的法律援助。赵律师年轻,从业时间短,经验不一定足,但不至于鼓励或者暗示当事人用这样的方法解决问题。”杨帆看看司法局长。司法局长却没在意他说自己管的律师,从常理讲律师和当事人目标是一致的,所以司法局长不担心问题出在律师身上。
       “那就好。我们首先要在法律上站住脚,然后才能谈到事情处理问题。公安介绍一下勘验情况。”余锋示意局长。
       公安局长把笔记本往前翻了两页:“死者钱贵,男,四十八岁。从现场勘察情况来看,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死者系生前坠楼身亡。死者口袋里没有身份证件等,只有两份法律文书,一份是法院判决,一份是劳动仲裁委员会的仲裁书。根据法律文书上名字和承办法官辨认,确认死者是钱贵。目前尸体已被运往殡仪馆,等待家属是否提出进一步解剖要求。但死者是怎么上到法院六楼的,尚不得而知。法院监控设备因损坏未开启,无法调阅视频资料。”局长口齿清晰。
       “没有媒体找到你们吧?”余锋着重地问了一下。
       “目前暂时没有。我已告诉治安大队,没有局领导批准不得接受任何媒体采访。”
       “对于后事处理,你们有什么意见?”余锋把头转向检察长。
       “如果排除法官徇私枉法行为,这应该是当事人不能正确处理法院判决而造成的意外事件。我们也将积极介入调查,给出调查结论。法院是否要成立一个事故处理小组?”检察长说。
       “应该成立,而且立刻要成立。要尽快安抚死者家属,分清事故责任。先撇开法律实体和程序不说,就钱贵这样的人也值得同情。法院不是冷冰冰的机器,法律也不是冷冰冰的条文。”余锋说。
       “余副书记说的是!出这样的事让我很意外,也很痛心,目前当务之急是怎样把事件妥善处理。刚才我和杨帆副院长已经商议过了,事故处理小组由杨帆副院长任组长,纪检组长任副组长,成员由五人组成,主要职责是查明事故中本院干警是否有责任,处理善后事宜,安抚死者家属。而且我建议检察院也派员参加,如果我们的干警在此案中有徇私行为,我们绝不护短。检察机关也可以提前介入。”徐院长很快接过来说。
       “嗯,我同意检察院派员介入。另外我想问一下,为什么劳动仲裁和法院判决差距那么大呢?”余锋问杨帆。
       “因为我们各自依据的规定不一样。劳动仲裁依据的是《劳动法》,而我们法院审理主要依据《人身损害赔偿办法》,这是一;其次,劳动仲裁中无农业人口和非农业人口之分,但法院审判的时候则要区分。没办法,不太合情理但合法。当事人也是因为不服才起诉到法院的,程序上应该是这样。”杨帆边介绍边看了看徐院长。他不能说劳动仲裁有问题,那样容易造成新的矛盾,甚至让事情恶化。
       “那行,具体案件我们不应过问,法院有独立审判权。张局长,你找赵律师谈一次话,要她配合一下做家属工作。当事人应该相信自己律师的。”余锋对司法局长说。杨帆觉得这个余副书记确实心细,有水平。余锋一定在不动声色地化解这起事件,因为案子涉及到万宅公司,涉及到周冰轮。
       他安心了不少。
       从政法委会议室出来,徐院长问他:“这个案子上审委会了吗?”
       “上了,您出差了,是我和其他几个委员听的,洪涛汇报的,合议庭对此案意见也不一致,我们采纳的省高院的计算办法,与劳动仲裁是有出入,但也在合法范围。”杨帆尽量让语气平稳。
       “万宅房地产公司是一家什么公司?”徐院长站下来问。
       杨帆一愣。“我也不太了解,是一家私营公司吧。董事长、总经理叫周冰轮,目前开发的有临湖小区。”
       “和院里有没有特殊关系?”徐院长又移步往前,没有看杨帆。他说和院里有没有特殊关系一是指和承办人,另一个是指一些企业每年都会给法院一点儿办案经费,属友好单位之类的。法院没办法,有时办案经费都解决不了。老徐当院长后就不许收了,做法是对的却让他这个内当家的常常犯难。
       “应该没有。要不要让洪涛向您汇报一下?”杨帆忙岔开话题。徐院长的话应该还有第三层含义:自己和万宅公司有没有特殊关系。他这样一问首先把自己排除了,排除了徐院长就是杨副院长。
       “不要。处理这个事件有两个原则:第一要快;第二要掌握尺度,毕竟人是死在我们法院。不能用言语或其他方式激化矛盾。死者家属的经济补偿问题你当家,只要不高得离谱就行。事故小组会议你主持开就行。拿出方案,明确分工。如果涉及到我们法官有猫儿腻,你要及时告诉我。如果必要,也要及时报告给余锋副书记。”显然徐院长不想在这个事情上多讲下去。两人已走到车跟前。杨帆走向前拉开车门让徐院长坐进去。
       “你另外找车走吧,我要去市委孙书记办公室汇报个事。”徐院长丢下他,挥手让车走了。杨帆站在空地上,半天没缓过神来。显然徐院长不高兴了。他不高兴是有理由的,自己施那点儿手段他似乎有所察觉,不然怎么会突然问和院里有没有特殊关系的话?
       手机上来条短信:“杨哥,对不起。我已安排人去钱贵家里安抚,尽可能使事态化小。你别担心。冰冰”
       杨帆回了一个:“也不能委屈自己,钱家属那边工作我会安排的。此事与你无关,你也保重。”
       杨帆打的回到办公室。办公楼前面的人已经散去,但地上那摊血迹让人冲洗后残留暗红。他让洪涛到办公室,又让善后处理小组人员集合到会议室。
       “你去找赵亚岚,让她配合做一下死者家属的工作。至于这起事件的责任以后再说。”杨帆脸色很难看。
       “赵亚岚本身对我们这个判决就有意见,我不一定能说动她……”洪涛有些为难。
       “说不动她?我问你,为什么判决书没送达就给她一份?这事以后我再找你算账。赵亚岚不是在帮院里,是在帮你。去吧。”杨帆有些恼怒。他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判决结果尽管是他授意洪涛汇报的,但毕竟是审委会讨论的结果,自己不会承担什么责任。但洪涛的行为导致赵亚岚来找自己复议,实际上就把责任明朗化了。
       洪涛有没有找赵亚岚不得而知。但没想到事情要比想像的好处理多了,钱贵家属接受了法院补偿的二十万元,尸体很快就火化了。杨帆知道,周冰轮公司一定在私下里也支付了不少钱,否则不会那么容易解决问题。他知道,这是周冰轮在为自己解忧,其实这事应该与她公司无关。人是自己死的,案子是法院判的。
       钱贵的一死,获得的利益要远比劳动仲裁结果多。
       杨帆长出一口气。
       但杨帆这口气才出到一半,麻烦就来了。南方一家报纸披露了这个案子,说是讨论“同命不同价”,实际上在指责风乐市法院违法办案,无视弱势群体的利益。有些专家甚至在报纸上撰文论证风乐市法院对伤残等级鉴定中出现的程序违法问题,以及劳动仲裁和法院判决适用的法律问题,甚至探讨到中国的行政权力与司法权力之间的冲突问题。一时间网络、报纸纷纷转载,网上沸沸扬扬,骂法官黑法院黑,贪赃枉法。有的人把电话打到法院,打到徐院长和杨帆办公室,张口就骂。
       赵亚岚律师在钱贵死的第二天就以死者亲属名义向中级法院提出了上诉,中级法院将案卷已调去。接着,省高院也有批示下来,要求严查案件审理中法官是否有违法违纪问题。中级法院派了一个工作小组,恰恰组长是和徐院长一个庭里出来的,而且和徐院长不怎么对劲。在听了洪涛介绍后,工作组找到赵亚岚、王正林问话,最后又找到杨帆。问徐院长是否亲自听取了这个案子。杨帆一时不好回答。如果徐听了,责任在徐;如果徐没听,工作组可以说徐玩忽职守。杨帆说开审委会的时候,徐院长在参加市委一个会议,就让自己主持的。徐院长回来后由于自己忙,一时没顾上汇报。问题不在审委会,是案件承办人汇报的问题。合议庭意见不统一,审委会不可能看每个案子的证据材料。根据《错案追究制》规定,案件的主审法官应对案件事实、证据和适用法律负责,更何况现在并不能说这个案子就是错案。工作组长讲人都死了,案子还正确吗?还怎么体现法院为和谐社会服务呢?
       
       杨帆知道当然不能和他抬杠,就不说话。组长在杨帆这没有问到徐院长问题,也不好过分。但总要有人为此事承担责任。要给洪涛处分以平息舆论。杨帆想这也是丢卒保车的办法,就说处分由我们来拿意见。组长说那要看你们怎么处分了。杨帆就打电话汇报给徐院长,问“记过”是不是可以。徐院长说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洪涛在这个案子里有没有错误,这是问题所在。杨帆稳定一下情绪说:错误肯定有,工作不仔细,我也有错。我请求处分。徐院长那头叹口气说那就按工作组意见办吧,对自己人要从严,对当事人要从宽。又问杨帆,为什么判决书没送达双方当事人,而只送达了一方?杨帆忙说还没来得及,考虑到当事人……这里话没说完,那边已经是忙音,要么是徐院长把电话挂了,要么是手机没电了。杨帆心里堵了一口气。
       杨帆就对工作组说院里建议对洪涛给予“记过”处分。组长一笑:你认为这样能向公众交代吗?我们建议“降级”。杨帆说他现在级别是最低的了,往哪里降?组长一愣,改口说那就五年之内不能升级。你们去和洪涛谈,不然我们回去无法交代。杨帆觉得组长有些不讲理,可自己不也有不讲理的地方嘛。心虚说话口气就软了许多。
       从内心讲,杨帆怎么忍心处分洪涛?而且这个事确实不怪洪涛。但没有人受处理,这事就无法了断,徐和自己就解脱不出来。总不能让自己受处理吧?
       这里又想着怎么和洪涛说。自己毕竟干预过这件事,尽管摊开讲也并不违规,但毕竟心虚。又想反正还有杨阳那层关系,想必他也会理解自己的苦衷。等风头过去再说,只要自己还当这个常务副院长,洪涛以后有的是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自己就是洪涛的“青山”。
       找洪涛谈话。纪检组长一声不吭,杨帆只好把组织上的决定告诉他,说组织上也很为难。个人作出一些牺牲也是为组织。如果有什么意见可以书面呈送院党组,而且这种“降级”不会写入你本人档案。他想像出洪涛或者暴跳如雷,或者撕开脸面揭出内幕,或者痛哭流涕,却不料洪涛呵呵一笑,说你们也别为难了,也别降什么级了,我辞职。把书面辞职报告递给杨帆。
       杨帆脸色变了,说:“你犯什么神经!你笑傲江湖人家就佩服你吗?这事允许你一时冲动吗?有什么意见过了风头再说。”
       洪涛把报告双手呈交给杨帆:“我是认真的。与其我在这里做一个‘法律傀儡’,不如我真正地做一回‘法律战士’。我在法院也憋屈几年了,法院是海,暗流涌动。我要的是天空,蓝天白云。”
       杨帆吼道:“幼稚!你对法院的理解简直幼稚。你‘蓝天白云’的环境靠谁支撑保护?是法院,是法律的执行机关。”
       趁着纪检组长出去倒水的工夫,杨帆忙问:“你征求杨阳意见了吗?”
       洪涛嘴角一翘:“我们昨晚已经分手了,我不会让你和你的家人为难。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杨帆正想说什么,纪检组长已经进来了,只好住口。“你提出辞职可以,但院里不一定就批,而且给你三天时间,你随时可以抽回报告。”
       “别麻烦组织了,你们不批我也把自己批过了。工作我已经移交,我今天下班就离开法院,我会参加十月份的司法考试。我相信我不仅会考取律师,而且将来是个合格的‘战士’。以后我们还有打交道的机会。”洪涛说完就和纪检组长握手。杨帆不和他握,说:“我还有事和你说……”洪涛头也不回地走了。
       把情况汇报给徐院长,徐院长居然不咸不淡地说辞就辞吧,或许他的天空确实不在法院。他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要给他一个选择的权利。你按照组织程序批准,报有关部门就可以了。前段时间,省高院还有法官辞职做律师的呢。我要不是老了通过不了司法考试,我也不干这院长了。你让他来我办公室一趟,我和他谈谈。
       杨帆想今天这些人都怎么了。年轻人真不得了,辞职这么大的事说干就干了,连徐院长也说这样的话。自己难道真老了?四十多岁,应该正是干事业的时候啊。
       回到家,妹妹杨阳眼睛通红坐在沙发上。王慧丽陪着她坐着,看来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妻子本来就话不多,是在政府办养成的习惯。
       “洪涛已经提出辞职了,你知道了吧?他这个人脾气怎么这样,一点儿委屈都不能受,那以后怎么得了。”杨帆边换拖鞋边说。这样显得并不把这事看得多重,他不想加重杨阳的压力。
       “哥,他辞职是早晚的事。我难过不是他辞职,是他喜欢上了那个女律师赵亚岚。可能以后和她开夫妻律师事务所呢!”杨阳忍不住又哭起来。
       “哦?有这样的事?难怪难怪。”杨帆真大出意外。“难怪他提前把判决书送给赵亚岚,这事都因他而起。我原来怎么没注意到呢?阳阳,你说你呀,考研快考成书呆子了。”
       王慧丽说:“你别讲阳阳了,谁能天天看着他不成?就是我俩是夫妻,我也不能天天看着你呀。”
       杨帆警惕起来。“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在外面有什么越轨的事?”
       杨阳忙说:“好了好了,别为我的事你俩吵起来。我来就是想问,你们院里同意他辞职吗?”
       “他去意已决,留也无用。”杨帆把徐院长的态度简要地说了。
       “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我安心地考研吧,反正我是要离开风乐市这鬼地方的。”杨阳夺门而走。
       杨帆看留不住,只好叹口气说:“也好。将来的路上你会遇到更好的风景。”
       王慧丽脸上像刷了胶,杨帆起几个话题她都不咸不淡的。躺在床上想起很久没尽义务了,就伸手往她身上摸索。王慧丽碰了碰他,说:“你自己都没有兴趣就别勉强。”把他的手推开,翻身向里了。
       杨帆才感觉到确实自己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坠入了巨大的黑暗之中。
       六
       网上的轰动和洪涛辞职带来的震动很快平息下去。尽管后来二审、发回重审又经历了一些波折,后来仍然是维持了一审。但离开了公众视线,再大的事也会波澜不惊,一切都在杨帆掌握之中。
       信息时代,媒体就是公众视线的“狗”,永远都在追逐下一块骨头。
       黎传杰告诉他,周冰轮暗地里赔了不少钱。不然局面不会是目前的样子。杨帆脱口而出:“你是怎么知道的?看来你们关系很密切啊。”
       黎传杰呵呵一笑:“你不会吃醋吃到我头上来了吧?她赔钱还不是因为你。你张开嘴我能看到你扁桃腺。”
       一句话说到杨帆心病,忙打哈哈过去。
       黎传杰说:“法门似海啊!你是做一条鲨鱼还是做渔夫?”
       钱贵的事对他当然有影响,但影响不大。毕竟,钱贵是对法院判决不满采取的极端行为,这种极端行为说到底也是主观认识问题,而且所谓责任人也“引咎辞职”。“咎”是谁的咎,洪涛不说杨帆自然也不会说。徐院长也向省高院和中院做了书面检讨。杨帆有些愧疚,毕竟他并不知道真正的因由。
       徐院长平时极少到杨帆办公室来,当他推门进来的时候让杨帆很意外。
       “市委孙书记前两天遇到我,问了水泥厂破产案子进展情况。说现在陆续有一些老工人在上访,说到一些事情,问我们法院有什么想法。我就考虑,是不是市委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或者我们这个案子在程序上存在问题,引起了社会舆论的关注?钱贵的事才平息不久,我不希望因为这个案子又让我们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徐院长坐在杨帆位置上,杨帆坐在沙发上。
       “案子是魏莉在办。不过,破产案子就是麻烦些,光走法定程序就要很长时间。要不要把她喊来你亲自听一下?”杨帆拿起电话。
       “不要,我对她的工作能力还是信任的。行政庭副庭长老王退了,想补充一个年轻干练的副庭长。我把院里中层干部排了个队,觉得还只有魏莉比较合适。你看呢?”徐院长眯着眼看他,让杨帆看不出他真实的表情。
       杨帆没想到徐院长会有这样的安排,一时不知什么原因。现在不是调整干部的时候,中层微调一般也在年底。杨帆知道,徐院长一句“你看呢”,看似征求他的意见,其实只是告诉他这事就这样定了。他不能不表态:“我认为她也可以,人比较老练,办事有经验,素质还是可以的。行政庭和行政机关打交道多,需要她这样女同志……不过,破产庭的工作目前还正处在紧张阶段,魏莉能力很强……”他沉吟了一下。
       
       “移交就是。谁也不能一种案子办到老,再说破产庭是你分管的,你多操心一点儿就是,不要出现任何问题,这也是对我们自己干警的保护。我信任你,也相信你有处理这个案子的业务能力和政治能力。如果你没有其他意见,就这样定,明天你和政工科长找她谈。”徐院长站起来就走。
       “其他院长是不是要通个气?”杨帆跟在后面问。
       “我分别给他们打电话就行,毕竟只是内部调整,不存在职级变化问题。这事你落实吧,按组织程序走。”
       徐院长走后,杨帆没有坐回自己桌前仍然埋在沙发里沉思。老徐为什么不年不节的就调整魏莉?自己因为资产拍卖问题才和魏莉闹得不愉快,魏莉会不会以为我在这里做手脚?自己最近没有做什么让老徐不快的事啊。
       他一点点检讨自己。
       难道是因为钱贵的事已经引起老徐对万宅公司和自己的注意?或者对于水泥厂的资产处理他听到什么风声?或者有人找到他?尽管在此之前,他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无非是水泥厂的厂长如何花钱摆平账目上的一些事,但他知道,至少不牵连自己。魏莉在这方面比自己还强,不会轻易留下把柄。他决定先给魏莉通个气。
       “莉,还在生我的气吗?”他自己都觉得这话有些肉麻了。
       “呵,怎么想起来用这语气和我说话了?是不是在‘贵妃’那又碰壁了?”魏莉显然很意外。
       “你在哪?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电话里不能说吗?”魏莉不在办公室,似乎听到有麻将声。
       “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你定。”
       “晚上怎样?去我那吧,反正我现在是一个人。”魏莉知道他是认真的,也认真起来。
       “她们不知道是我的电话吧?”杨帆忙问。
       “我走到卫生间接的。”魏莉有些不耐烦。
       这次魏莉没像上次穿着睡衣迎他。茶几上有泡好的茶,还有梨、苹果、花生。杨帆给了她一个拥抱,魏莉也迎合他了,有些迟钝。杨帆拉她在沙发上坐下。
       “你最近找徐院长了?”杨帆有些迫不及待。
       “没有啊。我干什么要找他?不年不节的。就是逢年过节我也没找过他呀,据说院里没人知道他家住哪。”魏莉有些意外地望着他,不像是掩饰的。
       “哦,那奇怪了。他想把你调整到行政庭去当副庭长,今天找我谈话了,要我找你谈。我以为是你主动找徐院长要求的。”
       “他?是你吧。你开始报复我了?你干脆把我调到基层庭去算了,省得碍你眼。”魏莉一下子站起来指着杨帆。
       杨帆急忙把她拉坐下来。“你也太急躁了吧?如果是我,我能提前来和你商议?我们俩吵归吵,可什么时候真正恼过,我什么时候对不起你过?你自己想想。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所以来和你商议呀。”
       魏莉听他说得有理,平静下来。
       “他为什么好好地调整我去行政庭呢?你没问他?”魏莉有些急了。行政庭是什么庭呀,接触的都是民告官案件,民难缠官又惹不起。
       “他是院里老一,我能问他为什么?他说是征求我意见还能真听我意见啊?所以我这个常务你能不知道,外面风光,其实两头受气。”
       “是不是因为我手里水泥厂破产案子,有人找到他了?”魏莉抓住杨帆的手。
       “不知道。他从来也没认真过问过呀。他只是说孙书记问到过,说有老工人上访的事。其他的也没说。他也不可能知道我们俩生气的事……所以我说,家和万事兴。你总是不听我的……”
       “‘家和’?你和谁‘家和’呀,是王慧丽还是和那个美女富婆、‘贵妃’?我们这么多年感情不如她一首歌,戏子出身你还真以为她纯情呢。”魏莉一提这事就恼。
       杨帆看她激动起来,忙止住,怕跑题。“你让把资产交给张力生拍卖我也不是没同意,只是这事情太大,有风险,想把责任分担一下,你就急得像蚂蚁。后来我同意了,你倒和我赌气起来。你要知道,这事并不是我们俩就能决定的。只有我们俩联手才能和其他人抗衡,如果我们俩都闹起来了,岂不是渔翁得利?你自己想想。”
       “徐院长是不是有什么意图?”魏莉也认真思考起来。
       “不清楚。我只是觉得这里事情没那么简单。我估计与钱贵事有关,或许他现在在防着我,或者在逐步化解我的作用。其实我无论什么时候在任何场合都是维护他的。”
       俩人设想了几种可能,都觉得徐院长这一招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一定有他的用意。杨帆吞吞吐吐地说:“莫不是徐想借你的手打压我?如果这样就很危险。”
       “原来我还倒真有这个想法呢!”魏莉不真不假地说,“索性撕开脸,吃亏的还是你。我反正现在是单身一人,这样的日子我也觉得没意思了。”
       “怎么,你老公呢?”杨帆急切地问。
       “分居了,正在协议离婚呢。他也找好主了,正等着做他新郎呢。好嘛,一比一,平局。可我呢?一无所有。”魏莉说着伤感起来。
       杨帆抚摸着她的背。魏莉眼角已有细细的鱼尾纹了。他想起她曾是半红杏子时坐在他对面,鲜红的舌头如灵巧的老鼠。魏莉吻住了他,杨帆感觉到她脸上的潮湿。他觉得自己又能了,俩人滚在沙发上。魏莉痛快地喊着,喊着。
       杨帆理着魏莉凌乱的头发。“莉,你打算怎么办?去吧。行政庭至少清闲得多,而且行政庭长有两年也到内退的杠子了。”
       “我其实为什么呀?你真以为我为了钱?还不是为我们的将来。可你现在,身体在我这,心思不知在谁那呢……算了。懒得说你。水泥厂案子移给谁呢?你说我自己带着可行?”魏莉看来有了走的心理准备。
       “给小李怎样?她能力差些,更听话些。破产案子带到行政庭显然不合适,也太明显了。你让张力生有时间和我联系一下,我和他说件事。”杨帆坐起来,头又伏进魏莉的双乳间。
       “你今天怎么了……哎呀……张力生要给我二十万……”
       “不……”杨帆觉得自己爆炸了。
       魏莉疲惫地睡去,杨帆忽然觉得眼角有水。窗外月光洒进来,如水。
       “见玉兔啊,玉兔东升……”
       “杨哥,协会组织去香港考察,估计要十天。觉得这段时间心已被掏空了,我想,出去走走或许有用。如果你也能来,多好……冰冰”
       “你去吧,开心一点儿。”杨帆很快回过去。他现在编辑短信熟练得很。
       “有空给我发个短信,我的手机可以漫游的。可我的心却漫游不了。冰冰”
       “我会的。别忘了给我带礼物。”杨帆把她的来电设置了特殊的铃声,是一个小女孩天真、脆脆的笑。有次被周冰轮知道了,低头长叹一声。杨帆心被揪紧了。
       “一定的。杨哥要什么礼物呢?冰冰”
       “你开心的笑脸。”
       一条彩信过来了。彩信正在下载,一条下载线在不停地变长,变长,杨帆恨不得把它拽到头。终于下载完毕,打开,是一张微笑的兔子脸。
       魏莉顺利地调整到行政庭任副庭长。杨帆把情况汇报给徐院长的时候,徐院长就一句话:“知道了。”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让杨帆迷惑。他是大智若愚还是大奸似忠?或许这确实是他一时心血来潮的小调整,自己心虚罢了。
       水泥厂破产案件交给了小李,一个助理审判员,家里有哺乳的孩子,心思全不在工作上,动不动就打电话向杨帆汇报。杨帆告诉她,应该直接向庭长汇报。他当然给庭长规定了原则,杨帆知道原则的好处,就像孙悟空画的圈。自己不也是在徐院长画的圈里跳嘛。
       张力生是在一个下午约了杨帆,时间地点都是杨帆定的。
       秋风卷起一阵尘土,漫天飞舞。杨帆顶着风赴约,突然心底涌出一阵悲壮感。
       地点约在一个叫“大观园”的茶楼,红墙绿瓦,徽式装修。不是生意高峰期,茶楼几乎没有客人。张力生已在三楼的一个包厢等候,茶几朱红,落地窗宽敞明亮,街道上的梧桐已开始落叶,枝干虬劲。
       “这是上好的普洱茶,地道味足。”张力生满面笑容迎上来。俩人坐在藤条沙发上,看上去悠闲舒适。这是一个阳光充足的下午,房间里只有茶香。
       “张总,我们开门见山。魏莉对我说的事我可以帮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杨帆端起茶,盯着沉浮的茶叶。
       
       “我喜欢杨老弟性格。别说一件,十件都可以。”张力生满面笑容。
       “别忙着高兴啊,你还没听我说的什么事呢。你只做资产和土地的拍卖,保证万宅公司竞买成功,别介入其他的。比如这宗土地的房地产开发……”杨帆抬起头,直视张力生的眼睛。
       “哦,老弟莫非是有兴趣?你是怎么知道的?”张力生显然没有思想准备。
       “我没有兴趣,你也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可答应?”杨帆不放松。
       “如果答应如何?不答应如何?既然老弟如此开诚布公,我也想听听条件呀。”张力生玩弄着手上的茶杯,不去看杨帆。
       “你如果答应,我基本上可以保证你拿到资产拍卖权,不要你一分钱谢礼,而且我们以后将建立长期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如果不答应,我爱莫能助。你们各想各的路,各过各的桥。”
       “依老弟意思,没有你我拿不到这个标的?”张力生笑着问。
       “也许你可以拿到,但很费事费力,至少我这道门槛也很难过的。而且即使拿到了,谁帮你清场?你知道水泥厂现在还有一些留守工人,还有一些需要动迁的职工。法院执行是我分管的,你应该知道。我拖你一天,你就要承担一天的损失。如果是半年呢?一年呢?你不会让市委书记做这些事吧?”
       “呵呵,老弟,你可真掐到我气门上了啊。可,我已经给魏莉二十万了啊……”张力生拍着手。
       “那是你表兄妹之间的事,与我无关。魏莉确实给你帮了很大的忙,你不会过河拆桥吧?你张总是干大事的。风物长宜放眼量。”杨帆举起茶杯示意。
       “但你要知道,如果我介入这片地的房地产开发将会是多大的收益?二百多亩地,以后风乐市不会再有这么好的位置了。”
       “张总,世界上赚钱的事很多,你不可能每样都做吧?”
       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过去。杨帆品着茶,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冰冰或许现在也在街上享受香港的阳光和海风。“东方之珠,我的爱人,你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他下意识地在心里默唱这首歌。
       “你不怕我越过你直接去找徐院长?”张力生突然说。
       杨帆端起茶喝了一口。“那当然可以,你随时都可以去找他。不过你那么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徐院长的为人和处事原则。如果那样的话,你可能真的就失去这次机会了。张总。”
       场面又静下来。杨帆拿起手机看时间。
       “好,我答应你。如果老弟以后在这片地上发财了,别忘了请我喝杯喜酒。”张力生下定了决心。
       “张总,我不会介入任何开发事宜,这你以后应该可以看到。日久见人心。”杨帆平静地说。
       “看来周总了不得呀,连老弟这样的铁腕人物也被说动了。老弟,要人也许更好!”张力生哈哈笑两声。
       “哈哈,那还不如要钱。你张总是明白人,很多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那你图什么呢?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老弟的砝码一定比钱和人要大得多,权?或许周背后有什么人对老兄有用呢。”张力生一笑。
       “张总,男人做事并不都是功利主义。这你可能不明白,我也不要求你一定明白,只是觉得自己这样做,心情舒畅就好。”杨帆“呵呵”两声。他笑得有些高深莫测,又有些居高临下。张力生明显可以听出。
       “老弟既然这样讲,境界不是我等俗人可揣摩呀。好,成交。以后麻烦你老弟的事还很多。干杯!”张力生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谢谢张总。杨帆也是情义之人,更何况你家老爷子一直对我关爱有加。”
       两只手握在一起。
       破产资产分配方案通过债权人会议了,杨帆知道那不过是个程序。因为按照法律规定,破产资产优先用于破产企业的职工安置、养老保险,把这些去除,几乎不可能再有余钱。通过测算,缺口并不大,也不过就几百万的问题,并不是像魏莉说的那样,需要动用几千万政府财政资金弥补。杨帆对上汇报时没有汇报缺口问题,政府日子也不好过,最喜欢谈的是钱,最怕谈的也是钱。他知道,在这么大资产里平衡几百万并不是多大的难事,比如工龄测算,比如养老金测算,还比如破产费用、会计师事务所费用、律师费用等等。还有一个是可以机动的:水泥厂债权清收。往常的破产案件中,清收债权力度并不大。一是法院不想找麻烦;二是债务人知道债主破产了,想尽法子赖账呢,哪有主动还债的。但只要法院措施有力,一些简单的债权还是完全可以清收上来的。破产程序是特别程序,只要法院裁定了,就立即生效,当事人不履行就可直接进入强制程序。
       魏莉指导清算组测算的时候是按照最高测算标准向债权人通报的,实际执行的时候是按照最低计算标准的。这样可以让债权人不再对分配方案有什么想法。破产主要就是破银行的钱。这是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银行也巴不得核销呆账、坏账、死账,资产优良了,年底奖金一下就上去了。
       杨帆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给周冰轮发个短信,这是周冰轮要求的。随便说什么,周冰轮都会非常开心地回复他。如果忘了,周冰轮就会发一张兔子生气的脸。杨帆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年轻时代。
       办公室主任过来通知他:政府常务副市长下班前要开个协调会,讨论水泥厂资产处置中的土地问题。徐院长请您参加。办公室可需要准备什么材料?常务副市长比杨帆还年轻几岁,是省里下来任职的。杨帆知道这个会议级别不高,也就没要准备什么材料。再说材料也都在他头脑里装着呢。如果是市长、市委书记或者常委召开的会议,那又另当别论。
       杨帆走进政府常务会议室,土地局长忙迎上来握手。从副市长面前的茶杯看,他们已经谈了一段时间。会议室里还有国资局局长。
       “杨院长,今天请你来,主要是水泥厂破产资产中涉及土地问题,召集有关部门达成共识,形成个会议纪要。土地局长,你先谈谈。”副市长开门见山。
       “那我先说。根据国土资源部的规定,国有企业资产处置中的土地应该由政府的国土部门挂牌出让,其他任何部门无权处置。就是处置了,国土部门也不予办证。所以,我们认为水泥厂的土地处置应该交土地部门按照程序操作。”局长说话有些吭哧,但主题意思杨帆当然明白。这块土地如果由国土部门处置,部门效益相当可观,常务副市长同时也分管国土部门。开这个会的目的昭然若揭,是部门争取的结果。归根结底还是部门利益问题。
       副市长问国资局什么意见,国资局说没有意见,水泥厂破产也是国资部门批准的。然后就征询杨帆意见。
       杨帆说:“我没有和徐院长通气,先说一下个人看法。我个人认为,国土部门的说法是成立的。”
       国土局长面露喜色。
       “但是,有些问题我们正准备向市委、人大汇报。”杨帆停顿了一下。他把“市委、人大”两个词放在重音节上,意思是说法院不存在向市政府汇报问题。“如果把土地单独从资产中拿出,势必让现有附属资产贬值,地面资产顶多只能卖几百万。而且有没有哪家公司愿意拿,很难讲。现有资产不能继续生产水泥,就等于废品。我们是想让‘资产’搭‘土地’的车。经过清算组测算,水泥厂工人安置、养老和破产费用资金需要八千多万,如果政府能把这些都承担下来,我们法院求之不得。我们也正愁呢,我让他们破产法庭正在起草报告,估计这两天就可以报到市委、人大,寻求解决办法。缺口资金仍然需要政府财力支援。”
       会议室一下安静下来。土地局长脸都憋红了。
       “土地局招、拍、挂有规定,但法院处置破产资产也有规定,对于破产企业来说,土地当然属资产的一部分。无论是法院还是国土部门处置,无非就是出让金的返还问题。如果政府不返还出让金,谁也解决不了水泥厂的职工安置问题。如果国土部门愿意拿过去,我建议你们和清算组联系,论证一下可行性。”杨帆看着副市长说。
       副市长看着国土局长:“你们如果拿过去处置,有难处吗?”
       “难,难处当然有。需要法院支持的。比如土地清场,工人安置方案……资产……资产的动迁……”土地局长说话不那么硬气了。
       
       “副市长,如果国土部门处置土地,再让法院介入就不太合适了吧?我们也没有义务给国土部门清场,那是强制执行手段。我们执行依据是什么?如果执行不了真要逮人的,我们的法律依据是什么?如果是法院处置,我们依据是《破产法》,有法可依。如果国土部门要的话,就整体交给你们,工人安置由你们负责,我们落个清静。法院这么多年干的擦屁股事也太多了。”杨帆脸色难看起来。他知道,这个时候必须要这样。只要是为政府解决难题的事,特别是钱的事,不会得罪常务副市长的。
       “那,那我们也不能违反规定呀……土地证我们不能发……”土地局长有些急了。
       “呵呵,你看,你不能光拿资产不要人啊,局长,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有,也给我们法院介绍介绍。法院依法公开处置的资产,你凭什么不给办证?协助法院执行是每个公民包括国家机关的义务,反正我们都不是为私。就是官司打到市委、市政府,也不能讲法院执行不对吧?上次我们法院拍卖的房产土地部门也在拖着没给办,我们还没有认真研究处罚问题呢。”杨帆有些恼了。
       副市长说:“大家都不要讲赌气的话,今天找你们来也主要是看问题怎么解决。土地部门有土地部门的依据,法院有法院的依据。都是为了把问题解决。今天如果能达成共识当然更好,如果达不成,再商议。”副市长这样一说,其他人当然不好再说其他的。但杨帆知道,这个“再商议”就是不商议。
       等人走完了,杨帆走到副市长旁边。“副市长,我现在头疼得很,目前安置工人缺口有几百万怎么办,市财政要想办法给我们解决啊。您可不能把纰漏都交给法院啊,法院连诉讼费都不敢收,怕社会上有说法。”杨帆诚恳地诉苦。
       “市财政怎么能有这个预算呢?你想都别想。挖潜吧。”副市长说。
       “可不可以动用一点儿土地基金给我们解决点问题?他们肉厚得很呢。不然工人一上访,社会又稳定不了。”杨帆笑着说。
       “呵,打狗没打到连套子都没有了,你还想国土局的钱?趁早别提这个事。国土局也别想打水泥厂土地这个主意了。你要钱找市长找书记去,我手上的钱是奶妈抱孩子——人家的。”副市长一边和杨帆打着哈哈,一边收拾桌上的东西。
       杨帆在背后偷偷一笑。
       徐院长问他:“听说你把土地局长得罪了?”
       杨帆忙笑道:“没敢跟您汇报。上面怪罪下来,我来承担责任呢。他们也太不像话了,打起法院的主意。我一肚子气没处撒,我们所有执行的房产,土地在他们那里过户都要刁难。您说他把土地拿走了,我们破产法庭指望什么终结破产程序?他不是找骂嘛。”
       徐院长说:“你做的对。必要的时候我们还是要坚持法律程序的,不能因为部门利益违反法律规定。如果压力大了,你告诉我,我会争取市委和人大的支持。清算组组长是经贸委赵主任吧?他对我们破产资产处置有什么想法,和你通气了没有?”
       “没有。他有什么想法?无非是资产选哪家拍卖公司问题。”杨帆说。
       “这事由他们自己定,我们没有参与的必要。涉及利益上的事我们离远一点儿好,法院不是盈利单位。不过可以建议他们采取招投标方式,公平合理。”徐院长说。
       “嗯。他们定是可以的,但法院要审查同意啊。徐院长您也知道,破产资产直接影响到法院破产案件的终结问题。如果资产处置不当,一千万的卖六百万,工人安置不掉,破产案件怎么结案?纰漏还是在法院手上。您没来之前,供销社的一个破产案子由于把关不严,资产处置后缺口有三百多万,政府不可能补贴。现在案子状况是:终结不掉又回不了头。供销社说了好多次,我们也没办法。工人一上访,就说找法院。这案子可能审委会还要专门研究。”
       “你这样一说,那倒是要警惕。你心中有合适的没有?”徐院长问。
       “暂时没有。我要他们有资质的公司都来投标,看谁条件优惠。就是谁收的钱少罢了。风乐市有家叫力胜公司的,法院执行局资产一般都是通过他们拍卖。总经理我不熟,但听说是人大张主任的公子。也倒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张主任曾经给我打过电话,侧面说过这事,我没让他找您,问题都推到您这就没有退路了。万一他没中标您就说我没有汇报。”杨帆看着徐院长脸色说。他知道,最终确定是谁必须要徐院长点头,至少他不反对。
       “哦?难怪呢。”杨帆顿了一下,不知道徐院长说“难怪”是什么意思,等下文。徐院长接着说:“不管他是谁的公子,只要符合条件都可以报名,按照程序公平竞争。你要告诉办案人,包括清算组成员,市场经济别不谈‘市场’光谈‘经济’!另外要注意,对这事法院不宜干预过多。这也是对法院干部的保护。”
       “知道了。”杨帆心里有底了。
       周冰轮从香港回来了。黎传杰给她接风,杨帆作陪。周冰轮给黎传杰带了套意大利高级西服,给杨帆带了个剃须刀。杨帆稍微有些诧异就被黎传杰看见了,看见了他没说,只是暗地里一笑。黎传杰晚上有会没敢喝酒,杨帆和周冰轮也就没喝。三个人喝了一瓶橙汁。黎传杰吃完饭就走,周冰轮要开车送。黎传杰不让,拉着杨帆打的。杨帆被黎传杰拉走了,也就没和周冰轮说到几句话。想黎传杰把他拉走是对的,故意把他留给周冰轮岂不太明显。
       周冰轮从香港回来,似乎比原来更光彩照人。
       杨帆想起那晚她微凉的十指。
       黎传杰到办公室后给杨帆打了电话:“是不是有些失望呀?礼物太轻了。”
       “我失望什么?莫名其妙。”杨帆说。
       “你没读懂这个女子呀!还多情种子呢,我都嫉妒死你了。”黎传杰笑着说。
       “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杨帆心中暗动。但他又想听黎传杰能说出什么让他嫉妒死的理由。
       “真不懂假不懂?看送我一套意大利高级西服你很意外是吧,女人送男人剃须刀是什么意思?你小子好好享受艳福吧。”
       “你小子想害我?别胡说。”杨帆有些纳闷。
       “你知我知。不明白算了,自己琢磨去。”挂了。
       杨帆拿着剃须刀翻过来转过去看,不就是一把剃须刀吗?有黎传杰说的那么玄嘛。他下意识地用剃须刀在脸上比画着。哦,剃须刀在使用的时候,不就是在“吻”自己吗?
       心里一热,脸也烧起来。这个天高气爽的秋天。
       七
       小李有些慌张地推开杨帆办公室门。杨帆正在回一条短信,嘴角还挂着笑意。
       “杨院长,我刚刚从卷宗副卷里发现一份材料,您看一下,可能有些麻烦。”小李有些着急。
       杨帆拿过来。原来是一份抵押贷款合同。水泥厂早在几年前就把土地抵押给了贷款银行,担保贷款五千万元。而且是“不可撤销的担保合同”。杨帆头脑一懵:这事魏莉早为什么没说?
       按照法律规定,如果土地被抵押而且抵押有效,该资产不得列为破产资产,享有“别除权”。如果抵押权人同意清算组处置,银行有优先受偿权。如果这样,整个破产程序就无法进行,计划肯定崩盘。
       “银行在破产申报的时候申请‘别除权’了吗?”杨帆拿着抵押表问。
       “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小李说。
       “那这份表是怎么到卷宗里的?”
       “估计是水泥厂账上的。这是份单独的抵押担保合同,与借款合同是分开的。魏庭长把它收在副卷里,可能是因为对方没有申报。前几年贷款都比较乱……”
       “这事清算组知道吗?”杨帆有些紧张。
       “估计不知道。因为清算组在清算资产的时候没有把土地使用权别除。”
       “这样,这份材料连同卷宗都放我这,我再审核一下。但我必须告诫你,这事对谁也不能说,否则我要追究你的责任。它关系到案子能不能继续进行的问题。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小李有些惊恐。她从法律院校毕业才四年,稚气未脱。
       为什么银行没有申报呢?只有一种可能:银行没有找到抵押合同。经济过热的时候银行大批向外放贷,资料保管不善,很多都是糊涂账。杨帆就曾经审理过一个案子,银行拿贷款合同起诉,被告答辩的时候把还款凭证提交了,银行白损失一笔诉讼费。现在的问题是,这份抵押合同有没有被复制,其他人手中有没有?如果没有,事情就到此为止。
       
       “魏莉,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杨帆觉得这么大的事魏莉没有汇报,不应该是简单的疏忽。
       行政庭和院长室都在一个楼层,所以魏莉很快就过来了。杨帆轻轻把门掩上,留个缝。
       “什么事啊?这么严肃。”魏莉到行政庭以后清闲的时间多了,也开始注意保养皮肤了,比在破产庭的时候显得气色好得多。女人只要一陷入钱或权的欲望里,很容易变老变丑。
       “破产案子现在小李在办,她年轻,你要多指导指导她。破产资产上没什么问题吧?有没有遗漏的或者应该别除的?别到时候我们程序走完了要回头,费劲不说,显得法院办事马虎。”杨帆试探着问。
       “没有,我记忆中没有。进入破产程序后,所有的资产都已经登记造册,清算组都贴了编号。债权人对资产没有提出异议,也没听说有别除权情况。”魏莉想了想说。
       “哪家债权最多?”
       “可能是银行吧,估计有八千多万。他们是水泥厂的开户行。”
       “这些银行也真是,贷款难道也没有担保?”杨帆漫不经心地问。
       “我记得好像没有证据。那时水泥厂是AAA级信用单位,再加上市里对他们要求贷款倾斜,只要贷出去就算效益,哪里要什么担保。现在不行了。你为什么问这个?”魏莉有些奇怪。
       “我是怕小李操作上有失误,到时候不还是你、我的问题嘛。破产法庭是我分管的,你调到行政庭后,案子也是我安排的。小心为好,市里已经过问过几次了。”
       “谢谢你关心我啊。”魏莉笑着说。一道秋阳照在魏莉的侧面,强烈得让杨帆看不出她的表情。杨帆觉得她笑得有些怪,可不知问题在哪里。
       “赵亚岚辞去法律援助律师,和洪涛合伙成立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你可知道?洪涛和杨阳分手了吧?分手也好。”魏莉问。
       “洪涛不还没有通过司法考试吗,他怎么能执行律师业务呢?”
       “他现在是赵亚岚的‘贤内助’,通过司法考试不是早晚的事?赵亚岚在做银行的法律顾问,找过我问水泥厂的事呢,我什么也没说。我都调行政庭了,破产法庭的事我还操哪门子心啊。”魏莉脸向窗户侧了一点儿,杨帆可以明显地看到她一撇嘴。
       “她问什么了?”杨帆坐直身体,问。
       “也没有问什么具体事。无非是什么贷款的经过和手续。我说你们银行贷款给人家难道没有手续?她说经办人回忆好像有笔贷款当时办了抵押,可找不到抵押合同。问水泥厂账上可有。我说水泥厂账几十本,我是电脑啊?没给她好脸看。”
       “她怎么想起来问这事?”
       “她说据银行贷款凭证上注明‘此笔贷款有抵押’,可找不到抵押合同。”魏莉看着他说。
       杨帆微笑地看着她:“你最近变漂亮了。是不是在名流做的美容?”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魏莉抚摸着脸说。尽管知道杨帆说的不一定是真心,但仍然很开心。
       “你对我有误解。我不要求你完全理解,但至少理解一部分。”杨帆平视着她的眼睛,显得十分真诚。
       “唉,不说了,说这些伤感。我现在心态也摆正了许多,有很多事是勉强不了的。我留住你人留不住你心,又有什么用呢?”魏莉居然有了忧郁。女人忧郁起来总是让男人不忍。
       “其实吧,我和她并没有什么,真没有什么,我是说那方面……如果你以后需要我,我还会去看你……我的意思你明白吗?”杨帆不知道该如何准确表达意思。
       “我明白。我和他已经协议离婚了,如果有合适的,我会认真考虑我的第二次婚姻。女人没有爱情,要再多钱有什么用呢?”魏莉眼圈都红了。
       杨帆忙岔开话题。“这两天如果有时间,一定去看你。我们一醉方休。赵亚岚很有意思啊,‘谁主张谁举证’这个原则她能不懂吗?怎么会找证据找到你那。”
       “我倒是很羡慕她呢,充实,有激情,有信念。你说我们现在还有信念吗?”
       “唉,也许这就是中年危机。我何尝没有?也是想寻求新的精神突破,至少是寄托吧。比如我现在这个常务副院长……张力生那里有些话我还不好太明显说,你让他准备一下材料报到我们这里,程序总是要走的。”杨帆像是驾驶员,打了两次方向盘来扭转话题。
       “是啊,中年危机。你现在不缺钱不缺权也不缺女人,你缺的是感情,是吗?杨帆,或许我们都错了,感情对我们中年人来说是奢侈品。别人受贿的是钱,你受贿的是情感,形式上不一样,本质上是一样的。”
       魏莉走了。门被短促的“咔嗒”声锁严。
       他关上门拉上窗帘,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沙发里。房间里陷入黑暗,他觉得自己也被黑暗包围。
       情感也可以受贿吗?杨帆在黑暗里轻笑一声。
       那声轻笑似一道流星划破夜空。如果可以,我宁愿“受贿”情感,至少那是干净的。
       魏莉看来不记得那份抵押合同了,那么这份抵押合同也许就是唯一。如果抵押合同没有了,那赵亚岚往哪里找呢?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头一闪。不行!他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就像厨师给自己做的饭菜里下毒。这突破了他心中的底线。
       暂时放一放再说。他把卷宗锁进柜子底层。
       轻轻敲门声,王正林来了,西装革履。
       “王大律师稀客呀,请坐。”杨帆对王正林印象还是不错的,就让自己脸上挂满了笑。
       “朋友送我两张卡,是‘报喜鸟’,西服。我一个人穿两套一样的做什么,给你一套。你要是用不着,给嫂子,那有女式西服,质地很不错的。”他拿出一张卡轻轻推到杨帆手边。
       杨帆看看卡,没动它。“呵呵,这不算受贿吧?”
       王正林装着思考了一会儿,说:“不算。受贿和谋取不正当利益是挂钩的,我又没找你谋取非法利益。”两人都笑了。
       “谢谢,你真心细。最近忙什么案子,老没见你。”
       “咳,律师还不是穷忙。中国的律师是万金油律师,什么案子都要接。上次我们大学法律系的陈教授来了,是一个案子的辩护人。他问起你,我没告诉他。教授现在不教书了,办案子了。我还纳闷,他接这样案子做什么。”王正林说话轻声慢语,不像有的律师说话像吵架,生怕别人没有注意他的发言。
       “不告诉他是对的。他来做辩护人就不是我老师了,是当事人。我不给他面子他不高兴,给他面子我违反原则。我一直讲,律师应该把本事用到法庭上。洪涛那个律师所怎么样?”
       “才成立时间不长,风风火火的,看上去很红火。我也正要说这事呢。按照最高院和司法部的规定,他两年之内是不能在风乐市人民法院执业的。这对他是个很大的限制,不过现在对外都是赵亚岚在做。”王正林的律师所和赵亚岚、洪涛律师所一个路东,一个路西。律师所目前竞争激烈,法律服务市场有些混乱。
       “赵亚岚原来不是公职律师吗?说辞职就辞职了,现在的年轻人。”杨帆觉得自己真读不懂年轻人,尽管自己也不老。
       “赵亚岚是为了洪涛这样做的。他们是按照夫妻店的模式做的……”说一半,王正林忙住嘴了。他想起洪涛曾经和杨帆妹妹交朋友。
       “银行的法律顾问原来不是你们所在做吗,怎么现在变成赵亚岚了?”杨帆突然想起来这件事。
       “呵呵,年轻、漂亮、热情,也是资本之一啊。再说,银行这些单位是见便宜就上的……”王正林说得有含义,但杨帆知道他心里还是恼着的。自己的顾问单位被别人挖走了,即使是“鸡肋”,说出去也不好听。
       “想起来了。你是水泥厂破产清算组的法律顾问,对破产资产这块情况应该掌握得清楚。几家银行申报债权有没有担保抵押?或者担保抵押是不是有效?下一步要考虑资产处置问题了。”杨帆似乎刚想起这个话题。
       “截止到目前没有。他们在申报书上提了,但没有提供证据,说还在找。从清算组这个角度来说,没有证据当然不能认可。不知以后会不会拿出来相关证据。”
       “以后有,我们也不会采纳了。水泥厂的长期负债账目有关资料你审查没有?”杨帆显得很随意地漫谈。
       “大致看了,我也向清算组提出了法律意见。但这些债权意义不大,清偿比例为零。”
       
       看来王正林也不知道那份抵押合同,但为什么魏莉单单把它入在副卷里呢?魏莉也许真不记得了,也许她知道她不说,毕竟对张力生顺利拿到拍卖资产有利。
       下一步就要如何名正言顺地确定力胜拍卖公司为资产拍卖机构了。清算组组长赵也不是轻易可以疏忽的人,要找机会和他沟通一下。
       王正林看杨帆在沉思,就告辞。杨帆有些心不在焉地往外送。
       锁上门,他把卷宗都拿出来,抽出那张抵押合同,窝成一团,又展开铺平,折叠好放在抽屉深处。然后让小李把两本卷宗拿走。
       第二天上午他又让小李把卷宗全部送来,说要查一份文件是不是夹到卷宗里了。小李来了,他让她把门关上。小李没迟疑就关了门。
       简单地翻了一下卷宗后,杨帆说自己可能记错了,让她把卷宗拿走。小李刚准备走,杨帆说:“那份抵押合同呢?你把它找出来,我再看一下。好像数字和贷款合同上数字不对,不知道你注意了没有。”
       小李翻了两遍没找到合同,汗就下来了,脸色通红。“怎么不见了?我记得在副卷里呀。”
       “没事。是不是你放办公室抽屉了?”杨帆小声问。
       “不会,这两本都在卷宗袋子里装着的,我回办公室没打开过。都放在卷宗柜子里的。”小李急得眼泪要下来了。
       “那会不会掉我抽屉里了,我来找找。”杨帆弯下腰在抽屉里费力地找起来,一摞摞文件、书、杂物都被清理出来,杨帆累得汗下来了,脸也花了。小李忙拧毛巾给他擦汗。
       杨帆直起腰来,看小李满脸内疚的样子,他笑笑。“合同没有了,看来责任在你我身上啊。我承担主要责任吧。”
       “不是,是我的责任。毕竟是我拿回去后发现没有的……”小李忙说。
       “别和我争呀,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别担心,这份合同魏莉入在副卷里,看来也是没什么用的。这事就我俩知道就行了,对谁也别说,包括你老公和徐院长。你知道徐院长的工作方式,不处理人才怪呢。院里人嘴乱,有什么事我担着吧。”杨帆宽慰她,轻轻拍拍她的手。
       “我不说,我不敢说。杨院长,谢谢您,谢谢您。我将来一定注意……”
       “你去吧。副卷别让合议庭以外其他人看了,包括代理律师什么的,这也是规定。”
       “我知道。”小李弯腰致谢。
       杨帆突然憎恶自己起来。用这样的手段对付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儿未免有些卑鄙。
       不过这也没什么呀,既没让她承担责任,也没侵占破产资产,也没算损害银行利益。他们没有申报,能怪谁呢?所有的证据需要法院审查,即使将来银行提供了抵押合同,是不是有效也一样需要法院认定。法院就是法律。
       他轻轻吹了声口哨。
       手机显示黎传杰名字却没有声音,才想起来和小李谈事时把手机调到“静音”了。
       “杨帆,明天星期六,我们去钓鱼。青年坝,我安排。”
       “哪些人?”想想不对,赶紧又说:“好的。几点?”
       “六点。你准时在法院门口等,车接你。”
       “为什么在法院门口,我家你不知道?”杨帆不解。
       “别废话,叫你在那等就在那等,你常务副院长不得了?”黎传杰没好腔。只有关系铁的人才能有这样的口气。
       “好好好。我服你了,谁让你是组织部的呢。我看你可能欺负我一辈子。”杨帆笑着说。
       “你是逃不过我手心了。从公讲我是组织部的,从私讲我比你大,是你哥。”电话撂了。
       一个星期这么快就过去了。杨帆觉得自己现在充实得很。
       凌晨三点多钟杨帆就醒了,想让自己再睡一会儿,却怎么也静不下心。辗转几下,王慧丽醒了去卫生间。杨帆偷眼看她略显臃肿的身材,蹒跚着回到床上,带着丝丝异味。自己最近确实有些不正常了,陷进去出不来,这不是我杨帆的性格呀。今天索性把手机关掉,安安静静看鱼儿吃钩。
       周冰轮会给自己打电话吗?如果没有应答她会伤心吗?那就不关,但她打过来自己不接,就说没听见。她一定还会发个兔子脸,愤怒的兔子,眼睛通红。
       他无声地笑了。
       五点半,他从家出来,对睡意蒙眬的王慧丽说黎部长约钓鱼。街道上只有几个早起锻炼身体的老人,拎着鸟笼子晃晃悠悠享受清晨的宁静。他跑步到法院门口,周冰轮的车已停在那。昨天黎传杰没说有她,但他似乎隐约觉得应该有她。他抬手看表,五点五十分。自己来早了,沉不住气。周冰轮一定也看见他了,闪了两下车灯。看来她和黎传杰早就到了。
       走到车边往里看,却只有周冰轮一人。周冰轮把副驾驶门推开,杨帆有些赌气地坐进去,也不说话。周冰轮偷偷看他一笑。
       “黎部长和他表弟坐另一辆车先去了,说帮你布置‘战场’,准备‘武器’。”周冰轮说。车开始向前滑行。
       “杨哥,生气了?一定怪为什么昨天不告诉你。本来想对你说的,可黎部长说他没告诉你有我,我也就没说。人家不是也想给你一个惊喜嘛。呀,你把我车后座的矿泉水瓶拴个绳子好不好?”
       “干什么?”杨帆转身向后找。
       “我准备挂你嘴上啊。哈哈,都可以挂油瓶不能挂矿泉水?”周冰轮笑得很开心。杨帆也被逗笑了。原来她想给自己一个惊喜,自己还小心眼儿,认为她和黎传杰更近一些呢。
       “杨哥……”周冰轮喊一声,又不说话了。
       “你想说什么?真是,我最怕人说半截儿话。”杨帆故作生气。
       “嘿嘿。你今天刮胡子了吧?”周冰轮偷看他下巴,但偷看的神情又让杨帆看见。
       杨帆用手摸了摸下巴,想起黎传杰说女人送男人剃须刀的说法,脸有些发烧。
       “冰冰,你说黎传杰为什么约你又约我……”杨帆本来想说,是不是他知道我们俩关系。可一想,周冰轮和自己什么关系呀?
       “也许他有他的用意,但我想不会是恶意。而且你们关系那么铁。你不会是小心眼儿吧?”周冰轮眼望着前方,嘴角挂着笑。
       “不是,我怎么会小心眼儿……”杨帆忙说。但说得有些底气不足。
       “我倒是希望杨哥小心眼儿呢。”周冰轮飞快地斜视他一下,小女孩儿似的顽皮。
       “呵,你这样一说我不小心眼儿还不行了。”杨帆给自己圆场,他不敢在一个比自己小十二岁的女子面前脸红。“找个地方吃早饭吧?等着吃鱼估计会饿昏的。”
       “到地方会有早饭吃的。”周冰轮笑着说。杨帆看见车后座上有个保温桶。
       青年坝离城区只有二十多里,很快就到了。车行在水库大坝上,东方也泛出一抹红色。杨帆远远地望见黎传杰和另一个小伙子在撒鱼饵,整理渔竿。大坝北方有一些白杨树,坡势平缓。
       黎传杰过来说他俩已吃过,鱼饵、竿、线都准备好,想什么时候开始都可以。杨帆说:“有没有准备皮裤子或者抽水机?”
       周冰轮不解:“要这些干什么?”
       黎传杰说:“他钓不到准备下去摸,摸不到就把水库抽干逮。”众人都笑起来。
       周冰轮说:“杨哥这么不自信?这里所有的鱼我都发短信通知了,说法院有个副院长今天来钓鱼。它们都准备争着吃你钩呢。”杨帆笑着吃周冰轮带来的汤包,热的。
       黎传杰和表弟去水库南边钓去了,转个弯儿看不见了。
       其实杨帆哪里是钓鱼的人。拿着渔竿没几分钟,就分神去看周冰轮的鱼漂。周冰轮喊你渔竿跑了。他才忙去拽,哪里还有鱼。杨帆哈哈笑起来,周冰轮忙做一个禁声的手势,指指水面。原来她怕惊了鱼。
       正在这时,周冰轮那上鱼了。渔竿快弯成对角了,鱼不小。周冰轮两只纤手拽不过鱼就喊杨帆过来帮忙。杨帆忙跑过来帮她拽竿,手捂在她手上,周冰轮娇喘吁吁,面色粉红,被环绕在杨帆巨大的怀抱中。
       鱼跑了,杨帆的怀抱仍然没松。他闻到周冰轮强烈的女性气息,那气息让他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冰轮咳嗽几声,杨帆才恍然,忙松手。周冰轮一个趔趄,差点儿闪到水里。杨帆又慌忙抱她,手指触到她身上最柔软的部分。
       两人都坐下来歇歇,都没说话。
       突然,周冰轮笑起来。她笑得直喘大气。
       “你笑什么?”杨帆问。
       
       “看你累成这样,还不知道钓了一条什么大鱼呢。”周冰轮连笑带话往外喷。
       杨帆也一笑,想你不就是一条美人鱼嘛,一条大的美人鱼。
       杨帆这后来也上了几条鱼,周冰轮从车子上拿下弹簧秤,称一下重量记一下时间,把鱼又放了。杨帆忙喊:“哎哎,你怎么把鱼放了?”
       “可怜的鱼,就是因为贪吃把命都送了,人类怎么能和它较真呀。”周冰轮认真地说。
       这个女子,怎么成天有这些奇思妙想的。杨帆在心里感叹。她这样一说,自己倒不好意思了。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常务副院长,难道和鱼较真?这样的话如果其他人说出来,他认为是矫情,可周冰轮说出来,显得那么善意、真诚。
       这女子真可爱。他觉得自己对她越来越爱了,这让他惶恐。他这样的地位不可能允许他离婚、再婚或者养情人、包二奶,那等于断绝自己的前程。唯一的方法就是以自己的方式爱她,帮她,远远地关注着她,让她快乐地生活着。他被自己这样的想法感动了。
       他想起魏莉说的“别人受贿的是钱,你受贿的是情感”。这女人说话刻薄、刁钻,没有情趣。她会给鱼放生?人比人,气死人。
       他选择了一个周末请经贸委的赵主任到办公室坐坐。在自己办公室,对方心理上是要弱些,毕竟是在法律的审判机关。赵主任比他年轻,火力旺而且向上攀升的呼声很高,向副市长的位置发起过几轮冲锋,每次都在关键的时候被打退,但他在一线突击队的位置已经占上了。副市长的位置都是一样的,但年龄和背景决定了副市长的前景,也决定了他们的底气。“五十后”的副市长更在乎别人对自己的尊重,而对权力则淡得多。
       赵主任推门进来一屁股坐到杨帆对面的椅子上,公文包往桌上一放,差点儿把杨帆的杯子碰倒。杨帆笑了。
       “赵主任果然年轻,活力四射。”他笑得有些不咸不淡。
       “老哥吩咐我敢不来!”赵主任拿起桌上的烟看看牌子,点着。他和杨帆级别一样,如果按常理,杨帆是副职他是正职,自然要比杨帆高。但杨帆手里有审判权,有法律,所以赵主任还是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的。
       “请你赵主任来一是通报一个情况,二是斗一杯。”杨帆不喊他老弟喊赵主任,就是为了显示出区别。
       “斗一杯”就是喝一杯。“斗”字在当地被普遍使用,比如“斗饭”、“斗酒”、“斗牌”、“斗烟”。一个外地人来当地,对“斗”字很奇怪,问你们这里都喜欢用“斗”,“斗”是什么意思?当地人给他解释,“斗”是动词,一般你在做什么就可以说在“斗”什么。清早,当地人打电话给外地人,好一会儿才接。问在干什么,外地人说自己在“斗”大便。当地人笑翻。
       “先说第一件事。赵主任,你是破产清算组组长,法院破产庭你知道是我分管的。我在听汇报的时候,怎么听到水泥厂账上有笔五十万元费用被转到经贸委账上了。我估计你们是临时周转。最近债权人委托了律师和会计师对破产资产支出开始关注,要求查账。我们正拦着呢,你们尽快给还回来,免得捅出去不好。我和徐院长也汇报了,徐院长的意思也是先和你们沟通一下。”杨帆开始进入正题。
       “那笔款……经贸委向市里汇报过,用于弥补经费不足了,哪里能还回来?再说水泥厂本身就是经贸委系统企业,算是去年的管理费。”赵主任坐直了。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他的预计。
       “你们动用这笔款向市里有没有汇报我们不管,但是破产法庭不知道。现在正在进行的是破产程序,这些大笔开支是要经过破产法庭审核的。而且今年进入破产程序哪里还有去年的管理费?你们也没按照债权申报呀。这样吧,你们抓紧偷偷地还回来算了,也不存在追究责任问题。”杨帆开始翻《破产法》书,翻到有规定的地方指给赵主任看。
       “规定是这样规定,但钱都花掉了,哪,哪里还能退回来。杨院长,这都是兄弟部门,你总不能真跟我们拉脸!”赵主任准备耍无赖了。
       “哈哈,赵主任,我法院不会要这钱的,又不能给法院用。问题是人家现在提出来了,我们拦一天拦两天,总不能违反规定不许他们查吧。这些债权人对水泥厂很有怨气,如果这事被他们抓住了,闹到市里或者媒体,我法院又没有责任。你破产清算组去解释吧。你能没有听到社会上对水泥厂的评价?你总不能让一个破产企业搞得风生水起吧,不值得。真要闹出来我们很简单,裁定要求返还。至于返还不返还,是你们经贸委的事了。”杨帆向椅子后一仰。主动权在自己手里,他可以轻松掌握谈话的语境。
       “但我确实向市里分管市长汇报过呀。”赵主任声音低了许多。
       “事情出来了,你说哪个市长说是他同意的?哪个市长能说他的话比法律大?头往后一缩,你就在风口上。你年轻,呼声高压力大竞争力大,都在看着你呢。”杨帆拍着他的手背,非常为他操心。
       对待年轻气盛的官员,要踢到他疼处,他们关注的是将来的前途。你只要说这事关系到他的将来,他十有八九会非常在意。赵主任也不例外。
       赵主任叹口气。他知道,这件事看来是要解决了。解决的办法并不一定要返还钱,但这个杨副院长肯定是要有交易的。这事会不会闹出来完全取决于法院,至于债权人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脸都不能撕开,撕开彼此都血淋淋。
       现在的问题是:他赵主任的脸是否值得和其他人一起撕得血淋淋!
       晚上赵主任做东,几个官场上的盟友在一起喝酒聊天,很热闹很开心。至少场面上是这样。杨帆把赵主任拉到里间的小包厢,说老弟现在正处上升阶段,我有钱帮钱场没钱帮人场。这件事我来运作,不一定成功,但一定尽力。赵主任当然很激动,俩人相互拍着肩膀。“不一定成功”就是没问题了,这话的潜在意思彼此都能明白。
       临了,杨帆说破产资产马上要进入拍卖程序了,你看哪家拍卖公司可以信得过?
       赵主任当然明白含义,就说我对拍卖公司真不熟悉,你们法院看着指定一家就行,清算组这边不存在问题。杨帆说我也不太熟悉,这样,明天我让承办人提个候选名单再做决定。
       那晚他和赵主任连放了三个“雷子”才吃菜。
       没醉前他偷空给冰冰发了个短信:“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周冰轮回一个:“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杨帆一笑:这个可人的女子。
       八
       徐院长让杨帆到他办公室。
       “水泥厂现在动静不小,你应该知道吧?很多老工人去市里上访,一是要求追究原厂长的责任,一是要求依法安置失业工人。孙书记和余副书记几次电话过问。我怎么听说资产评估只有七千万元,能解决问题吗?我认为你要亲自关注这个问题。不要等出了事才去堵,那是对法律对我们的干部不负责任。”徐院长没容他坐下就说。
       杨帆知道,一定有来自上面的压力。作为正职更多考虑的是政治,比如工人队伍稳定,失业工人安置,法院有没有纰漏。
       他平静地坐下来。“徐院长,您说的问题我们已经考虑到了。我曾经和您汇报过,不知您有没有印象?追究原厂长责任哪是我们的事,是检察机关的事。截至现在,我们也没有接到要求我们配合的函。检察院如果需要,随时可以把账目移交给他们。至于您讲资产评估七千万的问题,这是会计师事务所评的,当时考虑了变现因素所有可能有些保留,这应该由他们对评估的真实性负责。法院无法代替评估。如果要重新评估,又要十几万的费用支出。而且有时评估低一些反而好操作些,因为评估与变现还是有一定差距的。评估越低可能吸引的人越多,竞争人多了,价格就能涨上去。”
       杨帆深吸一口气。“至于您说工人安置问题,确实有一定的难度。”他停下来看着徐院长。
       徐院长也没说话,眼睛看着面前的文件,等他说话。杨帆只好接着说:“安置下岗工人资金上确实有缺口,估计在一千多万。我想是不是可以通过两个途径解决。”这次杨帆不再卖关子了,徐院长不会轻易跟着他的话题走。“一是清收债权,难度尽管大一些,但希望还是有的;二是市财政帮扶一些。”
       
       “市长说过很多次了,今年财政情况很紧张,年初预算已经透支,哪有这笔资金可用。市政府担心的是:如果安置不了,这些职工将会是不安定因素。想省钱又要稳定住,这就是他们的想法。清收债权前景怎样?”徐院长放下手里的文件,问他。
       “难度大,成本高。比如河南、山东、河北都有债权,多的有五十万,少的有几万。历史老账,当事人抵触情绪大,时间上拖不起。”
       “那就把案子搁置一段时间。”徐院长平视着杨帆。
       “那当然好。这是块烫手的山芋,凭什么叫法院捧。”杨帆忙接话。他知道,越舍不得放,越会让徐院长有想法。也许他看出什么端倪了?不会呀,自己步步稳妥,游刃有余。
       徐院长没有说话。杨帆知道自己仍然要想出解决的办法。
       “不过,我有个顾虑,徐院长考虑一下:市人大会议要开,法院工作要接受人大代表评议,如果这些工人闹到会议上去,总是麻烦。那些代表哪里知道这些麻烦事,他们只要结果的。要不我让破产法庭中止案件审理?”
       徐院长沉吟一会儿,拿着笔点着办公桌。也许他在犹豫。“不忙中止。你说的也有道理。你有没有什么别的方法,既解决了职工安置又让案子在法院审理期间没有法律上的风险?”
       “工人能安置就可以平稳过渡。乐观一点儿估计,资产拍卖时肯定有溢价,不可能说七千万元就只卖七千万的。只要把信息披露及时,再找一家好的拍卖公司运作就行。如果怕有闪失,我们实行保底价拍卖。低于七千五百万元不成交。”杨帆考虑了一会儿说,“不过,这有个问题,就是清算组要同意。您知道,很多事都有个利益驱动问题。”
       徐院长站起来,说:“你多操心些,我最近在思考主办法官的案件负责制和提高合议庭当庭宣判率的问题。现在的审理模式需要改革,都负责都不负责。钱贵的案子引发了这个思考。你要是有什么好的建议也告诉我。”
       杨帆知道临近结束了,说:“要不要我把卷宗材料拿来您审阅一下?”他知道答案是什么。果然徐院长摇手,说你把关就行。
       徐院长拍拍他的肩膀,笑着把他送出门。门在身后关上,杨帆脚步异常轻松。是啊,让院长去思考大问题吧,小问题我来做。
       这段时间他手机很少开,找他的人太多,有些根本就是想投机取巧的“混子”,让他很烦,天天要想着怎样扯谎、圆谎打发他们。手机一关,既可以减少麻烦也不得罪人。你没找到我,我怎么能给你帮忙呢?杨帆想手机给人际沟通带来了方便,也设置了障碍。现在还有几个亲自来找或者亲笔写信呢?手机不通就是找不到人。
       水泥厂破产资产成功地由力胜拍卖公司组织拍卖,以八千五百万元价格被万宅房地产开发公司买走,成交价比保底价高出一千万元。这样,安置工人和破产费用缺口就被堵住。杨帆在会场上给徐院长打电话汇报了。
       当然,保底价是由法院和清算组决定,其他人不知道。拍卖会现场有惊无险,举牌人多,都是在“浅水区”趟。从七千万开始就只有三家了。到八千五百万时只有万宅房地产公司一家,落槌定音。
       杨帆在拍卖会现场看到了周冰轮,她坐在最后排,公司的副经理在前排举牌竞价。杨帆注意到她今天穿一身黑西服,脸上写满阳光。他觉得那阳光写在自己心里。他们目光相遇的时候,杨帆接到了她的信息。那信息从眼睛进入大脑然后传遍全身。
       拍卖会第二天,法院采取了大规模清场。常务副院长杨帆亲自带队,执行局、法警队全体出动,带上了电视台记者、推土机、救护车。水泥厂一些被职工乱占的宿舍、厂房、场地都被清扫一空,不留一人。大门换上新锁后移交给了万宅房地产开发公司。
       当晚的电视台就播出了新闻,盛赞法院严格执法,为投资商创造了一个良好的投资环境,保护了国有资产增值。
       杨帆这段时间只顾忙水泥厂的事,也没和周冰轮联系,再说这个时候联系有邀功之嫌。余锋副书记有几次在会议上与他相遇,点头微笑似乎有深意。杨帆想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张力生邀黎传杰和杨帆吃饭。杨帆去了却没看见周冰轮,失落之情写在脸上。张力生说周冰轮总经理去香港了,可能是为拆借资金去的。杨帆一怔:怎么她没和自己说呢?
       那晚酒喝得有些冷落。黎传杰知道,也就草草收场。张力生临走时递一张卡给杨帆,说里面有二十万。杨帆被烫着似的把他的手打开,卡落在地上。
       “难道我说话可以不算话吗?”杨帆有些恼怒。张力生只好弯腰捡起来,作罢。
       杨帆想是的,周冰轮哪里能有这么多资金拿下水泥厂土地,但她敢拿,这个女子有胆识有魄力。可她去香港为什么不给自己发个短信呢?
       今夜无月。杨帆心里忽然有了忧伤,心痛。
       水泥厂土地上要新建一个高档住宅小区,命名为“清风明月苑”。举行奠基仪式的时候市委主要领导都参加了,据说开发商准备投资两个多亿。这是市里最大的一笔招商引资项目。杨帆想周冰轮哪里有这么多资金?
       让杨帆意外的是:出席奠基仪式的开发商代表并不是周冰轮,是一个矮小、瘦弱的香港老头,头发屈指可数,黑西服穿在身上像是风筝。据说是一个董事长,在香港并不算什么,但到内地来到处都做财神。董事长和市委书记合影照登在时报的头条,瘦老头是香港万宅贸易有限公司董事长。
       他打周冰轮电话,关机。换个时间打仍然是。他打电话给黎传杰,黎传杰说你们甜蜜恩爱,把老朋友都忘了吧?重色轻友。杨帆吃惊地问,你什么意思。黎传杰说你和周冰轮这么久都没和我联系呀,不是过你们两人世界呀?杨帆声音抖了,说你胡扯什么!才知道周冰轮不仅没和自己联系,和黎传杰也没联系。
       他打电话给规划局一个熟人,装着闲聊说起水泥厂批准的规划问题。规划局熟人说这个老板是真正老板,姓周的女人是他派来攻关的,现在回香港去了。你知道他这一笔投入要赚多少钱吗?说是投入两个亿,狗屁。我给你算笔账,买地是八千五百万,评估后立马就是一亿两千万。从银行按百分之七十办抵押贷款八千四百万。奠基后就开始收取房屋预售款,实际上真正投入不到三百万元,但获取利润将高达九千万。这是大手笔呀!据说香港老头一次喝醉了说赚钱赚得都不好意思了。
       杨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放下电话的。他想起那晚一个女子婉转抑扬、字正腔圆地唱:“见玉兔啊,玉兔又东升……”
       她在市里开发的有住宅呀,难道只是钓鱼在撒鱼饵?
       她纤纤细手把鱼放回水库:“可怜的鱼,就是因为贪吃把命都送了,人类怎么能和它较真呀。”自己是她的一条鱼?是,是一条可怜的鱼。但这次钓鱼者较真了。
       这怎么可能?攻关“小姐”这个词怎么也用不到她身上啊。
       这样说来她一定也不是余锋副书记的妹子,可她怎么会献爱心认一个“舅”呢?在舅家,她系上围裙给他做了地道的土鸡,给他做了地道的韭菜炒鸡蛋还有蒿子汤。
       现在想来,余锋副书记所谓对万宅公司的“关注”不过是自己的疑心罢了。
       “本色,我最喜欢本色的东西,包括人。”她说。呵呵,最喜欢本色的人却不是本色人。自己居然心甘情愿地为她冲开一条血路。那黎传杰、张力生是怎么回事?他们是鱼是鱼饵还是钓鱼人?
       想到这里他身上冒冷汗。
       冷静几天后,他想有些问题需要查访清楚。或许,规划局那人说的只是传言。凡是涉及女强人、美女的传言总是像夏天的蚊子,捕杀不完。
       可没等他想好查访的方法,徐院长就传达了省高院的通知,省高院办了一个基层院长培训班,时间一个月,高院点名要杨帆参加。徐院长说这次是个机会,培训后应该有安排。尽管是好事,可杨帆高兴不起来。
       在省高院学习期间,院办公室主任给他带来一个包裹,说是寄到院里的。四四方方的,像是书。地址是深圳的。杨帆有些奇怪,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办公室主任见到他很意外,说这才几天杨院长怎么这么憔悴呀,是不是伙食差?杨帆说胃受凉了。打岔过去。杨帆问院里情况,自然也要问到徐院长。主任说徐院长这两天有些烦,让市里和水泥厂工人们闹的。他把水泥厂破产案子卷宗调过去了。听说工人告得厉害,说把土地贱卖了。孙书记责令院里写个情况汇报呢。杨帆怔了一下说那他辛苦了。
       
       自己反正是按照程序做的,即使徐院长认为不妥,也都是在法律幅度内。想到这里他的心稍微定了下来。
       晚上杨帆把包裹拆开。是一个光盘,用纸盒包着。杨帆把光盘拿起来,下面有一封信。
       “杨哥,我离开大陆了回到香港。谢谢您给我的帮助,您是我接触到的男人中最好的一个。或许您会记恨我,我努力了,想给您我的一切,您拒绝了。这样也好,很多东西得到了,其实是失去了。没有什么比皎洁的回忆更好。我会在香港为您祝福。这张光碟是我自己刻制的,里面是我唱给您听的《贵妃醉酒》,留做纪念吧。周冰轮”
       杨帆木然地把光盘放进笔记本电脑。那段熟悉的唱腔响起来了,周冰轮深情款款亮相。杨帆如触电般,他把电脑电源关了。
       新月如钩,钩住旧事重重。
       三天后,杨帆接到一个电话,是固定号码,不熟。看是家乡的,接了。却是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说我这是用公用电话呢,徐院长指令破产案子进入复议,这两天在找有关人问话。杨院长可知道?杨帆一惊,说不知道。正准备多问一些,那边电话已经挂了。如果此时打他手机就不合适了,他显然是顾虑得很。老徐想干什么呢?
       又不好直接问徐院长,失眠厉害得很。
       徐院长来省院开审判工作会议,结束后没走,留下来看杨帆。徐院长没带司机,打的到他学习的地方,在培训中心旁的茶馆里,俩人见了面。杨帆有些惶恐,这不符合老徐的性格和一贯的行事方式。
       “杨帆,今天我们开诚布公。你对我实话实说,你和周冰轮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有,告诉我,现在还来得及。”徐院长坐下就问。
       “没有。我保证。”杨帆声音不大却很平静。
       “现在外界对法院处理的这起破产案件反响很大,认为拍卖会被操纵了。有家大企业甚至公开宣称愿意用一亿两千万收购破产资产,这让孙书记很恼火。案件材料我看了,说实话程序是没有多大的问题,但资产评估和拍卖公告发布上存在一些问题。当然这与法院关系不大,应该是拍卖公司和清算组的问题。我现在担心的是:我们的人在这里有没有问题。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程序正确不能导致结果就正确。”徐院长把茶杯往杨帆面前推推。杨帆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喝茶。
       “徐院长,您是不是怀疑我或者听到了什么议论?”杨帆问。
       “今天省院纪检书记和我谈了一些情况,省检察院准备对这事调查,征求我意见。所以我想和你交换一下想法。如果真有问题或者你知道谁有,主动比被动好。有疮,就一定要割。”徐院长没正面回答杨帆的话。“你是法律科班出身,能力很棒。而且你不贪权不贪钱,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容易,我不希望你在这个案子上出现什么问题。我还正式向中院领导建议,把你交流出去任正职。你应该知道我的用意。”
       杨帆站起来。“徐院长,谢谢您对我的关心。如果查出来我在这个案子中收了一分钱,我不要您免我的职,我主动自首。您可以答复省检察院,他们可以立案调查。”
       徐院长说:“那就好。我不希望自己看错人。事情查明了也是对我们干部的保护。前天开会的时候我对全院干警说:永远不要动摇了对法律的信念,即使法律有不完善的地方也不能。因为如果你动摇了,你人早晚就会出现问题。”
       看着徐院长背影,杨帆内心突然有了愧疚。他是个好“班长”,甚至是个好兄长,自己利用了他的信任。而周冰轮利用了自己的什么呢?
       仰天长叹一声。月亮今晚正圆。
       检察院从破产企业账上发现银行贷款凭证上注明有“抵押”字样却无合同的事,对银行的业务员进行了立案。业务员说他记忆中那晚喝醉了,担保合同就放在水泥厂账上。但水泥厂账上却没有。找到水泥厂主管会计,主管会计说破产时担保合同还有,后来全部移交破产法庭了。检察院回头又找到魏莉,魏莉顶不住就说了,是有,只是没拿出来,放在副卷里。后来自己把这事也就忘了,移交给了其他人。
       律师赵亚岚也证明曾找魏莉要过那份“抵押担保合同”,但魏莉没有提供。检察院又问到钱贵案子的事。赵亚岚说钱贵案子目前在法律界有争议,法院即使那样判也不是明显违法,只是自由裁量权使用是否合理问题。
       找到小李,小李吓哭了,就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而且搞不清楚是杨院长弄丢的还是自己弄丢的。省检察院的人微笑着点头:这就是了。
       连夜秘密搜查了杨帆和小李的办公室,在杨帆抽屉里找到了那份担保合同。但没有证据能证明杨帆在这个破产案件中有受贿行为,周冰轮已回到香港,检察院无法传唤她。
       半个月后,香港老头带回来一张周冰轮自书并经香港大律师公证的证词,确认没有给杨帆一分钱。通过查找杨帆个人和家庭财务状况,也没发现有金额较大的变化。
       杨帆中途被召回要求说明情况,在冷静下来以后他说自己确实认识周冰轮,有过交往但不深。没有接受过她任何馈赠,也没有男女关系。至于那份担保合同,自己确实有责任,审查卷宗材料是分管副院长的权利和责任,当时自己看到了,但第二天不见了。弄丢了后自己和小李都找了,没想到遗落在抽屉里,任凭处分。至于拍卖中的问题与法院无关,法院只是同意了清算组委托的拍卖公司。即使国有资产有流失,责任不在法院。
       他的话真实可信,没有漏洞。或者说确实没抓住漏洞。杨帆知道,在中国贪污一分钱都可以被追究,但行为懈怠造成资产流失,即使一个亿法律又能如何?他心里痛悔却不能说,他自己只是一条鱼被人钓了上来。他不能承认,但结果是残酷的。
       徐院长说:程序正确永远不可能必然导致结果正确。如果要杨帆补充的话,他一定还会说决定一切的,终究还是人的问题。
       杨帆被暂时停职。停职后他喜欢去茶楼喝茶,茶楼里有一帮中老年人唱京戏。
       一天,他听到那段熟悉的唱腔:“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啊,玉兔又东升……”他揪心般的痛,痛得他大汗淋漓。旁边人问他没事吧,他摇摇头说没事,出了汗就好了。
       水泥厂破产案子在徐院长指令下进入再审程序,魏莉也被停职审查,拍卖被宣告无效,万宅商贸公司可以继续参与竞买,先前交纳的竞买金可以重新计入竞买金或返还。不过那都与杨帆无关了。
       半个月后,在徐院长主持审理下,过去的程序错误得到了纠正。银行的抵押因为没有办理合法的登记手续,被认定为无效。这既符合法律规定,实际上也减轻了杨帆的行为后果。水泥厂资产重新进行了拍卖,以一亿三千万元成交。水泥厂职工向法院向市委送锦旗,市委和中院都很满意。毕竟挽回了国有资产的流失和不好的社会影响。
       徐院长却坚决要求辞去院长职务,回到中院当了一名调研员。临告别那天,全院干警自发地为徐院长送行。杨帆没有去,他偷偷地躲在法院对面的巷子里看送别的场景,内心翻江倒海。
       不久,徐院长的论文发表在法学杂志上,题目叫《论审判制度改革和法官职业化》。中心意思是:只有推行中国特色的法官职业化,才能有效地杜绝和减少司法中的人为错误,树立法律的公信力,建立法律正当的秩序。在后记里他写道,这篇论文中的一部分是自己从错误中得到的教训和经验。
       杨帆看到后,用杂志捂着脸。他流泪了。是啊,也许这是他唯一可以报答徐院长的地方:用错误为徐院长提供了素材,警戒后者。
       新来的院长是杨帆同学,比他还低两届。据说是徐院长亲自向中院推荐的,能力很强。新院长来后进行了大幅度地改革,杨帆知道很多是徐院长的思路。
       停职半年后,杨帆被调离了法院,去了档案局当副局长。组织上没有给他结论,也无法给他结论。可杨帆自己给自己结论了:自己这个“渔夫”上岸了或者是条鱼被钓上来了。海里仍然还会有渔夫和鲨鱼,只是与自己无关了。
       空闲时间多了,杨帆成了老年大学的京剧票友,而且会反串《贵妃醉酒》。几次市里晚会他都上了,唱腔一起便获得喝彩一片。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独独喜欢唱这出《贵妃醉酒》。唱到后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了。
       喜欢就是喜欢,没有理由。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张子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律师。有小说集《打死我也不信爱情》入选“2l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有多部小说被改编成影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