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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虾找地
作者:矫 健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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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小虾到主管办公室领受新任务。他不打算多说一句话。耳朵眼没被驴毛堵塞,你就一个字也甭问。公司里有不成文的规矩:员工不可多提问题。小虾绝不是惹事的人。
       他溜着墙根嗖嗖疾走,自认为像一只老鼠。公司强调打领带,一条紫色领带终日扣住他的脖子,又使他感觉自己像一只瘦狗。但是,他没能准确地把握自己的形象,同事们送他的绰号小虾,倒是更为贴切。他瘦小羸弱,苍白得几乎透明。两只眼睛略微鼓凸,总是一副受惊的模样。当部门主管传唤他时,领带似乎会自动收束,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临近中午,电话铃响,一只无形的手拽拽绳索,小虾躬躬腰,一弹而起,悄然无声地迅疾地来到主管办公室。
       主管的脸像一团棉花,温柔而无实质性内容。小虾从不指望在这张脸上看到任何征兆。主管发出指示,无论多么不可思议,小虾也得一挺胸脯,精神抖擞地喊道:Yes,Sir!这是规矩。迟疑,犹豫,问这问那,往往使你失去再一次踏入公司大门的资格。小虾懂得怎么做!一股真气凝聚在丹田,随时准备发力。
       可是,主管的指示太奇怪了,好像用太极功夫软绵绵地戳来一指,点中他的死穴。小虾顿时瞠目。即便派他打劫银行,也不会如此吃惊。他无法理解自己的使命。主管似乎格外体谅小虾,破例将指示重复一遍。他说——
       公司丢了一块土地。你马上出发去惶向,查明真相,把它找回来!
       小虾脑子发蒙。你可以丢钱包,丢孩子,甚至可以丢脑袋,但决不可能丢土地!地,就在我们脚下,怎么会丢呢?往哪儿丢?小虾感到常识的根基在动摇。
       他往四下看看,仿佛要抓住某种可靠的东西,以定心神。但主管办公室里空空荡荡,连一根钉子也看不见。白的墙,白的灯,白的窗帘,像精神病医院的单人房间。每次站在这里,小虾都觉得自己赤身裸体地接受检查,灵魂也无处藏匿。
       白色,逼人发疯的颜色!
       主管进一步细化指示。他从文件夹拿出几张纸,说丢失的土地叫A-84号,这是它的原始发票、建设许可证、红线图……他把这些证件交到小虾手中。小虾觉得,主管好像把一个人的身份证、户口簿交给了他。证件都在,人失踪了,小虾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将A-84号逮捕归案……喔,这种拟人化的联想真叫小虾受不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他不能问,可又不能不问。如果问题不恰当,诸如地是怎么丢的?谁把地丢了?我该怎样去寻找这块土地?主管肯定面无表情地回答: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公司正是通过一连串的不知道,确立起不提问原则。小虾有数。公司庞大无比,深藏无数秘密。这些秘密又牵涉到巨额利润。回答员工任何问题都蕴藏着风险——谁敢保证秘密不会被一点一点地泄露呢?这可以理解。然而在某些情况下,不提问员工们就无法执行任务,这也是公司现行体制的弊病。如何解决这一矛盾,就体现出一个员工的智慧、潜质,甚至会关系到他的前程。
       主管在摆弄一把剪刀。他剪碎一些纸片,又对着日光灯检查锋刃。在白炽的光芒照耀下,剪刀银光闪闪,透出一股寒意。主管的手指白而肥腻,像几条大蚕在蠕动。他捏捏剪刀,剪刀在空中咔咔作响,似乎在将一团看不见的乱丝剪断……
       这些动作,总算让小虾抓到一些东西,思维得以集中。他想到,他的几位前任走出主管办公室就完蛋,仿佛中枢神经被剪断了。可以肯定,他们在主管面前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主管就如同医生,用这把剪刀为他们做了一点小小的手术。从此,公司里再也见不到这几个人的踪影。
       小虾后脊梁阵阵发凉。他需要一个答案:怎么样才算完成任务?总得有一个标志吧。不问清楚这一点,他就是跑遍世界,也不可能到达目的。
       小虾终于开腔了。他向主管说了一套公司流行的豪言壮语,以表示完成任务的决心。他采取迂回战术,故意用夸张的口吻讲述最终解决方案,而这方案显然是荒唐的。他企图诱使主管纠正自己的错误,从而获得某种启示。
       我找到A-84号,就把它带回来。虽然有些困难,我也要想法克服。我可以托运,或者干脆把它拴在我的裤腰带上,直接带到主管面前!
       夏佩儿,你挺幽默。棉花脸直呼他的大名,又跷起一根食指,微微一摇:不过,公司不喜欢员工们开玩笑,请你保持严肃!
       小虾挨了当头棒喝,狼狈而慌张,尾巴也夹不住了。对不起,我糊涂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希望主管明确指示。
       嗯?你认为我交代任务不够明确?
       不不!小虾努力表达心中的困惑:一块土地不翼而飞,我该怎样理解这道难题?
       难题?你企图理解难题?主管意味深长地瞥了小虾一眼,嘴角浮现嘲讽的笑意。假如我们能够理解这个世界的难题,哪怕只理解那么一丁点儿,还要上帝干什么?
       小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领带越勒越紧,脖颈似乎被勒成一根面条。
       主管啪的扔下剪刀,斩钉截铁地说:不,公司不需要员工理解什么!你只须行动,只须执行任务。公司关注着你每一个举动,随时会给你最新指示。当然,如果你懈怠,拖拖拉拉找不到那块地——
       主管停顿一下,小虾的心脏随即停止跳动。出于求生的本能,他抢着喊道:我就不回来,永远不回来!公司交代的任务,我要以自己的生命去完成!
       主管沉默,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小虾该走了。他立正,鞠躬,刷地转身走出办公室。
       在以后的日子里,小虾一直很后悔:为什么多话?为什么多想?要知道,你只是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啊!
       二
       小虾老是口渴。
       有时候他想:我一生能饮尽一条河流——至少是一条小河。这样想象使他颇感自豪。小虾终日东奔西跑(业务性质决定),所以很难有机会坐下来静静地品一杯香茗。不过不要紧,他可以喝矿泉水。出发前,他买一瓶最大号的矿泉水,一只手托着,就像托一颗迫击炮弹。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个小黑箱,最小号的那种。小虾本人也属于最小号的:瓜子小脸,白净,女气。五官紧凑而标致。有洁癖。小手小脚小头小脑——整个儿一个精致小人,仿佛白瓷烧成。小人提小箱,却托着炮弹似的一大瓶矿泉水,在人群中匆匆行走,真有点滑稽。坐上车,小虾就开始喝水,小口小口地、不停地喝,十分享受。喝完水,目的地也就到了。水,在他体内变成一条小河,正如他想象那样,缓缓地静静地流淌……
       牧云说:你口渴,属于一种神经官能症,反映出你内心的极度焦虑。欧阳牧云是心理医生,也是小虾最初的、唯一的恋人。牧云嫁给了别人,正如生活中许多事情一样,小虾总是扮演失败者的角色。
       焦虑什么?我挺好,没什么可抱怨的。我一点儿也不焦虑。小虾喃喃地辩解道。
       欧阳牧云是一位优雅聪慧、风韵迷人的女子,长期使小虾处于一种离奇的生活状态。只要不到外地出差,每逢周末,小虾都要到牧云装修一新的家中坐坐,或帮她干点小活,或听她那位刚提副处的丈夫高谈阔论。作为前情人,小虾唯唯诺诺,似乎要在这个幸福家庭里借得一点儿温暖。牧云以高度的热情接待他,指挥他干这干那,好像他从来就是家庭中的一员。开饭时不许小虾告辞,并连连往他碗中夹菜。转身回首之际,她常常投来含情脉脉的一瞥,使小虾心醉神迷……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小虾再也遇不上可意的人。已经年满三十了,他仍是孑然一身。牧云也许是可怜他,也许是需要他,无论如何,她使小虾陷入情感迷阵不能自拔。而小虾对此毫无觉察,甚至认为生活本该如此。星期天早晨,他必换一套整洁的衣衫,提一些鱼肉蔬菜,准时来到牧云的厨房。夜晚,他顶着满天星斗回到单身宿舍,默默体验着甜蜜的痛苦。这滋味多美好?谁能理解小虾的精神享受呢?
       今年春天,牧云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小虾自告奋勇当这孩子的教父。喝满月酒时,他像孩子真正的父亲,幸福的泪水溢出眼眶。他生平第一次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张处,小虾习惯于这样称呼牧云的丈夫,彻底地被这矮小而执著的男子感动了,破例批准他在客厅沙发上睡一夜。他指着小虾猫儿一般蜷曲着的身躯,对妻子说:这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个人啊!我真服了!他们认为小虾永远不会离开这个家庭。
       
       所以,当小虾在一个不是周末的夜晚,出现于牧云家的客厅,结结巴巴地述说即将开始的远行,着实使这对夫妻吃了一惊!惶向,他们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过,那是正在崛起的一座城市。大开发大建设大混乱,全中国的冒险家、投机者蜂拥而至,人们都说,那是一座魔城。现在,小虾本人也要去那群魔乱舞之地,去那遥远的炎热的诡异难测的南方,岂非过于冒险?
       久久的沉默。张处首先表态:也好。你性格中缺一些东西,历练一番会有意外收获。
       牧云则向小虾伸出两手,问:为什么非要你去?公司不能派别人去吗?
       小虾不说话,只摇摇头。他不愿意在牧云面前谈论公司,这话题太敏感,太沉重,像梦魇一样压在他心头。他的表情告诉牧云:公司的决定无人能够更改。
       牧云单独送小虾出门,送了很长一段路。俩人默默行走,却有浓浓的惆怅在心间弥漫。银月如钩,洒下一片清辉,渲染出凄凉的美。这个夜晚很特别,不时有流星在夜空划过,一颗、两颗……小虾的心中留下一片绚丽。
       牧云站住脚,嘴唇微微颤抖,半天才说:你这一走,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虾纳闷:怎么会呢?我办完事就回来,那地方我一天也不愿多待!
       我有一种直觉,很灵。我想,你的生活也许应该改变一下了。
       改变?为什么改变?不不,我就愿意像现在这样生活。
       你应该结婚。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可以缓解你的病症。要知道,你一直患有心理疾病,我观察你多年了。这种病在医学上尚未定论,暂时被称作……
       小虾打断她的话:现代人谁没有心理疾病?你就没有吗?我也观察了你许多年,你有一肚子话无法诉说……有时,你也很苦闷,对吗?
       牧云惊讶地望着小虾,发现他小小的、鼓凸的眼睛里,竟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他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干脆就变成了刚刚划过天空的流星!医生的外壳被粉碎了,她一下子又变成普通女人。泪水夺眶而出,在她秀美的脸颊上小河似的蜿蜒流淌……
       欧阳牧云当年与小虾分手时,可没掉一滴眼泪。她很潇洒,甚至没有寻找这样那样的借口。她只是反复说:我要走了,再见。小虾肝肠寸断,伤心傻了。他按字面意思去理解“再见”——牧云既然说再见,那就可以再去见她。于是,小虾一如既往地看望牧云,直到她结婚,成家。牧云也不烦他。连张处,她那位骄傲的丈夫,都容忍了小虾。同情失败者,包括失败的情敌,可以充分表现强者的绅士风度。小虾如此渺小,如此猥琐,简直是赖在别人家里。然而,他的坚韧不拔,他的真诚,却十分感人。
       今天,即将分手之际,牧云忽然哭了。小虾深感意外。在他看来,这只是一次平常的出差,毫无生离死别的感觉。牧云一哭,似乎意味着某种珍贵的东西将要失去。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你要走了,今天我就说出来——
       小虾竖起耳朵,等待着。
       我,我……
       牧云竟泣不成声。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心中藏着多少东西?小虾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自己也很难受。他捧起她的脸颊,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圣洁地一吻。牧云深受震动,一双泪眼直勾勾地注视着小虾。
       她终于没能说出那句话,一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小虾仰望夜空,深深地吸一口气。我喜欢这样的生活,真的。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漫步走向单身宿舍。我喜欢荒诞的事物,这往往是世界的本相。我喜欢灰色调子,灰色人物,比如我自己。这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公司造成的后果。我们伟大的公司笼罩在云雾中,这片云雾也使我的视线模糊起来。我的鼻子里总是积攒着一些灰尘,可能是云雾作怪。这样很好。在一般人看来,我的处境比较糟糕:主管看不上我,同事们也经常欺侮我。我木讷,孤独,且软弱。不过,我得指出:人们只注意现实处境,往往忽略了哲学处境。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哲学处境,只是他们没意识到罢了。从这个层面考察,我的处境还满不错。我以自己的方式对待世界,体验着常人体验不到的东西。所以,我内心保持着平衡,甚至有一点点儿优越感。
       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几步。路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以为遇见一个醉汉。小虾却不在意,仍然咕咕哝哝,踽踽独行。我喜欢追踪,寻觅。追踪不可企及的目标,寻觅不可获得的东西(比如爱情)。一块土地竟然不翼而飞,多好的题目?寓意深刻!你能飞,我就能把你找回来,我不怕挑战。真的,牧云可以为我作证。我要出门,我要远行,我要迎接挑战!
       就这样,小虾走进破旧的宿舍楼,走进散发着馊味的小房间,走进他那灰色的梦境。他的自言自语,也直接化为一串串时断时续的梦呓。
       三
       小虾到达惶向,饮水量急剧上升。这鬼地方太热,他老是处于晕眩状态。太阳轰轰烈烈地照耀万物,眼前白花花一片,什么东西也看不真切。哟,太阳!那是太阳吗?分明是一颗原子弹。坐中巴前往惶向的途中,小虾把右臂搁在车窗外,只打了一小会儿盹,肤色就变得血红。晚上,胳膊开始爆皮,蟒蛇似的吓人。小虾惊叹:再晒一阵,整条胳膊恐怕都炙熟了!
       惶向是一座魔城!他感到恐惧,又有些好奇,一刻不停地喝水。一块丢失的土地,引他来到一座魔城,未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小虾模模糊糊地产生一种宿命感。
       速战速决,此地不可久留!小虾在心中对自己喊道。
       公司在惶向设有办事处。小虾没去办事处报到,径直去找那块地。他知道,A-84号位于许坑小区。惶向这地方很怪,说是一座城市,新建小区却仍然沿用原来的地名:浅塘、许坑、草屋、石灰窑……透出浓郁的乡土气息。有几座高楼,当地人为便于记忆,就称呼它们为:浅塘大厦、许坑大厦、草屋大厦、石灰窑大厦。听上去有点不伦不类。不管怎样,有个地名就行。小虾决定先去许坑小区看看。
       惶向的交通工具也颇有特色。城区初具规模,公共汽车、出租车、三轮车一概没有,单靠摩托车载人。驾驶摩托的多为当地农民,人称摩托佬。其风格剽悍,车速极快,嗖一下从眼前飞过,好似警匪片中的暴走族。小虾站在街口,欲打听去许坑的路,立即有七八辆摩托从各处窜来,将他团团围住。小虾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情。等他搞明白了,就指定一辆黑色摩托车,其他的摩托佬悻悻离去。
       使用这等交通工具,对小虾来说真是严峻考验。摩托车发动,风驰电掣,腾云驾雾,小虾的心脏立即冲上嗓子眼。他的两只脚没有踩到踏板,往里怕卷入车轮,只好用力外扒,呈八字状,痛苦而狼狈。小虾大叫:啊——他的手一松,半瓶矿泉水掉在街上,砰一声水花四溅,真像扔下一颗炸弹……
       好不容易到了许坑,小虾回过神来,看看小黑箱尚在手中,心里才算安定。沿街前行,奇异光景映入眼帘:这地方城乡混合,街西是一排排新建的楼房,街东仍是古朴的村落。一头老牛慢悠悠穿过街道,去小区花坛寻花拈草。运载建筑材料的卡车排出刺鼻的尾气,与农家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混合,在灼热的空间弥漫。前方有一棵老榕树,树冠巍峨,绿叶婆娑,投下好一片阴凉。小虾急行几步,躲入树荫喘息。气根倒悬,如老人须,小虾好奇,拽一根下来仔细研究。树下散坐着些婆娘、孩子,一齐望着他笑,又热烈发表议论。乡音难懂,小虾只听得其声丁丁冬冬,如泉水在耳畔流过……
       榕树南侧有一家小店,小虾口渴难忍,赶去买矿泉水喝。小店门面宽不过五尺,与其说店,不如称其为售货亭。但是,店门前赫然立着一块黑板,上面有彩色粉笔书写的大字:本店出售大量地皮,欢迎选购!小虾哑然失笑,暗想,不知道店主还做不做矿泉水生意?他把头探进小店橱窗,看见成箱的矿泉水与肤色黧黑、头型颇似萝卜的店主。
       我买矿泉水,要大瓶的。小虾对店主说。
       店主默默无语,递上一个大本子。小虾翻开看看,张张尽是红线图,标志着惶向五花八门的地块。他把大本递还店主,说,我不要这个,我要矿泉水。
       
       店主晃了晃萝卜头,斜他一眼:总要看一看吧,看过了再说。你不看图,我就不卖矿泉水。
       咦,真的碰上怪人了!小虾无奈,只得装模作样地翻弄大本。对于红线图,他已十分在行,为了完成使命,他曾反复研究过A-84号红线图。小虾发现,大本子上的红线图都是复印件,假的。也就是说,店主并没有一块真正的土地。小虾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我也有一块地皮,你想看看吗?
       店主深陷的眼睛射出狼一样的光亮,舌尖不住地舔着厚厚的上唇。小虾打开小黑箱,取出红线图、建设许可证、原始发票—— 一色正品,货真价实。刹那间,小虾竟产生几分自豪:这才是一块真正的土地!
       店主笑了,第一次笑,献媚地笑。土地毕竟是土地,力量深厚。他说:我叫阿钟,老板用得着我,只管说话。
       小虾不失时机地、很有气魄地伸出手:拿水来!
       阿钟立即从货架取下一瓶矿泉水,将盖子拧开。可他并没把水瓶递到小虾手里,而是试探着问:老板是要委托我卖这块地吧?我只收百分之三的佣金……
       不,我没打算卖地。我只是拿红线图给你看看。
       店主的脸马上冷了下来,说话又像先前那般不客气:那么,这瓶水我不卖了,我也只是让你看看!
       小虾傻眼了:可是,可是你把瓶盖都拧开了……
       拧开了怎么样?拧开盖子我自己喝。
       萝卜头店主果然举起瓶子,往嘴里倒水。他似乎故意气气小虾,有滋有味地喝着,水在喉咙里弄出很大的咕咚咕咚的声响,一边还斜眼瞅着小虾。
       天下竟有这样的店主!今天晦气,什么怪事都让小虾碰上了。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强忍口渴,决心与萝卜头店主论论理。这家伙老把卖水与卖地往一块扯,行为乖张,逻辑荒唐,简直是对消费者的极大侮辱!
       我倒要问问你:既然开了店,你摆着烟酒糖茶都不卖,只顾做地皮生意,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阿钟扔掉空瓶,抹抹嘴旁的水珠,侃侃而谈:这你就不懂了。在惶向,人人都炒地皮,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去看看,写字楼里成千上万家公司,打着各种各样旗号,其实都在做同一桩生意:炒地皮。老百姓把机关干部叫做三皮干部,哪三皮?上班吹牛皮,下班炒地皮,晚上吃鸡皮。喏,当官的也在炒地皮!老百姓呢,三百六十行,行行炒地皮。像我这等买卖地皮的小店,惶向城里到处都是。做成一笔地皮生意,至少赚五千块钱,谁还有心思卖矿泉水?摩托佬拉客,转来转去,就把客人拉去看地皮。今天你算运气,没让摩托佬拉到荒郊野外,把你丢在那里。做鸡的小姐们也炒地皮。你和她干那事,干着干着,她就会从乳罩里拿出一张红线图给你看。你烦了,就说:完事再谈,完事再谈!你不幸得了淋病,去找老军医打针。老军医一只手翻弄着你那宝贝东西做检查,另一只手就拉开抽屉,拿出一把红线图递到你眼前。他会说:你中毒中得很深哟!别急,我慢慢看你这个,你慢慢看我那个……哈哈!
       店主摇晃着萝卜头,笑得很开心。小虾也笑了,仿佛在听一段传奇,渐渐竟着了迷。他暗自承认阿钟还有点儿水平,几句话就把一座魔城的轮廓勾画出来。
       阿钟继续发挥,越说越精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惶向的土地全是活的,它们都成了精!它们飘起来了,飘呀飘呀,全都飘上天空。就像你们北方的大雪,满天飞舞……知道了这个秘密,你才有资格做一个惶向人!
       阿钟的手在空中画圆圈,一个圈套一个圈。最后,他的食指一点,定定地指住小虾的鼻尖。
       小虾心中顿悟:原来如此,难怪公司土地会失踪!
       小虾服了。他甚至喜欢起阿钟的发型:头颅四周的毛发剃得干干净净,仅在百会穴附近留一撮毛,看上去挺酷。小虾暗想:假如我要做一个惶向人,首先就剃这样一个萝卜头。当然,我宁愿让人家把脑袋打扁喽,也不会待在这个鬼地方!
       四
       小虾在许坑小区寻找丢失的土地。
       这可不是简单事情。小区很大,新建的楼房成群连片,小虾绕来绕去,仿佛走入一座迷宫。这里的房子千篇一律:外墙贴白瓷砖,铝合金窗,墨绿色防盗门。没有门牌,没有标记,小虾分辨不出楼与楼之间有任何区别。
       惶向的楼房形状古怪。地基狭窄,底层仅八十平方米;往上放粗放大,竟盖到六层楼高。这里流行一个建筑术语,叫作“飘”,即以建阳台的方式,往空中扩展建筑面积。前后飘,左右飘,四周飘一圈儿,这楼就上粗下细,像蘑菇,又像碉堡。这样,房子面积就大大扩展。按红线图规定,楼与楼之间应有两米间距。你也飘,我也飘,两米间距自然消失,楼和楼几乎连到一块了。相邻的两家若是关系亲密,打开窗户,探出上身,便可以握手言欢。小虾感叹:真乃建筑奇观。
       小虾手持红线图,企图核对每座楼房的位置。他想按图索骥,总能找到A-84号地块。可是,面对一模一样的小白楼,他无从下手。哪座是A-1?哪座是A-2?神仙来了也搞不清楚。小虾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他从一座小白楼出发,绕了许多圈子,总是回到原地。他向另一个方向前进,走了半天,又来到先前那座小白楼前。他回到原地了吗?这也不能肯定。没有坐标,没有方位,小虾丧失了判断空间关系的能力。他觉得自己渐渐消失,溶解在白色楼群里,被这些蘑菇形状的白妖精所吞噬……
       小虾感到恐惧。北方有鬼打墙的传说:漆黑的夜,一个人在坟地里走,转来转去总是撞到坟头。你越急,走得越快,越是走不出那片坟地……小虾现在就处于这种境地。虽然是大白天,虽然面前是一座座新盖的楼房,他却不可避免地沉沦于一个噩梦。
       人呢?为什么没有人?整个小区空空荡荡,幢幢楼房不见一个人影。无人居住的新楼比坟地更可怕!小虾想喊:有人吗——但舌头紧紧贴着上腭,干渴使他无法张口。真要渴死了!小虾在心中骂娘:绝了,那个萝卜头店主真他妈的绝。他的嗓子开始冒烟,五脏六腑即将燃烧起来。身体内的那条小河肯定已经干枯,他快完蛋了!烈日更加肆虐,团团天火直接泼在他身上,烧得他真想在地下打滚。小区没有绿荫,新铺的水泥地热浪蒸腾,比沙漠还烤人。小虾的视线模糊不清,幢幢白楼扭曲变形,雪糕一样融化了,黏黏糊糊地朝他压来……
       如果不是后面跟来一个人,小虾很可能精神崩溃。店主阿钟来了,像一条狼悄悄地尾随着他。在这种地方,要谋杀一个人很容易。小虾的小黑箱里藏着一块地,这可能成为歹徒行凶的诱因。尽管脑子里有种种闪念,小虾还是松了一口气。就目前处境而言,有人就好,即使来了敌人也没多么可怕。
       店主摇晃着萝卜头,渐渐走近。小虾整整领带,挺起单薄的胸脯。
       我能找到那块地,A-84号。小虾神情坚毅地说。
       阿钟嘲笑道:这是B区,楼都盖起来了,你怎么能找到A区的地?
       小虾明白了自己的失误,不禁脸红。没有人……有人我就可以问问。
       阿钟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我不是人吗?许坑的地皮我都炒过,哪一块我都清清楚楚。我们谈生意,谈得成,我就帮你找地。
       我不能卖地,地是公司的。小虾喃喃地道。
       没关系,你只要把红线图复印一份给我,卖不卖你到时候再说。怎么样?
       小虾知道,店主要把A-84号的红线图复印件加入那个大本,以扩张小店的买卖。事已至此,他只好妥协。小虾点点头:可以。
       阿钟马上掏出一瓶矿泉水,递到小虾眼前。真像变戏法一样,小虾快幸福晕了!他连谢谢也顾不得说,一口气把一大瓶矿泉水喝个精光。阿钟看着他的可怜相,满意地说:这瓶水我请客,你就不要付钱了。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客户,生意做得成,我们赚大钱。
       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阿钟带领小虾很快找到了那块地。A区在B区南边,他们穿过几条小巷就到了。与B区不同,这里整个儿是大工地,到处堆放着沙石、砖块,民工们在脚手架爬上爬下,蚂蚁一般忙碌地建设尚未完工的小楼。杂乱,喧闹,却有一股热火朝天的气氛。小虾变得兴奋起来。
       
       店主阿钟拿着红线图,跳入一座小楼向工头打听情况。这里的人都和他熟,他可真是如鱼得水,呜呜呀呀地讲着当地话,老远就向别人打招呼。工头朝工地后方指指点点,阿钟不住点头。分手时,他拍拍工头肩膀,开了一句玩笑。那工头朝他屁股踢了一脚,他却灵巧闪过,一边笑一边跑了。
       小虾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只要有阿钟在,什么事情都能搞定。阿钟朝他挥挥红线图,喊道:开路开路!他马不停蹄,一溜烟往北跑去。小虾紧紧跟上。地,就在前方,小虾已经离胜利不远了!
       这是一块三角形地皮。红线图上标明,它位于小区北端,仿佛为整个小区戴上一顶三角帽。这是地形使然,再往北有两条道路,构成人字形,夹出这么一块三角地来。其他的地块全是长方形,整齐划一,排列有序。面积也一样,都是80平方米。与它们相比,三角地似乎是另类,孤零零地被扔在那里。小虾重任在肩,夜夜揣摩图纸,这些特征早已烂熟在胸。当他来到三角地边,一眼就把它认了出来。
       喂,这就是你的地!阿钟跳到地中央,冲小虾喊道。
       他却有些迟疑:是吗……
       肯定是啦!喏,你看前面正在盖的那排楼,80、81、82、83……排到这里正好是84号。我都问清楚了!
       最好能量一下,面积对了才敢肯定。你能不能问他们借一卷皮尺?小虾显得过分谨慎。
       哎呀,借什么皮尺,我用脚给你量量就行了。干我们这一行,脚步最准!阿钟有些不耐烦,嘴里咕噜着,脚踩着三角地边大步迈进。203平方米,你看好,不会错的……
       小虾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找到丢失的土地。公司交代的任务就这样轻易地完成了吗?他铆足了心劲儿,准备像唐僧取经那样受尽千辛万苦,却不料来得全不费工夫,教他吃了一闪。店主阿钟对他哇哇啦啦喊着一串数字,以证明面积完全正确。他却没有回应,梦游一般摇摇晃晃地走进三角地。
       小虾弯下腰,用手指在地上挖,挖出一抔泥土,放在鼻尖嗅。他仿佛闻到什么味道,将泥土往空中一扬,哈哈大笑。他欣喜若狂,摘去紫色领带扔得老远,又脱去皮鞋、袜子,赤脚在地里走。他两只脚拼命跺地,仿佛要试试这块土地是否牢固。最后,小虾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起来……
       我早就说过,土地不会丢。地就在我们脚下,永远在我们脚下!
       五
       惶向的夜幕迟迟不肯降临。太阳虽然沉没在西边的大海里,但余威尚存,熊熊烈焰将满天晚霞烧得通红。晚上七点与早晨七点似乎没有区别,路上照样熙熙攘攘,行人摩肩擦踵,来去匆匆。店铺为招徕顾客,一律将音箱拖到街旁,音量调到最大,让港台歌星没命地唱。满城嘈杂,处处热闹。南方城市人气就是旺,这大概与太阳不无关系。
       小虾寻到公司办事处,安顿住下。虽然他归心似箭,拔腿就走毕竟不太合适。再说,他要等待公司进一步指示。小虾很想听听棉花脸主管现在说些什么。地没有丢,它静静地待在原处。小虾到达惶向的当天,就找到了A-84号。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某些真理是不可动摇的。小虾倒不想(也不敢)与主管怄气,但在完成任务的同时,又能证明自己观点正确,总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小虾虽然是个小人物,对一些形而上的问题却十分执著。这很可笑,他自己也知道。
       办事处位于石灰窑小区,也住在那种上粗下细、似蘑菇似碉堡的小白楼里。小虾刚进小楼,就遇到一场尴尬。楼梯极狭窄,光线昏暗,碰见人都要侧身而过。每层楼只有一套房屋,空间珍贵可想而知。办事处在二三层,其他楼层都住着外人。小虾爬上二楼,就看见一对男女挽着胳膊从楼梯下来。楼梯塞得满满,小虾让也没法让,只得一步一步退到拐弯处。男的是个胖子,趾高气昂,看也不看小虾一眼。女的年轻许多,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与小虾贴身而过时,朝他莞尔一笑。
       小虾惊呆了,楼梯小窗射进微弱的光线,使他看清那女人的脸:她的长相竟酷似欧阳牧云。如果不是过于丰满,穿得过于暴露,她简直就是牧云本人!
       真像啊……天下太大了,什么人都有。小虾自言自语道。
       办事处的情况很令小虾失望,一进门就感觉到冷冰冰的气氛。没有人欢迎他,没有人问候他,甚至不知道有谁管事。小虾提着小黑箱,站在客厅里,有点儿不知所措。同事们刚刚用毕晚餐,匆匆在他身旁走过。有的出门去,有的回到自己房间,居然无人与他打招呼。态度最好的一位,也不过向他点点头。那人戴着啤酒瓶底般厚的眼镜,瞎瞎蒙蒙,小虾怀疑他是看错了人。公司冷漠的气氛在这里达到顶点。
       厨房里走出一个姑娘,丑陋无比,朝着小虾笑。小虾心头一阵温暖,急忙问:办事处主任在哪里?我刚来,要向主任报到,麻烦你找找他。
       办事处主任?没有哇,我们这里没有专职主任……这样说吧,公司派到办事处来的人都是主任,高主任、王主任、李主任。您贵姓?
       我姓夏,夏佩儿。不过你可以叫我小虾。
       那么,你就是夏主任。
       小虾不胜惶恐,他的姓第一次与主任之类的官衔连在一起。他问:那么你呢,你也是主任喽?
       姑娘笑得更厉害,下意识地用手捂住鼻孔。她丑,就丑在鼻子上,一对鼻孔朝天长,像猪,像猴。丑归丑,人倒热情大方。她说:整个办事处就我不是主任,我是公司请来煲饭的,你们北方人叫炊事员,叫保姆也行。我是本地人,姓周,你叫我阿琴好了。楼上有一间朝西的小房间,没人住,你可以搬进去。要吃饭,你来找我……
       等一下,我还有个问题。小虾敲敲脑袋,办事处的情况实在出乎他的意料。我们,这些所谓的主任们究竟接受谁的领导呢?到了惶向,公司就消失了吗?
       当然不会。每个主任直接接受公司领导,公司会来电话,给他们具体指示。对了,我还负责接电话,负责叫人。哪一天,我半夜里把你叫醒,你可别有意见哦。
       丑姑娘阿琴的话马上得到验证,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忽然响起来。阿琴往前一跳,敏捷地拿起话筒。啊,你找小虾吗?夏主任——
       小虾赶忙接电话。可不得了,这一声夏主任若被公司的人听见了,肯定会笑掉大牙。是棉花脸主管找他。真神,他好像料到此刻小虾已来到办事处。
       我找到那块地了,主管,A-84号还在原地。小虾有些激动。
       知道了,我知道你去过许坑小区。话筒里传来主管软绵绵的声音,这声音总是令小虾紧张。但是,你并没有找到那块地,你只是触及到土地的表象。你离它还很遥远,很遥远……
       主管的话仿佛是一段隐喻,一段启示录。小虾深感敬畏,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我……我该怎么办?我如何行动?
       明天早晨,你去土地规划局盖章,你将到一系列行政部门盖章,直至拿到正规的土地使用证。最后,你把A-84号过户到公司名下。主管有条不紊地做出指示。
       小虾明白了,他在惶向还要走很远的路。
       棉花脸又说:你把传真机打开,我让办公室传给你一份重要文件。那是A-84号原始主人的身份证复印件,办过户时就要用它。你已经进入实质性找地阶段,进展较快,我在这里祝你成功。
       这是含蓄的表扬,是一种信任。主管难得开金口,小虾受宠若惊。
       传真机在哪儿?如何操作?小虾一窍不通。幸亏阿琴插手,熟门熟路地把传真机打开。小虾连忙道谢。过了一会儿,身份证复印件传来,小虾拿来一看,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名叫穆阿花。小虾对着老太太摇头:原来都是你惹的麻烦。
       他提着小黑箱上楼,找到那个朝西的房间。天黑了,他打开灯,日光灯放出刺眼的白光。这里处处保留着公司的风格。房间很小,却安着两张单人床,还有一张桌子,几个板凳,塞得满满当当。看来,业务繁忙时,公司会派不少人来。惶向,这座新兴城市,肯定引起公司很大的投资兴趣。
       窗外,相邻的楼紧贴过来,小虾有一种压迫感。那座楼尚未住人,铝合金窗被小偷偷光了,所以,窗户像一张没牙大口,黑糊糊,空荡荡。小虾感到恐惧。没有窗帘,屋里又热,不得不开着窗。小虾只有直面这黑洞洞的大口。他干脆把日光灯关掉,眼不见为净。
       
       小虾锁上门,倒在床上。奔波一天,实在是太累了。可他无法入睡,心底阵阵不安。主管的话是什么意思?表象,只触及到表象。难道他亲手挖出的泥土,赤着脚踏过的土壤,都不是土地的本质?那么,究竟什么是土地的本质?土地的存在究竟以什么方式证实?
       小虾越来越困惑。
       六
       没有,没有你这块地。规划局曾科长肯定地说,许坑A区最后的地块是A-83号,根本不存在A-84号!
       小虾坐在办公桌对面,接受这个天方夜谭式的答案。曾科长年龄与小虾相仿,浑身透出精干的气质,专业,权威,一句话就否定了小虾的幻想。这个结局太意外了,小虾半张着嘴,躬躬着腰,真像一只上了岸的虾。即便是虾也要蹦跳几下,小虾又把手中的红线图摊在曾科长面前。
       可是,你瞧,这儿明明有A-84号,是一块三角形地皮,面积为203.16平方米。
       曾科长还算耐心,打开文件柜,取出一卷图纸。这可是官方的、正规的红线图,蓝色晒图纸标出整个许坑小区的每一地块。他用手指点着图纸道:喏,这是A区,你自己来找找。哪里有A-84号?这里的地块统一规划,是批给当地农民的宅基地,面积全是80平方米,长方形,你看明白了吗?好了,你现在把那块三角地指出来,让我看看。
       小虾傻了。哪里有什么三角地?他手指颤抖地指着自己的红线图,说:怎么,怎么我的红线图上有……
       曾科长忍不住嘲笑他:你的红线图可靠?还是我的红线图可靠?你自己倒说说看。
       曾科长迅速地卷起红线图,放回文件柜。小虾无颜待下去,其他办事的人也催他快走。他茫然地走出办公室。
       走廊里挤满了人,嗡嗡营营,一片嘈杂。那么多人来办手续,可见惶向土地生意的红火。小虾知道,要办理正规的建筑许可证,红线图须经规划局确认。建筑用地不存在问题,符合规划,才得以盖章通过。这一环最关键。现在,他手中的红线图合法性遭到质疑,要完成公司的任务可就无从谈起了。怎么办呢?空气混浊,小虾透不过气来。他脸色惨白,阵阵晕眩,急忙在长椅找个空位坐下。急火攻心,小虾觉得自己快要垮了。
       旁边坐着一位姑娘,炫耀地翻弄着一张红线图。她忽然对小虾说:这块地好靓,你要不要?小虾惊愕地望着她。姑娘忧郁地说:我老公跑了,跑到香港去了。撇下我一个女人家,还盖房子干吗?算了,我不办过户了,这块地皮就卖给你吧!小虾站起来就走,一边回头对漂亮小姐说:对不起,我看见红线图就想吐……
       他遁入走廊尽头的厕所,趴在马桶边干呕。一个老头替他捶背,小虾回头说谢谢。老头道:不用谢,我这里有一块地皮,每平方只赚你一百块钱。你把红线图拿去,不用走出这座大楼,转手炒掉,保证你再赚一百块钱!小虾不呕了,飞快逃出厕所。
       看来,萝卜头阿钟说得没错,惶向人炒地皮都炒疯了!把地皮当作股票乱炒,还能不出事?小虾认定,他那块地,肯定在某个环节出了问题。他已经走出规划局大楼,在石台阶立定,对自己说:不能走,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他喝掉一瓶矿泉水,把空瓶扔进垃圾箱;又紧紧领带,挺挺胸脯,英勇地返回大楼。
       擒贼先擒王,小虾决心去找规划局局长。他伸长脖颈,挨着门看牌子,一层一层地找,终于在三层楼的尽头看见了局长室的铜牌。别看小虾人长得小,魄力还挺大。他凝神静气,右手握拳,礼貌地叩叩门。
       一位女同志开门,小虾说要找局长。女同志就笑:门牌上写着局长室,并不等于局长就坐在这里。规划局局长可不是一般人能见的,他太重要,工作太忙,所以不得不常常使用空城计。小虾说:用空城计也不要紧,只要有这座城,我就坐等。女同志和蔼地说:那就随你便了。门又被轻轻地关上。
       小虾原地站着,一动不动等了半个多小时。等人他有耐心,在牧云家他已经练好了功夫。不过,他担心站在这里时间长了,惹人讨厌。那女同志像个老大姐,对人和气,小虾不好意思找她麻烦。
       小虾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办事员出来进去老碰见他。时间久了,他们注视他的目光都变得怪异起来。这样也不行,若是惹他们产生了怀疑,叫来两个保安,恐怕会像拎小鸡一样把自己拎出这座大楼……
       小虾在洗手间发现一个拖把,眼睛一亮,有办法了!他把拖把洗净,拧干,到走廊拖地板。他拖得很慢,很仔细,没有哪个清洁工会比他更认真。他在局长室门前逗留的时间最长,把那一截走廊擦得特别干净。地板砖明晃晃的,镜子一样映出他苍白的小脸。局长室那位大姐出来解手,惊讶地哟了一声,高跟鞋几乎不敢踩地。小虾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走向女厕所,暗想:她至少是局长秘书,弄好了可能还是办公室主任。那就让她向局长汇报去吧!他弯下腰,更加努力地工作。
       小虾擦呀擦呀,直到下班时间。办公室都有空调,走廊里温度也不算高,但小虾干得过于卖力,汗水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汗水跌到光洁的地板砖上,摔成几粒晶莹的珠子,很奇特,很美。到后来,小虾就在擦自己的汗珠。下班的办事员们很感动,猜测他是刚分到局里来的新同志,正在学雷锋哩。小虾有些得意,暗道:我迟早会感动上帝。
       上帝终于被感动了。局长室的门打开,那位女同志请他进去。她请小虾喝茶,小虾连忙摆手:我喝凉水就行了。他拿过纸杯,自己在饮水机上放水,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女同志一边笑一边摇头。
       问清楚小虾的要求,女同志拿起电话,要曾科长马上上来。不一会儿,曾科长推门进屋,道:秦局长找我,有什么事?小虾惊叹:哇,闹了半天她就是局长!要不是碰上我小虾,一般人就让她蒙混过去了。
       秦局长与曾科长再一次研究小虾的红线图。他们用客家话交谈,小虾一句也听不懂,但可以猜出他们正认真地分析着各种情况。小虾的心提到嗓子眼,这可是最后的判决!
       秦局长回过头来,温和而严肃地说:当初往上报规划时,基层的同志可能出了错误。许坑属于惶向老镇,你可以到镇政府去查一下。
       曾科长则讲出了最坏的可能性:惶向的土地交易不太规范,很乱。有不少骗子混水摸鱼,你买的这块地可能是假的,红线图也是伪造的。
       小虾浑身冰凉。他结结巴巴、近乎绝望地问道:那么,A-84号这块地究竟有没有呢?
       秦局长回答与曾科长一样:没有,没有你这块地。A-84号根本不存在。
       七
       惶向流传着一段传奇:几年前,一个老瞎子来到此地,衣衫褴褛,蓬头如草,却又白须飘飘,仙气逼人。他赤着脚在惶向老镇的石板路上蹦跶,嘴里念叨:嗖,嗖嗖!地火好旺,好旺……仿佛他踩的不是青石板,而是烧红的铁板。他从镇北走到镇南,引得一群孩童闹哄哄跟在后面。有人就问:阿公,你的脚板好烫吗?老瞎子掰起脚让人看,脚板上竟然真有一排火泡。大家知道来了高人,好茶好饭款待他,请他算卦。老瞎子捻着长须,颔首微笑:不必再算,如此旺的地火,土是压不住了。日后,这地方只怕要飞上天!
       当时的镇长躬身求教:惶向以农业为本,一向贫穷。水田飞走了,叫农民如何种稻?瞎子拿水烟袋敲了一下镇长的后脑勺,道:木脑壳,香港也种稻吗?
       惶向与香港隔海相望,常常有农民结伙偷渡,去过不必种水稻的生活。镇长大惊:此地前程远大,莫非要赶上香港?
       日落霞飞,暮色苍茫,老瞎子离开惶向,径直朝镇南走去。镇长此时已经顿悟,命令手下人:快快跟上!那老瞎子兀自在田野里蹦跳,口中“嗖嗖”不已。跟踪他的人发现:从惶向到海边的一片旷野,瞎子的跳跃达到非凡的高度。显然,这一带地火最旺。手下人向镇长描述:嚯,他哪里是个瞎子?活脱脱一只老蚂蚱!镇长则审慎地把老瞎子跳过的地方画成一张图。
       后来,国家把惶向划为开发区,其版图与镇长绘制的地图完全吻合。不久,一个国际财团决定对惶向进行大手笔投资:要建立一座金龙汽车城,生产大批高级轿车直接出口。汽车城选址,就在老瞎子跳得最高的地方。惶向自然条件原本优越,鸥歌湾是难得的深水港。开山放炮,修建码头,世界各地的万吨巨轮就可以开到惶向的大门口。惶向升格为市,地位日益显要。人们如梦初醒,发现了一块未开垦的风水宝地,纷纷前来抢滩。地价飞涨,炒地皮又成了最热门的行当。土地就像股票一样,一日三涨。老瞎子说得对:土是压不住了!惶向人眼红脸绿,怀揣自家土地证满街乱窜,几近疯狂。古老的小镇膨胀、膨胀,仿佛一个橙色巨型气球,冉冉上升……
       
       一切都被老瞎子言中。如今,惶向人都津津乐道地传扬这个故事,以此预兆自己的未来。他们说,看看那个镇长吧,神仙用水烟袋轻轻一敲,他立马开窍了。从此他大刀阔斧搞改革,勇当对外开放急先锋。从此他也官运亨通,一路平步青云,从镇长当到市长。瞧,每晚在电视上亮相的曾市长,身着西装,手端洋酒,不时还讲两句英语……你能想到,他就是当年那个木脑壳镇长吗?如果不是高人点化,他可能至今还在某个偏远乡镇,带领农民种水稻呢!
       那么,老瞎子的预言最深一层含义,迟早也必定实现。人们不把话说透,但肚子里都藏着一个秘密。想到这层含义,他们就怦然心动。互相交流一个眼神,也显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纸包不住火,心里有事总要漏出口风,连市长大人曾阿水也不例外。在某次全市干部大会上,曾市长激情上来,就喊出这样的口号:八十年代看深圳,九十年代看浦东,新世纪曙光在惶向!
       他差点儿泄露天机。惶向人是如此解读老瞎子的预言:惶向,必是未来的香港。根据他们的历史性经验(此经验来自许多乡亲的成功偷渡),香港即天堂。同义转换,惶向必是未来的天堂!什么深圳、浦东,靠边站去吧……
       阿琴总是喜欢在餐桌上讲这段传奇。说到这里,她两只眼睛放出异样的光彩,激情澎湃!显然,她是老瞎子的忠实信徒。阿琴是整个餐桌最活跃的人,办事处的主任们埋头吃饭,只有她说东道西,唱独脚戏。一张圆桌挤得满满,她常常站着吃饭。这并不妨碍她的谈兴,端着碗,舞着筷,用蹩脚的普通话讲着精彩故事。人们表面冷漠,实际上听得津津有味。吃完饭,有事的走了,没事的坐着喝茶,继续听她讲。眼睛深度近视的老刘是最热心的听众,总要挨到最后才走。小虾也留下来,当然,他是另有企图。
       阿琴接着说:神仙阿公讲,这地方只怕要飞上天了。什么意思?就是讲今天的地价飞涨,一口气涨上天!你们看,两年前,一般的宅基地只卖四百元一平方米,托托关系,三百元也能买到。农民把自己的宅基地都卖出去了,你们外地人买去就炒。地皮好像着了魔法,日长夜大,五百,一千,一千五……就这么连续翻番!我要是有一块地皮就好了。可惜,我是个女的,没份分宅基地……
       小虾见缝插针,把话题引向自己感兴趣的方面:阿琴,你真是见多识广,什么事情都知道。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我的前任从谁手里买来的那块地?人家有没有骗他?
       阿琴看看老刘,不说话。老刘也知趣,见话题涉及公司业务,咳嗽两声,端着茶杯就走了。阿琴故意大声说:我不好说。我一个煲饭的,怎么可以乱说公司的事情。
       小虾恳求道:阿琴姐,就算你帮帮我的忙。你又不是公司的人,说错几句也不怕……
       阿琴捂着朝天鼻子笑:你的嘴巴好甜,还叫我阿琴姐,我们两个谁大?……好吧,我就给你说说。陈主任,就是陈兵,从一个警察那里买了这块地。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他又要把地退掉。一趟一趟退,就是退不掉。本来嘛,你买了东西怎么可以随便退?更别说那是一块地皮!后来,公司就把他调回去了。他临走,就坐在我这里流泪,断断续续讲了这么几句,也没有把事情讲清楚。
       一个警察?小虾沉吟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当然知道,他叫许震霆,就是许坑本地人。阿许可是惶向有头有面的人,在公安局做治安科长,专门抓小偷、妓女、骗子。你刚才问他会不会骗人,我告诉你,肯定不会!阿许是惶向的英雄!
       小虾见阿琴开无轨电车似的又把话题扯远了,赶紧起身告辞。
       小虾没有放弃找地的企图。他也不能放弃。如果棉花脸主管来电话,他能怎么说?他说规划局红线图上根本不存在A-84号这块地?说他到现在还没弄清楚公司的地到底是怎么丢失的?说他一筹莫展,束手无策,要求拍拍屁股回家?这是不可能的。说了这些话,你就永远甭想跨进公司的大门。小虾对主管拍过胸脯,找不到这块地,他就不回来。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必须兑现自己的诺言。
       小虾心里还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他就不信,那块三角地明明摆在那里,怎么就会没有了呢?曾科长说,红线图可能是假的。可是原始发票、建设许可证,还有那个穆阿花的身份证都是假的?况且,听了阿琴的介绍,小虾不相信许震霆会伪造红线图诈骗别人。不对,这块土地决不会无缘无故从人间蒸发!不论遭受多少挫折,他一定要查出事情的真相。小虾拿定主意,公司要是来电话,就说一切顺利,暂且把规划局的结论隐瞒下来。他独自明察暗访,继续追踪A-84号的下落。
       小虾回宿舍拿穆阿花老太太的身份证复印件。他不知道那个警察与穆阿花是什么关系,决定去找找他。A-84号怎么会到许震霆的手中,又由他转卖出来?规划局不承认这张红线图的合法性,而红线图又出自他手,无论如何他是有责任的。小虾估计会得罪那位许科长,心里有点害怕。但事到如今,只有从许震霆身上寻找谜底了。
       不知什么缘故,小虾的钥匙就是打不开防盗门。他吭哧吭哧用力,屁股翘得老高,把楼道挡得严严实实。半天,他直起腰来擦汗,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扑哧一笑。回头一看,楼上酷似牧云的女邻居正等他让道。小虾涨红了脸,说声对不起,连忙收起臀部,紧贴墙壁站着。
       女邻居很大方,说:怎么,打不开门了?把钥匙给我,我来试试。
       小虾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把钥匙给她。女邻居很有经验,拧了几下,就说:这门在里面锁上了,你敲敲门。她把钥匙还给小虾,自己上楼去。
       小虾呆呆地望着她。她蓦地转回身,对小虾说:你怎么老盯着我看?
       小虾口吃地说:你,你,太像我一个朋友了……
       是吗?我叫霏霏,细雨霏霏的霏。你可以把我当作朋友,有空上来玩。她潇洒地一甩长发,拐了一个弯,只闻脚步声,不见其身影了。
       小虾敲门。敲了许久,门终于从里面打开。办事处最年轻的成员李蒙,领着两条大汉走出来,狠狠瞪他一眼,飞快下楼。他们似乎在进行秘密约会,被小虾冲撞着了,恼惺惺的样子。小虾有些莫名其妙。
       小虾打开小黑箱,把A-84号全套文件装入上衣口袋,匆匆出门。
       八
       惶向有一条漂亮的大道,高楼林立,装潢豪华,体现出大城市的气派。两边人行道种着棕榈、香樟,街心花坛美人蕉妖艳疯狂,渲染出亚热带的迷人风光。这里可看不见连结成堆的蘑菇状小楼,看不见城乡交融的土气。它像一件西装,套在惶向的肩膀上。大道的名字也漂亮:希望大道。的确,小虾来到这条大道,才感到一点儿惶向的希望。
       惶向市公安局与规划局紧挨着,院子很大,停着很多警车。公安人员或穿制服或穿便服,大步流星,来去匆匆,到处洋溢着紧张严肃的气氛。小虾被这威严之气震慑,畏畏缩缩地跨进公安局大楼。
       许震霆正坐在办公桌后看审讯笔录,蓦地抬起头来:你是谁?找许震霆干吗?
       小虾受惊似的退了一步,用蚊子般的声音说:我找他……找地。
       许科长反应敏捷,听到找地两个字,马上站起来。哦,他扫了小虾一眼,冷冷地点头。对于这个敏感的话题,他表现得很谨慎,一个字也不多说。他把案卷锁好,走到小虾面前,头一偏,简短地说:走吧,我们出去谈。
       他们来到希望大道。华灯初上,景色繁华。许震霆黑着脸,迈着大步疾走,小虾一溜小跑才能跟上他。默默地走一阵,到了老街。街边上出现大排挡,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乱。小虾拽拽他,慷慨地说:你还没吃饭呢,我请客!
       许震霆说:公安干警不吃请,你我各吃各的。
       他们找了个摊位坐下,要了牛腩面、炒河粉,各自埋头吃起来。小虾说:真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公司派我来找地,好多情况我都不清楚,只好找你请教……
       你们公司是王八蛋!许震霆忽然粗鲁地说。前一段日子,那个陈兵天天来找我。现在换了人,又派你来找我。你们公司到底想干什么?我真烦透了!
       
       小虾忙说:我不知道,我刚来……所以才想问问你,那块地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块地我本来不想卖给陈兵,可是他通过中介老来找我。算了,我很便宜就卖给他,每平方米只卖八百块钱。可是过了一天他又来找我,非要把地退还给我。这怎么可以呢?做生意还有没有规矩?幸亏我是公职人员,碰上烂仔,打他个半死也没话说……
       许科长,是这样的,A-84号地块有一些问题,规划局不承认这张红线图,说是假的……
       假的?!许震霆几乎跳起来,看来他也非常吃惊。不可能!我许震霆堂堂一个治安科长,会干诈骗犯的勾当吗?
       小虾把去规划局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道:你看,地是从你手里卖出来的,怎么说你也有责任吧?
       许震霆要了一瓶啤酒,一边喝,一边发怔,显然,他也被这意外情况弄蒙了。小虾猜测,陈兵可能碍于面子,没有把实情告诉他,或者,陈兵自己也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只因规划局不给盖章,就急忙把地退还给许震霆。现在,问题摊在许科长面前,这位警察英雄也犯难了。
       许震霆苦涩地摇头,叹了一口气,又呵呵冷笑,说:好,那很好。既然你认为我有责任,就去告我,去法院起诉。我等着法官发传票。
       小虾忙说:别别,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找地,搞清楚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你,就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许科长凶气消失了,两只手苦恼地抓着头皮:我不是炒地皮的,我是一个警察。我哪里有心思打听这些事情。告诉你吧,惶向市大开发,治安很乱,全国有三千多个被通缉的要犯都逃到这里来了。三千!你说吓不吓人?我们睡觉也瞪着两只眼睛,手枪从来不离身。我管治安这一摊,还是个模范警察,哪敢分一点点心?所以,我把你拉到这里来谈,就怕在办公室谈这种事情,把脸面丢光了……
       小虾深表同情:我相信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卖这块地皮?为什么会卷到这桩麻烦事里?
       许震霆说:那是我姑妈的地。她儿子把她接到香港去了,托我把地卖掉。老人家从小对我好,我能不帮忙吗?哪晓得还有这七七八八的事情……你真要打官司,还得把老太太从香港揪回来。我只是为她代理,卖地的钱全交给了她,我一分钱没拿。从法律角度说,我还不是真正的被告……
       小虾急忙摆手:别介,这种事我明白,告也没用。我只想问问你,A-84号这块地究竟有没有?
       许震霆眼睛一瞪,又来了虎气:怎么没有?当然有!我是许坑人,什么事情都清清楚楚。前几年规划农民宅基地,卖得很便宜,家家都有份。分地的时候,我还帮姑妈去看过。当时,红线图就挂在村委会办公室。那块三角地不规范,面积大,价格便宜,还是我做主让姑妈买下的……我看,问题还是出在规划局。
       小虾心头豁亮,说:有你这番话,我心里有底了。从今后我再也不来打搅你!
       许震霆一挥手,豪爽地说:那好,今天我请客!
       九
       小虾怀疑办事处的房子闹鬼。
       子夜刚过,小虾受到一种奇异的刺激,蓦然惊醒。周围特别黑,醒与非醒很难区别。迷迷糊糊中,似乎有某种动物在他脸上嗅来嗅去。他看不见它,却感觉到它的气息。那动物几乎要压到他的身上。小虾想喊,想跳起来,却丝毫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着了魔法,被魇住了。那动物并无伤害他的意思,倒有一种缠绵劲儿,似乎贪恋他什么东西。他直觉到那动物是雌性,仿佛是一个女人……这样持续一段时间,那怪物反反复复嗅够了,飘然离去。
       小虾终于透过一口气,忽地坐起。刚才的情景就在眼前,似幻似真。他怀疑自己做梦,掐掐手背却很疼。铝窗开着,相邻的空楼很容易跳进人来,莫非是贼?这时,他敏感的耳朵听见客厅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外面的防盗门轻轻一碰,表明那怪物是从房门出去的。小虾极度恐惧,无力下床。浓浓的倦意又攫住他,他就这么坐着,进入梦乡……
       这种神秘事件大约有过一两次。到了白天,又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小虾有些迷惑,又从心底不愿承认,就以为自己做了噩梦。夜里,老刘常常坐在客厅,独自躲在黑影里吸烟。小虾想,也许是老刘弄出的动静。
       办事处总有一种诡秘、奇异的气氛,弄得小虾心神不安。老刘、李蒙,还有办事处其他人,各有各的业务,但互相保密,小虾从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干什么。每个人鬼鬼祟祟地忙自己的事情,从不交流,从不谈心。谁都怕自己被别人抓住把柄,汇报到公司,遭受严厉处罚。所以,人人显得乖张而古怪。
       公司本身就是最大的神秘。小虾不知道公司的业务范围有多广,究竟从事哪个行业。它似乎什么生意都做,在黑暗中攫取着巨大的利润。公司无所不知,无所不在,所有的人都被它紧紧控制着。它是庞然大物,一架神秘的机器。别说小虾,任何人都无法认清它的庐山真面目。
       三楼住着小虾、李蒙、老刘,各居一间屋子。他们彼此很少说话。小虾忍不住猜测:他们都在干什么呢?也在买卖土地吗?当然,他永远不会提出这些问题。他和老刘的关系亲近一些,李蒙却对他怀有敌意。这小伙子身材挺拔,肌肉健硕,与小虾恰成鲜明对照。他显然瞧不起小虾,总是斜眼看他。小虾明白,那天敲门,不知冲撞了他们什么事情,得罪了李蒙。本来关系就疏冷,再加上一点儿敌意,同住一套房子就更不好过了。
       小虾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老是想洗手,一时不洗就难受。他总觉得手上沾满了污垢,手心手背痒得要命。夜里,他待在小屋没事,每隔十来分钟上一次厕所,打着肥皂一遍又一遍地洗手。这是洁癖,小虾自小就有这毛病。他怪妈妈起名起坏了:夏佩儿,女里女气的,所以招致怪癖。
       欧阳牧云说,小虾有心理疾病,洁癖可能就是一种表现。他长大后很少犯病,但精神过度紧张或心情郁闷,就忍不住想洗手。这几天,他就处于这种状况。看来情况确实不妙。
       与许震霆一番谈话,小虾似乎得到明确结论:A-84号肯定存在。然而回来一想,他的信心又动摇了。许震霆提供的情况即便是真实的,规划局不接受又有何用?毕竟要规划局盖章才能解决问题。小虾进一步想道:许震霆代姑妈卖地,没有直接法律责任,那么,谁该为这个事件负责呢?谈话的结果,是失去了一位直接责任者!能不能找到A-84号,与许震霆没有任何关系。也就是说,现在,小虾连这块地的真正卖主也找不到了。它离目标非但没有接近,反而越来越远了!
       随着事态发展,小虾似乎身陷一片黑沼泽,越是挣扎,陷得越深。黏糊糊的泥泞困住他,从脚到胸,从胸到颈,一步一步将他淹没……小虾害怕了,第一次从心底感到害怕。黑暗从四面八方向他压来,他努力抵御,却无能为力。漫漫长夜,小虾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洗手的欲望就不可遏制地翻腾起来。
       水,晶莹凉爽,哗哗地冲洗着他的肌肤。丝丝凉意沁入心扉,小虾感到说不出的爽快。洗手与喝水有某种共同的功效,小虾体内那条小河又欢乐地奔腾起来。他暂且忘记烦恼,与水化为一体,自由地流淌……
       砰砰砰,卫生间的门被人擂得山响,小虾开门,李蒙正横眉竖眼地瞪着他:喂,你打算在卫生间里过年啊?我一泡尿憋了仨小时,人都要给活活憋死了!李蒙一边说,一边冲进卫生间,门也不关,掏出那家伙哗哗放龙。小虾说一声对不起,轻轻地为他带上门。
       老刘坐在客厅里吸烟,目睹刚才那幕情景,对他笑笑。虽然没有言语,小虾也感到一丝安慰。
       天很热,小虾到后半夜才睡着。他开始做梦。那东西又来了。它的鼻子慢慢凑上前,在小虾脸颊上嗅来嗅去……
       小虾想:我不醒,我就留在梦里,看它究竟想干什么?梦境就变幻了,小虾感觉自己在飞,飞入一片茂密的树林。他躺在林间空地,一个女巫走来,口中念念有词,施展神秘的法术。女巫脱去他的衣裤,将他抱起,托在空中。月光照亮他的裸体,他浑身透明,反射出银色的光亮——小虾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视角观看自身,不由痴迷、陶醉。
       
       防盗门咔嗒一响,小虾蓦地惊醒。它走了!小虾套上汗衫,穿上拖鞋追了出去。他觉得自己的头脑非常清醒。
       楼梯间亮着灯,空无一人。小虾往下走了几步,发现二楼饭厅仍亮着灯。他举手欲敲门,又怕是阿琴粗心忘了关灯,把大家吵醒反而不好。正在犹豫之际,一楼响起脚步声,小虾探头一望,只见楼上那个酷似牧云的女人,穿着睡衣,正缓缓地上楼。
       女邻居霏霏看见小虾,有些意外,问:你怎么还没睡?失眠吗?
       小虾不好意思地说:天热,睡不着……
       我总是失眠。到楼外走走,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才能好一些。既然睡不着,你跟我来,咱们聊聊。
       小虾鬼使神差地跟着那女人走。走到四楼,却又不肯进门:算了吧,这么晚上你家,不方便。我也没穿衣服……
       霏霏已经打开房门,拉他一把,说:没关系,家里只有我一个,老公到香港去了……
       小虾坐在布置豪华的客厅里,心别别跳。他似乎仍处于梦境之中。霏霏从厨房取出一瓶饮料,倒在小虾面前的杯子里。她老说生活寂寞,老公在香港开公司,难得回来一趟。人生有什么意思呢?女邻居长吁短叹。她催促小虾喝饮料,小虾顺从地喝了。
       霏霏像女巫一样施展法术。她按一下隐藏在沙发扶手旁的机关,屋里的灯忽然灭了。间隔几秒,她又让各种灯具亮起来,黑暗的房间顿时色彩缤纷。这样忽开忽关,灯光明灭变幻,女邻居就变成欧阳牧云。她向小虾走来。她把手上的结婚戒指取下,又戴上;戴上又取下……一不小心,结婚戒指掉在地下,滴溜溜转了一个大圈,滚到沙发后面去了。
       欧阳牧云眼神暧昧地瞅着他:你帮我捡回来。
       小虾趴在沙发跟前,伸长手臂,只差一点儿够不着那戒指。戒指在黑暗中闪亮。他努力张开五指,却仍然够不着。欧阳牧云弯下腰,两只丰满的乳房在他头顶蹭来蹭去。小虾的脑袋爆炸了!他想起在黑暗中嗅来嗅去的东西,那原来不是动物的鼻子,而是女人的乳房。小虾激动、紧张,呼吸急迫。那饮料里肯定有问题,小虾体内忽然大火熊熊,烧得他不能自已……
       就这样,小虾落在霏霏的怀里。女邻居把小虾抱在沙发上,褪去他的衣裤,丰腴的身躯像大水母一样,紧紧地裹住小虾。她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长吟。
       十
       店主阿钟找到小虾,摇晃着萝卜头说:那块地我帮你卖了,人家出价每平方米一千五百元。在许坑A区,这可是天价哟!
       小虾在人行道上走,头也不回地说:我跟你说过,这块地我不卖。
       阿钟骑着一辆红色摩托车,轰轰油门,赶到小虾前面,拧头喊道:喂,我已经收了人家五千元定金,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小虾提着小黑箱,两只小脚撩得飞快:我可没让你收取别人定金。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块地我无权卖,它属于我们公司的……
       阿钟控制着摩托车速度,与小虾并肩而行:你回去跟公司老板讲讲嘛,价钱好,能赚钱,为什么不卖呢?炒掉这块地,我再帮你买一块更好的……你们老板就不想赚钱?
       小虾着急办事,阿钟又纠缠不休,他有些烦恼。当初把红线图复印件留在小店,就应料到少不了这样的麻烦。干脆,把事情真相告诉他,让他死了这条心。小虾索性站住脚,对萝卜头店主说:我喝过你一瓶矿泉水,咱俩也算朋友。是朋友我就不能骗你。我向你交个实底:这块地是失踪了!
       失踪?阿钟细长的眼睛睁得老大,十分惊奇。
       小虾就把找地的经过从头说了一遍。说完,他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感。阿钟皱着眉头思索,似乎在解一道解不开的难题。小虾很欣赏他的表情。
       你瞧,我这就要去镇政府查红线图,真的没工夫陪你了。小虾与阿钟握手告别,急匆匆赶路。
       阿钟的摩托车又追了上来,他朝小虾喊:我知道了,这件事就交给我办!
       小虾愣了:你怎么办?
       阿钟调转摩托车头,说:跳楼降价,尽快出手!在惶向,管它真的假的,只要是地皮都能炒掉!他加大油门,轰然而去。
       小虾摇头苦笑,这萝卜头真荒唐,却什么事情也难不倒他。如果小虾也能像阿钟那样行事,一拳头砸碎所有的规矩,那他就是天底下顶有福气的人了。可惜,他只是玻璃缸里一条金鱼,永远游不出这个貌似透明的世界!
       惶向市分为三个部分:北部老城,中部新区,南部金龙汽车城。小虾一直在新区活动,今天,他要去惶向镇政府办事,首次踏入老城的地盘。这是一座古镇,地方志上出现惶向地名,至少追溯到千年以前。可是在小虾眼里,老城街道狭窄,房子破旧,人多杂乱,仿佛一下子倒退二十年。他不喜欢这地方,甭管它有多少美丽的历史传说。
       小虾找到镇政府。这倒是一个漂亮的院落,两座别墅样式的小楼耸立,有鹤立鸡群之势。院内停满高级轿车,尽是世界名牌(惶向也是传统的走私据点),你到中南海恐怕也见不到如此排场。与周围环境相对照,难怪当地农民抱怨镇政府不知把卖地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小虾真正体验到衙门难进的滋味。没有人搭理他,他想说什么,刚开了头就被人粗暴打断,叫他上一边等着。等了半天,他们又打发他去另一个部门。小虾变成一只皮球,在各部门之间被人踢来踢去。他从楼上跑到楼下,从东楼跑到西楼,就是找不到能管他事的领导。
       这个最基层的政府部门有一种排外气氛。大大小小的官员一律说客家话,相互间亲密、热情,外人却泼不入水,插不进针。小虾讲北方话,他们的眼神就流露出明显的歧视。小虾感觉自己像一个犹太人,卑躬屈膝,受尽屈辱。虽然他只是一个小人物,一向卑微,此时也有些忍无可忍了。
       秦局长说:错误可能出在基层。果真如此可就糟了,这些芝麻绿豆官哪个肯认错?当小虾终于找到镇国土所所长,把问题全部摊开时,他就明白自己已经走入绝境。
       国土所长姓吴,是个胖子,脑满肠肥,肥得流油。生活中真有这种脸谱化的人物,叫人一看就怀疑他是个贪污犯。吴所长哼哼呀呀说话,小虾兔子一样竖起耳朵,还是很难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其实,吴所长是个好脾气的胖子,可能是整个镇政府最有耐心的官员。他艰难地说着国语,一遍又一遍解释小虾的问题,小虾差不多要感激他了。然而,他语焉不详,词意含混,有些话你似乎听懂了,却没有抓住任何意义。小虾仿佛在猜谜语,又好像在做一场晦涩的文字游戏。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交谈,越谈越糊涂,越谈越不得要领……
       最后,小虾决心紧抓主题,死死不放。
       你是说没有这块地?
       不能说没有。你的发票盖着国土所的图章,可以证明这块地确实由本镇售出。虽然我没有经手此事,也不太了解具体情况,这个图章我还是认的。
       那么,你承认有A-84号这块地?
       我可没这么说,你千万不要误会嘛。市规划局说没有,那就没有。他们的红线图最最权威。一块地皮究竟存在不存在,最终由那张红线图决定。你我说了都不算!
       我真的糊涂了。发票证明我有这块地,市规划局的红线图又否认这块地的存在。既有,又没有,这不是互相矛盾吗?
       世界本来就充满矛盾,所以需要辩证法嘛。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小虾快要发疯了!他发出一声尖叫,急促而锐利,锥子似的几乎刺穿人的耳膜。吴所长吓了一跳,小虾自己也吓了一跳。两人惊恐地对峙着。
       你可不要乱来,我们再想想办法嘛……
       吴所长捏住小虾的手,他的肥厚、柔软的手掌微微地颤抖。他显然害怕了。坐在这个位置上,每天要和各种人打交道,吴所长必须提防不测。他捏着小虾的掌心,轻轻地揉,揉了又揉,似乎要把两难矛盾揉开、化解。
       小虾完全没料到自己会发出这样的尖叫。从跨进镇政府的院子,他就一直憋着,实在是憋急了,憋炸了!他下意识地一叫,却收到预想不到的效果——吴所长态度大变。他轻轻揉他掌心,揉进了信心,揉进了勇气。小虾真想再叫一声!
       吴所长说:A-84号这块地确实存在问题。问题出在哪里?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也不清楚。现在,人们都在炒地皮,把地皮都炒乱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吴所长只是一个凡人,又不是神仙,岂能通晓一切?不过,吴所长还是为小虾指出一条路:他劝小虾到村里去查一查,因为最初的规划是村委会做出的。他们有一张原始红线图,最为可靠。村报乡、乡报市,红线图就是这样一级一级报上去的。如果有错误,肯定出在基层。错误永远在下边,这是规律。你现在就像杨子荣寻找秘密联络图一样,一定要找到原始红线图。有了这张图,一切问题都清楚了。如果小虾查出错误根源,拿到可靠证据,他吴所长还是愿意帮忙的……
       
       不过你不要叫,不要像刚才那样叫。我知道你不是恐怖分子,你长得这样瘦小,掀不起什么风浪。可是我有心脏病,你的叫声太尖、太响了……千万别叫!
       也许是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也许是恶作剧,小虾临走时又发出一声尖叫。那声音犹如金刚石猛地划过玻璃,吴所长的脸色顿时惨白……
       十一
       小虾的尖叫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发出的。这是一个标志,显示小虾正在发生某种根本性的转变。无须过多分析,这转变是楼上那位女邻居给他带来的。床上疯狂淫欲,几乎掏尽小虾的五脏六腑,又几乎塑造出一个新人。这个过程小虾自己意识不到,他只是隐约想起欧阳牧云的话:你的生活应该改变,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也许会使你发生变化……
       欧阳牧云已经离他遥远了,霏霏却是眼前活生生的现实。她的白皙丰满的身体不时地在小虾眼前翻动,犹如白色的浪涛一次次将小虾卷入吞噬。这女人的肉欲如此强烈,每次做爱小虾都有一种被她生吞活剥的感觉。她在床上想出各种游戏,荒唐神秘而又令人兴奋不已。小虾进入一种全新的生活,兴奋刺激又带着一点恐惧。他猝然不防,被霏霏推入一条爱河,从此随波逐流,痴迷不悟。这是爱河吗?他自己也不能确定。肉欲压倒一切,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小虾处于极度亢奋状态。
       霏霏像一只猫咪,更像一只老虎。她对自己的猎获物心满意足,常常眯缝着眼睛,仔细地研究小虾每一寸肌肤。真白,洁白无瑕。她美美地说。她喜欢全身赤裸,叼一支细长的香烟,在小虾面前走来走去。霏霏逐渐走向中年,精力特别旺盛,欲火如炽。捕到小虾这样一个情人,她内心的空虚得到满足,就像溺水者抓到一棵稻草。她真的很爱小虾,常常把他搂在怀里,久久不肯放松。小虾几乎被她巨大的乳房窒息。我的小宝贝,我的小宝贝,她叫喊着几乎流下眼泪。她好像搂着自己的孩子,为他哺乳。
       你好像一直在找我,对吗?
       找你?小虾有些迷惑。
       是的,你一直在寻找,找了很久很久了……我有这样一种直觉!霏霏把小虾的脸搬到自己的眼前。
       小虾望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如弯弯的月牙,可爱,迷人。她一笑,眼睛就更加特别。正是这双眼睛,使她与欧阳牧云如此相像,几乎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小虾心中一动,明白自己正把霏霏当作欧阳牧云爱着。他点点头说:是的,我已经寻找很久很久了……他俯身吻那双弯弯的眼睛。
       霏霏推开他:我知道,我只是替代品,你爱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女人。
       是啊,不,我也不知道。
       什么是爱情,你恐怕一直都没弄明白。你的女朋友只是一个幻影,她只存在你的想象中。如果你和她真的结婚了,或者上床发生性关系,你就会发现她和我、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你在寻找什么?其实你就在寻找一具女人的躯体,乳房、大腿,还有屁股……
       小虾心灵受到震动:是啊,我在寻找什么?
       你那位女朋友叫什么名字?噢,欧阳牧云,你对我说过一次。你想象一下,此刻你与欧阳牧云躺在一起,像我们一样做爱会是什么滋味?一样,一切都一样……
       小虾冲动起来,抚摸着霏霏的躯体,腾身而起,猛地刺入霏霏的身体。他大汗淋漓,坚持不懈地干着。他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到,我究竟在寻找什么呢……
       霏霏很快达到性高潮。她一边号叫,一边搂着小虾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打滚。最后,她喘息着说:别看你小,你可真厉害!如果你早下手,也这样干欧阳牧云,她早就是你的老婆了……
       小虾忽然感到一阵沮丧。
       霏霏是某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对文学艺术很有造诣。在小虾眼里,她简直才华横溢。她有一些奇特的观点、新颖的思路,常常使小虾目瞪口呆。她叼着细长的摩尔烟,在地板上走来走去,高耸的乳房,丰腴的屁股不停扭动,逗得小虾眼花缭乱。她又评析小虾找地:你呀,总是抓不到问题的本质。你为什么要一条道走到底,非要去找那块地呢?还是那个问题:你到底在寻找什么?公司要求你办好正规的土地证,你应该在这方面做文章,你需要规划局盖一个印,而不是证实那块三角地存在不存在。那就好办了,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你去刻个假印,盖在你的红线图后面,再到国土局去申领土地证,规划局这一关不就过去了吗?惶向这么乱,谁去仔细辨别图章的真假。我认识一个老头,专刻假印,巧夺天工。你要国务院哪个部门的图章,他也能马上刻出来……只要花二百块钱,这问题就解决了。瞧,多么简单。
       小虾目瞪口呆:怎么可以……这样做?
       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其实都是一张窗户纸蒙着,你一指头把窗户纸捅破,其实就那么简单。你还傻头傻脑地去找地,找啊找啊,究竟在找什么?就像你寻找欧阳牧云,在我身上不一样找到了吗?
       小虾内心受到猛烈的撼动。霏霏锐利的言辞正像小刀一样一点一点削去他意志,他想抗拒,又无力抗拒。他感到真正的危险。
       与霏霏的幽会也很危险。小虾总是害怕她老公半夜从香港回来。她老公名叫吴雄飞,是香港人,开了一间外贸公司,很有钱。这栋小楼就是吴雄飞买下的。自己住一层,其他房间出租。霏霏很大胆,甚至把小虾介绍给老公认识。吴老板很傲慢,咿咿呀呀讲着香港话,也不管小虾懂不懂。小虾为霏霏感到惋惜:这样一位才女,竟嫁给了粗俗家伙,真是鲜花插在牛粪里。
       霏霏经常要小虾幽会。小虾怕办事处的人知道,不敢从楼梯走。他想了个出进的办法:从自己房间的窗户跳到对面空楼的窗户里,上楼,再从楼上阳台爬入霏霏家的阳台。没有间距的楼房帮了小虾的忙。这样,深更半夜,神不知鬼不觉,他就与霏霏躺在一起了。小虾很高兴,说:你老公回来,一按门铃,我就可以从阳台溜走了!霏霏却有些担心:你从阳台爬进爬出,恐怕有危险。小虾拍拍瘦骨嶙峋的胸脯:不要紧,我人小,可机灵着呢!
       办事处无人知道小虾的行径。他很少与别人见面,只有吃饭时大家坐在一起。阿琴又在讲她的故事。
       阿琴讲的都是惶向当地掌故,有些事情是她的亲身经历,很有意思。她喜欢讲偷渡香港的故事,十几岁,她就加入逃港的人流,先后三次都没成功,为此还遭到过拘留。惶向与香港隔海相望,过去很穷,所以逃港是当地农民最好的生活选择。阿琴那个村子有三分之二的人偷渡香港,并成功地留在那里成为永久居民。当年逃港的规模可想而知。
       天不亮就有人叫,家家户户都出来人,排着队往山里走。我也跟着队伍跑。好多人呀,哪个村子的都有,进了青龙山,队伍就越来越长。有小贩蹲在山口卖茶,一碗茶卖到两块钱!还有卖饼干的,一包要卖十块钱……过了边界,大家都趴在树林里等天黑。前面有一片水,游过去就是香港。晚上,蝙蝠在头上飞,男人们就开始游水。看看对面没警察,女人小孩都往水里跳,就像你们北方人下饺子一样。水性不好,淹死的也有。我就不会水,在水里走几步害怕,又回到岸边。我一边哭一边喊我哥,我哥心狠,头也不回游了过去。现在,人家发达了,跟着一个大老板当马仔……
       老刘听得入迷,咧着方阔大嘴,双眼眯成一条线,小虾则感叹:太危险了,被边防部队抓住怎么办?
       阿琴说:我就被抓住过,抓住进看守所,也没啥,又不是杀人放火。那时,看守所里塞满了偷渡的人,婆娘孩子最多,我们又哭又喊,吵得领导脑子疼。没过几天,我就给放回去了。又没过几天,我又跟逃港的队伍出发了……没办法呀,乡下太穷了。现在惶向开放了,有钱赚,像我这样的人就不会逃港了。
       老刘用衣角擦擦厚眼镜片,又戴好,教授似的发表评论:香港居民有一半以上是偷渡过去的,粤东贫穷的农民为香港繁荣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呀!
       阿琴话锋一转,对小虾说:你好像和楼上吴老板一家认识?
       小虾连忙否认:也不算很熟,只是在楼梯上经常碰面,打个招呼而已。
       
       我告诉你,吴雄飞可是游水去香港的!他是本地人,就是石灰窑村的,他逃港资格还没有我老呢,三年前才逃到香港,投靠他叔叔。现在人家发达了,香港有一个大老婆,又在老家包了一个二奶……
       包二奶?小虾吃惊地瞪起眼睛。
       当然,你看那楼上女人漂漂亮亮、斯斯文文的,其实是做妓出身的,被吴老板敲下来了。一个月一万块就搞定了,现在的女人为了钱什么事情都肯做。
       小虾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琴瞟了他一眼,神情怪怪地说:怎么?你和她有什么关系吗?
       小虾忙说:没有没有。
       阿琴一向对小虾很好,煲汤常常给小虾留起一碗,像大姐姐一样照顾着他。此时,她的语气有些严厉,一字一句地说:楼上那狐狸精会把人的魂勾去,你可要小心哦!
       十二
       请你帮帮我,我要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张图。
       图?
       一张原始红线图。
       不知道,不知道……
       小虾一遍一遍重复这段对话。它好像是遥远年代一出样板戏的台词,小虾本人则像那个鬼头鬼脑的小炉匠。他向坐在老榕树下的一群阿公阿婆提出问题,却无人能解答。其中一个老者,吸着长长的旱烟袋,对小虾说:你要找柯西金,许坑村的事情都在他肚子里装着。你听清楚了吗?柯西金。
       柯西金?小虾十分惊讶,这个前苏联的领导名字隐约出现在小虾的脑海里。他搞不清许坑怎么会出现一个俄国佬。
       老人告诉他:柯西金原名叫许康发,是许坑村老党支部书记。这人非常有水平,作报告一做一上午,稿子也不用拿。人们就给他起个外号叫柯西金,当时,那位苏联总理也给人很能讲话的印象。
       小虾急忙问:柯西金,柯老,现在住在哪里呢?
       老人说:他的老屋在村东头,去望蛟山的路就从他家门前经过。可是柯西金现在不住在那里,他交游广,面子大,蹲在什么地方享福我也不晓得。
       小虾告别了老人,直奔村东。前方出现青翠的山峦,这是惶向唯一的山地,临海崛起,风景雄奇。据说登上峰顶可望见大海蛟龙,故称作望蛟山。在上山的路口,小虾很容易找到一座小瓦老屋,房子歪斜,即将倒塌的模样。他想找人问问,这是不是柯西金的故居,路上却无人影。
       小虾转到老屋后边,看见一片开阔地,搭着帐篷,许多人忙忙碌碌,在挖掘一个大坑。小虾上前询问,得知他们是省里派来的考古队,正在挖掘一处古代遗址。小虾问及那座老屋,他们都叫起来:小许小许,有人找你!
       土坑里爬上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架袖珍录音机,模样斯斯文文。小虾与他握手,说明来意。年轻人说:柯西金是我的伯父,你跟我来吧。
       他们来到老屋。那位年轻人名叫许征,有一种极特殊的气质,眼睛细而长,微微眯缝着,过一会儿,又渐渐睁圆,放出柔和而具有渗透力的光亮。小虾突然从他的眸子里看见了太阳,温暖的阳光一下子射入他的心扉,使他产生信任、折服的感觉。这是一位奇异的人!小虾呆呆地望着他,忘记了说话。
       许征对小虾的出现也颇感兴趣,仔细地打量着他。老屋光线晦暗,散发着经年尘埃的味道。两个年轻人默默对视着,久久没有说话。他们好像一对神交已久的朋友,忽然见面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在找什么?许征轻声地问。
       一块地。小虾回答。他接着反问: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人。许征说,找一支失踪的民族。
       小虾心头一动,问道:那是什么人?怎么会失踪了呢?
       惶向这地方曾生活着鸥人,他们是我们的祖先。据说,鸥人是一只巨大海鸥的后裔,来自太平洋深处某一个岛屿。他们善于航海,善于寻找财宝,以海鸥为图腾,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民族。
       你怎么能找到他们?
       凭我的信仰。我慢慢地找,不停地找,通过一片砖一片瓦,甚至通过我的梦,我的感觉,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们的足迹。
       小虾陷入深思:信仰……
       许征问:你呢,你为什么来此找地?
       小虾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是一种宿命。
       许征意味深长地说:在惶向找地,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家都说惶向是一座魔城。
       小虾点头:这一点我已经深有感触了。你能告诉我惶向的秘密吗?我觉得,你一定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许征柔和地笑了,他眼睛里又闪现出太阳的光芒:是的,惶向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你去过老镇吗?你一个人顺着镇子的老街走,走着走着,你就会发现惶向的秘密。
       那是什么?
       这个镇子的建筑隐藏着古人的智慧。它的街道遵循着奇妙的0.618黄金分割率,呈螺旋形环环展开。外人在镇子上走,不知不觉就会迷失方向。这可比八卦阵更为高明,并且古老得多。我认为这是鸥人留下的遗迹。正因为这个特点,我们的老镇才被称为惶向。
       小虾听得痴迷,叹道:早知道,我就去老街转一转了……
       你要夜晚去。你不但会迷路,还会陷入一个大梦,无边无际,纯黑色的梦境。这梦会唤醒你对远古时代的记忆……好了,不必多说,你很快将去惶向老镇。你会在那街道转来转去,寻找一个人。那时你就会体验到一切。
       你怎么会知道?
       你不是要找我的伯父吗?他现在就住在惶向老镇。
       你能不能告诉我确切地址?
       不,我也不清楚。柯西金,我那位伯父,是一个古怪的老人,他现在完全隐居起来了。
       小虾告辞。不知怎么,他非常喜欢许征。他走到街上,又转回来搂抱许征,他脸颊贴着对方的脸颊,在他耳旁低声说:帮我,你要帮我。
       许征同情地望着他,没有表态。
       十三
       办事处出事了!
       那天夜里,小虾准备上楼与霏霏约会。刚跳上窗台,忽然听见防盗门被擂得轰轰山响。停了一会儿,有人把门打开,人声嘈杂,吆喝声不断,仿佛有人在打架。小虾急忙躺回床上,犹豫着是否开门出去看看。这时,他的门也被人猛烈敲打,同时伴有野蛮而粗鲁的喊声:开门开门!
       小虾慌忙跳下床,扭开门锁。几个警察冲进来,迅速地搜查他的房间……
       小虾被带到二楼餐厅,看到办事处全体成员都聚集在那儿。他惊恐而又懵懂,浑身瑟瑟颤抖。站在旁边的阿琴拽拽他衣角,小声说:李蒙出事了。警察问什么,你都说不知道。阿琴很有主心骨,小虾守她站着,心里渐渐安定下来。
       过了一会儿,许震霆陪同公安局一位领导来到餐厅。小虾与他目光接触,他冷然一笑。小虾吓得心别别跳。
       公安局领导问:李蒙涉嫌汽车走私大案,你们知不知道?大家皆摇头不知。领导把目光停留在小虾身上:你,过来回答问题。公司派你来办什么业务?有没有指示你参与汽车买卖?
       小虾战战兢兢地回答:公司派我来找地,一块土地不见了……
       许震霆在一旁插话:他说的是实话,我知道情况。
       小虾非常感激许震霆,没想到他在关键时刻肯为自己做证。小虾回到队列。过一会儿,李蒙戴着手铐从楼上下来,他以好汉的口气从容说道:走私汽车是我个人行为,与公司无关。
       众警察将他押走。许震霆叫大家明天去公安局做笔录。
       这一场惊吓闹得办事处惶惶不安。小虾不敢再爬楼去会霏霏,独自坐在黑暗中发呆。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小虾记得那天门在里面反锁,小虾敲了半天门李蒙才与两条大汉匆匆出来。现在想来,他们正在密谋走私汽车,被小虾无意冲撞着了。
       小虾心底有一层疑惑:这真是李蒙的个人行为吗?难道不是公司的生意?凭李蒙一个毛头小伙子,怎能搞起走私大案?
       公司总是蒙着神秘的面纱。小虾想起棉花脸主管,也怪,他竟没来过一次电话,没询问一次小虾的情况。莫非他对小虾一举一动真的了如指掌?他知道小虾正在苦苦追寻那块失踪的土地?谁把他的情况向主管汇报的?难道他身上暗藏着跟踪器之类的东西?
       小虾穿过客厅。忽然,他发现客厅一角有一点火星,仔细看是老刘的烟头。小虾走近前去,发现老刘歪倒在沙发上,跟死了一般。小虾急忙打开电灯,伏在他耳边喊:老刘老刘,你怎么了?
       
       老刘脸色惨白,嘴唇乌紫,断断续续地说:快,把我床头,那个药瓶拿来……
       小虾飞奔到老刘的房间,很快找到小小的药瓶,一看,是心脏病急救药。小虾回到沙发旁,在老刘跟前跪下,掰开老刘的嘴,按药瓶上的服用方法取出两片药,填入他口中。老刘缓缓苏醒,小虾又倒了一杯水给他喝。过一会儿,老刘渐渐恢复,脸上又有了血色。
       你救了我一条命,要是等到天亮,我死定了,老刘感叹地说。
       小虾扶老刘回他的房间,在床上躺下。小虾刚要走,老刘叫他在床边坐下。老刘握着他的手,说:你是一个好人,心太善良。有些话我要对你说,我们的公司呀,你要小心。今晚这个事你怎么看?
       小虾把自己对公司的猜疑告诉老刘:我觉得公司派李蒙来就是执行特殊任务。
       对,我们每个人都有特殊任务。李蒙走私,你知道我的任务是什么?告诉你,我来惶向做资金。
       做资金?小虾十分不解。
       惶向地价飞涨,就是大量的资金所推动。资金是一种稀缺商品,谁能借到钱谁就发财。做资金就是在银行和公司之间牵线,牟取暴利。惶向这样一个地方,光湖南省就有十几家银行常驻这里。这是金融领域非常复杂的生意,说白了,也是贴着犯罪的边缘走。假如明天我被捕了,也要说是我个人行为。这是公司的规矩。你还年轻,对于公司交代的任务,别死心塌地地去做,要留一点儿心眼。
       小虾感激老刘的点拨,回到房间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早饭开得很晚。阿琴去公安局探望李蒙。并找熟人打通关节。她把带回来的早点往桌上放,一边说:我是本地人,公安局里尽是老乡,李蒙出了事,也只有我这个煲饭的出头了……大家狼吞虎咽地吃饭,阿琴照常演说。她说,惶向刚破获一个走私大案,牵扯到不少当官的。李蒙没事,被别人瞎咬咬出来的。过一段日子,活动活动,就能把他保出来……
       阿琴今天说话的内容很有分量。她嘱咐大家不要出去乱说。并且,这段时间每个人办业务都要小心一些。只要李蒙出来,危机就算过去了。阿琴倒像一个女主任,指挥料理一切。那些所谓的主任们,埋头吃饭,默默地听着阿琴的训导。
       阿琴把目光停留在小虾身上,语气变得严厉:我发现,办事处个别主任夜出不归,这样很不好。在这个特殊时期,每个人的行为都要谨慎、检点。我一个煲饭的,在这里瞎说说,要是被公司知道了,谁惹的麻烦自己就要吃苦果!
       小虾浑身发烧,恨不得把脸藏在盛豆浆的大碗里。他心想:糟,阿琴怎么会发现我的行踪?
       办事处的人都走了。阿琴追到门口,将几只特意留下的叉烧包塞到小虾手里。她的眼睛很亮,望着小虾笑。小虾惭愧地垂下脑袋……
       十四
       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惶向老镇涂抹上一层灰色的调子。雨水沿着小瓦屋檐滴流下来,在人行道沿下汇成涓涓细流。小虾穿着雨衣,缓缓行走,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老街上的一切。
       他来寻找柯西金。这事情有点荒诞,在这样一个雨天,在一个陌生的古镇,他逢人就打听柯西金住在哪里,显得神经兮兮。街两边开着士多,这是香港人叫法,其实是夫妻老婆店。小虾去店里打听,遇到有学问的就嘲讽他:柯西金?你还想找勃列日涅夫吧?你找错地方了,应该到克里姆林宫去找。
       很多人分明知道柯西金,他毕竟是许坑村有名的老支书。这一点小虾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来。他们对陌生人怀有敌意,或者说,一种很深的戒备,小孩也是如此。一座老屋大门敞开,两个衣服肮脏的小孩正在玩耍,小虾掏出早已预备好的糖果,一人一粒分给他们吃。他问:小朋友,你们知道柯西金爷爷住在哪里吗?小孩嚼着糖,挤眉弄眼朝他鬼笑,然后一哄而散。
       街上都是老屋,也有几栋新盖的小楼。小楼都安着防盗门,看来是有钱人家,戒备森严。有一扇防盗门后面站着位老太太,双手抓住不锈钢栏杆像囚犯,又像关在笼子里的老猴。老猴瞎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闪亮如炬,目光烁烁地凝视着街道。小虾走入她的视线范围,那目光便如机关枪洞穿小虾的身体。小虾情不自禁站住,走到她的面前。
       开门!老猴声音低沉嘶哑地命令道。
       小虾怯怯地说:我想找柯西金,他住在这座楼里吗?
       老猴不耐烦地道:开门!他不在这楼,你给我开门,我领你去找。
       小虾为难地说:你在里面,自己不能开门吗?
       那老太太说:我儿子把门锁住了,不知道搞了什么鬼,我开不开。
       老太太暴躁起来,瘦骨嶙峋的手抓住栏杆,摇得防盗门轰轰直响。小虾吓了一跳,急忙逃之夭夭。
       天黑了,路灯发出昏暗的灯光。小虾沿着老街走,渐渐地迷失了方向。他记起许征的话,仔细观察惶向街道。那街道始终弯弯的,不知不觉中你老在拐弯。许征说过,整个镇子的布局像一只螺丝壳,由核心向外一圈一圈扩展。圆的扩展也是按照0.618黄金比率,真是奇妙无比!但是,在小虾眼里,惶向老街破旧、阴冷,到处弥漫着鬼气。这里的人相貌也有些古怪,鼻子尖尖,像鸟嘴,似乎证实了关于鸥人的传说……
       小虾转来转去,没有多少寻古访幽的心情,他急于寻找柯西金。真怪,小虾本来是要寻找一块地,现在转而要寻找一个人。某种绝望情绪,在他心间一点一点地弥漫开来。初来惶向时,他信心十足,坚决不相信一块土地会不翼而飞。现在,他开始服了,在惶向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小虾找了很多人,找了很多线索,却离A-84号这块土地越来越远了。他仿佛是一片叶子,在水里漂着,被一股潮流带着越漂越远。
       小虾怀疑一切,他开始怀疑自身的存在。夏佩儿,绰号小虾,这个人究竟存在不存在?在找地的过程中,他渐渐地迷失了自己。他与霏霏的事情就像是另一个人做出的事情。过去的信条全都摇摇欲坠,他还能抓住什么?他还能信任什么?他曾强调一个人的哲学处境,并有些自鸣得意。现在,他恰恰陷入哲学的危机。他不知道该怎样理解周围世界,该怎样理解身边发生的事件。他不断问自己:是我疯了?还是世界疯了?
       夜深了。小虾不想回去,也无心寻找柯西金,就在惶向老镇螺丝壳一般弯弯的街道上行走。无所谓方向,无所谓目标,就那么漫步走吧。他想,你要认真寻找,追根寻底,最终可能什么也找不到。就像一张桌子,它真的存在吗?不,从本质上说,它只是一堆木头。可是木头就存在吗?不过是各种分子构成的。分子是什么?分子是一些原子的组合。原子又是电子、夸克构成的……你可以无限分割下去,最后,你却不知道这世界究竟是什么?
       小虾越想越苦恼,这些问题像一团团绳索勒着他的灵魂,要把他的灵魂绞杀。他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
       惶向老街弯来弯去总也没有穷尽。对于小虾来说,这并无关系。他只想走,走……但是,脚步越来越沉重,他终于走不动了。此时他已来到惶向老镇的中心,那是一个小小的土广场,广场中央长着一棵老榕树。这棵老榕树古老庞大,七八个人手拉手也抱不过来。树影婆娑遮蔽了整个广场,气根飘飘散发着灵气。广场上有一些石台石凳,小虾找一石凳坐下。他几乎立刻进入梦乡,脑子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来了,许征讲的那个大梦……
       黑色,无边无际的黑色。人类最原始的记忆在小虾大脑深处泛起,他好像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中奔跑,总也跑不出黑色的包围。恐惧混杂在黑暗中,挤压他的灵魂。他挣扎,他呼喊,呼喊一个个神的名字。前方出现一堆篝火,光明在黑幕撕开一条裂缝。小虾拼命奔向火光,却总也达不到目标。他筋疲力尽地倒下,匍匐在地,一寸一寸地朝前爬。火光仿佛在后退,他尽了一切努力,也无法缩短与它的距离。
       他永远无法摆脱黑暗,但他的眼睛里却永远燃烧着那堆篝火!
       十五
       惶向的地价一直在上涨。小虾找地的过程中,炒地热潮达到最高峰。希望大道两侧土地炒到天价,据说已经超过北京、上海,令人瞠目。但是它还在上涨,惶向人都相信它最终会赶上香港的皇后大道!激动的人们互相传递着最新土地行情,比赛胆量似的争相喊出最高价。鸡鸣狗盗之辈,引壶卖浆之流无不怀揣红线图复印件,逮着机会就向人推销他们自己从未见过的土地。这一切,真像有神仙吹了一口气,惶向的土地飘摇上升,变成精灵,雪片似的漫天飞舞——正如萝卜头阿钟对小虾所说。
       
       阿钟一趟一趟来找小虾。许多人要买A-84号,手续存在问题,那没关系,打点折就行了。阿钟开始报价一千元,后来一百一百地往上涨,竟涨到三千六百元。就像一个有缺陷的姑娘,瘸一点瞎一点照样嫁得出去。
       小虾千方百计躲避萝卜头,萝卜头则骑着红色摩托到处找小虾。找到了,阿钟就朝小虾发急:人家催着我要买这块地,我小店的玻璃窗都被挤碎了!小虾也发急:我说过不能卖,这是公司的地,打死我也不能卖!小虾瞅个空子,噌一下逃个无影无踪……
       真的不能卖?我看不一定。霏霏凝视着小虾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
       不经公司同意,我怎么能把它卖掉呢?我没这个权利。小虾不解地对霏霏说。
       这位女邻居已经脱光衣服,照例吸着细长的摩尔烟,裸露着丰满美丽的躯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小虾则正襟危坐,穿着短袖衬衣,打着永远不解的紫色领带。霏霏弯下腰,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小虾的领带。她翻弄领结,似乎研究那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多可怜啊,这么热的天你还打领带。霏霏一边说一边动手,解散领结,将它从小虾的脖颈抽去。它老拴着你,让你像牲口一样生活。你还要它干吗?你怎么能忍受它?霏霏挥舞领带,在小虾面前转着圆圈。丢了它,你把它扔到窗外,喊一声去你妈的!
       小虾被激起一股豪情,他拿过领带,走到窗前,骂了一声:去他娘的!一扬手,把领带扔了出去。
       霏霏笑了,搂住小虾给他一个长吻。瞧,你做到了。你什么事都能做到。为什么不能把地卖掉呢?红线图、原始发票、建设许可证,还有那个穆阿花老太太的身份证复印件……所有的文件都在你手里,这块地就是你的!想想吧,你把这些文件交给阿钟,再在合同上随便签个名,如果需要盖什么图章,我也能想法帮你解决。买地的人一手交钱,你一手交货,买卖不就完成了吗?
       那,那公司怎么办?我先斩后奏,棉花脸主管不知道会怎样惩罚我。
       棉花脸主管再也见不到你了。一个女人将伴随你走到天涯海角,开始全新的、自由的、充满爱情的生活!
       逃跑?
       准确地说是私奔。霏霏站起来,又在房间里走。我坦白地告诉你,吴雄飞不是我的老公,他有家有室,在香港过好日子。他从未打算娶我,只把我当金丝鸟养在这个笼子里。当然,我也不是什么鸟,这两年我攒了一笔可观的私房钱。我已经为未来的生活打好基础,只等一个人,来和我共享幸福生活。这个人终于出现了,他就是——你!
       小虾仍处在惊恐之中:那就是说,你要我拿着卖地的钱,跟你一块逃跑,哦,私奔?
       不是我要你如何,而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拿不拿钱不要紧,反正我要拿着钱,拿着我的身体,伴你度过一生。你可能不知道,我是多么多么地爱你……
       霏霏抱着小虾,在宽大的席梦思床躺下。她疯狂而热烈的爱伴随着性欲,将惊魂未定的小虾卷入痴迷的漩涡。
       天将亮,小虾穿越阳台,在空楼里摸索着前进。没有以往的迟疑,只有惶恐、紧张。他下楼,摸到窗前,轻轻一跃,跳进自己房间。这时,日光灯忽然亮了,雪白的灯光像探照灯一样照住小虾!
       小虾惊呆了,好像一个窃贼刚跳进窗户就被人家拿获。他看见自己那张小床上坐着一个人,目光雪亮地盯住他。
       阿琴……你,你怎么在这里?小虾的牙齿在打架,几乎说不出话来。
       阿琴冷笑:你以为我真的只管煲饭,别的什么都不管?我在这里等了你整整一夜!
       你,你是怎么进我房间的?
       这不是你的房间,是公司办事处的房间。我有钥匙,每个房间的钥匙我都有。公司主管半夜常常来电话,我有责任开门进屋,把你们叫醒。
       小虾的眼睛又鼓了起来:以前,你来过我的房间……是吗?
       阿琴不置可否,拽着小虾的胳膊让他在身边坐下。她的难看的朝天鼻子在小虾脸颊上嗅嗅,说:有女人气味。你不该这样做,她会毁了你……
       小虾一跳,离开阿琴躲入房间角落:原来是你,半夜进我屋,对我做下流动作的,原来是你!
       阿琴的面容变得狰狞起来,不错,是我!你以为办事处没有主任啊?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真正的主任就是我!我们来谈公事吧,你的主管让我监视你,发现你图谋不轨就及时报告。你自己说吧,跳窗偷情,算不算下流行为?
       小虾只感到惊恐,身子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
       显然,你睡到别人床上去了!这就危险了,公司利益可能受到损害,现在,请你把A-84号的所有文件交给我。阿琴伸出手,一步一步向小虾逼近。
       不,不!小虾极力反抗。
       我以办事处主任的名义命令你!如果你不服从,我马上向公司汇报,你将受到更严厉的处罚!阿琴弯下腰,丑陋的脸庞贴近小虾,她眼睛里凶光毕露,黑幽幽地,像森林中某一种野兽。
       小虾拿出绝望的勇气:我只听命于我的主管,别人说什么,都不能让我放弃我的使命!
       那么好吧,你穿好衣服,提着小黑箱,带走一切属于你的东西,跟我下楼。这个房间你再也不能进来了。
       小虾按阿琴的命令,拿着东西下楼。天色已经大亮,老刘坐在餐厅,正等着开饭。他瞪大深度近视眼,怔怔地望着小虾。
       阿琴迅速拨通电话,只低声地说一句:他来了。就把话筒递给小虾。
       小虾听见棉花脸主管阴阳怪气的声音:你解决难题了吗?
       小虾急急地说:我马上就要找到那块地了,我离A-84号只有一步之遥……
       主管毫不容情地说:立刻把你的工作移交给办事处主任,我指的是A-84号的所有文件!至于你,可以回来,也可以不回来,这已经与公司没有关系了。
       小虾叫道: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阿琴把一样东西扔在办公桌上。小虾一看,正是他扔掉的紫色领带!话筒里传来主管嘲讽的声音:你自由了,不是吗?
       小虾手一松,话筒掉在桌子上……
       十六
       小虾坐在A-84号那块三角地中央,像庙里的一座泥胎,一动不动。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一整天,不觉得饿,甚至不觉得渴。离开办事处,他漫无目标地在街上走,不知不觉就来到这里。他想:找到这冤家了,我再也走不动了。就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把小黑箱扔出老远。晚霞如他刚来时那样美丽绚烂,满天空飘飘游游。三角地长满青草,草汁被太阳蒸腾出来弥漫在空中,令人陶醉,令人心伤。
       小虾领口大敞,满面汗迹污垢,有点像野人。除去紫色领带,他的呼吸前所未有的畅快。但是,又有一种失重感,身心飘荡,不知所归。真没想到阿琴是如此人物,给他凌厉一击,改变了他生命的方向。公司是回不去了,他丢了饭碗。今后怎么办?小虾心中茫然,脑海里一片空白。
       一阵摩托车轰鸣,阿钟找到这里。他停车,熄火,摇晃着萝卜头吵吵嚷嚷地向小虾奔来。
       喂,我给你找到一个大买家,每平方米三千八,这价钱买块好地都不成问题,你别再犹豫了!
       小虾茫然地望着他:这块地,A-84号,到底有没有?
       你屁股底下坐的什么?不就是A-84号吗?
       小虾摇头:不,红线图上没有,我还没有找到它。
       阿钟摇着萝卜头冷笑:像你这样找,永远也找不到。他转了个圈,又耐心地说:什么是土地?对于我们来说,那就是红线图、原始发票、土地建筑许可证,有这三大件,我就可以炒,我就可以卖,我就真正拥有了这块土地。没有这些证件,土地又有什么意义?望蛟山上的地可倒多了,谁要?喜马拉雅山上的地更多,你爬也爬不上去。没有人要,没法炒,那还算地吗?不算,肯定不算!
       小虾抱着脑袋:我被搞糊涂了,真正的土地不是地,红线图上画的方框框倒是地!这世上的人是不是全疯了?
       阿钟指着小虾的鼻子说:是你疯了!你为什么那么较真呢?
       小虾执拗地说:只要找到柯西金,就能把问题搞清楚。
       就算你找到柯西金,他不肯告诉你真相怎么办?他可以把问题推给下一个人,就像你前边经历的一样,让你再去找某某某,你找到某某某,他又往下推……你在惶向找地,不就是经历了这么一个过程吗?只有把这块地卖掉,你才能走出怪圈!
       小虾摇头:晚了,公司已经炒我鱿鱼了。
       阿钟吃了一惊:你干吗不早说,害我白费半天口舌……
       小虾离开三角地。夜晚,他在一家商场门口遇见霏霏。霏霏衣着华丽,光彩照人,在人群里显得鹤立鸡群。小虾看见她,仿佛遭到雷击,木头人一样呆住了。霏霏朝他姗姗走来,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
       怎么见不到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霏霏责备道。
       我没有忘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们不是计划好了吗?卖掉那块地,你我远走高飞!你已经把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吧?
       小虾垂头丧气:我被公司炒掉了,办事处主任阿琴收去了所有文件。所以,我没来找你……
       霏霏睁圆眼睛,定定地望着小虾。那神情、那模样太像欧阳牧云了,小虾不禁回想起临分手那个夜晚,牧云凝视他的表情。他等待着,霏霏的态度可能决定他的未来。
       霏霏慢慢地说:高,真的很高!你比吴雄飞高明得多。我真没有看出来,你是一位高手……
       小虾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我哪里高了……
       霏霏冷笑:骗吴雄飞的钱难,骗你更难!你看起来挺纯洁,甚至有点傻气,到头来却被你骗了,白白把我玩了……
       小虾吃惊地弓起腰,眼睛都鼓凸出来:你说什么?我骗你?玩你?
       霏霏恼怒地说:当然了!你别装蒜,你已经把地卖了,自己独吞了那笔钱!这两天,你们办事处那个保姆到处讲你的丑闻,每一层楼的邻居都知道了。你,带着那块土地所有的文件失踪了。她说:你私下卖掉公司的地,卷走地款,带着一位小姐逃之夭夭……
       小虾气急震惊,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霏霏逼近一步:分钱,你若不拿出一半钱给我,我立刻报警!
       小虾一步一步后退,忽然一转身,挤入人缝中。他听见身后一片喧闹,似乎有人在喊抓贼。他从商场的边门蹿出,飞快地、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逃跑。
       小虾停不下来,一直向南跑。他跑出新城区,穿过金龙汽车城宽广辽阔的土地。当年老瞎子就在这片土地上蹦跳,像一只老蚂蚱跳得又高又远。小虾耳旁风声呼呼,他也跳了起来,一蹦一蹦地跳向海边。
       责任编辑 唐 嵩
       【作者简介】矫健,1954年生于上海,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烟台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多部,并著有中篇小说集、短篇小说集、影视剧本多种,多次获得国家、省部级文学奖项。主要获奖作品有《老霜的苦闷》、《老人仓》等。